第231章 使君 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彤华此番去面见平襄,面色十分恭谨,不仅毫无对当初内廷对她置之不理的怨怼,还满口感恩,深谢关怀。平襄当真只作无事发生,含笑与她相谈几句,这才问道:“我听闻你醒来之后不曾见过他,可想好要如何安排了吗?”
彤华淡淡道:“自打将他收下,风波不断,我打算及时止损,让他离去了。”
方才见恂奇,虽然他那般去说,但她没有应允,打算回头便命人将他赶出去。
平襄捉出她言辞中的关键词,轻轻笑了笑,重复道:“及时止损?”
彤华应得十分肯定:“是。”
平襄抚掌道:“有一桩事,我已命内廷去草拟旨令了,因与你有些关系,便没有声张,想先告诉你知道才好。”
彤华颔首道:“尊主请讲。”
平襄琢磨道:“你按例本应当有两位使君,陵游是你选的,虽然年轻了些,但身份贵重,倒也无妨。另一个我想了许久,本打算提了你身边的尔娘,但她跟你惯了,我想你离了她应当也不便利。”
其实哪有什么惯不惯、便利不便利,还不都是她一人说了算。彤华心中暗哂,面上却十分听话道:“尔娘行事一贯得用稳重,使君之位也当得,还可扶助陵游一把。尊主若要提用她,我自然全听尊主安排。”
平襄瞧着她这般姿态,便道:“使官是为神主办事,自然不会让你不适。先前你睡着的时候,我命仙官去明台殿传了他来,细瞧一番,倒也不错。我便想着,既然你喜欢他,倒无妨将他留在你宫里,做个使君。”
彤华下意识皱起了眉。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句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慕,平襄不是会拿这意思来说她的人,无非是觉得她先前为他的所为过界太多。
她张口便拒绝道:“他一身反骨,厌恨天界,留在定世洲,万一将来对我们不利,反倒伤及自身,不如丢出去自生自灭。横竖天帝禁令已彻,他是生是死只看他的能耐,又与我们何干?”
平襄眼中趣味渐深,瞧了彤华半天才道:“与我们何干?他出了这样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还需要我亲口同你讲一遍吗?”
她分明低沉下来的语气,让彤华不由得抬眼望向她:“尊主何意?”
平襄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道:“战前你拒绝出兵,劝我说,定世洲平衡三界,不该参与此战,但我并没有听,你想过原因吗?天界全倾而出,总是要有伤亡的,我们动起手来,也就不显眼了,对吗?”
彤华心下发凉,感到平襄停在了自己身边,手掌轻而缓地在她肩上落下来,微微用了些力,倾身与她低声道:“你能想到借天帝之手,我很欣慰,但行动还是有些仓促了。如今这般风平浪静,自然是特别清扫过痕迹,才能让你高枕无忧的。”
彤华立时便要起身,平襄却按住了她,继续道:“别慌。天界相关之人,以及我们派去处理的仙卫,我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眼下我这边,就只有我知道了。”
她笑着问道:“彤华,你如今长大了,身边的人,我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未经你同意便贸然处置。你可以向我保证,你身边也是干干净净的吗?”
彤华听见自己冷滞的声音回答她道:“可以,尊主放心。”
平襄满意地回身落座,道:“既如此,便如此办罢。狮子难免伤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在定世洲内,上下一心,自然口风严紧,不会有谁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想要隐瞒的事,自然可以保证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即便他真的知道了,身在牢笼之内,自然也可以立即处理掉。
平襄永远都是这样,什么好处都想要,什么利益都想讨。她看中了恂奇,知道他心中对长晔的恨意不改,有心将他留下,做一把锋利的尖刀,但又要禁锢住他,免得他反伤定世洲。
世上没有这样好的两全事,但他们能力不够,便只能由得她予取予求。
平襄又道:“还有一事。天岁神族的体质特殊,修为太过强大,虽然天帝已经放过,但之后未必不会挂心。为免以后祸患,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彤华有些麻木道:“我稍后会去寻嘉月仙君,请她施加禁制管控。”
平襄笑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已经命人去处理过了。他脊骨被削,以后还能修炼,不过是速度上与寻常神仙无异了,如此便足够了。”
说着要经过她这位神主,要先与她说,但事实上如何安排,不是也早就提前决定好了吗?彤华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面色不变道:“尊主费心了。”
她回到璇玑宫内,不多时便有内廷的任命文书过来。慎知得了令,在使官殿前截了仙官,直接引着来见彤华。
她将一应文书令牌之物留下,打眼一看尽写着“步孚尹”的名字。这名字先前只在她宫中使官殿里刻令牌时用过,还经的是陵游的手,应当没有人知道,但此刻真真是毫无顾忌地向她表示——内宫一切尽在平襄掌控之中。
她无从反抗,只得带着这些东西再次去往明台殿。短时间内来了两趟,看得过往的仙侍们都啧啧称奇。
彤华再度与恂奇对坐,方才不知,便也不觉,此刻与平襄谈完了,方有心仔细瞧了瞧他。他穿着轻衫长袍,是神君之间常见的服制,宽袍大袖遮掩之下,身形还是显得消瘦了一些。
跟来的衔云将东西放在二人中间的小案之上,立于一旁侍奉,彤华微微侧首道:“你先出去。”
衔云退了出去,厅内变得一片安静,彤华忽然起身伸手探向恂奇,被恂奇眼疾手快一把擒住腕子:“做什么?”
彤华顺势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十分熟稔地将神力探入他身体,他对她毫无防备,一下就被她探出虚实。
她冷嗤道:“定世洲外大千世界,随便何处都有你容身之地。偏你就这点胆量,非要留在定世洲。你如今神骨被削,没了天岁族引以为傲的修为,靠什么在此处立足?”
恂奇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慢慢坐回去,而后笑道:“靠你。”
他正正与她对望,坦诚道:“你昏睡时,我曾与你母亲相谈过。她有留我之心,无非是看中我与长晔有仇,盘算着将来有朝一日能利用我。但留下来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削骨的条件,也是我同意了的。”
他此刻决定要留下了,但她早就没那个执著了。她有些生硬道:“你付出这种代价,但我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恂奇点点头,垂首道:“我知道。”
在这里的这些时候,他已经将情势看得分明。璇玑宫内并不全然认她作真正的主人,她只是个空有身份地位、却全无势力的年轻神女,如果平襄不愿帮她,那么哪怕她被长晔施加重刑,都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彤华道:“都知道,还留下?”
她有些讽刺地轻笑道:“先前你不是说什么也要走吗?如今天界已经放过了你,我也将你那族人的魂珠还你了,怎么反倒不走了?”
恂奇道:“说是如此说,我只要活一日,长晔都绝对不会放过我。宇宙间诚然有三千世界,却没有一个地方,比定世洲更加安全了。”
彤华暗道果然如此,而恂奇又道:“这个理由,是我告诉你母亲的。”
她心下微动,面上依旧冷漠,道:“真正的理由是,定世洲也是你此刻所能寻到的最大的借力,只要借助定世洲,你不仅能好好活下去,还能拥有和他抗衡的资本。”
他只是在现有的局面之上,选择了最有利自己的一种而已。
恂奇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彤华,听她这般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垂眼轻轻扯了扯唇角,很突兀地道:“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彤华却听懂了。
他是在问,相见的时候,她分明也对他有意,分明也费尽心思想要他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快就改了心意,这般决绝地要与他分道。
她没想到如何应答,而他自觉失言,将这话自己带了过去,与她道:“我同你说过,此程愿与你同行到最后一日,所以在此之内,我不会做任何有害于你的事。”
他将腰上那枚普通的令牌卸下,又将案上那枚属于使君的令牌握入掌中,道:“你宫中的使官,包括仙官与仙侍,没有什么可用可信者。我做使君,当先要处理这些关系,将来理清楚了,自然你也用着方便。”
彤华将头撇开,故意道:“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从其他的关系,变成你的关系。你开心了,唤我一声少主,哄我拿着姿态自得自满;你不开心了,一声令下,我的使官尽为你所用,总也不亏。”
恂奇轻轻笑了笑,手中将那令牌拿起来,对着她晃了晃,道:“那你千万要拿住了我,别让我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反击都不及。”
彤华盯着他,忽而暗暗催动衔身咒,满意地看到恂奇骤然脸色一变,捂着心口躬下身去。
她站起来,看着他比从前明显有些嶙峋的背脊,忍住了那点涩意,撤去了衔身咒的力量。她对上他抬起的眼神,道:“那是尊主,不是母亲。你既要留在定世洲,口中莫再犯这些错了。”
第232章 配合 内廷斥她罚她,为何我不知道?……
使君步孚尹就此离开明台殿,彻底接手使官殿,与另一位使君陵游一起,处理璇玑宫内外一应事务。
定世洲内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使君一般是由神主得用的仙君担任,但是璇玑宫中这二位使君却全部出身神族。若他们侍奉的是尊主平襄或者少君昭元便也罢了,偏偏侍奉的却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神女彤华。
这算作是近来的一桩奇事,倒也有不少关注者私下议论纷纷。但步孚尹充耳不闻,只顾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和陵游一道料理璇玑宫的这些使官。
这些使官的状况相当混乱,不管是什么背景出身,多少都心怀二意,还有不少都是效忠平襄的。陵游先前倒也用心整顿过,但一来他上任不久,二来彤华这段时间一直出事,他费心在彤华这边,所以使官之中只要面上过得去,他便先都可以放下。
但如今情势都稳定下来,又有了步孚尹一起,他们便好腾出手来办了。
陵游本就清楚定世洲内各种关系的弯弯绕绕,而步孚尹更有一种豁出去了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做事从来也不见手软。各方势力看着这般情形,也只有暗暗吩咐在璇玑宫中的暗桩,只叫暂避锋芒才好。就连平襄那边也是暗暗放下了话,由他去做。
如此,两个人仗着自己神籍使君的身份一时无往不利,待将使官大概整饬出了一番样子,步孚尹才打算去寻彤华去说。
陵游坐在使官舍中,左手举个仙果,右手举着名册找漏网之鱼,口中也不消停道:“不必寻她了,她知道。”
步孚尹由此停下脚步,问道:“你与她说过了?”
陵游报了几家属族的名字,全是他们近来用作儆猴而杀的鸡:“动静闹得大,尊主那边知道了,叫她过去申斥过几回。她一直自禁于殿中,替咱们圆这事儿呢。”
步孚尹皱了皱眉,想难怪最近这样顺利,可另一股奇怪的心绪又开始浮现。他问道:“内廷斥她罚她,为何我不知道?”
陵游指了指自己,道:“我拦的,但这也是彤华的意思。她那边无非就是为了堵下面的嘴,做些姿态,在寝殿中也不会少吃少喝,还免了外出交际,算不得罚。让她安静在殿中歇几天,咱们一鼓作气将使官整顿好,否则这一回断了,将来你就不好处置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这决定绝对是正确的选择,但步孚尹眉心犹然未松。他又坐了下来,看了眼桌案上摊开的东西,一时没说话。
陵游抬眼打量他,道:“你莫要告诉我,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你心疼她处境,又要息事宁人了?”
步孚尹瞥他一眼,道:“此刻罢手便是前功尽弃,我没打算停。但这些属族,是不是也太跋扈了一些。我不过是给了他们几分颜色瞧瞧,他们就敢这般逼迫神主?”
陵游见怪不怪道:“他们的先祖,都是跟着始主一起反抗天地二界过来的,后辈们尝到了甜头,又见咱们宫里如今是个不堪大用的小姑娘,自然便猖狂起来了。”
步孚尹不以为然,认定这便是平襄奉权为上而治下导致的乱象,天岁神族绵延数年,至今也不曾有这般恶习。
陵游见步孚尹思忖之态,想他居然真的思索起如何整饬属族的办法,便坐直了身子道:“你暂时先莫要动他们。”
步孚尹抬首问道:“为何?”
陵游道:“他们本就偏向她长姐,你做得越过,越显出她与长姐的不足。更何况,我们这边虽也有几门大族,但全靠少君们与彤华的关系维系着。如司滁那般,虽与我们亲近,可他兄长却是在菁阳宫做事,我们稍有偏颇,司滁立刻便是孤立无援,不可不考虑。”
步孚尹这些天与陵游相谈,已经知道他们身边有几位少君关系极好,也知道了从前扶藏仙族和章苑的事。此刻听言,他便点头道:“明白了,我注意分寸。只要他们不过分,我暂且搁置。”
二人将手头的东西整理过一遍,见的确是没什么大事了,陵游便放下东西起身道:“走罢,忙了一阵子了,也去歇一歇。你的东西都搬去尚丘殿了,你还没去看过罢?”
明台殿已经让彤华锁了,尚丘殿就是一开始为他安排好的住处,随着居所的变化,他们之前的一切也恢复原位。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繁杂的文书,将手中玉管紫毫笔搁下,挥袖一拂将文书收拢,跟着陵游走出门去。
尚丘殿离陵游居所不远,来往使官殿也便利,但远比明台殿要小上许多。陵游怕他有不便之处,主动去寻飞翎,让给多加了不少,所以此刻放眼一瞧,看着也是五脏俱全。
陵游与他一同入内,道:“你看还缺什么,直接去寻飞翎和慎知要就是了。”
步孚尹对这些没什么太大要求,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小院道:“想种花,回头我自己寻些喜欢的来种,不用和她们说。”
陵游刚要接口,便听门外赤芜走进来道:“使君想种什么?我今日正要去移些花种来,若是有,立时便能种下。”
陵游笑吟吟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赤芜道:“自然是慎知大人安排的,说步使君在明台时便喜欢花,所以要我过来侍候,还允许我去明台那边移些花来。步使君喜欢什么,我这便要去呢。”
陵游眼神一转,笑意便开朗起来。慎知的性格他非常清楚,不可能这样多此一举,赤芜被这样安排,必然是彤华私下里允准过。
他手肘碰了碰步孚尹,步孚尹心中也想到了这点,却没接口,只是与赤芜道:“明台殿有几株烙月雅兰生得好,你帮我移过来罢。回头再在那方栽棵花树,置个石榻,便差不多了。”
他温和笑道:“你自己喜欢什么,看着一并挪过来罢。”
赤芜开开心心领命而去了,步孚尹在原处微微顿了一刻,而后问陵游道:“内廷要她禁多久?”
陵游非常饶有趣味地瞧他,而后转了出去,只传来清扬的声音应他道:“等着,我去问问先。”——
彤华这些时候在殿中十分安静地修身养性,因为要装模作样,拾雨来问她要不要弹琵琶的时候,她都拒绝了。
自打之前天宴上她的琵琶出了名,如今人尽皆知她于此道厉害,有些奉承她的还给她送过琵琶,但她一概没用过。前些时候司滁给她送了一把,她十分喜欢,还没用过就遇到这许多事,到现在也没试过。
等等就等等罢,她让仙侍们收好了,打算等步孚尹在外头料理完那一摊子事再去玩。不然那些属族若是听说她禁足期间还每日舞乐,必然又要多嘴。
什么都没的做,就只有看书了。定世洲通人间事,她这里也放了不少凡间的书,除了些生涩的典籍以外,还有不少有趣的话本,还算勉强能打发时间。
她看有虚伪书生,假意蒙蔽小姐真心,自愿入赘求娶,又故意坑害老爷生意,害得老爷悲怒之下撒手人寰,书生便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一面哄着生病的小姐去山间居住,一面又抱了新人在怀,又生爱子。
书不长,但写得好,看得她义愤填膺,手指在书页一侧狠狠写下了一句“鼠辈无耻”,便有张扬的字迹落在上面。
拾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她随手将书往旁边一扔,自己躺在窗边小榻上阖眼伸了个懒腰。她过去将书拾起来,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四个字,又翻到封面一看名字,便会意笑了一笑,将书收了起来,同她道:“我当是什么书呢,难怪少主恨得牙痒,这字写得像几十把剑刺到这书生身上一样,又尖又利。”
彤华睁开眼,侧头道:“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说我字丑呢。”
她看见拾雨放在小案上的那叠子文本,问道:“那是什么?”
拾雨道:“咱们那两位使君在外头雷厉风行地整顿使官呢,难免牵涉到一些属族之间的事,陵游大概理了些情况,送进来给你看看,也让你心里有数。”
彤华还是知道轻重,坐直了将文书拿过来,一翻开便顿住,那字迹根本就不是陵游的,应该是步孚尹写的,只有些整理好的简要是陵游自己写的。
她看到这些,忽而想到那个夺了小姐家产还把小姐关在山里的无耻书生,她跟他也没什么两样。
她把这个念头咽回了肚子里,仔仔细细看起了文书。拾雨知道她这种时候不喜欢旁人靠近,所以退到了外间等候。
文书十分详细,彤华独自将它看完,心中已经大约清楚情形。平襄也对这些有些放肆的属族心中不满,所以这次步孚尹去整顿,她才不说什么,反而叫下面退让,由着步孚尹出头出声。
她是要看他的能耐,他也不遗余力去办了。
他们两个在这回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没彤华什么插手的余地,她看完了,自觉没什么要做的,又无聊起来,余光落在那文书的字迹上,安静了许久,重新坐起来。
她将墨细细研开,执了笔,对比着文书的字迹,虚虚揣摩了下结构走势和力道,而后扯了一张白纸,对着临摹起来。
彤华从前的字也算不得难看,就是柔婉太过,缺乏力度,而步孚尹的字恰巧刚劲有力,大开大合,却并不粗放,正合她的审美。她如此这般模仿过来,两厢错杂,实在是个四不像,比她那句“鼠辈无耻”的信手胡写还要更丑。
她自己都嫌弃不已,啧了一声扬手起火将纸烧了,而后又扯一张来继续。
此后每过几日,陵游便不定时给她来送,她看完之后,便有了新的来学。如此这般过了许久,某回玄洌与平襄对弈时,问了一句彤华近况,之后便有仙官来寻彤华,说明此事。
彤华明白平襄的意思了,应声道:“先前五殿下送了不少养伤的珍品,一直也来不及道谢。我这两日便去一趟他封地回礼,多谢仙官前来告知了。”
这便是可以出去了。她于是吩咐慎知帮自己备礼,隔日便去寻玄洌。
步孚尹没让陵游独行,一起去了夙夕殿,到时彤华正巧不在,只有拾雨在整理书案。步孚尹走到近前,打眼看到这几天里熟悉的公事,拿起一张来看,像自己的字,却又不是。
陵游在一旁拿着另一张纸笑道:“成,当字帖也使得,总算让她沉下心来好好练练。”
第233章 华光 你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
彤华上次出行去往天庭见雅乐仙姬,遇到了离虚境那一回事,让陵游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心理阴影,他虽然没有阻止过她的外出,但不止一次叮嘱过她,再出行时务必带足人手。
她初时还乖乖听他的安排,但他做的准备实在太夸张,她出去了两回便觉得有些过头。这次是去见玄洌,再加上她才在天界闹出了这么一回事,所以不愿意太过张扬,趁着陵游忙碌,让慎知避开他去准备,轻车简行去了东海。
但即便轻简,神女该有的排面也还是有的。云辇停在海面之上,随行的慎知上前自报家门,水兵前去传报之后,不多时便有砗磲宝车来接。
彤华乘此车一路行到东海龙宫门前,远远便瞧见玄洌身边的仙官正在宫门口含着一脸笑意袖手等待。彤华从车上下来之时,他还特地走到近前问好。
玄沧便是这时候回到东海的。
他未驾云,自封地水域化作龙神游曳而来,行动虽迅速,穿水却无声,不曾惊扰水族生灵分毫,直到近前才遥遥见得宫门口今日似有贵客前来。
他看见那向来载着水族贵女的宝车,原本有些嫌麻烦地想要避上一避,谁料却见那车上下来了一个明红宫装的女子,虽是看不见形容,只瞧得见背影,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气度华美。
玄沧没见过,心里却觉得有些意思,仔细看了一看,正撞见她面对着那仙官侧过头来,露出一张白皙又艳丽的侧脸,发上垂落的琉璃宝珠落在耳侧,被水晶宫和琉璃瓦的华光照耀,璀璨华丽之色却不及她眉眼之间的半分景致。
深海如此黑暗,就只有她明亮得不可一世,从来闪耀不休的华丽水晶龙宫,也不过模糊成她背影里不足留意的一片。
玄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原本稳健的心跳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一下,呼吸也那么静止了一下,全世界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水声都不存在。整个深海的暗流都凝滞,而他的心在肋骨之下狠狠跳动起来,激得他浑身发颤。
他笑了一下,没再停留,直直冲上前去,海水被他飞扬的尾搅得激流涌动。彤华感觉到异样,侧身退了半分,躲过他扬起的水波,看见他在破裂泡沫之中幻化成一位俊美又不羁的神君。
他雪白的衣袍顺着海水的流动翻飞又落下,却并不显得素净寡淡,在龙宫华光照耀之下流转出一种五彩剔透的绚丽,更衬出他一身矜贵风度,锦绣华光。
仙官看清楚了,拱手向他行礼:“九殿下。”
彤华方才余光里便见他是白龙本体,想着能在龙宫门前这般张扬放肆的,大约也只有那位颇得长晔爱重的九太子玄沧。如今听见仙官开口,果然如此。
她静静地打量他,他也在毫不避讳地看她,她那双眼睛实在太好看,回望时安静地眼波流动,像漫山遍野的春色在轻风里百转千回,看得他万分喜欢。
他的心跳在剧烈地证明这一点,嚣张得肆无忌惮,仿佛是非要让他记住今日的这一回惊艳。
玄沧已是活过许久的一位神君了,龙族多美人,他的兄弟姊妹大半都成了婚,成日里爱得死去活来。他见多了世情美景,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是还是意料之外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谁能知道分明已是见惯了多回的景象,看到时还是这般生涩。
他负手而立,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彤华问道:“今年御苑重开,先前送你的弓箭,可还用着顺手吗?”
这其实是他们此生的第一回相见,但在此之前,因为御苑里一匹坐骑灵兽的名字,他们已经来回打了许久的官司,连玄洌都在期间做过调停,折腾到今日都没有算完。
彤华在外头一向知礼,但这回见到玄沧,他竟是这般无法无天的张扬模样,还出口就拿这话来激他,便惹得她心中十分不快。
“定世洲不缺好弓好箭,九殿下赠礼自然是要仔细收起来,没有随意试用的意思。”
玄沧听见她呛声,笑得越发肆意。一侧的仙官跟在玄洌身边多时,知道这二位之间的不睦,眼看着氛围不好,生怕自家九太子在龙族的地盘上又欺负这位娇气的小神女,连忙开口打断道:“九殿下,五殿下还等着彤华神女进去见面呢。”
玄沧点头道:“成啊,我今日也来见五哥的,那一起罢,小神女?”
他觉得她生气的时候真有意思。没见的时候,她憋闷着自己生闷气,横竖也犯不着他怎样,就是气不休,为了个灵兽的名字罢了,也值得他五哥特地来找他劝和;这回见了,她就更有意思,明明就是讨厌他,但是碍于在东海的地盘上,又不敢怎么样,他送去的东西她敢扔,但他当面问的话她不敢不答。
他越看就越觉得有意思。
可他越笑,彤华就越觉得他讨厌。
她侧首,示意慎知将带来的回礼塞到了仙官手里,而后对他道:“今日来是为给五兄还礼的,礼物送到,我就不进去了。下次五兄得空来定世洲了,我再找他玩。”
说罢,也不顾仙官挽留,狠狠瞪了玄沧一眼,转身便往海面而去,连砗磲宝车也不坐了。
玄沧心中暗暗琢磨了一句“五兄”这个词,不意她竟与玄洌这般亲近,目光一分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见她走了,他却没去追,挥手对那边的仙卫示意了一下,让带着宝车追上去。
可不敢让她真这么走了,不然回头又得和他记账。
他今日来原本不是找玄洌的,但既然遇到了这出意外,便欣然又往玄洌殿中去了一回。玄洌知道了来龙去脉,有些无奈地同他道:“你总招惹她做什么?”
玄沧笑道:“兄长这样偏心吗?这道梁子怎么结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何以将错都赖到我的头上?”
玄洌道:“她一个小孩子,你和她计较做什么?”
玄洌惯常一副温和的模样,又年长,四海龙族的弟弟妹妹们都对他很是信服听话,他也少对弟妹们冷脸。但若是这样的偏心和厚爱,即便是将东海的亲妹妹算上,也实在是有些少见的。
玄沧因此笑道:“兄长实在是有些太偏爱她了,她哪里还是什么小孩子?”
玄洌叹道:“她这一两年,先是在离虚境遇险,后来又被帝君重罚,好容易养好了出来一趟,又让你气回去。异位而处,偏爱她些又如何?”
玄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抬步便往外去。
玄洌见他过来一趟,什么事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不忘关心一回自己这个弟弟,在他身后问道:“做什么去?”
玄沧摆摆手,脚步不停:“回封地,备厚礼去。”
他又慢悠悠地游回封地,心情十分惬意,动作不再风风火火,也不刻意掩藏踪迹。经过的水族生灵忙不迭与他见礼,他甚至还很好脾气地和他们挨个打招呼。
他脑中回想到自己少年张狂的时候,和西海那位行事离经叛道的三太子非英一起,去过一趟禁海。
禁海下藏着凶溟神兽,虽是神兽,却是个嗜血的凶兽,它凶猛到整个禁海几乎没有水族生灵留存,但它如此行事,并非天性如此,只是为了守护龙族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出身高贵,但自封于禁海之中后,便再也不曾踏出过住所半步,也不曾与外人相见过。
玄沧因东海秘辛,得知了这位公主的存在,生了想要去见上一回的心思,却又总也下不了决心。但非英与他相交甚深,又心思敏锐,发现他纠结心意后,便假说是自己对大荒上那处可以映照出永生执念的往生潭感兴趣,骗他和自己一同前去。
玄沧彼时发现了他的意图,感谢他的发言,却没有同意,只是道:“那是禁处,你我私自前去,不怕归来以后受罚?”
非英却打定了主意帮他完愿:“有你在呢啊!四海的老头都喜欢你,有你在,他们不会罚我,我再去你那里躲一阵,等他们气消了,谁还记得教训我啊。”
于是他半推半就,那么去了禁海。
凶溟实在难缠得很,他们分别受了伤,也没能将其击退半步。玄沧不打算继续了,想要拉着非英退后,却见凶溟身后忽然有个影子窜了过去,直扑禁海之后。
凶溟反应迅速,扭头一口咬了过去,那影子见被发现,摇身一变成了一尾小龙,一边向他们扑过来,一边尖叫道:“哥哥们救我啊啊啊啊啊!”
仔细一看,是南海的十公主玄漓。
这小丫头平时就爱闹,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这般大胆地独自到这里来。
非英伤势比玄沧轻些,此刻看凶溟不收攻势,当即化出本体朝凶溟扑了过去。倒霉的十公主玄漓被凶溟神力击中,眼一翻晕了过去,掉在了玄沧怀里。
非英自然打不过凶溟,玄漓也成了这样。玄沧一个拖两个,高喊公主名姓,居然真将她叫了出来。
公主无奈于他执著,援手救了一回,非英勉强醒来,老老实实地不闹了,说玄漓还没醒来,先要送回去再说。
玄沧说要一起回,但非英却推了推他,道:“来都来了,往生潭,你去看一回呗。”
玄沧莫名其妙道:“不是你要看吗?我去干什么?”
非英张扬道:“我哪有什么执念,去了也是白看,但你这么较真,八成是有。你替我去看看,回来和我讲讲。”
他不由得他拒绝,笑眯眯地向公主撒娇道:“姑姑?姨姨?好嬢嬢?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就剩他还能动弹,让他进去悄悄看一眼罢?不然下次我们还来,真的,不进去一次绝对不罢休,一直来扰您的清静!”
公主细细看了玄沧一回,意味深长地应许道:“成啊,就这一回,你去看看罢。看完就走,不许停留,也不许再来。”
她转身带着凶溟走了。玄沧身上有伤,但比他们强些,原地踌躇了半天,最后看着非英离去的背影,还是转身踏上了大荒神洲的土地。
三尾狼追杀来敌,将他狠狠咬了一口,回到东海以后,他被毒得险些死掉。他隐约听到许多人在他病榻之前议论纷纷,但他都听不清楚,他眼前好像还在大荒那汪潭水之前,有耀眼的光芒,有红衣的美人。
他只要想到,就不自觉地要笑出来。
小神女啊,千年万年,你终于来到了我的眼前。
第234章 摹字 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彤华回到夙夕殿时,在门口便听见仙侍说步使君在里头。她听闻他这些天一次都没问过她的情况,此刻心中暗哂,迈步走入,正见他站在桌前。
桌面之上,还有她这些天写了一堆的废纸。
彤华噌的一下脸热起来,先开口呵斥道:“我不在,谁允许你擅自进来的!”
她快步走过去,站在桌案边,一把将纸都拂到自己这边,故作镇定地直视向他,又朝他那边迈步,逼得他只能退后。
步孚尹看穿她的色厉内荏,由着她向自己犯进,十分配合地后退,与她道:“下次不会了。”
彤华得理不饶人:“你还想有下次?”
步孚尹道:“今日使官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与陵游一起,打算来同你说说,没想到你不在,这才进来了。”
彤华的确是允许陵游可以随意进出自己的殿宇的,但这时候当然不能认:“那陵游怎么没在?”
步孚尹答道:“他见你不在,先回去了。”
彤华顺势问道:“那你怎么不回?”
步孚尹道:“我想见你。”
彤华一下被噎住,心里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对她无甚兴趣,宁愿送死都不肯留在这里,如今她不在他面前凑热闹了,他怎么反倒开始说这些软话了?
她是什么身份,随便想见就能见吗?
她看着他那双黑亮又深净的眼睛,指尖不自觉将纸揉皱了一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也许离虚境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步孚尹见她低头,这才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板正起面目,与她道:“这些天的结果,都得和你一一说清,将来你难免要与这些使官和他们背后的属族打交道,你不知道,总会吃亏。”
彤华的脸热一下就荡然无存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疯了。他被她骗了,一旦知道真相就绝对不会放过她,他还喜欢捉弄自己,明知道她喜欢他却置若罔闻。没有谁会在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有少女心动的。
就只有她是个疯子。
彤华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一指点在他胸膛,逼着他一步步退后了,直至离开桌案前,她才将手指收了回来。
她自己坐回椅子上,十分自然地将桌上的文书和她自己临摹的纸张收到一起,看着从容镇定、颇有条理,其实根本看不进字,都是胡乱收在一起,只是为了尽快遮住而已。
她一边收,一边道:“陵游将你们办事的情况写成文书给我了,我自己会看,如果有问题,我会传你们问的。”
步孚尹站在原处未动,看着她分明手忙脚乱的动作,与她道:“文书不够详尽,你看了这么多天,没有想问的吗?”
彤华道:“没有,陵游写得很细。”
“是吗?”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反问道:“可那些文书不都是我写的吗?”
彤华把那几张纸摆过来又摆过去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我看了,为什么字迹还写这么张扬?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步孚尹见她终于抬头,这才轻轻笑了一下,道:“那是传给其他人的,写得草了些,没想着陵游会拿来给你看。我回头仔细写一份,理清来龙去脉,一并来与你说。”
他总是这样,看她严肃,便要逗一逗她,等她破功,他又转成正色,一点也不顾忌她会不会难堪丢人。
彤华觉得自己根本招架不了他,也许旁人她是可以的,但他这样故意,她就莫名其妙地不可以。她有些气馁,道:“我都知道了,不想再看一遍,你也不用写。我会找陵游问的,你去忙罢。”
他看了她半天,彤华问道:“看什么?”
步孚尹摇了摇头,没接话,径自走上前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去。
她的身子下意识向后一倾,撑着扶手抬头看他道:“做什么?”
他却将手落在把手上,就落在她手的旁边,但并没有再迫近她。他如此望着她,见她抬头防备,又躬身屈膝矮下了身子。
他没有全部束发,披散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正拂过她手背,带去一股微微的痒意,她还来不及缩手,那发丝便已掠了过去,只留她手背的残余感受挥之不去。
他俯下身,从她高椅之后拾起两张慌乱之下被她拍落的纸张。一张是他写的,许是当时理事时急躁了些,字比寻常的大了些,也潦草张扬了些,十分显而易见的嚣张和飞扬;另一张是她仿的,分明的婉约娟秀,又笨拙地想要模仿他大而利的框架,生出些幼童模仿大人的可爱稚嫩,却显得灵动有趣。
纸上也许是沾过水,放在一旁又干了,两张纸轻轻地粘连在一起,飘落到地上都没有分开,隐隐约约地交叠在一起,透着纸张将两种不同的字迹重合到一处去。
步孚尹的目光落在她的字迹上,分明温柔地将两张纸拾了起来,仍旧那么交叠着,向上放在她面前那一叠纸上。
“写这个没意思,你喜欢什么?我再给你写几张拿来。”
说实话,彤华有点心动了。
她练字也有偏好,抄些有意思的东西,总比抄那些晦涩的古籍经书好。步孚尹写的这些已经比那些有趣多了,但是比起杂书闲谈,还是差了一些。
她明显心动地在思索,步孚尹也并没有着急,便那样屈膝蹲在她面前,耐心地等待她回话。
彤华一时想不到,打算让他随便写点什么来,一回头便看见他微微仰首望着自己的姿态。她的心有些不受控地颤动,原本要说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她见他这般,问道:“你如此又算什么?”
反正这会儿也没其他人在,反正他已经这般停在自己面前,她问问清楚又怎么了。
“你有想做的事,我没阻止,又何必多此一举?使君不需要为神主做到这个份儿上。”
她清晰地看见他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因此言而冰冷了几分。
步孚尹没有移开目光,仍旧是这样与她道:“陵游为你做过的事,不仅仅是写几个字,抄几张纸罢?”
彤华道:“我与陵游一起长大,他是我最亲的家人,也是我最好的友人。使君不会做这些,但亲友自然可以。”
步孚尹于是点了点头。
家人嘛,他自然是算不上。友人嘛,实在也是没法算。
他和天界的神仙做不了挚友。
他垂下眼,避开了和她的对视,道:“你就当……摊上了一个酷爱多此一举的麻烦使君罢。”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微微退开一些,不叫她过分抬头,而后道:“内廷今日有仙官来,问你今年生辰的宴礼如何办。”
彤华也转开视线,道:“飞翎与慎知会处理的。”
步孚尹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彤华问道:“送我礼物?”
步孚尹点头。
彤华一直都不缺什么,近来也并没有真的十分很想要的东西,便实话实说答道:“我不缺什么,我宫中也不在意非要这时候送我什么。”
他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彤华没叫仙侍来,自己将他写的纸张和自己摹写的分开了,原本是分开放成两叠,后来想了一想,将自己那一叠拿起来,比着他的看了看,指尖生火,将自己写的都毁去了。
红英温柔地盘桓在她指尖,给她带来一寸熨帖而并不灼烫的温暖,让她想到了红英的上一位主人。
雪秩没有身躯,无法施用神火,但她教会了她如何召唤神火,又如何将神火驯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她有些自嘲地想,她已经拥有了这样厉害的神火,可是在自己的宫殿之中,依旧连几张摹写的字纸都留不下来。
也不知平襄是从何处来的自信,认准了她一定对他不同,认准了她一定会喜爱他。虽然事实已经如此,但她还不想太快向平襄退让。
如果外面传出去,让平襄知道自己在摹写他的笔迹,一定更加有恃无恐,将来更会在他身上做文章,以此来完成她对她全然而不可脱逃的掌控。
那些字迹在火焰里渐渐消失,但她心里却在想,孚尹,快一些,再快一些罢。
你铲除了痛恨的仇敌,我才好逃出生天。
属于他的那一叠纸最后也一并被烧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彤华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没有再放在心上,次日醒来时又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打算找朋友们出去打发打发时间,好好扫扫这几天关禁闭的郁气。
她坐在妆台前挑选首饰,直到在镜中左看右看都十分满意了,才准备起身出去。原本打算陪自己出去的尔娘却在这时候捧着一叠文书进来了。
“我方才在使官殿报备,使君让我顺手给少主拿来的,说闲了随意看看就是。”
彤华伸手翻开最上头一页,一眼就看见了熟悉非常的字迹,便抬头问尔娘道:“哪个使君?”
尔娘怔了一下,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步孚尹没有因公来找过彤华,也就只有陵游过来而已。但如今看,此后不会了。
“步使君。”
彤华点点头,合上了又回过身:“知道了,你放桌上罢,我等下看。”
尔娘以为要先陪她出去,谁知回头一看,她又将发上繁复的钗环卸了,臂帛也扔到了一边:“今日不出去了,你休息罢。”
尔娘笑着称是,没有多言,退了出去。
彤华坐在案前,翻开文书一看,果真是前面处置的那些公事,但桩桩件件都更加齐备细致。属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便了解得这样清楚,除了事情以外,还用小字在旁边替她标注了利害关系,提醒她将来也许会遇到什么样的后果,又可以如何处理明白。
内廷从来不会这么教人,常是给一道课题,丢下一句“去悟”,而后便不多言一词。平襄更是可怖,时不时将她或者身边陪侍的属族少君点过去一个,用温和的姿态说一堆表里之意不一的话,让她不得不去忖度她的意图,而后胆战心惊地给予回应。
她十分舒心地看着这明显整齐规矩了许多的字体,只是欣赏都觉得畅意,更莫说内容也并不干涩,最后干脆懒懒躺在了小榻上继续看。
就这么翻着翻着,新的一页第一行却突兀写了三个字:双环记。
彤华愣住,往后瞥了一眼,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谁让他把话本子抄在文书中间给她看的啊!
第235章 姿态 好日子要到头了。
彤华的年纪尚小,又没赶上整岁,这年生辰原本是不打算大办的。大约是因为近来生出不少风波,她今年遭遇坎坷,平襄有心想要表达关怀与重视,所以特地吩咐内廷仔细准备。
内廷因此特地辟出一所宫苑,以备她的生辰小宴,还特地来璇玑宫告知二位使官与二位主事仙官。
他们心中清清楚楚,无非是因为前些时候步孚尹与陵游对使官与各家属族下手太狠,所以平襄这才出面调和,借这个机会请他们入内同宴,缓和关系。
彤华对此事没什么太大意见,也不插手他们准备仪典的工作,除了日常要与随侍的少君们一同听学以外,偶尔也与亲近的几位一起玩乐,并瞧不出与从前有什么区别。
就是晚间回去了,帐子落下来,明珠亮起来,拾雨和衔云帮她守着寝室,她才将步孚尹写给她的那本文书拿出来好好看上几页。
她虽然平时里贪玩,不大管这些正经的公务,但也分得清轻重,更何况她如今心境大改,有心在手中聚拢实力,既然如今步孚尹与陵游已为自己做了第一步,那她自然要把握清楚,不会草率敷衍。
她一向聪明,又自小学习这些,没有什么困难之处,悠闲轻松地便弄明白了这些事情。偶尔晚上时间空了,还能翻到中间,看一看夹杂的话本子。
她没看过这本《双环记》,约莫是他从陵游那里知道了她喜欢看这些,所以从人间给她找了本新的,反正也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庸俗但是吸引人。
但这些天里,她一次都没见过步孚尹。
从那日他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彤华一次都没有见他,也忍着没有去问,只是某次要出行去寻扬灵时,经过使官殿等他们随行,侧目瞧见使君舍空空如也,这才问了一句——
“陵游去哪儿了?”
陵游从她身后冒出来,道:“这儿呢,找我什么事?”
彤华非常自然地答道:“没什么,出来一趟没见着你,不知道你忙什么,就问问。”
陵游知道她最近一直在了解公务,也没隐瞒,将手头上忙着的事与她说了,又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彤华嘴硬道:“没有了。”
陵游轻笑,却也不言,与她指派了使官随行,同她道:“那好好玩。”
彤华看着他那股张扬的坏劲儿,啧了一声,手指轻轻一勾,旁边桌案上的一枚玉镇纸便顺着神力到了她的手上,她瞄也没瞄,朝着陵游后背就扔过去。
陵游头也没回,反手到背后将镇纸抓住了,举起来朝她得意地晃了晃,便走进了使君舍中。
彤华没问到想知道的事,出去以后都不大开心。
扬灵邀她到封地间一处湖边游玩,同行的还有几位亲近的仙族少君和同族少年。身份不足够的,站得远些玩闹,笑声清泠泠地顺着湖水荡过来,扬灵端着空了的酒杯从族中姐妹里脱身,瞧见彤华独自站在湖边大石上。
她站得高,本就阔长的裙摆顺着铺就下来,将整幅精致的金彩刺绣展现得淋漓尽致。湖边一片金黄风貌,她又红得亮眼,笔直地站在那湖边树下,风动衣摆时仿佛摇摇一株红枫。
扬灵走近了问道:“少主今日怎么了?不来和我们一起喝酒吗?她们去支船了,等下还要去湖心垂钓呢。”
彤华侧过身来,干脆坐在石上,与她道:“我在想,最近太风平浪静了,不大习惯。”
扬灵听见这话,眼中醉意一下消散。她四周瞧着没人靠近,这才到近前去,一副说笑的姿态靠近她低声问道:“少主要我去查什么吗?”
彤华问道:“你知道步孚尹这些时候去哪儿了吗?”
扬灵道:“听说是出去办事了,一个使官或者仙卫都没带,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他独自出行,都没与少主说过吗?”
彤华凉凉道:“没说,他做什么岂会来与我报备?”
扬灵看着她显然是有些不痛快的神色,想了想,同她道:“少主在他身上很用心。”
彤华挑眉道:“是吗?”
扬灵点头道:“在你去大荒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来到定世洲。”
彤华的眉尾微垂,问道:“所以你也觉得,我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
扬灵的确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但她并没有直言,而是道:“这要取决于之后的事了。”
彤华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她撇开眼,目光放在苍茫湖波之上,十分平静也十分残忍地道:“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定世洲,也没人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扬灵是唯一一个亲身参与过她所有决策与行动的人,她想了想过去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仍有些残余不去的冰寒,慢慢攀上自己的身躯。
“我们当时太着急了,也许现在发现不了,若是将来……”
她有明显的隐忧,若是将来哪里出现了漏洞,有谁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么彤华的处境便将急转直下。
“不会的。”
彤华道:“尊主全都知道了。”
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定世洲。
表面上维护三界和谐的定世洲,将口号与美名喊得响亮的定世洲,少神主却在背地里搅弄倾覆大荒神洲的阴谋,这样的事实若是流传出去,已经不仅仅是一桩丑闻的程度。
天地二界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都会趁此机会将定世洲彻底毁去。
平襄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她是一桩好事。她是比她更要狠心而无情的神主,莫说要杀一百、杀一千,即便是要杀光杀尽,她也绝对不会手软。
扬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听到平襄知道此事之后,居然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问道:“我们真的可以将一个谎言演一辈子吗?”
彤华回头看她,她察觉自己失言,想要找补,却听彤华道:“演到诸君死尽,谎言也是真相了。”
扬灵颔首道:“是我失言了。”
她们之间交谈的姿态,不知不觉从亲近的姐妹,演变到上下分明的君臣,只是这一刻谁也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只是有一种微微的尴尬与无言在安静的空气里缓缓流动。
彤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对她说出了那么冷漠的一句话,默默将头扭到一边,却见湖的另一边,随她一起过来的那位九弥仙族的少君娄延,目光正安静地落在她们这边。
他见彤华抬头,颔首向她一礼,又十分自然地转过目光,继续与身边的几个少年仙君交谈。
彤华微微眯了眯眼,问道:“你与娄延说过话吗?”
扬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娄延的背影,实话与彤华道:“说过几句,不多。”
彤华继续问道:“他如何?”
扬灵道:“话不多,做事稳重利落,若是可信无疑之人,可以继续培养。”
她问道:“少主需要我去接近他吗?”
彤华的目光一直不曾收回,越过浩荡烟波看向那边,问道:“他喜欢你吗?”
扬灵感觉自己的面皮瞬间干涩了一下,想到他们此前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同她道:“或许有些,但不多。”
彤华道:“既然有喜欢,那你故意去接近他,他岂会看不出来?还是算了。”
扬灵道:“那我去查九弥仙族。”
这次彤华没有拒绝。
那边支来的小船已经下水,有仙女在那旁招手请去,彤华和扬灵应邀起身,仿佛无事发生般玩了一日,眼见得黄昏日暮,彤华方回内宫去。
宫内的云辇载着她,走过宫道时恰巧经过菁阳宫,彤华听见一阵戚戚琴声,不由得侧首向乐声传来的方向,才反应过来那是昭元在弹琴。
她从前琴声很是清越婉转,今日不知如何,竟这般伤心失意。
她一路回了璇玑宫,正巧撞上陵游,就拉着他往那边挑了挑眉。陵游放纵耳力,听见那边宫墙后哀哀的琴声,也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彤华偏首:她怎么了?
陵游摇头:不知道啊。
什么也没听说,那位昭元君接管人间事宜,权柄在握,与天界的纯圣长公主都成了好友,好一派风光潇洒,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
正是一曲终了,琴声长长,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只有余音寥寥,骤然穿破空气,直抵他二人耳边:“还没听够?”
彤华和陵游对视一眼,转过身去各回各屋了,没有再理会这个年长的姐姐。
昭元站在高楼之上,见他们终于离去,这才收回视线。她面前案几之上,古琴静静横放,余音打散的袅袅香烟,此刻也缓缓重新拢于一处。
她身边的仙侍碎玉,上前来递帕为她净手,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少主若是将来遇上不开心的事,就如这般吓唬吓唬那两位小神主,多有意思。”
昭元瞥她一眼,道:“哪里有意思?我又何曾是吓唬他们?何至于见我连句话都不敢说。”
碎玉笑道:“少主自然是好姐姐。”
昭元今日在天界与纯圣公主谈笑许久,言辞之间尽是机锋,此番却不得取胜。她听闻这些时候,彤华已经在着手熟悉公务,不必想也知道是平襄的推动。
好日子要到头了,那天真的妹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宴上要发生什么。
第236章 双环 死生契阔,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一直到彤华生辰那日早上,步孚尹都没回来。
彤华心里一直记着,但口中依旧不问。拾雨和衔云一大早就来帮她收拾妆扮,内廷几日前就送来了新制的华服,彤华要先去拜见平襄。
到了宫门之前,她见到同样一身盛装打扮的文宜。
她与文宜是双生子,今日也同样是文宜的生辰。文宜身上的华服只颜色与彤华不同,但形制都是一样的级别。她与彤华虽长相相似,但气质并不相同,彤华天生一副秾丽明艳的姿态,但文宜却一直是安静温柔的。所以此刻即便站在一处,两人也并不相似。
文宜本身并不喜欢张扬,这次生辰也没打算大办,是听了内廷的话,知道要安抚姐姐今年受难的委屈,所以才要办这一场,于是也就欣然前来,并没有表达不喜热闹的不快。
她甚至主动收敛,本就清淡的神女更是低调,来时还是彤华一把捉住了她,叫她与自己并肩而入。
嘉月与曦月今日一同在侧,各送她们一道灵物法器,昭元在侧,念一纸颂词,平襄依次,先召彤华上前,为她佩戴十二支宝簪,神力点化灵脉,祝她福全慧极。
这是神明的祝福,金口玉言,落在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上,都足以让他此生福慧双全,无灾无厄。
但她不一样。
她是与平襄秉承同一道灵脉的女儿,她的祝福与她自然有用,但予不予,是她一人说了算。
彤华笑着应了,喜乐洋洋地承接了这套吉祥话,而后退到了一侧,等候平襄再将同样的礼仪,不偏不倚地在文宜身上也重复一遍。
等所有礼仪行完,二人依次拜过平襄,正要退下时,却见平襄抬手,止住二人。
“人间有旧俗,女子十五岁及笄,便算成年。定世洲监管人间事务,亦知俗礼。你们姐妹今已长大,受内廷教习多年,也该负起一宫神主之责,以便将来承担定世洲各项公务。”
彤华微怔,抬眼望向平襄,平襄微笑着对她们道:“内廷九局,各司其职,其中有三局已赋昭元统管。余下六局,今便均分与你们。内务之事,你们尽管接在手中,往后若无大事,均可自行决断,不必向我禀明了。”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旁侧立的内廷主事仙官,便纷纷上前,按先时平襄吩咐,分别立于她们身侧。
一局四司,以尚官、尚礼、尚兵三局最掌实权。其余六局均分三人,尚礼已在昭元手中,如今将尚官交给了文宜,将尚兵局交给了彤华。
她侧目看见身侧的主事仙官,又回首看到平襄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平襄是打定了主意让她做刀。
昭元是个太过于完美的神女,总要维持着高贵的体面,文宜安静内秀,不爱与人交际张扬,就只剩下她,才好去做这种事情。
文宜脸上浮出惶恐与忧心之色,但彤华什么都没有说,俯首谢过平襄。
此礼终于完成,她们一同退了出去,按照原来的安排,应当各回各宫休息片刻,再参加之后的内廷小宴。
文宜在宫门口上辇之前止步,扭头走到彤华的云辇之前叫住了她,打算要说自己做不了内廷的这些内务。彤华一见便知她要说什么,当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都别多言,先回宫去。”
文宜只得称是退下。
彤华坐在云辇之中,帘幕落了下来,没有谁可以窥探得到她的神色与姿态。她垂首看向身边放着的那一个木匣,伸手打开来看,三层木盘依次铺开,十二枚令符依次摆在那里。
她并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相反的,这给了她顺理成章插手内廷事务的权力。昭元那边她的确插不了手,但是文宜一贯听她的话,只要她一日不与昭元亲近,文宜一日不会和昭元站在一边。
平襄不会真的彻底对内廷放手,但那又如何?时日还长,她总会一点一点攥到自己手里。
她阖上盖子,一路回到璇玑宫中,吩咐随行的飞翎与慎知将令符全部收好,而后往寝殿走去。
她的确喜欢华服,但是这一头的宝钗、一身的首饰实在压得她疲惫。反正回了自己的地盘,她干脆脚下生云,快速往寝殿而去。
她足下高头绣履不曾踏上青石砖面,祥云卷着她裙边快速掠过宫道,只有发上钗环的流苏因风而撞出清泠的声响,她就这般一头撞进了步孚尹的怀里。
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听见了宫门石兽的呼声,便往这边行来,正转过拐角,就被她撞了过来。
她生得本就高挑,今日又梳高髻,发上的金饰锋利,一下就划在他的眼下,若不是因为他是神体,恐怕这一下都要刮破他的脸皮。
他下意识眯了下眼,但没有说什么,扶着她手臂站稳了,这才问道:“急什么?”
彤华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步孚尹微微皱了皱眉:“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他垂下眼打量她,因为拉开了些距离,这才看清楚她今日一身的装扮。平时她虽然喜欢穿红衣,却都装饰简单,颜色也尽量不选十分重调的正红,免得太过张扬艳丽,格格不入,但今日因为要参与仪典,尽是正品着装的规制,便显然要庄重许多,也更加秾丽许多。
她被他这长久的注视弄得有些尴尬,往后退了退,感到发上有些松动,便要伸手去扶,只是因为看不见,手指一时被流苏缠住,反倒更歪了。
“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眼见着她要把那缕头发拽松了,只得上前伸手帮她扶正。金色的流苏坠子从她指间绕出来,又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捋顺,重新停在她的鬓侧。
他站得太近了,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今日华然的美丽。他手指停在那流苏末端,一时没有离开,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正与她抬起的目光对视到一处去。
慎知与飞翎跟着彤华过来,彤华可以踏云,她们可并不敢,此刻转过来看到两人依得这般近,下意识便轻轻咳了一下,提醒他们回神。
彤华立刻退开一步,没让后面跟来的仙侍看见这一幕。
她瞥着他掩饰般的垂下头去,这才故作平淡地问他道:“你去哪?”
步孚尹看她这般装模作样,心中发笑,与她道:“来寻你,今日生辰,赠你礼物。”
彤华看见身后的仙侍,不想在这般场合同他说这些话,便道:“你跟我来。”
她一路回了寝殿,直到其他人都被隔绝在外,身侧亲近的仙官仙侍们也都会意地留在外间,她才回过头来问他道:“你几日不在,做什么去了?”
步孚尹道:“给你寻礼物。”
彤华有些不信道:“就为这个?”
步孚尹点头道:“就为这个。”
彤华依旧不信,但她心中仍旧浮现出隐秘的欢喜,只是脸上依旧板着,平平淡淡地道:“那给我看看,是什么?”
步孚尹伸手去袖袋间取,彤华见状,猜不是什么大物件,便压低眉心道:“不要首饰。”
她首饰够多了,平襄今日插了她一头的金钗,她不想再要了。
步孚尹闻言,动作微微顿了顿,彤华便更以为真是首饰,立刻道:“不会真是什么簪子钗子的罢?”
他故意逗她,将手又取出来,道:“想要簪钗?那我回头再给你。”说罢便作势要去。
彤华立刻拦住他道:“不是簪钗,还不给我?”
步孚尹逗完了她,这才将礼物取出来,没有用什么美丽的匣子装起来,就是用一块素简的月白色丝帕裹着,还没展开来,彤华便见得隐约的圆形,脑中下意识便反应过来是镯子。
她当即提起袖口,将两边的金手钏都取下来,随手丢到了一边。他的帕子刚刚展开,露出一对红色的玉镯,她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便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霜雪如玉,只等着他的赠礼。
步孚尹微顿,问道:“都不看喜不喜欢?”
彤华挑挑手腕,道:“这不是看见了吗?”
她到底有些急迫了,见他这时候还说话,低下头去道:“废话什么?还不快些?不戴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于是他没有多言了,扯过她的臂帛覆在手上,将那一对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去,待臂帛抽掉,她便感到有并不灼烫的温暖,静静覆盖在她手腕的脉络,顺着血管将温柔的暖意一点点输送到身体里。
她在离虚境受过伤,体质有些改变,偏于寒凉,其他人都不太知道,但他分明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动这样的心思。
她抬眼望着他,但他那般从容淡定,没有露出一丝忐忑,就仿佛过去的一切真的从不存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他真的只是忘记了离虚境里的事而已,那个可恶的魔祖长暝,就是故意在耍她罢了。
她不会认错的。
她想起昨晚才将将看完的那本《双环记》,她故意拖着没有看完,想,如果他在她看完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等昨晚慢慢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又想,如果他在她生辰结束之前回来,她就不生气。
现在他回来了。
书里的男主角,送给了女主角一对手镯,与她承诺死生契阔,那言辞真是好听得太不像话。
书是他抄的,她不信他不知道。
“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双手还托在那一对玉镯上,拇指顺着玉圈滑过,这才收回了手。
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明白。
第237章 相信 你的名字比令符更加重要。……
彤华将手腕收回来,拿起一边镯子仔细瞧了瞧,看见里头精致的雕镂,还有什么如火如烟,始终在玉间缓慢流转,知道便是镯子温感的来源,便问他道:“这里面是什么?”
步孚尹十分自然又无所谓地答道:“红莲神火。”
彤华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他,心中有些不可置信。神火认主,到了她的身上,不可能这样听话顺服,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驯化的红英神火,二者更是没有引起冲突。
她觉得不该是,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不觉得他在撒谎。
步孚尹解释道:“红莲已经被我爹送给我了。它认我是主人,也熟悉你的气息,你就当个玩意儿戴着,还好暖手。”
彤华没说话,他挑了挑眉,问道:“怎么,如今我连我爹也不能提?”
她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惊讶他居然会主动提起。
他又道:“等你适应了,也可以运用,它会听你话的。”
红莲神火在大荒流传,因此在外界已成了神秘而强大的传说,但它其实很是温柔。彤华的手指落在镯子上,指尖引到那儿,它就缓缓跟到哪儿,一点都没有困在镯中的烦闷和不适感,始终耐心地跟随着她来回的动作。
但彤华心想:它虽然听话,但她恐怕轻易用不得,她的红英是独占欲很强的神火,只怕不会愿意。
但用不用是两说,这乖巧又温暖的红莲神火,彤华还是很喜欢的。
他见她显而易见地喜欢,自己也微笑起来。她养的那只灵宠小蛇从袖口爬出来,缠在镯子上跟着火焰的流动来回爬窜,彤华就跟着一起逗它。
“小奇,过来……”
步孚尹眉心跳了跳,笑意落下来,问道:“你叫它什么?”
名字就是这几天才取的,彤华叫多了,一时顺嘴,忘了他还在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道:“就,小奇啊。”
他就那般要笑不笑地望着她,重复道:“小奇,行,那就这么叫罢。”
她见他居然没说什么别的,就故意道:“你要不喜欢,叫别的也行……寻寻?寻寻怎么样?”
他一直看着她,她有些心虚,最后低下头道:“那就还是叫小奇罢,我都叫顺口了。”
步孚尹垂眼看着她,那一头沉甸甸的美丽钗环,瞧着是好看,但也够累人。他见她收下了礼物,便没有耽误她更衣,打算先出去让她松快些,话也不急一时说。
总之好看的样子,也都看过了。
彤华却叫住了他,道:“你先别急着回去,外间等我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呢。”
他虽不知何事,却没有多问,点点头便走了出去,也没非要找个什么仙侍在旁边侍候茶水,自己安静坐在了外间等候。
她今日还要参加内廷宴饮,虽然是个只有近臣参与的小宴,却也不能太过随意。拾雨和衔云帮她找了件寻常些的宫服来,不失庄重却也不太加繁琐,发髻也重换了一个,错落有致地别了些轻巧精致的首饰,这才算好。
之后又去挑颈上手上的首饰,这才看到她手上那对新镯子。拾雨一瞧没见过,又想到进来时外面坐着的那位步使君,立刻便想明白了关窍,笑着同她道:“少主这镯子好看。”
彤华点头满意道:“我也觉得好看。”
拾雨道:“我瞧着不是一般的好看,少主也不是一般的喜欢,眼瞧着今日是爱不释手,睡觉也要捧在怀里,明日后日大后日,都不一定让换呢。”
她们笑闹的声音荡出去,彤华怕外面听见了,赶紧攥着拾雨让她住口。拾雨是不说话了,只眼睛还打趣地看她。
她坐直了,由衔云给自己带项链,侧目与拾雨道:“你别闹了。飞翎与慎知捧回来那个木匣子呢?放哪儿去了?给我拿进来罢。”
东西就在手边,她不过是找个理由让拾雨闭嘴,拾雨给她挪近了,她就让她们先出去,再叫他进来。
仙侍们掩口笑着出去了,彤华就那么坐在妆台前的矮凳上,将妆台上的木匣拉到自己面前。步孚尹正从外头进来,见她在那,也就没挪动,自己扯了个软垫撂在妆台旁边,坐下了问她道:“要说什么?”
他动作非常自然,知道她等下要出去,坐下时还特地提了提她宽阔的裙边,避免他踩在上面。
彤华将木匣摊开了,对着他的方向转过来,问道:“内廷的结构你都知道了罢?这个你应该认识。”
步孚尹一眼就认出这是内廷的令符,抬眼听她说了方才发生的事,这才问她道:“你怎么想?”
彤华道:“别的也就算了。你这些时候对使官和属族下手,手段强硬,大家都看在眼中。尊主是借生辰这个理由,顺势将尚兵局交到我手里,想你与陵游,为能让我服众,自然是要再做些什么的。”
步孚尹除了初时瞥了一眼盒子里的令符,余下时候都是听她说话,再没看过令符一眼,此刻听完她说话,心中对平襄想要利用他的打算心知肚明,却只是与她道:“既然交到了你的手中,一切以你的意志为先。你想要怎么做,我和陵游自然会帮你去做。”
他神色淡然,仿佛不知道这几块令符有多重要似的。
彤华拿出其中两块,先晃了晃左手这块,又晃了晃右手那块,与他道:“这块是管辖所有使官的,不仅是璇玑宫,甚至是整座定世洲的使官;这块是管辖所有军务的,不仅是中枢仙卫,甚至包括所有属族的布防仙卫。你知道吗?”
步孚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这些日子整饬使官们,没少和他们打交道。”
既然没少打交道,就该知道这尚兵局有多么重要,如果捏在手里,他们之前做的这许多事便不必那样麻烦。平襄明明知道他和天界有仇,还这么放心地把尚兵局交给她,简直就是故意引他犯错。
彤华故意往前凑了凑,坏笑道:“你拿着这两块令符,现在就能带着整个定世洲去上天庭揍长晔,知不知道?”
步孚尹轻笑了一声,将她两手里的令符抽出来,又随意扔回匣子里去,道:“要揍也不是现在,你生怕不够乱是不是?”
彤华笑了笑,面色认真起来,道:“我不与你说笑。内廷的事务,自然有主事仙君负责,如今他们交到了我的手上,自然也会来璇玑宫报告。我没想要求你什么,只要不是需要上禀尊主的大事,你都可以决断。”
她偏头,下颌抬了抬指着那匣子,道:“令符取用有规定。飞翎与慎知是我宫中主事仙官,你与陵游是我的使君,原则上来说,若有文书命令,需得一主事仙官和一使君共同批过,才可动令。这是死规矩,但我会告诉她们两个,不必限制你们。”
“不用。”
他没有任何思考,便否决了她这么一长串话。
步孚尹将匣子重新合起来,推到她的那一边,道:“我若真想做什么,你的名字在定世洲比令符更加重要。内廷的事,我们几个会帮你处置。我的确要用尚兵局的势力,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过分,所有的事,我也不会瞒你。”
他忽然笑了笑,问道:“还按之前那份文书写给你?”
彤华一下就想到了那本《双环记》。当时送来的时候,还疑惑什么事能写那么厚的一本,结果翻到中间一看,一半都是话本子,亏他一晚上能写了那么多给她。
“我不要!”
她下意识推了他一把,但手下却没用力,他没防备,只随意晃了晃,问道:“真不要吗?陵游特地给你找的。”
彤华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陵游找的?陵游也知道你给我抄这些东西了?”
步孚尹笑得开怀:“怎么了?他从前不也知道?”
她又打他一下:“你都藏着给我了,还让他知道干什么?”
她以前就看这些书,陵游是知道的,他还主动帮自己找过,这都没有什么。可步孚尹悄悄将书藏在公务文书里,她还以为是他私自塞进来的,并没有人知道,所以自己始终藏着掖着。
如果陵游早就知道,那她这些天每日勤奋不堪地回去读书,落在他眼睛里成什么了?
难怪他一听到自己说回去看文书就笑!
步孚尹没有接这句话,又问道:“这几日练字了吗?还无趣吗?”
彤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真的照着那些你侬我侬含情脉脉肉麻至极的话本台词练字的。
她板着脸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臂往外推:“没练字,没意思,你不要再给我抄那些书了,我不想看,也不许再让陵游去替我找了!”
步孚尹姿态懒懒地,顺着她的力道迈步,口中还问道:“等下小宴,你要去多久,需要陵游陪吗?”
彤华随口道:“尊主也要去呢。陵游不喜欢这种场合,会不自在,还是算了。”
步孚尹心中暗自思忖,平襄今日将这令符分给了她们,又特意召属族入内一同参宴,也许还会有些别的决定也说不准。
他转过身,问道:“需要我陪你去吗?”
彤华根本没想过他会愿意参加这种场合:“你有空吗?”
“有,不用抄书了,就有空……你真不要我抄新的给你吗?是从人间新找的。”
“不要了!”
彤华非常气恼地拒绝了,步孚尹脑中却突然滑过一个念头,半分考虑都没有,就对她问出了口。
“既然不想看书了,那想不想亲自去人间看一看?”
第238章 不合 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人间的事要暂且放上一放,内廷那边的小宴马上便要开始了。
陵游原本是要陪彤华去的,一听说步孚尹跟着彤华回了寝殿说话,又遥遥见着他们并肩走向前来,扭过头便说自己尚有急事要办,一头扎进使君舍不出来了。
这样拙劣的谎话,步孚尹倒也没说什么,居然真就跟着彤华出门去了。
彤华脸上没什么太大反应,挥手便让云辇退后,自己与步孚尹一起,就那么缓缓踱着步子往宴处去了。
快到近前时,他们迎面见到了扬灵、司滁与简子昭三个正说着话并肩过来。他们看见了彤华与步孚尹,不约而同止了话口,对着他们颔首见礼。
扬灵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脸上笑意还算自然;简子昭年纪大些,一贯没什么表情,此刻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司滁就不一样了,前些时候步孚尹选使官开刀,有一个和司滁家中关系匪浅,此刻他虽然当着彤华的面没有做什么,但好脸色自然是没有的。
步孚尹看出自己破坏了他们友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没有在彤华的生辰上和他们闹不愉快,回头与彤华说了一句他先行一步,便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还未正式开宴,此刻宫苑之中只有座次里来来回回准备的仙官仙侍,并几个零散说话的属族仙君。步孚尹入内后,自有仙侍引着往一旁暂歇的屋舍走去。
属族之中也不全都是见过步孚尹的。但他这般的样貌气度,一走入这座宫苑,自然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紫暮彼时正与其他属族的少君们说话,正面对着宫门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步孚尹。
她听说这些天里,这位神君对各家属族毫不手软,行事甚是雷厉风行。她本就喜欢这样做事干净利落的,此刻一见他,心中更是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当即便放下手中的杯盏,要往她那边去。
身边的某位少君拉住她的袖子,道:“做什么去?”
这也是她多年挚友了,清楚她那种傲气又目中无人的性子,直接道:“我知道你这回入内宫来,是要请尊主令,择一位使君在侧的。你可莫要说看上了他?那是位神君,便是没落了,也没有你染指的份儿。”
紫暮眼尾飞扬,道:“没我染指的份儿,总有我说话的份儿,你怕什么?”
她袖开手凑上前去,打算好好和这位神君聊上两句。那边的荣坤仙君被同僚提醒,回过头瞧见,一眼便知道女儿有了什么心思,迅速便往这边赶来,还是没赶上堵住紫暮那一张快人一步的嘴。
于是彤华进来时,就正正好撞见紫暮在明目张胆地和自己抢人。
步孚尹有些微微诧异,没想到定世洲这般规矩森严的地方,居然还能冒出一个这样莽撞又放肆的小少君,笑一笑并没有说话,算是拒绝,也算是没有追究。
但荣坤此刻赶来了,他押着紫暮,严肃地让她给步孚尹道歉,再去拜见彤华。近身随侍的仙官拉着紫暮对着彤华跪拜下来,荣坤亲自上前,口中向彤华告罪。
彤华早听说含真君留下了一个女儿便陨灭了,机缘巧合的,分明是这样近的关系,却居然直到今日才是头一回见到。
按血缘来说,她该叫她一声表姐,彤华知道她性情有些傲气,却也该有傲的资本,这话横竖没叫旁人听去,她也没什么非要怪罪的理由。
她摇着头说无妨,命仙官扶起紫暮,甚至还笑着道:“表姐好眼光。”
紫暮生来无母,被荣坤娇惯得无法无天,从来没遇到过低头的时候,所以才不喜欢来内宫之中。她这第一面就厌上了彤华,抬头恶狠狠地看了过去,结果一眼瞧见她身后挺拔俊秀的简子昭。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没有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嗤笑,也没有平易近人的关怀与温柔,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自然地将目光转开。
但紫暮的确因为他这般长相和眼神,感觉心中的不忿褪去许多。
那边荣坤与彤华说过几句话,彤华又带着这浩浩荡荡的几位少君,与仙侍一同去宫苑后头的房舍暂且休息等待了。
荣坤的部下之前险些也被步孚尹为难,但好在关系不大,经截风仙族转圜一番,便也无事了。他那时见了一回简子昭,于是此刻相见,简子昭出于礼仪,没有立时便走,而是留下与他见了个礼。
两边寒暄说话,紫暮给小姐妹去了个眼神,那小姐妹又去寻自己父君,不多时,荣坤便被同僚唤了去。
只离去前,还不忘提醒紫暮,莫要再生事。
但紫暮还要生事,她心思变了,若说方才故意招惹步孚尹,她并未上两分真心,但此刻看见简子昭,她可就真真正正是十分想要了。
她非常直白地开口问道:“简少君,要不要来给我做使君啊?”
简子昭没有任何表情,仍如像面对她父亲时那般的温和,与她道:“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
紫暮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他跟在彤华身边进来,可是彤华身边那么多随侍少君,尚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接了使官的官职的,能在使官之中吃开,全然靠的是自己和神主的情分以及仙族在背后的势力。
既然没有官职,那做谁的使君不是做?内宫里这么多的规矩,做什么事都不得痛快,可是跟在她的身边,到哪里都是横行无忌的。
她如此想,也就如此说。她觉得简子昭真是个典型的少君模样,自以为担负着仙族的重担,行事永远谨慎小心,一点自由都没有。
她被拒绝了,但她的心还没有死。她确定自己是真的很想要简子昭,直到宴开以后,他们都落了座,简子昭坐在她不远的位置,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种心思还是没消,甚至愈演愈烈。
但今日宴上,精彩极了。
平襄果真是借着彤华与文宜生辰的由头,来见这些亲近的属族的。这些备受中枢信赖的仙族主君,本身也有着归属其余小族的能力,步孚尹在外面轰轰烈烈地打压了一场,正借着这个关口,让平襄来唱红脸打圆场。
想做好人,就得给好处。
紫暮对这种利益交换心知肚明,等着看这位永远温和待人的尊主这一次要给出什么好处来收服这些早就被无数油水吃大肚子了的仙族,下一刻便见她出声唤简子昭上前。
她说起他们近来为中枢做的不少事情,又说起截风仙族从前先祖的无数风光与功业,甚至特地提了一句,他们曾有两位先祖先后做过始主的使君,最后才十分欣赏地看着简子昭,说他也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跟在彤华身边这么久,能力也都看在眼中,今日便赐他一道玉冠,愿他博观厚积,将来也有个锦绣前程,不负先祖之名。
她甚至亲自上前去,将那枚玉冠佩在了简子昭的头顶。
提了使君,提了彤华,虽未明言,这意思却连傻子也都听得懂了。
紫暮下意识看向彤华,瞧见她微微皱起了眉心看向步孚尹,大约是想到了今天宴上会有什么事,却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了身边的简子昭上。
紫暮想起简子昭说的那句,“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计划着将来就是要做使官乃至使君,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今日宴上会发生这件事了?
若是后者,他知道了,彤华却不知道,那是否说明,他们这些看上去关系十分密切的好友,实际上也不如表面上看着那般情谊深厚?
这话听得众人都各怀心思,而下一刻,简子昭居然径自便开口道:“子昭惟愿彤华主不弃,可将子昭收在麾下,日后子昭必定忠心不二,誓死效忠。”
这话几乎是在顺着平襄的话,在逼迫彤华了。
谁不知道彤华才收了步孚尹做使君,将属族狠狠打压了一番,他这般自降态度,又将彤华架到了什么位置。
坐在彤华身后的扬灵和司滁,看向简子昭的目光里已经明显有些不快了。彤华此刻顾不上对简子昭如何,只是看向步孚尹,心里暗道平襄针对步孚尹这一番行为到底是想图些什么?
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将来步孚尹要被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到什么地步,但步孚尹却微微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抬眼对上简子昭,道:“那就恭迎少君前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着上座一礼,平淡又从容地替彤华接下了这一句话,全了宴上的所有情面。
这是彤华的生辰宴,但彤华已经坐不下去了。她今日对平襄几次三番的行为已经足够容忍了,没想到这种时候简子昭居然还能惹出这一出。
先时不声不响,她对此全无知晓,方才在外面说话,他们几个谈笑风生,他居然半点都没流露出异样。他就保持着那样好友的姿态,直到此刻突然在宴上站在了平襄的面前,接过了平襄的武器。
彤华忍无可忍,眼见着简子昭起身退到一边,平襄又说起其他,和她无关了,她起身便袖手离了宴席。步孚尹随即站起,对着上座拱手一礼,跟着便走了出去。
紫暮在下面看着,简子昭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分明的眼神深沉,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她瞧了一眼他们空空荡荡的坐席,一回头,又见简子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转开了目光。
第239章 躲避 我一次都不想看见他。
其实定世洲内,如简氏这般的仙族已经很是显赫,即便不做什么使官或者使君,也不影响他是最风光的那一类少君。
他今日受封为璇玑宫的使官,虽然还是在彤华的身边,但却隐隐释放出了另外一个信号。他是彤华所有随侍少君之中第一个被封为使官的,而他同时又是这样优秀的一个少君,平襄提了他,其实也是在提彤华,暗示着彤华开始不断靠近权力中心,将来,或许也有了和昭元一样继承尊主之位的资格。
但因为先前已有了平襄下放权力的事,所以宴上此举更像是一种对彤华与步孚尹的警示,让他们记得万事不要过头。
关于简子昭今日言行,扬灵和司滁都不大乐意,却也不能如彤华一般一走了之。司滁喝着闷酒,等宴到中章,席上已经没了规矩,平襄也起身离开,他便立刻离席了。
扬灵倒是没有走,虽然瞧着是和友人说话,余光里却一直盯着各方的动作。待见得简子昭离了众人吹捧,自己提着壶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她便借口离席跟着出去。
只是她步伐犹然晚了一步,被出来醒酒的紫暮截了胡,先一步和简子昭搭上了话。扬灵没有上前,只藏身在转角之后。
开宴前,她是听说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少君想要去找简子昭做她的使君,却被简子昭拒绝,如今凑到一起,又像挖苦,又像不甘,上了心,但却不像真心,更像是无知的幼子一时看到了有趣的玩具,哭着闹着非要得到手里不可,面上多么撕心裂肺不说,仿佛真的有十分喜欢,但也许都不用等下一个玩具出现,时间稍久些,扭过头就能抛到脑后。
简子昭那样聪明,他当然能看出紫暮是心思浅薄的好龙叶公。但他没有答应她,并不是因为她并不诚心。
扬灵听见紫暮气冲冲地离开了,这才转过身向简子昭走过去。简子昭痛饮一口,知道她听见了所有,表情没有半分想要遮掩的慌乱,淡淡道:“来指责我的?”
扬灵摇头道:“轮不到我指责你。”
简子昭低下头苦笑一声,道:“彤华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司滁倒是一直瞪我,但也没来和我说话。我以为你能来说几句好听话劝劝我,明里暗里地骂我两句,但你也不说。”
因为他们即便感情上有多么愤懑,但理智上总会明白,既在此处,无非是身不由己。世间种种,是爱是恨,终归要先活的下来再说。
扬灵放眼看向紫暮离去的方向,淡声道:“喜欢她?”
简子昭微顿,道:“不至于。”
仙族内部混乱一团,他只是在中枢有些表面风光,一旦回去了,关起门来,就是和叔父争执一地鸡毛。什么喜不喜欢,他如今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楚,哪有闲心和一个不经事的小姑娘谈情说爱。
所以,是不至于,但不是不喜欢。
扬灵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声道:“那就离她远些。身份已经足够敏感了,再多说两句话,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
内宫之中,到处都是眼睛,哪有什么真正的隐秘可言?
简子昭轻轻笑了笑,看着她问道:“那你呢?你做的所有事,她也全都知道吗?”
扬灵道:“当然。”
她是认准了只有让彤华走到最后,她才能活到最后的人。
宫门处有仙侍遥遥见得他们两个在此处说话,快步过来行了一礼,问道:“二位少君可知道少主去哪里了吗?”
扬灵道:“早就与步使君一起走了。怎么,她没回璇玑宫吗?”
仙侍道:“来时询问,听说在园子里曾见过他们醒酒,后来就不得见了。”
扬灵知道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来找,又问道:“可有什么事吗?”
仙侍道:“东海的五太子与九太子来了,见尊主的时候提了一句,约莫是要见的,今日还带了礼来。那边的仙官过来传话,听说少主不在宫里也不在宴上,让找呢。”
仙侍行了个礼退出去了,简子昭似笑非笑道:“五也就算了,九来是做什么的?那只灵兽的事儿还没完,以至于要追到今日?”——
彤华离开宴上以后,便和步孚尹坐在内院一片紫竹林的假山山石上说话。她虽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不快于简子昭居然当众逼迫他,忿忿不平地连说好几句“他居然这样对我”。
她又不是不懂道理,步孚尹也犯不着说些正经话来劝她,只顺着她的话随便迎合几句,就引着她的话口去了别的地方。来时随意提过一句去人间玩,此刻又重新回到口中。
彤华之前以为他是话说到那处,便随口提出来开玩笑的,却没想到他此刻认真道:“人间景象万千变换,俗人俗事趣味横生,不像天地恒常不改,无趣得很。定世洲本来就有监管人间的责任,你不受限制,去人间也是理所应当,为何不呢?”
彤华从没去过人间,一时犹豫,还不及答话,忽听见有谁过来,便闭了口,微微等了一会儿,瞧见了明显脸色不愉的紫暮。
她不知道简子昭方才和紫暮在一起,说话不大好听,但却知道紫暮今日见自己受了委屈,所以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彤华于是也就没整理姿态,仍旧如面对步孚尹时那般懒散,翘着腿悠闲地看着,半打趣似的笑道:“是内廷招待不周,表姐不舒心,要回家去了?”
紫暮望着她这般随意的态度,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越想越不痛快,径自问道:“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她以为彤华是在嘲笑她,便争辩道:“你笑什么?既然你身边不缺使官,为什么非得要他?”
这事属实是与彤华没有半点关系,但这个天真的紫暮是半点都不明白。步孚尹上前打了个岔,让彤华将她原本欲出之言收了回去,免于在此处说些无谓的争执,回头又传去别人耳中。
彤华也反应过来了,但她又觉得有趣得很。紫暮一看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此番看上了简子昭,还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什么趣事来。她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模糊言辞,让她去问简子昭的心思。
简子昭心思很多,但他是个焊死了口的小口大肚瓶,谁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一想到接下来他那么安静的简子昭要被这么霸道的紫暮缠上,彤华就觉得有趣极了。
紫暮就此离开了内宫,彤华打算和步孚尹说起前话,又听见那边隐隐有仙侍说话,说东海的五太子与九太子来了,让找彤华主去。
彤华一听五太子,原本还是打算去见的,一听九太子也来了,脸色立时便落下来,拉着步孚尹道:“他怎么阴魂不散……走,咱们出去躲躲。”
她不想惊动,连山门都没出,就在群玉山头吹风。
步孚尹记得那位九太子玄沧,当初天界大军进入大荒,就是他当先而入,后来无数次对战里,他也与他见过数回。长晔显然是十分看重他,因为在后期,天界似乎有些什么事,长晔便是派玄沧亲自回去处理的。
他从来没想过彤华会与玄沧有什么关联,但是彤华此时的反应,显然不是不认识他的。
步孚尹还是决定直接发问道:“你认识玄沧?”
彤华实话实说道:“就见过一回,但梁子结了不小。先前我去围猎,看上了一只灵兽,他抢我灵兽的名字,事后给我送了一堆东西来,说是赔罪,我看他就是看我笑话,讨厌死了,我一次都不想看见他。”
步孚尹瞧见她的确是满脸不开心,如今说起来还是忿忿,便轻轻笑了笑,心里的郁气也散了些。他好脾气地坐在她身边问道:“那怎么还见了一回?”
彤华道:“不是故意要见他的,是为了去找五太子,在东海龙宫撞见了。他卷海水泼我,我不乐意,扭头就走了。”
步孚尹笑道:“那就躲着罢,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他这样惯着她,让她十分受用,她往他那边靠了靠,指了指对面的山壁:“那里山壁上有一道狭缝,你看见了吗?”
他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非常兴奋地与他道:“你不是在尚丘殿里养花吗?我突然想起来了,那里头有白姮花种子,好些年才能生出一株苗,虽然不见光,但等出了芽,就会从那个石缝里长出来,直接长成一整棵花树。不过在石壁之上,它也长不好,开花之后就要枯萎了,整棵树都落下去,之后才能重新再长新的。”
她揪一揪他的袖子,挑眉道:“你见过吗?咱们过去看看,若是生芽了,就从里头移出来,移到你院子里。你肯定能养得很好,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凋落了。”
步孚尹没见过,兴趣不大,但看她这么兴奋,便问道:“你喜欢吗?”
彤华点头道:“喜欢啊,我就见过一次,之后过了几天再来,连个树影都没见着,可惜得很。”
步孚尹放眼望了望,那石壁狭窄,去一个人都费劲,更莫说两人同行。他起身道:“你就在这儿等我罢,我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他身影消失在白云石壁之间,许久也没有出来。彤华不知情况,想着要不自己也跟过去算了,正打算去时却听身后有个清朗的声音唤住她。
“为了躲我,你跑到这地方来?”
不是玄沧又是谁?
第240章 赠礼 小神女,生辰喜乐啊。
玄沧本就是天界中相貌气度一等一的神君,更莫说今日前来定世洲前,他亦曾特地整饬过自己的形容,如此这般踏云迎风而来,白衣乌发,眼如明星,实在是好看得很。
即便是彤华心中不大喜欢这位九太子,在这一瞬,亦无法否认他长得实在不错。
但也就那一瞬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避开了内宫,居然还能被他抓个正着,心中便不太乐意,脚下往后退了一步,指尖却伸了出去,对着他脚下点了点,让他莫要近前。
玄沧就立定在她划好的界线之上,笑问她道:“你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倒在这里吹风?”
彤华道:“你不在东海水域呼风唤雨,怎么跑到定世洲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壁,不太想让玄沧继续在此处逗留,便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来质问他道:“谁准你在这里四处随意走动的?”
玄沧负手笑道:“我借了我兄长的光,得了你们尊主的允准,可以四处看看。”
他见她目光移动,不大乐意同他说话,又问道:“我兄长今日来,特地给你带了生辰贺礼,你不回去看看吗?”
玄洌一贯会哄她开心,约莫今日带的是些她十分喜欢的小玩意儿。彤华很感兴趣,但现在并不想和玄沧一道回去,便拒绝道:“他前些时候已经让仙官来给我送过了,我也不差这一时回去看的。”
玄沧闻言便笑了笑,问道:“前些时候送来的,你都收了?仔细看了吗?”
彤华撇嘴道:“没看,我的仙官同我说,里面有你送来的一份,我正打算找个时候,给你原模原样送回去呢。就今日罢,你自己带走。”
若在从前,玄沧是绝不会耐着性子哄这样脾气刁钻的小女子的,但面对彤华的时候,他格外的好说话,即便已经被这般多番拒绝,面上犹有温和笑意。
“先前为了飞云的事与你赔礼,你也都收了,这回送生辰礼,怎么又不要?”
彤华道:“赔礼是赔礼,贺礼是贺礼,不是一回事。”
他得罪了她,她才要收他的赔礼,但她和他没那么亲近,不是非要收这个贺礼不可,她也不想将来还要记着这个人情,再特地给他回礼。
玄沧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道:“今日我身边仙官也在,等会儿叫他去你宫中重写一遍礼单帖子,将贺礼改成赔礼就是了。”
他伸出右手,有个贝匣浮在空中,慢慢被他送到她的面前。他在澄净清朗的天色下望着她,笑意如清风云霭一般温柔,就那般深长地望着她道:“我知道礼物送到你的手上,你见到礼单上写我的名字,必然看也不看一眼,所以真正要送你的礼物,只好亲自来送了。”
彤华没有伸手,眉心微微压低了些,道:“知道我不会看,你还送什么?”
玄沧没有半点被人慢待了的不快,温声道:“因为要让你知道,我记着你过生辰的这回事,也是认真给你送了礼的。”
只不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不过是他随手赠出提醒她的借口,他真正想要送给她的礼物,即便她与他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和睦,他也想在此日亲手交给她。
彤华立于原处未动,有些疏远地望着他。有静谧的长风拂过,吹起她精致华丽的臂帛衣袍,勾勒得她身姿更加妙曼秀致,像山巅薄雪之上唯一生出的明艳花姝,惹得人无端移不开眼。
唯一可惜的是她并不热切,依旧远远又冷冷。
先时她因为那只灵兽的事,最多只是有些不开心,并没有非要闹着要他赔罪的地步。玄洌也知道她不是较真的人,所以不过是玩笑着听来,又玩笑地说给玄沧听。
那个时候,玄沧托仙官给她送了些赔礼,大约不过是看兄长疼爱这个小神女,所以做些不费什么的表面功夫,算不上真心在意。
彤华对这种人情往来心知肚明,本来是没有在意的。即便玄沧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一只灵兽的名字闹太久。
可他太刻意了。
从那回在东海龙宫的门前见到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太刻意了,他对她所有恶劣态度和言语的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几乎是只有耳闻的陌生人的限度。
在某些角度上,彤华并不迟钝。美丽的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美丽,她非常清楚自己凭借身份与样貌拥有了多少的便利,而现在玄沧的眼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即便她还年少,但她并不缺少仰慕者,她看得出对方的眼睛里,究竟藏有几分真切的情愫。
但她觉得很荒谬。
玄沧虽然与她同为四代神,但他出生的时间却远比自己要早上许多,此刻的玄沧已是神君之中的佼佼,是长晔异常倚重的后辈。他根本就不像是会为了某一个貌美神女而停留的神君,即便将来真要如他父辈兄姐那般成婚成家,也应当是在他们龙族之中挑选。
无论如何,他在一面之后对她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也有虚荣地享受别人倾慕的时候,但面对玄沧,她毫无此心,她巴不得他离她远些。
于是此刻,她也就非常诚实地与他道:“一只灵兽而已,即便是赔礼,九殿下先前送我的也已经足够了,用不上这些了,还是收回去罢。”
玄沧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重复道:“足够了?”
彤华道:“足够了。”
玄沧微微顿了顿,又道:“那岂不是正好吗?这点不愉快总算了断,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总不该一直这般生疏,总能好好坐下来,与我耐心说两句话了罢。”
彤华知道他不会听不懂自己言辞之间的回避与拒绝,但他依旧如此。
她甚至都在想,长晔如今的手段不会已经低劣到这般地步,居然委屈自己的心腹爱将来做这些了罢?
彤华正要对付面前这个难缠的神君,却忽而听到身后有乘云驭风之声,她立即回过头去,步孚尹已落定在山顶之上,一步上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半步,道:“花种取回来了,咱们回去罢。”
他完全视玄沧为无物,只眼神落下来望着彤华。
但他眼神分明没有来时那般温和了,此刻散发着微冷的温度,像初冬清晨早起时凝成的一片薄霜,乍见之下不觉如何,待要久些,便可感到严冬的无限冷意。
彤华立刻点头道:“这就回。”
他们很自然地交握了双手,便要迈步从玄沧身侧而过。
玄沧眼中的冷意从看到步孚尹起就开始浮现,在目光看到他们牵手的时候又更深沉了几分。他手指微动,那个贝匣径自落进彤华怀里,正掉在她手臂与身体之间。
他看到他们一齐望过来的目光,轻轻笑了笑,道:“小神女,生辰喜乐啊。”
彤华只觉得那个装着礼物的贝匣烫手,肢体都有些僵硬了,步孚尹伸出空着的右手,替她拿了贝匣,对着玄沧轻轻抬了抬,道:“多谢九太子了。定世洲内不便随意走动,为防意外,还是与我们一道回去罢。”
玄沧并没应承这话,只是道:“回就不必了,今日目的达到,我这便直接离开了。”
他转向彤华,还要说句什么,步孚尹冷硬地打断他道:“那我会回禀尊主,说九太子直接离开了。”
玄沧扯了扯唇角,接口说了句“那就多谢了”,而后还是看着彤华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当真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去,扭头踏上云头便离了中枢之界。
彤华回头看着步孚尹,他手中十分平稳地替她拿着那个贝匣,没有半点想要将它直接扔了的意图,面色淡然地拉着她回去。
但她总觉得他不大高兴。
她拽了拽他的袖口,道:“你不喜欢的话,扔了也行,反正也没谁看见。”
他无谓道:“扔了做什么?将来提起找不到,还要想法子赔。”
她心里没底气地敲了两下鼓,又听见他道:“带回去正好给我垫桌角。”
这下她笑了,口中说着“成啊”,和他一起返回内宫。
云头之上,玄沧跨出了定世洲的地界,这才停了下来,回过身去垂眼又望了过去。
此处已经太远,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但他还记得步孚尹方才站定在彤华身边的姿态。
他和他在大荒交过手,那个时候的恂奇狼狈极了,满身血污,大伤小伤,心里挂念着族人,和他交手时都不敢放开手来出招,只能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红莲神火的光芒都因为他的伤情和虚弱的体魄而黯淡了许多,即便熊熊环绕在他身周,也阻挡不了他拂袖时的滔天巨浪。
那个时候玄沧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当真是觉得,如果不是长晔有令在先,他想要就地格杀他,简直是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许多。
大荒已经完了,天岁神族也要完了,玄沧在大荒屠杀天岁神族时,从来没觉得他们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他用极其漠然而残忍的态度享受着他们的死亡,却并不沉迷于这种虐杀的快感,后期长晔命他回天界办其他事时,他扭头就离开了大荒。
他不觉得会有谁能真的活下来。
但就是这个从前他半分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君恂奇,如今又好端端地离开了大荒,将凤族部众杀得寥寥,在天庭闹得一团乱,孤身便敢沿着天庭宫道而上,仿佛有千军万马之势一般。
那日凤族被屠的消息传来时,玄沧正好就在凌霄殿里与长晔说话。风无痕前去捉拿步孚尹,他便一直安静等候在后殿之中,想要等他被押解上殿时,再好好瞧瞧他是如何卑躬屈膝地向定世洲俯首,才换来今日的这点猖狂。
但他失策了,来的不是步孚尹,来的是彤华。
玄沧听说过彤华的名姓,这个小神女意外掉进离虚境的时候,整个天庭还因为离虚境的出现而大张旗鼓地出动过,他的兄长玄洌还为了救她进了离虚境,因此而养了许久的伤。
她活着回来,就像是一个意外,彰显着她的不同与独特,绝不简简单单只是一个、会为了一只灵兽而乱发脾气耿耿于怀的普通小女孩。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了,起身想要去看一看她的样子,可惜被大殿的宝座和立柱阻拦,他只隐约见得她一角华丽宫袍,明丽而孤单地立在大殿之中。
他听着她和长晔讨价还价,后来不知道是与长晔秘密说了些什么,连长晔都开怀地笑着为她让步。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于是他看见了她的背影,分明美丽而华艳,却又挺拔而不屈。
玄沧那日是为了暗中帮长晔去办的一件事回来复命,自然也就不好突然露面,一直在后殿等到长晔回来。长晔知道他听见了所有的过程,问他关于此事是怎么想的。
他在想,这个彤华神女有些意思。
这是浮出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并不明晰,很快便被其他念头压了过去。他那时对长晔的回答是:“他既然能攀上定世洲保住性命,难保将来会为报仇做到何处,斩草除根,还是尽早解决得好。”
玄沧从一早就想要杀步孚尹。
而在方才,在看到他站在彤华身边与她相挽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又再一次地浮出他的脑海。
他早该杀了他的。
他晚了一些,但是没有关系,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