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忠臣
月下山林仿佛盘踞蛰伏的猛兽, 悄无声息地吞下了垂死的猎物。
裴如凇追上山道时,苏衍君一行人已经失去踪迹,只余满地鲜血和横七竖八的长箭, 一眼望去即知恶战惨烈, 他不由得暗暗咋舌, 回身朝远处车驾挥了挥手, 拨转马头,纵马从另一条路上了对面山坡。
“驸马。”
“多谢诸位支援。”裴如凇跳下马,朝站在车边的众人抱拳致谢, “殿下说借我两个人,没想到阵仗这么大, 连弓箭手都出动了,抓住苏衍君了吗?”
程玄清了清嗓子, 轻声细语地答道:“回驸马,领头的苏衍君中箭坠崖,生死未明, 其余同党负伤逃命, 咳……已派人去山下搜寻, 天亮前就能传回结果。”
“好, 有劳了。”裴如凇点点头,关切地问,“你嗓子好像不舒服, 是不是吹风受寒了?”
程玄:“……”
所有人都微妙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有不知情的裴如凇还在问:“刚才我出城时没看到你们, 你走哪条路过来的?还是直接等在这里了?”
程玄一哽, 还没想好如何作答,车中忽然飘出一个熟悉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是跟在你身后过来的。”
裴如凇蓦地呛了口冷风, 咳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殿下?!”
“驸马问完了吗?”那声音仿佛细雪落在心尖,凉得他一激灵,“问完上来,该轮到我问了。”
程玄悄然退入黑暗中,留给他一个“我努力提醒了但谁让你不中用”的爱莫能助的眼神。
裴如凇感觉后脖颈开始嗖嗖地冒凉风,勉强维持住表情,翻身下马,胆战心惊地登上宽大的马车。
他一掀车帘,果然见窄袖劲装的闻禅坐在车内,赶紧上前去拉她的手:“你怎么亲自来了?”
裴如凇离京已经是瞒天过海的结果,还得紧赶慢赶低调行事以免露陷,但与公主出京的严重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闻禅身边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沂川不比兆京太平,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阴沟里翻船了怎么办?
他碰到闻禅指尖,忽然察觉到细微异样,翻过来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两道细长红痕深深切入指腹,落在她白皙光洁的修长手指上,乍一看去,会让人以为是琴弦勒出的印迹。
可这荒山野岭的,又怎么会有弹琴的兴致?
“殿下……”
裴如凇捏着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心脏无端砰砰乱跳:“苏衍君中箭,是……”
闻禅碾了碾指腹,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不过这点刺痛反而从难言的沉郁里拉回了她的理智:“许久不练,手生。”
裴如凇抬眼看她,眸子亮得像有一把火在烧,可眼波分明柔和如水,把她的指尖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低声问:“不是说相信我吗?”
“少了两个字。”
“什么?”
“个屁。”闻禅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脸,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信你不如信乌鸦的嘴。裴雪臣,你能耐大了,真会作死啊。”
裴如凇:“……”
她的手很凉,有着百步外足以一箭穿心的力度,但没有掐疼他。裴如凇顺着她的力道驯顺地低头,浑身上下锋芒尽敛,没有一点毛刺,车中昏昧的灯影给眉眼平添三分温柔,别说孤身行刺,他看上去甚至都不会杀生。
“你都听到了。”
闻禅一开始确实没有打算干涉他,是裴如凇自己的人手不够来找她借人,那她作为“深林”的主人,当然也可以被他“借”走。
她不会逼裴如凇回答,但不代表她不会自己找答案,尤其是在裴如凇前世真正的死因上,她不光要知道真相,更想弄清他为什么要隐瞒。
裴如凇与苏衍君宿敌相见,必定会提及重生之事,为了保密,双方都不会让手下在场,两人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闻禅与程玄等人分成了两路,借给裴如凇的人在城外接应,她则独自潜入李春桃家里,在暗处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二人的对话。
在今夜之前,闻禅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动过手了。
“不是撂挑子不干了吗?”她松开裴如凇的脸,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荆轲刺秦好玩吗?”
裴如凇老老实实地答道:“不好玩。”
“可我是大齐的臣子,闻家的驸马,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落入外族之手,朝廷内外都在观望,总得有人站出来,做那个敲钟的和尚。”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闻禅心里再清楚不过,在当时那种局势下,振聋发聩唯有一死,“家国大义”这杆大旗必须用忠臣的鲜血为祭。裴如凇主动做了那根炮仗引子,他死在穆温手中,以裴氏为首的世家才会与外族彻底对立,那些顶风观望的臣子才会认清现实、在敌我之间做出最终选择。
裴如凇这个人虽然从来不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甚至会为了一点儿女之情放弃大好的仕途,但他的脊梁骨永远是直的,纵然风摧雨折,他也绝不会屈身求全。
“光凭你一个人,刺杀穆温得手的几率很低,你不是敲钟,就是去送死的。”闻禅盯着他,“你和苏衍君同归于尽,穆温没死,后面怎么办?”
“我暗中联络了一些殿下的旧部,号召各地都督起兵勤王,陆朔的武原军已经在路上了。”裴如凇笑笑,“穆温初入兆京,根基不稳,同罗跟他的联盟也不牢固,反对的浪潮只要掀起来,他被冲走是迟早的事。再往后拥立谁当新帝,大概就是陆朔说了算,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看不见、管不着,也不在乎了。
“刚回来时为什么不说实话?病死比以身殉国光荣在哪儿?”
这回换成了裴如凇主动去贴闻禅的手,声音里带着点撒娇讨饶的意味:“那时还不确定杀了我的人就是苏衍君,而且刺杀失败了很丢人嘛。”
闻禅掐着他的下巴,冷冷地道:“是吗?我怎么感觉你是撂下挑子但没捡起来,所以心虚不敢告诉我呢?”
裴如凇被迫抬头与她对视:“只有一点点……”
闻禅回想几年前裴如凇那个患得患失的样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裴如凇舍弃了闻禅给他铺好的通天大道,结果一群人谁也没守住江山,裴如凇再想站出来力挽狂澜,已经没有多少余地供他施为,最终殊死一搏也只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刺杀的正主还在活蹦乱跳。
没有努力而结局惨淡还可以说是裴如凇运气不好,拼命努力还结局惨淡只能说明他能力不行。如果闻禅知道前世选中的驸马是个干啥啥不行的废物,这辈子他还有什么机会能再被她选中呢?
第62章 下山
闻禅和裴如凇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忽然“嗤”地笑了出来。原本心中惴惴、等着被她发作的裴如凇无端乱了方寸,一头雾水地问:“笑什么?”
闻禅:“是欣慰的笑。”
裴如凇:“哦……啊?”
“没有夸你死的好的意思。”闻禅松开手,挠猫似地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 想了想道, “怎么说呢, 虽然我总说‘保命要紧’, 但天真的塌下来的时候,你肯冲上去顶,我又有种‘果然没有看错人’的感觉。”
她的眼神悠远, 蒙着一层缥缈的怀念,像是透过他的身影注视着前世的裴如凇:“我们这些俗人出于私心, 往往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不要做英雄,但世上没人会不爱英雄, 所以你没什么好怕的。”
小白花的眼里骤然亮起了星星。
无论他嘴上说的多么轻描淡写、在心里如何懊悔自责,那毕竟是实打实地死过一回。可公主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给的他并不是惋惜, 而是认同。理解精神上的执着往往比理解肉身上的痛苦更难, 有时候越是亲近珍重的人, 反而越不能接受“死得其所”的说法。
“殿下放心, ”他抓着闻禅的手,十指相扣按在心口,信誓旦旦地许诺道, “这一世有殿下看着我, 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闻禅手掌下按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心里很清楚裴如凇在试探什么——他自己的秘密已经全部抖漏干净, 心中再无挂碍,就开始操心起闻禅的命数了。
裴公子这么一朵合该开在冰山上的雪莲花, 怎么就被她一步一步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可是……
闻禅对上他殷切的目光,期待和恳求都一览无余,心说,这样也挺好的。
“嗯。”
她淡淡地应道:“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不管怎么说,你跟苏衍君同生共死这种事还是太荒谬了。”
这本来是句很平淡的话,裴如凇却倏地一怔。
他从来没看见过闻禅所说“悬在头顶的剑”,但他知道这些年来它从未消失。闻禅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那句“活不过三十岁”的谶语深信不疑的态度,无论裴如凇怎么变着花样旁敲侧击,闻禅都没有许诺过会陪伴他一生一世,也从不提及“白头偕老”这种字眼。
可是就在刚才,她好像突然间释怀了。裴如凇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动了她,但公主竟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他的话,难道苏衍君对他的威胁那么大吗?
“既然确定了苏衍君是重生的,就算他这回没死,我也不会再手软了。”裴如凇轻声道,“谁都不能阻挠我和殿下白头到老,是不是?”
闻禅与他四目相对,默然半晌,忽地垂眸一笑,像是妥协又很随意地说:“那就是吧,你说了算。”
没等他说话,车外忽然传来程玄的声音:“殿下,崖下的人传信上来了,没找到苏衍君的尸体。”
裴如凇:“……”
闻禅谴责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做了个“乌鸦嘴”的口型,撩开车帘吩咐道:“没时间在这守株待兔了,留几个人接着搜山,注意他的同党,有消息及时通报,其他人先随我下山回镇上。”
程玄躬身:“遵命。”
马车在山道上辘辘前行,裴如凇宁可忍受颠簸也不想出去骑马,一边玩着闻禅的手指,一边感慨:“这小子命太硬了。他这样的心性放在正道上,何愁大事不成?”
“你当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样,比水晶玻璃还娇贵,丁点儿磕碰不得,年纪轻轻就壮烈殉国了?”闻禅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随口道,“再说谋权篡国怎么不算大事,苏衍君是个有野心的人,有苏家在,大齐的朝廷永远容不下他,他只有另辟蹊径,才有位极人臣的希望。况且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权臣都算是第二等的,他八成想自己当皇帝。”
被金枝玉叶的公主抱怨娇贵,他在闻禅心中的形象可想而知,裴如凇笑了:“殿下说的是。苏衍君在大婚时安排刺杀,又在东宫搅混水,算是报复了殿下和苏家,不过认真论起来,相归海之死也有源叔夜在其中掺了一脚的缘故吧?他好像没怎么找过越王一党的麻烦。”
“苏家和太子永远绑在一条船上,他刚重生回来,羽翼未丰,想报复苏家的话,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借越王的手推倒太子,从这一点来说,他和越王应该是盟友才对。”
“我听说几年前陛下在平京时,曾两次秘密派人回兆京探察太子的动静,两次都出了岔子。”闻禅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如凇一眼,“东宫好歹是太子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口风竟然松得跟破麻袋一样,对太子不利的消息一漏一个准,这未免也有点巧合过头了。”
裴如凇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他是东宫的内奸?”
闻禅重新闭眼,悠悠地道:“我也只是猜测,不过谁让他跑了呢,既然他不能跳出来辩驳,当然是有什么罪名都先往他头上扣了。”
裴如凇:“……”
他一开始以为闻禅是在开玩笑,可仔细一琢磨,当年苏衍君被贬的契机正是他撺掇太子装病,可这么隐秘的谋划是怎么暴露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呢?如果他自己设局自己揭穿,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苏家、脱离东宫了吗?
裴如凇忽然有了个很不妙的猜测:“他和越王之间……不会还有什么关系吧?”
虽然没有明说,重生的人心里多少都有点“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优越感,可一旦对面也是重生的就很麻烦了,根本摸不清他会在哪里提前埋上陷阱。
“可能很小,但不是没有。”闻禅道,“据我观察,苏衍君不太像是会自揭伤疤来摇尾乞怜的性情,当然你是个例外……他就算与皇子和官员有往来,应该也没有用自己的真实身份。”
裴如凇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是例外?”
闻禅:“因为你太黏人了。”
裴如凇:?
闻禅假装没看见他的疑惑,继续说正事:“如今相归海不成气候,苏衍君就是想扶他也扶不起来,既然他前世是穆温的手下,今生十有八/九已经投奔了呼克延。越王执掌固州军政,万一被他趁虚而入,可就不是小打小闹了。苏衍君的事不能再瞒下去,这趟回京之后,不管苏衍君是死是活,都必须跟父皇说清楚,将真相昭告天下。”
裴如凇心头一凛,抓着闻禅的手指收紧了力度:“殿下刚刚说过,‘苏家和太子永远绑在一条船上’……如果殿下执意处置苏家,在外人眼中看来,无异于公然与太子为敌。”
持明公主的权势连年水涨船高,不光太子与诸王心怀警惕,朝臣的非议声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倘若闻禅真的对太子母家出手,两人变成明面上对立关系,势必会在朝中引发汹涌波澜。
闻禅道:“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可如果不打老鼠,房子就要被拆了。人生在世,总要面临这种弃卒保帅的选择,逃避不是办法,结果是什么我都认了。”
而且她隐约有种预感,前世晋王是扳倒太子的罪魁祸首,但今生晋王的势力没有培养起来,许贵妃反倒成了她这边的人,如果太子命中必有此一劫,那么这回就轮到闻禅来做那道劈他的雷了。
第63章 帝心
公主一行在镇上停留至次日, 到底没能找到苏衍君的踪迹,一来山高林深,二来人手有限, 随便往哪个石头缝里一躲, 除非出动几十个人大规模搜山, 否则很难逮到他。
裴如凇和闻禅本就是背着皇帝出京的, 不能在外拖延太久,当天便带上了唯一的证人李春桃,启程返回了京城。
公主明面上从头到尾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更不能暴露无诏离京之事,于是安排裴如凇面圣, 把前情略微圆了圆,只说是裴如凇送别苏衍君时, 曾听他提起过对自己身世的怀疑,他本着帮忙的心思暗中调查,结果一铲子下去, 还真翻出了不得了的秘密。
看在裴苏两家世交的情分上, 裴如凇体贴地瞒下了这个惊天消息, 谁知后来苏衍君被人顶替、离奇失踪, 他心中生疑,以为是有人故意谋害苏衍君,便私下去了趟李春桃家, 结果正撞上苏衍君杀人灭口, 身边还带着几个来路不明的外族帮手。英勇的驸马一路追赶至城外山上, 遭遇不明刺客的伏击, 最终没能生擒苏衍君,令他逃之夭夭。
闻禅的泼脏水教学成果显著, 裴如凇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洗成了一朵情深义重的白莲花,再配上李春桃的证词,皇帝当场就信了七八分,拍案命梁绛去传大理寺官员:“荒唐至极!苏家养出个这么个里通外敌的逆贼来,怎么还有脸自诩清望?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闻禅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下令,略想了想,还是站出来拦了一手:“父皇息怒。苏衍君的事固然该彻查,但到底事关家声,况且苏侍中如今还在孝中,您就算再生苏家的气,好歹也顾及些太子殿下的体面。”
亲外祖家不知道给太子做脸,干出那等腌臜事来,反倒是公主一个局外人还记得维持太子的脸面。皇帝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你说,朕该怎么处置?”
闻禅委婉地道:“大理寺审案自有法度,该怎么查还怎么查,只是口风严些,不要把人家的家丑喊得街知巷闻;还有苏衍君的生母罪不至死,苏燮既然容忍多年,想来已经谅解她了,万一流言蜚语把人逼上绝路,反倒是罪过。”
皇帝皱眉看着她:“你啊,平时处置大事杀伐果决,怎么到这件事上忽然优柔起来了?”
闻禅:“……”
“苏家这些年行事越发骄狂,仗着太子的身份在外肆意横行,还打量朕不知道呢。”皇帝冷淡地道,“朕已容忍他们太久了,现在连通敌叛国的都跳出来了,若日后太子登基,这江山是姓闻还是姓苏?”
这两句话说得杀气森森,闻禅和裴如凇的心脏同时一蹦,又听皇帝继续道:“我知道你顾及太子,不想让他面上无光,可太子用了苏衍君几年,连自己人这点事都查不出,一味纵容轻信苏家,早晚要吃到苦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闻禅没有再劝,看着梁绛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
她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却是个解不开的死结——皇帝只给了太子储君之位,却不给他储君之权,成天嫌弃他能力不足,但如果太子稍微表现出扩张势力的意图,皇帝立刻就会对他升起八丈高的疑心。
归根结底,皇帝立太子不是因为宠爱,只是在当年情势之下,想要稳固朝局、安定人心,必须要先有个太子。说白了闻理就是用来占座的,他在皇帝心中只能算臣子那一档,不满意了随时会被换下去。
皇帝给太子安排的亲事是城阳长公主的女儿,给太子选的属官都是皇帝的心腹之臣。到头来太子手中唯一能指挥得动的势力只有苏家,文臣武将个个跟他不亲,又有源叔夜这种老狐狸见天儿地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储君这位子能坐得稳才怪。
前世闻禅坐山观虎斗,没有了解得这么详尽,只是觉得晋王借许贵妃的东风起势,轻而易举就扳倒了太子,以他的才干并不足以担当储君大任;但现在她身在水中,才终于意识到,太子和皇帝间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这堆火已经在暗处无声地燃烧了很久,迟早有一天会冲破地面,引爆它的契机不管是她还是晋王,其实都无所谓。
两人告退离开了春熙殿,闻禅一路上左思右想,始终觉得皇帝这态度相当微妙,仿佛对太子的耐性一下子掉到了低谷,等回到府中,立刻召人前来问话。
“深林”中专门负责网罗朝中消息的人名叫桂万春,代号“鹦鹉”,是个无官无职、混迹市井的闲汉,但天生一副好皮相,吟诗作赋、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最擅长打探小道消息和散播谣言。平时不在府上住,不知夜宿谁家,一般只有没钱了才会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公主殿下。
他被乌鸦拎进来时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干净,在厅堂的地上摔了个大马趴,不肯起身,趴在那哼哼唧唧地喊疼。乌鸦就像摸了狗屎一样飞快地冲出去洗手,闻禅也不叫人搀扶,面不改色地问:“要不要给你醒醒酒?”
桂万春抬起朦胧醉眼,最先看见一脸寒霜的裴如凇,当即荡开轻佻的笑容,眼波乱飞,亲热地喊:“哟,大美人~”
裴如凇当即就要挽袖子:“我今天非得把你打成五颜六色的鹦鹉……”
“别冲动,别冲动!”闻禅赶紧拦住他,“他这个人不着调,但看人的眼光和品味确实还不错……先坐下,消消气。”
裴如凇:“……”
“名花有主,你就别惦记了。”闻禅敷衍了桂万春一句,开门见山,“起来,我有事要问你。”
桂万春也不问什么事,犹如不孝子一般理直气壮地伸手:“好吧,这朵花我是不指望了,那殿下好歹给我点钱花花。”
只有少数人是裴如凇这个醋坛子精的例外,桂万春算其中翘楚,裴如凇一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变得尖酸刻薄:“我们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看你的钱倒像是大风刮走的。”
桂万春笑嘻嘻地答道:“美人是用来欣赏的,钱就是用来花的嘛。”
洗手回来的乌鸦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哕”。
闻禅眼见话头要被他带偏,敲了敲桌面:“先说正事,说得好,不会让你空手回去。”
桂万春欣然道:“您请。”
“苏家最近出了什么事?还有太子那边,近来有什么消息?”
“苏家最近在孝中,要说大事,也只有老太爷出殡这一项了,丧礼办得极其风光,连东宫都派人去吊唁。”桂万春比了个手势,“听说花出去至少这个数儿,不过入的比出的多,下头孝敬的可是一笔都没少收。”
皇帝对苏家的厌恶态度,难道是因为苏利贞招摇太过、招了他的眼了?但以闻禅对皇帝的了解,他自己也是个好奢侈享乐的人,对贪官并没到深恶痛绝的程度;况且苏家底蕴深厚,又有贤妃和苏利贞这两座金山在,只是丧礼过奢,皇帝不至于和他们较这个劲。
桂万春见她凝眉,往左右看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殿下,我这儿还有个独门消息……”
闻禅:“给你加钱,说。”
桂万春给她抛个“还是你懂”的媚眼:“苏利贞亲爹过世,依礼制要守孝三年,不过相爷人老心不老,暗中联络了几个帮手,正打算撺掇皇帝允许他夺情呢。”
原来如此。
古往今来当皇帝的通病都是“我可以给,但你不能要”,更何况苏利贞还是外戚,恋栈权位是大忌,他一旦动了这个心思,请求夺情的折子都不用递到皇帝案前,源叔夜就先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太子那边倒没什么大事,有个侍妾新近得宠。”桂万春随口道,“不过城阳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太子妃至今没有身孕,这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啧啧……”
裴如凇神情复杂:“我真是好奇,你是半夜躺到太子床底下了吗,这些事都是怎么知道的?”
闻禅:“那侍妾叫什么?家世如何?”
桂万春被她问住,搔了搔头,在腹中搜刮片刻,最后一敲掌心:“想起来了,那侍妾姓王,出身不清楚,不过她有个兄长,名叫王嵩,现任左骁骑果毅都尉。”
闻禅蓦地哽住,少见地愕然问道:“谁?”
桂万春清晰地重复:“王嵩。上面一个山字,下面是一个高字。”
前世围困山寺的禁军统领正是左骁骑将军王嵩,他分明就是越王的亲信才对。闻禅记得王嵩的兄长是当年被符氏兄弟打死的禁军之一,王嵩的女儿嫁给了越王,所以他带着左骁骑军投靠了越王,怎么现在又突然冒出个妹妹嫁给了太子?
“去查一下王嵩的家世,他妹妹是什么时候进的东宫,还有他的女儿现在何处。”
桂万春慢吞吞地应了声是,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殿下怎么知道他有女儿?”
闻禅:“……”
裴如凇面无表情地接话道:“其实殿下是星宿下凡,天生未卜先知,既然现在这个秘密被你知道了,乌鸦,把他扔到后院池塘——”
话音未落,桂万春的身影犹如一道旋风破门而出,眨眼间人已蹲在了墙头,嗷嗷大叫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给钱!”
乌鸦瞪了裴如凇一眼:“我不去,我刚洗完手。”
第64章 出逃
固州, 汲岩县,晚来大雪。
北方苦寒,每年到了这个时候, 就没多少客商愿意来这种地方吃苦受罪, 酒馆里只有寥寥数桌客人, 正趁着酒兴天南地北地扯闲篇儿:“啧啧, 那些京城的豪门望族看着光鲜,关起门来,家里那堆烂事比臭水沟还腌臜呢……苏家那老爷可是捏着鼻子当了二十几年的王/八啊, 结果老子是逃犯,儿子也是逃犯, 这他爷爷个腿儿的,找谁说理去!”
众客哄然大笑, 有人问道:“他那逃犯老子最后怎么样了,听说还是汤山郡的守军,也受牵连了吗?”
“他老子叫相……相什么海来着?从前是个校尉, 前几年被苦主儿子认出来, 朝廷撸了他的官职, 发回汤山做兵卒。这回的事虽然跟他关系挺深, 但也没啥可罚的,就是除去军籍,打回奴籍, 不许他再回军中效力了。”
“啊?为啥呀?”
“你傻啊, 他儿子是个里通外国的反贼, 他要是在军中, 他儿子去找他,父子俩一块当反贼, 那不完了吗?”
在众人哄笑声中,角落那桌的客人闷声咳了数下,面容因痛楚而微微扭曲。坐在他旁边的两个男人闻声交换眼神,又各自转开,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不适。
苏衍君按着胸口伤处,咬紧牙关忍过这阵剧痛,额头布满细密冷汗,一言不发地听远处酒客继续问:“苏家那个官夫人呢?她的丑事闹得天下皆知,还生了个反贼儿子,一家子的前途都被她活活断送了,苏家还不得整死她?”
“哎,你还别说,这也是一桩奇闻。”酒客道,“这苏夫人的儿子虽指望不上,但她还有个做王妃的亲闺女。偏这女儿极其孝顺,出事之后到宫门前跪了一整天,说她母亲罪不至死,求朝廷允许她代母赎罪,舍弃王妃身份,陪她母亲一起出家苦修。”
“皇帝能答应?”
“答应了。通奸本来也不是死罪,只不过民间流言蜚语太多,非要把人家往死路上逼。皇帝念在她女儿的孝心上,允许他们母女出家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片刻后,忽然有人说:“听说苏家那王妃是个有名的美人……”
苏衍君撑着桌子站起身,低声对旁边两人道:“走吧。”
前世今生,他混迹乡野少说有十年之久,与贩夫走卒朝夕相处,他也是男人,所以那群酒客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然而眼下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避而不听,是此刻他能做出的唯一反应了。
陪同的男人起身前去结账,掌柜的看了看他那典型的呼克延族长相,目光又落在蓄了胡须、一脸病容的苏衍君身上,殷勤地笑道:“外面下着大雪,客官这就走了?不如再坐一会儿,等雪停了再走吧。”
大汉不耐烦地把银钱往柜上一拍:“少废话!结账。”
掌柜脸色骤变,张嘴就要骂人,苏衍君忙抬手拦了一下:“思摩,休得无礼。”又咳嗽了两声,朝掌柜微微欠身:“某等还有些杂事在身,不多扰了。”
付完酒账,三人上马往城外去。天寒地冻,街上行人寥寥,墙上贴着被风刮得破破烂烂的通缉令,墙下有些乞丐凑在一起避风取暖,从相貌来看都是呼克延人,几乎个个断腿断手,仿佛烂泥般无声无息地堆在墙角。
思摩见状,脸色便不大好,出了城门,又看见几队呼克延苦工扛着木材缓缓朝这边走来,皆尽衣衫褴褛,监工官军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长鞭挥得咻咻作响,大声喝骂道:“走快点!磨磨蹭蹭的,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臭蛮子,老子拉头驴来都比你们走得快!”
思摩满腔怒火难遏,当即就要拔刀:“看我不砍了这齐狗的脑袋!”
苏衍君低声断喝:“住手!别乱动,这是大齐的地盘,不是你家!别忘了我们还在逃命,惊动了军官你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思摩仇恨的眼神在他脸上深深地刮过,仿佛要把他那张易容的面皮剐下来,未几,他将出鞘半寸的刀推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逃命是因为谁?”
苏衍君面不改色地答道:“我现在是你们的人,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思摩道:“谁跟你是一伙的?我们三个弟兄因为你丢了性命,若不是穆温大将让我来帮你,老子真想现在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你没注意到吗,这里的人对呼克延人都是什么态度?”苏衍君道,“你可怜他们,为他们不平,然后呢?杀了我泄愤就完了吗?”
思摩气结:“你!”
“你的同情一文不值,而我能救他们。”苏衍君冷静地说,“这就是为什么穆温让你协助我,而不是让我听命于你。”
兆京,东宫。
太子闻理坐在书案后,疲惫地捏着鼻梁,额角的每一根青筋都写满了无奈:“苏家这事闹得实在不堪,苏燮是无辜,大理寺递上去的卷宗写的清楚明白,父皇难道不知道他无辜吗?可他昨日刚驳了朝臣乞求外祖夺情的折子!陛下如今厌恶苏家,若在这个当口上去求情,只怕连孤也要一起吃挂落。”
受托来替苏燮向太子说情的官员诺诺应是,不敢再劝,只敢放低声音悄悄抱怨:“就算不合礼法,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哪有因此而迁怒整个家族的?臣听说这事是持明公主派人告发的,世上最毒妇人心,她这明显就是蓄谋已久、针对殿下,殿下一定要多加提防。”
太子摆摆手,道:“苏衍君叛国,公主既然知道了,岂有隐瞒不报之理?”
那官员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宅心仁厚,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兄弟姊妹,可这些年您在他们身上吃得亏还少吗?再说苏衍君叛国,有什么证据?是黑是白全由裴如凇一张嘴说了算,到现在谁也没见到活的苏衍君,万一他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呢?
“陛下深信公主,可公主想要伪造个假苏衍君比吃饭还容易。如今苏家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她一出手便折了殿下一臂,殿下难道还要容忍她继续张狂吗?您才是大齐的太子啊!”
这些天里太子翻来覆去听了太多这样的话,他的理智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样刮擦。尤其是听说皇帝昨天没有允许苏利贞夺情,他外祖如今已经年迈,再守孝三年,哪里还有起复之望?太子连唯一的外家都靠不住,还能拿什么和持明公主、越王这些简在帝心的儿女抗衡?
“陛下深信公主”,说得多么笃定啊。
人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女儿深信不疑,凭什么对他就时时敲打、处处防备?
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胸中汹涌的愤懑,不愿在人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淡淡地道:“孤自有分寸,刘卿不必再劝,退下吧。”
等官员告退,太子独自在书房枯坐了片刻,刚闭上眼想养一会儿神,忽然被门外侍女的通传声惊醒:“殿下,太子妃请您……”
“孤忙着,没空。”太子心中骤起一股无名之火,极不耐烦地起身推门而出,目光都没在太子妃的侍女脸上落一下,就大步流星地朝后院走去。
太子的贴身内侍何宝进忙一路小跑跟上:“殿下!您慢点!”
太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去天香院,叫王承徽来侍奉。”
第65章 伏诛
京郊, 持明公主名下某处庄园。
马车穿过庭院,停在阶前。负责接引的侍从掀开车帘,从车中扶出一位半老妇人。她抱着自己的包袱, 有点抗拒, 又不敢强硬地拒绝, 战战兢兢地问:“官爷, 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去吗?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侍卫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时语塞,恰好这时程玄从游廊边走来, 从他手中接过了这活差事,彬彬有礼地答道:“李娘子, 我等奉公主钧令接您来此,殿下说尚有一桩未完之事, 让您回程途中顺路了结。请随我来。”
当初是程玄亲自将她从沂川带到京城,李春桃知道这位确实是持明公主身边的人,态度这才松软了些, 但仍然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包袱, 低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程玄带着她穿过一道石门, 顺着楼梯来到阴冷的地下。李春桃越走越心惊, 几乎快要挪不动步子,嗓音里带上了颤抖的哭腔:“这、这是大牢啊……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啊?”
“别害怕,李娘子。”
转过一道弯, 前方忽然传来了持明公主的声音, 平静地回荡在昏暗空旷的牢狱内:“我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你还没机会跟他面对面地好好说过话吧。”
李春桃垫着小碎步, 迟疑地迈进油灯光晕里, 紧接着便大吃了一惊:眼前的森严铁牢内,赫然关押着一个须发浓密、身材魁梧的男人——
是相归海。
二十年的边塞生涯把他的面相雕刻得像石头一样凌厉粗糙, 皮肤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他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布条,手脚上有好些结着血痂的伤痕,李春桃记忆里那个总是垂着脑袋、沉默寡言的奴隶海良已经和他重合不上了。
“我……”她对上相归海野兽般的眼睛,火速闪开了视线,犹豫地看向闻禅,“公主……”
“不必紧张,不是什么难事。”闻禅道,“相归海曾以军功抵旧罪,这回刑部虽将他捉拿归案,也只能将他打回奴籍。但杀人偿命,你是冯泰的遗孀,总得听听你的想法,我给你一个处置他的机会。”
刑部主官很会看风向,苏家一干人的判决出来之前,他曾特意登门拜访,询问公主对此案的意见。闻禅没有让他难做,反正相归海只要落回奴籍,自然由得她随意摆布。
李春桃没能完全理解“处置”的意思,琢磨消化了半天,抬起眼皮,用余光偷偷瞥了相归海一眼,嗫嚅道:“可是……可是我都收了苏家的赔命银子……”
二十年过去,她愿意把真相讲出来,只是为了一吐当年忍气吞声远走他乡的憾恨,可那种强烈的复仇之火已经很难在她心中重燃了。
有些人用仇恨当脊梁骨续命,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靠着不断遗忘和自我释怀。才能继续在这个世道中活下去。
闻禅点了点头,没评价什么,只是说:“好。程玄,送娘子回去吧。”
程玄过来请人,李春桃抱着包袱,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相归海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快步跟着程玄走了。
“你不想跟她说点什么吗?”待二人走远,闻禅淡淡地道,“你杀了她的丈夫,她这一生因你而动荡不安,最后却放了你一马,你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她说不杀我,你就会放了我吗?”
闻禅:“哦,那倒不会,我就是客气一下。”
乱蓬蓬的卷曲长发下,浅色的眼睛像野兽一样注视着她:“所以讨好她屁用都没有,我的生死捏在你的手中,不管我表现成什么样,只要你不想,我就活不成。”
闻禅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揶揄道:“你是个聪明人,当年靠着这份清醒征服了白施罗,现在又想试探我吃不吃这一套,都到这一步了,还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相归海冷冷反问:“这就要问殿下你了,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闻禅悠然道,“你上辈子拥兵自重,里通外敌意图谋反,被朝廷追查后逃亡自尽,这些事苏衍君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
“殿下也说了那是前世的事,我今生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以前世之事定我的罪?”
闻禅“啧”了一声,像是嫌弃他问了句废话:“将心比心,你忙不迭地雇刺客来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不也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嘛。”
相归海:“……”
“况且——”
她话锋一转,眉目间戏谑神色隐去,整个人的气势忽然沉了下来:“对你来说,往事已是前生,可对我而言,今生还没有结束。”
相归海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这样隔着铁栏相对,让他莫名有种眼熟的感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自知已到穷途末路,可还是忍不住想赌一把,蓦然扑上前去,双手死死攥住栏杆,满身镣铐叮当作响:“前世我死在你手下,这我知道,我也承认这辈子试图先下手为强,但今生我还没犯下大错!我愿意听你驱使,只要你肯留我一命!”
他的面容狰狞阴郁,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被逼到绝境时已经没有任何体面可言。换作别人,见到他扑上来的那一刻都会下意识地躲避,可闻禅岿然不动,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冰冷得近乎刻薄的笑意。
“人想活着是很难的。”她的声音犹如叹息,“相归海,你当初可没给过我这么慷慨的选择。”
“什么意思……”
“我给你两个选择。”
闻禅回手抽出寒光慑人的长刀,刀尖没有一丝磕碰抖动,精准穿过栏杆缝隙抵住了他的咽喉:“自尽,或者我送你上路,选吧。”
相归海懵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我可以替你卖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他彻底踩碎了自己的自尊心,发狠一般朝闻禅乞求,“苏衍君……对,我可以帮你引出苏衍君!你不是要抓他吗?我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会上……”
嗤——
那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动静,甚至不如相归海急促的呼吸声沉重。
他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双睛死死地瞪着闻禅,徒劳地抬手试图去堵住脖颈上鲜血狂喷的伤口,但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整个人像个被倒空了的破麻袋,沿着铁栅栏软塌塌地委顿在地。
鲜血汇聚于刃尖,落进黑沉沉的泥土里,而刀锋依旧雪亮如洗。
十二月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但今天下午的阳光出奇明亮,碧空高远,晴朗无云,闻禅走出昏暗的地牢时,竟然被晃得有点眼花。
凛冽寒风顷刻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地牢潮气和血腥味,闻禅望天呼了口白气,拢紧肩上的大氅,信步走向前院,刚转过游廊拐角,就看见了白墙竹丛旁边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场面,熟悉得令人鼻头一酸。
背对着她的人如有所感转过身来,目光遥遥地穿过空旷庭院,朝她投来温柔含情的一瞥。
闻禅笔直地走向裴如凇,对方也同时朝她走来,等两人只隔了一道台阶时,她面对相归海时那种冷铁一般纹风不动的神情已经无声无息地融化殆尽,变成了话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眼前忽然荡起水波似的涟漪,视野里一切景象开始旋转扭曲,继而变得模糊不清,天地在她张开的瞳孔里骤然颠倒,旋即彻底黯淡下去。
“殿下!”
第66章 回忆(一)
“小殿下……小殿下醒了!陛下, 娘娘,小殿下终于醒了!”
楚皇后连日守在病榻前,煎熬得容颜憔悴, 见女儿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当即一把挣脱侍女搀扶, 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半搂住她:“上苍保佑, 菩萨保佑……阿檀,娘的心肝,你要吓死娘了!”
裹在锦被里的小女孩病弱苍白, 却有双格外澄明宁静的眼睛,无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皇后, 还有她身后红了眼圈的皇帝,勉强撑出一个笑来:“阿娘, 阿父。”
皇帝扶住楚后的肩,让她从公主床前起来,给太医让出地方把脉看诊,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得叹息感慨:“通明禅师佛法精深, 果然被他言中了。”
中宫唯一所出的小公主聪明伶俐, 但天生体弱多病,前几日突然陷入高热昏迷,太医院用尽法子依然不见效, 言语中已流露出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帝后爱女心切, 广召天下僧道为爱女祈福, 觉慧寺的通明禅师入觐面圣, 言说公主身应劫难,虽然聪慧远胜常人, 但恐年寿难永,如能皈依佛门,一生断绝尘缘,不问世事,或许还可保得一线生机。
他在殿外为公主诵了一日经文,没过多久,公主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楚皇后望着女儿瘦成尖的小脸,思及通明禅师的预言,霎时间心如刀割,泪珠滚滚而下。皇帝在她肩上重重一按,低沉地道:“朕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是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朕让她拜通明禅师为师,为她在京郊万寿山上修一座寺庙,由宫中供养,绝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出家,只要得皇帝宠爱,照样也活得很自在。楚皇后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断尘绝俗总比活不过三十岁好,她拭去眼泪,握着小公主的手,轻声哄道:“阿檀,你父皇给你改个新名字,好不好?”
“好呀,”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新名字……叫什么?”
“叫‘闻禅’,参禅的禅。”皇帝把手搭在她们母女俩的手背上,“你与佛法有缘,以后要多多亲近佛门,朕给你找了位先生,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就跟着他修行。”
宫里信佛信道的都有,小公主倒是不排斥这些,甚至还会仰头安慰楚皇后:“阿娘,不哭了,您放心吧,父皇说我会好起来的。”
延寿五年,公主闻禅出家为比丘尼,拜觉慧寺通明禅师为师,法号“持明”。
闻禅一直住在京郊万寿山慈云寺中,楚皇后在世时,每年恨不得来探望她八百遍,有时也会接她回宫探望皇帝;但自延寿八年皇后病逝后,皇帝移宠于贵妃符氏,中宫大权旁落,宫中与慈云寺的往来日渐疏远,闻禅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也越来越淡薄,及至许贵妃得宠,宫中已无人提起闻禅,倒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真正的“断绝尘缘”。
这些年里闻禅幽居佛寺,除了念经就是读书,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朝廷的消息,比如太子谋反、边境动乱、北方大旱百姓饿死,她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遥望京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站在世俗之外、云端之上,摸不透红尘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时通明禅师给她下了一道谶语,说她命中有劫难,三十岁是一道生死关。到延寿二十三年时,通明禅师早已作古,闻禅自己数着年头,每天都坐在寺里等着天上掉雷——对她来说,那道刻在命数中的劫难就像天雷一样莫测,除了纯粹的倒霉,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莫名奇妙的理由会波及到她这孑然一身的世外之人。
当年在宫中侍奉她的两个宫女纤云、飞星随她一同出家,法号静云、静空,也负责日常与宫中的联系往来。这年秋天,寺中照例收到了宫中送来的米面粮食,静云盯着他们收仓入库,回来后眉头紧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禀告闻禅:“殿下,我刚才听来送份例的内侍们私下里议论,外头好像打仗了,这次比之前都严重。如今宫里头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了。”
闻禅心里忽悠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战事是从哪里起来的?叛军头领是谁?”
静云道:“叛乱的是汤山大都督,姓氏怪少见的,叫相归海,是宝相花的‘相’字。而且不光是他,还有北边那些蛮夷也造反了。”她惴惴地问,“殿下,兆京该不会……”
这谁能说得准呢?
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况且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未必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事。”闻禅只能凭直觉安慰她,“天子还在兆京呢,一国之都,有几十万大军拱卫,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静云“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去忙别的事了,但闻禅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得出她心里终究不安,似乎连山上吹来的秋风都带上了肃杀之气。
这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禅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京中承平日久,战事听起来就像边境那么遥远,不光是闻禅,很多京城的百姓都对战争没有具体的概念。如果真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她要带着人跑吗?还是闭门固守不出?或者躲进山林中避难?
十月,叛军逼近平京。平京虽地势开阔平坦,但由于平京太守薛禁守城得力,背后有奉义、保宁二郡的援军和江南的粮草支撑,叛军又被武原军咬住了尾巴,双方形成僵持之势,局势似乎正渐渐稳定下来。
活过一日算一日,兆京百姓过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年。谁知次年三月,平京太守薛禁被城中叛徒毒杀,头颅献予叛军,平京城告破。局势急转直下,皇帝不堪打击,心力交瘁中突然病危,匆忙传位于越王闻琥。
三日后,皇帝驾崩,许贵妃等一众嫔妃均被迫殉葬,无论是身在前线的燕王闻琢,还是在山上修行的闻禅,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眼看即将逼近兆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新帝竟然领着一班心腹近臣,在禁军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连夜出京,逃往江南避祸。
半个朝廷、以及所有兆京百姓,都被他转身抛进了虎口里。
延寿二十四年,四月的米粮没有如期送上山,闻禅考虑的问题也没有派上用场。
兆京城破当日,一队叛军围住万寿山,重甲兵把慈云寺翻了个底朝天,从后山抓出了藏匿的闻禅,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静云静空以及寺里所有人口,然后将整座慈云寺付之一炬。
他们唯独留下了闻禅的性命,将她带到宫中关押起来,还抓了几个内侍宫女“伺候”她,尖锐之物一概不许近身,门外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准靠近宫室一步。
那日惨烈的火光和血色不断地在她眼前交错闪动,闻禅吃不下饭,闭不上眼,不辨晨昏,时刻都能听见宫墙那头传来女人的惨叫和隆隆鼓声。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没有人敢回答她,所有宫人都像被毒哑了一样,只会不断地摇头和躲避。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闻禅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徒劳地扯着一个人的衣袖,恍惚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说话……说话啊!”
“殿下。”
那是一个有别于内侍、低哑坚定的男人的声音。
唯一一点不同让她从痛苦的癫狂里稍微找回片刻清醒。一截绯色衣袖从她手中流淌下来,对方没有挣脱,闻禅披发跣足,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他微微低垂的悲悯面容。
一个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也能一眼惊艳的……陌生人。
“你是谁?”
在他身后,紧闭多日的宫殿大门如今正四敞大开,院里站满了甲兵,菩提树下有个白衣人遥遥地站着,银色面具反光得厉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容。
“臣礼部侍郎裴如凇,参见殿下。”
她被各种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哭又闹地疯了好几天,但只要有人能用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闻禅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裴侍郎。”
她松开了裴如凇的衣袖,将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重整姿态,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裴如凇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公事公办的平板口吻答道:“回禀殿下,臣奉天武大帝之命,来为公主讲解陛下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
闻禅:“你等一下,天武大帝是谁?”
“是前朝汤山大都督。”裴如凇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相归海。”
“哈!”闻禅冷笑,“区区一个窃国乱朝的逆贼,也有脸自称大帝?”
“齐帝已逃往江南,天武大帝得闻氏半壁江山,不日即将登基,改国号为‘兴’。大帝为安抚前朝旧官,稳定江北人心,决定纳前齐皇帝嫡出公主为妃,就在登基大典后举办封妃仪式,因此命我来说服殿下……”
啪!
一记堪比惊雷的响亮耳光在殿中炸响,裴如凇脸上霎时浮现出通红的指印。
闻禅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怒烧得她眼底满是猩红血丝,目光却像寒铁冰刃一般钉在他脸上:“背主之臣,没脊梁骨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乱吠!”
第67章 回忆(二)
裴如凇被她抽得偏了下头, 但仍是一副死水般毫无波澜的表情:“臣只是奉命行事,良禽择木而栖,人之常情而已。”
闻禅第一眼被他的好相貌惊艳, 如今却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冷冷地讥嘲道:“你算哪门子的良禽?”
“殿下常年在外修行, 对朝廷的事似乎不太了解。”裴如凇平淡地道, “您的父亲沉迷女色,任用外戚佞臣,纵容后妃动摇国本, 以致太子被废,半个朝廷受到牵连。皇亲国戚横行不法, 地方贪腐成风,生民困顿。您的兄长弃国而逃, 把朝廷和百姓扔在外族铁蹄下。正因为他们养虎为患,才有了今日国破家亡的局面。”
“臣的确算不上良禽,但抛弃这棵被蛀空了的树, 应该也没那么难以抉择。”
犹如被他一巴掌扇回了脸上, 闻禅只觉面颊耳根腾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出家虽早, 自小也在楚后身边读了几年书, 起码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这些年她对皇帝的行事做派不甚了解,还以为他总会守住天下, 甚至在听说闻琥南逃后, 立刻把这场劫难归咎于新帝的不战而降。
原来祸根早就已经埋下了, 难怪通明禅师说她应劫而生, 活不过三十岁。
“新朝初立,大帝是看在殿下曾经身份贵重的份上, 才对殿下如此优待。”裴如凇见她低头不语,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成死灰,又下了一剂猛药,“殿下知道先帝妃嫔被您兄长被逼殉葬的事吗?”
“听说了。”
“他带不走那些妃嫔,又不想把她们留给外敌,所以干脆一杀了之。如果她们还活着,您院子外面的声音会比现在凄惨百倍。”
那些惨叫不分时间回荡在她院外,闻禅再不谙世事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她像飞在天上的白鹤,突然被拖着翅膀按进了泥潭,发自天性的恐惧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禽兽……你们这些畜生……”
裴如凇抬手一揖:“殿下既然明白,臣也就无需再多言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闻禅一言不发背过身去,走向宫殿深处,她不想再看到他了。
裴如凇倒也没有强行阻拦,安静地退到了殿外,等在树下的白衣人走上前来,似乎很熟稔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命宫人守好门户,两人一道离去。
关了门的宫殿霎时昏暗下来,这囚牢如今竟然成了唯一还算安全的容身之处。闻禅蜷在床上,将自己抱成一团,额头死死抵着膝盖,尽量克制着不要抖得太剧烈。
她是闻家的公主,绝无可能委身逆贼,大齐的臣民百姓已经够失望了,闻禅不能再让他们蒙羞,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很清楚,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可是那几个宫女太监日夜盯着她,不管是触柱还是悬梁,都会被立刻发现救下。比死更可怕的是没死成,她必须要找个干脆利索的死法。
连续三天,裴如凇都在那白衣人的陪伴下过来劝说,这日他们带了一个裁缝来给她量体裁衣,闻禅心不在焉地任由宫女摆弄,忽然问裴如凇:“反贼要娶前朝公主当妃子的消息,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吗?”
裴如凇答道:“回殿下的话,朝野内外已经传开了。”
对着她这么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落魄公主,裴如凇还能保持表面的敬重和一如既往的耐心,家教修养是一方面,看来城府也颇深,这样的人才倒戈投敌,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闻禅又问:“世人如何评价?”
裴如凇平静如水的神情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了闻禅一眼,斟酌着道:“大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言,也有旧臣说殿下该义不受辱、以身殉节的。”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了。”闻禅勾了勾唇角,笑意冰凉而轻蔑,悠悠地道,“说不定就有那等忠烈之士设法翻墙刺杀我,以免我辱没了家国气节呢。”
听起来她像是在恐吓,也可能纯粹就是故意给人添堵,周遭宫人恨不得连呼吸都憋住,裴如凇不卑不亢地道:“多谢殿下提醒,臣一定严加防范。”
裁缝量好了尺寸,回去缝制仪式所用的礼服,往后两日都没人再来打扰她。直到第二日深夜,她坐在窗边发愣,负责洒扫打水的内侍端进来一盆热水,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摔了个惊天动地的大马趴,正好一头栽在了她脚下。
闻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忽然感觉裙摆被人扯动,脚下踩到了一个圆圆的、有点硌人的东西。
那内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惧不已,连连磕头告罪,其余宫人赶紧过来把人拉走,闻禅趁乱俯身,将那东西拾在手中。等收拾干净躲进床帐,才敢趁无人时借着微弱灯光查看,是一枚用纸包好、指肚大小的药丸。
闻禅紧绷的心神蓦然一松。
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前些天裴如凇过来劝说,闻禅一直觉得他话里话外似乎有点引她往自尽那个方向去的意思;上次她出言试探,裴如凇果然接招,今天就有药送进来。
闻禅赌他其实并不想促成此事,那每每在外等待他的白衣人与其说是陪同,倒不如说是监视。裴如凇出身名门裴氏,就算投靠了相归海,多少也还有点世族公子的傲气,侮辱前朝公主这种事实在太过下作,传出去他一定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所以还不如顺水推舟送闻禅一程,既能稍微保全名声,也算是偿还了故主旧恩。
她把那枚药丸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咬破指尖,在衣带上留下“以身化劫,以死自誓”的遗言,随后端正地躺平,合上双目,心想,终于可以痛快地赴死了。
通明禅师的谶语似乎准了又不准,她确实没活过三十岁,可是即便断绝尘缘,最终也没有挣得那一线生机。
也许是她断绝得还不够,如果当初舍弃掉父母亲缘和公主名分,做个真正的出家人,说不定这一劫就不会落在她头上……
可是家国俱灭,山河浩劫,万千黎民百姓又怎么才能逃得过呢?
一缕清苦的、带着雪气的松柏香唤醒了她的知觉,闻禅人还没完全清醒,脑子却先反应过来:人死了之后,还应该有“醒”的感觉吗?
糟了,不会没死成吧?
她猛地睁眼,被日光刺得视线模糊,疯狂眨眼,好不容易能看清东西了,立刻环视周遭。床帐枕被都与原先不同,帐外陈设雅致素洁,虽比宫里地方小,但一看即知是富贵人家,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下来。
她撑着床榻试图坐起来,只觉四肢酸软无力,像从外面随便捡回来安上的,不怎么听使唤,紧接着就被推门而入的裴如凇吓了一跳,“咚”地摔回了床上。
“是你?!”
“殿下醒了。”
裴如凇端着一碗热粥进来,放在床边小几上,动手把帘帐挂起来,语气和先前差不多,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必惊慌。殿下于十六日深夜服毒自尽,叛军认定你已经死了,将尸首运至宫外收敛,我有个朋友帮忙用另一具女尸偷梁换柱,已经安葬完毕,殿下现在安全了。”
闻禅彻底懵了。
她眼不错珠地盯着裴如凇的动作,飞快地消化他刚才那一番话,半晌后怔怔地问:“……假死?”
裴如凇眼里漾起浅浅笑意,将粥碗递给她:“殿下果真聪明灵醒,一点即透。”
他在宫中时装得像个背主贰臣,步步引诱她殉国自尽,等她坚定了心意一心求死,再用一颗假死药让她金蝉脱壳——正因闻禅一无所知,所以她的愤怒和绝望都是真的,裴如凇的计划才能实施得天衣无缝。
“你……”
闻禅手还不太稳,端着碗直抖,几次抬起勺子又放下,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你不是……为什么要救我?”
“相归海以裴氏阖族性命为要挟,我不得不屈从他。”裴如凇守礼地站在床尾一步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朝廷之过,我们做臣子的无能,却要让无辜的人承受代价,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禅仿佛是被热粥烫了,整个人轻轻抖了一下。
裴如凇道:“先前为了假戏真做,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生死关头,哪儿有这么多计较。”闻禅放下粥碗,强撑着下地,朝他行了深深一礼,哑声道,“裴侍郎高义,救命之恩,妾身铭感五内,来日必当肝脑涂地相报。”
裴如凇还礼道:“不敢当,忠贞二字是臣子本分,殿下折煞微臣了。”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闻禅刚醒过来,还有点使不上力的后遗症,扶着床围坐在床榻边缘,忽然想起一事:“出了这种事,宫中那些看守我的宫人们一定会被追究,你的人怎么办?”
裴如凇大概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随即很轻地叹了口气。
闻禅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那个送药的内侍不是我的人,”裴如凇认真地道,“而是殿下的人。”
闻禅:“什么?”
“他以前是宫中最底层的洒扫杂役,后来因为殿下的缘故调进柔福宫,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他心中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想要回报殿下,听说殿下被叛军囚禁的消息,他便求我设法搭救殿下,自己加入看守宫人来到殿下身边,暗中替我传递消息。”
“事发之后,相归海派人讯问看守宫人,他第一个站出来坦白,承认自己为报恩帮助殿下自尽,已被叛军处斩,枭首示众。”
闻禅眼前一热,被强压下去的泪意去而复返,行将决堤。
“他叫什么名字?”
裴如凇道:“程玄。”
第68章 回忆(三)
如梦幻般花团锦簇的宫廷生活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幼时记忆早已淡忘得比蝉翼还透明。闻禅在脑海里拼命寻找“程玄”这个名字,总算扒拉出一点稀薄的印象:“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春天宫中办赏花宴, 内侍们提前整理花圃, 只留下开得最好的花, 把那些品相不好的都连根拔了。”
裴如凇其实听程玄完整地讲过事情始末, 但闻禅的眼泪一滴一滴连绵地落在膝头,她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便体贴地没有插话,站在旁边默默听着。
“当时有个在旁边打扫的内侍, 偷偷藏了几枝不要的花在怀里,被管事的看见了, 就把他拎出来打骂。我那时应该是刚好在园子里闲逛吧,听见声音过去看热闹,结果看那内侍被打得很惨, 有点可怜他, 就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把他要走了。”
“你个扫地杂役倒装起怜香惜玉来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这条贱命留着也是祸害……还敢躲, 我让你偷东西!我让你眼皮子浅!”
倒在地上的年轻内侍抱头蜷身,衣服上全是泥土,臂弯里还紧紧夹着一支花苞。管事的踹完犹嫌不解气, 又把他的手指踩在脚下狠狠地碾。其余洒扫宫人都低着头缩在旁边, 不想在这时候触霉头, 种花的内侍们则抱着手嬉笑看热闹,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花丛外忽然响起了细碎的环佩叮当之声。
都是在宫里侍奉多年的奴婢, 一听这响就知道是贵人来了,所有人马上停手屏息。只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探出头,大眼睛一转,好奇道:“你们做什么呢?”
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一队侍女,还有个尚宫服色的女官陪在她身边。这里没人会不认得帝后的掌上明珠,众人马上躬身,齐声道:“参见公主。”
只有被打的内侍一时爬不起来,伏在地上喘粗气,管事内监忙赶上前,柔声细语地道:“回禀公主,奴婢们正为明日宴会整理花园,这里不干净,公主小心,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闻禅给了他个白眼,指着那内侍道:“你过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那小内侍顾不得一头一身的土,连滚带爬地扑腾过来,跪伏在她面前,声如蚊蚋:“回殿下,奴婢……奴婢捡了几朵花……”
闻禅望向花圃边上乱糟糟的花枝,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快蔫了的花苞:“你捡它们干什么?”
内侍讷讷地答道:“奴婢想回去种起来……”
闻禅:“能养活吗?”
内侍被她问住了,犹豫了半天:“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活下来……”
“我想在院里种点漂亮的、白色的花,大红大紫看腻了。”闻禅对旁边的女官道,“狄尚宫,跟母后提一句,以后让他来给我养花吧。”
狄敏微笑着答应:“遵命。”
等公主走远了,那内侍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管事内监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想踹他又不敢动脚,最后阴阳怪气地一甩袖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给他个高枝也飞不远,哼,走着瞧!”
当天下午,这名内侍就被洗刷干净送进了柔福宫,楚皇后听说这是公主点名要的人,亲自把人叫到面前过目:“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洗完脸仿佛变了个人,白白净净,面容秀气,像棵青葱无害的植物:“回皇后娘娘,奴婢名叫小六。”
闻禅立刻在旁边撇嘴:“什么破名?改了。”
楚皇后看过内侍省送来的记档,知道这内侍是因家道衰落才被送入宫中为奴,便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小六答道:“奴婢本名程铉,”他略微踌躇,又小声补充道:“是‘黄耳金铉’之铉。”
《易经》鼎卦云:“黄耳金铉,利贞。”能取这个字,可见他不是一般家世,家人对他的期望也不一般。但程铉既已入宫为奴,再用这个字就不合适了。
楚皇后还在犹豫,闻禅看看她又看看小六,笑道:“我觉得原名好听,比小五小六强,就是你那个‘铉’字有点生僻,换成玄妙的玄,如何?”
程铉年幼时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后来遭逢骤变,一朝跌入尘埃。他生性内敛安静,不善逢迎,唯一的爱好是侍弄花草,为此在宫中饱受冷眼欺凌。他每天苦苦地捱着日子,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更别提恢复旧日姓名,可公主就像从天而降的礼物,一句话就成全了他此生的奢望。
程铉眼含热泪,重重地一头磕了下去:“但凭殿下吩咐!”
初见与告别,隔着漫漫年岁,他都是这样匍匐在公主脚下,像那些被抛弃在园圃外的花枝,用尽了全部力气,还是没有让她看到盛放的结局。
闻禅低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里。
和宫殿里疯癫绝望的大哭大闹截然不同,她哭得极其安静,只有肩头在轻轻颤抖,可裴如凇觉得整间屋子都被她的伤心淹没了。
等了一会儿,他决定做个识趣的人,把空间留给公主。正打算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时,闻禅却已经收住了情绪,擦干眼泪,冷静地问他:“裴侍郎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住在这里,会不会给你招来麻烦?”
裴如凇眼里掠过一丝欣慰之意:“殿下不愧清修多年,心性坚定远胜常人。
“兆京如今被相归海握在手中,他一心想笼络前朝官员,又怕有人暗中反叛,所以在城中布满了眼线,同时紧守城门,不许士庶官民出入。相归海手下的谋臣阿布格心机深沉、狡猾多疑,他一直在设法试探臣,这所院子藏得了殿下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闻禅点了点头。
“逃离兆京的唯一机会是十日后的登基大典。相归海会在城外凌霄台祭天行礼,文武百官皆需随行,届时殿下可以装扮成车夫仆役,随臣一道出城。”
“这座院子曾是臣母居所,自家慈仙逝后一直空着,与大宅隔绝,看院子的是位哑婆婆,臣已安排她每日送饭。殿下若有别的吩咐,臣每日傍晚会过来一次……”
闻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皱眉问道:“你呢?”
裴如凇:“嗯?”
“你以后怎么办?真打算投效相归海吗?”
裴如凇默然不语。
闻禅见他不说话,大约能猜出他的意思,心头像被人拧了一把:“我若逃出兆京,到江南投奔兄长,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一旦传开,相归海会放过你吗?万一相归海没能蹦跶多久,来日天子还朝,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还请殿下务必善加珍重,”裴如凇平静地道,“王师北归之时,全靠殿下替臣求情了。”
闻禅:“……”
她没有从裴如凇那张脸上看出任何玩笑的神情,但这话要是真的就更让人来气了。生死关头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闻禅和裴如凇相识不久,却已经察觉到了他那端严冷淡的表象下潜藏着的疯狂底色。
“那你的家人妻儿呢?”闻禅不想跟他吵,换了个思路,“我逃出去后,能不能里应外合,设法营救你的家人?”
裴如凇摇了摇头:“多谢殿下了。臣没有成亲,无妻无子,家慈早逝,家父现在交州任上,尚且安全。裴氏亲族人数众多,还有故交旧友,除非兆京光复,否则是救不过来的。”
闻禅在“那你就自己先逃”和“你是不是对朝廷没有信心”之间摇摆了半天,鬼使神差地问道:“裴侍郎你看起来,不太像是不好成亲的人啊?”
裴如凇:“……”
闻禅忙道:“冒犯了,一时口快,裴侍郎不必费……”
裴如凇忽然开口:“臣曾与钟州苏氏之女有过婚约,不料女方生母忽患重病去世,婚事耽搁了三年。三年后太子事败,苏氏全族流放,女眷没入掖庭,臣父受此案牵连,被贬谪至烟瘴之地,臣亦外放为官,此后诸事动荡,便至如今。”
他四平八稳地解释完,发现闻禅正用一种“我全明白了”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得:“嗯?”
“你不会是想当驸马吧?”
裴如凇:“?”
闻禅抓住了关窍,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年纪轻轻就是四品高官,又是世家出身,还没有成亲,相归海为了拉拢你,最好的办法是许你一门好亲事,只要你能娶了他女儿,你们从此就牢牢绑在一条船上了。”
裴如凇:“……”
他被今天最荒唐的一段话逗笑了,尽管那笑意只是转瞬即逝,还是像月下昙花一样,惊艳了这个晦暗动荡的夜晚。
他没有和闻禅解释什么,只是从容温和地道:“不会有那种事的。”
不知为什么,闻禅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悲意,缥缈得好似幻觉。裴如凇收拾好粥碗,朝她略微颔首:“天晚了,殿下早些休息,臣先告退了。”
闻禅却还停留在那一闪而逝的余颤中,蓦然起身:“我送你——”
她在裴如凇疑惑的眼神里补上了后半句:“顺便透口气,可以吗?”
春夜风暖,明月如镜,院中点了两盏灯,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闻禅跟在裴如凇身后,无言地走过青石小径,走到一半,忽然见他驻足转头,目光落在墙边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上。
绿叶下藏着累累的珊瑚珠,闻禅走近了细看,恍然道:“是樱桃啊。”
“嗯。”
裴如凇垂眸,收回了目光,提着灯继续朝门外走去,把闻禅和樱桃树留在院子里。
“可以吃。”
第69章 回忆(四)
夏初天亮得很早, 马车离开裴氏府邸,迎着凉爽的晨风驶向城门。街道两旁的民居家家门户紧闭,大街上不时有其他官员车驾经过, 多数都走得慢吞吞的, 好像赴死前自欺欺人的拖延, 心中暗暗祈祷天上掉雷, 不管劈死相归海或者劈死自己都行,这样就不必在生与义中摇摆挣扎了。
闻禅穿着粗布短打,手和脸都涂得黑黄, 贴了几片假胡须,伪装成车夫模样, 手心里全是冷汗。等赶到城门时,一抬头正好对准城头悬挂的一排尸体, 死人的眼睛还圆睁着,吓得她手中打滑,猛地勒紧了缰绳。
好在前面就是城门守卫, 她这样姑且还能算刹车刹早了, 没有引起叛军警惕。一名负责守门的军将走上前来, 手按刀柄, 不耐烦地例行询问:“谁家的?”
闻禅粗着嗓子,顺从地答道:“我家主人是礼部裴侍郎,今日奉命出城, 还请官爷放行。”
话音落下, 前后左右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齐刷刷投向他们这边, 吵吵嚷嚷的城门下竟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刹那间闻禅全身汗毛炸起, 从手指尖麻到了头发丝,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暴露身份, 关键时候,只听背后传来裴如凇冷淡的问话:“怎么了?”
那军将与车中人隔窗对视一眼,面上浮起了古怪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朝同伴摆了摆手,示意前面放行:“没事,走吧,下一个。”
闻禅全身的力气只够甩缰催马,随人流出了城门。等离开城门二里地,她紧绷如铁的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呼地吐出一口劫后余生的长气:“刚才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他们一听是你全看过来了,我还以为我露馅了——你在兆京原来这么出名吗?”
裴如凇没所谓地道:“不知道,也许吧。”
他不在意,闻禅也就没多想,有些迟疑地问起另一件事:“那些挂在城头的是……”
“城破以后,相归海占据宫中,召集所有留在京中的文武官员,命我等俯首称臣、效忠新朝。”裴如凇道,“殿中侍御史杨廷英当场怒骂相归海,以笏板掷向贼首,宁死不降,为叛军所杀,还有几人当庭反抗,也被一并处死,曝尸于城头,以警示兆京官员百姓。”
他那平静得近于冷淡的声音没能包住讽刺,露出了一星锋利的针尖:“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越镇压反抗得越厉害,相归海是被硬骨头们硌怕了,才想出了迎娶前朝公主这么个昏招。”
闻禅低头赶车,沉默了很久,想起城头那些迎着昭阳、被晨风吹得微微摇晃的尸体,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低低地说:“……对不起。”
裴如凇哑然:“殿下何出此言?”
“杨御史宁死不肯辜负朝廷,这样的忠义之臣,朝廷却辜负了他。”
闻禅用粗糙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看着远方凌霄台的轮廓,对裴如凇道:“你有你的苦衷,不管以后怎么选,我替闻家向你赔罪。朝廷无能,君王失道,闻氏一族……愧对九州黎庶,天下苍生。”
这回轮到裴如凇说不出话了。
余下的路程只剩沉默,在各自奔向莫测命运的此刻,就连沉默也显得那么短暂而奢侈。
“马上就到凌霄台了。”
裴如凇手指捏紧了窗沿,用力到关节泛白,唯有声音还是四平八稳的:“记住我说的,把马车停在西侧门外,你从树林中走,我安排的人在林中接应你。”
“惟愿殿下珍重。”
越来越多的马车朝着凌霄台汇聚而来,闻禅目送裴如凇下了车,绯红官袍勾勒出他平整挺拔的肩背,衣袂在风中飞扬,每一步却都走得稳稳当当,渐渐走入了铺天盖地的灿烂日光中。
趁所有人的心神被祭天仪式吸引,闻禅的出逃异常顺利。她溜下马车潜入树林,与裴如凇安排的人接上了头,两人另换了一架马车,朝着与兆京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来接应她的人名叫桂万春,自称是全京城消息最灵通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不胜数,上到衣绯高官下到说书卖艺,甚至在叛军入城短短数日之内就跟领头的混了个半熟,还从他们手中谋得了不少便宜差事。
远方响起了悠扬的钟鼓乐声,是祭天仪式的礼乐。闻禅注意到桂万春数次回望,眼里的忧虑尽管已经尽力掩饰,可还是偶尔会流露出一两分,主动问道:“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妥么?”
“没事。”桂万春扯回心神,换上一副轻松神情,游刃有余地安抚她,“娘子不必担心,咱们一路南下,经关武道、玉州道到靖州,走水路入长江,两个月就能抵达江州了。小人答应过裴侍郎,一定将您全须全尾地送到江州。”
“有劳了。”闻禅点头谢道,“出门在外为免麻烦,你我以兄妹相称如何?”
桂万春忙道:“不敢不敢,这可折煞小人了。”
从叛军眼皮子底下救走公主这种事十分隐秘,轻易不可对人言,闻禅以为裴如凇掩盖过她的来历,见桂万春这反应,蓦地一惊:“你知道我的身份?”
桂万春朝她眨了眨眼,狡黠地笑道:“实不相瞒,那日偷梁换柱、把殿下从宫里换出来的正是小人。”
“失敬了,原来是救命恩人。”闻禅肃然起敬,“既然如此,更不必讲究身份地位,眼下逃命要紧,反正持明公主都已经埋进土里了。”
桂万春:“……”
他无言以对,只好朝闻禅抱了抱拳,以示钦佩。
延寿二十四年秋,也即北方兴朝定兴元年,历经长途跋涉,闻禅终于在桂万春的护送下到达了南齐朝廷定都之地江州。
她的外祖父楚玄度受封赵国公,常年坐镇江州,现如今就坐在她面前,可眼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怀疑:
“持明公主十岁出家修行,深居简出,连京中勋贵都未必认得她,更何况我这远隔千里,从未见过她真容的外祖?你能说出贞懿皇后当年旧事不假,但如果你是当年伺候过皇后和公主的侍女,也一样能说得通。”
闻禅茫然地张口,却不知该从何处辩起:“我……”
“持明公主自尽殉国一事确凿无疑,闻于天下,什么裴如凇偷天换日助你假死脱身,全是你的一面之词,谁能作证?更别说救你的人还是大齐的罪人、为天下不容的逆臣贼子,你要我如何能相信你?”
闻禅忍不住抬头争辩:“裴如凇受叛军胁迫,不得已才投效相归海,那么多朝臣被迫留在兆京,稍有反抗便是全家性命难保,只能委曲求全,难道人人都是逆臣贼子吗?”
楚玄度死拧着眉头,盯着她沉沉地道:“同在叛军刀下,别的臣子可没有像他一样,主动跳出来给贼首操办登基大典、替他草拟登基诏书!”
“……”
犹如巨石当空砸落,闻禅被这句话锤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晃了几下,勉强扶住了桌角没有摔倒,下意识矢口否认:“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可她在裴府中躲避时,并不知道裴如凇究竟做了什么。
难怪那天在城门处听到他的名字,旁人会露出异样的神情……
楚玄度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冷冷地嘲道:“你该不会是裴如凇派来假冒持明公主、安插在本朝的奸细吧?”
这里不是她的容身之处,求得一线生机,需得断绝尘缘,她不该来的。
闻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脸色白得吓人,可还是站稳了。生死劫关和颠沛流离让她迅速学会了接受一切落差,她没有再掉过眼泪,朝着楚玄度福身行礼:“国公的顾虑我明白了,既然无缘相认,便不多扰府上……”
“等一下。”
有人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闻禅转头,发现是右手边一个翘着腿摇扇子的锦衣公子,从衣饰来看家世相当不错,人也生得风流俊秀,脸上时时带笑,眼神却十分狡黠灵动,好像肚子里随时都准备着一包坏水。
“外祖,能认出持明公主的人,咱们江州不是还有一位吗?不如带去让他掌掌眼。万一她真是持明公主,咱们贸然赶走她,岂不是伤了姨母的心?”
楚玄度一怔:“你是说……”
锦衣公子笑眯眯地点头:“对呀,陛下可是公主的亲兄长,他要是认不出来,啧啧,脸都要丢尽了呀。”
闻禅:“……”
楚玄度沉下脸,低声斥道:“元极慎言!那是皇帝,谁让你这么没大没小的!”
可他虽然训斥了锦衣公子,却并没有否认他的提议,甚至开始仔细思忖是否可行。趁着他琢磨的工夫,那锦衣公子跟闻禅打了个招呼:“我姓贺兰,贺兰致,字元极,家母与贞懿皇后是同胞姐妹,论起来我应当是持明公主的表哥。”
闻禅此时满脑子都是裴如凇的事,没怎么斟酌字句,下意识回道:“嗯,原来你就是七岁靠脸同时收三个小姑娘的聘礼、分别把自己许给三家当赘婿的贺兰表兄,久仰。”
贺兰致:“……”
第70章 回忆(五)
江都的皇宫是前朝旧址, 与兆京的宫城风情迥异,历经百年风雨依然很漂亮。只是江南气候潮湿,宫中的墙壁地面生了一层薄薄青苔, 殿内显得灰蒙蒙的。
闻禅跟在楚玄度身后, 穿过咯吱作响的木质回廊, 走进了南齐新帝的书房。
“老臣拜见陛下。”
“楚公快免礼。”闻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老臣还是相当客气的, 对旁边内侍吩咐道,“赐座,去把朕前日得的雀舌绿泡一壶来, 请楚公尝尝。”
楚玄度忙躬身谢恩,闻琥温和笑道:“楚公今日入宫寻朕, 是为什么事?”
楚玄度欠身道:“回禀陛下,前几日有一位兆京逃来的女子上门, 自称是持明公主,她说被叛军囚禁期间,蒙礼部侍郎裴如凇所救, 假死脱身后一路逃至江州, 来投奔我这个外祖父。持明公主乃天家血脉, 老臣不能分辨, 又怕误伤了真正的公主,因此特地带她进宫,请陛下一观。”
闻琥哪能想到已经盖棺定论的人还能死而复生, 当即怔住了:“什么?”
楚玄度稍稍侧身, 露出他背后的人。闻琥愕然望去, 只见那女子身形清瘦修长, 面容素白,眉目是闻氏一脉相承的英气隽秀, 朝他垂首福身:“拜见陛下。”
持明公主虽然甚少出现在人前,但每逢年节圣寿之际也会回宫赴宴,贵戚公卿不认识她,可皇帝的亲儿子、曾经的越王闻琥却认得出闻禅那张脸。
四目相对短短一瞬,他脑海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如果持明公主活下来,依礼制当封为长公主。但她其实是被自己抛下才横遭此劫,闻禅对他不可能没有芥蒂,说不定心里已经恨死他了。而且楚家是贞懿皇后的娘家,在江州盘踞多年,树大根深,以前他们没得选,但如今楚皇后的唯一血脉回来了,赵国公还会像现在这样支持他吗?
刻在碑上的持明公主才是他“望风而泪下”的好妹妹,眼前这个能说话会喘气的女人,只能是也必须是拙劣的仿冒者。
闻琥与闻禅那双形状相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片刻后失望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楚公,斯人已逝,朕明白您的心情,朕也希望那些留在兆京的人都还活着,可是咱们不能因为心软,就给这些骗子们可乘之机啊。”
闻禅:“……”
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
殉国的美名比活人更重要,不管是在兆京还是在江州,天下人只需要一个挂在墙上、埋在土里的持明公主。
唯有裴如凇希望她活下去,可那弥足珍贵的一线生机另一头勒在裴如凇的脖子上,如果她突破千难万险“死而复生”,身在敌营的裴如凇立刻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可以活下去,但不能再作为“持明公主”活下去了。
也许是失望过太多次,轮到闻琥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兄长,闻禅反而没有太大的情绪波澜,毫不犹疑地朝着闻琥“扑通”跪了下去。
“民女是假冒的。”
她坦然流利地编出了一篇闻琥最想听的假话:“陛下明鉴,民女原是慈云寺的尼姑,曾与公主一道修行,因逃到江南后举目无亲,生活困顿,不得已才想出这个办法,只是想从楚家讨些衣食之资,绝无亵渎持明公主之意,更没想到会惊动陛下。民女知错了,还请陛下宽恕。”
闻琥:“……”
闻禅服软服得太快,倒让他油然生出几分心虚,有点接不上茬。
楚玄度眸光闪烁,深深望了闻禅一眼,霍然起身长揖,抢在闻琥前面道:“都怪老臣一时糊涂,险些为奸人蒙骗,亵渎了公主清名!臣回去一定重责此女,请陛下恕罪。”
闻琥不好折了老臣的面子,勉强点头道:“罢了,既然楚公都这么说,那就交给你处置吧。”
“只是经过一遭动乱,这样的事以后少不了,朕可不想隔三差五就认一回亲,日后再有敢冒名顶替、假称皇亲者,一律处刑,绝不轻饶!”
“谨遵圣谕。”
顶着他话中森冷的警告之意,楚玄度恭谨地行礼告退,带着闻禅离开了皇宫。
回到府中他立刻派人去叫贺兰致,又命人抓紧给闻禅收拾行李衣物,搅得一院子的仆婢都忙碌起来,闻禅懵然道:“国公这是做什么?”
“我一开始不相信你,但皇帝这么一否认,我倒是信了八/九分。”楚玄度匆匆道,“皇帝那个人心窄气狭,他若知道你还活着,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留在江州太危险了。这些年借着贺兰氏的路子,楚家在西川办了几桩买卖,还有些田产庄园,我让元极送你过去,你就安心在那里落脚,千万、千万不可再自认身份了……”
闻禅不得不强行打断他:“国公爷,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走就可以。”
楚玄度眼圈倏然一红,怔怔地看着闻禅,忽然忘了后面要说什么,唤了一声:“阿檀。”
闻禅下意识地:“怎么了?”
“外公对不起你。”
“……”
“没事的。”
她在倏忽朦胧的泪光里对楚玄度粲然一笑,轻声说:“没事的,外公。”
刚结束了两个月的颠沛流离,一转眼,闻禅又登上了渡口的客船。
桂万春没有陪着她继续西行,他说兆京可以没有皇帝但不能没有他,所以他决定重新北上。贺兰致亲自护送她到了西川,凭借着外祖父留给她的田宅商铺,闻禅终于在这片远离战火的陌生土地上安顿了下来。
延寿二十八年夏,也即北朝定兴五年,南齐元封四年,燕王闻琢集结武原、汤山、奉义、保宁各路大军发动决战,武原都督陆朔率军攻入兆京,相归海走投无路,逃亡途中自刎于重顺门外,余党皆被俘虏。同年燕王收复平京,叛军兵败如山倒,同罗、呼克延等残部逃往固州。
持续了六年之久的动乱,终于进入了硝烟狼藉的尾声。
兆京收复的消息传至西川,闻禅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立刻动身北上。她原本打算单枪匹马自己过去,贺兰致实在不放心,跟家里说了一声,千里迢迢地从淮州赶来,陪她一起上路。
这些年被战乱兵祸反复折腾,回头路上的很多地方和闻禅当年离开时已截然不同,秋风吹过野草低伏,路边偶尔会露出嶙峋的白骨。
“你就这么贸然过去,进得了兆京城门吗?”
“我有陆朔给的手令。”闻禅坐在马上,面容和前些年相比没什么变化,不知道是因为西川气候养人还是她修行得法,“替他出了那么大的力,这点小忙他还是愿意帮的。”
贺兰致笑了一声,半是无奈半是钦佩地道:“真有你的。我看那皇位真不如你来坐,说不定都不用拖六年,早就能收复兆京了。”
闻禅也笑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持明公主早埋进土里了。”
她只当玩笑,清风过耳转眼即忘,贺兰致说的却是真心话。
闻琥这皇帝当得非常轻松自在,北方战事完全靠燕王闻琢和众将们凭良心在打。南边文武官员天天上奏请求出兵,楚玄度一把年纪了甚至当廷表态愿意亲自领兵北伐,但闻琥说什么也不同意,就好像北方的江山百姓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一样。
闻琥不是个昏昧的君主,至少从他治国理政的种种举措上来看不是,但偏偏就在北伐这件事上昏了头。朝臣起初不解,渐渐地才摸透他的心思:在北方打仗的是他的亲弟弟燕王,一样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如果有朝一日打赢了,到时候燕王是会迎兄长回兆京当皇帝,还是干脆自己走马上任呢?
南北隔江相望,江山一分为二,这些对闻琥来说都不算紧要,要紧的是皇帝的宝座已经被他坐热了,他不想再拱手让给任何人。
一力主战的赵国公逐渐被架空,天天喊着要光复闻氏江山的旧臣老的老、退的退,新朝欣欣向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在江南立国,朝廷甚至一度下令禁止江南粮商卖粮食给北方军队,想把燕王饿死在沙场上。
当时远在西川的闻禅却大量收购白盐和粮食,与武原军搭上了线,在危难之际给他们续上了一口气。有国公府和贺兰氏当靠山,她迅速打通了西川上下关节,使西川一跃成为北方军队的粮草命脉。燕王最终得以摆脱南齐的钳制,彻底结束了这场席卷北方的浩劫。
她过去是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如今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也能活得下去。
众人星夜疾驰,一路没怎么好生休息过,即便如此到达兆京也仍然用了将近半个月。城外到处是断箭和兵甲碎片,城墙上布满伤痕缺口,远方的凌霄台轮廓依稀可见,不过城头再也没有悬挂的尸首了。
闻禅给守城军官看了手令,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片刻后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全副甲胄的陆朔纵马而来,在二人面前勒马,看看贺兰致又看看带着幂篱的闻禅,试探地问:“哪位是楚娘子?”
贺兰致:“……这么明显就没必要那么谨慎了吧!看不出来吗!”
闻禅抬手摘了幂篱,在马上朝他行礼:“西川楚檀,见过陆将军。”
看清她眉眼的瞬间,陆朔微不可查地一怔。他和闻禅多年只有书信往来,从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的相貌年岁,但此刻乍见真容,忽然感觉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从前在哪里见过吗?还是她长得像谁呢?
谨慎的陆朔把问题藏回肚子里,没有唐突发问,而是向她回了郑重一礼:“武原军久蒙楚娘子恩惠,陆某铭感于心,今日终得相见,实乃天幸。”
“微薄之力,不足挂齿,陆将军太客气了。”闻禅微微颔首,给他介绍,“这位是我表兄贺兰致,表字元极,先前筹集粮草一事,他在其中出力良多,这次是特地陪我过来的。”
贺兰氏是淮州豪商,商队遍布天下,陆朔一听这姓氏,便知道这位也怠慢不得。两人互相见过礼,他调转马头给闻禅和贺兰致让了个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先随我入城,咱们到宫中详谈。”
闻禅却已经等不下去了,一边催马一边问:“陆将军,我托你找的那个人,如今有消息了吗?”
陆朔犹疑了一下,放缓了声气答道:“实不相瞒,兆京收复后,我让手下问遍了俘虏的叛军,都说裴如凇自定兴元年后便销声匿迹了,无论是军中还是朝中,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