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从曹班将格物院学部的教材给了一套给郑玄,这位义兄就已经茶不思、饭不想地研究很久了。
曹炽邀请郑玄同去打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看来只有你亲堂兄陪你了。”曹炽摊手。
在曹炽的催促下,曹班只能换上骑装,悄悄从行李中挑了一本书,带上随他一起去狩猎。
夏秋交际的颍水湖畔温度、湿度都刚刚好,空气令人感到格外舒爽,曹家的马在城外单独喂养,出了城,沿着江水走过很长一段田垄,才渐渐看到适合狩猎的小树林。
中国建筑以木制结构为主, 因此城市周边, 往往很难看见大树。
曹班对狩猎不感兴趣,被曹家限制着许久不曾骑马,她跟着曹炽打了一只野兔,就借口身体不适,独自回到歇息的草亭。
草亭搭一条小溪边,树林遮住了午后刺目的光线,林子里只能听见潺潺水流声和清脆的鸟鸣声。
曹班将马拴好,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是一个年纪比她还小些的男孩,看打扮,大概是同行狩猎的某位郎君的弟弟。
男孩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卷书简,见曹班走进凉亭,男孩只是微微抬眼,给了曹班一个淡淡的眼神,便又低头专心读他的书。
曹班自己带了书, 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只铅笔, 见男孩占了石桌,也没有让位置的意思,识趣的走到角落另一边,打开书,用铅笔在上面涂改。
这是格物院文科教材,经过和郑玄的交流,曹班决定对教材进行一次修订。
小小的草亭里,两人相对和谐的各占一处,一时间四下里只剩下马儿吃草的咀嚼声音。
坐在石凳上的荀攸,一直在悄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少年头戴麻巾,身着素衣,是典型的清贫人家的读书人打扮。
可是刚刚抬眼对上视线时,又能看见他右眼一道伤疤从额头过眼一直都颧骨处,在这张清秀俊雅的面容上显得格外违和。
再看亭外他牵来的那匹马,健壮结实的后腿,一看就是挽乘兼用的良马,这人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农户人家出身。
荀攸想,莫不是附近占山为王的山寨主家的贼子?
最近京师不太平,连带着毗邻的颍川郡内也有些人心慌慌,作乱的贼人似乎也比往年猖狂了不少。
想到这里,荀攸悄悄把书简往自己方向挪了一点,一只脚也往后踩着,方便他见势不对随时撤退。
好在来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很识趣的在亭子内的另一边坐下,放下手里的行囊。
又见他从行囊里面,取出了一卷纸书。
是的,和自己手里笨重的竹简不同,那是一卷由薄薄的纸张合订而成的纸书。
难道这还是哪个世家的小郎君不成?
他家不是荀家本家,但是也是旁支中比较兴盛的一支,因此家中才藏有竹简。
他自小好经学,励志读透家中书简,因此得到了本家的青眼,和本家的少年人们一起入族学读书,也是第一次在族学见到了纸书。
但那卷纸书是由麻纸制成,他感肯定,质感绝对不如眼前少年手里的那卷,而且他记得,当时负责授课的从叔荀爽告诉蒙学的孩子们,纸书珍贵,但是荀氏本家拥有全郡最多的纸制藏书,共计二十二卷,会奖励给最用功刻苦的孩子借阅。
“沙沙”的声音从亭子的另一边传来,荀攸抬眼,见对方居然还用一支木条,在纸书上面涂涂画画!
隔着石桌,他看不清那木条有没有涂掉书上面的字迹,但是不论如何,划伤珍贵的竹纸,不就是在暴殄天物吗! ?
不不不,他绝不可能出身世家,世家子弟怎么会不知书籍珍贵?
难道他是什么强盗的孩子?书籍是抢来的,故不知其为何物!
他想起,前些年,颍川辛氏本家,就让一伙恶徒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给抢了。
奇怪的是,这伙人不强库房的钱财布匹,而是挟持了主人,直奔书房,抢走了辛氏本家的藏书。
虽然最后这伙嚣张的歹徒被郡守派人悉数捉拿,但是藏书却不知所踪,辛家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家道中落,但是声名仍在,经此一劫,求助到颍川各个大家族中,想要凭记忆重新将丢失的书誊写下来。
不过那时候荀攸还小,后来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隐约记得,辛家的二房的四子,就是在那次抢劫中,被恶徒刺伤后夭亡了。
荀攸一个激灵,汗毛直立,心中又惊又怒,见少年微蹙眉头,眼脸上的伤痕随着他的动作更加明显骇人,一时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曹班当然不知道面前男孩心里精彩纷呈的脑内剧场,也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经历了农户子-山贼子-世家子-恶徒子的演变,她现在纠结的,是书里这段诗经赏析是选择郑玄推荐的“七月流火”那一篇好,还是应该保留原来自己定的“蒹葭苍苍”那一篇。
荀攸在逃跑与和歹徒搏斗到底间激烈的挣扎了一番,一咬牙,卷起竹简,准备用“知识”的力量,给恶人当头一击!
余光见小公子手起书简,曹班还以为对方要让位置,她这样举着书写字对颈椎不好,她起身道谢,对方见自己过来,却像是受到了不得了的惊吓,手一抖,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哎!”
曹班满脸疑惑,看向亭子外面,表情瞬间转变惊骇,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停下——”
荀攸闭着眼睛,不要命的撒腿狂奔,听到后面的人喊他,更是浑身冒汗,一睁眼,面前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自己,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从后面揽过自己的腰,将他整个人仰面扑倒在地。
身前是立刻勒住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脸色苍白的堂叔荀衍。
身后所触是一片温热柔软! ! !
荀攸猛地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拉开和曹班拉开距离,指指满头细汗的曹班,又指指那匹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马。
曹班摸着自己被压到腹部,长吁一口气。
另一边,打猎归来的曹炽马上拴着猎物,和几名年轻人一起也回到到了凉亭。
见曹班和荀攸在地上,荀衍的马在旁边打响鼻,三人皆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何事,连忙下马,来看曹班。
“君实无事吧?有没有伤到?”曹炽*拉着曹班的衣袖,左看右看,见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放心下来。
荀衍将荀攸的手指头掰回去,拉着他就要给曹班下跪。
这一下给曹班的惊骇不亚于刚刚那匹马,连忙和曹炽一起扶起了这对年龄差不到五岁的叔侄。
一行人回到草亭里,曹班接过曹炽的水囊,打开塞子,闻到里面是散发着果香的凉汤,便没有推辞,小口小口地喝着,压压惊。
荀衍表示,曹班救命之恩,荀氏必然重谢,曹炽有些不屑,想说话,被曹班用眼神制止了,话锋一转,和曹班介绍了同行打猎的各位世家子弟。
一个名唤许子将的少年对曹班的义举大为称赞,又听曹炽道:“子将是汝南人士,汝南藏书千卷格物院知晓吧,那是我这位堂侄一手创建的。”
得知曹班居然就是闻名郡内的格物院主人,众人顿时表情各异。
曹炽自然是挺起胸膛自满脸骄傲,荀衍惊讶中,带着几分了然,至于荀攸的表情,就是纯纯的惊讶了,下巴好半天没收回去。
许子将却是又惊又喜,和自己的从兄对视一眼,大声称赞曹班,夸她“武可堪风烈,文足述后叶”。
对于曹班的这番评价,后来被武朝正史《武书》记录下来,用来形容融帝少时的风采。
不过当时在阳翟城郊树林中的草亭里,众人却哈哈哈大笑起来。
“许兄,怎么又把你们那一套,搬来阳翟了。”曹炽调侃少年。
曹班不明所以,荀衍解释道:“这位许劭子将,和他的从兄许靖许文休,平日里最喜欢品评人物,颍川凡是有些名气的,被他俩遇上,都逃不过这遭的。”
曹班恍然大悟,许劭被伙伴们嘲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们只是想通过品评,让美好的品行得以发扬,让恶劣的品行得到遏制。”
曹班问曹炽:“七叔也被评过吗?”
曹炽表情晴转多云,想来得到的不是啥好词,不过这样还能一起打猎,看来七叔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众人也知曹炽是故作生气,又是一番笑闹,热闹的氛围中,唯独曹班若有所思,许劭见状,有些不太确定地小声问曹班:“君实也不喜欢这样的品评吗?”
曹班笑着摇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主意。
见气氛有些尴尬,荀衍道:“君实可是觉得言多不义?确实,君子慎言”
“不不,休若误解我的意思了,”曹班解释道,“我是觉得,子将品评得还远远不够。”
“哈?”亭内众人一时皆不解其意。
“光品评颍川人士,怎么能够让世间的善恶得到分明呢?”
曹班走出草亭的阴影,阳光下,黑色的眼睛变成了亮闪闪的琥珀色琉璃珠,她转身,看向亭内道:“不光要评颍川,还要评整个豫州,评整个疆国四域!”
“要评,就评天下人!评天下事!”
第42章
吴声是谯县格物院十三名一期生中的一位,当初舍友江芜玩失踪,就是他怂恿负责点到的吕克,一起去找纪管事告的状。
一期生作为最初跟随曹班的一批老人,在谯县格物院一号决议出台后,就被分到了各个学部给后进入格物院的孤儿们授课。
吴声在武部学科方面的成绩, 要远高于学部, 他的性格在一期生中也是最为外放的,常常和出身洛阳的特勤组的学子们打成一片,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分到武部。
“哎, 想当初,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分部的消息, 连夜请教了许监督,连教案我都写好了, 谁知道第二天,给我分到了学部的文科呢?”
吴声手摸着膝头,坐在蒲团上,和身边的人小声抱怨。
身旁的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带着孩子,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这个陌生人。
好不容易来得早,占了有蒲团,还靠近讲席的好位置, 他可是专门来听“新闻”的,不是来听失意不得志的文士抱怨生活的。
中年人尽量不理会身边年轻人的絮絮叨叨,努力将注意力维持在被人群环绕的木台上。
这个不过二十尺见方的小木台,如今可是最近整个阳翟城,不对,应该说是整个颍川郡,最热闹的地方。
小木台就搭在城中郡守府邸所在的长街口,因为每月初一,会有来自阳翟格物院的小童子在这个小木台上说“新闻”,故而此台也被称作“新闻台”,又因为说新闻是在月初,因此这一活动也被人们称为“月旦评”。
甚至后来有外地人闻讯来听新闻,问本地人“新闻街”在哪,久而久之,颍川郡太守府前的长街,就被人们改称为“新闻街”了。
按照这些聪慧的童子们的解释,所谓新闻,强调一个“新”字,其内容涵盖很广,一般会先报几条近期发生在各地的大事件,如重要官员的废起,造成重大影响的天灾人祸,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听到来自京师的消息。
随后是最吸引人的本地要闻,身边人身边事,最能引起热议,再然后是农时提醒和天气推算,到了这里,一般会给说新闻的童子和来听新闻的百姓休息一下,头脑灵活的商人就会趁这个机会,赶紧推销各种吃食酒水。
这之后会由一位来自汝南的许郎君,对之前说的新闻进行点评,这个环节有时候会引起一些到场的士人的“热心建议”,百姓们喜闻乐见,只是郡守不得不为此专门派士兵来新闻台维持秩序。
月旦评通常持续一整天,到了下午,会由格物院出资,邀请有名望的大儒或者有独特想法的士人,来台上讲学。
据说月旦评初设当天,讲学阵容异常强大,由荀氏荀慈明为代表的本地名士们与来自遥远东方北海国的名儒郑玄和他的门徒轮番上阵辩经,场面堪称热火朝天!
这会儿台上才刚刚开始,只听一个女郎君用清亮的嗓音说道:“邓皇后于三日前,复立”
哗——
这一上来,就是重量级!
头一环节保持安静虽然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
皇后被废在本朝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被废的皇后还能复立?这还真是新鲜事!
光是这一条消息,就足以填满等待了整整一个月的百姓们的大胃口。
中年人的脖子都快伸到前面那人肩膀上了,耳边却又响起不和谐的嘟囔声。
“你说,工、理、农、法,哪科不比文科有意思多了,本来学部外勤就少,还给我分到几乎从不出外勤的文科,我就说主公偏心吧,吕克那个书呆子,比我更适合文科,结果分到武部信科去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 ”
中年人额头青筋直跳,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但是身旁的年轻人好像根本不会读氛围,一直喋喋不休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好在,我记性还是不错的,这文科不就是背、写、讲嘛,不是我自夸,就算是主公亲自考教,我也是不怕的,这边我好不容易适应了文科泡在书山书海里的日子了,结果,啪地一下——”
吴声突然太高音量站了起来,他身旁的人被吓了一跳,好在周围的人的注意力都在木台上,没人关注他们。
“你猜如何?”
“额如何?”中年人一脸嫌弃,又下意识地配合,另一边手默默挡住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和这个疯子保持距离。
“没过几个月,给我调来阳翟了,让我主管阳翟新闻台的设立事宜!”
四周好像突然间没了声音。
吴声转头,看向旁边瞬间目瞪口呆的中年人,他身后年仅五岁的幼子扒开父亲的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环视四周,见大家的注意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台上的女孩皱眉看着她,满脸写着不爽,吴声连忙起身,小声道歉后,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钻出人群,往阳翟格物院的方向走。
没过一会儿,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贵人!贵人请留步!”
吴声停下脚步,闻言轻轻牵起嘴角,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坐在他旁边的父子俩。
也是他和手下跟了几日的目标人物——戏安戏忠父子。
阳翟格物院初建,新闻台的设立同步进行,对外这只是用来讲新闻和经学的地方,实际上这背后是由格物院两部九科,共同编织的一张情报大网。
他作为首任阳翟格物院院长,同时兼任一个全新部门——情报部的二把手。
情报部的一把手,也就是部首,由符柯担任,符柯同时免去原格物院监督的职位,由满分通过武部首次结业考核的一期生吕克接任。
在熬过长达两个月,暗无天日的007加班后,阳翟格物院各项工作总算走上正轨,吴声也稍微送了一口气,连以前他不太喜欢接触的幼龄孤儿,看起来都格外可爱迷人,他施粥时的笑容也格外的灿烂。
以格物院为据点,施善行,收养孤儿已经是老操作了,“人口是发展的基底”,这是主公常说的话,他自己也是这样被主公从人市上买下来的,但是这次任务目标却不太一样。
真正的目标,五岁的戏忠,他的父亲还健在呢。
不过这戏忠的父亲烂赌,靠着祖上一点点基业为生,卖掉了唯一能给家里带来收入的妻子后,没过多久,家里已经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他每月初一来新闻台,上午和孩子一起听新闻,下午就把孩子独自留这儿,自己继续去赌,因此引来了格物院的关注。
吴声很快查清楚了男孩的家庭背景,将情报送至曹班案前。
通常这样情况的孩子不会是他们优先考虑吸纳的对象,但是曹班这次却破了例,她用食指轻点着情报上男孩的名字,让吴声亲自去做接触。
上任情报部后他马不停蹄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推动邓皇后的复立。
桓帝看上了毫无出生背景的采女田圣,于是格物院安排人手书信邓皇后,让她在大臣中运作,上书皇帝,提醒她田圣身份低微,没想到之前对邓皇后的废除没有任何反应的太尉陈番,带头抗议,搬出歌女出身的成帝皇后赵飞燕的例子,来阻止桓帝立田贵人。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又频繁催促立后,这个时候,因为梁党祸乱而没有了“娘家”的邓皇后再次出现在大臣们视线中,最后在陈番的带头下,一篇赞扬邓猛女的奏文打动了桓帝,邓猛女被再次立为皇后。
比起洛阳盘根交错的复杂情报任务,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当散心了。
戏安果然没让吴声失望,一听他是新闻台的管事,二话不说将戏忠卖了五百钱,用亲子两个月的眼泪,换来了自己两个月的口粮。
吴声顺利交差,领着哭鼻子的小戏忠,去见了曹班。
曹班饴糖果汁冰糕变着花样上了一遍,才让戏忠安静下来。
“不值得,不值得,给他不如给五期生当奖励。”
望着戏忠小小的背影,曹班叹气,姓戏,颍川人,她也没把握这是不是戏志才,毕竟志才是字,可是这孩子现在还没到取字的年纪啊。
但是如果就这样放过,下次见面,万一就成了曹操那边的,她岂不是会后悔死?
曹操已经出发去了洛阳,他们之间的书信也就此中断了,用姐姐的话说,将来她和曹操再见,是敌是友亦未可知。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她们是要成为车下掀起的尘埃,还是车上的人?
邓皇后复立,是她们迄今为蝴蝶翅膀扇动得最厉害的一次,也是下得最艰难的决定。
如果桓帝就这样按照历史如期卸任,那么邓皇后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后,一位没有外戚支撑的太后。
没有了窦家的窦皇后,那么下来的灵帝还能如期继任吗?
或者说,她们姐妹,要不要让自己的生母,拥立灵帝呢?
第43章
这个问题曾经让曹班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
保险起见, 拥立灵帝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历史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之一,就是对历史的预知,如果继任桓帝的不是灵帝,那么失去先知优势的姐妹俩,相当于在乱世失去了领航的方向标。
但是如果想要立灵帝,那么就面临一个问题。
如何说服生母呢?
虽然说母女已经相认, 在曹班的帮助下,生母改变了被打入掖庭暴室的命运,还破天荒地被再立为皇后。
邓猛女往上没有娘家支撑,往下只有曹班和段宁两个女儿, 此前她已经多次接触过符柯和她手下的情报组织, 信任方面倒是不存在危机。
但是汉室这么多候选人,单单冀州封国就有六个,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如何从这么多人中单单挑中了河间国的解渎亭侯刘宏呢?
“让你手下情报部,把汉室宗亲直接列个谱系图出来,再把可能的名单圈出来,挨个写出利弊, 拿给邓皇后看不久行了。”段宁如是建议。
也不是不行,而且之前格物院文部在整理经书时,已经列过这样一份清单了, 写起来倒是不费力气。
“但是这样,也很难保证能选到刘宏吧。”
适龄的,品行好的,无论条件怎么苛刻,都不可能精准定位到刘宏身上。
“谁说一定要选刘宏了?”姐姐淡淡道,“无论是谁, 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明君、昏君。”
曹班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继任如果是个明君,能有实力改变乱世,那么照姐妹俩现在的发展情况,生存下去不会有太大压力。
但如果是个昏君
“我们所要争取的,不是皇权。”姐妹俩心有灵犀。
她们所求的,是生存,是太平,如果乱世注定开启,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她们要自保,必然只有一条路走到底这一个选择。
而皇权,对她们来说,只是这一选择的结果,而不是目标。
不能自保的皇帝,坐在皇位上,也只是乱世下被人随意搬弄的玉玺罢了,这玉玺产自哪个封国,并不重要。
想通这一层后,曹班苦笑道:“姐姐是下决心了吗?”
段宁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平安相见,平安地活下去,这是我的决心。”
不过这件事还需要和她们的生母好好沟通一下,虽然她们都觉得桓帝活不长了,但是万一因为蝴蝶效应桓帝又延长待机个几十年呢,姐妹俩暂时还没这个能力刺杀皇帝。
比起皇帝的去留问题,还是考虑两人什么时候见面更现实一些。
按照郑玄的游学路线,过了颍川郡,就出了豫州地界,进入国都洛阳所在的司州范围。
原本他们是计划要在洛阳停留一段时间的,郑玄二十多岁时,离开家乡,在洛阳太学读了十多年的书,算是曹班半个学长,他的学识和名望都是在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因此在京师也有不少熟人朋友。
曹班自己也想见见蒙学时期的同学。
但是事与愿违,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了。
虽然和历史上相比,少了外戚+士人双重身份代表——负责打冲锋的大将军窦武,但是桓帝病重多月不曾朝见百官,士人和宦官之间的权利交锋的火花,也终于点燃了盖在京师上空那张薄薄的麻纸。
士人这边依旧是老当益壮的陈番带头上书,斥责是皇帝身旁的宦官掩盖住了圣主的光明,才导致桓帝身体里产生了气瘴,需要肃清朝纲,捉拿为非作歹的宦官,来给皇帝冲瘴治病。
宦官这边迅速做出响应,以中常侍曹节为首,连夜密谋,直接带人将上书的士人捉拿下狱。
陈番又哪里是个好惹的?太尉府振臂一呼,九卿响应过半,带着太学生百人持刀和宦官对抗,却不及宦官所控制的禁军人多器重,陈番被当场格杀。
宦官势力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假传圣旨污蔑太学生造反,大兴牢狱,士兵直接冲进太学,捕杀太学生三千余人。
曹班迅速阅读完情报,得知还未入学的曹操逃过了一劫,默默将情报放入炭盆中销毁,随即立刻出房间将消息告诉了郑玄。
一行人被迫转道,避开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洛阳城,继续往北,沿着黄河逆流上行,直接去下一站,弘农郡。
他们人还没进入弘农郡地界,天子大行的消息,就通过行脚商人穿到了他们耳中。
天子大行,党锢之祸却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再加上皇位继承人选的争论,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刚刚晋升为皇太后的邓猛女被宦党和士人夹在中间,这些人连避讳都顾不上,接连闯入太后宫殿,“邀请太后”商谈立新皇的事宜。
邓猛女不知作何选择,不出所料求助到曹班这里,曹班按计划让符柯假扮侍女入宫安抚太后,同时将汉室宗亲谱系表、适龄候选人名单及其生平简历整整四沓材料放在了邓猛女案头。
次日,太后传召司徒胡广和任侍御史的河间人刘倏进见——
曹班和郑玄一行人在弘农郡拜访了本地豪族弘农杨氏。
弘农杨氏的话事人杨秉去岁逝世,他的儿子杨赐在朝中任越骑校尉,掌京师禁军,天子大行必然是要在岗值守的,因此接待他们的,是杨赐二十五岁的儿子杨彪。
杨震、杨秉,还有未来的杨赐、杨彪,都当做到了太尉的职务,因此弘农杨氏不仅仅是“四世四公”还是“四世太尉”。
杨秉的妻子也出自汝南袁氏,是曹班义兄袁隗的堂姐,曹班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高了杨彪一辈,杨彪也是个性格直爽的公子哥,得知此事,还一本正经的称曹班“君实义叔”。
好在自己名义上是宦官的后代,不然按照古代这种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万一哪天发现曹家这边和杨家也是亲戚,这辈分岂不是论不清了。
袁隗和他们的行进的路线完全相同,因为洛阳的党锢之祸而耽误了一些时间,几天前才看望了自己的堂姐,从弘农离开。
司州都属于近畿,曹班暂时没有在这些地方建格物院的打算,杨家为天子服丧,也没有挽留他们的意思,因此短暂休整后,曹班和郑玄再次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三辅是位于洛阳西边的三个相邻郡——京兆、左冯翊、右扶风的统称,原本是西汉都城长安的京畿地区,如今一同划入了司州范围内。
过了三辅再沿黄河西上,就是凉州了。
还在颍川时,曹班就和姐姐通过玉佩,定下了洛阳相见的计划,曹班西行,姐姐从安定郡入三辅进京。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洛阳不宜久留,姐姐那边羌胡南下作乱安定郡,负责平乱的张奂是个招降派,杀了贼首后,余贼悉数放回。
这边张奂刚一回京述职,那边被放归的羌胡又重镇旗鼓,兵分两路,东面沿河顺流而下过原上郡地界攻并州,西面则由北往南侵北地、安定两郡。
段宁不得不分派人手支援讨羌,大规模战争简直就像是一不见底的深渊,经年屯田攒下的粮食和往来商队经营得到的钱财,以远超她预期的速度被疯狂消耗。
然而这个关键时候偏又撞上皇位更叠,张奂被困在京师无法派兵驰援,段颎东边以御东羌,西边的疆土则由凉州三明中的另一位,皇甫规支援,安全起见,段宁只能暂时退回陇西田庄。
而曹班这条求学之路也异常不顺利。
抵达扶风郡后,郑玄的旧友卢植亲自接待了他们。
刘皇叔这位身材高大、性格刚毅的老师,显然比之前他们遇到的接待人都靠谱许多,直接带着郑玄和曹班,去拜访自己的老师马融。
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躺在榻上,靠着族人的“翻译”,收下了郑玄和曹班两位新徒弟。
马融这个状态曹班不久前在另一位老人身上也见过——自己的三伯公曹褒,在他们出颍川的时候逝世了。
马融的门徒愈千人,其下弟子层层分级,曹班他们初来乍到,只能坐在学堂前院最外围,由初级弟子授课。
课程内容就连陪同曹班来到扶风郡的江芜听了都忍不住打瞌睡。
曹班倒是觉得这样的形式挺新鲜的,她自己的格物院授课,大到桌椅板凳等教室布置、课堂时间和课业安排,小到值日表、打分制等细节,都是她按着记忆中的样子设置的,实不相瞒,她还是有点PTSD的。
马融开办的学堂,是一圈人围着一圈人,时长无定数,交谈讨论也很自由,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后院歌舞声。
郑玄一路西行至此,更是听得十分认真,卢植早就过了高级弟子授课的阶段,对“没能让他俩走自己的关系进高级班”还感到有些抱歉。
“不过,一般来说,投入恩师名下,都是这个流程,我之前也是怎么学过来的。”
“子干学了多久,才能得高级弟子传授?”连听了两日,郑玄也发现初级弟子所授内容,还不如义弟拿给自己的那套格物院蒙学课本丰富,也有些按耐不住。
卢植不免自豪道:“不才天资愚钝,五年。”
见郑玄和曹班都没有预料中惊叹的反应,卢植急忙补充道:“这算是最短的了,大部分人都要学十年呢!”
第44章
屋外呼啸的北风卷着寒潮,开始侵蚀这片土地的生命力。
隔着毛毡织成的厚重门帘,屋内在炭火的烘烤下,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新上任不久的凉州刺史刘恭,躺在羌女的膝头,一边吃着甜滋滋的葡萄,一边听从事汇报这几日的收到的“礼单”。
“啧,果然是边郡荒凉之地,也就只有我这样心系汉室的宗亲,才愿意在这种时候来啊。”
从事洪预是前任刺史赵仲台一手提拔上来的,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气不过,但是想到家中靠着他俸禄吃饭的妻儿老小,只能捏紧拳头,生生地将这口气又咽了回去。
“这样下去,我孝敬曹节那个阉货的一车珍宝,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呢?”
玉盘里的葡萄很快被刘恭摘了个干净,他咂咂嘴,在羌女的搀扶下艰难支撑起他肥硕的身躯。
站在床榻另一边,同样是空降刺史府的铁官张昌连忙上来,搀扶刘恭起身,满脸堆笑道:“还是段女郎上道,您看这葡萄,又大又甜,还挂着霜呢,据说是新鲜采摘,连夜从武威运来的。”
刘恭眯起眼睛哼哼两声,也不知是认可还是不认可。
张昌立刻道:“这个段宁!有好物怎么不多送些来?未免太不识好歹!”
“哎——”刘恭摆摆手让羌女退下, “好歹是段公之女孙,段公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羌女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被张昌皱着眉挥手赶出去了,又听刘恭道:“不谈这些烦心事了,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情可办了?”
“办了,办了!”张昌早就等着上司问这个呢,他是本地人,找几个舞姬伶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掀开门帘,想招呼等候在外面的人,却被人从外面掀开帘子,扇了个正着。
“使君——羌,羌胡,攻破下马关了!”“休得无礼,滚出去!”
神色慌张的刺史府小吏和张昌同时大声道。
洪从事第一个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立刻对刘恭道:“过下马关,就是入安定郡界了!”
刘恭根本都不知道下马关在哪里,张昌见状连忙安抚上司:“朝廷已派度辽将军皇甫威明派兵驰援安定郡,皇甫将军是安定郡人,必定会全力迎击,使君自可安守陇县不必担心。”
洪从事却觉得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使君!下马关隘,北有黄河回环,四周有峰峦合拱,易守难攻,此次羌胡战力不可小觑,陇县东临安定郡,不可不防啊!”
从事这番话言辞恳切,让刘恭也不由慌了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家张昌。
张昌一下像是有了依仗,冷笑道:“洪从事非汉阳郡人,凉州多战乱,遇事难免容易露了怯,却不知自从顺帝年间,故汉阳郡太守和护羌校尉打破羌贼于汉阳郡阿阳县后,羌贼已不敢再犯我凉州刺史部治所二十年有余!”
张昌故意在“凉州刺史部”几个字上做了强调,刘恭一下子领悟过来了。
对啊!陇县可是凉州的刺史部所在啊!
他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来挣几年块钱,然后回家乡安享晚年的!
这羌贼得有多大胆子和能耐,才能打到刺史部治所来呢?
他差点就把自己的初心给忘了呀!
不过嘛,他也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昏官,思考间,他的视线转到了那串被他吃干净的葡萄藤上,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快传长史庞端,还有,咳,段公家的女郎!”——
零田骑在马上,火光照亮了他的满是血污的脸,耳畔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交错纷沓的马蹄声和羌人士兵的呐喊声。
他手中的长刀是不久前,从北地郡府武库中取出来的,随着刀一起找到的,还有只维系了两任国君的先零国国君印绶。
零田是先零王滇零的后人,如今这把刀在他的手里,尝过了无数汉人、义羌的鲜血,这其中也包括北地郡太守全府上下五十多口人。
“怎样,这火一烤起来,是不是就暖活了?”见他看着被火点燃的村寨愣神,北宫莫打马上前,他的马鞍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后牵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踉跄着被拖着往前走。
北宫莫是叛乱的义从胡首领,对北地一带的地势了如指掌,和零田所率的先零羌一拍即合,率轻骑连夜突袭北地郡,攻破郡守府后三千羌胡劫掠了粮仓,没有多做停留,又继续南下,合力击败了下马关的屯兵,驻守的一千余义羌反叛,队伍一下扩大到五千人。
零田看了一眼被栓在马后蓬头垢面的女人,用胡话对北宫莫道:“莫在这里多停留,半个月内拿下安定,只要入了三辅,女人有的是。”
“谁说我们要打安定?”北宫莫解下绳子,用力往前一拽,女子被勒住脖子,扑倒在地。
“我们不是约定好……”零田皱眉。
“将军久未入汉界,不知这汉人中除了有北地太守那样的软脚羊,还有段颎那样的硬骨头在呢,三辅守汉庭西大门,光是咱们这些个拼凑起来队伍,想入三辅,可不容易啊。”
“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冒风险!”北宫莫临时变卦,零田顿时黑了脸。
见零田这番样子,北宫莫在心里暗暗叹气,果然是年轻气盛,虽有胆识,而无远虑啊。
“我们得到消息,如今新上任的凉州刺史是个无名之辈,依我看,同样冒风险,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更稳妥一些的呢?”
“你的意思是……?”
“不如我们转道攻陇县,趁着那些个汉庭昏官还未反应过来,据陇县城再图三辅,这样如果情况不对,往西也是羌人的地盘,不至于孤立无援”
零田冷脸:“跟着汉人久了,是不是都会染上汉人阴险狡诈的毛病?”
“ ”
“罢了。”零田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长刀一挥,鲜血溅到了北宫莫的衣摆,座下的马不安地踩着前蹄。
“将军这是何意!”北宫莫皮笑肉不笑。
“北宫将军确实考虑得周全,既如此,就先下陇县。”
北宫莫面上的阴霾一扫,骑马踏过那羌女的尸体,上前道:“那还是老规矩,我带轻骑兵开路,先探查情况,我们现在只留有五日的口粮,要攻城是远远不够的,将军这边带队收缴齐足够的粮草后,我们在乌枝县汇合。”
过了下马关后,接连几个村庄都相距遥远且守备羸弱,北宫莫将这些大肥羊让给零田,算是示好。
计划定下后,北宫莫和副将回到营帐,一掀开帐帘,副将就破口大骂:“黄口羌贼,做他的复国大梦去吧!”
北宫莫也一改方才堆笑的样子:“不去管他,我们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办。”
北宫莫和他手下的反叛义胡,真正想投靠的,是陇西郡以西,势力更为强盛的烧当羌。
“我们绕道卧虎山入汉阳郡,他既然喜欢打,就让他自己打去吧。”
零田攻刺史部治所所在的陇县,相邻的陇西郡不可能不救,这样他们就可以趁乱穿过兵备充足的汉阳郡和陇西郡,进入西羌地界了。
这支叛逃义胡本来只是在北地边郡劫掠,北宫莫的副官之前也是北地汉军中的一员,在军中受尽汉人折辱,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地郡太守,会被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割下头颅。
如今他已经是一支500人军队的二把手了,这一路南下,汉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想到荣华富贵的日子就在眼前
副官强行遏制住胸中激动情绪。
“那羌贼一定会打陇县吗?”
要是他临阵变卦,转道去了安定,那他们孤军深陷,就危险了。
北宫莫道:“他一定会去。”
“先前我们放出消息要攻安定郡,朝廷已经派兵驰援了,没必要这个时候和汉军硬碰硬。”
“况且他也不是个傻的,单拿下安定,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入三辅,汉阳必定来攻,到时候两面夹击,他那点人,还不够汉军塞牙的。”
副官这才放下心来。
“将军高明!” ——
* ——
“羌胡过下马关了?”马腾得到段宁传信,从陇西田庄匆匆而来,一进内室,就听道这个爆炸消息。
“北地郡呢?下马关屯兵防不住,北地郡不去援吗?”
贾诩指着众人中间的沙盘,摇头道:“羌胡月夜袭击太守府,阖府上下五十三口人被屠杀殆尽,北地官府现在自顾不暇。”
“我可以带队去!”马腾立刻道。
房间安静无声,没有人响应他。
马腾看向站在中间的段宁,女郎站在烛光下,阴影挡住了她的脸色,明明是众人中身量最小的,经年上位者积攒的气场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我们的兵力是多少。”段宁问马腾。
马腾立刻站直回答道:“三大田庄加起来,正兵200人,辅兵400人,共计600人。”
“你可知这批羌胡多少兵力?”
马腾老实摇摇头。
段宁冷冷道:“保守估计4500,不排除进一步增加的可能。”
马腾一怔,迟疑道:“以少胜多的战例也不是没学过”
贾诩在一旁泼冷水:“最近的陇西田庄只有150人。”
武威郡田庄兵力最多,但是路途遥远,传信过去再调兵来,一个来回人都凉了。
“他们放话要攻安定,刺史忌惮主公手下的私兵很久了,让我们出兵随长史一起驰援。”
这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安定也有段宁的田庄在,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但问题是,面对上千人规模的战役,纵使田庄私兵素质高,装备好,绝对的数量差距面前,她有几分取胜的把握呢?
皇甫规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她展开凉州一带的地图,和沙盘上的地形图反复比对。
“是否需要即刻调令陇西、武威田庄,驰援安定?”贾诩询问。
段宁却在这时问道:“安定那边的前哨有没有传回新的消息?”
贾诩摇头:“羌胡前骑约500人已过三水县,具体位置还不明确,但按这个速度,明日晚就能抵达安定郡治临泾县。”
段宁放下地图,食指从三水县的位置往下,滑到了他们所在的陇县,抬头看向众人,沉声道:“我担心,敌人会分兵,攻陇县。”
“五百人的前锋,和大军相隔这么远,这不是正常的行军方式。”
段宁手指沙盘最高点,果断下令:“即刻传令!调陇西田庄全部兵力,由马腾带队,引敌前锋至卧虎山口!”
门帘被突然掀起,风灌入室内吹熄了烛火,一个士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安定田庄前哨最新探报!羌胡五百轻骑在三水县转道,往汉阳郡方向来了!”
第45章
“马将军,他们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士兵武宽坐在马车前,手持缰绳,小声说道。
“看到打头那个高个子没?”马腾单脚踩在车架前, 一只手始终保持伸进车帘里面的姿势,同时透过斜插在马车前的一面小镜子往后看。
“看到了, 那就是贼首?”武宽咽了口唾沫,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嗯哼~”马腾抬起一边的眉毛,“怎么,怕了?”
“也不是”武宽也从自己这一侧的镜子,快速往后打量了一眼,生怕惊动了这群尾随而来的恶狼。
“就是觉得,这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太像?”
武宽是陇西田庄最早的一批“自有”人员, 他们当时一起二十多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以“批发价”被主公从人市上买下, 自此过上了能吃饱饭,穿暖衣的日子。
习惯了田庄里与日俱新的各种变化和庄园里人人饱满向上的精神气头,难免对当前社会现状的理解,产生了一点点偏差。
“这是我们田庄第一次对外作战, 连主公都亲自上阵,和平时那些截道的匪徒不同,这些都是手下亡魂无数的战士, 从北地一路南下至此,作战经验丰富, 不可掉以轻心。”
“是!定不会让主公失望。”
马腾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收回观察后面的视线,清了清嗓子,继续用他荒腔走板的调子,唱着从前从洛阳城听来的小调。
武宽则继续注意方向,专心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
主公推断的果然没错,敌人出现了分歧,这伙儿先锋打算绕道阿阳县国,入汉阳郡。
五百人轻骑孤军怎么敢就这样深入凉州腹地?
劫掠?汉军四面八方的守备光是用人数也可以辗轧他们了。
攻城?更不可能,五百人打城,还是汉阳郡内的城,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那么这个方向,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们的内部出现了分歧,这伙人独自西行,不是想逃跑,就是想勾结西边频频侵汉的烧当羌。
往西不能走治所陇县的话,只有阿阳县城附近卧虎山一带,是最佳选择了。
他们这三十正兵接到主公命令,全员出动,扮演成商贾,将敌人的五百轻骑,往卧虎山的山谷引。
假扮商贾对他们这些平日里本就参与行商的人来说不成问题,豪华的车架(本来就有的),深深的车辙(装了武器和石头),穿貂的东家(马腾),组装完成后,再“碰巧”出现在对方行军路前,果不其然,鱼儿立刻咬了钩。
陇西田庄的八十辅兵提前占据山谷制高点,主公段宁亲自带余下的二十正兵和二十辅兵断敌后路。
所有人只要听到山上的号角声,立刻出击迎敌。
寒风呼啸着穿过山谷,阴云堆积在天穹之上,将寒冷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武宽不敢抬头,只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两耳。
商队最后一匹马也已经走进了山谷的阴影间,武宽耳边听见隆隆的声响,不知是风声还是马蹄声,亦或是他紧张的心跳声。
风声在这时转变了方向。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从未听过的呼哨声。
——他们来了!
武宽和马腾迅速对视一眼。
近一点,再近一点!
一百步,五十步,敌首的长刀几乎就要挥上最后一匹马!
骏马嘶鸣倒地,就是现在!
熟悉的角号声自山谷上方传来,连带山谷两侧的崖壁都在震颤。
几乎是同时,身边的马腾骤然发力,探身进入车帘,弓和箭筒被他整捆推出车厢,周围的士兵纷纷撤下多余的伪装,拿上武器掉头作战。
马腾一脚将一杆超二人长的马槊踹出车厢,翻身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一把轻便精巧的长弓,他一手抓住剩下全部的箭矢放入腰间箭筒,顺手割断牵绳,一个跃身跨上马背。
“杀——!!!”
道路前的肥羊突然变成了比自己还凶残的饿狼,冲锋的号令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从天而降的箭雨。
怎么可能?为什么这里会有埋伏?
“掉头!掉头!”北宫莫用力拽进缰绳大喊。
“不行,将军!后面也有——”副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弩箭从后脑直接射穿他的面门。
北宫莫目眦尽裂,大喊后退,前后敌人的数量都不多,麻烦的是山谷上方的伏兵,但是弓箭力度有限,弩箭换装需要时间,况且箭矢珍贵,只要他们能逃出山谷口
一发箭矢从他身侧堪堪擦过,随后是一阵武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凭着多年马背作战的经验,勉强弯腰躲过马槊的攻击,对方已经冲到了山谷口的位置,与射出箭矢之人并排,他被迫后退往山谷深处方向拉开距离。
五步射面,这个精度和力度,这非专门训练的弓箭手不能达到!
但是那个持箭的,为什么是个小女郎! ?
“主公掩护我!”单手持槊的九尺大汉大喝一声驾马而来,北宫莫来不及思考到底谁是主公,周围的士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员,他也被逼急了眼,握着长刀迎敌。
铁器相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北宫莫被震的手腕一麻,电光火石间换手持刀,后退的同时看到一支羽箭从自己手下的胡人士兵手中射向那汉子,他立刻往后右侧方拉缰绳,将对方往箭矢方向引。
然而另一支羽箭,像是提前预判了他移动的位置,他根本没法短时间内作出两次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射向自己的胸口,击中了胸甲
然后,掉在了地上
那弓箭手失误了?
明明以刚才射面的力道,能轻松射穿胸甲才对啊。
北宫莫只是短瞬间的诧异,战场上只要还能动,继续厮杀就是本能,因此他毫不犹豫,挥刀砍向被己方箭矢射中右肩的汉子——
“什么!你说北宫莫叛逃了?”
“是”传信的哨兵被零田周身的杀气吓得腿软,急道,“他带着自己手下的五百人,往阿阳县方向去了,虽然也是去汉阳郡的方向,但是那里多山,等他们穿过山林不知要多久,绝不是要和我们在陇县汇合的意思啊!”
“怎么办啊,将军,我们还要按计划攻陇县吗?”这个哨兵是在他们攻下马关时的反叛加入的义羌,刚刚经历过败仗,这会儿说话已经带了哭腔了。
零田的表情也变幻莫测,半响,他才下令,让士兵取舆图来。
他们现在位于三水县和参县之间,再往东南过了参县和彭阳县便是安定郡治临泾县了。
他们的队伍如今已扩大至五千人,安定郡守军人数不足以平地和他们交战,此刻必然已全城动员,严阵以待。
但是若从三水县往南,过高平县,更短的距离内他们轻装突袭,确实可以打陇县一个猝不及防
零田握着手里的先零国印绶,指尖泛白,周围的将士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嘭地一声打破寂静。
零田将印绶拍在陇县的位置,做出决定。
“即刻拔营,攻陇县!”——
刘恭头一次邀请汉阳郡本地豪族入府宴饮,为了展示他作为凉州刺史的风度,除了美酒美食,他还安排了劲歌热舞。
正厅里是别有一番风情的西凉丝竹,和白臂交织的胡姬旋舞,掩盖住了外面呼呼的冷风。
他自己喝的微醺,将吃完的烧鸟腿丢在金丝镶边的玉碟上,用自己发汗的手,搂过左右两位妙龄羌女的细腰。
“诸位,此宴如何?快意乎?”
正所谓蛇鼠一窝,哦,不对,应是气味相投,能应邀入席的豪族,自然也是每人身旁坐着一位胡姬,有人听到上位者询问,便举杯起身回答道:“刘使君设宴,有佳肴佳人相伴,美哉!美哉!”
刘恭哈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哈哈哈大笑,正厅洋溢着一片快活的氛围。
刘恭一眼扫下去,见不少人盘中食物都吃了个干净,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不瞒诸君,此宴还有一道重头戏未上!这是我作为刺史,赏给诸君的惊喜,各位不妨猜猜看?”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带着沙沙颤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喉咙一般。
下座的豪族七嘴八舌开始应答,刘恭始终笑着摇头。
直到一人问道,是否是烤羊,他才以慢动作一样的速度,缓缓起身。
“是烤羊,但是,光是烤羊,怎么能叫惊喜呢?”
众人又是很给面子的一阵议论,只有座下几名胡姬的脸色不太好。
“使君!”是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刘恭等待许久,已面露贪婪之色,大声道:“进来,抬进来!”
正厅大门是被来人一脚踹开,冷空气带着炭火都无法驱散的铁锈味,瞬间钻入所有人的鼻腔。
一抹亮眼的血色身影,踏风而来,从诸位豪族眼前划过。
少女一甩手,将黑色的物体砸在刺史面前的木案上,案上玉器划啦掉落在地。
正厅里响起不分男女的尖叫声,刘恭和面前的人大眼瞪小眼,腥臊的味道从他的□□传出来。
被段宁丢在桌上的,正是他的亲家,刺史府铁官张昌——只剩脑袋版。
段宁送上这份“惊喜”后,又以一句话,让喧闹的正厅瞬间死寂。
“羌胡首领零田,率兵五千,转攻陇县。”
第46章
攻陇县!
“怎,怎么可能!”
满座权贵哗然,首座的刺史刘恭却已经被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失了神志,从事洪预几次提醒都毫无反应,只能做主先让宾客退避。
内室里的酒香还未散去,混合着血腥气和污秽的腥臊气息,简直令人作呕。
段宁没有耐心多待, 废物刺史指望不上,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也不能让他碍事儿。
“段女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详说。”洪预神情凝重。
“敌人的先锋在阿阳县城外被我的人发现踪迹。”
洪预猛地睁大眼睛:“先锋已至阿阳县城?”
“是的,我当即传信庞长史,同时带着田庄部曲将敌人引至卧虎山峡谷,誓要将他们拦在汉阳郡界外。”
段宁看向案上的人头,冷冷道:“刺史府铁官张昌, 勾结羌胡,用低劣的箭头替换武器库的官造箭头,箭矢无法射穿敌甲,差点折我手下最得力的部曲。”
在听到武器库的箭矢被替换的时候, 刘恭突然整个人一个激灵,段宁眼睛一眯,见他好像才回过神一样, 支支吾吾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话间,这位刺史大人既不敢看案上的人头,也不敢抬头看段宁,两手搭在案边,面色苍白、满头是汗。
“使君!庞长史既然得到段女郎的消息, 为何不传信回来?”洪预急得跺脚,碍于上官面子,只能从旁提醒。
“哦!是!庞端人呢?”刘恭说到一半,脸色一变,“他也反了?”
洪预恨铁不成钢:“庞长史奉命守汉阳郡和安定郡的交界,羌胡先锋抵达阿阳县城已经有一日,那五千大军,有可能已经和庞长史的军队撞上了!”
像是为了印证洪从事的话一般,刺史府传报,长史庞端求见。
须发花白的庞端虽然年过半百,但依然器宇轩昂,从他残破的披风和带着血污与尘土的面容来看,必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庞端一入内室便双膝下跪,卸下官帽双手奉上:“下官疏忽!在乌枝县一带遭遇羌贼大军,七千步卒和二千骑兵,折损愈半,下官请戴罪立功,率城中青壮守城!”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从歌舞升平变成了兵临城下,刘恭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庞端带回来的消息,就是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近万人的兵力,可是陇县几乎全部的守备力量!
段宁闻言也是暗暗心惊,第一次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战争,不久前的卧虎山战役,刹那定生死的恐惧感再次浮上心头,马腾至今昏迷不醒,鲜血染红的衣襟仿佛还挂在她眼前。
眼下她只能控制情绪、尽可能掌握情报:“敌人大军离陇县还有多远?”
庞端抬头,看向身边这位同样身着戎装的年轻女郎。
段公的女孙,小小年纪,就在凉州三郡拥有自己的田庄和部曲。
他听过她的传言,据说她的治下,户户有余粮、外敌不敢犯,有人说她是九天玄女的传人,他从前是对此表示不屑的。
不过是仰仗祖父蒙荫,他就不信,女子手下,能教养出铁骨铮铮的汉子来。
因此当他得到段宁传信,得知羌贼转攻汉阳郡,心中段颎讨羌封公、新刺史上任、段宁击退敌先锋五百人种种消息加起来,让他下了结论:此次羌贼乃虚张声势,与其他领兵驻守,让段家后人再拿了讨贼的名声,不如主动出击,将敌人拦在汉阳郡外,挣个头功光荣退休。
庞端无视了段宁回防的建议,下令出击,是自己的迂腐和无知,导致误家误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郑重道:“贼军离陇县已不足五十里,下官恳请率城内军民守城,只要坚持五日,待皇甫将军来援,陇县之危可解!”
段宁闻言也道:“宁请率田庄部曲,随长史守城!”
本来刘恭听到守备军折损过半,将庞端拖出去杀了的心都有了,但是转念一想,是谁觉得羌贼攻安定,刺史部全力支援,加上皇甫规经验丰富的军队,拿下贼人轻轻松松的?
是他自己啊!
这新上任的皇帝要是怪罪下来,怪的是谁?
是他凉州刺史啊!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就像庞端说的,只要能坚持到皇甫规来,他就算守城有功了,至于折损的士兵,到时候在想办法填补回去便是。
来得及,来得及。
他拍拍自己胸口道:“那,就按长史说的办!”
庞端的话变成一剂强心针,恢复知觉的刘恭撑着自己发软的身体想站起来,然而被浸湿的裾衣后摆冰凉地贴在自己身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丑态,而且还是在段宁这位女郎面前。
段宁随庞端还有洪预一起告退,独留刘恭在一片狼藉的内室,对着仆役无能狂怒。 ——
“陇县守备空虚?口口口口!”第一次参加这个级别的会议,就听到贾诩骂脏话的武宽,有些不知所措。
他最信赖的直属上级马腾重伤昏迷,在场各个都是田庄职级在二十级以上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十八级,看了一圈,终于看到一个熟人。
陈决陈管事,和他一样,也是陇西田庄的老人了,早年还叫陈绝的时候,在田庄被分去算账,后来一步步做到现在主管三大田庄的财务事宜,目前职级是比马腾和贾诩低一级的二十级。
田庄里越是级别高的管事,往往越是平易近人(贾诩除外),陈决更是和田庄里谁都能说上一句。
“长史说得没错,按照皇甫将军的行军速度来看,需要坚守五日。”
众人议事武宽也插不上话,于是便小步挪到陈决案旁,谁知陈决却突然拍案而起。
“口口口口口口!敌军围城,他陇县哪来五日存粮!只有三日!”
武宽被陈决的气势震到,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听到她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怒。
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连刺史部存粮都知道,怒的是这刺史昏庸,换做是主公,治下怎么可能五日存粮都不备
段宁看着面前的沙盘,陷入沉思,她自恢复意识起,就是在凉州,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和在场的每个人一样。
敌人攻陇县,这也是她未曾预想的,安定和陇西因为都是边郡,她在这两处修建的防备工事都比陇县要好。
五千骑兵攻城,陇县余下的守备军,加上城中青壮,目测也能凑出千人,短时间内确实不可能被攻破。
可是问题是她赌不起,皇甫规的大军何日能来尚且不明,万一大军围城乱了民心,不可控因素实在太多。
她看向地图的东南角,三辅,妹妹就在那里,敌人一旦攻破陇县,再入三辅便如探囊取物。
敌人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玉佩联络的时间还没到,她已经传信给妹妹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问贾诩:“安定那边先前不是有消息?”
“是有一支队伍过了参县,往安定的方向走,但是人数不足五百,行军速度也很缓慢,现在看来,应该是敌人的疑兵。”
“不,不,”段宁摇头,又问武宽,“卧虎山收拾残兵的时候,可曾见敌人粮草?”
武宽回答:“不曾,那五百羌胡,是轻骑突袭。”
贾诩立刻反应过来:“轻骑突袭,敌人的粮草必然没有跟上!”
段宁点头:“安定郡为守城做足了准备,不会轻易出动,敌人攻陇县,他们的粮草按原路绕道后跟上是最安全的办法。”
段宁当机立断:“武宽!”
已有预感的武宽立刻行军礼:“到!”
“武威田庄部曲将在两个时辰内抵达陇县,我命你即刻整兵,率武威部曲三百人,截断敌人后路,烧毁他们的粮草!”
武威部曲是主公所有军事力量中,素质最硬的一支,武宽经历过城破家亡的流离生活,他知道这三百人对主公,对凉州意味着什么,胸中的一下燃其激昂的战意。
“武宽,定不辱命!”——
马蹄踏过泾河边的泥水,沙石飞溅,将羌兵的战袍染成了黑色。
五千羌刀沾了血,就像食过人肉的野兽,贪婪的欲望被无限放大。
刚刚经历的一场大胜,让零田意识到,他的目标,就如同前方的陇县城一样,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将军,此去再行不到半日,便可抵达陇县!”
零田勒马远眺,视线所及皆被落日余晖浸黄,长途奔袭的骏马奔着鼻息原地踏步,他口中呼出白气,难以抑制搏动的心脏,汩汩血液冲击着他。
他调转马头,长刀一挥,朝他的士兵们高声说道:“前方!就是陇城!”
“大家原地休整,吃饱喝足!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攻陇城!”
“拿下陇城!”
“拿下凉州!”
第47章
远处号角声吹响, 黑暗中,视线最远端的瞭望塔燃起了火光。
庞端立刻命令北门士兵点燃墩台之上的烽火,同时朝下方城墙厉呵:“羌胡来袭!全军备战!”
城墙上, 响起整齐的拉弦声,竹制的弩弓被弯曲到极限, 所有人的心弦也绷到了极限。
重弩的杀伤力极强, 能够轻松打穿敌人穿戴的护甲,对弩箭的重量要求很高。
因此这种最高力可超十石的大弩,需要士兵躺下,用上双臂、背部和腰部的肌肉发力拉弦。
由于前摇过长, 因此重弩被放在箭阵的第一排, 待弩矢射出后, 再由更为灵活的弓箭手补上。
子时夜深,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精神饱满,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遥远的号角声似梦似幻,夜晚隐匿了敌人的踪迹,守城的士兵只能全神贯注于听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种等待着实煎熬,就连最强壮的弓箭手,都有些支撑不住酸胀的手臂。
就在此时,从陇城的东面和南面, 同时响起了熟悉的汉军号角声, 唤醒了片刻恍惚的守军。
庞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登上墩台二层远眺,果不其然,火光在城池的东面和南面同时亮起。
羌胡四面围城!
与此同时,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如平地惊雷,自正前方响起。
庞端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腰间长刀,高声道:“诸将士!守住陇城!敌人轻骑攻城,后勤不足,只要坚持五日,援军一到,我们就一同出城杀贼立功!”
东城门,由段宁带着田庄部曲和城中青壮临时混编的军队负责防守。
守城第一日,正是双方都一鼓作气的时候,敌人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一轮箭矢齐射后,他们搬出了云梯,被早有准备的段宁用火箭烧毁。
一支箭矢擦伤了她的右脸,把她身边的护卫赵和吓得够呛。
“主公,您先下去吧,敌人看起来缺少攻城战的经验,我们挺过五日应该不成问题。”
段宁却不敢苟同,趁着敌人攻击的间隙,她对着青壮们道:“攻城战首日疲兵,敌人四面围城却不急于进攻,必然是想先观察情况,则其薄弱之处而攻之!”
青壮们闻言都不敢松懈,赵和也是一惊,他们所防守的东门,是四面城门中唯一一处没有陇县正规军备的,留下的田庄部曲再精锐,数量也不足五十人,还必须分出一部分人负责指挥各种器械和人员调度。
而临时调教出来的青壮们穿着都不统一,这在城下扫一眼便能看出来
果不其然,当东门所有的守军完成一轮换防后,城门外,一架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冒着守城军的箭雨,直接朝着城门方向缓缓行进。
黄昏时刻,滚滚车轮掀起烟尘,攻城车在木幔的遮挡下,顺利抵达城门正下方。
城门周围的护城河经过近一天的攻击,被攻城的士兵们用土石填得七七八八,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伴随着脚下剧烈的震荡,敌人的撞车开始攻城门了! ——
安定田庄的孟舒孟管事发现带队来的是武宽而不是马腾时,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将求援信带到了安定郡太守府上。
“我们探清楚了,那支队伍确实是运送粮草的,总共三百余人。”和孟管事同职级的搭档王虎告诉武宽。
“安定郡太守那边怎么说?”武宽问孟舒。
孟舒咬牙切齿:“太守不肯出兵。”
其实以孟舒对安定郡太守的了解,这个答复这也算在她的预料之中,羌胡分两路攻汉,就算这边这一路真的攻陇县,不是还有皇甫规的大军可以救援吗?
安定本身就是边郡,万一这边支援陇县,那边被东面的胡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陇县被攻破,朝廷第一个罚的必然是凉州刺史,再次才会追究到其他人头上,但是如果安定郡被攻破,那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安定郡太守了。
“来不及了。”武宽今年也不过二十岁,但是短短半月间的经历,让他成长了许多,连日的奔波,他下巴也长出了青茬,模糊了面容上的少年气,“刺史府长史的传信随后就到,但愿上官的指令他们能多少听得进去。”
孟舒却皱眉道:“万一烧了敌人粮草之后,他们不回援呢?”
内室一时沉默。
大家都知道,光是安定田庄这不足二百人的部曲,如果要救援陇县,那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是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孟舒攥了攥拳头:“我再去求太守试试。”
于是几人分头行动,当天下午,安定郡一百五十人的部曲全部换上利于隐藏的深衣,由王虎带队,武宽作副将,沿山路摸到了运粮羌胡的营地附近。
王虎作为安定郡部曲的最高将领,在战乱频频的安定郡,靠着军功一点点提拔上来,对付羌胡很有经验。
据说前年他在对付北方的胡人时,左腿受了重伤,几乎失去了知觉,后来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复健,才终于再次回到了一线。
武宽下意识瞄了一眼王虎的左腿,见他走路姿势与寻常人无异,想来是完全恢复了。
运粮的羌胡不敢走大路,但是拖着粮车又不能走险峻的山路,因此选则了较为僻静的谷地行军。
太阳西落,训练有素的部曲们如同静伏在草地的猛兽,目光灼灼紧盯猎物,却能始终维持身形不发出一点声音。
眼见夜幕降临,温度越来越低,武宽到底年轻,有些按捺不住:“王将军,我们何时攻击?”
“不急。”王虎趴在草地上,寒气从地下浸入人体,让人难以遏制地发抖,可他呼出的鼻息频率稳定,连一丝波澜都无。
简直不像是活人。
武宽压下心里的崇敬,闭了闭眼,咬紧牙关,也全神贯注于敌营。
温度开始下降的时候,敌营中间升起了炊烟,饭食的香气传过来,武宽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就是现在!”王虎突然低声发令,武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用随身火石点燃绑上了干艾草的箭矢。
百发弓箭向着目标齐射,箭矢带着火光,从天而降,精准落在马车上。
冬日气候干燥,星星之火顷刻燎原,落日昏黄的余晖在山谷间铺开,和谷地中间的熊熊火光交相辉映。
“敌袭!敌袭!”运粮的羌胡慌乱间反应过来,为首的将领立刻去牵马。
然而战马被火光惊扰,根本不停使唤,营地各种呼号声响起,火焰被风一吹,卷着干草的灰烬阻挡了视线,混乱中,谷地四周再度落下箭雨。
王虎拔出长刀,率先冲下山谷,抢过一匹战马后,翻身而上,将绑着战马和粮车的绳索通通斩断。
武宽射空了箭矢,也挥刀冲下,与王虎合力斩下羌胡将领首级。
“别去追了。”放跑了几个骑马逃离的羌胡,王虎带队原地休整。
他们最多只能在谷地等待半日,半日之后,就算安定郡还是没法出兵,他们这一百五十部曲也必须出发救援陇县。
“希望阿舒能传来好消息吧。”王虎席地而坐,将长刀插入地下,在淡淡的烟火气息中远眺。 ——
“是,是霹雳车!”赵和举着木盾,躲避着飞来的箭矢,指着前方不远处大声道。
霹雳车就是投石车,这是继三日前的撞车之后,出现的第二种大型攻城器械。
段宁的嗓子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彻底哑了,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所有青壮都能很好的听她指挥,但是那日敌人搬出撞车,接连几下几乎将城门撞破,守城青壮吓得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撞车被段宁命人用绳索吊着石磨板砸毁了。
火箭烧云梯,石磨砸撞木,这段家女孙,真就如传说中深谙兵法韬略的九天玄女一般,总能揭破敌人的攻城诡计,她小小的身躯屹立在城墙之上,就仿佛这座城池也能得到神仙的庇护!
段宁就这样从段女郎,变成了百姓口中段将军。
可是只有段宁自己知道,她对这场战役,心里是多没底!
这支羌胡先前连下北地郡和下马关* ,想必这些攻城器械都是在那时得到的,他们现在被围困在城中,城内余粮即将耗尽,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
谁知道这些羌胡还能掏出什么攻城器械来!
算下时间,如果武宽得手,对方传信的士兵应该已经能回来了。
可是为何敌人还不退?
段宁暗暗咬牙,然而无论她心中是多么地不安,面上却一点都不能显露。
最多再等一日,如果敌人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他们必须想办法自救!
赵和在她的示意下,声嘶力竭地指挥城墙上的青壮们躲避。
“进墩台!进墩台!”赵和将慌乱间失了方向的青壮们扯进墩台,重物破空之声迅速逼近,石头被霹雳车投向城墙,如落雷一般的炸响声之后,碎石飞溅,城墙震荡。
庞端在昨日也带着陇县守军支援东门,一轮投石之后,他召集众人紧急商量对策。
“首轮投石漫无目的,必然只是试探,城门东百步的墩台已毁,下一轮他们很有可能专攻此薄弱处。”段宁哑声道。
她的声音很轻,在一众成人之间,是身量最不起眼的那个,但这个时候却没人能忽视她的意见。
敌人共三辆投石车,若同时瞄准一处攻击,一旦城墙坍塌,后果不堪设想!
胡子成结快状的庞端大手一挥:“把我们的霹雳车全部拉来,我们有十辆!和他们对着砸!先砸他们的霹雳车!”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众人商量完毕,却在这时,一个满面血污的士兵风尘仆仆赶来。
是庞端派去安定郡的信使!
庞端眼睛一亮:“可是安定郡援兵的消息?”
却见信使满面惊惧,带来的不是援兵的消息,而是一个噩耗。
“皇甫公的军队,在西河郡遭遇羌胡万人大军!”
第48章
“啊——”
趴在石堆上的羌兵眼疾手快,避开了城墙上泼下来的沸水,他的同僚则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兜头淋了个正着,羌兵不敢去看那冒着烟气,血红一片的惨状,他这个位置离城墙顶已经很近了,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在他们搬出霹雳车后,汉军也用拖来同样的武器防御,甚至比他们的更先进, 数量更多。
十架汉军霹雳车车一字排开, 六十步置一车, 每车置二十人,两边对轰之下, 攻城方的最后一台霹雳车轰然坍塌。
然而攻城方的目的已然达到,城墙在霹雳车精准聚焦的猛攻之下,于城门东百步的位置,坍塌出一个豁口。
这下羌兵们不需要云梯, 只要进入城墙范围,徒手就能爬上去!
而汉军这边虽然能用沸水防御,但是备水需要时间,因此羌兵抓准机会,使出全身力气,踩着同僚已经没有知觉的躯体,视线一点点攀升,第一个踏上了城墙!
一个戎装女孩披着火红氅衣,如迎风的旌旗,逆着昏白的天光,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似草原上的鹰隼,手中精巧轻弩正对着猎物。
咻——
弩矢的箭头闪着金属光泽,在眼前无限放大。
零田在战场上,微微眯起眼,见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士兵,被弩箭正中眉心,仰面从高处坠落,重重砸在乱石堆上。
一道红色衣摆在那豁口处闪过,仿佛是挑衅一般,激起他浑身血气。
“冲!朝豁口处冲——”他骑在马上,长刀指向城墙豁口处,“第一个登城的勇士!重赏!重赏!”
羌兵们不要命得往坍塌的城墙上攀爬,庞端怒吼着挥舞手中的长戟,将一个士兵整个挑起,抛下城墙。
“水呢!水!”
“长史!柴火不够了!”
“不够就拆门板!拆霹雳车架!”又一个羌兵爬上来,庞端刺过去的长戟被羌兵抱住,他顺势往后一带,羌兵一个不稳长戟脱手,被他当头劈中,血液带着热汽喷溅在城墙上,流下一串深色的印迹。
水攻效率虽高但是冬日沸水降温极快,必须现烧,间隙的时候就必须冷兵器交替防御,段宁带着弓弩手们射空最后一轮箭矢后也换上长刀近战,纯近战段宁只能拖后腿,就下城墙指挥人运土石填补坍塌的豁口。
城中的青壮不分男女尽数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中,却依然顶不住减员的速度。
箭矢和投掷的石块作为消耗品,已经用尽,如果再发起一轮登城,他们所有人都必须近身肉搏!而这些百姓即使身强体壮者,面对羌胡士兵也是绝对处在下风的!
这些羌胡骑兵有不少是叛逃的义羌,明显具有攻城战的经验,单兵作战能力也远胜一般的羌胡骑兵,如果人数再多二千,他们可能连五日都挺不过!
堪堪守过又一轮进攻后,庞端用长戟勉强支撑身体,靠着城墙失力滑坐在地上。
“长史大人!您的腿!”手下士兵惊道。
庞端扭头,右侧衣摆一大块深色的印迹慢慢晕染开,他转动着微微发凉的右腿,感觉有些麻痹。
“小伤,喊屁!”庞端换了只手持戟,想再借力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敌人进攻间隙的安静反而更让人感到不安,他问:“段宁人呢?她也吓跑了吗?”
“段将军带人运砂石来了!”手下欣喜道。
庞端朝着手下指着的方向看去,见段宁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带人将木板车运上了城墙,车上一一袋袋装满的砂石。
庞端再次发力,终于站了起来,却见段宁突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往城墙外看。
“死丫头!不要命了?”庞端怒吼。
段宁却没有理会他,庞端心中疑惑,也往城墙外看,见敌人这次没有再发动进攻,而是后退出射程范围后,围在了一处。
“什么?你说粮草被烧了?”零田气得长刀直接插在了那羌兵面前的地上,怒骂道,“蠢货!全军一月的口粮!你们一车没守住吗!?”
一个副将急道:“将军,若是安定郡守军出动,我们必须马上撤退啊!”
连夜逃命的羌兵喘着粗气,颤抖道:“不,不像是安定守军,那伙人很奇怪,烧了粮草后,就一直停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他们多少人?”副将问。
羌兵支吾着报了个数:“四百人。”
副将一脚踹翻那羌兵,面色苍白朝零田道:“将军,不管烧粮草的是什么人,我们现在深入汉界,粮草已经不够吃了,必须撤退啊!”
零田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刀斩下传信羌兵的头颅,朝着众人冷声道:“安定郡守着东面,我们能往哪里退?”
副将连忙俯首,无人再敢提撤退。
零田看向远处的陇县城墙,被投石机砸开的豁口,被一袋袋砂石渐渐填补上,隐约间能看见鲜红衣袂。
“汉人前来援助的将领被绊在了北屈县,安定郡面对东面的万人大军,必不敢轻易调兵来援。”
“陇县守备的军械经不起消耗,这是有目共睹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面前,汉人的城墙再坚固,也不是打不破的!”
他挥舞着手中滴血的长刀,高声道:“战马只留二百!其余全部斩杀烹食!今日休整,明日寅时出击!”
“陇县,必克!”——
陇县守卫战的第七日,围城的羌胡停止了攻击,却没有撤退,而是在射程外扎营休整。
难得的喘息时刻,城内众人却丝毫不敢放松。
“武宽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了。”贾诩在守城的第四日被流矢射中左腿,这几日只能在城内调度后勤。
敌人没了粮草,却没有撤退,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也没有退路了,一日之内,必定会发起总攻。”
段宁沉声说完,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内一阵安静,她抬头,见陇县一众官员都在看她。
贾诩故作疑惑道:“都看我主公作什,这里长史大人官职最大。”
而“刺史”大人则靠在榻上,也一本正经地看着段宁。
没错,原本应该在此刻主持大局的,真正的凉州刺史刘恭,在敌人搬出霹雳车的当夜,就骑着马从南门逃走了。
据说刘使君没带文书没带家眷,而是收拾了一包袱的首饰,带着一位胡姬和几个健壮的家仆离开的。
没人知道刘使君是否成功逃离敌人的包围圈,不过刺史逃跑的消息不能声张,刚好马腾醒来,不能下地又喊着要帮忙,贾诩就将刺史的私服丢给他,让他隔着纱帐,安抚来慌乱中来探消息的世家们。
庞端咳嗽两声道:“宁女郎不必推辞,此役若能得胜,我会亲笔书信,向朝廷如实报送,为女郎请封。”
“刺史”在榻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这番话说得好听,将一城生死之战放在一十二岁女郎君身上,若是胜了一切好说,可若是败了,这群身负官职的男子是不是也会“如实报送”,将所有罪责推至主公?
段宁也知道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说实话,换做是上辈子那些商场上的勾心斗角,她有一万种办法对付这些老登,让给她带高帽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身前是真正嗜血的豺狼,身后是陇县,是汉阳郡,是一片平坦的三辅,是她的妹妹
十二年,她与妹妹同穿乱世,却天各一方,分别已有十二年了,她们约好要活着相见的
段宁闭了闭眼,对庞端道:“长史可会叫阵?”
庞端被问的一愣,随机反应过来,拍胸脯道:“若是说骂那些羌胡,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带重复!”
段宁点头,看向众人道:“若是敌首出阵,我带精弩出城迎击。”
“主公不可!”马腾立刻出声反对,随即怒视在场众人,“诸位大人若是要让我主公出城迎敌的地步,有何脸面戴着头上的官巾!”
庞端手下一从事顶着贾诩看死人的眼神小声道:“段女郎小小年纪若是出战,必能吸引敌首主意。”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不主动诱敌,那么他们就只能被动死守。
贾诩和马腾心里自然也清楚,只听他们的主公轻轻抚摸着手里特制的精弩,淡淡道:“放心,我很惜命的,我也有必须守护之人啊。”
是夜,月弯如细钩,当厚重的云层将最后一丝月光遮挡住时,平静无风的护城河面,掀起一阵涟漪。
一排细密的水泡,以极快的速度从城外数里地距离,向着陇县城池的方向靠近。
黑暗中,一蜂腰猿背之人率先钻出水面,黑色如瀑的长发甩向身后,露出一双晕着水色的桃花眼。
这人手臂看似纤长,一发力却是露出一层薄而强劲的肌肉,轻松从水下一捞,又带出一人。
随后钻出水面的人则狼狈得多了,显然是才学会游水,喝了个水饱,想咳出喉间的水,却被前面的人一把捂住嘴。
云层被风吹散,月色寒凉,清晰地描摹出面前人姣好的身形,但是被这双潋滟的桃花眼近距离盯着,武宽只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只听名为江芜的年轻郎君,用玉石般清冷的声音问道:“怎么,你需要人工呼吸?”
第49章
“长史大人, 您同意让那段家女郎去诱敌,可是还留有后手?”
这个文官来自陇县本地一个世家,和庞端是姻亲关系,他本人无甚才学,但是因为跟着庞端做事,现在也成为自己家的主心骨。
战事突然, 陇县本地世家都来不及反应,等到想要收拾家当逃跑的时候,县城已经让羌胡给围了。
如今刺史临阵撂挑子,他的身家性命都和这座城池绑定, 段家女郎就算是武学世家出身, 但她面对的可是不通人性的羌胡啊,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心里能有底呢?
“我能有什么后手呢。”庞端叹气摇头。
文官大惊:“那这是”
难不成他们只能死守了?听说这伙羌胡可是把北地郡太守家上下五十多口人都杀了啊, 如今刺史不在,若是陇县城破,他们这刺史府当官的会不会成为敌人迁怒的对象?
庞端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半晌,他打开木盒子,文官一看,里面竟然是刺史官印。
“长史大人这是何意?”文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庞端取出里面的官印, 气势不复白日:“若是段宁能得手,自然一切好说, 若是情况有变, 我会下令开城门。”
庞端仰面, 面容似凄似哀:“这是保全一城百姓最后的办法”
文官俯首,恭敬道:“长史大人高义。”
两人瞒着段宁商定了投降的计划,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声异动,相视一眼,立刻将官印收好,又见外面有火光闪动,立刻出了帐子。
黑夜里,三百深衣士兵整齐列队,手举火把,目光炯炯。
士兵们前方,火光之下,鲜衣少女高束的长发被风吹动,长氅烈烈。
没人知道段宁是从哪里变出一支幽灵般的军队的,他们身着款式统一的戎装、手持锐武厚盾,各个身强体壮,就是刺史部官府的精兵也没有这般锐意。
他们喊着相同的口号,行一种庞端从未见过的军礼,右手贴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
段宁回首,明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却让庞端感到无比羞愧。
远处马蹄轰轰如雷鸣,所有人同时抬头看向城墙。
敌人进攻了!——
武宽和王虎在山谷没有等到安定郡的援兵,而是等到了江芜和他带来的五百格物院武部学子。
孟舒领着江芜,与武宽和王虎互相交换了身份信物。
在主公的田庄里,只要是自有人员都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编号由田庄独有的阿拉伯数字组成,与每个人加入田庄的时间有关。
比如大名鼎鼎的00002号,就是其名能止田庄小儿夜啼的贾管事,他是最早跟随主公的人。
再比如武宽的直属上级马腾的编号是00399,这在二十级以上的自有人员中算是比较靠后的了,但是马腾的实力和功绩大家有目共睹,因此他的编号也常常成为田庄里前辈用来鼓励后辈的例子。
武宽自己的编号是00019号,这是个非常靠前的编号,这也是令他十分自豪的一点。
因为田庄自有人员的编号都是刻在一块特制的木牌上,拴在腰间的,只要经过了田庄的通识教育的人,学习了阿拉伯数字,就能一眼看出来的。
主公在洛阳和豫州有生意,他是知道的,当年与洛阳的商道,就是马腾带着他们几个人打通的,回来之后,他还因为这件事记了一等功,职级也提了一级。
但是他从来不知道,主公在那边还有部曲。
这位名叫江芜的郎君,乍看之下实在不像是行武之人,披头散发不说,话也很少,孟舒介绍完王虎和武宽之后,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将手伸进衣襟里,食指从里面勾出一根细细的金属链。
链条上挂着一个金属片,武宽壮着胆子凑上前,见金属片上居然也是阿拉伯数字,刻着00079 。
“看清了么?”江芜突然发话,声音低沉,白皙的脖颈喉结滚动,原来真的是个男子
确认完身份之后,两方都不敢耽误,武宽简单说明了陇县被围城的困境,江芜立刻提出了分兵潜入的计划。
众人商定,同意采纳江芜的建议,分出三百人携弓弩箭矢等武器,星夜从护城河自城外数里潜入陇县城增援,余下近七百人的骑兵队从敌人侧翼突袭。
“江郎君似乎很擅兵法。”王虎发自内心的称赞。
江芜小声嘀咕:“主公逼的。”
在场只有职级最高的孟舒知道江芜口中的“主公”不是他们的主公段宁——
零田率领骑兵队伍,远远停在汉军箭矢射程范围外。
汉军的叫骂已经持续约半个时辰,羌胡大军攻城,汉军没有用霹雳车远攻,想必是投掷用的石块已经耗尽。
汉军的箭矢在昨天白日也已经明显不如之前密集,如今天色未亮,温度越来越低,但是羌胡士兵们经过一餐饱腹和一夜的休整,已是精神饱满,蓄势待发。
攻城战也是攻守双方的心理战,他们经不起消耗,被围困的汉军同样处在崩溃的边缘,他只需要在关键处绞断那根绳索。
“来人!”零田在战马上挥手。
“汉人使君!”他朝着城墙的方向大喊,城门上方的墩台处,站着将领打扮的汉人。
手下将一个布包裹呈上。
“看看这是什么!”零田一掀布包裹,露出里面一颗青紫斑驳的人头,“你们的刺史!你们凉州的父母官!”
“主官抛弃了陇县,抛弃了你们!”
“放下兵器!开城投降者不杀!”
城墙上,根本不知道刺史已经逃跑的士兵们果然为之一震,被庞端高声呵斥。
“休听得贼人胡言!刺史大人坐镇城中”
然而不及他说完,零田已经发出了进攻的指令。
“攻城——!”
骑兵声势浩荡向着陇县城冲去,八百步、五百步,进入射程范围,却仍然不见敌人箭矢!
就在羌胡士兵们心中大喜之时,城墙上突然出现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汉军士兵。
武宽算着距离,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大声道:“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第一排冲锋的骑兵很快被击中落马。
零田在后方大惊,他料想这必然是汉军垂死挣扎,大喊道:“列阵!列阵!盾手先上!先登城者重赏!”
眼见三波箭矢之后,城墙上的弓箭手终于退下,城门处传来震动,零田一夹马腹,高举长刀,率先出阵,高声大喊:“随我冲!”
却见城门放下后,一排排手持木盾的士兵列阵而出,步伐稳健,长枪手紧随其后,长枪穿刺其中,使得这支队伍密不透风,又锋芒毕露。
零田从未见过这种对阵,但是两军交战不容片刻迟疑,他大喊冲阵,然而先头的骑兵队被箭雨冲散后,再聚集起来,气势已经弱了一截,面对这样整装的对阵,立刻乱了阵脚。
零田手下的副官被长□□中马腹,他滚落在地,挥刀要砍,一把汉刀几乎是凭空出现,仰面直插其腹,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汉军将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单骑入敌阵,速度快如一道残影,骏马飞驰而过后,尸身上的环首刀便回到了他的手中,随即马头调转,直冲零田而来。
零田也立刻调转缰绳,正面迎敌,两匹战马几乎没有任何交错,距离越来越近,对方抬手起势的瞬间,被零田敏锐地捕捉到。
零田一个侧身,躲过直朝他面门飞来的长刀,对方失去武器了!
可惜汉军一颗将星,今日便要陨落在他的长刀之下!
长期马背作战的经验让他躲避的同时也必须保持攻击,然而在他条件反射旋身挥刀后,预想中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那个汉军将领竟然单手勾住马鞍,整个人侧挂在马腹上,而马背之上,露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个女孩,非常非常的年轻,这般年纪应该出现在学堂,或者宅院里,总之绝不可能出现在战场之上。
可她就这么出现了,在零田面前,在千军万马之中,在血肉交锋的战场之上。
鲜红的衣摆立刻将城门上惊鸿一瞥的记忆唤醒,然而一切都晚了,女孩手持弓箭,张弦满弓。
弓箭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弓箭,甚至因为她的身量,弓箭也比成年士兵常用的要轻巧一些。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不是经年训练出的专业弓箭手,根本发挥不出弓箭一半的威力。
然而这个女孩做到了。
五步射面,正中眉心。
战马交错之后,江芜再次勾起斜插在地上长刀,迅速调转马头,翻身上马,刀锋精准切入敌人的后颈。
首级滚落在地,零田身边的士兵阵脚大乱,有人大喊撤退,然而地面却突然震动,远处战马卷着尘埃,向着战场的方向冲杀而来。
前方,是汉军与城墙上高喊“敌酋授首”“投降不杀”。
后方,是突入战场的一整支骑兵援军。
朝阳初上之时,第一个羌胡士兵放下了武器,主动走向了陇县城门。
第50章
“正兵阵亡34人, 辅兵阵亡75人,皆按烈士之礼操办其丧事。”
超六分之一的阵亡率,要知道, 三大田庄正兵辅兵加起来,也才六百人啊。
即使有心理准备,听到贾诩的报告时,段宁还是心里一沉。
田庄的部曲,尤其是正兵,全部都是精面精肉培养起来,按照妹妹的建议, 完全参考职业军人的培养形式。
这次阵亡的士兵大部分来自陇西田庄,是马腾和武宽的战友,其中光是卧虎山一战,就折了他们25名正兵。
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如果不是因为铁官谋私,在箭头上以次充好,他们原本可以将这个数字压低一些的,马腾也不会因为这场战役而受伤。
“铁官、铁官”马腾咬牙切齿道, “主公,我们去把矿山占了吧,那几个矿点不是早就弄清楚了, 不能老是这样被人卡脖子。”
贾诩冷眼道:“铁矿开采权在官府,我们无名无分去占矿山,你想造反吗?”
马腾一瞪眼:“若反的都是刘恭这般人物, 有何不!”
段宁哑声打断马腾的危险发言,连熬几个大夜,就是铁人也撑不住了,她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马腾一看主公这幅样子,立刻乖乖噤声,同时拼命给贾诩使眼色。
贾诩也忧心道:“主公先歇息一会吧,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马腾也讽刺道:“是啊,我看那长史和刺史根本就是一路货色,行军打仗不行,收割首级第一名。”
说完又有些不甘心道:“主公,那敌首零田可是您亲自射下的,这样大的功绩,我们就要拱手让人了吗?
“谁说要让人了?”段宁取下胸前的挂着的玉佩,拇指在温润发热的白玉上轻轻摩挲,额发挡在她眼前,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淡淡道:“割人脑袋的苦力他们愿意做就让给他们吧。”
“功绩大不大,可不是他一个长史说了算的。”——
短短十天,令朝中震荡的陇县之危,被陇县大捷的消息取代了。
洛阳城皇宫里,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居于长乐宫内的邓太后。
“阿景!”得知陇县大捷,邓太后浑身脱力瘫坐在位置上。
作宫女装扮的符柯将战况复述给邓太后,力求一个绘声绘色,着重讲述了最后曹班手下的神兵天降起到的关键性作用,以及段宁于马背上五步射面击杀敌首的英姿。
邓太后听完,长舒一口气,眼眶通红:“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好好的女儿郎,实在是”
符柯还以为邓太后会说什么成何体统之类的话,谁知邓太后颤抖着双唇,眼神中满是骄傲。
“真是不愧于我邓家女!有前朝太后风范啊!”
邓太后所说的前朝太后,乃是汉和帝的第二任皇后邓绥,以“女君”名义亲政十余年,临朝期间,武功赫赫,后人评价其“兴灭国,继绝世”,无帝名,而有帝实。
符柯一愣,随即展颜笑道:“太后有二女如此,实乃汉室之福啊。”
邓太后却是眉心微蹙,语焉不详:“汉室的福气吗?”
长乐宫的书房内一时沉寂,符柯适时转换话题:“可要将此大捷消息告诉陛下?”
邓太后迟疑道:“用兵之事当由刘太尉告知陛下,我一深宫妇人,似不好参言。”
符柯解释道:“太后试想,那凉州刺史弃城而逃,陛下得知此事必然问责,余下官员若想留得一命,将功赎过是最好的法子,岂会将功劳拱手让给身无官职的景女郎?”
邓太后大惊失色:“可不能让这些尸位素餐的昏官,误了阿景前程!”
符柯点头道:“不止如此,若他们只是抢功劳还好,可若那些官员行事毫无底线,将陇县孤悬十日的罪责也怪到景女郎头上,那可大事不妙啊。”
符柯如此这般教了太后该如何说明,邓太后深以为然,当即摆驾出宫去找皇帝。
皇帝刘宏如今十一岁,和曹班还有段宁的年纪差不多,自己亲子不得在身边看护,邓太后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
反观皇帝这边,他幼年丧父的时候,已是家道不兴,这点从他的父亲贵为皇亲,却只娶了他生母董氏一人便可看出来。
桓帝无子,这泼天富贵就这样砸在了他刘宏头上,他被选中过继给桓帝,生母董氏留在宫里被封为贵人,自此之后,他名义上的母亲就变成了邓太后。
但是在古代,皇帝和太后除了母子,还有一层关系,那便是君臣。
没错,按照礼法,邓太后面对刘宏,要称朕,或者孤,刘宏则要自称臣。
刘宏自入宫来,得太傅胡广教导,也懵懵懂懂地,开始对“外戚干政”有了危机意识,但是邓太后明明有着重要的“拥立之功”,却与前朝那些干政的皇后太后完全不同,她整日长居长乐宫,根本不关心政事。
每次去长乐宫请安,太后只问会问他身体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真就和民间溺爱幼子的长辈一般,对他的课业一概不关心。
刘宏在宫里得到极大“自由度”的同时,也隐隐感到有些奇怪的不安。
贵为汉朝皇帝的他,现在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名为“工具人”的自觉。
太后破天荒主动来章德殿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听太傅授课,得到消息的时候立刻没了困意,几乎倒履相迎,皇帝的冠冕都歪了,让贴身跟着的一串小黄门,以及年迈的太傅一路好跑。
“太后!”刘宏声音有些怯怯的,但还是巴巴地仰着小脸看向邓太后。
邓太后看着面前的男孩,几个月之前,刚来到皇宫的他身量瘦小,登基之日,层层冕服几乎将他整个人兜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
如今被皇宫里好吃好喝喂养了几日,发育期的男孩身高蹭蹭往上攒,几乎是几日就能变副模样。
她的阿真和阿景,一个让人下了毒死里逃生,一个又在凉州那样荒凉的地方,至今还不得相认。
为何命运就要这般不公呢?
她有时会想,到底是什么害了她们,让她们骨肉相连的母女三人生生分离三地。
是曹家吗?可当年若不是曹腾帮忙隐瞒,她们三人都性命堪忧。
是她贵人的身份吗?可若是在寻常百姓家中,双生子能否顺利诞下不说,这世道寻常女子,又能有多少活路呢?
她想不明白,但是她心中隐约感到,她的两个孩子,或许能找到那个答案。
她牵起笑脸,弯下身子,对刘宏道:“孤是来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
皇帝身后的胡广连忙行礼:“太后。”
刘宏笑眯了眼睛,问道:“太后可是来告诉臣,陇县大捷的好消息。”
邓太后惊讶道:“哎呀,陛下怎么知道?”
刘宏得意于自己先收到消息,兴奋地说个不停:“太傅业已将此事告知吾!”
“凉州刺史私携家眷逃跑,刺史府长史率全城军民御敌,斩首俘获羌胡五千余众!”
少年皇帝话语间的喜怒哀乐非常明显,说到刺史逃跑的时候一脸忿忿然,说到战获敌众五千余时,又喜上眉梢。
邓太后笑道:“那陛下可要赏罚分明,有罪之臣不能轻饶,有功之臣也要重重行赏。”
刘宏猛点头,余光瞟了一眼太傅胡广,得到肯定的眼神后道:“为人君当赏罚分明,这是太傅教导我的。”
“既然是赏罚分明,那斩下敌首的段家女孙,也应当有赏才行。”邓太后道。
刘宏满脸疑惑:“斩下敌首段家女孙?”
他看向胡广,见胡广也是一脸茫然。
“太后,此事为何太傅不曾听闻?”
邓太后故作疑惑:“不应该啊,坊间都传遍了,刺史府长史大意轻敌,导致陇县无兵孤悬,刺史临阵逃跑,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幸得段公女孙在陇县,此女擅弓,于万军之中之射敌首面门,陇县之危得解。”
“如今皇甫将军还在并州与羌胡万人大军交战,城中年轻的女郎们听了段女郎的事迹,都说想要从戎报国,就连我身边的小宫女们,都在议论此事呢。”
“都说,愿作女郎从军征,不作儿郎欺军恩!”——
段宁被外面的声音吵得脑瓜子嗡嗡响,推开窗户大吼:“都给我安静点!”
窗户外,石桌边围着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马腾作了个针线缝嘴的动作,武宽睁大眼睛,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安定郡的管事孟舒和王虎在自己地盘上,也放开了许多,孟舒一掌拍在王虎脑门上,王虎用两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了自己的嘴巴。
石桌边,贾诩和江芜对面而坐,正在掰腕子,平日里堪称风度翩翩的文和公子面容扭曲如真正的魔鬼,江芜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从他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就知道也不轻松。
嘭的一声,窗户*被猛地关上,马腾首先憋不住,用气声对贾诩说:“文和,加油啊!你手里握着的可是主公的脸面啊!”
贾诩从唇缝里泄出声音:“我——知——道!”
院子另一边,来自格物院武部和凉州田庄的部曲也围成一圈在较量,呐喊声和肌肉相搏的声音逐渐控制不住。
室内,段宁额头的青筋一跳跳,对着玉佩叹气道:“感觉全世界的鸭子都在我这院子里。”
曹班在玉佩那边笑道:“小江平时不喜欢交朋友的,看来他在你那边适应得还不错。”
段宁整个人倒着瘫在长榻上,头倒吊在榻边,血液逆流的感觉冲击着大脑,劫后余生的实感逐渐涌上心头。
隔着玉佩,她听见妹妹声音嗡嗡的:“ 还好我当时没听你的。”
是啊,当初她对守住陇县没有把握,传信给妹妹让她撤离危险的三辅。
结果见到江芜的时候,她还是没骨气地红了眼睛了。
玉佩那边再次传来妹妹的声音:“扶风郡离安定郡很近,我们要不要”
可是还不等曹班说完,她的话被窗外一阵激烈的争吵打断了。
“我主公能拉半石弓!”
“我主公能拉一石!”
段宁:
曹班:
“我主公一餐能吃三石大米!”
“我主公一餐能吃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