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天还未亮, 一位素色内裳的年轻女郎,小心翼翼地掀开褥子,下了榻。
尽管她已经尽量控制动静,但是与她同寝的女郎还是发出了“啧”的声音。
“……抱歉。”伏寿喃喃,随后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推开寝室门,到洗漱房洗漱。
能进入即墨军事学院的孩子们,就没有不适应集体生活的,伏寿知道,她的舍友不是对她发出的动静感到不耐烦。
门外,墙角的滴漏发出“滴答”的声音,随着城东新建的工坊运作起来后,这些新奇的物品渐渐在学院各处铺开来,她也是在几天前的物理通识课中才学到“时间”和“计时”这两个新概念,第二天就自己蹲在滴漏边研究了半个时辰,终于摸清了“运作原理”。
秋日早晨,空气清透寒凉,她最近给自己加大了晨练的量, 导致今天起得有些晚。
“呼——”简单做了做拉伸,她就出了宿舍区,小跑前往训练场。
果然,还未到训练场时,她又见到了那个学弟,学弟看样子已经跑完了,略微喘着气在绕圈走。
即墨军事学院为了鼓励学生们早起, 会在早上限量供应肉馅饼,她自从知道这项规定后, 都会早起去排队,但每次都只能抢到第二名的位置。
而第一名,就是那个学弟。
于是伏寿默默选择离学弟最远的一张桌子,就像平时她避开学院里的其他同学那样,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悄悄打量这位学弟。
他的年纪比自己小一些,没有穿院服,看周身气度,像是世家大族之子,可此地的世家,她都认得的,尤其是能被送进学院的,不少都是成绩长期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但这个少年着实面生。
再加上少年让人一见难忘的清俊面容,以及右眼那道让人印象深刻的伤疤,莫名让伏寿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直觉,让人想去探索。
她开始不自觉地跟随他的步伐,发现他会早起晨练,伏寿也开始早起晨练,模仿他用箸的姿势,模仿他走路的仪态,在生活中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
随后,她才发现,她几乎从未在上课时间见过此人,甚至她走遍了所有年级,所有专业,所有教室,都找不到这个人。
是她内心的执着和不安,导致出现幻觉了吗?
她不禁怀疑。
她一边跑步,一边走神,等回过神时,操场上只剩下了她一人,她放慢了脚步,望着空荡荡的训练场,有瞬间的恍惚。
结束晨练的伏寿快步跑到食堂,天微微亮,食堂已经有零星的学子在用餐了,她环视一圈,果然,没有见到那个身影。
她走到领肉馅饼的地方,将木餐盘递上去。
“测验加油哦。”发肉馅饼的妇人将两个白面肉馅饼从竹屉里拿出来,放到伏寿的盘子里。
伏寿有些惊讶地抬头。
“陈阿母!”伏寿瞪大了眼睛。
妇人左右看了看,小声对伏寿道:“女郎的努力,侯爷和夫人都在天上看着呢。”
瞬间,伏寿感到眼睛发胀,泪意不禁上涌,她咬咬唇,摇了摇头,没有端走木盘,低下头,涩声道:“我若是多拿了一个,后面就有人少拿一个……”
妇人恨铁不成钢,叹气:“你怜惜别人,谁怜惜你呢?”
伏寿不答。
妇人的目光满含怜惜:“小公子和小公主们可好?”
伏寿点点头。
妇人见四下无人,放下长柄木勺,从长台后面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伏寿:“奴婢愧对于侯爷和夫人,长公主收下这个。”
“我不能……”
妇人打断伏寿的推辞:“这是给小公子和小公主们的,他们在幼堂,想必处境也和长公主一般,长公主还是莫要推辞啊……”
伏寿强忍着泪意,哽咽道:“陈阿母……”
妇人见伏寿收下了包袱,便回到了长台后,探过身道:“长公主,包袱你回去先打开,里面的东西,兴许用的上……”
伏寿乖巧地点点头。
以往白面肉饼伏寿领回去,都会给她阿弟和阿妹们吃,但是马上就到武选了,她最近训练总是感到头昏,华医师说什么“低血糖”“缺乏营养”,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最后说的“多吃些”,她是听懂了。
她将白面肉馅饼掰开来,里面的肉汤带着浓郁的香气顺着手腕滴下,她手忙脚乱弯起手臂舔干净,砸吧砸吧嘴,想了想,还是将其中一般里的肉馅,和另一半肉馅饼放一起包好,自己把剩下半个面饼吃了。
尽管很多同学都习惯快食,但她还是保持了从前细嚼慢咽的习惯,吃得很斯文,因此也能尝到嘴里来自面饼的丝丝甜香。
所有人进入即墨军事学院后,会先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培训的内容非常丰富,伏寿曾经听族中的长辈提过洛阳太学,那是汉室置师养士的地方,有经师博士万人,学舍千间。
她不曾去过洛阳,但是她想,太学讲经授课的场景,应当也和这里差不多吧。
在一个月的培训中,她和同期入学的三十三名少年们一起在各个专业的课堂里进行了轮班学习,三天前,大家收到了一张名为“志愿卡”的小笺,一共有三行,可以分别填上三个心仪的专业名称,最后有一行字——“是否服从调剂”,培训班的师长说,不勾选这个,如果心仪专业都落选,只能再次跟随下一批培训班学子,重修培训课。
她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填上了“军事作战系”。
师长接过她的信笺,有些惊讶:“你后面都空着?”
伏寿点点头,同期学子听见,也纷纷凑上来,见伏寿填这个,有人发出不掩饰的嘲笑声,随后他们又避开伏寿,在教室窸窸窣窣小声议论。
伏寿早习惯了,当做没听见,朝师长点点头。
师长皱眉:“调剂也不勾?”
伏寿摇头,表情坚定。
师长将所有的信笺在桌上摞好:“军事作战系需要武选,你可做好准备了?”
伏寿挺胸立正,没有行军礼,脆声道:“准备好了。” ——
曹班看完新一批武选成绩单,揉了揉眉心。
不需要曹班说,许褚也知道这一批成绩都不太好,如今朝廷之上重文轻武,在边郡作战的几位大将都是世家出身,唯一一位没有文士背景的将领新秀董仲颖,口碑也不行好。
这一批入学的孩子都是世家子弟,愿意参加武选的就不多,成绩能拿得出手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更别提,其中还有特别拉胯的。
曹班点点伏寿的成绩单:“别说测试成绩了,身高、体重、视力一项达标的都没有,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来武选?”
“还能想什么?报仇呗。”
曹班沉默不语,符柯戏谑道:“要我说啊,主公还是太善良了,年满十六就该杀了。”
训练场上震天撼地的口号声传入后院,惊动了停在池塘里的一只水鸟,水鸟振翅飞走,带起一串水珠。
曹班收回视线,拍拍案上高高一大沓文书:“我做了这么多工作,总不至于这点容错率都没有。”
不其县本地势力的命运,在他们派刺客上门时,就决定好了。但是打扫屋子容易,怎么让邻居接受屋子一夜间换了主人,就不那么简单了。
青州不比交州,权贵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复杂,但也不是密不可分的铁板一块。
曹班前后用了半年时间,来往刺史府和青州各郡国,期间也有人写信到洛阳抗议不其侯国相专权,并要求彻查不其侯一家不幸遭遇山贼截杀一事。
然而京师发生的事情,却让朝廷上下无暇他顾。
皇帝落水!
虽说宋皇后请了巫师,治好了皇帝,但是皇帝因此降罪,免了一大批官员的职位。
当中甚至* 包括自皇帝登基以来,就辅佐他的太傅胡广。
因为据说皇帝是去见太傅的路上落水的,皇帝被救起来后,大发雷霆,甚至差点说出要处太傅极刑的话来,还是身边的中常侍却说太傅年长,劳苦功高,皇帝才改口免职。
胡广在朝廷浸淫多年,哪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听说皇帝落水的时候,旁边有中常侍,立刻联系自己的学生——在东观校书的议郎蔡邕,上书弹劾中常侍。
士宦之争再起,最后胡广革职,随侍皇帝的中常侍曹节降职。
最顶层的官员变动,底下自然又是一番官位争夺的暗流涌动,情报部往来信件如流水,再加上姐姐在并州布局的计划,曹班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最近太傅人选尘埃落定,她才能稍微缓口气。
训练快要结束了,许褚必须回训练场整队,先行告退离开,曹班撑着下巴,看符柯把武选成绩单放入归档盒:“左右以她这身体素质,也犯不出什么大错。”
符柯冷声道:“她最好别敢犯错,不管大小。”——
伏寿没想到,自己的复仇计划倒在了第一步,武选测试没过。
武选没过,她就不能习武艺,不习武艺,她就不能带兵,不带兵,她就不能得到和那个人一样的力量,甚至超越那个人。
曾经,她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灭门之仇,只能随家人而去。
但是她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女武神领兵的故事。
就在并州,一个和她同岁的女子,被皇帝封为讨羌将,领兵打仗。
一个女子,也可以领兵打仗吗?
既然她段宁可以,我伏寿为何不行?
既然他曹班如此自信留自己一命,那她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仇家质子”的身份?
但是她失败了,这是她第二次,痛恨自己没有力量,她没有力量保护家人,也没有力量去复仇。
果然啊,就像她的同学们说的,她当初为什么没有随家人而去呢?
家人啊……
伏寿掩面,在榻上无声的哭泣。
“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
……
“扣扣——”
……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来。
“哦,你在啊?”是一位武部的学姐,探了半个脑袋,黑暗里,伏寿侧身连忙擦干眼泪,粗麻衣袖磨得脸生疼。
“两个乞儿在门口,说是你的家人。”
“……乞儿?”伏寿张张嘴,抬手半遮着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我家人,都在幼堂。”
“我知道,不对,哎,我也不知道。”
学姐表情纠结道:“但他们说出了你的名姓,你要不去看看?”
第82章
伏寿来到学院的接待堂, 登记处值日的刚好是她的同期,现在已经是骑兵学术系的正式学员了。
“你族亲?”见伏寿过来,同期招招手。
伏寿虽然落选志愿, 但是因为培训结业考的成绩名列第一,不少同学也开始愿意和伏寿交谈了。
伏寿摇摇头:“不曾听说。”
“我看着也不太像,在这里签字。”同期指着登记簿, “你快进去确认一下吧,我听口音,不像是青州人。”
不是青州人?
这个时候还会有外地亲戚来寻她?
伏寿带着疑惑进入里间,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就生生顿住。
里间设有一方小案, 有访客的时候, 值日的学员会摆上应季水果,这个时节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 还没进门,伏寿就能闻到浓郁的桃香,令人唇齿生津。
然而再看门里面,两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乞儿”,正一人捧着一只桃子猛啃。
伏家好歹是异性王,既然自称伏氏亲族,怎么会一点用膳礼仪都不讲。
伏寿没有出声打断,继续站在门边默默观察。
盘中的桃子一共有四个,身量小一些的吃完一个后就不吃了,盯着身量高一些的那个,咔嚓咔嚓将三个桃子啃得只剩光秃秃的桃核。
“两位是……”这时伏寿这时才出声,案边两人被吓了一跳,身量高的那个甚至反应激烈地弹了起来,又因为长期饥饿,双腿无力跌坐在地,还磕到了木案。
“公子!”身量小的惊呼。
公子?
伏寿走上前,没意思到自己行的是学院里的抱拳礼:“敢问二位公子……?”
身量小的那个闻言连连摆手:“不敢称公子的,阿穗只是公子的仆役。”
身量高的那个这才起身,行同辈见面礼道:“我姓柳,名申,我的母亲是伏女郎父亲的姊妹,家中突遭变故,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投靠姨妹。”
行礼的气度和语调,倒是完完全全的贵族做派,和曾经族中的兄长们一个样,但是他满脸乌黑,唯独嘴边一圈露出白色的皮肤,显得有些滑稽。
伏氏在本地的宗亲,都在这座学院里了,听这位柳公子的口音,也确实不是青州人。
和自己年纪相仿,竟然孤身一人远赴他乡,可想而知,他口中的“变故”之大。
伏寿立刻有种,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世界上的感觉,重新行了贵族女子的见面礼仪。
父亲的姊妹么……伏寿飞快在脑海中盘了盘。
“敢问柳公子的母亲是……?”
柳申垂眸道:“伏颂。”
是了。
伏寿了然,伏颂姑母嫁到了三辅,先前听说三辅靠近凉州一带不太平,姑母一家大约是遭遇了战乱。
世道如此,家破人亡的命运连贵族都无法逃脱,更何况是百姓呢。
她想到了白日里教习说的话,当时同学们听完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这些同学已经是下一批进入军事学院的孩子了,大部分都是平民出生,本地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伏氏遭遇不幸,但有多少是为此感到悲伤,有多少是幸灾乐祸呢?
所以曹国相才建立这所军事学院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对自己的选择又动摇了起来。
陈家阿母的一番话,给已经渐渐融入学院生活的伏寿当头一棒。
曹班也许是在做什么石破惊天的创举,但是这和她伏家女有什么关系?
他做得再多,再得本地百姓认可,也不能抹消他对伏家做的事。
“你们既然找到了学院这来,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中现在的情况。”伏寿对二人道。
“我有心照顾你们,但却没有余力。”
听到这里,柳氏主仆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又让伏寿想起了族中那位性格跳脱的堂兄,不由唏嘘。
“不过此间学院招收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包食宿,你们若是有意,我可以和教习打报告。”——
原本伏寿想着,柳申主仆二人进学院的话,他们就是培训生同学了,自己可以在学院里照料二人,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她显然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自打他们进入学院以后,就没有一件事让伏寿省心的。
学员入学前,需要在学院外另设的一处检查院内进行“体检”和“筛查”。
得知需要脱光衣服和其他准学员一起沐浴,柳申大喊非礼,宁死不从,助教劝说无用,和在外面等候的伏寿说:“你这是什么亲戚?如此蛮横不讲理,非说要把其他人赶走他才肯洗。”
这时阿穗已经洗完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院服从浴堂里出来了,他低着头来回摩挲身上的衣服,很是稀罕的样子。
伏寿只能领着阿穗,拼命和助教道歉,柳申依然穿着那身破损不堪的里衣——据说外衣在路上典出去了,满面通红,一出来就和伏寿抱怨道:“你这是什么规矩?我听闻曹国相师出名师马融,还曾是皇帝钦点的东观校书郎,治下怎么会行如此秽——”
伏寿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拉到一边,然而助教已经听到了他的话,目光不善,伏寿只能再次道歉。
无奈之下,伏寿恳请请助教安排让柳申最后一个洗。
助教是格物院的三期生,从汝南来到青州,平民出生的他本就对贵族没什么好感,再加上前段时间,院内得到消息,袁氏将汝南格物院的书卷献给了皇帝,还因此升了官职。
虽然迁移是计划之内,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汝南格物院的二期生和三期生成为了即墨港建设的主力,无论是学院里,还是城北的工坊,城南的船厂,大家都隐隐憋着一股劲儿。
曹班在青州所作所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格物院出身的学员们都似有所感。
当时局将要来临时,作为历史亲历者的他们,怎能不感到心潮澎湃呢?
这种心境下,再看柳申这样的存在,就仿佛是前朝帝王的随葬织品,由无数妇人日夜不眠织就,曾经华美夺目,本该随着残破的躯体一同埋入地底,却不知被谁人掘出土来,以为价值连城,实则腐朽殆尽。
助教看了眼滴漏,黑脸道:“最后洗,就没有热水了。”
伏寿连忙按着柳申一起点头:“没问题的,谢谢助教!”
好在这几日回温,天气温燥,最后柳申还是在阿穗的帮助下,嗷嗷叫着洗完了澡,换上了院服。
为了接待柳申和阿穗,伏寿特意请了一天假,陪两人重新听了一次学院介绍。
根据学院正堂前的展示板,即墨军事学院占地两千两百五十亩,依山傍海而建,北高南低。
学院采用分班分科制,不同批次入学的学员在完成培训课后,就会组成各个班级,比如和伏寿同期的三十三名学员就是第五期,第五期是前五期中人数最少的一期,刚好能组成一个班级。
而柳申主仆还有伏寿如果这次都能通过培训考核,那么他们就将是即墨军事学院第六期学员。
培训考核结束后,根据志愿填报结果,学员们会进行不同学系的专修,目前共设五系,除了伏寿想要选择的军事作战系,另外四系分别为骑兵学术系、水兵学术系、工兵学术系和辎重学术系。
柳申两人听到这里,已经晕头转向了,阿穗是因为不识字,见助教用一支白色的石笔,在一块深色木板上写写画画,脑袋就跟着左转右转,柳申则是要睡不睡,身上久违地干爽舒适,屋子里又挤满了人,令人不自觉犯迷糊。
伏寿见状,侧过头来,小声道:“没关系,我刚开始也不懂,进了学院之后,培训课程各系教官还会亲自来作讲解。”
伏寿另一边的两个孩子听到了她说的话,扯了扯伏寿的袖子。
“阿姊是学员大人吗?”
“啊,是学员,不是什么大人。”伏寿有些面热,小声回答,想了想又道:“也不算学员吧。”
——毕竟她没有通过培训考核。
“想去工坊做工的话,应该选哪个呢?”少年郎问道。
“工兵学术系,那里会教授许多额外的文化课程,化学和物理也会深入些。”
这些都是学院里的常识了,是个人都知道,伏寿因此也这么说了。
两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想到,他们身边年长的人,听见伏寿的话,立刻凑上来,七嘴八舌请教伏寿。
“学员大人,那想去船厂做工可以选什么系?”
“我从幽州来的,家里被乌桓人抢了,我想学武力,杀贼人,可以选什么系?”
“我也想上战场!杀敌!打仗!听说在此地可以学骑射,不知能不能选上,教官大人可否提前透个底啊!”
见问的人越来越多,伏寿怕影响助教的讲解,只能找借口先溜出去,在门外等。
因为在检查院的经历,伏寿很担心柳申不能适应集体生活,可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姑兄入学第一天,就交到了朋友。
“柳兄,快说说长安盛景啊。”
柳申振臂一挥,院服没有广袖,但他还是挥出了长袖挥斥的气势来。
“话说,那西京长安城,可谓是宫阙楼台与天通,回廊亭轩掘地成啊——”
围着他的几名同学听到这里就齐齐发出赞叹的声音。
“柳兄见多识广,又博学多才,相比选拔考试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那是——哈哈哈。”
伏寿:……
姑兄如此开朗豁达,伏寿也放下心来,打算恢复自己每日早起晨练,上课、劳作的日子。
院中的桃树已经被学员们摘光了果子,绿油油的叶子让人看着好不舒心。
秋收劳作的学员们扛着农具,唱着歌,回到了半山腰的食堂,炊烟在山间各学系的食堂袅袅升起。
听说曹国相将从下月起,在学院亲自授课,她这次一定要通过培训考核。
到了膳时,伏寿惯例要了三个饴饼,打了一碗肉羹。
食堂用膳需要花费工分,工分获取的方式有很多,劳作有劳作工分,考核名列前茅有奖励工分,这些伏寿是得过的,还有很多她没得过的“重大突破”工分、“献策”工分、“战绩”工分等等,大概没成为正式学员前是很难获得的。
花费工分的地方就更多了,衣食住行都可以用工分换取,伏寿曾经想过攒下工分换个独立屋子,让她能和弟弟妹妹们接到一块居住,但是在见到陈阿母后,她改变了想法。
这边伏寿刚刚放下餐盘,那边桌子突然传来柳申暴怒的声音。
“我刘,咳,柳申!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和你们一张桌子吃饭!”
伏寿:……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
这里是食堂的一层。
第83章
柳申一喊,众人都纷纷围上来,询问何事。
柳申指着自己的仆役阿穗说:“主人家怎能与奴仆同桌吃饭?”
众人于是都将目光移到了阿穗身上,阿穗端着木盘,有些尴尬,就准备挪开,却被人一把拉住。
“你不要听他的!”
看不过眼的同学们七嘴八舌道:“是啊,来到这里,只有教官和学员之分,哪还有什么主仆之分?”
阿穗哪敢和柳申对着干,坚持要去一旁蹲着,连食堂统一的高脚案都不肯坐了。
可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加激怒了同学,柳申的公子做派他们早就看不惯了,这会儿更加不能惯着他,因此几个人合力拽着阿穗,就是不让他走。
柳申干架干不干不过同学们,与是就瞪阿穗。
“你不要怕他,你在学院好好跟着教官学习,拿到工分,以后日子说不定过得比他还舒服些!”
“就是啊!你今晚就搬去和我们住,不要再和他住了!”
见阿穗听到他们的话, 眼里露出了有想法的意思,柳申也冲上去拽住阿穗的衣领:“你敢!”
食堂里顿时吵闹了起来,伏寿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啊, 别再叫我了。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头疼过,于是赶在教官来之前匆匆将面饼吃完,独自往上山方向去。
沿着山道慢慢往上走,在转过山腰的时候,从一处观景亭可以看到整个学院的全貌。
昏黄的天空之下,远处的海面折射出金灿灿的波光,秋日山间的空气实在让人心旷神怡,伏寿短暂地抛去心中杂念,往山下看去。
最先入目的便是紧靠院门的训练场,从海边返回的学员们有不少会留在训练场绕圈跑步,训练场边还能见到一支马队,被人牵着往馬廄的方向走,大概是骑兵学术系的前辈们刚刚结束了训练。
紧挨着训练场,是新建成的“泳池”,听说是用来给学员们练凫水的,伏寿很好奇,可惜泳池不对培训生开放,因此她还没去过。
训练场西面就是山下的学馆与宿舍区,占了山下几乎一半的面积,整个学院一共有六间学馆与六处宿舍,但是只有培训生的学馆与宿舍在一个院子。
按照学院规定,新学员们选择了五大军事学系后,就会被安排在学系对应的宿舍里,比如军事作战系宿舍在山下,挨着培训生的宿舍,听前辈们说,学院初建时,教官们都争山顶的屋舍,后来军战系教官考虑到他们出外勤多,主动退让,选了山下这间。
但是五间学馆却不是按照五大军事学系划分的,而是根据“文、武、理、农、医”五科来划分,上哪个学科的课程,就需要去哪个学科的学馆。
武学馆的课程设置最多,学馆屋舍也是最多的,也建在山下,和军事作战系的宿舍相邻,因此从武学馆去山下食堂是最快的。
训练场以东是一片巨大的田地,种出来的粮食会直接运到学院的三间食堂里,伏寿原本一直以为学院是“自给自足”,因为她去城东工坊时,还见到过辎重系的几个学长在市集上卖粟米,后来才从陈家阿母那里得知,食堂大部分的食物,都是走水道运来的。
田地后方,沿着山路行至半山头,就到了学院的后山,也是被培训生们称为“奇玄之地”“不可僭越之所”的工学馆。
由于学院的平均年龄很小,再加上曹班治下诸多在别处闻所未闻的制度和事物,学院里流传着不少志怪故事,而其中一多半,都是源于工学馆后面,被层层院舍环绕,有重兵看守的“研究院”。
整个学院只有两个地方是保密等级最高的“红区”,一个曹班曹国相位于山顶的办公区,另一处便是研究院。
据说研究院里的学员,皆是学识渊博的“专技人员”,平均年龄却是最小的,因此被大家亲切地称为“研究生”。
伏寿来到学院一个多月,也就是刚来的时候被教习领着去工学馆参观了一次,也没见过研究院长什么样。
有人在身后唤伏寿,她转身,目光所及,华彩交相掩映,残阳似血似金,越过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能见到山顶点点星火跃动。
视线尽头便是曹班的住所,院子不大,位于山顶的开阔地,旁边一排屋舍是工兵学术系的宿舍。
任何时间,只要你身处学院之中,抬头看向山顶,都能见到微明的灯火,听说工兵系的前辈们取用蜡烛是不设上限的,这是唯一让伏寿动摇自己学系选择的地方。
理学馆也设在山顶,据说当时之所以竞争成功,是因为理学馆长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他们需要观星,所以不能有任何视线遮挡。
“你在看什么?”沿着草地小跑下来的是伏寿曾经的培训生同期。
同期家中世代以捕鱼为生,父母乘坐的小船被海浪卷走后,她就带着两个妹妹来到了即墨军事学院,和伏寿也是因为常来往于幼堂而亲近起来的。
骑兵学术系的外出训练很多,同期不能常常照顾幼堂的妹妹们,伏寿就会帮忙看顾,同期则会用自己工分,多换一些吃食给伏寿。
两人相约一同去位于半山腰的幼堂,山间食堂、医学馆还有骑兵学术系的宿舍也都在那里。
伏寿没有回答同期的话,反问她:“今天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这都被你发现了?”同期一蹦一跳地走在伏寿前面,又展开双臂,转身倒退着走。
“今天和军战系二期的前辈们一起掀了个匪寨!你看——”她手指山下,院门口插着火把,隐约能看见一车车货物被人从马车上卸下来。
“这个匪寨的人一直和官府的差役勾结,拦在通往壮武县的路上,之前一期的前辈们去,折了好几个在山里,主公为此还专门去了趟府衙,听说处决了不少人呢。”
伏寿听完,表情一顿:“那你呢?”
“什么?”同期专注于倒走。
“你,有没有,杀人?”
“没有。”同期满脸遗憾,摊手,“我经验不足,下手力度不够,一期的一个学姐帮我补刀了。”
伏寿不说话了。
同期停下脚步,凑近来,看伏寿:“怎么了?”
伏寿不语。
“生气了?”
……
同期拉着伏寿的手:“唔,你不要急啊,只要过了考核,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伏寿苦笑:“什么机会?杀人的机会?”
同期点头,而后又感觉哪里不对,摇了摇头。
“应该说,是惩恶扬善的机会。”
“惩恶扬善需要杀人?”
同期低头,浅笑道:“如果杀人就能惩恶扬善,我不会犹豫。”
伏寿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去了幼堂,将吃食交给幼堂的蒙师,这个时间孩子们都睡了,她们也不想打扰,就站在外间看了一眼。
没想到从幼堂出来,却见到了柳申和阿穗。
柳申大喊她的名字,被伏寿冲上来制止。
“小声点!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羽扇,一边晃着扇子,一边怪声道:“我说刚刚在食堂怎么唤你不应,原来是在这里。”
不知为何,伏寿不太想让这个三辅来的姑兄知道自己弟弟妹妹的事情,于是她板起脸来,故意严肃道:“这里的蒙师们很讨厌学员吵闹,被抓住会罚工分的,走吧,我们回去。”
柳申却不肯:“我就是好奇到处逛逛,你们两个小娘子先走,我和阿穗去看看就回。”
伏寿没办法,只能道:“那你也赶快,莫过了查寝的时辰。”
回到培训生的宿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同舍的几个女郎都睡下了,伏寿也回到自己的榻上,可是翻来覆去的,就是无法入眠。
于是她坐起身,从自己床头的箱盒里,去出了一个包袱。
这是陈氏——伏寿的乳娘给她的。
她将包袱解开,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枚金镯、一根竹筒和一封书信。
金镯口径很小,孩童的款式。
书信她已经反复看过多次,写信人是她的父亲伏完。
她和弟弟妹妹们是被伏完提前送出府的,那段时间,侯府内总是有许多外人往来,不少人都带着兵器,她感到很害怕,但是母亲和父亲什么也不肯和她说。
“事成之后,你父亲会派马车来接你们。”这是母亲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名老仆在别院守了他们整整五日,当她终于盼来马车时,来接她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郎。
女郎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一身戎装,腰间佩着长刀,浑身带着煞气,让她根本不敢开口询问。
“不其侯勾结东山贼意图自立,曹国相先斩后奏将其正法。”
这是曹班属下的说法。
“不其侯府家遭贼难,被屠满门。”
这是坊间传言。
“不其侯欺压百姓,占田抢盐,终于被侠士杀啦!”
这是学院里学员们的观点。
如果说,伏寿先前还不能确定真相,那么看到了父亲的书信之后,她终于能确定了。
此信为父亲写给琅琊国大族王氏的求助信,信上说,曹班养私兵欲与伏氏抗衡,求王氏派部曲保护伏氏。
可惜,最终伏氏并没有等来王氏的部曲……
最后,伏寿打开竹筒。
里面是一管白色粉末。
第84章
“你觉不觉得, 伏寿的那位姑兄,有些奇怪?”
午膳时间,两名五期培训生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 一边干饭,一边闲聊。
“公子病嘛, 都这样。”
“公子病”是最近学院里的流行词汇,用来讽刺那些进了学院还端着架子,矫揉做作的世家公子们。
“不是不是,他这个不光是公子病的问题。”
顺着同伴的视线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话题中心的这位“柳公子”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个什么,啃得津津有味。
“他干嘛不坐着吃?”食堂的长案是高脚的,两边还配了同样长度的高脚凳,坐多就都不会腿酸,听说下个月,学馆也会慢慢换成这样的高脚案了。
“他上次闹事,被培训生的教习罚了,五天不能在食堂用膳。”
“五天?好惨!”
“他活该,培训生的程教习可是全学院最温柔的教习,他肯定是惹了众怒了。”
刚好这时伏寿端着木盘从两人身边走过,两个五期生就齐齐闭了嘴,五期生因为人数少,会与通过培训考核的六期生一起授课,这两人都是军战系的,要是伏寿这次通过了,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要给彼此一个面子。
伏寿的盘子里留了一个饼子没吃, 她本来打算给柳申,没想到他有东西吃,走近一看,这东西还很眼熟。
是学院奖励早起学生的白面肉馅饼,他还很聪明地找食堂帮厨加热了,伏寿过来时,他刚好一口将剩下小半个吃下肚子。
“你今天早起了?”伏寿有些意外,看不出来,柳申还挺刻苦的。
“唔?嗯。”柳申嘴里嚼着面饼,点点头。
见伏寿要走,柳申赶忙将嘴里的面饼咽下,扯住了伏寿地后衣带,差点让伏寿盘里的饼子飞出去。
“你干什么?”伏寿很不喜欢柳申随意动手动脚的性格,都是贵族出身,就算是远支,怎么染得一身无赖气?
“姨妹最近都在忙什么?下课就不见人影。”
“与姑兄无关。”伏寿心中有事,最近谁都不想见。
“啧,”柳申改抓住伏寿的木盘,将她带到一边,小声道,“那姑兄向你请教个事。”
“……不敢当,姑兄请讲。”
“你——知道,怎么,见到曹国相吗?”
伏寿抬眼,表情晦暗莫测:“你寻他何事?”
柳申拿起木盘里的饼,没有吃,只是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玩:“没,就是好奇。”
伏寿狐疑:“早不好奇?”
伏寿的目光看得柳申莫名心虚,他努努嘴:“……这不是马上到培训考核了……”
被伏寿打断:“别问我,我不知道。”
柳申似乎不相信:“可他们说,你以前见过他。”
伏寿却突然提高音量,有些愠怒道:“没见过!不知道!姑兄问别人去吧!”
伏寿就这么生气地离开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柳申在后面不顾形象地大骂。
伏寿一直走到训练场,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冲别人发火,她的怒气来源于她的不坚定。
陈氏给她的竹筒一直被她拴在腰间,就像一根绳索,缠上了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过气。
陈氏将包袱给她之后,又找了她几次,并告诉她,竹筒里面是何物。
放入水中,无色无味,一口毙命。
伏寿的脚步无比沉重,为了她的父母亲族,她应该动手,可她如果动手,她的弟弟妹妹,幼堂的孩子们,学院里的学员们,甚至还有柳申,大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要为了自己的家,毁了大家的家吗?
陈氏昨天和她说,家中老人病重,不得已要辞去食堂帮厨的活计。
“侯府出事后,我斗胆请族中识字的老人,替侯府默了一份族谱。”
“本来是想走之前给长公主的。”
“但若长公主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回去之后,就替长公主,将那竹简当废柴烧了。”
“从此这世上,将不再有不其侯一族。”
情绪乌云就这么缠绕着伏寿,让她夜不能寐、无暇他顾,而被她完全无视的柳申,却没有放弃想见曹班的想法。
“主公所作所为,乃是遵行孔圣人有教无类的道义,是圣人之举,想比主公其人,也是圣人面貌,院中诸学之首吧。”
这是一位辎重学术系的学长告诉柳申的,于是柳申就在学院里,寻找看起来“最有学识”的人。
最后因为私闯文学馆教官宿舍,被文科教官惩罚义务打扫广贤亭三天。
“学院盛食厉员,全员皆兵,以主公一人为尊,东山一战,主公振臂一呼,贼寇尽灭,若是强大的武力,如何能指挥这样强大的部曲?”
于是就有了闻名全学院的,培训生单挑军战系彭教官,被彭教官一脚踹出百丈远的故事。
据说当时彭教官正在给军战系的学员授课,讲的就是曹班在青州的立威之战,东山战役,彭教官正是此战前线指挥官,当时他手下除了有曹班的私兵部曲,还有本地招募的青州兵,彭放以青州兵中一人为副将,身先士卒,带队冲锋,当着青州兵的面斩下敌首。
学员们多是平民出身,曹班来之前,本地豪强把持城内一切营生,城外又被东山贼扼住来往道路,苦不堪言。
之前只是听人口口相传,描述东山战中,曹班部将的英勇事迹,如今居然能听到当事人亲口讲述,而且这位拿下敌首的将领,还是他们的老师,顿时感到心潮澎湃,只恨自己入学晚,如今不其县境内,甚至临近的山头,都一片太平,只怕所学无用武之地。
于是大家起哄,让彭教官再次展示所谓“擒拿格斗术”。
彭教官正准备点人上来配合,底下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抬脚就要踢他,彭教官眼疾手快一下握住他的双脚,手腕向下一翻,那人就被顺着力道仰面滚到了彭教官面前,紧接着,彭教官抬腿就是一脚。
“嘭!”此人便被勾住腰侧,踹飞了出去。
“哎呦,别偷袭啊,我条件反射会出人命的!”在众人惊惧地目光下,彭放匆匆忙忙将柳申送到了位于山脚的医科馆。
柳申在医科馆躺了一天,带着半身淤青回到了培训学馆。
因为听说了他的“壮举”,大家都纷纷来关心他,得知他是为了去见曹国相,众人相视一眼,爆发了如雷般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想的,哎呦,真是佩服。”
“在检查院的时候,你不会没认真听吧?”
“我猜他当时八成是睡着了,检查院的介绍内容太多了,应该和程教习建议,改得通俗一些。”
“还多啊?我还嫌少呢,当初第一次听,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进洛阳太学了,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学院存在吗?”
“是啊,哈哈哈哈,实不相瞒,我现在和琅琊国的亲族写信,他们也不相信呢。”
大家七嘴八舌打趣着,柳申混沌的大脑终于抓住了重点* 。
“你,你们都知道他在哪?”
众人露出了“不然咧”的表情。
柳申还没开口,就有学员笑道:“曹国相的办公区就在山顶啊,只要他回学院,就会在那里处理公务。”
柳申几乎立刻就要站起身,却又因为腰上,不得不老实坐回去。
同学安慰他道:“柳兄莫急,就算知道他在山顶,咱们也是见不到的。”
“听说那里看守的人很厉害,军战系的彭教官对那儿的人都是很恭敬的。”
柳申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
“不光是这个原因,你们没见晚上山顶的灯都是不熄的吗,国相一人需要顾虑整个不其县的营生,柳兄去过文科馆吧。”
想起柳申的“光荣事迹”,众人不由发笑,说话的人也笑了。
“嘿嘿,其实学院总办也在那处,我上次接的实习任务就是在总办下属书记官处,帮忙整理文书,你是没见到那堆成山的公文啊,这还仅仅是学院的事务文书呢。”
培训生能接的实习任务多是在田里,或者工坊帮忙,说话人此言不免有炫耀的意思,果然,大家听到这里,都开始问他是怎么拿到的实习机会。
柳申却更在意另一件事:“那这么说,岂不是在学院里也见不到他了?”
“也不是——”刚刚说话的学员刻意放慢了语速,等大家都因为他的话凑近过来,才神秘道,“我听总办的书记官们说,曹国相不日将在文科馆的讲习堂授课!”
此话一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消息可靠吗!?”
“给哪一期学员授课?”
“是啊,哪一期,哪一系啊?”
“啊啊啊啊,不管哪一期,八成没有培训生的份了吧。”
“曹国相可是马氏门徒,在东观校过书的,纵观青州,这样的经学家,能够与之相比的,恐怕只有琅琊王氏、鲁国孔氏了吧。”
很快,学院上下,都知道了曹班要在讲习堂公开授课的消息。
公开授课!意思是,所有当天没有执勤任务的人,都可以来旁听。
讲习堂位于半山腰文科馆院落,堂内通常不设席案,开坛当日,堂内正中央,被摆上了一张小案,案上放了一卷书和一只陶碗,碗中乘了清水。
伏寿早早来到这里,占据了一个好位置,整个院子里能落脚的地方,都挤满了学员,就连院外的几棵歪脖子桃树上,都挂了年轻的学员,唯独小案四周,被大家默契地空了出来。
伏寿盯着那张小案,手里的竹筒被她攥得发烫。
“真好啊,我从未想过,能亲历经文中才会出现的杏坛讲学。”
“哈哈哈,可惜没有弦歌鼓琴。”
“嘿,你这渔夫,才离开鲍鱼之肆多久,就想要丝竹了。”
“不敢不敢,对我们这些百姓来说,吃面饼时还能有稀粥佐食,就是最安神的丝竹了!”
这时,呼声从最远处的人群传来,四周嘈杂人声入耳,变成了一片迷音,她望向院门,其他学员也和她一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同一处。
伏寿的手一直颤抖,身边的人起身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只能被迫站起来,竹筒却在这时磕到了地面。
竹筒的盖子被弹开,里面空空如也。
曹班在许褚的护卫下,款款步入讲习堂,有人惊叹于他的年轻,有人折服于他的周身气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向了那张小案,轻轻掀起衣摆,准备坐下。
一个黑影突然从伏寿面前闪过。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柳申手持一把铜柄羊角小匕,扑向了曹班的席案。
第85章
柳申——本姓刘, 皇室宗亲,庶庶庶出的那种,祖上分封在并州的高柳县, 到了柳申祖父一代,靠给县侯养马为生。
这样的家庭背景, 按理来说是养不出刘申这样的“公子”的, 北地多战事,给贵人当马夫是个相当不错的职业,子承父业通常是马夫儿子们最大的梦想。
但刘申的父亲不太一样,从他童年到少年时期,很长一段时间,并州都没有战事,刘父本来也是跟着父亲学养马,但是随着边郡与外族之间的贸易往来越发频繁,他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一开始是在运马的途中,让马匹托一些货物,赚个往来的差价当路费,后来他发现, 马队人人如此,胆子便大了起来,运送的东西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贵重。
因为曾经的贵族身份,再加上祖辈和高柳县侯府的关系, 渐渐的, 他的“客户”也多了起来, 就这样,他认识了县中的掌管铁器营造的铁官。
刘申家中自此终于发达起来,刘申在家中行三,大兄和二兄早年跟随父亲,耽误了前程,因此刘申的父亲格外心疼这个幺儿,专门走门路将他送到了洛阳太学。
对于旁人来说求之不得的机会,对刘申来说却是令他烦恼不断。
在并州的家里,父亲和兄长们外出,母亲和姊妹们都在院子里做工,他仗着家里钱财富裕,在县中那可是一呼百应,怎么胡闹都没人管的。
可是到了洛阳,他那点身家就根本不够看了。
世代簪缨的门阀大族、京师的皇亲国戚比不得那就算了。
就看同在太学的袁绍,他袁氏不过是三世为公,在洛水办个雅集也是各个闻风而动。
若说袁氏还是有点底蕴沉淀,当他在酒肆结识洛阳北部尉曹操后,内心就更不平衡了。
在他看来,自己虽然是外乡人,但是家境富裕不输袁氏,父辈虽然没有做高官的,但是他可是姓“刘”!
因此他内心是把自己的家境和袁氏勉强画等号的。
但是曹氏又是算什么东西?祖上是个太监!
可是就是这么个太监老子,就可以送儿子当上如今九卿的位置,还能让孙子当上有兵权的尉官,有独立的府衙!
曹操甚至才十六岁!他却要称呼他为“大人”!
刘申花了一夜想他到底差在哪儿了,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想明白了。
他差在爹!
并州长大的刘申是不会内耗的,想明白关键之后,他立刻写信给父亲,内容只有一个——给钱!
那段时间,可谓是刘申的人生巅峰了,父亲给他运来的钱财布匹他根本花不完,于是便豪爽地盘下宅邸,大宴宾客,包括他之前不太瞧得上的曹操。
甚至听说曹操和家里关系不好,他还慷慨解囊,两人很快称兄道弟起来。
但这也是他短暂生命中,最后一段自由快活的时光了。
一开始,他只是发现,家中的补给给得越来越少了,他问来往的仆役,只说是最近查得严,父亲不敢有大动作。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并州了。
那段时间城里的道观频频起火,不知道是查到了什么,官府抓了很多道士,他家中也是信奉道教至尊天神的,吓得他不得不把家里经书埋地下藏好。
很快,他在洛阳的存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奢靡铺张的生活了,他不得不遣散仆役,卖掉书籍,可是远远不够,他是个文人,不事生产,又拉不下脸面去求人。
直到家中没了余粮,他饿得几乎昏厥,阿穗才找到了他。
阿穗是刘申的书童,刘申进京,担心阿穗不懂得礼仪惊扰的贵人,因此没有带上他。
阿穗从并州日夜兼程,赶到洛阳,四处寻访,好不容易找到刘申,一见刘申,就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家中遭遇告诉了刘申。
“什,什么?你说家中遭到劫掠,全家上下都……?”
“是啊,郎君,我们该怎么办啊……”阿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申的脑袋还是胀痛的,一时难以消化这个噩耗,阿穗给了他一块肉脯,他狼吞虎咽吃下。
“……是,是谁干的?”
“我,我不知道……”阿穗似乎又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脸色煞白,“我回去时,就闻到很浓的血腥味道,我就躲了起来。”
刘申咬牙,拿着手上的肉脯就扇阿穗的脸,但是他饿了太久,手上根本没有力气,阿穗捡起地上深红色的肉脯,拍拍灰,没敢再给刘申。
“但是,我记得为首那人的样子。”
刘申恨道:“你记得又有何用?”
“只要让我再见到那人,只需要一面!我就能立刻认出来!”
两人在洛阳待不下去,不清楚仇家来路,又不敢回并州,阿穗便建议去徐州投靠琅琊王国的亲族,刘申同意了。
“去牵马来吧。”只要有仆从,哪怕只有一名,刘申也是一位公子,他很快振作起来,阿穗却为难了。
“郎君,没有马……”
刘申不相信:“没有马你从并州走来的?”
阿穗双手捧上肉脯。
刘申沉默。
刘申用阿穗的外衣换了上路的口粮,两人出城东行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看载人的车架款式,里面坐的应该是某位官员,车队前后都有护卫,从洛阳出,那大约是奉王命行事。
可是和一般赴任的官员车队不同,这只车队除了有部曲护卫外,身后还跟了长长一串百姓。
这些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车队行进速度很慢,他们就这样缓慢地跟在车队后面,没有人哭喊,也没有人吵闹。
“这是曹班,曹使君的车队。”有人告诉柳申。
车队因浓雾而停下来,曹使君自牛车上下来,左手握一书卷,右手掌心是一方造型奇特的木刻。
木刻上方,竟然是一只浮空的小木龟,卧在主人掌中,左右摆动,活灵活现。
刘申和身边的人,都被这般神迹吸引了目光,只有旁边的阿穗见之大骇。
“郎,郎君——”阿穗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是他,就是他!”
刘申不耐烦甩开阿穗,却见他的神情恐怖不似作伪。
“是他!就是他!”
“是他干的!”
阿穗见到了曹班的样貌便认定曹班就是杀害刘申一族的凶手,得知曹班要去不其县赴任,刘申决定转道青州不其。
一开始,刘申对于这事还有些怀疑。
因为一路走来,他所听到的,都是人们关于曹班的赞颂。
可是作为行凶现场的目击者,阿穗却坚定他的看法:“他不可能没做过坏事,可却没人知道他做过坏事,难道不就说明,他手段狠辣,做事尽绝吗?”
事实证明,阿穗是对的,刘申家族的悲剧,再次在不其县的伏氏上演。
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残忍。
不是曹班干的,还能是谁?
两人在不其县潜伏多日,得知伏氏女在即墨军事学院,因此编造了身份,通过伏寿进入学院,接近曹班,伺机行刺。
动手的前一晚,刘申找来学馆里的蜡烛点燃代替焚香,告慰了族人的在天之灵。
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令他感到生不如死,每日要和那些平民、甚至奴隶出生的人一起早起、要劳作,食堂的饭食和他从前所吃的相比,简直就是给牲畜的。
为何人人都说他良善?他如果真的良善,怎么不让大家天天吃烩肉,□□脍?
机会只有一次,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行动,却没想到,他刺出去的匕首,会被伏氏女以身挡下。
曹班的护卫很快将他拿下,他不想放弃,拼命挣扎,可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武器,许褚直接卸了他的胳膊,将他扛起来,大步跨过情绪激动的学员们,手臂被刺伤的伏寿也被人“护送”离开。
伏寿在病房见到了被绑缚双手压过来的乳母陈氏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败露。
曹班的讲习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取消,授课结束后,她来到医科馆。
这是伏寿第一次和曹班接触,曹班掀开布帘进入内室,学院的医务室布置得干净明亮,他的衣摆沾了些许泥土,没有走进来,就这么站在门口,让人感觉是一位儒雅明理的少年郎。
可就是这位少年郎,实打实掌握着一县军政大权,赴任不到半年,成功清洗了本地势力,天地就在他手下悄然翻了个身。
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伏寿内心难免害怕,只能尽量控制自己声音不露怯。
“我甘愿受死,只希望曹国相善待我的阿弟与阿妹。”
曹班没有立刻回话,伏寿想,她大约是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了。
“我何曾说过要处死你?”曹班却道。
“我是仇人之子……”
曹班摇了摇头:“如果我要动手,当初就不会留下你。”
“我如何对待你,全看你,而不在我。”
“今天之前,我可以留你在学院,但是很可惜,现在就算我想,我的部下们也不会同意了。”——
得知曹班一天之内遭遇两轮“行刺”,段宁难得没有生气或者担心,而是有些心虚。
“你要立规矩,怎么样我都理解,别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啊。”
柳申被曹班下令处死,罪名有二,除了行刺曹班以外,还有一条:幼堂行窃。
据说他勾结幼堂帮工,连续多日窃走学员给幼堂孩子们的食物,那位帮工也受到了处罚,因为柳申的事件过于轰动,学院总办借此机会下令全院上下彻查贪腐问题。
柳申本人的身份早在他尾随曹班进入青州时,就被情报部调查清楚了。
曹班得知有人意图行刺,还纳闷,自己是准备不干人事,但这不还没干嘛,哪里蹦出来并州的仇家?
等等,并州?
于是姐妹俩通过玉佩,终于把事情的本末串了起来。
姐姐要在并州这样的四战之地扎根,铁马必须掌握在手上,在和妹妹联手搞定了铁官之后,刘申父亲手下的马市,自然成为了下一个目标。
边郡的权利更叠比青州更加血腥直接,刘申家还只是庶庶庶宗亲,因此段宁演都没演,一个“勾结外敌”的罪名扣下来,一天之内,进府、手起刀落、马市抓人、重启马市,熟练的拿下了代郡的马市贸易线。
只是没想到,被刘申家的衷仆看到了,光记了个脸回去,又将这脸在曹班身上对上,因此整出这场“错杀”。
如今姐妹手下皆是亡魂过百,两人都知道,这条路再无法回头了。
第86章
清晨, 家住合浦郡的赵敦被生生冻醒。
他一翻身,怀孕的妻子也跟着醒了。
“你快睡吧,我去把暖宝重新热一热。”
妻子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又继续睡了,赵敦起身下榻, 从柜子里搬出一床被褥。
这是一床纯棉的被褥, 和榻上那只铜制的“暖宝”一样,都是他用工酬从百物堂换来的。
全新的棉被还带着日光照射过的温暖气息,赵敦用手拍一拍,蓬松又舒适,他轻轻给妻子盖上,手伸进被子里,摸出暖宝。
这暖宝是交州格物院捣鼓出的新鲜玩意儿,不久前摆上百物堂的货架时, 根本无人问津,他当时是刚巧得知妻子又怀孕,想到妻子天生体寒,才咬牙换来了一个, 本来是打算冬季用的,可是谁能想到,七八月的天, 能冷成这样呢?
前几天去新闻台,听念新闻的小女郎说, 苍梧郡北面的山地还下雪了呢!
这时,妻子突然唤他,他连忙上前,扶起妻子,却见妻子指着窗边。
赵敦转头,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棉絮自空中飘扬而落,推开窗户伸手,棉絮触手即化。
这是……雪?
下雪了?
天啊,下雪了!
赵顿猛地跑出门,仰头看天,无数纯白的雪花从天而落,他张开嘴去接,入口丝丝冰凉。
他一个合浦人,这辈子居然能见到雪! ?
而且,这还是八月天啊!
赵敦的妻子也因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不已。
他安抚好妻子,匆匆换上厚棉衣,赶到工坊。
果然,工坊里人人都在议论这诡异的天气。
赵敦的同村好友赵河从后面走上来,拍他肩膀。
“你小子好聪明,我刚刚去百物堂,全是排队换暖宝的,队伍从县衙都快排到城门口了!”
赵敦也庆幸自己运气好:“那你换到了吗?”
赵河摇摇头:“这么多人,肯定轮不到我了,不过听说冶炼工坊那边凌晨就被通知集体返工加产,应该很快能补充货源吧。”
赵敦点点头,赵河在家中行四,前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合浦郡工酬最丰厚的船厂做工,御寒的衣物肯定不用担心。
想到这里,赵敦不由感慨,要是从前,遇到这样的寒灾,别说他一家了,整个郡中十户恐怕都要空掉半数。
如今有了格物院发明的棉服、暖宝,郡中又定时发炭,他们才能安稳地度过这个秋冬,刺史大人说,是科教的力量在无形中引领着大家,这是最近郡中人人都在谈论的新“概念”,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知道,那些掌握奇术的格物院学员们都信奉科教,他想,如果科教能让他吃饱穿暖,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考进格物院,学习科教。
于此同时,交州刺史府内,官员们抱着文书,来回跑得满头大汗,虽然今年交州格物院农科已经给出了极寒的天气预测,他们也准备了应急预案,但是八月飞雪的天气实在是太过极端,光是安抚百姓的恐慌情绪,就得费不少心力。
石默将工坊的运转情况报告交给郑玄。
“让棉服厂把存货都放出来,折价兑换,辛苦一下庞伊,接下来至少一个月不能停工了。”
庞伊是骆越族人,他南下寻找棉种的故事被编入了交州蒙学课本中,后来又参与建立了交州的棉服工坊。
“船厂这边已经在造的不能停,其他的全部停工,人员交由农都尉统一调配。”
又有人掀开布帘,从外面匆匆进来,是刚从青州返回的吴声,衣服上还带着寒意和水汽,他从衣襟里取出被油纸包裹好的一摞文书。
文书是朱崖港交付即墨港三船粮食的通关印信,下有两边船员、货员的签字盖章,以及接受方曹班的签字盖章。
郑玄确认无误,签字盖章后,文书交给他的秘书官归档。
这样大规模的寒灾之下,农作物必然减产,要是之后再跟着旱灾,那么接下来就会是蝗灾、饥荒……
郑玄治下水稻可达一年三熟,屯粮三年,支撑青州问题不大。
但是主公来信中却表示,她担心的不仅仅是天灾,还有接下来的人祸……
所以船厂无论如何不能停摆——
寒灾之下,瘟疫在九州蔓延。
兖州泰山郡,郡守府衙内,郡丞诸葛珪躺在榻上,手里还攥着竹简,但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连续多日的霜冻毁了即将丰收的麦田,但是朝廷派来征粮的官员却提高了的征税,无奈之下,百姓只能舍家而去。
泰山郡的太守就是在镇压流亡百姓的过程中,染瘟疫而亡的。
太守病死,诸葛珪变卖家产,施粥救灾,但是他一人之力实在渺小,如今府衙内,当值的差役都不知去向,诸葛珪一个光杆郡丞每日经手最多的消息就是城中各家丧事,自己生了病也不敢说,强撑着,直到今天终于挺不住,病倒在地,被好心的百姓发现,通知了诸葛珪的家人。
章氏惊闻消息,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府衙,诸葛珪醒了过来,没有见妻子和幼子,而是将长子叫到了帘账外。
“没有粮食,泰山郡撑不过这个冬天。”父亲的声音虚弱地几不可闻,诸葛瑾在帘账后面抹掉眼泪,伏在地上,咬住双唇,安静地听着。
“我在城中,见到有五瓣花的赤色旗帜,从春日到冬日,谁都能在那里讨一口粥喝,我问粥棚主人,人们说,那是东方的曹使君——咳!咳!咳——”
帘账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诸葛瑾满面泪水:“阿,阿父——”
“子瑜——”诸葛珪的喘气声又重又闷:“你带着阿亮,拿上我放在案上的印章,去不其县,找到曹使君,求他,借粮——”
……
诸葛珪为官清廉,在本地很有颇有名望,太守病死后,留在城中的百姓凡事多求于诸葛郡丞,他都没有不帮忙的,得知诸葛兄弟要前往东边借粮,百姓们拿出自家的牛车,又凑出口粮给兄弟二人。
天寒地冻,衰服沾上寒气后被冻得冰冷僵硬,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三岁的诸葛亮冷得嘴唇发紫,但是没有任何抱怨,诸葛瑾心疼地将弟弟抱在怀里,将手搓热后捂住弟弟的耳朵。
牛车穿过山林,进入一片旷野,车上没有任何遮挡,呼啸而来的北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诸葛瑾被吹得睁不开眼。
迎面而来的风声中,似乎有马蹄声,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马队呢?诸葛瑾想,他应该是听错了。
直到声音在不远处停下,诸葛瑾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了一整支骑兵。
诸葛瑾从前也见过郡中的部曲,但是眼前这支却完全不同。
这是一支男女混编的骑兵队。
士兵们看上去皆不过弱冠之龄,男子都没有畜须,女子和男子一样束发,所有人穿着样式统一、做工扎实的保暖衣物,所骑马匹皆是高大健壮的战马,被他们居高临下这么看着,就好像自己是不小心进入狼群的猎物。
诸葛瑾不由抱紧了弟弟,往后退了退。
为首的那人利落的翻身下马,诸葛瑾发现,他的右眼处有一道从额间至颊边的伤疤,乍一看,伤疤宛如人面上的第三只眼,让他瞬间想到了神话中,掌风雨,总五谷的三眼神。
“二位可是携泰山郡府衙之令而来?”
见诸葛瑾不答,对方主动上前递上一卷竹简。
诸葛瑾打开竹简,立刻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竹简上是父亲的字迹。
“我乃不其县令曹班,来此地迎接泰山郡丞家人。”
曹班的队伍带来了一架马车,有了厚重的帘账遮挡,车内非常的温暖,弟弟很快就睡着了。
诸葛瑾却因为强烈的未知而感到不安。
曹班,和他身边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为何灾年之下,唯独他的治下可以饱腹,还能有余力支援周边郡县?
为何迎接他和弟弟两个白身,需要他一县之长亲自出马?
还有这支骑兵部曲,如此精良的装备,曹使君拥有多少?十人?还是百人?
路上他因为好奇,想要掀开车帘去看,去被一个骑兵发现,阻止了。
“还未到。”这个骑兵表情冷冰冰的,看起来反而不如曹班好说话。
诸葛瑾就这么抱着弟弟,闻着车内的安神香,渐渐睡着了。
——直到淡淡的咸涩气息传入车内。
他是被海浪的声音吵醒的。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弟弟也醒来了,正趴在车帘边,不知在看什么,两条腿在身后来回晃。
诸葛瑾拍拍弟弟,诸葛亮指着外面,兴奋道:“阿兄,大船!”
诸葛瑾从前去过海边,为了抵御风浪,海边的渔船是会比江船大一些。
他们是到即墨港了吗?
听说曹使君擅修船事,不知他能否有幸见识见识。
于是他将弟弟抱起,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雾蒙蒙的海面上,零星几艘渔船在码头边,不少人从渔船上搬运新鲜的鱼获。
他摸摸弟弟的头,温柔道:“你还不曾去过京师,有机会阿兄带你去见识洛河码头漕运的场面,那才真是浩浩荡——”
他话还没说完,风吹过海面,将水汽拍上岸来。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雾气随之而散。
浓雾之后,是停在即墨港的千里舳舻。
第87章
“欢迎来到曹使君治下即墨港!”
沿着海边,长长的小路两侧,货郎们拉着新鲜的海货在吆喝,诸葛瑾叫停马车,把弟弟从车上抱下来。
马车前面的骑兵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名骑兵给两人带路:“主公有公务在身, 由我陪两位公子去府衙。”
见诸葛亮的视线一直往旁边的木板车上飘,骑兵贴心道:“二位若是不着急,可以先在港口看看。”
即墨港原本只是一处小鱼埠,自从曹班在此地建立了即墨军事学院,东面又建了船厂、修了船坞, 从南方来的大海船在这里停泊, 越来越多的百姓在这里进行贸易, 定居此地的人也多了起来。
诸葛兄弟的马车在人群中十分显目,一个带着貂皮帽的货郎带着讨好的笑脸上前。
“郎君从外地来吗?是要行商、投亲、还是公务?”
见诸葛瑾疑惑, 货郎很快道:“行商的话我这里南边交州的、北边并州的货源都有,喜欢海货家中还有今日清晨刚捕上来的鲜货,投亲的话我有咱不其县的居民录,府衙上月更新的版本, 公务的话我也可以给二位带路,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天天都要走三遍……”
货郎这一大串话说得都不带喘气的, 显然是非常熟练了。
诸葛瑾哪里见过这场面,好在带路的骑兵比较有经验:“郎君最好牵住小郎君, 这两日刚开海禁, 南边的运粮船卸粮起码要五日, 每年这个时候,港口就会比较吵闹。”
围在诸葛瑾身边的货郎显然不会轻易放弃,见到骑兵身上穿着即墨军事学院统一的院服,肩章是学院生的一“星”章,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搓手道:“郎君一定是送小郎君来即墨启蒙的吧!”
“即墨军事学院我有熟人啊,哎呀,听说今年军事作战系又是大热系,郎君要是不想小郎君输在起步绳上,我这里有军战系分系考核宝典,只要二百钱!”
诸葛瑾听过即墨军事学院,听说是曹班亲手创立的学馆,将经学和行伍混做一谈,在泰山郡本地士族中的名声并不好。
诸葛瑾对此不感兴趣,但不妨碍弟弟阿亮已经被货郎用一枚柰果勾到他的货摊上了。
骑兵小声劝诸葛瑾:“郎君莫要信这个,今年大热的还是我们骑兵学术系。”
诸葛瑾将柰果还给货郎,牵起诸葛亮的手:“我和阿弟都不会行行伍事,像名士蔡邕那样治学注经才是正道。”
骑兵耸耸肩,对诸葛瑾的论调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离开港口,诸葛瑾重新抱起诸葛亮上了马车,却摸到弟弟怀里又什么鼓起来的东西。
他伸手,从弟弟衣襟里摸出两只圆滚滚的柰果。
“哪来的?”
兄长表情严肃的时候,比父亲母亲都还吓人。
诸葛亮小声道:“姨姨给的。”
诸葛瑾轻轻挪过弟弟的下巴,这才发现,弟弟的脸颊上,有被手指掐过的红痕。
诸葛瑾将柰果还给弟弟,冷冷道:“走之前,还回去。”
马车驶过长长的山隘,山林间的静谧和方才港口的喧嚣完全不同,诸葛瑾从前去洛阳的路上也经过了许多城池,大部分城市周边,高大的树木都被砍来盖房子或者烧柴,但是这里山林树木茂密,还能看到人为种植的痕迹。
诸葛瑾知道,能在灾年,维持刚刚港口所见的繁荣之景,这绝不是一个国相,靠着政务治理能够做到的。
在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山林间,此地主人到底藏了多少兵力?
越是靠近城门,岗哨、塔台就越多,有些建在很远的山顶,诸葛瑾看不清,但是能见到暗红的五瓣花旗帜迎风飘扬。
带路的骑兵取下自己腰间的一块银色金属牌给城门的士兵查看,士兵接过金属牌,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带着些许畏惧的意思,诸葛瑾注意到,金属牌背面是两柄利剑交错的图案,正面他看不到,但是城门的士兵记下了正面的内容,诸葛瑾猜测可能是骑兵的姓名。
随后诸葛瑾兄弟二人也被问了名姓和家世。
“能写字吗?”城门的士兵问。
诸葛瑾从来没想过,会有被城门卫问是否识字的一天,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地接过士兵手中的“笔”,不是他见过的毛笔,而是不足手掌长的木笔,最下方黑色的部分落在纸上可以着墨。
之前诸葛瑾观察了骑兵是怎样使用这种木笔的,有学有样做了,阿弟也坚持自己的写姓名,但是木笔不如毛笔好用,写下“诸葛亮”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他自己也显然不满意。
马车穿过城市,来到了府衙,和空空荡荡的泰山郡府不同,不其县府衙的院子不大,但是来往差役、宾客络绎不绝,有人抱着比他个头还高的一摞文书,从他身边走过,差点还被诸葛亮绊倒,幸好诸葛瑾扶住了,还有几个官员穿着的人,聚在一间屋子里,诸葛瑾听见,他们在争论什么“生员入学乱象”。
自己的家乡都要十室九空了,一山之隔的不其县却在为童子入蒙学的事而烦恼。
这小小即墨港,怎么能和世外之地一般?
骑兵将两人引到偏厅就离开了,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推开门,却不是曹使君,而是一个年轻的女郎。
“抱歉,主公刚刚返回不其,需要她定夺的公务文书实在太多,暂时脱不开身,不如让我带二位在城中转转,傍晚主公会在府衙设宴款待二位。”
诸葛亮听到要在城里转,当即就眨着大眼睛对着诸葛瑾猛点头。
诸葛瑾心道,曹班大概是不想见他的,泰山郡缺粮,周边的郡县能好到哪里去呢,就是不其县能从附近运来粮食,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说什么公务繁忙,其实只是缓兵之计吧。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诸葛瑾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从安排。
来人自称是曹班的副官,诸葛瑾注意到,此人肩上也有和之前骑兵一样的肩章,不同的是骑兵的肩章中心的五角图案边缘锋利,而这人肩章正中央是一朵五瓣花,和他在泰山郡的粥棚,以及哨所看到旗* 帜上的图案一样。
离开府衙也需要经过身份核验,副官取下自己的腰间的银色腰牌,和刚刚那位骑兵一样,背面是双剑交错的图案,这次诸葛瑾看到了腰牌正面,五个排成一排的陌生符号,左边四个都是圆圈,右边一个类似“三”的连笔。
“两位想去哪?”府衙里无论男女老少,对这位“副官”都很恭敬,只有贵族的女子才能有这样利落大方的言行,诸葛瑾想,这大约是不其的某位贵女。
诸葛亮朝兄长伸手,诸葛瑾捞过弟弟的腿弯,将人抱起,温声问:“阿亮想去哪?”
副官在一旁笑眯眯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柰果,突然塞到诸葛亮怀里,顺手掐了一把阿弟水嫩嫩的小脸蛋。
“这小娃娃真乖。”
此人必然不是贵族出生……诸葛瑾不着痕迹地和这位副官拉开距离。
诸葛亮想了想,脆生生道:“想去学院!”
人人皆知曹使君部曲由一处学院统一培养,听说从学院出来的军士具备以一当百的能力,诸葛瑾也很是好奇,但是豪强大族都是暗地里养私兵,未必愿意让他们两个外地人窥得机密,没想到弟弟这么直接说了,更没想到对方也答应了。
“也不远,走着去吧,阿亮没问题吧?”对方似乎格外喜欢自己的阿弟,直接喊上名了,诸葛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介绍过弟弟的名字。
小朋友年纪小,对新鲜事物无比兴奋,自然是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走,晃着腿让兄长放自己下来,诸葛瑾自己长期营养不良,吃的都让给阿母和阿弟了,只能放他下来。
正午时分,有了阳光照射,气温逐渐回升,人们也抓紧白天的时间,农忙的农忙、赶集的赶集,这才有了一点秋日的氛围。
通往学校的路上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一部分已经收割完毕,一部分则被翻垦了,泥土里露出枯黄的枝丫,未能撑到成熟的作物只能被当做肥料。
“不其县也受灾了吗?”诸葛瑾诧异,可是整座县城,内外百姓哪里有受灾的样子,就是丰年他也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港口市集啊。
“郎君哪里的话,寒潮自北面涌下,可不分什么郡县,如今举国上下,哪有不受灾的地方呢?”
副官指着那些因为霜冻而枯死的作物道:“尤其是这些一年一熟的麦子,需要经历一整个四季的风雨变化,才能挂上穗,这中间但凡上天变个脸,就有可能颗粒无收啊。”
诸葛瑾神情凝重地看着枯死的麦田,这样辛苦的耕作收来的作物,却还是交不上越来越重的税,可是他读过经书,明白事理,朝廷如果不受田税,九州的官吏哪来的俸禄,封国的王族也没了食邑,王之将覆,国之不存也,这不就是个死循环吗……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莫要杵在路中央!”道路尽头站了几个人,有人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喊。
诸葛瑾不明所以,这路这么宽,他哪里挡着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诸葛瑾回头,见一男子道:“抱歉,学员们今日在此地进行测图实习,需要视野通透,郎君方便的话,往这边来一点。”
几人于是让开路中央,诸葛瑾这才发现,身后也站了几个人,两组人马中间以一根极细的,不知材质的线相连,线是黑色的,诸葛亮好奇的凑上去,被男子连声制止。
“哎,碰不得,碰不得,正在测呢,马上了,小郎君稍等片刻。”
说着还摸了摸诸葛亮的头,给了他一只柰果。
诸葛亮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语道:“墨的味道。”
很快,道路两边的人都往这边来,不少人手上都拿着一块薄薄的木板,木板上有一方小纸片,纸片上写满了密密麻麻让人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其中一人将木板递给男子,很是兴奋:“教习,闭合差为零!不需要平差啦!”
诸葛亮一手一个柰果,闻闻嗅嗅,稀罕得不得了,举着柰果放在鼻尖,去看他们木板上的符号。
被称作教习的男子接过木板,似乎在检查上面的记录,人群中有人打趣道:“你要不再算几遍试试?说不定就不为零了。”
虽然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是不妨碍诸葛亮看得津津有味,教习核完学员们的测算结果才注意到站在诸葛兄弟身后的符柯,立刻立正敬礼。
“符副官!”
教习这么一说,学员们虽然不都认识符柯,也跟着敬礼。
所有人以右手贴于左胸,诸葛瑾从未见过此种礼节,但能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中,感受到其中的气魄和精神。
“这是即墨军事学院的必修课,大地测量科。”符副官弯下腰,亲切地对诸葛亮道,“如今正是学院新一期生员入学的时候,阿亮如果好奇,不如去体验一番?”
第88章
一旦进入即墨军事学院的地界, 不需要符柯费口舌介绍,各种新鲜事物就让诸葛兄弟应接不暇。
学院的大门是两根灰白色的立柱,材质不像诸葛瑾见过的任何一种石材, 立柱中间没有门轴,也没有木门, 他伸手在立柱上拍了拍, 硬得让手掌发红。
院门口有两位站得笔直的小郎君,符柯带着人跨过院门,没有被要求核验身份。
过了院门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排长长的展板,诸葛亮个子不够,蹦了半天看不到上面的内容,诸葛瑾就将他抱起来。
这时有人从学院里走出来。
“符副官!”徐正年事已高, 是她身后的彭放主动打招呼。
“徐院长,还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徐院长微笑点头,符柯又调侃她身后的彭放。
“彭教官,您不需要看着生员吗?”
彭放摸摸后脑勺, 笑而不答。
汝南格物院撤销后,徐正的人马来到不其县,成为了即墨军事学院建立的班底, 彭放现在则是军事作战系的教官,
徐院长走上前, 主动为诸葛兄弟介绍展板上的内容, 彭放则在他们背后, 不停地给符柯使眼色。
彭放【挤眉弄眼】:就他们?
符柯【挑眉】:就他俩。
彭放【感到无趣】:一大一小,算一个半人吧, 没挑战性。
符柯咳嗽两声,【龇牙】:当好你的导游吧。
符柯这才道:“有院长在我就省心了,许久不曾插手学院事宜,许多规矩都和当年的格物院不同了,我也不好乱说。”
展板其实就是普通的木板,与众不同之处在木板上的信息,第一块上面写着“师资力量”,徐正说,这里介绍了学院目前所有教习和教官,也就是学院的“师长”,展板上不光有师长的姓名,还附了一幅画像。
诸葛亮指了指军事作战系教官旁边的画像,又看向彭放。
“是我,是我,怎样,像不像?”彭放在他们后面伸脖子凑近来看。
诸葛亮猛点头。
彭放哈哈哈大笑,将手伸进自己怀里,诸葛瑾眼疾手快抱着弟弟去看第二块展板,果然,彭放手里出现一枚红彤彤的奈果。
第二块展板介绍学院开设的五大军事学系。
“骑兵操法、马术教范、剑术教范、骑兵射术、野外勤务、体术、战斗射术……”诸葛亮逐字念出了骑兵学术系教授的科目。
“哇,你都认得啊,这么厉害!”彭放很给面子地抚掌,诸葛亮骄傲地抬起了下巴,徐院长对诸葛瑾道:“诸葛氏教育有方,令弟也着实聪慧啊……”
诸葛瑾面无表情道:“诸葛氏研习正统经学儒典,阿弟已得族师开蒙。”
符柯和徐正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没变,只有彭放抬了抬眉毛,也没吭声。
徐正笑笑,继续带着几人看第三块展板。
和第一块展板一样,也是人名和画像,但是不同于第一块展板,画像下方装饰了一朵红色的话,细看能发现,是纱布染成的红纱球。
“这里展示的是优秀学员。”
诸葛瑾一眼望去,一共三排,每排十幅,他发现其中有几幅没有画像,也没写姓名,只有一串符号,还有三幅,画像被白布遮上了。
“……这是?”
院长指着没有画像的符号解释道:“这些都是在情报部任职的院生,我们不会展示画像和姓名。”
她轻轻抚过三幅被白布遮住的画像:“这三位……是牺牲的学员,都是学院的一期生。”
诸葛瑾看到他们下面的一行小字介绍上,都写着“东山战役烈士”。
“……院长节哀。”
诸葛瑾按顺序看过去,果然每位优秀学员画像下方,都有这样一行小字,“营救人质”、“改良桐油提炼技术”、“创新水密隔舱技术”,诸葛瑾认识里面的每个字,但是组成起来却完全看不懂。
诸葛亮看字眼睛疼,这会儿已经没了耐心,徐院长看出来,指向不远处传来喧闹人声的方向:“今日刚巧是八期生入学,各个学系都在训练场布了展台,我带诸位去看看。”
众人一边听着徐院长介绍建院经过,一边进了学院,还没到训练场的位置,就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夹杂着马蹄声和嘶鸣声。
“骑兵学术系老套路了,每次都是他们,显眼包!”彭放作为军战系的教官,马术当然也是一把好手,不过学系展示的时候,还是要给同僚一点脸面。
学员们头一回见院长和军战系教官亲自带人来参观,纷纷上前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学系。
军战系参加招新会的是几个第四期准毕业生,和彭放敬礼后,立刻对诸葛兄弟道:“两位郎君想建功立业,上战场拿军功吗?军战系是你的不二之选!看!”
一名身材八尺的院生蹲下身,让诸葛亮看自己肩膀上的肩章。
“喏,这个,是代表军级的星星。”院生斜侧着肩膀,用大手指着肩章上小小的五划符。
“知道为何别人都是一颗,而我有两颗吗?”
诸葛亮已经被这名院生完全吸引了注意力,扑闪着大眼睛摇头。
院生卷起袖子,胳膊上是一道刚刚结痂的长长的伤疤,他呼出一口气。
“伤疤就是星星,是士兵的勋章。”
“怎么样,小郎君,要不要星星?”
诸葛亮眼睛里也满是亮晶晶的星星:“要!”
院生站起身,叉腰:“要几颗!”
诸葛亮也学院生叉腰,大声道:“五颗!——哎呦。”
诸葛瑾轻轻拍了拍诸葛亮的脑袋,摇了摇头。
很快又有工兵学术系的院生将一幅画轴在众人面前展开。
“郎君们,还是选咱们工兵系,我们山顶宿舍的前厅三面向海,夏日海风一吹,那叫一个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水兵学术系的院生挤开:“还凉呢,马上入冬就该你们嚎了,小郎君听我的,想不想开大楼船!想就选我们水兵系!”
诸葛亮才在港口见到了即墨港的大楼船,但是脑子里又惦记着刚才的星星,一时清北两难择。
水兵系的院生立刻道:“我们水兵也能摘星星,摘好多好多!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和大海!”
如果说在港口和城内,只能让诸葛瑾感受到曹班的理政能力的话,参观完学院,他就能理解为何别人说不其县兵事民事皆在曹国相手。
以治下百姓生活来评价一方官员的话,曹班无疑是一个好官,可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阿亮,你愿意在曹使君治下生活吗?”等待开宴的时间,他问弟弟。
诸葛亮看着自己兄长,反问道:“阿兄会在这里吗?”
诸葛瑾愣住了,他没想到弟弟会这么问,心疼地将弟弟抱在怀里:“阿兄不会,阿兄必须回泰山郡。”
“那阿亮也不要在这里。”诸葛亮鼓着腮帮子道。
诸葛瑾摸着弟弟的鬓发:“可是在这里能读很多很多书。”
“然后呢?”诸葛亮问道,“在这里读书,然后呢?”
诸葛瑾一时有些惊诧地看向弟弟,诸葛亮的表情是全然地天真,似乎只是简单的因为好奇而发问。
可诸葛瑾却猛然醒悟过来。
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啊,在这里读书,拿军功,哪有什么出路呢?
曹班只是一个小小国相啊!
国相只能通过征辟的方式招募投靠自己的人,再往上的官职,无论文武,都必须皇帝下令,朝廷批命才能取得,他纵有天大的本事,还能翻了天不成?
所以,曹班他真的甘心在这里,当一个县侯国的国相吗?
欢迎诸葛兄弟的晚宴设在了城中的县府衙内,这是诸葛瑾除了参加婚礼外,第一次赴晚宴。
安抚弟弟入睡后,诸葛瑾随其他宾客一同入席,从人群的交谈中,能听出今晚赴宴的有几位本地世家家主以及府衙的官员。
曹班是和众人同时入席的,她没有穿晨时那套骑装,而是身着国相官服,诸葛瑾的席案就在曹班的下首,吃食依序端上,曹班所用和他人别无二致。
室内被火烛点亮,屋内有地暖,入座之后暖气立刻将一身寒意驱散,可是想到自己来此的任务,诸葛瑾有些食不下咽。
“即墨港不愧为聚财港啊,曹使君戌时设宴,光是灯烛我看就有百数之多了吧。”
诸葛瑾是有话说话的性格,他看不爽的事物让他憋着那是不可能的,曹班生活如此奢靡,再加上方才和阿亮的对话,他话语间就不自觉带了讥讽,但是此话一出,场中不少人都转头看他,瞬间让他有些后悔。
他是来此借粮的,实在不应该这样不给主人面子。
然而曹班并没有生气,她合袖,微微躬身道:“让子瑜见笑了,确实有些铺张,我刚回不其,事情都凑在一块,大家来一趟也不容易,今夜怕是不能休息了,说来也不怕子瑜笑话,一会儿这食案撤下之后,我们恐怕要通宵务公呢。”
未见曹使君前,她的名声与官职,会让诸葛瑾自然感到敬畏,可是见面之后,她的相貌和言语,又让人感到亲切,仿佛就是学堂里的同期在和他交流家中琐事那般。
这让诸葛瑾稍稍放松了一点儿紧绷的神经,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他干脆一鼓作气,说明自己的来意。
诸葛瑾离席,在堂中伏下身,躯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我来此,是恳请曹使君!求使君借粮,救我泰山郡百姓!”
堂内杯觥交错的氛围顷刻间变为一片肃静。
曹班没有开口,席间也无一人出声,他似乎听见坐在旁边席案的那位姓符的副官略带不屑的鼻息。
诸葛瑾有些汗流浃背。
片刻,只听上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地喟叹,曹班温声道:“粮草我已命人备下了,牛车就停在院中。”
诸葛瑾开口之前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从未想过,曹班答应地如此爽快!
他大喜,就要起身道谢,却听见座上贵人话锋一转。
“但是我希望,子瑜能用一样东西来换。”
诸葛瑾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果然!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但他不想自己在人前,尤其是面前这位几乎和他同龄的使君面前露怯,于是压下心中的怨恨和不甘,拱手道:“使君但说无妨。”
曹班坐在上首,烛火在他的身后闪动,令诸葛瑾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亲切,但是话语却让人背后生寒。
“我要,子瑜带来的信物。”
诸葛瑾携父亲信物来不其借粮,父亲生前以郡丞代太守职务。
曹班所说的信物是——
泰山郡郡守印绶。
第89章
曹班想要泰山郡!
霎那间,诸葛瑾心中闪过了很多念头,他当然不可能将太守印绶交出去,他的父亲作郡丞,代理太守职务近一年,没有丝毫逾越,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背祖欺宗的事情呢?
可是曹班会轻易放过他吗?
恐怕只要他说个不字, 这场名为接待的晚宴,立刻就会变成令他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曹班会这样做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不怕有人将此事传出去,告到京师吗?
很快, 他的心里就有了谋算。
既然曹班想要太守印绶,为何他们进入不其的时候,不直接杀人夺印,甚至,以曹班手下兵力,完全可以半路截杀,何必点烛设宴,费这番力气呢?
他认为, 曹班必然是有所顾忌,既然有所顾忌,他就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
“我听闻曹使君师承扶风马公,通五经,明道义,我此来借粮,是为了泰山郡百姓,曹使君若将我斩杀于此,夺走官印,那便是得了一时的权势,成就我一世的名声,但使君真的愿意为了私心,而舍弃泰山郡千千户百姓的性命吗?”
诸葛瑾搬出了马融,搬出了经学道义,搬出了百姓,搬出了名声,掌握权势的人所顾忌的,无外乎这些了。
可是曹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子瑜高看于我了,我能力有限,所以只能庇护一县之民,若我借粮给泰山郡,不其县的百姓怎么办呢?这就是我的私心。”
诸葛瑾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什么能力有限,能力有限你要太守印?
但是他仍然不想放弃,虽然是垂首的姿态,但是话语铿锵有力。
“除了这个,除了太守印绶,我什么都能给!”
“即使使君要拿走我的性命!”
一旁的符副官突然笑道:“说什么都能给,要你阿弟你给吗?”
“你!”诸葛瑾大怒,面色由白转红,愤然道:“使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何必这样侮辱诸葛氏?”
他甩袖便欲离席,却听上座再次传来温和的声音:“实在抱歉,让子瑜兄误会了。”
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曹班的声音平和而缓慢,让人很快冷静下来:“我并没有伤害子瑜的意思,相反,我正是非常不希望伤害到子瑜还有令弟啊……”
旁边席案的副官要笑不笑的表情让曹班说的话听起来没什么可信度,他也不傻,那些来自正堂阴影处的视线一直跟随他而移动,让他莫名联想到在即墨学院展板上,几个没有画像的优秀学员。
“粮草可以让你带走。”
诸葛瑾因为这突然的松口而不得不再次抬头,惊讶地看向上首的年轻郎君。
烛火和阴影交互之下,他右眼的疤痕比白日看起来更加显目,眉宇间的疲惫藏也藏不住,诸葛瑾能感觉到其中的愁绪,明明此刻宴席中,自己才是处在下风的那个,他在为什么而发愁呢?
曹班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仅此一次,不其县粮草也不富余,这不是在诓骗子瑜。”
诸葛瑾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曹班再提什么交换的话,他撑着脑袋,头微微侧着,似乎是睡着了,正堂也无人说话。
就,就这样结束了吗?他借到粮了?
诸葛瑾忐忑不安地伏首,正要开口道谢,却听曹班又突然开口道:“哦,对了,阿亮聪慧可爱,学院师长都很喜欢他,若是他有意,不妨留在即墨军事学院,我必然倾囊相授,无所保留。”
诸葛瑾内心警铃大作,小心拿捏着语气:“多谢使君,不必了,族中已为阿弟安排了蒙师。”
这次曹班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学院的教官彭放起身,带着诸葛瑾离席。
牟氏家主第一个憋不住,开口道:“主公就这样放他离开吗?”
即墨军事学院有一大半用的牟氏地盘,如今牟氏和曹班利益高度绑定,曹班借粮他也和割肉一样心疼。
曹班伸了个懒腰,用筷子戳饭碗,神情厌厌地:“好歹也是世家长子,都要死要活了,我还怎么留?”
牟氏家主唉声道:“那,那也不能答应借粮啊!”
“谁说我答应借了?”
“啊?”牟氏家主以为自己听错了。
隔壁席的符柯吃完盘子里的肉,拍着肚子道:“主公方才说的是粮草可以让你带走。”
牟氏家主还是不明白,符柯直接从他案上夹走一块肉,在他面前晃晃:“被他带走,可不代表能进他肚子。”
说完,符柯嗷呜一声,一口将肉吞下。 ——
诸葛瑾抱着弟弟,被彭放领到了院中,果然,整整二十车的粮草已经整齐地排放在院中两侧。
这不可能是晚宴之后才准备好的,曹班没有说谎,他一开始就准备借粮。
彭放对待他的态度不似午后的热情了,诸葛瑾有些惭愧,他确实误解了曹班。
第二天天亮,诸葛瑾上了马车,这辆马车甚至比来时接他们的那辆更为豪华,彭放安排完运粮的脚夫就准备走,诸葛瑾叫住了他。
“谢过彭教官,这马车之后我会让人送回不其。”
彭放全程没和他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诸葛瑾自讨没趣,诸葛亮从马车里探出头:“要走了吗?”
诸葛瑾点头,将弟弟的套在皮衣外面的衰服拉撑。
皮衣是今天早晨府衙的仆役送来的,只准备了一套,看尺码就是给阿亮的,有一点曹班没有说实话,不是即墨军事学院的师长喜欢阿亮,而是他们看出了曹使君对自己弟弟的偏爱。
诸葛瑾没有拒绝皮衣,他轻轻摸摸弟弟的头道:“曹使君是位君子,但是最好不要与之为敌。”
“为何?”诸葛亮歪头,“阿兄不是说,君子和而不同?”
车夫呼呵着催动马匹,车轮滚滚转动,马车里却十分平稳。
诸葛瑾看着窗外往后退去的不其县城,喃喃道:“也许是因为,无人能理解他的道吧。”
运粮的队伍一路平安无事出了不其县,进入琅琊王国。
琅琊王封地内有三条河流,人口和财力都在泰山郡之上,治安也相对稳定,只要沿着河道,向沂山的方向一直走,绕过山脚,便能抵达泰山郡治所奉高县。
这二十车粮草并不能填补全郡因为霜冻而造成的粮食短缺,但至少能留住一部分人。
只要城池里有人,一切就还有希望。
阿亮年纪小,经不起折腾,在马车里从早睡到晚,诸葛瑾为了让弟弟睡得舒适些,就让阿亮枕着自己的膝头,下半身麻得没有知觉了也吭声。
可就在他们行至琅琊国东莞县时,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郎君——”诸葛瑾正准备出声询问,就听见车夫在外面,略带颤抖的声音。
诸葛瑾连忙唤醒弟弟,撑着发麻的腿,掀开车帘。
路前方,是一大伙流民,正在慢慢以包围的姿态,靠近他们的运粮车。
诸葛瑾内心一紧,将弟弟伸出的半个脑袋轻轻按回去,示意车夫靠路边停车,自己下车。
这条路是泰山郡通往琅琊王国的官道,所以这伙流民,是泰山郡人。
然而他们中不少人,手里拿着兵器。
不是寻常百姓防身用的农具,而是官府制式的钩矛。
诸葛瑾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走上前,在流民警惕地目光下,正声道:“我是故郡丞诸葛珪之子,奉家父遗命,从不其县借粮归来,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借道于我,若是诸位有意,可随我一同回城,我会将粮食分给大家。”
哪想流民们听到他说借粮归来,立刻骚动起来,他当下就有些后悔,不应该说这么多的。
人群中已经有不少人在说动手了,见他面前几个大约是流民的头目的,也有动手意思,他立刻慌了,急道:“这些粮食可救泰山郡百姓性命!”
一个流民却突然喊道:“我们就是泰山郡百姓!”
所有流民一下因为他这句话而激愤起来,诸葛瑾面前一人更是直接挥刀砍向他,他连连后退,惊慌之下,想回马车抱走弟弟,可是见流民纷纷去拉驮粮的牛车,他又急着去阻拦。
这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借来的粮食!郡中多少人家就差这么一口粮食活命,他要是护不住,不如当初死在不其县!
拉牛绳的那个流民可能也是慌了神,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上有刀,就这么和诸葛瑾抢了起来。
诸葛瑾一个文弱公子根本没多大力气,可是饥肠辘辘的流民也是四肢发软,而诸葛瑾好歹刚刚在不其县吃了一顿肉,一脚蹬过去,竟然将流民蹬翻在地。
“阿亮快跑!快跑——”他一边使劲挥舞缰绳,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只发出去一半,他根本没有驾驶过牛车,几个流民手持兵器朝他扑过来,直接惊到了牛,牛发力狂奔,一下冲进田坎,诸葛瑾被掀翻栽倒在地,一头砸在石头上。
昏迷之前,他看见流民们纷纷冲下田坎,抢夺散落在地上的粮袋,他想阻止他们,可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于此同时,京师洛阳,一封密信被送到了太尉府。
一个名叫唐周的道士,向太尉告发他的师父谋反。
他的师父,名为张角。
第90章
174年春, 比历史记载提前整整十年,黄巾起义爆发。
阳翟格物院急讯——起义军占领颍川郡太守府衙!
黄巾军在阳翟县城中大肆掳掠屠杀,城内百姓被迫迁出县城。
城郊的树林里, 荀爽和家人做最后的道别。
“慈明公真的不随我们东行吗?”阳翟格物院的管事,原特勤三组组长游树翻身下马,最后一次,与荀氏现在的话事人荀爽交接,她面前是最后一批逃离阳翟的荀家人。
黄巾首领何曼占领颍川太守府后,以太守名义“征辟”了几名本地世族的家主。
荀爽也在征辟的名录中。
当然,荀爽是不可能答应征辟的, 他迟迟没有回复何曼, 只是为了荀氏举族外逃拖延时间。
颍川荀氏自此分为了两路,一脉北上冀州,一脉东进兖州。
荀爽将东进的家人托付给了格物院。
“黄巾乃是乱贼, 朝廷已下令剿贼,我会在阳翟坚持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
荀爽身后,十岁的少年郎闻言嚎啕大哭,少年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灰泥, 眼泪流过,留下两道白痕。
“叔父——”
荀爽无奈摇摇头,用衣袖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泪,整个荀氏都换上了故意划破弄脏的旧衣,他是唯一穿着白衣士袍的人。
“阿彧, 以往我都严格规范自己的言行, 以此来教导你们, 这次也是,君子从一而终, 认定的事物不改变,心中就不会害怕。”
少年听完,却哭得更凶了,荀爽衣袖都湿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游树,游树识趣地并没有看这边。
荀爽叹气,摸摸侄子的头,轻声道:“阿彧,哭得面都花了,发也乱了,可不美了,君子色容庄。”
少年抽噎着收了泪,荀爽微微牵起嘴角:“见到你父亲,代我问好。”
树林外再次传来躁动的声音,惊起林中飞鸟。
其中一只鸟扇动翅膀,在车队上空盘旋了两圈,游树朝天空吹了一个呼哨,抬起手臂,鸟就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少年好奇上前,发现鸟腿上,绑着一只竹筒。
游树取下竹筒后,鸟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游树看完竹筒中的信件,神情凝重道:“汝南的黄巾杀了太守赵谦,我们不能走颍水了,需要绕行,必须马上出发。”
同一时间,京师洛阳,河南尹宋奇在太傅的书房来回踱步。
“怎么办?颍川、南阳的黄巾都快打到洛阳了!我们还没法见县官一面!”
自从几年前意外落水之后,皇帝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清醒时变耽溺于后宫和西园,不清醒时便像现在这般,连月歇在殿内,除了宦官,无人能近得身。
如此境况,朝中人心异动,宋奇也不例外。
宋奇是宋皇后的兄长,当朝国舅,宋氏是靠着曹氏起家的,宋皇后能够进宫,也是仰仗大司农曹嵩,原本在朝堂上,宋奇都是跟着曹嵩走的,但是这一切,在年头的时候,发生了转变。
宋皇后年头诞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皇子合。
皇子合到来的时机说巧也不巧,对于皇后和其代表的外戚势力来说,有一个能继承汉室的皇家血脉,自然是有利的,但是不巧就在于,皇子合是皇帝的次子,而宠姬何贵人生的皇长子辩已经四岁了,皇帝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眼下朝廷内外动乱,那些手握政治资本的世家大族,早早就在皇子辩身上下了注,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原本宋奇作为外戚,是不想掺和进士宦党争的,前朝的血腥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可谁知宦官胆大包天,仗着皇帝宠信,居然控制住了新生的皇子合,宋皇后被困于宫中,只能向自己的哥哥求助。
宦官此举本意是想借皇子,控制手握京师军政实权外戚,但宋奇岂能忍受自家人让一群阉货拿捏了?立刻就与宦党割席,转身和士人合作。
而今士人派系以谁人为首?
当属四世三公的袁氏家主,太傅袁逢。
如今黄巾贼乱逼近洛阳,皇帝闭宫不出,政令皆由太傅所出,国难当头,袁逢召集门下势力,商议对策。
宦官不懂军务,可是皇命又要经黄门侍郎之手才能下达,几番博弈之后,三道新令自洛阳发出。
一道令命九州各郡博选将领,征兵讨伐黄巾。
一道令拜河南尹宋奇为大将军,名其率羽林军守卫京师。
一道令为皇帝亲传,设八校尉官直属于皇帝,八校尉官以一名宦官为统领。
宋奇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
“由宦官统领校尉?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都知道,他生气并不是因为这八个过于年轻的校尉官名单,而是因为这八个有京师兵权的校尉,分走了他大将军的军权。
“我就说,袁氏也不可信,说好不会和阉人妥协,结果呢?”宋奇对袁逢的言而无信非* 常不满。
门客安慰他:“大将军息怒,你看,太傅大人不是也把曹操放进名录了吗?”
曹操虽然是曹嵩的亲子,但是却与袁氏交往,早早就和宦官割席,把曹操放进这个名单,是在故意恶心曹嵩。
“只要兵马到手,到时候大家都往西去,他蹇硕一人就算是统领,还能往东走不成?”——
诸葛瑾醒来第一时间,就去摸腰间的太守印。
果不其然,太守印已经不见了。
他睁开眼,房间的布局和陈设都是他熟悉的。
他在泰山郡! ?
他猛然起身,外面吵闹的声音传入耳朵。
不对,不可能是在泰山郡,他记得,他走之前,府衙里活人几乎都跑光了,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上缠绕了什么东西,头很重,很沉,他恍惚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他去曹班治下的不其县借粮,借到了吗?借到了……然后他带着粮草,返回泰山郡,却被一股流民……
流民……粮草……
粮草!
他推开门,屋外的景象步入眼帘。
官吏搬着大卷文书在房间之间来回奔走,身着甲胄的士兵从正门匆匆跑进一旁的正堂,炊烟从隔壁院子的东厨升起,府衙外能听到整齐的马蹄,和响亮的口号声。
仿佛一夜之间,因为疫病而丧失生机的五脏六腑,又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活了过来,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样的场景,诸葛瑾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是的,就在不久前,不其县国相府衙,也是这般的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他想到了父亲的话——有人,就有希望。
正堂内,曹班手下武都尉、情报部、农都尉、医都尉、测图尉齐聚,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这是基于格物院体系成立的全新的部门架构,各部都尉同时领汉廷地方官职,目前到县一级。
其实关于西进还是南下,姐妹俩有过短暂的争执。
当时曹班意图南下,考虑到不其县在徐州,南下可以参考“即墨模式”,复制一批沿海港口,争取早日与交州队伍联通。
但是姐姐却建议往西,绕过徐州,直接占领兖州泰山郡。
“泰山郡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你不趁此机会控制那个位置,以后再图,恐怕就难了。”
“而且我怀疑,你说的青州黄巾,恐怕就发自泰山郡。”
青州黄巾和颍川、汝南等地的黄巾不同,起兵没那么迅猛,但是却一直持续到曹操打过来,甚至在部分被曹操收编为“青州军”后,也没有消停。
“怎么说?”且不说黄巾起义是否真的会“再次”发生,姐姐现在打仗打多了,曹班靠着上辈子查资料的军事知识老本,在姐姐面前已经有些不够吃了。
“你想,往北往南都是河流的冲击平原,黄巾要是占了泰山郡,你怎么攻城?而且附近几条山脉,躲起来也很容易嘛。反之,你在他们之前掌控这个战略要冲,到时候洛阳乱起来,至少西面你不用太担心。”
但是如果要占领泰山郡,还使用原来格物院和即墨军事学院这种“学院人才”培养模式就不行了,因此制度改革在去年被姐妹列入“三年清单”——即三年内必须要完成的重点工作之一。
但是动乱的时代,事情并不总会按照计划发生。
黄巾起义整整提前了十年!
曹班刚刚带人进入泰山郡,还未能站稳脚跟,阳翟的格物院势力还未能培养出足够自保的军事力量,姐姐的兵马被困在并州无法南下支援……
还有京师洛阳,姐妹的生母还在皇宫内,黄巾之后,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的宫变,朝廷下令各地选将,各方势力的角逐征伐,她们该如何抉择?
时间,时间,曹班想,为何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哪怕多给她一年,至少让她能够拿稳手里这枚太守印……
这时,负责通传消息的士兵将一份情报送到曹班面前。
和情报部常用的矾水密信不同,这份情报使用的是木浆纸——经格物院研发部改造,对内已广泛使用,但对外仅在部分世家大族内流通的高档纸张。
“是截自琅琊王氏的密信。”
能在这个时候被送进来,足以说明信件内容的重要性。
曹班接过情报,上书内容,让她面色一沉。
——告不其县国相曹班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