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节哀顺变

    皇嗣殒命, 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震天动地的大事,大周亦不例外。

    这天一早,宣乐帝沈延照例没去早朝, 窝在灵嫔床上躲懒不起。

    “陛下!陛下——不好了——!”门外传来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仿佛天塌了一般声声催促。

    仓幼羚昨夜被折腾得不轻, 闻声只是掀了掀眼皮, 无动于衷地透过重纱看向帐外。

    “……外面, 什么事?”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仓幼羚却并不意外, 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任那太监在殿外喊得快断气,候在一旁的侍女依旧没有出声唤醒床上两人。

    “皇上身边的内监吕公公,”侍女轻声回道:“说是有天大的急事。”

    仓幼羚勾了下嘴角, 神情疏懒, 似并不当成一回事。

    “下去吧,本宫知道了。”侍女应声而退。

    宣乐帝睡得很沉,打着轻微的鼾声,侧卧冲向仓幼羚,粗壮手臂横在女人不盈一握的腰间, 大半身子都压在仓幼羚身上,就算在睡梦中也展现出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权。

    仓幼羚蹙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美目流转出媚态的光, 表情柔顺讨巧,蹭在宣乐帝脸侧轻轻吻他。

    “唔…羚儿,”宣乐帝两道浓眉皱了皱,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道:“别闹……让朕再睡一会儿……”

    “陛下, 吕公公找您呢。”仓幼羚动作不停,小鸟一般接二连三轻巧啄着,语气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娇憨:“说是有天——大的急事,陛下快见他一面罢,羚儿宫里的雕花门都快被他砸坏了呢。”

    “啧!”宣乐帝面露不耐,手上也跟着使了力气,先是在不着寸缕的腰上掐了一把,而后顺着滑腻皮肤摸索着上移,“遭瘟的东西,扰人清梦,若没什么大事,朕非得砍了他不可!”

    男人粗掌刮在皮肤上带过一路刺痛火辣之感,仓幼羚恍若不觉,仍娇俏地笑,好言劝着宣乐帝息怒。

    两人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宣乐帝才起身,在仓幼羚为其更衣时也要调戏几下,门外的吕公公嚷得嗓子冒了烟,门内却是朗笑娇.吟不断。

    待二人衣衫皆整地分坐厅中坐榻,寝宫大门终是在吕禧面前豁然洞开。

    “陛下!陛下!!”吕禧急得惶然落泪,一进门扑在宣乐帝脚边嚎啕不已。

    仓幼羚花容微惊,双手不自觉捧在心上。

    宣乐帝自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继而一脚踹中吕禧心窝,将那倒霉的内监踢得仰倒下去,好在灵嫔宫里地上铺了绒厚一层地毯,不至于让他后脑触地受太重的伤。

    “放肆!”宣乐帝怒目圆瞪,“慌什么!有什么不会好好说?惊扰灵嫔当死罪!”

    吕禧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顾不得这些再次跪爬至宣乐帝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失声叫道:“陛下啊!四皇子殿下……薨、薨了!”

    “胡说什么你!”宣乐帝气得拍了案桌一下,“掌嘴!”

    此时周围只几名灵嫔宫里的侍婢,自是不能承担这种惩罚活计的,于是吕禧左右开弓狠狠朝自己脸上招呼起来,同时艰难地继续说道:“陛下……哎哟,是真的!四殿下今日出宫,赴、赴长乐郡主组织的游山会,啊!不慎从山坡滚下,磕在石头上,当场就咽了气了!”

    “你说什么?!”宣乐帝“呼”的一下站起,来自帝王的威压陡然放大数倍不止,连身边的仓幼羚都吓得一抖。

    没得到旨意,吕禧动作不敢停,一下下亲手将自己面颊打得愈发红肿,艰难开口道:“奴才…奴才岂敢妄言,千真万确,纪掌印和一众、一众官员都在太和殿等着陛下呢!”

    “摆驾太和殿!”宣乐帝龙行虎步地走了出去,甚至无暇与仓幼羚道一句别。

    “遵命!”吕禧冲着仓幼羚一拱手,后退着追随宣乐帝出了门。

    嘈杂远去,周遭一下安静下来。

    仓幼羚欠身望了望门外确实再不见宣乐帝等人,便起身往净室走去,“打水,净身。”

    后妃宫里无论何时都有热水供应,仓幼羚这一要求自然能得到满足。

    方才伺候的侍女上前轻扶着她,关切道:“热水随时备着,只是娘娘昨日晚膳就没用多少,可先进点软和糕点填填肚子?以防水汽蒸得头晕……”

    “不用,”仓幼羚冷冷回绝,嘟囔一句:“本宫一刻都忍受不了。”

    侍女晴翠是一入宫就跟着她的,面冷心热,同情仓幼羚小小年纪远走他乡,初时连官话都说不清楚,尝尽后宫百态,花一样的年纪须得委身于年纪能当她父亲的宣乐帝。

    仓幼羚能保住如今的地位与盛宠,少不了晴翠时时参谋提点,同甘共苦的生活也让主仆二人情谊更深,成为这深宫中相互依赖的人。

    晴翠十分了解仓幼羚脾气,提了一句就点到为止,将她引到净室屏风后。

    仓幼羚一进净室就撕扯着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晴翠搀扶下全身浸没在热水中,拿过布巾狠狠擦拭着周身皮肤。

    “恶心……恶心死了……”仓幼羚的表情在水雾中模糊不清,只听她不住低声诅咒着:“老不死的东西,断子绝孙才好,都是你的报应!”

    晴翠沉默地侍立一边,垂下眼睫,淡声提醒道:“娘娘,慎言。”

    仓幼羚立时收声,净室中便只闻哗哗水声翻动-

    隆福皇城,太和殿。

    林鹿神色淡漠地站在纪修予身侧,殿内一同等待的还有京兆府尹、数名刑部官员以及大理寺卿等。

    几人一来就低声议论不休,引来纪修予藏了一丝玩味意蕴的目光。

    “鹿儿,”纪修予转向林鹿,“你怎么看?”

    “回干爹的话,”林鹿静静抬眸,面上神色不改:“儿子以为此案并非意外,而是另有主谋。”

    纪修予点点头,没问一句,“等陛下来了,你就这么说。”

    “是。”

    没过一会儿,宣乐帝扶着冠冕匆匆赶到,在一众下跪口宣“参见陛下——”的呼喊中高坐龙椅之上。

    “韩义!!你快说,朕的皇儿怎么了?!”宣乐帝痛心疾首地猛拍鎏金扶手,天子震怒之音回荡在整座大殿上空。

    被叫到名字的是京兆府尹,闻声猛地一抖,继而拱手出列上前,无不紧张地将不久听到的报案内容复述一遍。

    “一派胡言!”宣乐帝随手抓了笔筒掼在地上,“小帽山朕少时去过,就是从坡上往下跳都摔不死人,怎会摔死煜轩?”

    众臣不敢触怒龙颜,纷纷跪成一片,韩义趴在地上双腿打颤,抖着声音称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林公公正是一同参与的同行者,具体细节他应该更为清楚。

    宣乐帝微微泛红的眸子霎时瞪向林鹿。

    “林鹿,事情真如韩义所说,朕的好皇儿煜轩,竟是如此蠢笨地死于意外吗?”

    事发之后,京兆府得了消息就将现场封锁,查证后得出这一结论,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涉事皆贵,得罪了谁都不好收场,不如将罪责推给意外来的省时省事。

    韩义悄悄抬头,略带紧张地望着林鹿背影,期待他能如自己一般偷懒耍滑。

    林鹿不卑不亢侧挪一步出列,“回禀陛下,臣以为此案另有主谋。”

    “主谋?你是说,在今日游山会中的贵族子弟中间,有人胆大包天,对煜轩痛下杀手,是吗?!”宣乐帝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他虽好享乐,也不多关怀子嗣课业,但他上了年岁后身子大不如前,几乎夜夜临幸妃子却没将一人腹中闹出动静,这让他大为光火的同时格外重视子女性命——这也是明知皇子互相争权,只要不闹出人命,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这不可能!”韩义硬着头皮辩解,“同行皆友,牵头组局者又是荣阳侯嫡女,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怎会有人胆敢对四殿下心怀不轨?”

    林鹿并不被他影响,眸光淡然望向宣乐帝,沉声道:“韩大人断案有失,还无视真相妄加包庇,可是收了那主谋的封口费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韩义瑟缩着低了头。

    “距臣在场观察,四殿下丧命的山坡旁有很多石块挪动过的痕迹,”林鹿继续道,“因此臣断定,有人在得知四殿下应邀赴会后,特意赶在先前布置山坡,又给四殿下所乘良骏动了手脚,这才让四殿下在指定地点被掀下马背,”

    “再滚下乱石遍地的山坡,最终触额身亡,借以伪装成意外,为求蒙蔽圣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纪修予满意地抿了抿唇,克制地在龙颜震怒时不露笑。

    “好啊韩义,你为官数载居然不如个半大的小太监看得清,”宣乐帝气得冷笑一声,“来啊,把这个草包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是!”威严呵声中两名侍卫提步上前,将不住磕头求饶的京兆尹架住胳膊带离大殿,一时间殿内噤若寒蝉,均不敢出头接这个话茬。

    纪修予沉默不语地看了半晌,终于在此时发话:“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宣乐帝最是倚重他,闻言立刻深呼吸了口气,抬抬手示意纪修予接着说。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还请节哀顺变,眼下重中之重是为揪出凶手严惩,依臣愚见,犬子既是当事人,又有几分薄才,不如就交由他来处理此案,定能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林鹿心中有些讶异,面上却是不显,仍维持垂首默立的姿势不动,看上去沉稳又内敛。

    “就这么办,退朝!”事情有了定论后,宣乐帝似是一刻也不想在太和殿多待,径直绕过龙案出了殿。

    “恭送陛下——”

    林鹿此时抬眸,正对上纪修予满是笑意的眼睛:“鹿儿,干爹给你争取的露脸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了。”

    第42章 一团火气

    既得圣谕, 林鹿奉命查案。

    其实想查清这个案子并不难,无非是从动机、手法抽丝剥茧,两相结合考虑, 不难将案犯锁定在当时与四皇子沈煜轩同行的三人当中。

    长乐郡主陈凝珠,五皇子沈今墨, 以及吏部尚书之女孟嫣。

    怪只怪在……纪修予委他办案的原因。

    林鹿坐在通体漆黑的马车厢舆内, 带领一队锦衣卫再次回到小帽山案发现场处。

    从宫中一来一回, 折腾过去小半时日, 再回到血案发生的山坡, 已是午后时分。

    林鹿站在坡缘,举目下望,坡上分散各处取证的人已从京兆府衙门捕快, 换成了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

    纪修予到底……意欲何为?林鹿不得而知, 只在暗中猜测一二。

    四皇子沈煜轩是宠妃柔妃所出,与三皇子沈煜杭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如今查案为沈煜轩雪恨,难不成纪修予想向沈煜杭示好?

    再者说,除了无甚价值的长乐郡主, 沈今墨或孟嫣,无论哪个若成真凶,都势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还是纪修予想以此借力打力, 削弱哪家势力?

    或者纪修予只是随性而为地希望林鹿出人头地,既是帮扶,亦是对他的考验。

    林鹿眼底一片晦暗,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求力量。

    他不愿再任纪修予摆布,只可惜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据, 唯有处理好当前要案——虽摸不透纪修予心思,但林鹿自有打算:以此案在朝中打响名头,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掌刑千户的位子,还是很能引得大把有求之人趋之若鹜。

    “少主。”一声低唤打断了林鹿思绪。

    “仵作怎么说?”林鹿微微侧眸瞥向来人。

    皇子薨逝实乃大事,又牵扯凶案,因而沈煜轩尸身暂停京兆府,经由仵作查验后再运往京郊山下的梓宫停灵。

    “身上多处淤青、擦伤,致命伤是额上破洞,为钝物撞击所致。”秦惇顺服地微躬着身子,“与少主所断丝毫不差,四皇子从马上跌下山坡后因冲势过猛,前额碰在石上——尸体身前一块石头的形状、血液溅射分布皆与额上致死伤口吻合。”

    林鹿点点头,又道:“沈煜轩骑的马,结果如何?”

    秦惇伸手挠挠头,“并无异常。”

    “不可能,”林鹿登时将目光转了过去,疑道:“咱家到时分明看得真切,那匹马躁动不安,嘶鸣、以蹄刨地不止,怎会没有异常?”

    “唔……”秦惇讪讪觑他一眼,“这个…属下不知,检查的马倌是这么说的……”

    林鹿不置可否,提步沿山坡往下走去,秦惇见状跟在身后随行。

    至于这四人的私下关系,秦惇也出动东厂势力调查了个清清楚楚,边走边详细诉于林鹿知晓。

    原来,四皇子沈煜轩是个好色之徒,简直与他贪恋美人温柔乡的父皇一脉相承,平日里桃花不断,虽与长乐郡主私定婚事,却也只是二人口头成约,并没有进一步推进实施。

    而孟嫣其人,世代书香、知书达理,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自小与几位皇子一同长大,时常出入诗会筵席,是兴京小有名气的才女。与几位皇子关系平平,并没听说和谁格外亲厚,对于本案,好像只是无端受牵而已。

    至于沈今墨——自不必提沈行舟——他是相对其他皇兄最得宣乐帝宠爱的小皇子,少时性子颇为恃宠而骄,如今沉稳些,上面几位兄长斗得不可开交,他倒懂得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甚至与谁都交好。

    孟嫣与沈今墨,竟都没有显见的作案动机。

    如此看来,长乐郡主的嫌疑似乎已成板上钉钉。

    两人慢慢踱出将近半里路的距离,林鹿静默忖度中调转步伐,再顺着山坡往回走去。

    秦惇赔着笑跟在他旁边,不敢出声打扰林鹿思考。

    动机已足,还差手段。

    林鹿始终不解,他四人自进山后一路同行,就算最终害死沈煜轩的坡道可以提前布置,那凶手到底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扰四皇子马匹,以促成佯作偶发意外的先机呢?

    总不至于陈凝珠修习过甚么不为人知的妖邪术法吧?

    直至回到原地,林鹿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不由面色愈发深沉,目光阴晴不定地收敛着。

    秦惇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了小祖宗的霉头。

    突然,在路过道旁一丛灌木时,林鹿敏锐地在漫山清新之气中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馨香。

    林鹿眉头一皱,立时望了过去。

    若不留意还真难发现,一棵叶片明显宽于左右的矮株,隐蔽地生长在寻常荆丛之间。

    “少主,怎么了?有何发现?”秦惇殷勤上前同看。

    “喊两个手脚麻利的,把那株草挖出来。”林鹿指向那棵矮株所在,并嘱咐道:“动作要轻,勿要将证物破坏了去。”

    秦惇虽在心中诽腹不过一株杂草,还“证物”,人不大,会拽的词儿还怪多,但在面上应声称是,乖乖按林鹿所言照做。

    林鹿一直紧盯着锦衣卫动作,直觉以为这棵不起眼杂草定是此案关键所在。

    ——原因无他,只因灌丛掩映下,其上似有被什么动物啃食过的痕迹。

    如果此与沈煜轩坐骑口齿吻合……如果此草有毒,牲畜误食会产生类似致幻的负面影响……

    “少主。”秦惇扯了一块白布,双手托着那株怪草呈在林鹿面前。

    不等林鹿出言询问,将它挖出的锦衣卫抢着邀功道:“启禀少主,这草扎根不深、周围土质松动,不像天然生在此处,倒像是人为手栽移植而来!”

    秦惇瞪他一眼,那人便缩着脖子退下。

    林鹿目露了然,沉声命道:“仔细收着,带回宫里。”

    “那咱们现在……?”秦惇小心询问。

    “回宫。”林鹿一甩袍袖,稳步朝来时停靠一旁的马车走去。

    “哎……是!”秦惇忙不迭笨手笨脚包好草株,赶紧招呼左右驾车下山。

    招摇过市的东厂队伍径直通往皇宫大内,自是一路畅通、无人阻拦,那身漆黑妖异的锦衣华服就是再有效不过的通行证件。

    待到行至宫门底下弃车换轿时,林鹿甫一落地,就望见恢弘城墙根底下蹲了一个人。

    那人一见林鹿出来,就颠颠小跑过来,不知在这等了多久,腿脚麻木,令他跑步姿势都变得有些踉跄滑稽。

    林鹿目光微沉,一旁的锦衣卫也没有出手拦人。

    “鹿哥哥!……哎哟…!”

    林鹿眼睁睁看着沈行舟在跑到自己跟前时绊了一下,身子向前倾倒,直直扑了过来。

    “……”林鹿无奈扶他一把,仿佛迎面撞上一团火气,淡声道:“殿下找奴才有事?”

    沈行舟笑呵呵站稳脚步,摇头回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听说父皇下旨命鹿哥哥查案,有…有些放心不下……”

    林鹿抬头望了望天边垂阳,此处为西华门,午后日头西斜,应最是炽烈炎热。

    为了见他一面,沈行舟就在这里傻等。

    为了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亦是害怕错过或者漏看,沈行舟甚至不愿去寻个阴凉地界。

    见林鹿没说话,沈行舟也不觉尴尬,面上笑意不减,又歪着头问道:“如何,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秦惇在夕阳下站了片刻就觉浑身毛孔呼呼往外渗汗,不甘寂寞地接话:“六殿下您瞧,这便是在案发附近发现的重要物证,这会儿正赶着去太医院找人辨认呢……”

    秦惇在林鹿隐含责备意味的目光中逐渐收声。

    怎么回事!不是说与六皇子有关一律允准吗?可怜秦惇空有一身刀口舔血的本领,独独不会揣度他人心思,更遑论谋虑颇重的林鹿了,也就不知这位东厂少主又因何故沉了脸色……

    沈行舟没看出主仆二人间的“剑拔弩张”,好奇的目光来回在布包上打转:“是什么?”

    正当秦惇讪讪地不知该不该如他所言照做时,林鹿又略带斥意地开了口:“打开。”

    “上午才与你说过,下午就忘了,真是蠢笨如猪。”林鹿丝毫情面不留,冷冷骂道。

    比你爹难伺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要不是督主的命令……!!!

    秦惇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硬是快速调整出一个嘴角抽搐的僵笑,不忘连连点头自责称是,手上动作却特意放轻了展开布包。

    “咦,这好像是…飞黄草?”沈行舟不确定地道。

    “殿下知道?”林鹿抬眸望向那张挂着不少晶莹汗珠的脸。

    “嗯,”沈行舟抹了把汇在下颌的汗,“我学骑射时曾阿娘嘱咐我,说这种草对马儿有着极强的诱食性,虽不会损伤什么,但误食后会让马儿陷入短暂狂乱状态,”

    “这时若有人乘在背上,则会被马儿不顾一切地甩脱坠地——阿娘让我骑马时仔细留意着,坠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行舟说不下去了,只因面前的林鹿倏地绽出一丝笑容。

    让那张本就清丽俊秀的面颊顿时焕发出有如霁雨乍晴般的光彩,几乎令铺满天边的暮霞霎时失去颜色。

    六皇子看得有些痴了,目光直白又怔楞地盯着林鹿瞧。

    可还没等他看够,那抹略带嘲弄的笑转瞬即逝。

    林鹿扯出一点袖缘,抬手在沈行舟额上、颊边轻轻按了几下。

    “多谢殿下相告,入夏暑热,奴才眼下还有要事处理,还请殿下自行回宫歇息。”

    这一动作蹭得沈行舟有些发痒,他眯着眼露了个促狭的笑,“好,我听话,不耽误鹿哥哥办正事,看到你一切都好……就好。”

    沈行舟说着转身,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道:“……那,晚膳要一起么?”

    林鹿看着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竟有些不忍拒绝。

    “今日恐怕不行。”

    “好,知道了。”沈行舟点点头,强忍着没在林鹿面前露出过于失望的表情,却在转身的剎那嘴角瞬间垮塌。

    林鹿望着他背影,顿了顿。

    “明日一定。”

    正当沈行舟走出两步,盼了一整日的微凉晚风迟迟拂过人面,捎带了句叹息似的回答一并送至六皇子耳畔,轻轻回响。

    第43章 无妄之灾

    许是凶手自作聪明太嚣张, 林鹿从查证到验明只用了半日时间。

    沈煜轩乘的那匹马出自荣阳侯府,经比对齿痕与马唇汁液,确实啃食过林鹿在路边发现的那株飞黄草。

    至于飞黄草的来源……

    林鹿高坐荣阳侯府正堂主位, 静静阖目养神,一手曲肘拄在腮边, 另一手臂搭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 食指漫不经心一下下无声敲着。

    院中站了一众侯府亲眷, 均在锦衣卫凌厉如刀的眼神中瑟瑟不敢动。

    “林鹿!你什么意思?”陈凝珠冲至堂前, 口中怒不可遏地诘问道。

    林鹿一摆手, 制止了秦惇欲上前擒人的动作。

    他缓缓抬眸,神情淡漠,好似眼前之人不是身尊位贵的郡主, 而是爬虫、蝼蚁之类更加卑微不如的东西。

    “咱家来时说得很清楚, ”林鹿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长乐郡主陈凝珠,有因爱生恨、谋害皇子之嫌,今特代天行事, 彻查荣阳侯府……”

    “我呸!‘代天行事’,你一个阉人,也配?”陈凝珠恨恨打断林鹿, “本郡主是皇上亲封的郡主, 我爹是世袭承爵的荣阳侯,先祖是开国功臣,你凭什么带人擅闯侯府?”

    “凭谋害皇嗣罪当满门抄斩, 而三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林鹿鲜见耐心地回答道。

    “我?”陈凝珠一脸不可置信, 动作夸张地指向自己鼻尖,“我心悦沈煜轩的事全兴京谁人不知?我杀他?”

    “这次的事,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一场是意外!”

    眼看林鹿动真格的,左右旁边没有外人,陈凝珠生气归生气,字里行间仍是为己辩解开脱的意味。

    林鹿不置可否,端过桌上温茶,撇了撇杯盖,不紧不慢送到唇边啜了一口。

    “哼,仗着有那位撑腰,在这里公报私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陈凝珠斜目瞪着林鹿,小声嘀咕道。

    陈凝珠不相信他一个刚刚上位的小宦官能真把自己怎么样,更何况,根本没有做过的事,任锦衣卫如何狠戾,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对她不利的证据来。

    让他折腾又如何?若是无功而返,荣阳侯府绝不会善罢罢休,断然会到天家面前参他一本,看在祖上封爵的面子上,此事也绝不会轻轻揭过。

    无凭无据冒犯贵胄威仪,其他朝中新贵就算平时不甚交好,为了稳固自身尊严,也定会为荣阳侯府的无妄之灾仗义执言,到时便让这林家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凝珠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堂中四处站位的锦衣卫在没有林鹿命令时对她的无礼言行熟视无睹,这让长乐郡主有些飘飘然,以为林鹿此行阵仗虽声势浩大,却也只是欺侯府没落,实际上仍怀忌惮之心。

    “是不是虚张声势,等搜府结果就知道了。”林鹿放下杯盏,朝堂中侧座一摊手,道:“郡主不妨一齐坐等。”

    “不用你说!”陈凝珠猛翻白眼,一屁股坐进椅中,“这里是我家,好像还轮不到林公公反客为主!”

    林鹿不再费神与陈凝珠做口舌之争,安静又端正地坐着,目光遥遥投向门外漆黑天幕。

    全府上下数十口人被锦衣卫看管着不能随意走动,无论老少皆是如此,就连下人奴仆也不放过。

    彻府搜寻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将荣阳侯府内外翻了个底朝天,怨声载道中闹得鸡犬不宁、处处狼藉。

    “少主,”秦惇低声靠过来,“若是真搜不出什么来……”

    林鹿侧脸觑他一眼,黑亮瞳孔在灯下折射出危险的光。

    秦惇讪讪闭嘴,暗骂林鹿两句,心道他林鹿有督主罩着无甚所谓,如若师出无名,就算是东厂锦衣卫也不敢平白惹上京中王孙,尤其是像荣阳侯府这样影响颇深的旧贵族。

    他原本以为林鹿身为纪修予义子,行事风格不说完全一致,也得颇肖其风,而厂督行事缜密,从不授人以柄,世人恨得牙痒痒却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林鹿其人则截然不同,表面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乖张又跋扈,一旦招惹上他,非但千倍百倍地还回来不算完。

    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阎王易躲,小鬼难缠。

    沉闷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明明窗启门开,却仍将人逼得透不过气来。

    正当陈凝珠再坐不住,欲再朝林鹿发难时,两名锦衣卫左右架着一人走进厅中。

    “启禀少主,在此人房中发现不少怪异之物,还请少主定夺!”

    “呈上来。”林鹿嗓音沉静,对此并不意外。

    秦惇松一口气,上前接过后面人送进来的盛物托盘。

    “少主。”秦惇停在林鹿身前,将托盘上放之物示给他看。

    林鹿垂眸看去,一只半空的花盆、一柄沾泥带土的铁铲,作何之用不言而喻。

    还不等林鹿问询,陈凝珠看清那人面目,率先惊叫出声:“阿鹏?”

    名唤“阿鹏”的青年男子一身小厮打扮,被身后锦衣卫半按半就地跪在地上,神色慌张,明显藏有隐情。

    “大人!小的冤枉啊!”双臂被铁钳似的大手反制着,阿鹏上半身向下倾着,艰难抬起头来,一张口便喊冤。

    “阿鹏你干什么了?”陈凝珠惊疑不定地走上前来,满腹狐疑地瞧了眼秦惇手上看似寻常的物件,面上更是浮现迷茫:“这、这些东西……你……”

    “将郡主请去一旁……”林鹿出言打断,戏谑地咬重字音:“…坐等。”

    “你们干什么?放手!”陈凝珠到底是女子,自是拗不过身强力壮的锦衣卫,被扼着腕子拖到座椅里坐下,不可妄动分毫,任她如何挣扎也不脱:“我是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敢动我,你们死定了!”

    若在平时,陈凝珠是断然不敢与锦衣卫起冲突的,只不过现下带队之人是林鹿。

    人都是这样,好了伤疤不记疼。

    时隔多年,她潜意识其实不愿相信林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再遇以来,林鹿始终沉默寡言,也就给了陈凝珠一种“若要报复早就出手,偃旗息鼓即不敢轻易动她”的错觉。

    除了人前那记不痛不痒的耳光,林鹿好像从未动用手中职权对她有些放肆的行为私加规束。

    陈凝珠心思简单、娇纵无度,又自负身份,看到林鹿那张脸,总能回想起他在五年前任打任骂不敢作声的窝囊样,于是也就窃喜着更加肆无忌惮。

    可她忘了,还有一句话叫做: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说罢。”林鹿一抬手,示意阿鹏说下去。

    “都是小姐让我做的!我、我……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望东厂老爷们明察!”阿鹏凄惨哭叫道,“小姐找到小的,让小的趁天黑办两件事,事成重重有赏,其他的…其他的小的什么也没做啊!”

    “哦?郡主都让你做了什么事?”林鹿缓声问道。

    阿鹏战战兢兢回头看了陈凝珠一眼,害怕似的咽了口唾沫,“那天夜里,郡主带小的去到小帽山,将这盆里的草移种到一处山坡上,然后、然后……”

    后面的话被陈凝珠陡然放大的骂声吵得听不真切。

    林鹿面上没有露出一丝不快,只是轻声道了句“让她闭嘴”,就有手下人团了绢帕把郡主一张秀口塞了个严丝合缝,“呜呜”的再发不出半分声响。

    阿鹏见状很自觉地继续说道:“然后又让小的将周围石块全都聚集到一排坡道上——这两件事小姐作何用处,小的一概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小的也毫不知情!饶命啊大人!小的也是听命行事,真真与小的无关啊!大人!”

    林鹿了然般颔首,看向又从门口进来的锦衣卫。

    “少主,从阿鹏房中确实搜出不少贵重财物。”那名锦衣卫将一袋东西放在林鹿旁边的桌上,冲他一展袋口,露出其中金银珠宝不等的贵物。

    “对对!”阿鹏忙不迭指认,“那些都是小姐赏赐小的的!”

    “咱家知道了,都下去。”

    堂中所站的锦衣卫及家仆阿鹏均的退出门外,此时屋内只剩下负责护卫的秦惇等人,和被牢牢禁锢在座椅中的陈凝珠。

    林鹿起身,走到陈凝珠面前。

    陈凝珠抬头,怨毒愤恨的目光直直钉向林鹿。

    林鹿若无其事地伸手摘下塞口布团。

    女人厉声喊叫的声音登时在众人耳旁炸响:“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娘什么时候让他做过这些了?是你……是你教他的对不对?姓林的小阉狗,真有你的,如此拙劣的骗局,你以为骗得了谁?!”

    秦惇忍不住皱了皱眉,若不是林鹿没发话,他都想替林鹿给这个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蠢笨郡主两记勾拳。

    而林鹿却骤然弯了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

    “人证、物证俱在,”林鹿笑道,“郡主还想抵赖?”

    陈凝珠气急败坏地又从口中迸出一迭声粗言怒骂之辞。

    “少主!”秦惇不忍卒听,试图提醒林鹿——东厂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林鹿深色不改,后退半步,兀然抬腿踹中陈凝珠下腹。

    长乐郡主怪叫一声,面上五官皱成一团,浑身微微发着颤,可见林鹿所用力气之大。

    “我这人从不欠别人什么,自然也不喜别人欠我。”

    林鹿一踢即毕,再没做出其他过激之举,就这么立在原地,周身散发而出的凛冽气场却锋利得教人无法忽视。

    “咱家与郡主是五年前的‘旧相识’,那一巴掌白日里算是还过了,方才这一脚,你我才真正两清。”

    “现在,可以好好聊聊谋害皇嗣的事了,长乐郡主。”

    第44章 一念之差

    不等陈凝珠回神, 林鹿继续道:“荣阳侯嫡女,长乐郡主陈凝珠,居心险恶、蛇蝎手段, 因与四皇子沈煜轩由爱转恨,借游山会之机, 暗布杀局, ”

    “利用马匹误食飞黄草乱性之理, 伪造四皇子坠马滚坡的意外, 最终达成令其重伤致死的目的。”

    林鹿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乍听之下语气和缓,可落在陈凝珠耳中却不啻于催命魂咒,令她再绷不住, 脸上表情愈发变形难看。

    “你, 认不认罪?”

    陈凝珠气得直抖,挨了林鹿一脚的地方还在隐痛,浑身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林鹿是认真的。

    五年前的龃龉,林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轻轻揭过。

    他不是忌惮陈凝珠的郡主身份, 也不是不敢对荣阳侯府出手。

    而是蛰伏静待——他要在最能让陈凝珠难堪的时刻,一击即中,打在她最伤最痛的位置上。

    这一时机就是沈煜轩的死。

    对于林鹿而言, 无论真凶是谁, 对他的影响都大差不差。可在三人中,陈凝珠证据确凿,再加上一点雪恨的私心, 林鹿十分乐得在长乐郡主背后推上一把,让她付出应偿的代价。

    “我认你的娘!”

    陈凝珠使劲往旁边空地上啐了一口。

    “老实点!”身后两名锦衣卫面色齐齐一变, 皆加重了手上力气,将陈凝珠死死按住,惹得她口里又吱哇乱叫地痛呼起来。

    林鹿不动声色微眯了下眼睛,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一瞬就变了。

    连秦惇都不由多看他一眼,有些担心这位主儿的心理状况。

    “由不得你。”林鹿轻笑一声,偏头冲后说道:“供词可写好了?”

    “写好了,少主。”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锦衣卫停笔搁下,拿起桌上薄薄一张供状走向林鹿。

    林鹿接过略略看了一遍,摇摇头,道:“不好,重写。”

    他本打算在陈凝珠认供后收队回宫,荣阳侯府阖府封锁圈禁,再将最终决断交由纪修予或隔日上奏皇上处理。

    一念之差,林鹿现在改主意了。

    “啊?……是,是。”那名锦衣卫有些呆滞地看着林鹿将他才刚辛苦写成的状纸随手揉成一团丢在脚下,不敢多言,应声回到位子,重又执笔等待林鹿谕令。

    陈凝珠鬓发皆乱,不甚淑女地口喘粗气,身上力气在挣动中消耗殆尽,任由两名锦衣卫粗鲁地架着自己两条手臂。

    阿鹏不说在府里有多心腹,但也是在陈凝珠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平日里忠诚顺服,没有道理会在侯府蒙难之际突然反水。

    至于那些所谓物证则更是无稽之谈,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若以此定罪,与“莫须有”之名有何分别?!

    这一变故让陈凝珠心里没底起来,觑着林鹿那双黑沉不定的眼眸,也开始有些迷惑动摇。

    一直觉得此人不就是个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的阉人,如今再看竟让她生出后脊生寒的畏惧之感。

    畏惧?

    堂堂郡主,会怕一个死太监?

    生来倨傲让陈凝珠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林鹿面前低头。

    黑的不能说成白的,她就不信林鹿敢强按头。

    心绪几度变换之中,林鹿终于开了口。

    “先前之言不再赘述,后面对郡主的处置须稍作更改。”林鹿似是斟酌措辞,在厅中空地踱起步来。

    负责笔录的锦衣卫立时落笔,将林鹿对此案的推断重写一篇,写满后另启一页待命。

    林鹿在门口打了个转,两三步绕回人前。

    陈凝珠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始终追随林鹿而动,她长这么大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奇耻大辱,贝齿死咬着下唇,几欲破皮涌出血珠来。

    “长乐郡主陈凝珠,对上述证词供认不讳……”林鹿瞥了张口欲骂的陈凝珠一眼,旁边秦惇眼疾手快拾起地上布团,很有眼色地赶在长乐郡主出声打断之前复又塞回她的口中。

    林鹿停在陈凝珠面前,居高临下看向她的眼睛:“……东厂收队而返,留人看守荣阳侯府,虽事态紧急,但天色已晚,欲待隔日将此情上呈天听。”

    “然,荣阳侯府上下包庇,仗恃侯爵之位,乘东厂留情之机,组织府兵冲门而出,欲携郡主避责出逃,确为坐实前言其残害皇子之罪……”

    林鹿一边说着,一边从秦惇腰侧抽出长刀,小心避开锋利刃口,端在指尖细看把玩。

    陈凝珠疯了一般死命挣扎,直喊得嗓音嘶哑难听,也无人能听其言、解其意。

    “于是率队折返,交涉无果,先礼后兵,终……”

    林鹿猝然一刀插进陈凝珠心窝。

    刀芒又快又稳,温热血液一瞬喷薄而出,林鹿未及躲闪,半边身子被溅射染上鲜红,整个人顿时犹如浴血魔神一般形容可怖。

    陈凝珠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胸口传来尖锐的剧痛,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似乎还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

    大片的血洇透了陈凝珠身上华服,她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而林鹿话语不停。

    “……刀剑无眼,荣阳侯府满门皆死,未有一人生还。”林鹿用力抽刀,更多鲜血飞迸出来,身边几名锦衣卫包括秦惇身上都落了不少的血渍。

    不过身为东厂中人,对这种场面倒是见怪不怪,甚至秦惇还因林鹿此举展现出的血性与魄力对其刮目相看。

    林鹿这刀既准又狠,将陈凝珠腔子里上一秒还在搏动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没过几息的功夫,陈凝珠死不瞑目,身后锦衣卫适时松手,任其尸身软软瘫倒在座椅之中。

    待陈凝珠眼中彻底失去生命光彩,林鹿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秦惇从林鹿手中接过佩刀,利落地抖去刀身残血,斜插回所挎刀鞘,由衷喊了声:“少主。”

    这一声“少主”当真情实感,秦惇直至今日才打从心眼里接受了这位年轻的东厂少主。

    东厂乃皇权特属,向来威重不容侵犯,雷厉风行、睚眦必报是其处世原则,若林鹿在面对陈凝珠时始终退让不前,坏的是他们东厂的“名声”。

    这对锦衣卫来说更是不亚于生涯污点,就算林鹿在东厂二把手的地位是由纪修予亲手擢升,往后也定然是极难服众的。

    林鹿没理会身上血污,而是扬声问向身后:“写完了?”

    那名锦衣卫应声称是,想将写好的供状拿给林鹿看。

    “不必给我过目,”林鹿转身走回主座,抬手掐了掐眉心,随即闭上双目,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哑声道:“让她画押……之后的事,你们也都有耳朵,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次日,栖雁阁。

    林鹿半夜回来后在房间里一直睡到隔天下午。

    他不习惯被人贴身服侍,纪修予便随他喜欢,没给他院中派发太多人手,平日洒扫也都是即做即走,不在林鹿附近过多停留。

    此时日头偏西未落,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秦惇正百无聊赖地守在林鹿门前,尽职尽责履行护卫任务站岗,眼见无事可做,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回昨天夜里。

    真不愧是督主看中的人,秦惇虽没参与收尾事宜,一直守在林鹿身侧,却在摸清林鹿脾性手段后,无可抑制地对他生出诸多好感来。

    比起遇到反抗即刻镇压,林鹿的做法显然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秦惇迫切期待凌厉制裁的扭曲心理,无意制造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爽快之感,令秦惇认定林鹿,决计今后死心塌地地跟随于他。

    关键是…长得还这么养眼……

    秦惇摸着下巴胡思乱想,心道这小少主越看越顺眼。

    “秦惇。”门窗紧闭的屋内传出一声低唤。

    “哎哎…哎!我、我在呢少主!”秦惇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站正身子回应:“您可算是醒了,睡了将近整一日,少主渴了、饿了?还是另有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辰?”林鹿仍躺在榻上,里间窗户上遮了避光的帘,整间室内都显得昏沉沉的。

    “估摸着已是申时二刻,可需要立即传膳?”秦惇关切的声音飘进屋内。

    林鹿有些头疼,微蹙着眉揉了揉额角太阳穴,道:“不必,我过会儿出去用膳。”

    “啊?去哪儿啊?”秦惇下意识问道,又瞬间反应不该多嘴,急得慌忙找补:“不是不是,属下没有打听少主行程的意思……只是关心您的身子,怕您过度劳累身子吃不消……”

    秦惇语速不慢,一连串的字句像蝇子似的嗡嗡不停。

    “行了!闭嘴。”林鹿无可奈何斥了一句。

    秦惇讪讪阖了双唇,屋内再没传出其他声响。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林鹿这才缓缓睁开双眸,眼神里暗藏的晦暗又深了几分。

    昨日情景历历在目。

    刀身没入皮肉的手感、血液洒在皮肤上的温热、从活人眼中渐渐消失的生机、赫赫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哀嚎……都还那样清晰可闻,仿佛就在上一瞬发生。

    可他的心却是异常平静,再没有初次伤人时的慌乱不安,而是…熟练地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若说无动于衷,亦不全是,林鹿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或许,自此再睡不上一个囫囵觉也未可知。

    正当林鹿扶着脑袋坐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很轻的一阵声响,继而有人在门外嘁嘁咕咕地与秦惇禀报了什么,声音太小,林鹿听不真切。

    片刻,那阵脚步离去,秦惇出声道:“少主,有人找。”

    “若是沈行舟就让他进来。”林鹿下地走到桌前,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不是六殿下,是二皇子沈清岸。”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鹿前伸着欲拎起茶壶的手,瞬时顿在了空中。

    第45章 同心戮力

    林鹿长发未束, 随意披散在脑后,身上还穿着洁白的寝衣,外面披一件青灰色罩衫, 久睡方醒,整个人透着股疏懒倦怠之感。

    “少主, 二殿下到。”

    “都下去。”

    “是。”

    沈清岸在小太监接引下来到内院, 与门口站着的秦惇打过招呼, 提步迈过门坎进了屋, 不忘回身将门推拢, 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间的床铺还未收拾,虚虚遮了一层幔纱,林鹿斜倚在靠外一侧的贵妃榻上, 闭目静待, 房间里昨夜燃的熏香未散,沉浸其中,氛围端的是静谧又恬淡。

    ——这份安宁只会持续到林鹿开口的前一刻。

    沈清岸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险些被眼前无声流动的美感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久居深宫,阅览美人无数, 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人如林鹿这般。

    颀长秀眉低低压在垂敛的凤眸上,唇瓣颜色浅淡,带着些许不自然的苍白, 习惯性微微内抿着, 不甚安稳的模样。

    虽“曾”是男儿身,林鹿的五官却如女子般柔和明媚,两种气质相得益彰、互补互成, 造就他独一无二的面貌特点,非但不显违和怪异, 反而圆融自洽。

    就是放眼整个大周,再加所有蛮荒异国,这张脸也足担得起一声“天下无双”。

    “林…林公公。”沈清岸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听见来人脚步,林鹿并没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眸,而是朝前抬了下手,哑声道了句:“坐。”

    沈清岸没推辞,自寻了几步开外与林鹿对面的客椅,一掀袍悠然落座。

    林鹿这才掀了眼皮,直直望向沈清岸,也不说话,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皇子亲自前来求见太监,后者见面竟还敢不起身相迎,随意处之地为皇子“赐了座”?!

    古往今来,这也是不曾出现过的惊世骇俗的场面,只因林鹿昨夜刚让刀刃见了血,又没休息得太好,现下头脑还混沌着,兀带了几分亢意……

    他是故意怠慢二皇子,借以试探其来意及城府深浅。

    见林鹿不说话,沈清岸也不觉尴尬,面上挂着礼貌的笑,道:“林秉笔果真断案如神,命案发生不到一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殿下不辞辛劳亲临到访,只是来奉承咱家的?”林鹿嘲讽似的勾起一边唇角。

    “当然不是。”

    沈清岸不动声色环顾屋内陈设,古朴自然,与想象中得权挥霍的宦官形象极不相符。

    “外面都闹翻天了,林公公这儿还是这么安静,真是难能可贵。”沈清岸目光转了一圈,重新落在林鹿身上。

    林鹿眉头一挑,就知道他是为荣阳侯府的事而来,语气古井无波:“原来二殿下是为这事。”

    “二殿下有何高见?奴才洗耳恭听,只是……”林鹿话锋一转,又道:“奴才一会儿还有要事处理,二殿下无论想说什么都须得尽快言明。”

    “哈哈,林公公说笑了,我在林公公面前怎敢谈甚么‘高见’呢!”沈清岸谦虚地一拱手,唇边笑意更深:“我确实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此处是否……?”

    沈清岸眼光巧妙地往门外瞟了一下,意有所指。

    林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露形色地避左右而言他:“哦?那二殿下以为,陈凝珠这厮,是杀得、杀不得?”

    “当然杀得。”沈清岸不假思索答道,“谋害皇子,又屡对林公公出言不逊,杀得,该杀。”

    林鹿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只是荣阳侯府连同丫鬟、小厮、府卫在内,上下百余条人命……”

    与沈清岸一照面,林鹿大抵能猜出他此行意图,不过是想与他示好、拉拢他站位罢了。

    也是,沈清岸在一众皇子中排行第二,年龄阅历都是争储的优势,本应是除太子之外最受追捧的皇子,如今只因容貌有缺便被排挤在外,自然是不甘心的。

    权宦是把双刃剑,用好了平步青云,用不好身败名裂。

    林鹿故意用此案作饵,以试沈清岸对自己的态度——是无论对错一并曲意逢迎到底,还是只愿接受于己有利的益处、无视那些背负骂名的行为——看样子,沈清岸应是后者……

    正当林鹿如此想着,沈清岸从容说完了后半句:“如有下次,林公公不必亲自背上血债,灭门而已,事后随便捏个什么罪名,都可达成。”

    “公公本就立于风口浪尖之地,举措行事务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林鹿微惊片刻,而后低低笑出了声。

    他从榻上起身,与沈清岸正对而坐,“二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沈清岸见他似有松动,面上仍是恳切的笑:“真对不住,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公公久酣方醒、一直空着肚子了…京中近来新开一家食肆,不知公公可愿赏光,与清岸一道共进晚膳?”

    林鹿收了笑,一言不发盯着眼前的男人。

    乌发如墨一丝不茍地束在发顶,精致发冠与脸上银面同色相配,衣衫颜色、形制皆朴素低调、整洁得体,就连一双足靴也是干干净净,不染半分纤尘——整个人气质温润内敛,看上去人畜无害,端的是诚意十足。

    屋内静默片刻,林鹿终于松口,轻叹道:“让秦惇带殿下到外面等。”

    “好嘞。”沈清岸得了他首肯,笑眯眯冲林鹿一揖,施施然起身出了房门。

    除沈行舟以外,沈家这些皇子在林鹿眼中其实没有分别,由谁来当下一任皇帝他更是不甚关心。

    高爵厚禄?荣华富贵?

    自阿娘死后,林鹿活在世上的目的便只剩下一个。

    ——不过以眼下情况来看,林鹿不得不承认,依附某位皇子确实是更佳的选择-

    兴京,陶然轩。

    二楼雅间内,三尺见方的竹桌旁一左一右坐了两名年轻公子。

    桌上好酒好菜备得样样齐全,房间内不像悦宵楼那样熏香扰脑,取而代之的是清幽竹息,不仅盖不住饭菜香气,反而让人闻之心旷神怡,更能放松惬意地享受美食。

    最后一道菜品端上桌,随着侍女出门的轻微响动,林鹿向后靠在椅背上。

    “林公公快尝尝,这蒸鱼、炙肉,包括菌汤、时蔬,用的都是最顶尖的食材,烹菜的庖厨也都堪称国手……”沈清岸不无热情地一一介绍。

    “明明新开不久,二殿下倒是对这里熟悉得很。”林鹿轻巧打断,并没有依沈清岸所言动筷的意思——尽管胃中确实空得厉害,桌上香味也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

    沈清岸弯唇笑笑,低声叨咕一句:“我就知道不说正事,你是不会安心吃饭的。”

    “好吧,这里是我一个友人的地盘,”沈清岸面上依旧挂着写意的笑,伸手朝前后比划:“两侧包房是空的,以免隔墙有耳之忧。”

    “说吧,到底什么事,”林鹿脸色有些许阴沉,强压着不耐的情绪,“再拖着就没意思了。”

    沈清岸笑而不语,抬手绕至脑后,解下了银面具的系带。

    “我欲推诚相与,不知林公公以为如何?”沈清岸将面具轻轻搁在桌上,缓缓抬眸,露出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外界所传非虚,二皇子右半张脸爬满殷红如血的狰狞胎记,面积之大几乎从额顶眉峰一路覆盖至腮边下颌,用“触目惊心”四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林鹿面色不改。

    寻常人见后无外乎或惊恐或避嫌地挪开目光,而这些举动林鹿都没有,就只是目光沉沉地与沈清岸对视。

    这令二皇子有些意外,心中微微一动。

    “二殿下口中的‘诚’,可是指殿下胸怀夺嫡之心,想让奴才助殿下登上龙位?”林鹿的话说得直白,让沈清岸在答是答非之间一时犹豫了。

    “哈哈哈,林公公爽利坦直,清岸真真是相见恨晚!”沈清岸朗笑出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所说的‘诚’,其实是想替公公摆脱困局。”

    “殿下不妨说说,奴才能有什么困局?”林鹿心中微讶,拾起酒盅贴到唇边浅饮一口。

    沈清岸备的酒并不辛辣,由舌入喉顺滑浓郁、清醇回甘,果真是难得的好酒。

    “公公与纪修予,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和睦吧?”

    林鹿蓦然握紧酒杯。

    “二殿下,劝你慎言。”林鹿不动声色放稳酒杯,眸光变得有些危险。

    沈清岸留意到林鹿的细微动作,知道自己说中了,不疾不徐继续道:“纪修予权势滔天,就算将六个皇子全都绑在一块也奈何不了他。”

    “好在他素来效忠父皇一人,又确不干涉党争,这才让我们兄弟几个还有斗上一斗的机会——不然,以他之能,无论站位于谁,都基本相当是直接宣布最终的获胜赢家了。”

    “奴才明白了,二殿下是求奴才干爹不得,退而求其次才找上奴才?”林鹿目露轻蔑,虽自称为奴,可言语间的倨傲显而易见。

    “非也,”沈清岸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林鹿:“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同心戮力’。”

    “你助我登皇位,我保你杀纪狗。”沈清岸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顿好似蛊惑人心。

    林鹿微微睁大双眼,神情复杂,眸中隐有杀意流动。

    第46章 各取所需

    沈清岸显然是有所了解, 不然也不会贸然在林鹿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

    而林鹿只觉满心寒凉。

    身为东厂中人,日常出行时靴藏短匕是再寻常不过的做法。

    眼看林鹿变了眼神,沈清岸身上一丝表现出紧张的反应也无, 反而弯唇笑笑,气定神闲地夹了一筷子菜肴填进口里, 边嚼边道:“林公公想杀我灭口?”

    林鹿没有反驳。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我就是看中公公这一点——与我同类。”沈清岸没去看林鹿愈发阴沉的表情, 自顾自用起膳来, “来找公公之前我还有些迟疑不决, 荣阳侯府一案,让我彻底放了心。”

    “那长乐郡主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以前也得罪过我, 只可惜清岸远不如公公胆魄俱厉, 并不能奈其如何。”

    “公公此举,也算是无意中为我出气了。”沈清岸笑眯眯往林鹿碟中夹了块完整的鱼肚皮上的肉,“尝尝,从江南请的大厨,整个兴京都再找不出做鱼做得这样好的饭馆。”

    林鹿垂眸瞥了眼碟中晶莹嫩滑的鱼肉, 又抬眼看向沈清岸。

    他再听不进沈清岸的任何话,在脑中迅速回想着过往种种,确信在被纪修予摧折心性的日子里, 根本不曾有一刻是二皇子在场的。

    而在那之后林鹿对纪修予言听计从, 他将真实心思藏得极深,就连纪修予本人都放下心来,一次次进他的官职, 将他当成真正的心腹培养。

    沈清岸如何而知?

    一向没有交情,却接二连三挨近试探, 究竟是敌是友?

    先前那句话对林鹿而言是个不小的诱惑——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确实很难扳倒纪修予,林鹿一早便看清这点,而在这个当口,沈清岸投诚而来,不管是时机还是人选都太过于恰到好处。

    林鹿根本没有试错的余地,眼下不得不防。

    “二殿下若真是怀诚而来,就应该先剖白自己,而不是在奴才私事上大放厥词。”林鹿双手交叉搁在膝上,不着痕迹掩去内心翻涌而起的阴暗情愫。

    “林公公别紧张,清岸并没有其他心思,只是想与公公各取所需。”

    林鹿不置一词地沉默端坐着,在沈清岸看不见的地方发狠紧掐掌心,借以扼制脑海中始终盘旋不去的对沈清岸的杀念。

    被人当面揭开伤疤,若沈清岸未能在酒桌上证明其于己无害,林鹿极有可能根本不会放他走出雅间的房门。

    死人的嘴才最可靠。

    至于后果,林鹿无心去想。

    正当林鹿目露凶光,沈清岸仍是一副安神定气的模样,所言之意却逐渐打消林鹿念头:“公公可能有所不知,纪修予看似绝对中立,其实是在为沈君铎——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图谋大业。”

    “我不知公公想做到何种地步,不过,若击溃他最看重的太子,想必公公也乐意见得。”

    “在这件事上,我与公公不谋同辞。”

    沈清岸之言不无道理。

    他其实不甚清楚林鹿与纪修予的恩怨,仅仅是在赌,赌林鹿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是因纪修予而起,而这恨意到了什么程度,沈清岸则完全不知。

    他只知道,赌不对大不了谈崩走人,无第三者在场,想抓他的把柄也不容易;若赌对了,司礼监和东厂对一位皇子的帮助不言而喻。

    不过纪修予是太子一党这事着实新鲜,林鹿闻所未闻,沈清岸也不卖关子,娓娓道出陈年旧事。

    若非天生庸才碌碌,以沈君铎嫡长子之身份,人脉、地位本应唾手可得。

    只可惜生母文皇后早早故去,继后为巩固后位将沈君铎视如己出,待他虽好,却更寄希望于自个儿的肚皮,并不会举母家之力尽心扶持,这也是他在成为太子之前一直安分得有些诡异的原因。

    五年前秋狝护驾有功,沈君铎用休养半月便好的皮肉伤,换来了延续至今的权力盛势,成为六子之中赢面最大的皇子。

    据沈清岸所述,那次护驾并不是巧合,而是纪修予为沈君铎谋求太子之位一手策划而来——这对亲自把关皇权事宜的司礼监掌印来说丝毫不困难。

    “口说无凭,难不成是殿下亲眼所见?”林鹿听到这才松了手,掌心留下一弯殷红洇血的指甲印痕。

    “我猜的。”沈清岸双颊塞满食物,一本正经吐出三字。

    林鹿额角青筋一跳。

    沈清岸很快解释道:“当时出现的刺杀手段分明有两种,可纪修予并没对山中冷箭过多追究,而是将查案重心偏向闯帐杀手。”

    “虽没有凿实证据,但我以为,这应是两伙不同的刺客团伙。”

    “何以见得?”林鹿的记性一向很好,没过几息就回想起当时情形。

    “手法,先一个藏于山林,逃过侍卫搜山追捕,显然对山中情况和羽林卫追凶手段极熟悉,说不是家贼难防我是不信的;”

    “而后一个孤身深入大帐,或有内应提供巡逻班次,但事实上却漏算了纪修予身怀绝技,也就是说,准备其实并不俱全,仗着那人本事和一腔孤勇罢了。”

    不得不说,沈清岸查情观色的本事实属一流,无论是敏锐捕捉到林鹿痛处,还是审时度势的能耐,亦或是情况于己不利仍记挂皇位的野心,都让这位二皇子成为林鹿共谋的不二人选。

    而说起那次秋狝,林鹿模糊忆起一个人名,继而在脑海中浮现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许青野……

    此人既在当时出现,定然隶属纪修予口中“银月”,若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阿娘未曾露面的五年里到底是为的什么。

    诚如沈清岸所言,他与林鹿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盟友——他知他底细,他需他实权。

    林鹿终于动筷,将面前那块已经散了热气的鱼肉分次送进口中。

    沈清岸脸上的笑立时变得真诚许多。

    “殿下需要奴才做什么?”林鹿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急,良宵苦短,当徐徐图之。”沈清岸笑得更加灿烂,亲自为林鹿斟满酒杯-

    待酒足饭饱而返,已是夤夜时分。

    林鹿白天时昏睡大半日,也就不知宣乐帝一早便听大臣们絮叨林鹿的罪状听得头昏脑胀,于午间临时起意,带着整个后宫前往郊外行宫避暑去了。

    纪修予身为隐形护卫自然一并同去。

    这也是沈清岸急着在这个时间点找上林鹿的原因之一。

    一路回到栖雁阁,到处安静空旷,让林鹿得以分析消化今夜谋成的信息。

    沈清岸远比他看上去要深沉得多,言谈间条分缕析、手段与目的皆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满足披上龙袍的基本属性,不至于像烂泥似的扶都扶不上墙。

    他需要林鹿脱离纪修予的掌控。

    倒不是让林鹿现下就与纪修予撕破脸皮,而是想林鹿真正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毕竟他现在得来的身份与地位全都由纪修予赋予——也就是说,纪修予可随时撤去支持,林鹿当即就会从高空坠下、摔个粉身碎骨。

    具体如何实现还需再议,但确为林鹿指明方向,而且沈清岸答应会在暗中追查许青野的线索,这也让林鹿多了一丝大海捞针的希望。

    此次见面,双方均的有所保留,这二人最终能走多远,还要看今后造化了。

    林鹿一走进院,秦惇便跟了上来,“哎哟我的少主喂!您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属下都要带队找人去了!”

    出门时沈清岸巧舌如簧,硬是将秦惇说服留下,林鹿这才得以与他同行密谋。

    “找我做什么?”林鹿兀然站定脚步,“干爹命你监视我?”

    “不不不,没有、没有……”秦惇脚下一滞,险些咬住自己舌头,忙不迭解释:“属下只是担心少主安危……”

    “吃顿便饭,能有什么危险。”林鹿状似无意地提起,“二殿下有意笼络,虽已回绝,但不好太折皇子的面子,今后不再来往便是,我自会与干爹说明,事实如此,你在回禀时勿要添油加醋,否则,绝不留你。”

    秦惇讪笑两声,“少主说笑了……”

    林鹿回屋换了身衣服,一刻不停又走出门来。

    秦惇尚在门口恪尽护卫之责,见他出来,有了前车之鉴并不敢胡乱言语,斟酌着措辞弱弱道:“那个…少主……这、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林鹿冷冷盯着他,直看得秦惇躲闪着低下头,才道:“我去哪、做什么、见何人,还需与你请示?”

    “不不不用!属下也是关心则乱……”秦惇急得结结巴巴。

    “不用就滚远点。”

    撂下这句话,林鹿拂袖出了院门,秦惇也不敢再跟,眼巴巴目送林鹿离开。

    谁惹了他了?秦惇暗自诽腹,好大的火气,吃了枪药似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夜已深,路上盏盏宫灯皆亮,不如白日显眼,却也能视物看清。

    林鹿轻车熟路往霁月宫赶去。

    有些事,今晚,不得不做。

    一路经过后宫各宫宫殿,皆因主子不在而昏暗一片,本想着霁月宫有沈行舟在能亮堂些,谁知竟与其他不无不同。

    漆黑天幕垂着半轮弯月,林鹿敲响了霁月宫宫门。

    等了半晌有余,门内姗姗传来急促脚步,一边启栓开门,一边抱怨道:“来了来了,谁呀——?”

    话音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凌度手提灯笼,不甚确定地照了照,才惊呼出声:“林公公?!”

    稀薄月光下,一道瘦削人影立于门外,既没随从,又无提灯,若不是那双折射着幽光的眸子,乍看之下竟像是无声无息的鬼影一般。

    “你家殿下呢?”林鹿张口便问。

    “屋、屋里……”凌度怔楞中只记着回话,却忘了拉开大门请林鹿进来。

    林鹿静静看他一眼,而后伸手推门,错开身位走了进去。

    凌度忙不迭将宫门关好落栓,踩着碎步追到林鹿身侧,颇有些为难地道:“林、林公公,殿下他…他……”

    “他怎么了?”林鹿脚步不停,侧了侧头,声音微沉。

    霁月宫本就人手不多,如今大半下人都跟着夏贵人去往行宫了,是而只留下几名沈行舟院中的,素来没见过甚么世面,不敢违抗主子命令,但也不知该向谁求助才好。

    “唉!”凌度一跺脚,急道:“殿下他晚膳什么也没吃,只叫了好多酒送进房中,还不许小的们在旁边伺候,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不停唤着也不见回应,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形——还好公公来了,还请公公快…快去看看殿下吧!”

    听罢,林鹿陡然加快脚步,沿路朝沈行舟所在小院疾行而去-

    这夜之后,尽管已过去不少时日,林鹿偶然回想起来,仍不知彼时究竟是急着趁纪修予不在宫中方便行事,还是对沈行舟存了别样的心思,不忍让他因自己失约而犯傻苦等。

    左右一枚棋子,不值得为其花费心思。

    没怎么犹豫的,林鹿笃信前者无疑。

    第47章 心甘情愿

    “你们都下去。”

    林鹿屏退左右, 探出手按在雕花镂刻的木门纹路上,顿住了动作。

    温凉触感传回掌心,让林鹿略略生出几分迟疑。

    若说纪修予是大权在握的猛虎, 沈清岸就是待时而动的毒蛇。

    沈清岸因容貌不得圣心,出生以来可获资源寥寥, 生母虽为贵女, 却早在违抗家人意愿强行入宫选秀时就与母族彻底决裂, 至今仍无往来。

    此等劣势局面, 若换作旁人, 或许不是成日悲天悯人地顾影自怜,就是放弃挣扎、甘于在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了。

    可在今夜会见二皇子之后,林鹿才知道, 这世上竟有人的野心能膨胀到如此地步。

    越是从小稀缺什么, 长大后就越是渴望。

    也正是沈清岸权欲勃勃,让林鹿下定决心与之连手。

    林鹿进宫已有些年头,但大半时光都是浸在书案砚台里的,然,宦海沉浮, 沈清岸耳濡目染二十年有余,自是饱经世故、精通其道;二皇子身后无人追随,而这正是林鹿身居要职所最不欠缺的人脉联系。

    二人结盟, 且不论胜算几何, 总归是比一人时要好过得多。

    林鹿轻叹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门扉启开时带动气流,林鹿迎面撞上一团浓郁的酒气, 惹得他当下就皱了眉。

    “沈行舟?”林鹿跨过门坎,试探着喊了一声。

    屋内很暗, 没有掌灯,勉强能看清挨近门窗的陈设,再往深处便是黑黢黢虚无一片。

    无人应答。

    林鹿回身将房门关紧,黑夜中唯一的光线来源被拒在门外,整间卧房瞬时又暗了几分。

    咣啷。

    刚迈出一步,脚边踢到一件硬物,随后便听到骨碌碌滚到旁处的声音,猜想应是歪倒在地的酒壶之类。

    正当林鹿适应了黑暗,想再往里走时,角落兀然传来声响,在叮叮当当的瓶倒坛翻的脆响中,从背后撞来一个结实的怀抱。

    一手攀上肩头,另一手横在腰间,以一个极度占有的姿势。

    力气很大,手臂又锢得死紧,林鹿没有反抗,任由其将自己圈在怀中。

    两人静默站了半晌,一时间室内仅闻那人叹息似的、压抑的粗喘。

    终于,林鹿偏头,拍拍他反手死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殿下饮酒了?”

    “…嗯。”沈行舟松了劲,扳着林鹿肩膀让他面向自己。

    林鹿只影影绰绰看到人影,并不能看清其眼神表情。

    离得近,萦绕周身的酒气愈发厚重,林鹿第一次知道这小子还是个“酒罐子”。

    “怎的也不点灯?”林鹿说着就想推门唤人掌灯。

    沈行舟横臂拦住了他。

    “……”林鹿无奈,只好又道:“那奴才去。”

    沈行舟一言不发,再度制止林鹿动作。

    “殿下去里面稍坐,奴才去叫碗粥来,喝了好歇息。”林鹿难得耐着性子放软了语气。

    可沈行舟依旧不领情,这回竟直接扼住林鹿手腕。

    ——从他掌心传来灼热温度,是隔着衣料仍能无比清晰感知到的。

    这人吃醉了酒浑身燥热,再加夏夜本就褪不去多少白日暑气,就算皇子屋里时刻置有冰鉴降温,林鹿还是闹出了一身薄汗,让他也染上些许焦躁,蹙着眉诘问:“殿下何意?”

    “你食言了。”

    不同于往日清亮,沈行舟一开口嗓音就低沉得不象话,骤然在身侧响起,林鹿心底猛地一跳。

    “但更恼你什么事都不与我说。”

    林鹿不动声色抽回手,“殿下想知道什么?”

    沈行舟突然抓着林鹿双臂,将他抵在门板上,动作不怎么轻柔,发出“哐”的一声响动。

    倒是没弄疼林鹿,可这样的动作让林鹿也来了火气,抬眸时眼中流窜着沉暗的冷光。

    借着门边漏光,林鹿看清了沈行舟的脸。

    眉间紧拧,眼珠滚圆,薄唇抿成一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今日早朝闹得沸沸扬扬,说你暴虐成性,以下犯上,先斩后奏,屠陈家满门。”

    林鹿眯了眯眼,刚欲启唇相讥,就听沈行舟又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浪费唇舌,我不会再乖乖听你的鬼话。”

    “林鹿…按民间习惯,我已过束发之年,不再是孩子了,林鹿。”

    “同为皇子,为何二皇兄使得,我就不行?”

    沈行舟口齿清晰,若不是那双混沌涣散的眼眸,和明显强硬起来的态度,林鹿真要以为他与寻常无异。

    他一定是来栖雁阁找过,并且看到自己与二皇子同行。

    沈行舟手上用着不小的力气,直握得林鹿两条上臂生疼,在发觉后者细微挣动动作时适时松手,让林鹿没怎么费劲就摆脱了沈行舟的桎梏。

    林鹿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背贴了贴沈行舟滚烫的脸颊,不辨喜怒地道了句:“殿下醉了。”

    沈行舟狠狠摇了摇头,发丝散落了几缕下来,垂在脸侧,明明是忿忿怄气的一张面孔,却莫名显得有些可怜。

    “我不知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可…可无论,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

    林鹿愣了,不自觉回想起二皇子今夜对他说过最后的话。

    沈清岸曾直白问他,是否对沈行舟有情。

    林鹿矢口否认。

    然而,这句正中二皇子下怀,他顺势下坡,言说:“不是最好,其他皇子早已经营多年,我等到林公公再谋划为时尚晚,任何行动都势必显眼,若公公能借六弟之势行个庇护,那确是再好不过。”

    言下之意昭然。

    沈清岸眼光毒辣,沈行舟的心思又都写在脸上,一看便知自己这位六弟弟对林鹿喜欢得紧,于己有利的手段自然不会放过。

    林鹿同样清楚,他是想让自己假意扶持沈行舟,当一个初露头角的靶子,替他吸引其他皇子打压磨灭的火力。

    他就是算准以林鹿的性子,断不会将儿女情长置于明面,二人刚刚敲定缔盟,林鹿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百利而无一害的要求。

    “就算…粉身碎骨?”林鹿暗自将垂在袖管里的手掌攥握成拳。

    ——他当然不会让沈行舟真的身涉险地。

    “就算粉身碎骨。”沈行舟目光坚毅,启誓般回望进林鹿眼底。

    ——他确是心甘情愿供林鹿驱使。

    林鹿垂眸不语,像是暗下决心似的。

    沈行舟却等得不耐,趁林鹿不留神,兀自矮下身子,一把将林鹿扛上肩。

    林鹿虽身量瘦削,但到底是个男子,沈行舟本就饮了过量的酒,这一下不甚稳当,两人一齐晃了几晃,周围又视物不清,被架在半空的林鹿心下骇然一片,死死抓着沈行舟背上衣衫不放,强装镇定的话语不自觉走了调:“……你!你快放我下来…!”

    沈行舟恍若不闻,摇摇晃晃扛着林鹿往里间走。

    好在沈行舟熟悉地形、又一晚上都待在此处,双目已然适应黑暗,并没教二人跌倒受伤。

    没待林鹿再催,沈行舟将林鹿轻放在床铺之上,也不说话,腾的挨在林鹿身边坐下。

    此时月影高悬,清辉透过窗牖洒进室内。

    林鹿捏了捏眉心,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沈行舟。

    一直以来,沈行舟在他面前都是温良和顺的,从未有过一次如今夜这般发了好大脾气,连一声“鹿哥哥”也不唤,硬邦邦直呼其大名“林鹿”。

    林鹿只觉得好笑。

    “你…你说。”沈行舟转向林鹿,悄悄用小指将林鹿的手勾到自己掌心,另一手覆在上面虚虚握着。

    “殿下要奴才说什么?”林鹿故意问道。

    “你与纪修予,是怎么回事?”

    “血海深仇。”林鹿轻描淡写吐出几字。

    “那要杀了他么?”沈行舟的手握得紧了些。

    林鹿回眸望去,对上一双泛着水光的瞳仁。

    见林鹿不说话,沈行舟着急又道:“我知道我难堪大任,但只要鹿哥哥需要,无论做什么我都……”

    “消气了?”林鹿戏谑般打断道。

    沈行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挺直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垮塌半分,低垂着脑袋,闷闷“嗯”了一声。

    林鹿扯了下嘴角,用空着的那只手在沈行舟头顶揉了一把。

    他仍是不愿将猫蛋、阿娘乃至自己的事讲给沈行舟听,总觉得那些漆黑阴暗的故事会玷染深宫之中难得纯净无暇的心灵。

    而眼下又确实需要沈行舟助力,林鹿也别无他法。

    “你还是什么都没说。”沈行舟直接将头顶抵在林鹿肩窝,毛茸茸的发丝蹭得林鹿直痒。

    林鹿推开他,声音染上些微笑意:“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沈行舟便又气呼呼地将林鹿按倒,一翻身跨坐而上,虎着脸就摸索解人衣裳。

    “满身酒气,活像个醉猫。”林鹿没有反抗,只向后撑着支起半个身子,“都不像你了。”

    沈行舟听罢更来劲,三两下将林鹿剥个精光,晾在铺上后又去动手除去自己身上的。

    “又不问了?”林鹿倚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活。

    “倒要教你看看,我还是不是小孩子。”沈行舟埋头在林鹿胯.间努力,很快便卓有成效。

    林鹿本也没指望在沈行舟醉时与他说什么正事,现下由着他性子来,毕竟从明日起,他与沈清岸合谋上位的大计,就要缓缓推进了。

    折腾了半宿,沈行舟终于肯净身睡觉,只不过临睡前又嘟囔着饿了,林鹿只好又亲了亲他嘴角,哄说睡前吃东西积食不消化,明日睡醒就能用早膳,沈行舟才肯作罢。

    直睡到日上三竿,沈行舟才被头脑传来的尖锐刺痛所扰醒。

    一睁眼,宿醉过后的沈行舟不顾尚在头痛,猛地扭头朝身侧看去。

    看到一张清丽睡颜。

    林鹿安静阖着眸子,纤长浓密的睫羽根根分明,沈行舟若有心,甚至可以数上一数,两人挨得极近,耳畔传来那人侧卧而眠时平和悠长的呼吸声。

    整个人沐在熹暖阳光下,身上散发着平日没有的柔和。

    沈行舟缓缓挪动身子,想凑近一点偷偷吻他,林鹿却在这时蓦然睁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戒备没能逃过六皇子一直认真注视的眼睛。

    “早安…六殿下。”林鹿睁着一双不染半分困倦的清明的眸,轻声说道。

    第48章 有求必应

    迎着林鹿看不出情绪的目光, 沈行舟还是垂眸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角,顺势将人圈在怀中抱着。

    林鹿对沈行舟过于亲昵的举动不甚习惯, 却也只是任他动作。

    “鹿哥哥,我的头好痛。”沈行舟有点委屈地道。

    一夜酒醒, 沈行舟又恢复往日神态, 这让林鹿略略放下心来。

    “合该是痛的, 也教你长长记性。”林鹿推开他, 从床上坐起开始着衣。

    “我酒量好得很…”沈行舟欲辩, 跟着起身,在林鹿撩开乌发时发现他脖颈上环了一条细细的红绳。

    “这是什么?”沈行舟勾着那绳转正过来,上面穿了一枚通透白玉所制而成的平安扣。

    瞧着有点眼熟, 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林鹿回头, 望了沈行舟专注探寻的神色片刻,轻描淡写道了句:“没什么。”

    说罢,将那玉从沈行舟手中抽回,仔细贴身没入寝衣领口妥帖安置。

    “鹿哥哥喜欢白玉?我屋里还有几样,都拿给鹿哥哥!”沈行舟见林鹿难得有喜欢的物件, 兴致勃勃就要取来献宝。

    还不等沈行舟走出几步,门外兀然传来一阵吵嚷,接着是六皇子内监凌度的声音:“殿下与…林公公可是醒了?需要小厨房传早……呃…午膳吗?”

    寻常贴身太监本无须向主子请示便可近到跟前伺候, 然而现下屋里多了位凶名远播至后宫的“狠角色”, 这让凌度就是再多上十个胆子,也不敢擅闯有他下榻的卧房。

    沈行舟低声向林鹿请示,得林鹿颔首, 才扬声冲外应下。

    两人简单用了些饭食,林鹿准备起身离开。

    沈行舟一伸手勾住了林鹿腰带。

    “陛下带娘娘们去行宫避暑, 干爹随行,奴才作为司礼监秉笔,理应担起批阅堆积奏折之责。”林鹿停下脚步,垂眸解释道。

    沈行舟讷讷缩回手,一言不发地耷拉着头。

    正当林鹿以为沈行舟会像往常一样默默接受时,他却闷闷开了口:“护国公楚恒嫡三子楚逸飞,与我有些交情,若鹿哥哥需要,我……”

    林鹿瞳仁一缩,厉声打断了他:“住口。”

    沈行舟被他突然喝止的声音吓了一跳,颇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压抑怒火的凤眸,只见林鹿冷冷启唇:“诸如此言,今后再不准说。”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帮我的地步。”

    林鹿转回过头,背对沈行舟,冰冷目光落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

    明明干净得不染纤尘,可林鹿还是觉得上面盈满腥臭难当的血气,像是早已浸入皮肉,无论如何清洗,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他不想让沈行舟也变成自己这样的人——林鹿是决定利用沈行舟,但又极厌恶他主动提及——这让林鹿所剩无几的良心有些酸涩似的难安。

    林鹿与二皇子结盟伊始,确实需要沈行舟充当幌子来为其保驾护航,这是林鹿答应沈清岸的原因之一。

    其二就是,一旦林鹿发现二皇子并不可信,那么沈行舟无论多少发展起来的势力就会成为二人保障。

    林鹿从不会将己身性命全部系与一人之手,更何况身上还黏着个棉花球一样的沈行舟。

    然而沈行舟会错了意。

    他心中刺痛,愣了一瞬,继而短促笑了两声,“也是……也是呢。”

    两人沉默下来,还是林鹿率先道:“昨夜,殿下言说对奴才有求必应,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沈行舟仍低着头摆弄衣带。

    林鹿咬着舌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哄而骗之,说我有心扶你称帝?还是坦诚相告,称与二皇子达成共识,现有意推你当个掩人耳目的箭靶子?

    一向杀伐果断的林鹿却在此刻显出几分犹豫。

    不知何时,沈行舟已绕至林鹿身前,像是对待甚么易碎珍宝一般将他轻拥入怀,贴着林鹿微凉的耳廓轻声道:“鹿哥哥。”

    “不必犯难,阿舟乐意为之。”

    林鹿浑身一僵,还是佯装淡定地回道:“殿下这是何意?”

    沈行舟将他抱得更紧,两人之间再无半点缝隙,林鹿下意识攥上沈行舟衣摆,却听他又道:“鹿哥哥已经…选了二皇兄罢。”

    不等林鹿询问,沈行舟就主动解释:“以鹿哥哥的性子,若是无意,恐怕不会特特出宫避开耳目议事。”

    “最近几位兄长斗得厉害,连我都知晓一二,二皇兄来找鹿哥哥,一定也是为着此事。”

    “殿下好像很了解奴才。”林鹿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着沈行舟下文。

    “我也知道,鹿哥哥昨夜来寻,并不全为赴我之约……但是,你能来,你还是来了,我就很高兴、很满足了。”沈行舟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着林鹿似的。

    林鹿眸光暗淡下来。

    确如沈行舟所言,他当时并未想得太多,没成想这一向没什么心眼的六皇子竟能道破他的心思。

    这让林鹿有些意外,又不可避免地添了些沉郁的情愫压在心头。

    但沈行舟很快就不好意思地笑着给出答案:“我也不知怎的…许是多饮了酒,一想到鹿哥哥,这些事也不消琢磨,就全都顺流而出了。”

    “所以……”沈行舟稍稍放开林鹿,盈盈笑着看向林鹿眼睛,“所以,就算是助二皇兄登上帝位,只要鹿哥哥能称心遂意,哪怕是利用我,我也是愿意的。”

    “那个位子虽瞧不上我,可我也志不在此哇。”沈行舟弯着眉眼打趣道。

    林鹿眼神阴鸷,一把攥住沈行舟领口,将他拽向自己,凶戾十足地压低嗓音:“就算殿下自堕身段,奴才也不会心生半分感激。”

    沈行舟颇有些狼狈地微弯着腰,认真又专注地看着林鹿漆黑如夜的眼珠,唇边漾起一个热忱的笑:“深宫生活就像一场长眠,鹿哥哥对我而言是明灿的星子,此生得幸心悦于你,我才应万分感激。”

    听完沈行舟的话,林鹿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他从未被什么人如此珍视过。

    林鹿是妓生子,如今置身宫中,却也没籍为奴最低贱;沈行舟生母虽为平民,但他身上流淌着的半数来自皇家的血脉确是货真价实。

    若选择与他撇开关系,除去已经死去的四皇子,四子夺嫡之争的战火并不会烧到无权无名的六皇子身上,沈行舟大可以凭借这一关节安稳生活到老,根本不会惹上性命之虞。

    可他却在看出林鹿为难之时,甘愿为其所用,甚至不过问一句缘由。

    无条件的,全身心的。

    沈行舟眼眸中的爱慕之意太过直白,明晃晃仿佛两束炽热耀眼的光焰,林鹿只觉照得自己一点龌龊难言的心思更加无处遁形。

    林鹿烫着似的猛然撒手,力气之大掼得沈行舟后撤半步。

    “殿下如此决定,日后千万别后悔。”林鹿咬牙掷出这句,一转身朝门口走去。

    沈行舟呆愣愣立在原地。

    林鹿侧过脸,目光却并不看他,漠然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哎!”沈行舟顿时喜笑颜开,紧走两步追在林鹿身侧。

    两人一并出了霁月宫,往御花园方向行去。

    沈行舟没问林鹿这是要带他去哪,亦不关心此行目的,一路上除了仔细脚下门坎石阶等障物,大半时间都是将目光落在林鹿身上的,或偷眼瞧他像覆了层冰霜似的侧颊,又或用余光留意林鹿清冷挺拔的身形。

    只要能与林鹿一起,做什么都好。

    在沈行舟再三看过来时,林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频频顾看,可是奴才脸上有花?”

    沈行舟“嘿嘿”咧嘴直笑,并没回答,顺从地收敛目光,老老实实与林鹿并肩同行。

    合宫上下到处肃寂,不光由于陛下与一众娘娘离宫出行,更因为四皇子沈煜轩枉死人手。

    御花园作为宫内专供游乐赏玩的去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应鲜少有人到访。

    谁料两人才刚沿石子路走近一处假山,就听见前方传来嘈杂人声。

    林鹿不加停顿,提步走了过去,沈行舟未落半步紧紧随行。

    待转过弯去,一队披麻戴孝的侍卫停在不远处,为首一名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正对着身前两个小太监又踢又打,嘴里同时狠狠斥道:“笑!不是喜欢笑吗?本殿让你笑个够!笑,都笑啊!”

    林鹿冲沈行舟使了个眼色。

    “三皇兄…!”沈行舟反应很快地张口唤道。

    此人正是三皇子沈煜杭,因着一母双生的缘故,他的面容较四皇子沈煜轩九分相像,只在眼神体态方面略有不同。

    沈煜杭一脚既出,碾着其中一名小太监面颊踩在地上,狠劲难收,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小太监从额角至腮边立时擦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

    “六弟?”沈煜杭双目通红,身上一袭素白丧服,在看到林鹿时有些意外:“林…林鹿、林公公?”

    “三殿下。”林鹿颇为轻慢地浅一颔首就算见礼。

    沈煜杭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追究这位司礼监二把手的失礼,而是勉强抿了抿嘴角,目光在林鹿与沈行舟之间来回逡巡。

    似在揣测二人关系。

    林鹿不为所动,继续道:“四殿下薨逝,凶手既已受到应有惩罚,三殿下还请节哀,大悲大怒伤损身子…唔,这是在……?”说着,林鹿故意露出微微不解的眼神,一歪头看向沈煜杭脚边两个连痛呼都不敢发出的小太监。

    沈煜杭眯了眯眼,回身一脚踢中另名小太监腹部,道:“两个遭瘟的阉贼,敢在举宫临丧期间闲逛说笑,可怜煜轩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奴才就是奴才,让本殿撞上,活该好好受受教训!”

    说罢还不解气,接二连三的重踏落在两名小太监面部、脑后、身上,他二人在林鹿来时就已气息奄奄,这轮拳脚过后更是只剩下出的气儿、少有进的气儿了。

    林鹿眉梢一挑,默不作声看着沈煜杭施暴。

    半晌,两个小太监都像烂泥似的再不反抗,沈煜杭才终于反应过来——他那句“遭瘟的阉贼”,显然将眼前的秉笔太监也一并骂了进去。

    “啊!……那个,林公公啊,本殿…本殿不是这个意思……”沈煜杭赶紧撇下那两个已不知死活的小太监,几步迈到林鹿跟前,试图转移话题:“久仰林公公大名,今日得见,方知公公如传闻中一样…姝丽仙姿!”

    林鹿却只是疏离笑笑,径直走向瘫倒在地的两名小太监,分别一勾一踹,脚踩着将他们身子翻正过来、仰躺在地。

    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林鹿对此司空见惯,本不会产生异样情绪。

    只这两人各自一身内书堂太监服制,林鹿这会儿看来,端的是格外刺眼。

    第49章 心狠手辣

    “三殿下有所不知, ”林鹿侧挪两步,毫不在意鞋面上沾染的血渍,“纪掌印——也就是奴才干爹——平日最是不喜有人越俎代庖, 奴才之意,殿下明白?”

    说罢, 一双不辨喜怒的黑亮眼珠就这么直直望了过来, 沈煜杭只觉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 从心底蔓延而上的寒意令他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但他提醒的话却让沈煜杭瞬间了然, 心里暗道“糟了”。

    内书堂隶属司礼监, 是掌印纪修予所辖之地,沈煜杭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两具离尸体就差一口气的小太监,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是, 他们冲撞冒犯了悲伤难抑的三皇子殿下, 但罪不至死,退一万步讲,或打或杀,都须纪修予亲自定夺。

    沈煜杭本可借机来一记“挟恩图报”,就算不能使纪修予一朝对自己投以青眼, 他也定会因这件事念及欠下的小小人情,指不定会在哪日行个甚么方便。

    可沈煜杭见到两个小太监嬉笑面孔时根本无暇考虑这么远,身为皇子的傲慢、失去至亲的悲痛, 只想着逮住机会发泄一通, 这才导致下手没个轻重,几乎让那两人当场毙命。

    这一境况,不仅错失在纪修予面前露脸搏名的良机, 反而还会将他得罪个透——林鹿所言,正是纪修予十分忌讳有人代他行权这回事。

    沈煜杭将视线移到林鹿身上。

    面前的秉笔太监明明同为司礼监中人, 虽目睹此事,但在言谈中却并无包庇或不快之意,反而乐得同他点明事情关键所在,就算不知林鹿到底意欲何为,沈煜杭直觉这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然,再一细想,林鹿更是纪修予亲口承认的干儿子,眼下能帮自己摆脱窘境的,只有他。

    沈煜杭面色一瞬之中变了几变,神情赧然地遣散一众侍从、屏退左右,接着十分隐晦地看了一直老实待在林鹿身后的沈行舟一眼。

    “不妨事。”林鹿淡淡出声,将沈煜杭的注意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林公公,您看……”沈煜杭勉强挤出一丝笑,“本殿并非有意伤人性命,实在是被丧弟之痛冲昏头脑,林公公可否看在本殿三分薄面,在纪掌印跟前美言几句?本殿日后定当厚礼相报!”

    林鹿依旧眸光冷淡地望着他,直将沈煜杭看得有些发毛,才松口缓道:“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不过小事一桩,大可不必记挂心上。”

    沈煜杭面上一喜,当下便要道谢,却听林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依殿下所言,干爹心里终究会留下芥蒂……”

    林鹿欣赏了沈煜杭瞬间垮塌的表情片刻,终于舍得吐露破局之法:“倘或殿下信得过奴才,此事便由奴才一力承下。”

    “公公此话…怎讲?”沈煜杭连忙追问。

    林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地上两名小太监脑袋一侧,已经沾染血污的皂底靴不带半分犹豫地踩上了其中一人咽喉。

    饶是沈煜杭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时也不禁瞪大双眼。

    而身后的沈行舟应是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死咬着下唇,悄然别过了头。

    “时值四殿下丧期,这两人言行无状,冒犯天家威仪,理应受到刑罚。”林鹿一边语气很淡地说着,一边加重脚下力气,不消片刻,那名太监“呜呜”的微弱挣了两下,从眼眶流下血泪,很快便没了生息。

    另一人如法炮制,做完这一切后,林鹿悠然抬眸与沈煜杭对视,口中慢道:“……如此悖逆,奴才直接杀了就是。”

    沈煜杭悚然大惊,后背冷汗“唰”的渗了出来,浑身汗毛根根直竖。

    素来只在传闻中听说林鹿此人心狠手辣,如今亲眼得见,心惊程度不亚于青天白日里撞见妖邪鬼魅。

    不像沈煜轩,双生子中的哥哥沈煜杭倒是个颇具城府的,仅是表情怔忪了几分,并没在林鹿、沈行舟面前失了仪态。

    沈煜杭暗暗倒吸冷气,用几息时间很快平复下来,硬是挂上一副快意十足的笑,鼓鼓掌冲林鹿道:“哎呀呀,不愧是林公公,还是公公想得周到,一解本殿之忧!”

    三皇子一下就明白了林鹿的意思。

    这两条人命经过林鹿之手,就成了司礼监内部的事,而纪修予一向纵容他这便宜儿子,对林鹿而言,别说是随意杀几个内书堂小太监,就算摘了司礼监大太监的脑袋,纪修予也一定不会将他如何。

    ——谁人不知,林鹿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纪修予无穷尽般的宠惯溺爱。

    林鹿只是笑笑,并不搭腔。

    两名小太监在林鹿脚下一死,这件事就跟他沈煜杭再无瓜葛。

    “来人!”三皇子忙不迭扬声召来手下,将尸首清抬下去,再着人将此地细细打扫,不留半点证据。

    在宫里做事的下人对这种活计很是熟稔,裹尸、蒙布、拉车丢去乱葬岗,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便陨了两条鲜活人命。

    不过两个太监,没人在意,更不会特意验尸探寻事件真相,在场大多是自己人,能在皇子身边做事也都训练有素,不敢拿此事出去宣扬——现下正是夺嫡争权立威的关键时刻,沈煜杭不允许苦心经营的名声因这么一点小事就生了甚么闪失。

    然而,这件事看似得已解决,实质上三皇子沈煜杭同时欠下林鹿好大一个人情。

    天上不会掉馅饼,此人必有所图。

    林鹿这样的人,欠他的情,日后若需比性命还重的东西来偿还,也未可知。

    沈煜杭心电急转,暗暗吞了口唾沫,同林鹿并排同站,看着眼前人四下忙动。

    不多时,人声退去,三皇子的随侍再次隐没一旁。

    “林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沈煜杭小心翼翼询问,又觑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沈行舟,“…六弟自当同行。”

    林鹿欣然应允,一行三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御花园甬路。

    “公公帮煜杭解决这么一桩麻烦,我嘴也笨…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公才好……”沈煜杭连连拱手,讪笑着率先开口。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林鹿轻描淡写一摆手,似是并不打算在此时接受他还报恩情,突兀打断道:“三殿下还有别的事?”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沈煜杭不露声色留意着林鹿脸色,“就是想说……我这六弟,从小就跟个白玉团子似的,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说着,沈煜杭隔着林鹿,伸手拍了拍沈行舟肩膀。

    沈行舟被拍得一抖,动作明显地往林鹿身后躲了躲。

    林鹿恍若不见,顺话接道:“嗯,时光荏苒,往昔不再,三殿下应当往前看、珍惜眼前人才是。”

    珍惜眼前人?什么意思?

    沈煜杭狐疑旁瞥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应当、应当……”沈煜杭未及细想,含糊应下,又旁敲侧击地问道:“公公与六弟这是作何去处?煜杭这正好碰见,若不嫌弃,公公可随意挑上几人带着上路,二位身子骨尊贵,若没些个随从陪侍,终究还是不大方便的……”

    林鹿止住脚步,沈行舟一直低着头没设防,碰上林鹿才站稳。

    “多谢三殿下美意,奴才与六殿下只是随处逛逛。”林鹿似笑非笑地回望沈煜杭,语气笃定不容反驳:“既然三殿下没别的事,奴才就不过多打扰,瞧着日头不早,殿下还须向柔妃娘娘宫里去,奴才这便告辞了。”

    沈煜杭还想再多探一些林鹿对自己的态度,亦或是他与沈行舟的关系远近,可实在没有正当理由再将林鹿留下说话,时辰也不合适,只得草草与二人分道扬镳。

    御花园外停着沈煜杭的步撵,三皇子离去时仍在回想林鹿每句话的深意,自诩此番已是给足林鹿面子,想着应该能给这位司礼监秉笔留下好印象。

    只是……沈行舟什么时候与林鹿走得这么近了?

    沈煜杭一向关注宫内朝中等人员,从未听闻素来软弱无能的六弟竟能与这凶神恶煞的太监和睦共处,这让他隐隐有些疑惑不安。

    而另一边,林鹿带着沈行舟往御花园深处行去,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顺道而行。

    阳光和暖,空气馨香,恬淡又安静。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鹿难得放轻了语气,兀然说了一句。

    不是谁都能接受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犯下凶杀命案的,更遑论从来与世无争的沈行舟。

    林鹿本也没奢望能与他走到最后,与沈行舟纠缠不清,原只想找一个方便发泄抑郁情绪的床伴罢了。

    像自己这样的人……林鹿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

    沈行舟一直拽着林鹿袖角,闻言松了手。

    正当林鹿想着沈行舟终于要彻底离开他时,就听身后的六皇子涩声说道:“…鹿哥哥心里难过,我看着…心疼。”

    林鹿缓缓转过身来。

    紫薇树下熏风骤起,粉里透白的花瓣纷扬洒落枝头,模糊了二人视线。

    林鹿就站在沈行舟一步开外,在六皇子眼中却又那样遥不可及。

    整个人的气息阴鸷又压抑,与这融融夏日之景格格不入,活像漫野花田中立了一柄染血的刀。

    他的目光沉沉压着,抿唇不语。

    只见沈行舟白着一张脸,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厌恶或嫌弃之类的表情,有的只是悲戚与哀伤。

    “我杀人了。”林鹿冷漠道。

    “我…知道。”

    “奴才不是第一次杀人。”

    “…我知道。”

    “死的不过两个非亲非故的小太监,殿下且说说,奴才有什么可难过的?”林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蹙着眉头语气不善地诘问。

    沈行舟难耐地摇头,眼圈泛红,眸中笼上一层水雾,声音染上哭腔般酸涩不已:“我…我说不上来……”

    “原来鹿哥哥平日里过得就是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我真蠢,若早些告诉我、告诉我……”沈行舟强忍泪意,说话时嘴唇翕张,林鹿被他下唇上一抹咬破渗出血珠的艳色晃得挪不开眼。

    “早些告诉殿下,亦不能改变什么。”林鹿回过神来,眼神晦暗地挪开目光。

    这些污糟事,只会将人腐蚀吞噬,直至骨头渣子不剩。

    前朝后宫,钱权易获,真心难得。

    尽管林鹿闭口不谈、也始终不愿承认,但沈行舟一颗赤子之心,是林鹿唯一能攥在手心取暖的、来之不易的、仅存的温度。

    沈行舟自知势单力薄,确如林鹿所说,他根本无法改善林鹿现状。

    一如那时眼见林鹿受苦,沈行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沈行舟闭了闭眼强忍泪意,硬是将泪水憋了回去,再睁开时已满目清明。

    “从今往后,你只管向前,背负孽债我替你承受。”沈行舟上前一步,林鹿不自觉别开脸,却感到一双微凉的手捧着自己双颊轻轻掰正过来,不容拒绝地看着自己。

    林鹿有些动容,但仍咬着牙关,表情寡淡的不露一丝破绽。

    “下个月,逸飞要去西南边疆军中历练,待父皇从行宫回来,我就上奏父皇,自请与他同去。”

    “你凑什么热闹?我不是说过……”林鹿登时皱了眉,抬臂打掉沈行舟未放下的手。

    “我一定要去。”沈行舟坚定地道,“就是二皇兄知道了也只会赞同。”

    “殿下如何与奴才何干?……随便你!”林鹿没想到他会搬出沈清岸,接二连三的名字让他心头烦闷之感到达顶峰,恨恨一转身拂袖离去。

    只留沈行舟一人,背影落寞却挺得笔直,立在漫天花雨之中。

    第50章 命中注定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林鹿没主动找过沈行舟, 沈行舟却总是往司礼监或是栖雁阁里钻。

    动静声势浩大,任谁想不知道也难。

    就在宣乐帝回宫这天,林鹿准时来到纪修予的书房, 例行将他不在时的见闻朝事上述汇报。

    纪修予靠在椅背上,闭目聆听, 时不时淡然颔首, 或“嗯”声以示肯定。

    直到林鹿说起护国公三子楚逸飞即将跟随其长兄远赴西南边境。

    “楚家…楚家, ”纪修予半睁开眸子, 口中反复咀嚼这一词, “楚恒是个纯臣,如今,他的小儿子也到了入伍历练的年纪, 不知和他两位兄长相比, 会不会青出于蓝呢。”

    林鹿立在案前,垂着睫羽没有接话。

    纪修予一掀眼皮,玩味的目光立时投射至林鹿脸上,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最近,你跟六皇子打得火热啊。”

    “回干爹的话……”

    “皇子都是些拈轻怕重的琼枝玉叶, 还以为你新鲜几天就会腻,”纪修予弯唇调笑道,“——倒是个长情的情种。”

    林鹿几不可查地抿了下唇, 颜色不改:“回干爹的话, 与其长情,不如评说儿子嫌怕冗事,不愿花费多余精力寻觅新欢、不愿多为情事劳费心神。”

    “这么说, 你承认与沈行舟结成一对儿了?”纪修予似对林鹿的私事异常感兴趣,问出这句时甚至正了正身形。

    林鹿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凛若寒霜地短暂颔首。

    ——若沈行舟在场,看到林鹿竟会在人前点头承认二人关系,定能教六皇子欣喜万分得蹦起来,只可惜,短时间内林鹿并不会当着沈行舟的面认下此事。

    “撒谎。”

    林鹿不慌不忙抬起头。

    纪修予与他对视半晌,没从林鹿眼中看出半点慌乱,“嗤”的一声轻笑出声:“咱家还能不知道?定是因为旁人多惧怕,你根本没得选罢。”

    林鹿这才露出一点局促的笑意,连声称是,言说六皇子沈行舟思虑单纯,幼时一面之缘至今念念不忘,说不上相处甚欢,倒也能暂排深宫寂寞。

    “何况,比起那些宫女太监,”在纪修予面前,林鹿收敛着目光中得逞般的快意,颇有些得色地说道:“将一位真正尊荣的皇室贵子拿捏在掌心亵玩,确是不可多得的乐趣……”

    林鹿话音未落,纪修予便莞尔着将手边砚台掷了出去。

    石制砚台又厚又重,空中缓慢划过一道弧线,林鹿不避不闪,咬着后牙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砚台的落点精准避开眼鼻等脆弱部位,稳稳砸中稍硬些的额角,其中盛了半砚未干的墨,碰撞之下四散成滴,溅了几抹在林鹿脸颊。

    ——原本光洁的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青紫,还破了个不小的口子,鲜血立时淌下,与脸上墨迹混在一起,脏污不堪的颜色更衬得林鹿容颜胜雪。

    林鹿神色仍淡,只在撞击发生的一刻生理性闭了下眼。

    而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林鹿不顾额上伤口,抬手捧住下坠的砚台,稳稳抱在怀中。

    纪修予曲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鹿动作。

    “干爹息怒。”

    林鹿低头不辨喜怒地念了一句,顺势就用袖子将砚台边缘溢墨时沾上的墨痕擦拭得干干净净,连雕纹上的也不放过。

    俄而,待做完这一切,林鹿才上前两步,将手中砚台重新端正摆于案上——与纪修予挪动前的位置分毫不差,足见其人心细如发。

    纪修予脸上笑意更深。

    林鹿依旧没有抬眸,身上官服被墨染得一塌糊涂,但由于所穿之人气度不凡,看上去颇有些落魄书生的意味。

    “愈发大胆了,还不跪下。”纪修予的语气分明满是笑意,话中意却最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林鹿连袍摆也不撩,闻言便直挺挺跪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整间书室内落针可闻。

    虽拿不准纪修予脾气,可林鹿心中也没多少畏怯。

    他隐约能猜到纪修予这番动气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没掺杂几分真情实感。

    林鹿猜的不错。

    与纪修予相处数年并非一无所获,他虽能时时掌握林鹿命脉,后者却也在不动声色中“还以颜色”,也许只有一知半解,却也能偶尔摸清路数、揣其心意。

    “鹿儿可知错?”纪修予懒懒发问。

    “儿子愚笨,不知何错之有。”林鹿老实回答。

    纪修予像是被他逗笑,摆摆手又让他起来,“咱们是奴才,怎可妄议皇嗣?不过,看在你言尽其实的份上,勉强饶你这一次,下回可不许了。”

    “儿子谨遵干爹教导。”

    林鹿从地上站起,动作中血水和着墨汁滴落颊边,在地毯上砸出一个浅浅小小的洇滩,继而又讲起这几日的朝中纪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议毕,林鹿拜别纪修予欲走。

    “且慢,”纪修予叫住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林鹿静静忖思几息,方道:“是,日前在御花园撞上两个小太监,儿子当时心情不佳,一不小心弄折了,还望干爹责罚。”

    “心情不佳?”纪修予撇撇嘴,“咱家看来,应是想卖三皇子一个人情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干爹。”林鹿露了个难为情的浅笑。

    “走吧走吧,你想站队哪位皇子咱家管不着——都是沈姓江山,咱们做奴才的,跟着谁都一样。”纪修予别开目光,从旁边抽了一本奏折在案上摊开,边看边道:“唯有一条,不准戕害皇嗣性命,若教咱家知道,定不饶你。”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语气也是阴森露骨,不由让人闻之色变。

    林鹿也不例外,却也只是眼神微动,而后顺从应下。

    从司礼监离开,林鹿快出院门时被秦惇拦了下来。

    “让开,哪凉快哪待着去。”林鹿冷声驱逐。

    “少主!您的头怎么了?”秦惇一惊一乍地就要查看伤势。

    “用你管?”林鹿稍退半步,而后斜睨着他:“快滚。”

    秦惇不满嚷道:“您这几日出入宫内宫外,哪哪都不带上我!属下也是担心您安危啊!”

    “那我死了没?”林鹿呛道。

    秦惇默然不语,伸手指了指林鹿额上伤处。

    “自然是督主赏罚,怎么,干爹训儿你也要管?”林鹿语速不慢,似想尽快摆脱秦惇。

    “不敢不敢…属下不敢……”秦惇讪讪立正。

    林鹿径直绕过他走出门外,头也不回往宫里行去。

    自上位以来,林鹿不喜被人抬着、带一屁股随从出行,更习惯独来独往,是以监中负责伺候的深谙他脾性,除非林鹿主动开口要求,否则绝不会上前自讨没趣。

    林鹿没特意擦去那些血渍墨迹,就这么顶着一头一脸黑红脸谱似的形容就往后宫走,配上他那张阴沉冷面,一路上竟是无人敢拦,纷纷避如蛇蝎。

    待走到霁月宫时,那些污痕已经风干得差不多了,涸在脸上像开了染坊,身上衣服也是脏皱不堪,让林鹿瞧起来颇像只斗败了的花猫。

    “林公公?!”夏贵人身边的巧儿听到动静赶忙迎出来,碎步跟在他身后半步,小声道:“匆匆忙忙的,公公这是怎么了?”见林鹿不搭腔,赶忙又道:“殿下此时不在宫里……”

    林鹿脚步一滞,也不停下,继续朝沈行舟院里走去,“知道了,下去吧,咱家就在这等。”

    巧儿闻言不敢再跟,懦懦停在林鹿身后,望着背影,摸不清此人又在搞甚么幺蛾子。

    林鹿如入无人之境,侍从等自觉退下。

    小院冷冷清清,林鹿一路走进书房,直接挑了沈行舟平时做功课的座位坐下,随手翻起桌上摆的书本手册。

    此时阳光明媚,将书案处照得通亮,林鹿后靠在圈椅里,借着身后书架遮挡避一避耀眼的光。

    看得出来,沈行舟确实不善习文弄墨,除了一手行楷写得还算端正流畅,所作文章满篇都是先生批注的圈圈点点,观之不禁令人发笑。

    林鹿看了几页就失了兴趣,又拿过一本书,摊开翻了几页,发觉此书书页破损得厉害,应是书房主人时时翻看的缘故。

    思及此处,林鹿心生好奇,将书翻到封页,上书“练兵实录”几字。

    原来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做准备。

    林鹿眉心深深皱起,动作不怎么轻柔地阖了书撇到一边。

    他也不问沈行舟做什么去了,就心安理得地在此处坐等,额上伤处仍在隐隐作痛,让林鹿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伤痛还是真的头疼。

    索性什么也不想,林鹿一手支着头未受伤的那侧,另一手搁在扶手上,闭目静待沈行舟。

    平日里林鹿思虑过重,就算是在夜晚卧榻之上,也不会轻易触枕即眠,更遑论白日里陌生环境下的硬椅里了。

    可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空气中萦绕的檀香气息太过熟悉,再加上绷紧的神经兀然放松,额上还有未加处理的血口,林鹿竟然就着这个不甚舒适的姿势静静睡着了。

    他睡着时也不踏实,眉间浅蹙,眸子在薄薄一层眼睑下不安滚动着,甚至仅看阖眸的表情,似乎能觉出梦中林鹿也是不大快活的。

    沈行舟今日一早出门去了护国公府,找楚逸飞说明来意,对方不仅没嫌累赘,反而觉得有人同行好作伴,一口应下,随后两人进宫,欲面见圣上请旨。

    不知在行宫发生了什么,回宫当日宣乐帝便去了柔妃宫里歇息,这还是沈行舟与楚逸飞寻时才发现的。

    也是,仓幼羚成年受恩以来,宣乐帝几乎夜夜召幸于她,再得宠的嫔妃也有趋于平淡的一天,更何况柔妃本就是她来之前的头号宠妃,雨露均沾倒也正常。

    宣乐帝面见他二人时并没有屏退柔妃,态度随意地听了几耳朵,随即满口答应,挥手让他们无事退下,末了仅嘱咐楚逸飞一句照看好皇六子,这事就算拍板定下。

    折腾了好一会儿,沈行舟才脚步轻快地回到霁月宫,准备将此事诉与阿娘,再寻机告知林鹿。

    不料刚进宫门,就碰见巧儿神秘兮兮地凑到跟前,言说林鹿就在此处,瞧着面色不善,不让旁人近前,提醒沈行舟小心应对。

    沈行舟不以为然,但仍放轻了脚步往自己院中行去,想到林鹿这次主动登门,他心里就止不住地高兴起来。

    找过卧房不见,沈行舟转而进了书室。

    门开着。

    进门是方厅,沈行舟目光向左看去,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骄阳灿烂,明亮日光下可见空气中朦胧飞舞的细小尘埃,林鹿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不声不响地倚坐小憩着。

    ——可他额头上偌大一处伤口是那样刺眼,仔细观察,居然连平素整洁的衣衫都沾了不少狼狈的墨迹。

    沈行舟几乎窒住呼吸,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室内多了一人,林鹿几乎当时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回笼,只是没急着睁眼,默默等待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抽痛渐渐平息。

    沈行舟担心倏然唤醒会惊扰林鹿,于是屏住呼吸,一步踩着一步地挪到林鹿跟前。

    刚好挡住窗外投射而来的阳光,好让林鹿不被阳光晃眼,沈行舟轻轻晃了晃林鹿胳膊,以气音说道:“鹿哥哥…醒醒,处理了伤口再睡。”

    林鹿本就醒着,只是精神不甚清明,顺势迷蒙着半睁开眼眸,视线半晌聚不成焦点,眼神变得很是柔和,甚至还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茫然。

    沈行舟还没见过这样的林鹿,说不上心中感受,疼惜的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不知为何,沈行舟就是觉得,此生都要陷在眼前人身上。守着他、护着他,他能宽心,比世上任何欢愉加起来还要让人乐意见得。

    仿佛命中注定,他生来便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