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Future 1
18年的冬天, 寒风呼啸,冷雨瓢泼。
叶玫从心理诊所出来,撑起一把伞, 棉口罩兜在他的下巴上, 叶玫往上拉拉, 顺带扯紧了自己系在脖颈上的围巾。
叶玫手里还捏着一张测试报告。
他的心理测验没有过关。
哪怕怪谈“不存在的人”已经结束了五个来月,也咨询了不少心理医师, 可摘下围巾,叶玫依旧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
像刀尖抵在上面,幻觉到剧烈的痛。
而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受……真实原因,偏偏又不能说。
叶玫放掉自己的思绪。
一般而言, 幸存的通灵者从怪谈离开之后,会一齐回到当初怪谈发生的地方。
但他成功和范意走完所有流程,从商场的出口离开后, 身边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在。
他不能确定范意是否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里。
八十多次死亡……
他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 叶玫顺道在学校边的小摊上买了只饼当晚饭。
几个学生排在他的后头。
他们出不来, 便在校内的围栏边往外递钱, 一人望风,剩下几人边等饼边聊天。
通灵者耳力灵敏,那些学生的聊天内容一字不落地落入他的耳中。
“我跟你们说, 高三有个人逃学了……现在好多老师都去找了……”
“家长肯定通知了,保不齐回去要挨顿揍。说不定找不到还要报警。”
“真敢啊, 怎么溜的。”
叶玫抬头看了看围栏上方。
为了防止学生翻出去,上面卷了一圈又一圈铁丝,扎人的那种。
“听说是伪造请假条, 晚自习一对人数才发现不对。”
“羡慕,我也想说跑就跑。”
“你。”
“人生总要有一次不顾一切的勇敢嘛。”
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跑多远。
“哎,你的好了。”
摊主的声音叫回了叶玫的思绪。
他把煎饼装好递给叶玫,提醒他要热乎着吃。
叶玫点点头,正准备放凉了再咬,扭头却正好看到刻在景观石上金灿灿的校名。
德雷斯私立高中。
叶玫心中一跳。
德雷斯私立高中?
那不是“不存在的人”里……
他不是本地人,对A市人生地不熟,然而冥冥之中,命运如已经注定般,引导着他,让他不知不觉间到了这里。
也像是注定的再会。
叶玫没有刻意去找,单凭巧合二字,也很难把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说清。
19岁的叶玫,在冬天的雨里,见到了17岁的范意。
老师把附近几个游戏厅找了个遍,也没有想到,范意会独自待在书店门口的户外桌边。
因为下雨,他不好坐,只蹲着,手里拿了本刚买的书。借着外面街景的灯光,看得认真。
是《追风筝的人》,中文译本。
叶玫戴着口罩,在范意面前蹲下,却不打算过多纠缠。
他只说:“所有人都在等你。”
老师在找你。
*
24年。
叶玫匆匆赶到A市的世纪公园时,范意正坐在长椅上,逗小流浪猫。
猫猫是只大橘,短腿,不怕人,软绵绵地趴在一旁,用脑袋蹭着范意的手背,时不时发出一声“喵”叫。
它好像饿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过了头,酷暑炎炎地蒸着大地,对范意来说却很合适,冰掉的体温回暖迅速,很快就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
范意嘴里咬着一根雪糕,小猫扑腾着要够,他不给。
“你不能吃这些,”范意一本正经地和它讲道理,“会生病的。”
“一会儿就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乖。”
手里拎着一袋子猫粮的叶玫:……
“你看,这不就来了,还送了个碗呢。”
范意揉揉小猫。
叶玫走过来:“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解释?”
路白月和范意同时失联,电话不通,叶玫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都打算拿后台压人,亲自去找通灵者协会对峙了。
结果气势汹汹到了半途,忽然收到范意的消息,让他帮忙捎几袋猫粮,到世纪公园。
这小子竟然在和猫玩。
范意握着小猫的爪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解释什么,我在酒店里待得闷,出来转转而已,这不是它饿了,我又走不开,才临时把你喊来。”
叶玫:“逗猫有什么走不开的。”
范意:“流浪猫的花语是手慢无。”
“一会儿我买完吃的回来,它给别人拐走怎么办?”
叶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橘子,路白月死了。”
“两个小时前,他在通灵者协会上吊自杀。”
“很明显是怪谈所为,现在那边已经在查入侵者,你哥去打招呼了,但我估计这事儿成不了,想装作事情没有发生过,很难。”
“啧。”
范意有些不满:“你都知道了,还问。”
他管叶玫伸手:“先弄吃的,学长要饿坏了。”
叶玫坐到范意身边,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碗拿出来,装上猫粮和纯净水。
“我不是在苛责你。”
叶玫放缓音色,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把小碗往猫咪面前推了推:
“你想走的路,我没有权利干涉,只能见证。过来只是因为担心。”
“不存在的人情况特殊,那么多次死亡轮回,就算不死也疯,我出来后,休了半年的学,辗转了很多家医院。”
说话时,叶玫拽拽脖颈前的围巾。
到现在也没有好。
叶玫垂了垂眼,说:“我怕你出事。”
这是他第一次在范意面前用“怕”这个词。
那些惨烈的回忆,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能被称为噩梦。
……在怪谈里表现一切正常,出去后就崩溃的通灵者不在少数。
何况范意在怪谈里的表现就不大对劲。
这也是叶玫长久以来,最担心的一点。
“……”
“怕什么呀?”
“放心啦,我不会的,”范意边吃雪糕,边看小猫吃饭,把它当作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让我不痛快的都还在,我不可能先他们出事。”
范意简单解释了下:“这次是个意外,我本来只是想去揍那个路白月一顿,结果被暗算了。”
“下次我会注意。”
说到这儿,范意静了静。
须臾,他问叶玫:“不过,如果路白月不算计我的话,或许他也能以这样的形态,继续留存下去,而不是死亡吧。”
叶玫目光闪烁:“不一定。”
范意:“怎么说?”
叶玫端着下巴回忆:“我和路白月也算认识那么多年了,他应该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活着,所以才会想尽办法,找寻活下来的可能性。”
“如果这形态注定无法改变,他还是会走向死亡。”
叶玫说:“所以他的死和你无关,橘子。”
“和我无关。”
范意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三两口解决掉快化的雪糕,等小猫吃完,又来扒住他的膝盖时,把它抱起来:“老板你说,咱店里养个儿子怎么样?”
“好乖。”
叶玫:“橘子喂小橘。”
“什么小橘,”范意说,“这是学长。”
“是不是,学长?”
橘猫:“喵。”
“你真的要抱回去?”叶玫问他。
范意停了一会儿。
他把猫放下来,叹了一句:“当然是开玩笑的。”
“我们那地方气运挺烂,诡物喜欢,但要是真把小猫带回去,估计要闹了。”
“它们待在那儿不会舒服,别折磨它了。”
叶玫把剩下的空碗和垃圾一起收拾掉,扔进垃圾桶里。
“回去吧,”叶玫说,“到地了洗个手再洗个热水澡。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吃点儿好的。”
“什么好的,吃不下,”范意用消毒纸巾擦手指,“你给我煮碗粥吧,你弄,不要外卖。”
叶玫:“不嫌淡出鸟了?”
范意:“淡点正好。”
叶玫碰到范意的手,捏了捏,发现和以前一样暖和,终于放下了心。
*
虽然于现实而言不过一刹,可对于范意来说,他实打实地在怪谈里历经了近八十个轮回。
等回到酒店,简单洗漱之后,范意连头发都没吹,沾床就睡。
遮光帘拉得很严实。
叶玫没走,就坐在范意的房间里头,开着台灯看书。
他还记得范意想喝粥的茬,等到了点,叶玫才起身,打算去楼下借个厨房。
可惜,这里的厨房不借。
房间里头也不让煮东西。
真会给他找难题。
最后叶玫翻着通讯录,终于找到了个目前在附近的联系人,发了条消息过去。
Y:阿灵,在不在家?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在,跑了。
Y:哦。
Y:借下你家厨房。
今天你画画了吗:?
Y:我知道你在A市租房,现在就去你那儿。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是,我刚搬的?
今天你画画了吗:谁和你说的?许向远?
今天你画画了吗:不对啊,他要逮得到我早上门了,而且我记得,他想抓你挺久了。
今天你画画了吗:还是许夏?
今天你画画了吗:算了你来吧。
今天你画画了吗:反正是短租。
都不是。
叶玫按照路白月前几日发给自己的地址,找到附近的一栋出租房。
几分钟后,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少年穿着拖鞋,给叶玫开了门。
他这地方很小,能住上一个人就差不多了。但家具很少,摆放整齐,因此并不显拥挤,意外地干净整洁。
少年打了两个哈欠,把叶玫迎进来:“来得真是时候,我昨天刚收拾好,所以用完给我收拾干净啊。”
叶玫“嗯”了声:“再借你点儿米和肉丝,有鸡蛋吗。”
“借,”少年说,“到时直接把钱打我账上就行。”
“真抠,”叶玫说,“你不是通灵者协会的太子爷吗?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
“谁在传谣。”
“论坛说的,”叶玫淘米,“你们会长现在到处找你,都给你打上悬赏榜三了。”
“不是,难道通灵者协会是世袭制吗,还太子上了,”少年坐到沙发上,拆开一盒巧克力棒,“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悬赏金额我看了都馋,姓许的下血本是吧,我把自己卖了成不。”
“你和他不都是一家人,”叶玫说,“父子嘛,好好聊聊呗,说不准还有转机。”
“没门,”少年说,“又不是什么误会。”
他咬着手里的饼干:“不过比起我,叶瑰,你是不是得更关心一下你手底下的小朋友?”
“就是近几个月,你收的那个。”
“叫谁小朋友呢?”叶玫回头,“高考成绩查到了吗你?人家比你大五岁。”
“好好好,我就随口一说,别放心上啊,”少年把手机翻了个面,“你先看看,悬赏榜更新了。”
“路白月的名字被撤掉,换了一个叫临昕橘的上去,就是你手底的人吧?”
叶玫的神色慢慢冷下来。
少年说:“这条悬赏的发布者是,通灵者协会。”
第152章 Future 2
范意从睡梦中睁眼。
他这一觉是自然醒, 没人打搅。好好休息过之后,他的精气神总算恢复了许多,伸个懒腰翻身起来, 发现床头放着一只保温食盒。
里面应该装了东西, 摸上去还是温的。
“起了?”叶玫出声。
他支着脑袋坐在台灯边缘, 轮廓被光晕映得模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叶玫见范意从床上下来, 把手上的书合了,去开灯。
“你一下午都在这儿?”范意问。
他把窗帘拉开,外头的夜景一览无余。
“没有,”叶玫说, “你不是想喝粥,中途出去了一趟,借了个厨房。”
他开完灯就靠在墙边, 调笑道:“你醒得正好,我刚端回来不久。”
范意掀开保温食盒的盖子:“挺香,就是份儿挺大的, 怎么不再整俩碗。”
叶玫:……
他有点无奈:“就你一个人吃, 还整俩碗。”
范意把勺子放到食盒里搅了搅:“还我一个人吃, 吃不完。你喂什么呢,弄那么多。”
叶玫随口答:“种橘子。”
“等橘子成熟长肥,就能摘了。”
范意笑了两声, 打通酒店的内部电话,让楼下送了两只小碗过来。
他招呼叶玫:“过来过来, 没吃一起。”
叶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范意的语气太理所应当,让他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叶玫觉得, 小少爷好像已经拿捏住了对付他的法子。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范意总能用短短几句话,把他的情绪给带起来,让他无可奈何。
在叶玫二十来年的人生里,他从未这么容易动摇过。
偏偏此刻,罪魁祸首还毫无所觉。
范意拍拍椅子,示意叶玫坐过去:“怎么不动?”
“还是说,你吃过了?”
叶玫收起心中那点小情绪,作出同往常一样的闲散动作:“我这不是怕你不够。”
范意:“橘子树的水浇多了会烂根。”
叶玫拿范意没法子,再拒绝就太不自然,于是大大方方地笑道:“行啊。”
原本温凉的粥,到叶玫口中就是烫的。叶玫从保温食盒里另盛了一碗,喝得很慢,勺子在浓稠的粥里搅着。
说实话,叶玫觉得,自己的手艺不怎么样。
粥的卖相很好,闻着也香,小油菜碎和肉丝拌在一起,碎碎的蛋花点缀在粥的表面,往里翻一翻,还有细碎的芝麻。
味道却淡得像开水拌饭。
好像只是一锅切好丢下去煮,什么调料都没撒,又或者加多了水,放久之后,才慢慢成了这幅浓稠的模样。
不过这口味对现在的范意来说,刚刚好。
范意小口抿完了粥,暖暖和和地下肚,身体也舒服了些。
因为烫,叶玫吃得比他慢,还剩小半碗。
范意干脆把空碗搁在床头,给没电的手机插上充电头。
刚开机,屏幕前就冒出好几条提醒,告知他有未接来电。
整整八通。
范意翻了翻,有六个是范临下午打来的。
后面的两通,一条来自林寄雪,另一条是个范意不认识的陌生号码。
范意微微蹙眉。
如果未接记录里单单只有范临的话,那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毕竟他哥有事没事就爱瞎操心。
然而,林寄雪是什么情况?
范意点开微信。
他和范临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今天上午,没有其他的动静。
林寄雪倒给了他发了几条信息,估计是微信联系不上,才打的电话确认。
顺带附了张图片。
[17:28]
玛卡巴卡:厉害。
玛卡巴卡:咱才从怪谈里出来两天。
[17:41]
玛卡巴卡:极光怎么死的。
[18:07]
玛卡巴卡:通灵者协会在找你。
玛卡巴卡:[图片.jpg]
极光,是路白月的代号。
范意把图片放大,上边是通灵者协会对外发布的悬赏榜截图。
前三位的名次没有变动,而原本排名第四的路白月,现在换成了他。
TOP1:云见雪。
TOP2:岁聿。
TOP3:零度。
TOP4:临昕橘。
范意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
他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
路白月当时带他进去的时候黑了系统,让他逃过了门禁。但是监控依旧在运行,记录下了范意进出的每一幕。
路白月原本说,等事情解决过后,会去处理监控。
然而路白月死了。
能给监控做手脚的人,也就没了。
所以,范意从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他被通灵者协会察觉是迟早的事。
事情太乱,范意懒得跟林寄雪解释,只简单答了一句:我多冤枉。
林寄雪秒回:?
范意: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范意:他把我骗进去的。
玛卡巴卡:信你。
玛卡巴卡:虽然骗进去存疑,不过路白月不是好人。
玛卡巴卡:他在Cold Cemetery时就派过分身来试探你。
范意:阿月?
玛卡巴卡:嗯。
他就知道。
当时在怪谈里,范意就在想,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路白月。
可是他说毕业快乐,最终堵住了范意想问的所有话语。
纠结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范意关掉手机,仰躺在床上,唉声叹了一句:“真烦。”
叶玫放下碗,明知故问道:“谁惹你了?”
“通灵者协会查上我了。”
范意拿胳膊挡住脸:“从Cold Cemetery出来的时候,应该就被他们盯上了。”
“现在想想,当时应该有不少通灵者协会的人,不止阿雨和路白月,他们很可能藏在幸存者中没露身份,看到了我和云见雪待在一块儿。”
“如果通灵者协会那边完全没渠道,Cold Cemetery的报告不会这么容易出来。”
叶玫在位置上停了一会儿,随即坐过来,拍拍范意的手背,认真道:
“你要不高兴,我去跟许向远做个交易,让他把你的名字撤了呗。”
范意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把手移开,躺着看叶玫:“通灵者协会新任的会长?”
“你拿什么跟他交易?你自己的行踪?”
叶玫:“想多了。”
他轻描淡写道:“悬赏榜三,零度知道不?是他儿子,前几周跑了,许向远到处找。可惜这小子鬼精,到怪谈里躲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通灵者不好报警,只能悬赏。”
范意:“所以?”
叶玫:“我知道零度在哪,今天厨房跟他借的。”
范意:“……你这跟把人卖了有什么区别。”
叶玫低下头,把手肘撑在被子上:“你不是不高兴吗?”
“反正许灵高中才刚毕业,”他说,“志愿都没填,还是需要家里的时候。”
“……”
范意问:“所以那个,叫许灵的,他为什么跑。总不能也是因为吵架所以离家出走吧?”
他觉得叶玫挨得有些近,略微偏过头去,但他想看着叶玫的眼睛,又忍不住别了回来。
叶玫笑笑:“嗯,外面说是他跑了,像叛逆小孩一样……”
“但其实,事情不是这样,许灵有自己的原因。”
“他母亲去世了,”叶玫说,“许家是知名的通灵者世家,她被许向远在怪谈里抛弃,许向远用她的性命,换了许灵同父异母的兄长——许夏的命。”
范意总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
他碰碰叶玫的手指:“他们在论坛上是不是有帖子?许家二少爷派人绑架了大少爷?”
“嗯,就是许家,”叶玫说,“不过论坛传谣的本事你也见过,真实情况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过多谈论别人的家事的确不好。
范意打算坐起来,结束这个话题。然而这个位置,他一起身,就会贴到叶玫。
于是范意往边上歪了歪脑袋,问:“话说,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距离聊天吗?”
叶玫支着下巴,闻言一顿:“这距离怎么了?呼吸都挨不着。”
范意扯了下嘴角,随即撑起身体:“那这样呢?”
两人一下子就挨近了。
叶玫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确实有点近。
连叶玫自己也没发现,他不知不觉间靠过去的距离,已经到了范意起身就会撞上的地步。
他还没有以这样近的距离看过范意。
很漂亮。叶玫想。
面前的人就同洋娃娃一样,生得好看的同时,又自带几分稚气,模样可爱,不出声的时候,像个听话的乖小孩。
“老板,”范意继续往叶玫跟前凑,语气很凉,“你知道你刚刚跟我聊八卦之前,我在想什么吗。”
叶玫往后避了避,问:“什么?”
范意轻轻道:“这么随意地提出和通灵者协会做交易,让他们撤掉我名字的想法——可是那个榜单,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
“你考虑过自己没有……你也是人,你去做这些事,会给自己惹到麻烦。”
“昨天也是,我不见之后,你自己说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通灵者协会。”
“如果没有我中途叫住你,你会怎么做?”
范意搓着自己的手指:“通灵古店被那边盯了很久,主动去,相当于暴露。”
“如果你无所不能,我什么都不会多想,可你明显不是。”
范意按住叶玫,不让他继续后撤:“不要为了我,丢掉你自己。”
你已经因为我,死去过很多遍。
哪怕这些死亡是命中注定。
可是人在危险来临的那一瞬间,最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
刀刃切开脖颈,原本温暖的体温逐渐冰凉,叶玫从后边抱住他,挡住小枝的刺杀,鲜艳的血涌了范意满身。
范意今天梦到了。
他觉得是噩梦。
叶玫摊手,扭头笑道:“没必要这么认真,对我来说,这些压根就不是事儿。”
范意揭穿他:“那你为什么摘不下这条围巾,为什么不肯看着我?”
“……”
叶玫把自己游离的目光移了回来。
他真的不擅长对付范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又轻又浅。
明明叶玫使一个巧劲就能挣开范意的控制,他却没有这样做。
叶玫想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弯弯眉眼,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比如,他为什么不看范意。
他答不出来。
范意说:“别装了,你根本——”
别装了。
范意挨得实在太近。
叶玫压根听不清范意后面的话,耳边全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范意离他越来越近。
真是要命。
在这之下,叶玫终于闭上眼,彻底认栽。
“答案很简单。”叶玫打断道。
“因为你值得。”
范意的脸上忽地一凉。
……叶玫居然亲了他。
叶玫的吻十分克制,很小心,如蜻蜓点水,飞快地贴了那么一下,就匆匆离开。
范意的手倏然紧了。
他那么一抓过后,见到叶玫有些吃痛的表情,就松开了对方的肩膀。范意定定地看着叶玫,眼底眸光闪烁,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真是鬼迷了心窍,叶玫自嘲地想。
“你好冰。”
几秒后,范意开了口:“老板,哪有这样的?”
“干什么呢,招呼都不打一声?”
叶玫别过头。
他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结果下一秒,范意就把他按在了床上。
范意俯下身,问他:“谁教你亲人亲脸的,老板。”
叶玫:……?
说完这句,范意就没再出声。
他紧紧地锁住叶玫的眼睛,一眨不眨。
叶玫在范意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四下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
叶玫:……
片刻后,他仰起头,在范意的唇前落下轻轻一吻。
随后被抵在被褥上加深。
第153章 Future 3
“我们去旅游吧, ”范意说,“就我们两个,一起, 不带别人。”
叶玫:“你。”
范意:“嗯?”
说这话时, 范意的呼吸就落在叶玫耳边, 润着他的头发,手还搭在他的腰上, 顺道轻轻掐了一下。
叶玫身体虽冷,实际一碰就软。范意和他都是第一次,不熟练,此刻叶玫的那里又酸又疼, 有些难受。
和在怪谈里九死一生,迫近死亡的疼痛不同。对他而言,这是种新奇的、还掺着不少愉悦感的体验。
挺值的。
叶玫窸窣翻身, 声音有些懒散:“算了,想去玩就去吧。”
“打算去哪玩?”
范意往叶玫身上蹭了蹭。
他们刚洗过澡,靠近还能嗅见好闻的沐浴露香, 是甜橙味的。
范意提起旅游只是一时兴起, 实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于是他认真思索了一阵, 随后诚实道:“没想好。”
“我不太想去各地的景区,也不想爬山、看水。景区里头的东西还又贵又难吃,节假日人挤人, 难受死了。”
“简单玩一下的话,A市这边的游乐场也不行。我跟你讲, 以前我和张慕川他们去过蓝星影城,队伍跟条长龙似的,排个过山车排了一个上午。”
“弄得我直接失去欲望了, 所以坐完过山车,我选择光速跑路。”
叶玫转过身,和范意面对着面:“那就随便玩嘛,要不走哪算哪?”
“或者我们看看回Z市的路线,然后把中途经过的城市都逛一遍。”
范意觉得可以:“也行。”
叶玫问:“那咱跑了,你哥的事儿不解决了?”
“虽然这事和路白月有着一定关系,但实际暗害你哥的人不是他,另有其人。”
范意不想管了:“范临自己加油,我先开心了再说。”
叶玫收住话题。
看来怪谈“不存在的人”还是给范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逆转时间的代价巨大,污染会不断侵蚀人体,何况将近八十次轮回。
八十次见证最残忍的死亡。
最后的最后,范意的灵异值在其中大量燃烧着,炽烈地带来光亮。
火花跳跃,最终一举逆转局面。
作为最后的底牌,这东西用过之后,没个十天半月的安养,基本缓不过来。
即使范意不说,叶玫也知道。
从六月初到现在,他们进入怪谈的次数的确过于频繁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叶玫答应道:“好。”
说着,叶玫一时没能忍住,伸出胳膊,干了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捏捏范意的脸。
他干这些时总是很克制,不敢过界,因此捏得很轻,冰冰凉凉的指尖贴过去,一触即离,几乎跟纯粹的碰没有区别。
范意吸了口气,肩膀微缩。
“你能不能大胆点啊?”他说叶玫,“想掐就掐,碰那一下算什么,都躺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不好越界的。”
叶玫很浅很浅地笑了笑。
“我不暖和,”他说,“会凉到你,捂都捂不回来。”
范意反手抱住他:“谁说的,不凉。”
“夏天呢,很舒服。”
这实在太犯规了。
“……先睡吧,”叶玫温声哄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们明天就出发。”
*
第二天。
一大早,范临就给范意的号码疯狂打电话。
昨天他一条范意的消息也没有收到,电话也没接。还能推说是范意睡着了,需要休息,现在总该回了吧?
然而大早给电话的下场,就是呼叫无果,并被彻底拉黑了号码。
范临总算收到了范意的微信消息。
小意:我要出去玩了,电话吵吵吵的太烦,给你搁黑名单里待会儿。
范临:?
范临:你要去哪玩?
小意:不确定。
小意:到处转转,走到哪算哪。
范临:好。
范临:注意安全。
范临:记得拍点照片回来。
小意:我发朋友圈。
简单的对话到这里,范临便已经满足,并且没有多余的问题了。
昨天察觉到范意出事的消息后,范临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行动,他与叶玫一同往外赶,打算去找通灵者协会“谈判”。
然而怪谈结束得太快,从范意进去到怪谈结束,统共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
他们连半途都没到,就接到了范意的电话——范意若无其事地提着要求,让叶玫找个宠物店,买点猫粮去世纪公园。
紧接着,论坛危险榜第六、通灵者协会高级成员路白月上吊自杀,引起轩然大波。
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范临心觉不对,不好的预感萦在心头,便让叶玫先去找范意,他继续往通灵者协会走。
也许外界的一刹,对身处怪谈之中的范意而言,是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果然,不久后,他的预感成了真。
通灵者协会对范意发布了悬赏。
这个麻烦,范临解决不了。
一来,他只进入过一次怪谈,对里头的各路门道了解不深。
二来……
其实通灵者协会一直都知道,范意是受害者。
他们不瞎,监控能调出真实情况,怎么看是路白月违规操作,威胁范意,把他骗进了怪谈。
毕竟路白月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但是那又能怎样?
范意是一个灵鬼。
一个如此珍稀的、可以从怪谈里全须全尾地离开、对灵异值的控制力强大的灵鬼。
几乎闻所未闻。
而且,根据可靠人士提供的情报,范意在怪谈中,不止一次地与云见雪、叶瑰等危险人物有所牵连。
通灵者协会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范临按按眉心,心中发愁,头一回不知该怎么做,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
不过凭沈昕和范诚的手段,若是发现了端倪,想查到这些并不难。
这时,范意又给他弹了一条消息。
小意:对了。
小意:哥,跟你说个事儿。
范临撑着自己的额头,单手敲字:嗯?
小意:我和我老板在一起了。
哦,就这事啊。
范临:我知道。
叶玫昨天就接到了范意,给了他信息,并告知范意睡了。
也正因如此,范临后面才没再继续给范意电话。
他想着如果没什么急事,就让范意好好休息得了。
关于范意打算去旅游的事,范临也没觉得有什么。
范意以前就经常和各种各样的朋友去外头玩,经常几天都没个音信。总惹得范诚勃然大怒,要用范临藏起来的备用钥匙开门。
范临压根没往那个方向上去想,一时没拐过弯。还有闲心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以为范意终于良心发现,会提前给他报平安了。
结果下一秒,他看向屏幕,就发现范意给他扔了一颗重磅炸弹。
小意:哥,我的意思是,叶瑰是我对象,我俩还做了。
范临捏着水杯的手一抖。
等等?
什么意思?
这话是中文吗??!!
范临:?????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范临: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范临:速度。
范临:给我解释清楚。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小意:干嘛。
小意:管天管地管我找男朋友?
范临:?
范临:[语音通话.对方未接听]
小意:我这是通知。
小意:你要再烦我给你拉黑了。
范临:???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等范临气势汹汹地杀到范意所在的酒店时,已经晚了一步,范意早携行李和叶玫一起跑路了。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被拉黑。
范临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在前往B市的高铁上,范意和叶玫找到位置坐下,两人并非连座,中间隔了个B座,商量着要不一会儿找人换下。
因为买的是当天票,高铁剩下的位置本身就不多。
这情况,还能遇上同一排,一个靠过道一个靠窗,已实属不易。
“好巧。”
许灵抱着包,站在过道旁边,和占据他座位的叶玫大眼瞪小眼。
叶玫笑着打招呼:“阿灵也去旅游啊?”
“巧你个头,”许灵说,“这是我的位置。”
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出租屋位置被人暴露才连夜跑路的。
“咱俩换换?”叶玫打商量,“我和靠窗那位一起的,没买着连座。”
许灵:“我特地选的中间,不让。”
叶玫:“怎么有人选中间啊。”
许灵:“我喜欢,咋了?”
商量归商量,叶玫并没有欺负人的意思,许灵既然不让,他也只好换到C座上。
范意伸头问叶玫:“这是你熟人?”
叶玫:“嗯,他就是许灵。”
许灵挤在中间,支起小桌子,闻言纠正道:“陈零。”
叶玫:“哦,想改名?身份证上的名儿换了吗。”
陈零:“啧。”
他从包里抱出平板,瞄向范意,用胳膊肘碰碰叶玫道:“他是你前几个月收到手底那人?长得挺可爱啊。”
范意:……
他手痒了。
你们都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夸人可爱。
还有,手碰谁呢。
他直说了:“你问我干嘛?”
“听说通灵者协会在悬赏你,”陈零转回来,已经笃定了范意的身份,“临昕橘,这么大摇大摆,真的好吗?”
范意:“你不也是一样?”
现任悬赏榜三和榜四对视一眼。
范意想,这小孩的确像叶玫说的,鬼精。
他的眼里有一些……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独属于通灵者的东西。
范意撑着脸提醒陈零:“虽然坐哪里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要是坐在这儿的话,中途我和叶瑰聊天递东西,都得越过你。”
“你打算画画的话,会不会有些打扰?要不你靠窗?”
陈零关掉平板上的画面:“不会打扰。”
“但是算了。”
“叶瑰你坐吧,”陈零站起来,“你俩外出约会,我不掺和。”
“也别让外边的人看到了,说不定这车上藏着通灵者。”
叶玫表示了感谢。
他坐过去,问:“嫂子也不叫一声?”
陈零准备拿笔的手一顿。
“……你是我哥吗就让我叫嫂子?”
他面无表情道:“叶瑰,你要不要脸。”
第154章 Amulet 1
“我大哥只是想听句嫂子。”
几分钟后, 陈零点开微信,收下叶玫给他发的红包,迅速改口:“要是我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满足, 怎么能叫兄弟呢?”
陈零坐在位上, 冲范意躬了躬身, 一本正经道:“嫂子好。”
全程见证了这场“PY”交易的范意:……
且不论嫂子这个称呼如何,也不论叶玫为了逗他而破费打赏的行径——某个方才神气十足的小孩, 收了好处之后,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立刻就把自己刚说过的话吞了。
你,牛。
“骨气呢?”范意问。
“骨气不能当饭吃,”陈零心安理得地接话, “有钱能使磨推鬼。”
范意:“你很缺钱?”
陈零:“嗯。”
范意把手搭在车窗旁,上下打量着陈零。
这少年不像是会在怪谈里畏首畏尾的性子。
哪怕是D级怪谈,或者根本未形成领域的灵异事件, 通灵者接一单委托挣来的钱,起码也能保证三四个月的衣食无忧。
这是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交易,多少都值当。
陈零知道范意在想什么, 自顾自回答了一句:“我不接委托。”
这样。
范意点点头, 把头转回去, 没再多问。
这场短暂的交流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就像偶遇的陌生人一样,开始自己干着自己的事。
陈零却慢慢收起了手指。
他摩挲自己着手机的边缘,目光停留在画面中央, 他跟叶玫的消息框里,几个红包零零散散地停留在上边。
一个是他喊一声“嫂子”而得来的打赏, 一个是换了座位的感谢,最后那个是昨天的肉和青菜钱。
加起来,有小几千。
太多了。
一分钱一分货, 陈零懂得这个道理。不由得心生疑窦,怀疑叶玫想从他这里套点什么。
但很快,陈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叶玫要真想这么做,昨天就该直接问他。
而且他俩加着微信,如有需要,随时都可以相互联系。
完全没必要在高铁上创造偶遇。
陈零觉得自己疯了,竟然觉得叶玫给他打钱是在怜悯他。
三个包只是三个借口。
兄弟尚且是表面情谊,何况是曾经只管自己探索,最不顾他人死活的“透明人”?
陈零发了会儿呆。
也有可能,比如现在他就在跟范意咬耳朵,说着他听不到的悄悄话。
范意手里开着汽水,橘子味饮料。
叶玫也会喜欢一个人。
高铁向前飞驰,窗外的风景呼啦过去。
陈零新建画布,构思着草稿的动作,半天没有下笔。
几秒之后,他把平板搁到旁边,偏头喊了一声:“喂,叶瑰。”
叶玫在给范意剥栗子,闻言头也没抬,简单应道:“嗯?”
陈零将包搁到腿上,从里头翻东西:“好歹相逢一场,要不我个人就送你们一点礼物吧。”
他很快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冲叶玫张开手,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躺在掌心中央。
灼热的灵异值覆盖其上,将叶玫半只脚踏入诡物化的身躯烫了一下。
叶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悄悄把手往袖子里缩。
范意认出了这是什么:“嗯?”
“灵异道具,是通灵者协会弄出来的东西。”
陈零解释道:“这护身符上面附有强大的灵异值,可以压制住通灵者的气息,教诡物不敢靠近。作用在普通的通灵者身上,可以庇佑他们50年,期间不再被诡物缠身,甚至不必再进入怪谈。”
“同时,这东西也能保护灵鬼。”
“但灵鬼的气息与诡物类似,他们更容易被诡物盯上,受到侵蚀与污染。因此会加快护身符的失效速度。”
“最多只能保护灵鬼到25岁。”
范意当然知道这玩意。
他小时候就有一个,现在放在家里。
叶玫盖住自己的腕子,没接:
“这么重要的道具,你如果挂到论坛上去卖,能拍出很高的价格,够你衣食无忧。”
陈零说:“怀璧其罪,这东西对通灵者协会来说有重要用途,十分稀缺。别说售卖,在放出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会捕捉到我的动静。”
“你可以留着自己用,”范意拍拍叶玫的手背,拒绝了陈零,“我和我老板都不需要。”
他们是通灵古店的人,签了阴阳合同,要接诡物的委托,不可能利用这种东西逃避怪谈。
而且,这玩意儿会让叶玫难受。
陈零注意到这俩人的小动作,顺道从包里找了个可以隔绝灵异值的小道具,将护身符装了起来。
“误会了,”陈零执意把东西递过去,叶玫不接就给范意,“我把这护身符交给你们,不是希望你们用它躲避怪谈。”
“而是看在钱的份儿上,等价提供情报。”
陈零告诉范意:“这东西是不祥之物。”
“虽然它能庇护通灵者,让通灵者免受怪谈侵扰,且不附有任何的副作用……但是借由这份道具换来的平静与安稳,却是灵鬼的血与泪。”
范意一静,似乎从陈零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坐直了道:“你说明白点。”
陈零:“它是……灵鬼的骨头。”
“死去的灵鬼,被剔除血肉,骸骨被一刀一刀,刻成护身符的模样。”
听着有些骇然了。
这是他们接触不到的深层情报,如平地惊雷。
叶玫偏过头,收起了手里的糖炒栗子。坐姿倒还保持着先前那副松松垮垮的模样,耳朵却认真地竖了起来。
陈零的语速很慢:“为什么世人认知里,为数不多的灵鬼大多温良无害?少有的,意外进入怪谈的灵鬼愚蠢无能?”
“因为这类人,从没有真正地看过天空。从诞生起,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要么被诡物杀死,要么被通灵者协会找到,以保护为名囚禁起来。接着不停地透支,以身体和自由为代价,替受到污染的通灵者转化灵异值。”
“他们的血只要没被污染,便可收集入药,于是被私藏贩卖,诞生了可以抵抗污染的专属药物;他们因痛苦而流下的眼泪,可以赋予物品对应的灵异值,更可以将诡物那里得来的道具,完全变成通灵者的东西。”
“他们转化的污染越多,身体里被束缚的能量就越强。可他们一般不会进入怪谈,得不到提高,身体能容纳的能量有限。”
“死后,他们的骸骨就是完美的,足以与污染抗衡的容器,自带灵异值。”
“将被做成护身符,供有需要的人使用,其实就是那些高层,别人基本拿不到。”
“一具尸体,能做三个。”
“……”
范意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是可以往外说的吗。
讲都讲了,陈零干脆一口气说完:
“而灵鬼得到了什么呢?”
“是二十多年的利用、压榨、欺骗,承受着不该承受的期待,直到身体不堪负荷而死。”
“通灵者协会的高层,想方设法地表现出一副对他们好的模样,哄着他们,PUA他们,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通灵者,保护普通人。”
“为了更美好的明天——按照他们的逻辑,这么说也没错。”
“牺牲少部分灵鬼,救更多的人。”
叶玫忽然接了话:“可实际上,所有的拯救都只是一时,能在怪谈里被救下一次,就觉得是幸运了吗?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能真正被救赎的人,少之又少。”
陈零把目光转向别处:
“但是,只有灵鬼,永远都不会得到拯救。”
一开始就被世界抛弃,被通灵者抛弃,从怪谈入侵现实之日起至今,从未改变。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出生以前,上一辈出生以前,就是这样。
这是通灵者协会的秘密,只有接触最深的高层,才有资格得知。
而知晓后,也会被卷入其中的涡流里,无法逃脱。
陈零显然不在其列。
范意难得安安静静地把话听完,手里还捧着那杯橘子汽水,沿杯盖的边缘磨了一圈。
他问:“这就是你们会长急着悬赏你的理由?”
哪怕是亲生的孩子。
因为陈零带着秘密跑了。
“差不多,”陈零说,“许向远对我和我妈没有感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不会管我。”
范意问:“你是从哪知道这些的?”
陈零说:“许夏是灵鬼。”
许夏是陈零同父异母的哥哥。
根据论坛多番添油加醋的狗血恩怨里,许夏的母亲才是许向远的真爱。
可惜早年因意外死去了。
而许向远对孩子没有感情,他并不爱许夏,也不爱陈零。
陈零:“所以,他们需要许夏活着,需要他的血,他的眼泪。”
“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到许夏快活过一天。”
“然而前几周,因为通灵者协会的一些疏忽,本应被保护起来的许夏,意外进了怪谈。”
“为了保住许夏,让他活到骸骨能被制作成护身符的时候……他们放弃了很多生命,推了很多人去送死。”
包括陈零的母亲。
“对他们而言,灵鬼的命运无非只有两种。”
话到这里,陈零语气一拐,忽然看向范意:“那么临昕橘,你是哪一种呢?”
范意和陈零对视。
陈零说:“明明是灵鬼,却能在不被通灵者协会察觉的情况下,活到现在。”
“是因为你生来就对灵异值有极强的掌控力?”
“还是说,你儿时受到过护身符的庇护?那么是谁,把这么秘密的道具给了你?”
陈零说:“无论哪种,都会让你成为通灵者协会所关注的焦点,成为被盯上的目标。”
“小心些吧,那些家伙。”
“他们帮助通灵者,保护普通人,隐瞒怪谈真相,独独不把灵鬼当人。”
叶玫说:“我知道了。”
他笑盈盈地提出质疑:“可是阿灵,这么重要的情报,哪怕受害人是你兄长,那边也会做好保密措施,不应该让这种事被一个小孩知道。”
“何况许向远是个谨慎的老狐狸。”
陈零:“你以为我的护身符哪来的,他们不可能把这种东西给我,遮遮掩掩地想瞒着我,我自然也有我的方法得知真相。”
叶玫:“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们?而不是其他人?”
陈零:“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你们用得上。”
“在未来的某一天。”
“其他的通灵者就算知道这种事,也没有能力去阻止高层,更多的人为了明哲保身,不会选择去和通灵者协会硬碰硬。”
“毕竟灵鬼只是少部分人,死也死不到他们家门口。”
“当然,硬碰硬也挺难,一不留神,就是飞蛾扑火。”
陈零很理智地剖析着。
“还有一些人认为,小部分灵鬼的牺牲,能够成就更多人的幸福。”
“毕竟他们用来保命的,能引出灵异值的各种道具,全部来自灵鬼。”
“灵异道具的本源是怪谈,是诡物的创造物,是自带污染,使用时会反噬通灵者的东西。”
“只有灵鬼能净化这些道具,让它们完完全全地属于通灵者。”
“包括我现在带来的,在用的东西,也全部吸着他们的血。”
陈零在提起这些故事之前,就已经提前激活了创造类似诡物领域的一个小道具。
他带的道具很多,显然是准备跑路前,就早有预谋地做足了计划,收拾完全。
这场对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揭开隐在洪流之下的,最阴暗的一幕。
第155章 Amulet 2
B市南站。
范意和叶玫拎着行李下了高铁。
陈零买的是H市的票, 目的地不同。他们到站后,简单跟陈零道了个别,两边便分道扬镳。
范意把陈零塞给他的护身符揣进包里, 搁到最底层放好。
叶玫问:“不是说这东西是灵鬼的骸骨吗?这么不详又贵重的东西, 你不仅敢收, 还要放在身边?”
范意觉得奇怪:“这有什么不敢。”
“这东西不招诡,能辟邪, 而且有包装隔着,不用怕它被发现。”
“再说了,是骨头又有什么办法。我小时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放脖子上挂了十多年, 该接触的早接触了。”
叶玫说:“现在膈应也来得及,不喜欢不用勉强。”
范意回答:“是膈应,但膈应归膈应, 要按你这么论,市面上大多数的灵异道具,以及能够抵御污染的药品, 便都碰不得了。”
“甚至还包括我们店里收容的东西, 全是不祥之物。”
新娘死亡当夜用过的头梳、四季花园的童话故事、能够触碰虚妄的红色蜡烛……
无一能够幸免。
说话间, 两人出了站。
炎热的暑气烙在身上,滚烫。
范意抿了抿唇,撑起伞, 挡住头顶夏日的烈阳。
他说:“是遗物还是骸骨,没区别。”
叶玫从范意手里接过伞柄。
两人身高相近, 也不必特地去抬高或放低,他笑道:
“好嘛,看来我多虑了。”
他还以为范意会像之前那样, 把带着不舒服的东西扔掉。
范意有足够的资本任性,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考虑到了更多。
——平心而论,范意的成长速度真的十分吓人。
半个月前,范意是那个在“捉迷藏”里被Doll刺伤手,伤口遭遇污染,血流个不止的新人。
那时的Doll可不会为范意的血而停歇。
眨眼不过十来天,范意的鲜血却已然成为了对诡物而言最致命的毒。
这些改变与成长是在重重危机之下悄然发生,潜移默化的。
可是时间上,又像巨变翻天。
叶玫原本以为,范意至少还要一段时间,少说半年——才会被带进“不存在的人”中。
他还想,反正还有时间,可以让范意慢慢来,以后到那样残忍的怪谈里,还能多一分应付的经验。
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几乎转瞬即逝。
带给叶玫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感。
不过……
这样的情况放到范意身上,倒也合情合理。
毕竟那可是“临昕橘”。
是哪怕所有人都放弃、选择死亡,也会一次又一次坚定地选择正确道路的临昕橘。
是即便周身被冰冷包围,时间轮盘的副作用侵蚀心脏,僵硬五感,也不肯因此动摇的临昕橘。
想到这里,叶玫笑了。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存在的人,千千万万遍,已经是对范意目前实力最完美的诠释了。
叶玫问:“那你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
“要查吗?那个给你护身符的人。”
范意在看吃的。
听到叶玫这话,他先是一顿,随即把目光从附近的小吃摊上移开,莫名道:“我没记错的话,我俩不是出来玩的吗?”
“为什么还要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叶玫这才回过味来:“啊,忘了。”
既然说好了来旅游,是该把怪谈的事都先放在一边,不要去管。
“都怪陈零,”叶玫甩锅,“都是他,非得跟我们买一趟车,还好巧不巧坐我们边上,上来就塞大料。”
“嗯,”范意耸肩附和,“都怪陈零。”
“如果你没给他发红包的话,就没这么多事了。”
叶玫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在之前的怪谈里。”
“他可能忘了,我不想欠着。”
范意:“哦。”
他有些不满:“我说,你到底哪认识那么多人,云见雪、路白月、陈零……老实交代,还有哪些人物算你的熟人,但我不知道的。”
叶玫:……
他说:“我有点冤。”
“橘子,”叶玫叹了口气,“你要这么论,我认识的可太多了,这世上的通灵者统共才多少人啊,能活下来、活得久的更不多见。”
“每次进怪谈,来来回回就那几位,有的怪谈还经常需要打配合,想不熟都没办法。”
“其实通灵者之间的关系,没必要太在意,真的。”
“说不准这个怪谈还和你熟络着的人,过几天就能死去。”
“就像路白月一样。”
叶玫:“虽然我早知道他会死。”
当年从“不存在的人”中顺利离开后,叶玫从旁人口中得知,本应在怪谈里死去的路白月还留存于世,于是私底下去联系过路白月,和他聊了一段时间。
叶玫没有向路白月透露太多信息。
那时的路白月,记忆停留在第七次轮回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手中攥着小超市得来的宝石,以诡物的形态伪装人类。
因为未来的路白月代替了当年的路白月,强行介入了第八次轮回。
同一时间点不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于是,位于过去时间线上的路白月,直接被清出了怪谈。
因为这幅诡物的身躯,他开始变得偏执、疯狂,为了接触到灵鬼,他一路爬上通灵者协会的高级成员,不断地寻求着,想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为了活着,他不择手段。
甚至被公认成为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路白月如何不知道,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可他依然在挣扎,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只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为了他命中注定的死亡。
范意打断叶玫:“不是,你?”
他刚把话题拐开,怎么忽然间又重起来了。
范意:“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叶玫:“嗯?”
他问:“你想听什么?”
范意:……
范意:“算了,随便你。”
叶玫把生死看得很轻,语气也很淡,他大抵真不觉得通灵者的死亡是什么很严肃的东西,只当做稀松平常的闲聊在谈。
范意懒得计较,挥手罚人:“你做旅游攻略,带我玩。”
*
说是做攻略,实际上两人都很随心所欲,叶玫做到一半,就发现这东西完全没有必要,想去哪里,走就是了。
他察觉到了范意的小心思。
也许范意要他做攻略,只是纯粹地希望他不要再总想着怪谈的事儿了。
叶玫闷着声笑,关掉了房间里的台灯。
范意和叶玫总共在B市待了三天,把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景区挨个转上了一遍。
随后二人南下前往C市,乘船游湖,买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
接着两人继续往南,来到S市,打卡那里最著名的主题乐园。
没有目的,想去哪去哪,就像范意说的,走就是了。
两人中途还回过一趟Z市,到店里看了看。
近期通灵古店没有什么必须要接的新委托,营业的事宜,也交给来帮忙的南晓雨办好。
叶玫检查过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外出,到H市吃烧烤去了。
放松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
晴天,灼热的烈阳炙烤大地,哪里都是烫的,出门没多久便会流汗,热得难受。
阴天更是加倍,压抑的空气,把闷热都捂在潮湿的水汽里,呼吸也跟着沉重,跟叶玫贴贴都不好使。
范意渐渐懒得出门,最后跑到避暑大城N市看完草原,终于决定打道回府。好好歇上两天,开门营业。
好歹店里有空调。
叶玫本来想买机票,回去要快上许多,当晚就可以到。
但范意偏不,他非要坐那整整25小时的车程。
理由是飞机上不可以接打电话。
叶玫觉得这理由有些怪异,却也没说范意什么。毕竟他们不缺这点时间。
拖着寥寥的行李,两人坐上了N市前往Z市的绿皮火车。
他们买的票是软卧,二人间包间,两张床在一侧,上下铺。
范意躺上,叶玫睡下。
范意爬梯子上去,趴在床榻上,顺带逛了下许久没去看过的论坛,划拉着后台的私信。
有数条来自一个月前的消息。
算算时间,接收日期正好是范意离开A市的第二天。
“什么委托?”
范意翻完消息,心里头直犯嘀咕。他把脑袋探向下铺,递出手机画面,展示给叶玫看:
“老板你瞧,上个月的记录,好几个人后台私信我,问我接不接A市的委托。”
叶玫抬头:“A市?钓鱼的吧?”
范意:“我也觉得。”
“镜子里的你、影子、不存在的人。我说,差不多得了,A市哪来这么多怪谈,还在同一时间复苏。”
“一看就是范临小号,来试探我的。”
叶玫拆开牛肉干的包装,把吃的放在嘴里咬:“怎么,你还没给咱哥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没有,不想放。”
范意也要了包牛肉干,带到上铺去啃:“再说,你不也没放他出来吗?”
叶玫:“你拿我手机拉黑的,你说呢?”
范意理直气壮:“嗯,没我的允许不许解除。”
叶玫笑了:“一个多月了,还记仇呢?”
范意承认道:“我就是记仇,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早不烦晚不烦,非得在我睡的时候打那么多通电话过来,还是凌晨三点,不拉黑他拉黑谁。”
“我可不想在玩的时候应付范临的狂轰滥炸。”
一个月前。
范临多次尝试联系范意无果,一句话也说不上,在换了几个小号以及拜托旁人拨打均被识破后,半夜越想越气。
他睡到一半,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转而给叶玫拨去电话,准备讨个说法。
结果范临还是忘了,他俩已经在一起了。
范意和叶玫只要了一间房,两人躺在同一张塌子上。手机就搁在一块,扣在床头。
范意挨床头柜较近,直接被响亮的铃声吵醒。
而且挂断了一通,又来一通。
不出五秒,范临就再次喜提范意的黑名单大礼包。
“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开心了,再考虑考虑。”
范意说着,正准备把消息清空,聊天列表上忽然跳出了一条新私信。
范意定睛一看,居然还是个熟人。
“来得挺是时候。”范意点开。
【白粥】:谢天谢地,你终于上线了!
【白粥】:我蹲你好几天了。
范意缓缓:?
【柑橘】:我休长假去了。
【柑橘】:你什么情况?
Cold Cemetery的委托已经结束,白粥这个时候找他,是要做什么?
诡物死亡预言在人世招摇撞骗被通灵者协会抓了前来求救?
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范意的手指在屏幕画面上敲着。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白粥】:我现在在A市,接了个委托,翻车了。
【白粥】:找你救个命,拜托了,价格好商量。
【白粥】:具体情况在论坛上解释不清,等你来了再跟你讲,我给你发地址。
【白粥】:就当我拜托通灵古店的,好吗?
和通灵者不同,死亡预言是白粥的主要污染来源。
他接取委托,并不是真心地想解决灵异事件,或者怪谈,只是为了给某些人既定的死亡做出预言,来补充自己的污染。
范意琢磨着白粥的话,他干脆从上铺下来,找叶玫一起看:“这和A市杠上了是吧?我总觉得里面有诈。”
要知道,白粥可是B级诡物。
是能维持人形,保有理智的特殊存在,一般的通灵者和诡物,还真奈何不了他。
上回白粥一出手,就给范意整了个大的,意图用千人的性命献祭,来阻止一个A+级怪谈的诞生——虽然他失败了。
于是范意再三跟白粥确认。
【柑橘】:翻的什么车?
【柑橘】:还见面聊,谁跟你见面,线上你简单概括下不会吗?
【白粥】:……
【白粥】:好吧,其实是我接了一个委托,你知道的,为了那点污染嘛,不丢人。结果我给其中一人做死亡预言的时候,被其他诡物反诅咒了。
【白粥】:对面的等级比我高,因为我动了它盯上的猎物,现在莫名其妙和别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关键我还解决不了。
【白粥】:救命。
范意:……
他就知道死亡预言这狗东西找他肯定没安好心!
【柑橘】:你是B级诡物,对面比你厉害?
【柑橘】:提问,对面的等级多高。
【柑橘】:再见。
【白粥】:……等等!
【白粥】:哥,大哥,咱再商量商量。
【白粥】:是B+级,这诡物是B+级的“荡秋千”!
【白粥】:临昕橘你先别走!
【白粥】:或者你帮我问问你们店长行吗,云见雪也可以,什么人都行……报酬真的好商量,你要诡物那边的情报我也给你!
【白粥】:临昕橘——
范意动手回复。
【柑橘】:我跟你讲个笑话哦。
【柑橘】:D级怪谈陌生来电。
【柑橘】:B+级怪谈。
【柑橘】:骗骗自己得了,别把哥们儿也骗了。
第156章 Amulet 3
“荡秋千, 飞高高,稻穗点点压弯腰。”
“奶奶哭,爷爷笑, 夏天的风儿吹麦浪。”
黑暗中。
未知的诡物正在苏醒。
他似乎梦到了一首久远的童谣。
对他而言, 那个布满锈迹、被珍藏到破破烂烂的故事,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回忆腐烂,束缚呼吸, 早蚀透了根,成为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沉疴。
是他不论戴上哪副面具,都不能被改写的人生底色。
下沉。
那些光鲜亮丽的措辞,实在令人作呕。
继续下沉。
大家都会不得好死。
最后, 也包括他自己。
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明媚的烈阳,被喧嚣夏风吹拂的枝叶, 落叶层层叠叠堆积,如花一般,仿佛永无止境。
就像孩提那年热烈的风。
老式的电话铃“嘟嘟”响着。
小孩踩着板凳, 用两只手捧着电话, 满怀期待。
“妈妈, 这周五你和爸爸会回家的,对吗?”
电话那头温柔道:“肯定的呀,我和你爸爸都已经请好假了。”
“今年一定会回来, 陪我们小杨好好地过一个生日。”
“……”
不断循环的时间里,他睁开眼, 身边空无一物。
被冰冷的恶意吞没。
*
“死亡预言的时间发生于在三天后,7月28日,盛家小少爷盛安桐的生日宴会上。”
“到时拿着邀请函来参加宴会的人, 全都会堕入怪谈,会死。”
白粥捂着自己的左眼,语气低落。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A市咖啡馆里,范意和叶玫赴约坐在一边,对面是邀他们过来的白粥。
范意手里捻着一份资料,以及两张烫金镶边的邀请函,用勺子搅了搅面前的咖啡,将漂亮的拉花毁得一塌糊涂。
这单是接,还是不接。
范意昨天在火车上,和叶玫好好商讨了一番。
范意的直觉很恐怖,他以无法接听电话为由,拉着叶玫坐火车,结果刚出发不久,就收到了白粥的消息。
对面是能直接对B级诡物下手的怪谈。
范意都不用直觉,也能料想到,这趟绝不会轻松。
度过假后,第一天开张就要上难度吗?
讲真,他不是很想接受。
白粥是诡物,哪怕他因此消散,也是他贪心不足,自找的。
范意攥紧了手机。
……他们还是来了。
一下火车,他俩就买好了机票,连古店都没回,带着行李直奔A市。
白粥的消息透露,那位被诡物盯上的人是盛家少爷,盛安桐。
范意认识的人。
曾和范临一起进入过怪谈“影子”,是范临怀疑的首要对象。
盛安桐的生日会,他们家必然会收到邀请函。
于是范意将打算拒绝的说辞咽了回去,生生改口。
咖啡厅里,播放着宁静而舒缓的音乐。
范意看完资料,抬头嗤笑着反问白粥:“B+级怪谈?”
白粥往后缩:“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感觉上,也许大概,是吧。”
范意抿了一口咖啡,随后放下,咖啡杯叩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问:“你知道像盛安桐这种人的生日宴会,一般会邀请什么人吗?”
范意把手指抵在资料上,反复摩挲着。看到隔壁桌上了一份甜点,轻飘飘地瞄了眼,便收回目光。
“生日会只是个名头。”
“三层宴会厅,香水邀请函,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专业公司策划的活动,知名剧团受邀来此演出。”
他凉声道:“所谓的生日会,实际是那些上流人士用来建立和维护关系的交际场。”
“再加上本身仗着关系就能受到邀请的同学、朋友,以及他们的家属。”
“起码数百张邀请函。”
叶玫叫来服务生,要了份提拉米苏,他听着范意的话,拿过一份垫在资料上方的精装邀请函,打开来看。
上边写着“叶瑰”,应当是白粥特地叮嘱过的。
叶玫温声道:“虽然人数不是衡量一则怪谈等级的决定性标准……但是,死亡预言,我想你应该清楚。”
他开始举例。
“B+级怪谈‘捉迷藏’,共牵扯通灵者8人,总计3人存活。”
“B+级怪谈‘童话故事’,共牵扯通灵者25人,总计10人存活。”
“A级怪谈‘黄昏列车站’,参与通灵者42人,总计1人存活。受怪谈影响,周边诞生灵异事件G4444号列车,921个普通人因此死亡。”
“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参与通灵者33人,总计2人存活。这则怪谈拥有死亡轮回,所有人累计死亡次数2147次。”
叶玫说:“如果你预言到所有人都将死去,且有一大部分是对社会十分重要的精英名流,这B+级的断定,还是过于保守了。”
“唉,可是我真没办法了,”白粥垂头丧气,“反正你们也早看出我谎报了等级,现在来都来了,就接了我这单吧。”
白粥并不关心这则怪谈会令多少人死亡,只知自己预言的这一眼,惹上了个大麻烦。
他说:“诅咒已经吃掉了我的能力,现在还在我的身体里发作。我真不想被别的诡物反吞噬——接受诡物的委托,你们通灵古店不就是为这种业务而存在的吗。”
范意觉得有点好笑。
他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懒懒地托着脸,嘲讽道:“你听谁说的?”
“如果你只是为了自己活命,我们这边完全有权利拒接这单。”
“诡物相争,吞噬和反吞噬都太常见了,保护单一诡物的存在,并不处于我们的业务范围内。”
“你的理由并不充分。”
白粥:……
他说:“如果我的委托,是希望你们能够解决这则怪谈呢?”
“在怪谈影响恶劣的情况下,解决它,救下更多的人,维持两界平衡。”
说得倒冠冕堂皇。
把自己的私心套上一层光鲜亮丽的皮。
范意说:“那我再摇个人,你再给我弄张邀请函。”
这就是接单的意思。
叶玫意会,把来前就准备好的两份委托书抽出来,往白粥面前推了推,示意他盖手印。
“初步断定是A级怪谈,”叶玫说,“你是第二次进行委托,没了首次福利,应支付的报酬会比上次高些,条款都写在上边了,一式两份,签订的流程你应该清楚——还是要我再和你讲一遍?”
看事情能成,白粥松了口气。
他将污染汇聚指尖,在白纸上戳出了一道黑洞洞的印子:“不用,上回我和临昕橘签过。”
叶玫点头:“行。”
很快,白粥就把委托书上需要盖章的部分全部戳完。
契约立即生效。
范意拿回委托书,连同资料一起整理好,装进文件袋里。
提拉米苏上桌,在叶玫的示意下,服务员搁到范意面前。
范意把文件袋交给叶玫,舀起一勺甜品,边吃,边看向白粥:
“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关于怪谈的具体情况,从你接到盛家的委托开始讲,一件一件,从头来。”
白粥把手从左眼上拿下来。
虽然他暂时无法使用死亡预言,但好歹是B级诡物,寻常的能力还在。
下面要说的东西实在不适合被普通人听去,白粥将自己的声音经过处理,在一定范围内,变作只有范意和叶玫能听明白的回响。
他缓缓开口:“我是在通灵者论坛上看到的消息。”
“盛安桐发帖求助,称自己家中有诡物,且每晚都站在他的床头看他,让他精神衰弱。由衷希望能有通灵者来帮他解决问题。”
“说实话,能进论坛的通灵者,本身都得有一定实力,才能拿到账号注册权。但盛安桐似乎只进过一次怪谈,他不懂规矩,也没有能力。”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号,总之,发出这种没含金量的求助帖,他在论坛被嘲得很惨。”
讲到这儿,白粥语气一转:“还好我比较善良……”
范意打断:“说人话。”
白粥撇嘴:“好吧,因为这帖子太弱智,底下全在玩梗,没人愿意帮他,这不就给我机会了嘛。”
“我可是真的去帮他查了。”
“他家的确有诡物存在,但那诡物是个很小的小女孩。是十几年前就死在这里的地缚灵。”
“她非常弱小,甚至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在这栋宅邸里徘徊,无法离开。”
“明明是完全没有威胁性的一类诡物,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出事。”
“而他一个通灵者,竟然会被吓到上论坛求助。”
“也难怪会挨骂。”
范意含着勺子:“重点呢?你这诅咒和地缚灵有关吗?”
“我不能确定。”白粥说。
诅咒发作,白粥的左眼持续钝痛。
他拼命压制住这种被吞噬的感受,低下头去:
“……我当时以为,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
“当时我就想,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跑了一趟,不得敲他一笔。顺便给他做个死亡预言(过河拆桥),好从中撷取一些污染。”
“结果我才瞥了他一眼,就瞥见了我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是被鲜血涂满的宴会厅,血红的灯光,坐在生日蛋糕旁边,浅尝奶油的人,冲着他笑,十分张扬。
“我的死亡预言,直接被那家伙吃掉了,”他说,“不过,在死亡的场景后面,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
范意用手指叩着桌面,问:“是什么?”
白粥回答:“一个男孩。”
“他一个人坐在木架子搭的小秋千上,周边建筑低矮,最高的也就四五层那样,都是独栋,应该在农村。”
“附近有麦田,时间的话七八月吧,小麦那个时候成熟,不远处的稻穗绿汪汪的,弯着腰。”
“然后,那个小孩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回视了我。”
“诅咒就降临了。”
白粥:“事情就是这样。”
叶玫和范意对视一眼。
单听白粥的讲述,诡物似乎是他看到的那个孩子。
但这只是白粥的一面之词,主观视角下的发生的事——他们能从中提炼出的信息十分有限。
只能生出猜测。
要想验证,还得亲自去调查一趟。
“大体情况我们了解了,”叶玫起身,嘱咐道,“你帮忙,明天跟盛安桐约个时间吧。我和柑橘一起去现场看看,包括盛家宅邸,地缚灵的所在,以及将发生怪谈的宴会厅。”
白粥答应道:“好,我现在就和他联系。”
他在手机上敲了几段字。
几分钟后,白粥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个,”他抬起头,有些心虚,“好像不行。”
他也觉得自己把理由说出来很离谱,将手机推到桌上,展示聊天记录:“你们自己看吧。”
范意微微疑惑,探头过去。
盛安桐的消息回得很快。几乎每条都是白粥前脚刚发,他后脚就给出答复。
盛安桐以自己明天有一场商务会面为由,拒绝了白粥见面的请求。
而后天,他称盛家要接待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同样不方便。
大后天,就是他的生日。
宴会当天,他作为主角,要帮忙筹备各种生日宴的相关事宜,在活动开始之前,压根脱不开身。
他还发语音质问白粥: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提前预约?”
范意:……
叶玫:……
又一个拎不清的。
抬走算了,下一位。
第157章 Amulet 4
三天后。
范意在宴会厅的门口见到了林寄雪。
他单肩背着包, 嘴里叼着半个吐司,正坐在酒店前的石墩上玩手机,见范意过来, 林寄雪笑着抬手, 冲他打了个招呼。
“买这么早的票?”
范意走过去:“宴会不是晚上才开始, 傍晚才能入场?我和叶瑰还想下午去高铁站接你呢。”
他们来简单碰头+提前踩点。
林寄雪两三口咽下吐司,懒懒道:“你说得对, 但铁路123XX是一款该没票就没票的玄学玩意儿。下午的票只有无座,我才不要站着。”
他翻口袋,给范意递了条谷物棒:“吃吗?”
“不了,”范意摆手, “来前刚用过早饭。”
林寄雪把东西收回去,拍拍衣服起身:“好吧。”
“不过说实话,其实李家前几天也给我寄了一张邀请函, 叫我来参加这次聚会。美其名曰,说要给我的未来铺路。”
“谁需要。”
林寄雪凉凉道:“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李颂死了,他们终于肯给林寄雪多分一些关注, 生怕后继无人。
“如果你不跟我说这儿有A级怪谈, 我真懒得过来, ”林寄雪说,“不过……你确定有怪谈会在这儿复苏吗?”
风平浪静的,哪有诡物的影子。
范意:“白粥说的。”
他从包里找出一张邀请函, 递给林寄雪。
因为是临时赶制,白粥也不清楚他要摇谁, 因此上边的姓名处空空如也,可以灵活填写。
“本来就是给你的邀请函,”范意说, “虽然你有一张了……要不要用李家给的那张,你自己决定吧。”
林寄雪笑着收下:“贴心啊。”
“我确实讨厌他们的东西。”
他和林寄雪一起看着明亮而华丽的宴会厅,范意还绕着外边走了两圈,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番。
林寄雪问:“怎么样?”
范意:“这里的确没有诡物。”
倘若一个能带来A级怪谈的诡物隐藏在这宴会厅里。哪怕它并未苏醒,尚在潜伏,身上的污染气息也不会因此消弭,凭范意的感知能力,应当能窥见一二。
但宴会厅的周边干干净净。
选址很好,风水甚佳,不易被阴邪之物入侵。
是盛夏,是烈阳,与打着卷儿被夏风吹落的树叶。
范意不觉得白粥会骗他。
契约已签,说谎对白粥没有好处。
“你怎么看?”林寄雪问。
“这情况倒也不算罕见,就是短期内验证不了。”
范意说:“我昨天到盛家的宅邸外看了眼。”
“盛家确有诡物的气息,很弱,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比起困住人,那诡物更像被盛家的宅邸困住,它连灵异事件都无法制造,没有能力成为怪谈。”
“可惜盛安桐那死脑筋干什么都要按计划来,没预约,我碰不上他。”
林寄雪问:“你怀疑诡物在他身上?”
范意点头:“对,是我的初步判断。”
他靠在栏杆边上,偏过头,借树叶的阴影挡住太阳:“白粥会看到那样的死亡预言,是因为盛安桐当时在宴会厅。”
“他在哪里,怪谈就会在哪里发生。”
林寄雪玩着手里的邀请函:“那照你这么说,其实这死亡预言的解决方法挺简单,如果盛安桐愿意。”
“只要他把自己隔离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怪谈发生的时候,就谁都不会进去了。”
“当然,除了他。”
说完,林寄雪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挺不现实。”
“只要自私点的人,都不会这样做。”
范意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白粥早就提醒过盛安桐了。
林寄雪笑了下。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叶瑰呢?我记得他今晚也会来。”
范意:“他去通知各路在宴会名单上的通灵者了。”
“只负责带到消息,来不来看他们自己,能少进怪谈一个是一个。”
对怪谈一无所知的人很难相信这种鬼神类的无稽之谈,临时取消行程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除了那些决定避开风头的通灵者,想必其他人都会如期赴约。
今天的聚会费了盛家很多心力,不说盛安桐不开口,就算搬出理由,他们也不会相信并取消。
范意顿了顿。
他继续道:“具体情况的话就这些,我也跟你说清楚了,如果没其他问题,咱们就今晚见?”
“不好意思了,又叫你过来帮忙。”
“没问题。”
林寄雪掩住自己眼底兴奋的光,压住上扬的尾调:“……我喜欢这样。”
在两人离开后,一张黑金色的邀请函被丢在花坛边缘,风将它吹跑,到了地上。
随后,此处无端落下一片阴影。
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将这封邀请函拾了起来。
上边写着:李寄雪。
被光再照,就毫无痕迹。
*
黑暗中不知哪里传来细碎的低语。
“我们那边,孩童出生前,家里人都会去寺庙里拜一拜,找先生来算算命。”
“小地方嘛,村里人也质朴,没那么多心眼。听到好的就是福运,坏的就是去他的封建迷信,因此大家收到的多半是祝福,当然笑弯了眼。”
“来看过我的人都说,我命好,以后会在某一领域崭露头角,幸福安稳地过上一辈子。”
“他们希望我像白日一样,热烈明亮,起名为昼。”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滞住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黑暗里响起另一道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和他对话:“那,然后呢?”
“然后……”
他好像在笑:“梦就醒了。”
“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自黑暗里传出,还伴着秋千嘎吱嘎吱的晃响,哼着过去的童谣。
“荡秋千,飞高高,稻穗点点压弯腰……”
“夏天的风儿吹麦浪……”
“希望到时见了面……”
“他们不会阻止我。”
“别阻止我。”
*
下午。
范意打开白粥临时发来的信息。
白粥声称他身上的诅咒发作,中途耽搁,要缓一下,迟些才能过来。要范意先到宴会厅去。
白粥不知道范意的现实身份,邀请函上写的名字也是临昕橘,还在抱歉不能给范意带路。
殊不知范意早来过这里好几回,和叶玫站在一块儿,从果盘里挑了只火龙果。
林寄雪戴着无框眼镜和口罩,在夏天披了一件轻松风的外套,一来就和李家划开距离,泾渭分明地靠在一边,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餐刀,问范意:“来了没啊,他。”
指盛安桐。
“来了,”范意说,“在三楼。”
他感知到了。
但三楼目前还未开放,范意也不急,给叶玫塞了一块糕点,推荐道:“这个好吃。”
叶玫咬了一口:“是不错哦,不过一盘就这么两块,吃掉就没了,有点少。”
范意说:“这都是餐前小食,不碍事。”
“摆在这儿就是给人吃的,要觉得不够,单独去要一份就行——直接和服务员讲。”
“到时候正式开始,楼上有专门的席位,会有人把我们带过去的。”
他们的邀请函背面自带号码,根据不同类型,早已排好了桌。
叶玫:“唉。”
范意瞄他:“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叶玫遗憾道:“我还想逗逗你呢,但是你一本正经和我解释的样子,让我有点无从下手。”
“让让我,橘子。”
范意:……
他没忍住:“今天有正事儿,老板。”
话音刚落,范意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一瞥。
顷刻间,某股强烈的、阴冷的感受猝然在他额前狠狠一撞!
直觉跟随青筋跳动,要他一眼就无法挪走,告知他——
将形成怪谈的诡物已然苏醒。
而这浓郁污染的源头,是方才从宴会厅三楼下来,在人群里走过的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白色外套,脸上佩着面具,快步从大堂穿过,他在夏天穿了一件高领,肤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就像叶玫夏天在室内穿短袖戴围巾一样,分外怪异。
这家伙不是人。
范意立即断定出对方的身份。
他紧了紧手指,往前迈出了一步,却眼见着诡物走进拐角,迅速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央。
范意没再前进。
叶玫察觉到不对,凑过来问他:“怎么突然露出这种表情?”
“有诡物出现了?”
范意的目光没有移开:“是。”
他说:“那诡物有人形,就藏在本次参与聚会的受邀者里。”
“那个方向,现在,他应该到花园里去了。”
叶玫走到范意目光停留的位置,好好看了看。
大堂的两侧,各有一条漂亮的艺术走廊,尽头设计了半开放式的园林景观,从这里走出去,就是花园。
“怎么了?”叶玫重复问了一句。
范意似乎没有把话说全。
“……”
“没什么,”范意说,“就是觉得,诡物放着大厅这么多人不下手,而是火急火燎地向着人少的花园里去,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
范意的声音很轻:“我总觉得,那诡物有些眼熟。”
叶玫一静。
世上的诡物千千万,形状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如果是平常的诡物,撞个外观倒也正常。
可问题是,说这话的人是范意。
范意说这诡物眼熟,就绝对错不了。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诡物。
忽然,在范意头顶,响起了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范意?”
“你怎么在这里?”
是盛安桐。
他从楼上走下来,还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意。
今天的盛安桐穿得很正式,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名牌限定的腕表,一身黑色西装笔挺,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身边还围着几个人,以某种不屑又轻蔑的态度,冷冷看着范意。
以及他身边的林寄雪。
这个圈子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李家的事。
也包括林寄雪是个实打实的精神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
就像个定时炸弹。
这些人都是和盛安桐玩得比较好的家伙。
这个玩得好,也包括了以前的范意。
不包括现在。
盛安桐当众给范意拂了面子:“是临哥把邀请函给你的吗?”
“范家三个位置,我似乎并没有邀请过你。”
“因为联系不上。”
范意问他:“所以呢?”
盛安桐:“你如果想来,可以说一声,大家都是朋友,多加个座的事。”
他身边立刻有人“啧”出了声:“还加座呢,你刚刚不是还疑惑为什么临哥和范总夫妇都没有来,这不就破案了?”
“被赶出去的人,挺大脸。”
“不就仗着临哥惯他,想借此机会回家破冰,结果范总他们根本就没到场。”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想见他……”
盛安桐佯作不满,碰了下边上的人:“别瞎说,已经打过招呼了,那边是项目问题才没到。”
范意抱起臂,神色冷漠。
他不知道这些人在当面胡乱揣测什么,内容又好笑,又弱智。
范意说:“盛安桐,你邀请我了。”
他取出邀请函,捏在手里,冲其他人晃了两下:“至于你什么时候邀请的,为什么邀请我,自己想。”
第158章 White moon 1
“怎么可能?”有人嘲笑道, “五个来月不肯出现,你说,邀请函寄给谁啊, 空气是吗?”
“还安桐邀请了你。”
“也不怕闪了舌头。”
其他人在劝:“哎, 别这样说, 临哥还惯他呢,怎么说, 临哥的面子都得看吧……”
那人摆手:“怕什么,我还以为他有多神气,要自己出去闯,结果还不是碰壁回来了?”
“还和李家那个精神病待在一起, 可得小心点……”
林寄雪抬起头。
扯他做什么?
他按住藏在袖中的匕首,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思考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的可能性。
不行。
虽然他可以出示诊断证明, 但是,不行。
这里是现实。
“所以?”
叶玫上前两步,挡在范意身前, 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
“你们现在过来, 是什么意思?”
盛安桐蹙了蹙眉, 低声对其他人道:“先听我说。”
他上前问,指指后边的人:“范意,要不你去他们桌坐吧, 那边还有多的位置。”
不同身份的人配不同的席位。
他已经笃定了范意的邀请函是从范临那儿弄来的。
而诚颐集团那桌,安排的都是些重要的合作伙伴。
让范意和他们坐在一起, 多少不合适。
这也是他在见到范意后,特地过来一趟的目的。
“不是,”后头有个人不满道, “谁要跟他一起?”
“这家伙脾气差,整天摆那个样给谁看,之前还作死烧了季家的宅,害你们差点出事……陈闵现在都不敢出门,这都不和他计较?”
谁烧了季家的宅?
范意冷冷抬眸:“你什么意思?”
落在盛安桐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几人心中一跳。
范意问他:“谁跟你说,火灾是我造成的?”
那人厌恶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说:“你不会敢做不敢当吧,范意?当时那么多人都一口咬死是你导致的火灾,还自己先跑了。”
“不然为什么只有你没出事,最后还被赶出了家门?”
他冷声道:“谁碰上你,谁倒霉。”
范意漠然看向盛安桐。
盛安桐心虚,用力扯了对方一把:“章庆,你别说了,都过去了。”
“好一个都过去了,”叶玫笑意盈盈上前,“这是什么,火是谁放的你们心里没数吗?泼脏水还是推卸责任?”
他看向章庆:“你真的知道官方的调查结果吗?”
“你谁啊?”
“通告顶个什么用,”章庆嘀咕,“季家不计较,范家铁保范意,再大的事也……”
盛安桐低声喝道:“你不要讲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当时在场的人十分清楚,但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担责。
范意终于知道这些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的缘由了。
因为在这群人眼里,他就是个捅娄子后逃避责任,又一事无成的胆小鬼。
“为什么不让他讲?”
范意问:“我到场了吗就脏我头上,是不是看我不在家,就觉得不会为自己辩解?”
“要不要我帮你们回忆一下,当时参与了笔仙游戏的,都有谁?”
盛安桐不吭声。
范意碰碰叶玫,示意他老板让开,随即上前两步,把黑色的邀请函拍到盛安桐身前。
他压低了声:“不用换桌,我们的桌位是10号,和范临那位置八竿子打不着边。”
盛安桐瞳孔一缩。
10号……
范意笑道:“好好想想,你把10号桌的邀请函给过谁吧。”
“怎么可能?!”盛安桐悚然抬头,按住了范意的腕子,“这桌的邀请函,我只给了……”
白粥,和几个他特别请来的通灵者。
为防备诡物侵蚀,来保障这次宴会的秩序的特殊人员。
他低头打开范意拍给他的邀请函,上边烫金色的名字,赫然标注着“临昕橘”三个字。
他认得,也是他亲自做的。
是白粥找来的援助。
通灵者协会在一个月前,将此人推到了悬赏榜单第四位。
理由是他入侵通灵者协会,在怪谈里杀死了路白月。
是范意?
怎么会?!
范意悄声威胁道:“你也不想你们在玩笔仙的时候,因为遭遇灵异事件而失手烧了宅邸的事,被人知道吧?”
“……”
盛安桐咬住了唇。
灵异事件是路白月做的,火却不是他干的。
他估计也想不到,这帮纨绔会把在烧的蜡烛丢向窗帘。
然而路白月已死,这件事已无从追责。
“你在跟他废话什么?”
章庆伸脖子,不耐道:“不管范意的邀请函来自谁,你又没请他。”
“不请自来,真的好大脸。”
“是我请的,”盛安桐不敢再听,生生改口,“我,是我记错了。”
“给了范家四份,临哥跟我,不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
“要他一定把范意叫来。”
盛安桐抓住范意,前言不搭后语:“你是、你是……”
他语言还未组织完,叶玫便一把拧过他的腕子!
力道极大,教他吃痛,撒手松开了范意。
“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哦,”叶玫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又转向其他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们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吧?”
是挺高兴,马上怪谈就要复苏。
只有盛安桐知道,叶玫用了多大的力。
叶玫笑道:“再满口阴阳,我可不保证最后倒霉的是谁。”
“喂,你这是在威胁了吧?”
章庆不悦道:“你和范意是一伙儿的?从哪混进来的?”
盛安桐:“说了算了,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出气也看看场合。”
其他人见盛安桐态度改变,逐渐发觉不对。
盛安桐拼命向他们使着眼色,加上在场的本就有在那日火灾现场的人,于是忙拖住章庆,七嘴八舌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安桐都没说什么,少讲两句吧。”
“哎,算了?可是先找茬的是你们呀?”叶玫从旁边的桌上摸了一只餐叉。
“叶瑰。”
范意拍住叶玫,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白粥到了。”
叶瑰……
论坛公认的危险人物第八位,也是他此次的邀请对象。
盛安桐心中发凉。
而B级诡物死亡预言,在此刻姗姗来迟。
白粥刚到场,就见到了正在大堂附近聚集起来的一帮人。
好似没引起注意,实际已经有不少人察觉到有不愉快正在发生,不经意地将视线扫到他们身上。
这些人里,还包括范意、叶玫与林寄雪。
白粥生怕发生什么意外,立刻赶了过去:“哎哎,你们在做什么?”
盛安桐吸了口气:“没什么。”
他不死心,跟白粥确认道:“这两人,就是你介绍来的……‘合作伙伴’吗?”
白粥:“对啊。”
盛安桐:“你确定他们,是本人?”
白粥:“不然呢?”
他有点疑惑,随即往四周看了看,用诡物的力量压下声音,亲口向盛安桐介绍道:
“这是临昕橘。我们在‘海的女儿’里合作过,是他解决了那则A+级怪谈。”
“临昕橘旁边这位是叶瑰,你应该知道,论坛知名的‘透明人’。”
他又看向靠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的林寄雪,指了指:“临昕橘当时和我说要再找个人,这个应该就是?因为他是云见雪。”
林寄雪打了个招呼:“漂亮。”
“这些人都是我在Cold Cemetery见过的,很强。”
盛安桐两眼一黑。
不说范意和叶玫,章庆刚刚还骂过林寄雪“精神病”。
他立刻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搞清楚,我以为你们、你们……”
盛安桐“你们”不出个所以然来,卡了半天,僵硬地把话语拐了个弯:“不如这样,你们都是贵客,先和我到三楼去,好好聊一下接下来的……”
范意没有理他。
他心中一动,忽地扭头,和远处靠在拐角附近,目光遥遥落在他身上的诡物对视。
诡物就在那里,脸色如死人般惨白,嘴角却挂着笑,静静观望此处的一切。
范意听见了对方无声的叹息,喃喃的碎语。
“盛安桐啊……”
“自己带着人来找麻烦,转头发现是客人,又想好好聊聊……真是天真又美好的想法,让我有点不忍心动手了。”
“可惜,愚蠢到令人发指。”
这熟悉的词汇。
范意轻轻地拨开盛安桐要伸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
“盛安桐,你不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摊开手:“你完蛋了。”
诡物的力量瞬间爆发,顷刻间将此处吞噬!
灯光在刹那熄灭,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厅骤然一黑。
众人起初以为是停电,发出嘈杂的讨论声响。
而后迅速有人发觉不对——夏天的太阳落得晚,可半开放式的宴会厅,不应当伸手不见五指。
而外面已然黑如午夜。
一双冰凉的手趁着黑暗,碰了碰范意的肩膀。
虽然很冷,却不是叶玫的手。
范意迅速闪身避开。
“唉,”诡物的语气有些不高兴,“都这么久的交情了,碰一下也不行。”
“你太冰了。”范意面无表情。
“啧。”
“我冷,叶瑰就不冷吗?”
范意深吸一口气,直奔主题:“你干什么呢?这么大动静。”
“没干什么,”诡物说,“只是在做我想做很久的事而已,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
范意:“最烦你这种家伙,谜语人滚出怪谈。”
对方轻笑了一声。
“你当个见证者吧,如果我能控制得住,不会太过分的。”
他从范意身边擦肩:“起码在我还有意识的时候,别阻止我。”
“拜托了。”
灯光重新点亮。
叶玫第一时间就握住在他身边范意,想必在黑暗里摸索了许久,独属于叶玫的冰凉温度自手背蔓延,在夏天十分舒服。
叶玫贴到范意身边,好好地感知了一下,不满道:“刚刚是不是有别的诡物碰过你?”
范意看看周围,有点无奈:“你就关心这个?”
四下里充斥着嘈乱的声响,奢华的宴会厅变作路灯稀稀的村庄。一户一户院子围着三四层高的独栋房屋,家家户户门口均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面前是一个搭建好的戏台。
“怎么回事?”章庆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拉住身边人,“……这是特地做的效果吗?”
那人并非笔仙事件的参与者,同样摸不着头脑:“你问我我哪知道?”
盛安桐冷汗涔涔。
玩过笔仙游戏的人,无措地看向盛安桐:“不是说,之后不会出事的吗?”
大多人维持着应有的冷静,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相互交流、询问着。
连二、三楼的人也来到了戏台边缘,纷纷皱起眉头。
很快,就有人对众人此时此刻所处的场景,做出了对应的解答。
“晚上好。”
灯光倏然亮起,聚焦于戏台中央,引去所有的注意力,刺着他们的眼。
高台之上,一位面佩银色面具,身着白色外套的诡物坐在中间,衣物被风吹鼓,猎猎作响,随后冲着所有被牵扯进来的人,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双手交错在身前,微微鞠躬。
他说:“欢迎来到我的剧场。”
圆月当空。
第159章 White moon 2
“下面, 请各位认真聆听以下规则。”
如同自带扩音,高台上的诡物话音不高,却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记好就能活命, 违反后果自负。在我开始宣读以后, 请各位不要有任何打断我的行为,否则……”
他将手紧握成拳, 又在众人面前张开,做了个爆炸的口型。
村口,立即有一处石狮子像炸开!
轰隆一下,碎片砸了满地。
离得最近的人受了惊, 不由得叫出了声。
诡物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椅子,坐上去,搭起二郎腿, 高声警告:“我可不敢保证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友情提示,你们随时会死。”
小女孩站在他的身边,静静站着。
有人在人群里低语:“等等, 台上那个女孩, 我见过。”
“那不是盛家十几年前就溺水早夭的千金吗?”
“真的假的?”
“不会认错, 她小时候我还抱过……”
“而且死的时候盛家办了葬礼,还是土葬,一般来说, 小孩子不会这么讲究……”
“是不是你们被骗了,其实小姑娘没有死?”
“怎么可能?人是十几年前没的, 就算没死,现在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就像,时间停在了此刻。
盛家人的目光闪烁。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上安静独立的女孩。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亲身遭遇这类鬼神之事,对于诡物的发言,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是怎么回事?”
章庆和另外几人围住盛安桐,低声质问:“我们不是在你家的宴会上吗,这里到底是哪?”
“上面那个人是谁?”
“……”
盛安桐咬了咬牙:“这是灵异事件。”
“我们被鬼盯上了。”
“你说什么呢?”章庆干巴巴道,“世界上哪有鬼……”
“不对呢,有的哦。”
林寄雪玩着手里的刀子,站在后边,他出声打断众人,玩味地转着手里的匕首:“而且,不是灵异事件,是怪谈。”
他笑得甜丝丝的:“我等了很久了,总算到了这一刻——是谁刚刚骂我有病来着?”
林寄雪掂掂匕首,眼底亮晶晶的,像揉了星星,闪着兴奋的光。
他承认道:“对,我就是有病。”
这下不止是章庆,所有人都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世人怕疯子。
现在的林寄雪,像是真真切切地对他们起了杀意。
在章庆口不择言时,他们没有阻止,且说话难听——不过是因为林寄雪虽然确诊,几次见面,却一向表现得逆来顺受,老老实实。
可一旦对方作出像要发病的行为,他们还是会害怕。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小雪,”范意叫住他,阻止道,“先听听规则吧。”
“这些人可以一会儿再教训,但你当场杀人,坏了事,我估计台上那家伙要不高兴了。”
“没打算杀他们,”林寄雪说,“他们不够格。”
“还脏了我的匕首。”
章庆心生不对,愣了愣神:“等等,范意,你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意:……
算了,反正台上那厮早已经把他的现实身份扒完了。
他不耐道:“不是说了吗,是怪谈。”
“有鬼,会死。”
他用极其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杀人”、“会死”之类的话语,冷漠到几乎不像范意。
章庆毛骨悚然。
“……救救我。”
盛安桐猛地抬头,冲范意扑去:“刚刚的事情我给你道歉!范……不是,临昕橘,救救我,这个东西跟着我很久了,我整晚整晚睡不着!”
“你们都是我请来的人,帮帮我!真的,我错了,求你们了!”
白粥:?
他问范意:“什么情况?”
范意:“和他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而已。”
他冷漠地后撤一步,抬眼望向台上高调扬手,朝他微笑的诡物,声音有些无奈:“而且,我已经说过。”
“你完蛋了。”
说完,范意不由分说地推了白粥一把:“你帮我应付他。”
白粥给的委托是解决这则怪谈,又没让他们救人。
范意想明白后,一把拉住在旁看戏的叶玫,光速跑路。
被留在原地的白粥:???
同样在旁边的林寄雪:“哦豁。”
盛安桐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微缩。
为什么?
范意到底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会完蛋?
“啪、啪。”
头顶传来两声极清晰的响儿,打断所有人的话语。
盛安桐抬起脖子。
“没用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诡物鼓了几下掌,声音带笑,“你们再如何谈论,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是平白撞鬼,落入怪谈。”
“我还在开始前,多留给了你们一些交流的时间,真贴心,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比我更宽容的诡物了吧?”
他从台上起身,张开双臂,如同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开幕,向所有人行礼:“欢迎诸位来到,通灵者的世界。”
“以下,是本次怪谈的规则,只讲述一遍,请各位谨记。”
他一出口,当即满场寂静,鸦雀无声。
叶玫站在台下的角落里,打开手机的录音机。
“一、本场剧目将维持整整三天,台下的诸位皆是演员。”
“每个人都将扮演不同的角色,具体身份已记录在你们的邀请函中,可随时查看。只要大家坚守本分,维持人设,认真地将这场戏演绎完整到结局,就没有人会发生意外。”
“二、剧目不可暂停,哪里都是舞台。”
“请时刻谨记,你们只是表演者,不是角色本身——田野里的稻草人不会行走,深夜的天空没有太阳,流浪的猫儿会夜半哀叫,南边的瓦屋有黯淡的灯火。”
“三、死者发不出声音,他们不能说话。生者会为逝去的鸟儿恸哭,它们值得一场盛大的葬礼。”
“不要试图去听死者的棺木,村庄只有一条路通往坟场,他们不值得被人埋葬。”
诡物的语气越说越慢,音调降低,仿佛被这些规则勾起久远的回忆,逐渐变得很轻。
他上前数步,站到高台边缘——
在无边的夜色里,只有他停在光下,沐浴着明亮的白月。
诡物比了一个“4”的手势。
“第四条规则。”
“接下来,我有三个问题想问大家,希望各位能够在这场演出中,替我找出答案。”
“一、夏天的麦田会下雪吗?”
“二、风中的秋千会摇晃吗?”
诡物轻轻把手抵在身前。
“三……”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瓢泼的冷雨淹没、淹没,受难者的祷告无人聆听,戕害者却心安理得地踩着无辜者的骨血而生。
这些话烂在了他的心底,无人倾听,无人知晓。
诡物睁开眼,缥缈空灵的话音戛然而止。
而他的身侧,女孩仰起头看他。
“到我了?”女孩问。
“到你了。”他说。
女孩紧张地低下头,迎上盛家夫妇恐惧、愧疚的目光。
那是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曾经是很爱她的。
可惜再多的爱,也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徒留对诡物本能的恐惧。
女孩开了口,用稚嫩而小心翼翼的声音,念出在腹中打过无数次的稿子,属于她的规则:
“五、池塘的水很清澈,水里没有颜色。”
“看见红色的池塘请哭,看见黑色的池塘请逃,如果有鱼儿向你讨食,不论什么色彩,都请投喂它们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
“六、因演员数量有限,无法将整幕戏剧出演完整,我们在人群之中安排了傀儡。”
“傀儡只会按照既定的程序,保证演出的完整进行,如您认出傀儡,请不要揭穿它们。它们只是在工作,就像稻草人那样。”
“七、不要追逐气球,哪怕它飞得很低很低。”
“如果您遇到傍晚时分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请在过路时向他唱一首生日歌;如果您遇到清晨坐在无色池塘边的女孩,请为她采来一株向日葵。”
“备注。”
“演员只管演出,不需要询问我们的目的。我们是鬼,玩弄人命是令我们愉悦的手段。”
“请咽下你们的指责,烂在肚里,激怒我们会导致诸位更惨烈的死亡。”
“因此,请各位有经验的、无经验的通灵者,在演出期间,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并尽自己所能——”
“存活下去。”
说完,女孩微微鞠躬,姿态大方礼貌:“规则宣读完毕。”
“本场演出的剧目为,惊喜。”
诡物半蹲下身,牵起女孩的手,随即两人一起,向所有人做了一个谢幕礼:
“请各位演员以‘惊喜’为主题,围绕着生日这一场景,在出演时自由发挥。”
“悲剧或喜剧,由你们来决定。”
“注意,不要缺少戏剧性与冲突,那是对观众而言最重要的一环,有时意料不到的反转,也能增添色彩。”
他说:“现在,你们可以随意行动了。”
极亮的月色之下,方才还立于舞台上的身影,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两个诡物一走,台下瞬间陷入喧哗。
就算再理性的人,乍然碰上这种颠覆常理的事,也免不了要茫然一番。
范意抬头,看见高悬空中的圆月。
他们安静地听完了诡物的开场辞。
挺少见的。
在所有的怪谈里,幕后的诡物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它们很擅长掩藏自己,有时甚至会混入通灵者中。
往往只有慢慢探索,一点点挖掘核心,才能逐渐令其浮出水面。
而这次,诡物以最张扬的方式出现,直接证实他幕后主使的身份,带着枉死的女孩一起,大方地言明自己的目的。
想必早已做好了决心。
范意反复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邀请函,里面应该是他的身份,但他没有拆开。
叶玫问他:“橘子,你怎么看?”
范意顺口道:“我能怎么看?最烦装逼的人。”
叶玫顿了顿。
随后他笑了:“真的假的啊?我不是问你怎么看那家伙,是想知道你对规则的分析如何。”
“要没记住,我录音了,随时可以听。”
范意:“……哦。”
“不用,我记着。”
虽然他怀疑叶玫是故意的,但根据刚刚那两个诡物描述出的规则,确实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
村庄中间讨论的声音太吵,似乎不少人围着盛家,在追问盛家人目前情况。
范意把邀请函搭在臂弯里,往那边看了一眼。
他说:“且不论那个表现浮夸的家伙,他身边的小女孩,是实打实的地缚灵,你刚刚也听到了,大概率是盛家早年因意外死的小女儿。”
“还有那三个问题,值得在意。”
【夏天的麦田会下雪吗?】
【风中的秋千会摇晃吗?】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他是什么意思?
范意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老板你觉得,他的憎怨,到底是怎样的憎怨?”
“能让一个人清醒地从死者沦为诡物,却还能保持着这样的态度,在烈焰里展露笑容。”
叶玫想了一下:“我感觉不出来,因为我不清楚,就不误人子弟了。”
“我和他只有几个怪谈里闯出的交情,而且互相不顺眼,因此关于他背后的事和现实身份,没打听过。”
范意别过头,视线穿过人群,凉凉地落到中心被围困起来的盛家人里:“不碍事,毕竟他的针对太明显了,甚至带着盛家的千金。”
“虽然那小姑娘看上去才五岁,但她当地缚灵当了那么久,并不是不能接收信息,看她刚刚的表现就知道,早明事理了。”
范意反问:“什么样的情况,会让在盛家停留已久,不得解脱的她,和那家伙合作?”
那家伙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叶玫猜道:“沉冤之时?”
“昭雪之日。”
第160章 White moon 3
“也许。”
范意说:“既然是你的判断, 我想,这种可能性应该很大。”
“不然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会在心智未成熟的时候成为地缚灵, 停留如此之久?”
“她不是正常死亡。”
叶玫说:“还记得她亲口念的规则吗?”
“池塘, 气球, 奶油蛋糕。”
“我听到其他人说,那女孩是溺死的。应该和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与范意不同, 比起根据线索分析,叶玫更擅长站在诡物的角度去思考——先盲点一个动机,再将故事慢慢挖掘。
还没有出错过。
叶玫:“其实我觉得,他们这么把事儿摊到明面上讲, 倒能避免很多麻烦。”
“万一我以后沦为诡物了,也挺想这么干。”
“太精彩了。”
范意:……
他撞叶玫:“不是,你在羡慕什么啊?”
“不许羡慕。”
做诡物是什么好话吗?
叶玫拗不过范意:“好好好, 我就是说说而已。”
范意:“不吉利。”
万物有灵。
语言是有分量的。
叶玫笑道:“那这样,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讲这些了。”
范意一顿,他细细品了品叶玫这话的意思, 咂摸出味来。
大约是“我错了, 下次还敢”的翻版, 只是加了个限定词——“不当着范意的面讲”。
他说:“行。”
本身范意也没指望着叶玫能听。
他想得很明白。
在所有的怪谈里,叶玫是最以“我行我素”出名的通灵者。
他从来不会管顾旁人的死活,只会按自己的节奏做事。会带上愿意跟随的人, 当然,能跟得上就活, 跟不上便自求多福。
在“不存在的人”里,范意就见识过了。
叶玫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可以轻而易举将其当做筹码, 摆到桌前,拿去和通灵古店交易真相。
经历近百死却还能维持本心,除了坚定向生者,还有另一种。
在执着的根脉上越扎越深,早已抛却生死之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为旁人而改变。
然而叶玫已经纵容了他太多,也停下来,等了他太多次。
从A市高铁站,他递出那份能够替范意吸收部分污染的名片开始,就在等他。
为了一个“千千万万遍”的承诺。
直到他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因对方身上的某些特质而相互吸引,接近。关系亲近之人在相处期间,难免会挖掘出对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因为心动胜过一切,愿意相互包容,才会喜欢。
强行要求一切契合,只靠着另一方的迁就而勉强维持的感情,哪怕再深刻,久了之后,也会黯淡成灰。
叶玫也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这样说。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
各退一步,求同存异。
叶玫主动把跑偏的话题扭回来,递了个台阶:“要不我们先看看诡物给的身份?”
范意:“嗯。”
其实范意之前就已经看过了。
在台上那诡物还没开始演讲的时候,他就感知到了手中物品被篡改的微渺气息,发现原本的字样变了。
“关于身份,我目前有个问题,你给我看看。”
“他什么意思?”
范意在叶玫面前打开邀请函,露出里边的内容来。
他最开始没张扬,是想知道这诡物在搞什么名堂。
烫金色的漂亮文字已然在怪谈的作用下发生变化,成了他在这场演出中拿到的唯一身份。
【观众。】
下面配合着几行长长的备注。
【您是本场剧目的观众,您不需要参与演出,只需坐于观剧台中,以看客的身份见证即可。当然,若您想下台玩玩,伪装演员,也请随意。】
【演出要求:无。】
【备注:观剧台的位置标于邀请函背后的地图上,我们在那里准备了饮料与糕点,期待您的到来。】
叶玫:……
叶玫:“他什么意思?”
他摊开自己那张邀请函,显然叶玫也早早看过。里头内容清晰,简单明了,一眼就能看全。
【观众。】
【你是观众,不用参演。】
【演出要求:无。】
没了。
两人拿到的身份一模一样。然而同样的身份,不同的备注所传达出来的态度,却天差地别。
叶玫:“我是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带区别对待的,啊。”
范意:“噗。”
叶玫:……
他不是很能理解这个笑点,轻轻推了一下范意:“你够了啊。”
“嘲笑我很高兴是吧。”
“他在干嘛,”范意低下头,憋不住,继续闷着声音笑,“你说这是几个意思,说好的全体参演,一边在台上声称演员不够而献上傀儡,一边转头弄了几个观众身份,不让演出。”
“这是给我俩的特殊对待?”
“还是他打算把我们这些有经验的通灵者通通ban(禁止)掉?”
叶玫:“应该不至于。”
他问:“再验证一下,要不等会儿去小雪那边,瞧瞧他那张是什么情况?”
范意还在笑:“好。”
叶玫:……
叶玫:“你笑吧。”
反正人群那边的嘈杂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不得不说,虽然此次怪谈牵涉人数众多,但新人的素质都很高。他们确定盛家对此事也所知不多后,便没再过多纠结,一个个打开自己的邀请函确认身份,专注于解决现状。
只剩下少部分人还没搞清楚状况。
范意和叶玫找到趁诡物宣讲时偷偷溜走的林寄雪。
他半靠在村庄另一侧尚还完整的石狮子像旁边,融在阴影正中。
林寄雪眸光平静,手里捏着一只打火机,似乎一直在等他们,“咔嚓咔嚓”地按着玩。
火光在他的脸上明灭。
随后林寄雪将邀请函拎到蹿动的火焰上,放着燎了半天,似乎想烧。
“烧纸呢?”
范意自然上前,按住林寄雪,让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打火机,“先别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什么身份啊?”
“不清楚,”林寄雪回答,“没看。”
“没看你就烧。”
“这样有意思嘛。”
两人对上视线。
半晌,林寄雪闭上眼,把打火机搁回口袋里,掐住自己的眉心问:“有药吗?”
范意:“带是带了,但你自己没准备?”
林寄雪:“不能滥用,最近停了。”
“你知道,要忍住不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动手,我得耗费多大的精力呀。”
“行,”范意说,“那你给我看看你身份。”
他把整瓶药都递给林寄雪,林寄雪把邀请函拿给他。
范意两三下拆开,和挨过来的叶玫一块看。
【旅人。】
【你是闲暇时途经此处村庄的旅人,正赶上一场暴雨,寻找借住地的你,却目睹了……】
【演出要求:自由发挥,补全这段故事的后续。注意,你只能是“目睹”,无法对将发生的事实进行任何干涉。】
叶玫思索了一下:“虽然和我们的有区别,但是这身份真论下来,小雪也是类似‘见证者’的身份吧?”
“参演,却不得干涉情节的人物。”
“比龙套还匪夷所思。”
林寄雪干嚼咽下药片,口中阵阵泛苦。他问范意要了块口香糖,嚼到去味儿了,才收回自己的邀请函:
“意思是,你们两个的身份,和我这个身份的定位差不多?”
范意直接承认:“我和叶瑰是观众,任务是看戏,不用演出。”
林寄雪:“哎呀。”
“真自由,”林寄雪讽了一句,“这可和他在台上说的规则不一样,怎么回事,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
“欠你俩钱了?”
范意:“欠钱倒不至于。”
“不过,他在邀请函后面给我们留了地图,或许可以当面问他。”
林寄雪:“这可不算我恶意揣测呀。”
他懒懒散散地向后一坐,把邀请函的边角打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也许他明面上待你们不同,颇有照顾的意味,背地里却在利用你们,默默地给你俩捅刀子呢?”
“如果那家伙真的在乎,就不会悄无声息地把你们都带进这则怪谈。”
“比起假惺惺地在怪谈里给予特权,一开始就不要你们进入,才是最合理的保护哦。”
说得倒有一定道理。
“是吗?”
叶玫插话道:“可我们并不需要他来保护,也不会随便信任一个诡物,作为死者,他比生人更清楚这一点。”
林寄雪:“所以,你怎么想?”
他怎么想?
叶玫回头望向已经四散的人群:“我有预感。”
“也许等看完这出戏,我们就能知道,那家伙宁愿成为怪谈,也想要表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生前没能来得及、或者迫于某些原因,无法诉诸于口,不能用言语描述的故事。”
“只能在死后利用自我行将焚毁的灵魂,亲手灼烧出一片天地。”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没有实际证据。”
叶玫说:“因为路白月不喜欢这样活着。”
“……”
主导这次怪谈的诡物,是路白月。
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气息也一样,面具也挡不住那股欠揍味,大概见过路白月的通灵者,都不会忘。
“你呢?”林寄雪转向范意,“你也是这么想的?”
范意吸了口气,收回观察的目光:
“说实话,不管路白月经历了什么,其实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的目的是委托,只要怪谈解决就好了。”
他的声音变得迟缓:“但是……”
“像路白月那么谨慎,遮掩的人,却作为盛安桐的大学同学,完全以真实的身份接近到他身边。”
“混入盛安桐的圈子,在那么多人里虚与委蛇,然后……算计了我。”
“路白月认识盛安桐要比见过我要早,我信他是在发现我的体质后,临时起意改的计划。好把我也变成他们通灵者桌案上的筹码。”
范意慢慢回想着,眸光微沉:“或许这家伙从那时起,就想好了,他要我们这些人来做见证者……可能会死的见证者。”
林寄雪:“他那么利用你,无所不用其极哦,你就不介意吗?”
“介意,但路白月已经付出了死亡作为代价。”
他说:“比起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已经注视了人群许久。
范意问:“主演是谁?”
*
一出好的戏剧,自然不能少了主演。剧情安排要主次分明,任何人都不该缺席。
盛安桐作为这次生日会的主角,本身不需要邀请函,也没有专门给他的邀请函。
然而这些天他被诡物盯上,心中惶惶,为了方便添加通灵者,他手里还存了几张没印名字,留待备用的空白邀请函。
这些黑色邀请函被他从怀里抽出来时,因没拿稳而跌到地上,摔开。
上边金色的文字隐约泛红,描述着他的身份。
【天煞孤星。】
【你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只要亲近你的人,多半会遇到倒霉之事,更甚者丧失生命。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远离他人,不要和他人接触。不过,你能忍住吗?】
【演出要求:以天煞孤星的身份,一个人活到最后。】
【备注: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