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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刺入苏彦左肩的那截烛台, 原是捧在手中的小烛台,周身不足尺长,是故插蜡的尖端亦只有两寸, 虽尖锐但纤细。

    肩头骨骼尤硬,刺上去时,针入不到一半,便已经弯折。

    所以看着鲜血淋漓,但只是皮外伤。

    这点伤自然好处理。

    然此刻跪伏身前的医者若也是自然处之,那么一切便都好说。

    偏他极不自然,连随侍一旁的药童亦尴尬不已。

    因为掀开衣衫后, 苏彦身上暴露在外的除了这一处伤口, 还有从脖颈到胸膛的牙印齿痕, 甚至是指甲抓痕,道道鲜红醒目。

    若是在寻常夫妻间,这左右就是床帏间留下的一点恩爱烙印,厮闹时的一种情趣。纵是偶为旁人所见一星半点,也不过一句带着春意的调侃。襟口掩去,便依旧是清贵公子。

    但如今印在肌理, 刻在骨骼, 现入外人眼, 在这处囚禁的屋檐下,则彻底变了味。

    变成一种深刻的侮辱。

    一种撕裂魂魄的耻辱。

    “出去!”话从苏彦牙缝中挤出来。

    “止血散。” 医官听到他的话,但没有听他的话,只勉强镇定了神色,摊开手向一旁的弟子拿药。

    药童寻出药, 递上去。

    “出去!”苏彦蹙眉提声。

    医官低着头,将药撒上伤口。

    药童在一旁估量尺寸, 剪下一截缠身的绢布。

    无人应他。

    按理,侍奉他的人如此态度,他该习惯了。

    早在去岁六月,发现被囚在这处开始,这里所有的人,就都被换成了禁卫军和三千卫,连着侍者、医官、汤令官皆是两军中的人。

    他们直接受命于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独尊女帝,根本无人理他。

    十个月,三百多个日子,他本来已经平复了心境,在盘算如何出去,然到这一刻,所有的从容和理智,再度崩塌。

    “滚出去!”他夺过药瓶砸向屋外,愤而起身转入了内寝。

    他在卧榻合眼,再睁眼时,屋中已经黑透,窗外星星眨眼,他避过月光重新合上眼眸。任凭身上伤口血渍黏腻,血腥在屋中弥漫。

    然而周遭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他清楚听见旁人的呼吸声。

    他从榻上下来,转过屏风出来,黑暗中看见跪首的两幅轮廓,依旧保持着傍晚他拂袖离开时的模样。竟就这般跪着,一动不动。

    这总不会是他们自个的意愿。

    他的脑海中闪过少女姿容。

    一时间五指成拳,骨节“咯吱”作响。

    站了片刻,他在一旁席案坐下,启口道,“掌灯,上药。”

    光线亮起,他看的很明白,那两人如释重负,尤似劫后余生。

    所以,她不仅学会了囚禁,还学会了胁迫。

    扯着毫无相关人的性命,逼着他摧眉折腰。

    【朕不是变成这样的。 】

    【朕一直就是这样的。 】

    她在他身边长大,不为他知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的。

    苏彦的伤口裂开来,医官吓了一跳,自认其错,慌忙重新包扎。

    在苏彦上药的时辰里,司膳带人将温了数遍的膳食奉来。

    他这会怎会有用膳的胃口,然看满殿木偶般的侍者,只得挪案用膳。

    膳毕,汤药熬好,他端起一饮而尽。

    然后去沐浴。

    医官叮嘱,他的伤口不能碰水,最好擦身。念他有伤在身,侍者入内帮他,被他赶出去。

    他脱下衣衫,然即便已经数个时辰过去,水雾缭绕的木桶中,还是倒映出他身上印记。

    他站在外头,怔怔看着水面,不知怎么就看到她的面庞。

    看了一会,他将手中巾帕扔入水中,水波荡漾,水花溅在他脸上,她的容颜破碎,消失不见。

    ……

    这日论政毕,江见月回椒房殿歇息,夷安给她送来这段时间苏彦的起居日常。江见月看了半月前她离开当日后的内容。

    至于后头的,大差不差。她略略扫过,丢在一处。

    “能吃能睡,有日照有书读,他过得挺好。”江见月冷哼了一声。

    “陛下!”夷安顿了顿,“臣闻您给丞相用了暖情的药。”

    江见月抬眼看她,不置可否,“朕想要个孩子。”

    皇朝需要,她自己也想要。想要在这世间,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人。

    夷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您用这样的药,和苏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江见月眉眼覆上一层寒色,“阿姊若是当说客的,就该去抱素楼给他分析,去问问他是否要转圜的余地。”

    夷安原就是从抱素楼来。

    她叹道,“陛下,容臣多说一句,您同苏相十余年的情分,您五岁时就与他连在一起了,若他只是一句气话,您能不能再给他个机会。”

    “说到底,也不是给他机会,是给您自己机会。”她顿了片刻,“爱与恨之间,总是爱更好。阿姊希望,有人能好好爱你。”

    “昨夜,陛下还在睡梦中哭泣。”这句前日里阿灿背着江见月偷偷告诉夷安的话,夷安看少女犟着头,便没有说。

    但她这日来时,去了趟抱素楼,同苏彦说了。

    故而,五月中旬,暌违一个多月,江见月再入抱素楼的时候,彼此的态度有过一刻柔和。

    是傍晚时分,初夏晚风徐徐。

    江见月道,“朕还未用膳。”

    她愿意先开口,是因为那日夷安走后,她回想她的话,断断续续想了几日。有一回半夜,梦见苏彦。

    竟是四月午后潮生堂满园春色的场景。

    他盛怒中将她推到,但用一条臂膀搂住她脑袋,隔绝了冷硬的紫檀木案面。

    那样自然的动作,已是他本能的护佑。

    江见月醒来,抱了那个四方温酒器半宿。

    膳食已经摆上案,苏彦没有说话,但是拨了一半的汤饼给她。分完,又盛回自己碗中一些,只添了一勺汤在她的碗盏里头。

    自从幼时被诊出脾胃不好后,她一直少时多餐。

    尤其晚膳,都是定时定量。

    两人无声用完,江见月道,“苏相伤好些没?”

    苏彦颔首,半晌道,“陛下近来睡得好吗?”

    他记得夷安的话,陛下在夜中哭泣。

    江见月眉眼弯下,嗯了声。

    苏彦观她神色,缓声道,“除夕见陛下,不曾问安,问了旁人。是因为陛下就在臣面前,而旁人总是因臣牵涉期间,臣方急问他们。”

    这是在解释当夜对她的忽略。

    江见月眼神聚起一点光。

    “臣能问问陛下,您是如何安置他们的吗?”苏彦足够坦承,“臣就是求个心安,说到底是你我二人间的事。论错也是臣的错。”

    “温氏弟子仅仅罚俸待职而已。”江见月望向苏彦,“至于苏瑜,官降两级,朕让他去了荆州,没有伤他。”

    苏彦眉心跳了跳。

    荆州是新得的地界。

    夹在南燕和东齐中间,苏瑜从未有守边的经验,如何能放置那处。何论他左手有疾,若遇战事,地利、人和皆不占。

    他这样想,便这样说。

    不想,江见月一句话挡了回来,“从未有经验,便养一养经验。那处守将又不止他一人。”

    她不想论政,更不想提苏瑜。

    然苏彦这会,满脑子都是苏瑜和军政。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勾起唇角,“苏相,您功在社稷,按理朕不该这样待您。原也不想这样待您。朕说个折中的法子,您看可好?”

    “臣洗耳恭听。”

    “朕放你出来,您还是大魏的丞相,亦做我堂堂正正的皇夫。我们要个孩子,好好教养他。这般,朕便召苏瑜回京,如何?”

    江见月想了想,笑道,“朕在说什么胡话,这分明是条条利于您的好事,您当无甚好考虑的,一言以应之。”

    只是苏彦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然顿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了。

    少女良久看他,笑出声来,“朕想问问苏相,您这会应朕,是为你侄子安全多些,还是为你自个得自由多些?”

    “长兄为臣而死,臣自当护他遗孤。”

    话落,尤见少女脸上的光寸寸退去。

    “朕以为会是因为你想和朕在一起。你才点的头!”她攥住他衣襟,咬牙道,“为了您侄子,您怎么就不怕礼法流言了?怎么就不怕中伤朕了?怎么不秉持你一身傲骨了?枉朕还听阿姊的话,试着退一退,试着能不能给你我一点转圜的余地!”

    “枉听长公主话的,不只陛下一人。”咫尺的距离,苏彦亦有他看法,“臣原以为是臣一时误解,陛下在臣手中长大,不该是行胁迫逼压之举的人。结果是臣看走了眼,不说这满殿侍者,受你淫威,便是此时此刻,您为达目的,亦是这般胁迫交换!您可有半分仁君明帝的模样?”

    屋中静下,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在夕阳晚照中,尤为明显。

    未几,余晖敛光,日暮落下。

    两个三千卫近来,灌苏彦一盏药。

    殿门合上,便是一片漆黑。

    屏风外厮缠,不知是谁先扶上的一截画栋,之后便再未躺下。

    少女背脊抵在鎏金刻文的廊住上,喊了一声疼,于是便被换了个位置。

    但还是疼。

    她一疼,所幸又将他咬出满身齿印。

    最后在激浪冲天,云巅折翅的一瞬,她勾在他舌尖,咬得有点狠,血腥味一下在彼此口中弥漫。

    “疼吗?”她伏在他肩头,喘息问他。

    药效已经褪尽,青年面上尽是不正常的潮红,箍在她腰间的手还在用力,似要折断她不堪一握的寸腰,“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少女便又咬他一口,扯下他皮肉,“养蛇的被蛇咬,是常有的事。”

    这日之后,连夷安也不能再入抱素楼。

    这处的三千卫和禁军首领,直接向江见月汇报事宜。

    而她,按照太医署的调养和推算,只在每月特殊的两三日来抱素楼。

    每次来,事后便留给苏彦一句话。

    六月十五,她说,你知道安雍二王,是怎么死的吗?

    七月初十,她说,你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吗?

    八月初四,她说,你知道薛谨是怎么被朕扶上位的吗?

    八月廿八,她说,你知道陈章为何要提前乞骸骨吗?

    九月廿二,她说,你知道陈婉在上林苑是怎么中箭的吗?

    十月十七,她说,我就不告诉你。

    十一月初十,她说,朕和你无什可说。

    十二月初五,她来了,不说一句话。走时又道,前头说了,和你无话可说。

    十二廿九,除夕夜,她又入抱素楼。

    相比去岁来时,单衣赤足,这会她穿着保暖的鹿皮短靴,披着厚厚的雀裘,宫人打伞,侍女引路。

    直到潮生堂前,方将手中暖炉递给婢子,接过一盏孤灯,推门入内。

    被这半年间,每月从她口中吐出的一句话勾缠,几经崩溃的青年,这会一把冲上来,拽住她,“今夜总能说了吧?”

    上回她走前多留了一句话。

    她说,待除夕,除夕我们总要一起过的。长夜守岁,我同你慢慢说。

    然这会,少女在黑夜中摇头,“近日有些累,不想说那些事,多来带血或不干净,说来晦气。朕同你说说别的吧,朕得了一桩喜事。”

    “你——”苏彦忍无可忍,一把扼在她脖颈,“我不要听。”

    “苏相,这样会一尸两命的。”少女仰首,黑夜中与他四目相对,将他的手从脖颈挪下,慢慢移到自己尚且平袒的小腹上,“朕有身孕了,尚不足两月。”

    她凑身他耳畔,轻声道,“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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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多谢。

    少女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带着讥诮与讽刺,从青年耳朵贯入,击打到心脏。他覆在她小腹上的手猛地攥起,有一瞬前倾欲推的姿势,之后极快地松开,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然整个人还是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手连带袖摆甩落在身上。是被面前的少女猛推了一把。

    她抓在他腕间的手, 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姿势, 即便他只攥到了雀裘襟口的一点边沿,收的那样快, 不曾伤害到她半分。但敏感如她, 感知得清清楚楚。

    “我——”

    苏彦没有否认自己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 他实在是气急了。

    自今岁六月开始,整整半年的时间, 她来时无声, 走时留一句寥寥数字的话。

    中间灌他一盏药。

    留一日,灌一次;留两日,灌两次。

    他们的交流只有肌肤骨骼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再多便是他足腕间的镣铐声。除此,再无其他。

    每一次纵情都在提醒,她四月里说的不是气话。

    她当真将他当作物件一样索取。

    他说服自己是他有错在先,无视她的意愿将她割让,是他该受的。

    然她每回留下的话,从明光末年到如今景泰六年,数年间的朝野政事纠葛勾缠着他,让他变的暴躁易怒,不断地回想自己到底养了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扶上了一个怎样的人上位,他亦不愿好好说话。

    至此一句“多谢”……

    苏彦喘着粗气,疲惫地坐下身去,两手捂着额头,在黑夜中垂首。

    “陛下,既然有了孩子,你就放苏相出来吧。”

    “朝政需要他,孩子也需要他。”

    “明明可以父母双全的孩子,何至于你一人去养大他。退一步讲,苏相为人父,他就有责任教养抚育他。”

    “他不会不要这个孩子的,你们萍水相逢,他都愿意带你回家,你听话。”

    “到来年开春,你关他就两年了,这样下去,他会恨你的。”

    数日前,知晓有孕后,夷安如此劝江见月。

    所以今日来,她本想试着与他好好说的。

    但是他一下扼住了她脖子,急于要一个真相。

    真相是什么呢?

    无非就是他面前人,非他想象的旧时人。

    她一声“多谢”刺激了他,也得到了他最直接的反应。

    孩子,他也是不想要的。

    那一推虽未成动作,但已经现了他本心,后面只是他的理智而已。是他的教养和品性做不出这样的事,和爱没有关系。

    他视这里为耻辱。

    这样想开去,江见月突然便瑟缩了一下,尤觉脖颈间还有他指腹的冰冷。

    “你、要他吗?”许久,江见月控制自己平静下来,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气。

    屋中的滴漏声,外头的风雪中,格外清晰。清晰到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殿内烧着地暖,灯笼里的烛火短去一截,落下些许泪珠,江见月开始觉得冷。

    她在黑夜中看他,眼睛亮的吓人。

    不知怎么就笑了一下,笑的是自己。她低眉看小腹,本就是她强要来的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就不该生妄念。她摸了摸自己脖颈,一步步往后退去。

    “阿姊,我们颠倒了因果。他愿意带我回家收养我,是因为我们萍水相逢,是他的悲悯。可是现在,我们生出怨恨,他不要我,也不要孩子。”

    “他已经开始恨我了。”

    景泰六年的除夕夜,江见月在抱素楼只留了一炷香的时辰,狼狈逃回九重宫阙。

    天上飘着雪花,人间盛开烟花。

    寒冷,易逝的东西,不知为何都要在每一个团圆日出现。

    她在北宫门前,看夜光下被冰雪覆盖的重重宫阙。上有朱楼飞檐,龙盘凤翔;下有沧池粼粼,龟鹤长生。

    巍峨庄伟,深幽孤寂。

    这里不是她的家,但是她要在此过一生。

    她看着为她掌完除夕宴正要离开的夷安,垂眸摸了摸小腹,“罢了,也不是养不起他,先挑个日子同臣民说一声孩子的来由。我要他,是要带他见天日的。”

    她想,来日漫长,她和孩子也能生活得很好。

    当下,除了太医署和夷安,朝臣尚不知她有孕。

    法子有几。

    最直接的,便是从闻鹤堂拎出一人,说他是孩子生父。但是也得挑一挑,是择雍凉之处的人,还是择世家儿郎。定下了,还得看哪家最合适,对权衡朝局最有利,将风浪控制到最小。当然,闻鹤堂中还有第三股势力,那便是三千卫的人。脱离于寒门和世家之外,这处最为忠心,但是择他们得有个更好的说头,堵住两头的嘴。或许可以让雍凉和世家相互牵制,夷安不善此道,但这个方子江见月用过多回。夷安整理着方案,想等她身子好些,让她自己拿个主意。

    尚不足两月,江见月还没有坐稳胎。且她的胎相较寻常有妊的妇人都要差些。

    除夕夜回来就见了红,卧榻近半月才有所好转。

    太医令惶惶回话。

    概因是一来陛下幼年有疾,虽这些年一直调养,但到不曾彻底康健过。再来便是政务缠身,思虑太过,得不到静养。

    “行了,说完症状讲办法。”二月二龙抬头之后,江见月终于可以下榻,在椒房殿翻阅夷安呈给她的卷宗手稿,“你们治病,朕治口舌。”

    到底是一国太医署,杏林的圣手,经年的经验,开方配药,甚是有用。

    三月里,江见月的胎相终于稳住,除了依旧吃什么吐什么,稍有梦魇,旁的总算都还好。

    如此,她决定向朝野宣告这桩事。

    毕竟已经显怀,冕服宽大可以遮挡,但是配套的大带、革带皆有尺寸,已然围不住她腰身。她也不愿束腹,折腾自己,委屈孩子。

    已经注定了要一人教养他,旁处总是尽量补足他。

    这日早朝前,夷安问她,是否放出苏彦?

    夷安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按照自己的打算昭告天下,那么孩子同他已经没有半分关系。但是您身子愈重,孕后期到月中,您都不可费神,需要有人统领百官理政,苏相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眼下纵是朝臣不言,九卿上的几位心照不宣,但外头已经起了声音,尤其是苏相的胞姐新平翁主寻他已久,苏氏宗亲连带苏家军的将领也出了声音,再关下去怕是会闹起来。”

    “闹什么?人是在温氏子弟和他侄子手中丢的,闹起来就让他们自个压下去。”江见月站在铜镜前,看镜中微隆的小腹,面上有温慈笑意,却是很快压下了眼皮,合住眼中一丝惶恐。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除夕夜回来后,她总是梦见那年的渭河畔。

    梦中,她跌在冰中裹尸、雪里埋人的道路上,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就要将她同那些尸体连成一块时,她看见一架马车遥遥向她驶近,停下,然后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风朗月般的面庞。她好高兴,向他伸出手去,但是车中的少年只是提灯看了她一眼,然后落帘离开。

    她在梦中惊醒。

    脖颈间依旧残留着他指间的微凉触感,低眸看胎腹,也能看见那只修长的玉竹手。

    她告诉自己只是梦,他不会的。

    但是她觉得冷,后背空空。

    “等生下孩子吧。”她重新看镜中人,“生下孩子后,我就放他出来,也就再几个月的功夫。”

    孩子在腹中,她总需要小心翼翼。生下他,便又可以无所畏惧。

    而夷安给她的几个方案,她挑来拣去最后一个也不曾定下。

    景泰七年三月十八,未央宫前殿的大朝会上,她同百官说,乃天赐子,受孕于天,传帝国之国祚,神也,圣也。

    面对如此荒谬的说法,满殿文武愣了一刻。

    最先有反应的是楚王章继,简直当场气笑,但忍着没出声,只将朝笏微移,遮住面容,深吸了口气。

    因为他的缄默,尚书台的声音稍微小些。

    但是御史台显然没这般好说话,直谏女帝未婚先孕,乃失礼于天下,损君之德,恐四方臣民不服也;又言岂能以这般荒诞之语敷衍之,实在有损大国颜面,恐贻笑四海。

    这处是不怕被罚被砍的,以死谏君本就是他们证道的无尚荣光,他们怕的是为后世所鄙,畏权而禁声。

    女帝高坐龙椅,并不应答。

    唯太仆令跪首回话,以开年至今三月来的天象作释,道确乃天降祥瑞,福泽大魏。之后当场卜卦,得出皇城西南角有天示。

    后羽林卫在长乐宫最西边的寒翠阁长亭里,在盛开如火海一般的朱色榴花丛中,寻道一朵金色榴花。此花垂直而下处,竟是黑土泛光,白芒璀璨。羽林卫按照太仆令指使,挖开土地,得一六星石,上刻“天子诞子天之子,十月临凡八月间”十四字。

    如此又得太医署回话,女帝如今有孕四月有余,而产期正在八月中旬。可见确乃天赐之。

    因这日动了长乐宫的地,惊到久居深宫养病的太后,又事关女帝身孕,大魏国祚,陈婉遂撑着病体,入了未央宫前殿。

    没说旁的,只提了那朵金色榴花。

    她道,“乃去岁中秋,先帝入梦,道是来年此时福至大魏。后十月赏花,便发觉此朵金色花。前头未曾多想,今日前后思来——”

    她看着殿上少女微微隆起的肚子,避过她眼神,“当是先帝报喜,只是劳陛下艰辛,孕育我大魏祥瑞。”

    少女勾起唇角,笑意恭顺满意。

    陈婉往前踏出一步,面朝百官,看着是将少女掩于身后的姿态,“往后诸卿还要多承国事,为陛下分忧,为我大魏效力。”

    如此,朝中声音稍息,但坊间并未绝声。

    也不知何人起头带的节奏,道是女帝跋扈专|制,控国母之口,迫太仆令之手,妄称天象,不遵天道。

    他日,必遭天罚。

    声音渐起的时候,江见月控制自己不去理会。

    太医署千叮万嘱,要她控制心绪,不理杂音,以安神养胎。尤其是齐若明,遥想陈婉当年,金尊玉贵养着的胎,本是康健安好,后来因多思伤神生生累成难产,险些母子俱亡,这厢遂格外关注江见月。

    好在江见月比之陈婉,心性要强上许多,当真未将坊间言语放在心上。如此三月很快过去,四月也平安过渡。

    到五月初夏,江见月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脉象和胎相都很好。只是太医署上下依旧绷着一根弦,半点不敢放松。

    因为边地又起战事。

    战报传来的时候,是五月初六夜中,江见月因胎动厉害,入暑后脾胃又差,折腾半宿将将合上眼。却闻未央宫驰道钟声四起,宫门六处鼓声不绝,只匆忙披衣起身。

    小半时辰后,中央官署值守官员,尚书台,九卿尽数汇聚未央宫前殿,江见月比他们到的稍早,已经阅过卷宗。

    暌违四年,钟离筠第三次征伐,兵指荆州。

    这个时机,挑的这个地界。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大魏国中丞相失踪,女帝有孕,时机利他;荆州乃新得地界,又处两国夹击地带,地也利他。

    钟离筠攒了四年的粮食,养了四年的兵甲,统兵八万以突袭之态,连下巴东、涪陵、宜都三郡,而镇守此间的刺史苏瑜退去长沙郡防守,只是长沙郡背靠扬州,乃东齐地界,若是此刻东齐出兵,他手中两万兵甲怕是撑不了太久。

    “新城和襄阳的兵甲呢?”江见月看着高挂的地图,问向章继。

    去岁五月,在抱素楼与苏彦提过一回苏瑜后,江见月并非无动无衷,回来便同章继商议,遂在北线的新城、襄阳,西线毗邻南燕的巴东、涪陵共四郡增兵,按理钟离筠不该如此仓促出兵。

    且按呈来的战况显示,钟离筠占巴东、涪陵二郡,遂为突袭之,但损兵近五千,我军伤亡七千多。从这个战损比,其实钟离筠未占到多少便宜。

    江见月拢在广袖中的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不由暗思,到底是因她有孕给其时机因此共伐,还是出兵故意乱她心绪?

    “回陛下,这两处兵甲尚在,但这两处兵甲一时间无法增援。”章继指着沙江线,眉头紧蹙,“主要问题出在江陵、江夏这两个沿江防线上。钟离筠声东击西,以正兵突袭巴东、涪陵,以奇兵将这两处占了,如此我军援兵难以渡江,荆州沦为孤岛。”

    章继半生戎马,久经战场,一昼夜后领雍凉武将给出了退敌之策。

    围魏救赵。

    便是让在阴平镇守的梁王范瑛,出兵攻打交界处南燕的梓潼、文山两郡,直入其都城成都,以此逼钟离筠退兵救主。

    这的确是一个上佳的法子,但是举兵共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需集粮草,调兵甲,如此下来,待皇命传达,集兵出发,最快需要二月的时间。换言之,苏瑜领两万兵甲,面对钟离筠八万人手,需至少守长沙两月,方能得一生息。

    五月初八晌午,江见月在宣政殿批准了章继的战略,集兵攻伐南燕。论政毕,诸人没有立时离去。章继同夷安、薛谨数人面面相觑,最后夷安以目示意她来开口,遂两人拱手离去。

    江见月犯困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欲睡,但还是撑出一分清明,“阿姊也退下吧,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稍后便去。”

    事关荆州两万将士性命,苏彦又深知钟离筠布兵习性,多番与之交手,遂这日午时,宣政殿理政结束后,江见月去了一趟抱素楼。

    去时,她补了妆,用了一盏安胎药。然踏上车驾时,许是因为日光刺眼,整个人头晕目眩,遂招来齐若明要了两枚参片抵在舌尖。

    是积年的老参,味道格外苦。

    于是途径朱雀长街时,她让人去买了串糖葫芦。她这日因实在觉得仪仗繁琐,不曾銮驾出行,只私服出宫。

    马车停在道上的功夫,两耳便听来不少闲话。

    大抵是,今有战事,祸出今上,乃昔日妄称天象违了天道的惩罚。

    江见月低头看已经隆起许多的胎腹,她只是想要个亲人,这也有错!

    侍者将糖葫芦奉给她,她拿在手中看了会,咬下一颗。同样是用山楂挂了糖浆做的,但到底不是当年的那一碟山楂蜜饯。

    她坐在马车中失神,直到糖葫芦从手中落地,才猛地回神,愣愣看着滚在地上的果子。

    “陛下,可要出发?”羽林卫的首领在外问话,又将她惊了一回。

    她生出一层冷汗,含糊着点了点头。

    车驾在抱素楼门口停下,因她以往都是自己行过石径小路去后院的潮生堂,这会自也只在前楼歇下,但她却久未下车。

    “陛下!”迎她的三千卫尉官出声唤她。

    江见月怔怔回神,又顿了片刻,向其交代了一番,方往潮生堂走去。

    又是四个多月未见面,苏彦见她时只觉百感交集,她当真孕育出了一个生命。

    五月入伏,她穿着薄纱禅衣,身形愈发明显,侍者在门边设了席案,她跽坐在前。

    “前日半夜钟鼓声,想来苏相也已听到了,钟离筠突袭荆州,朕来同苏相论一论军情。”说着,让侍者将整理好的卷宗捧给他。

    他的桌案本是屋中陈设,在出内寝靠近屏风处,这边原设有两座,乃夫妻对案。这会呈来的除了卷宗,还有沙盘图,要商讨之,自然两人隔案对坐更方便。

    但她坐在门边的位置,离他很远。

    “劳苏相莫分神,荆州两万将士尚困其中。”跽坐的姿态,对于这会的江见月已经有些吃力,她没坐多久,便觉腰腹泛酸,人又开始犯困。

    这是寝殿,卧榻就在里间,她很想去睡一会,但只是这样一想,便打了个激灵,清明了一分神思。遂勉励撑开眼皮,安抚腹中闹腾的孩子。

    日影偏转,夕阳晚照,不知过了多久,在数次余光悄看后的一回中,苏彦发现她伏案睡着了。军情很急,但他静不下心来,只无声望着她。

    卷宗落地的声响将她惊醒,她望着直直看向自己的人,不知怎么便豁然起身,冷声道,“苏相想到法子了吗?”

    苏彦摇首,“兹事体大,容臣……”

    “那你慢慢想,朕明日再来。”江见月喘息踏出门外,对着三千卫道,“给他上副手铐。”

    “苏相,待朕诞下孩子便放你出去。还有数月,且委屈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有红包哈……

    第63章

    “陛下!” 苏彦闻她话语, 不由眉心紧蹙。

    他起身追来,因足下步子快了些,走到距离门边半丈处,被铁链拉回。冷硬的咣当声刺激他耳膜,让他一股心火窜起。

    这数月来,他满脑子皆是关于她有身孕的事。

    恐她身子不好,忧让她如何面对朝野黎民, 想要劝她放弃孩子免受流言侵扰引朝局动荡, 又想既决定要生下来且与她谈一谈如何给天下交代,毕竟关系孩子的一生……然整整四个月, 她都不曾出现一次, 而这处的禁军和三千卫, 亦皆如木偶泥塑般。

    苏彦几经崩溃。

    从未想过,她竟能如此磨人心志。

    “磨人心志”四字在脑海中闪过, 因被她孕事冲击而一时压下的她在大半年里说的话, 重新在他耳畔浮起。

    于是,他便又想。

    他到底养大了一个怎样的人?

    他到底扶了一个怎样的人上位?

    却终究没有脱口,换成了一句, “你到底在闹什么?”

    江见月回头看他。

    到底在闹什么?

    两人僵持的片刻,三千卫的首领已经入内给苏彦戴上手铐。

    相比他足腕间以精钢坞特制的脚铐细长隐秘,平素行走间袍摆还能勉强遮掩,这幅手铐则是三千卫寻常审讯犯人的,坚硬而明显。这般猛地在手腕间落下,格外刺眼。

    尤似耻辱又加。

    “罢了。”江见月开口,“朕不在时, 不必给他带了。等朕来时再戴不迟。”

    她没回答他的话,转身离开。

    “皎……陛下!”苏彦亦不再提此间事, 压下怒气转过话头拦下她,“有一事,劳您分神处理下。”

    “臣的胞姐苏恪,您也知晓她的,她从来张扬惯了,但其实胆子很小,又没什么心思。说是臣的阿姊,却如同臣幼妹,往昔都是臣护着她。如今臣已经两年未露踪迹,三五个月还好,这厢太久了,她一个和离归来母家的妇人,又带着个孩子,能倚靠者唯臣罢了,如今定是着急的。”

    苏彦缓了缓,继续道,“许是楼中守卫忘记与您说了,今岁开年后,她已经在楼门前闹过两回了。臣在这处都能依稀闻她声响。她有时口无遮拦,伤人伤己。既然您已经决定,等诞下孩子便放臣出去,左右没几个月的时间了,且不要节外生枝。您可以将她和她女儿一道送入楼来待一阵子,或者也可以让合适的人给她递个话,让她安心。”

    苏彦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江见月静静听着。

    她站在染了余晖的花影里,抚着好动的孩子,喘出一口气。

    他没说错什么,很在理。

    前头夷安也与她提过的,他的胞姐和宗亲都在寻他,再关恐要闹出声音了。再者诚如他所言,苏恪从来跋扈骄横,最能吵嚷。如今边关有急,又涉及苏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她回首,却说了句不相关的话。

    她说,“待朕生下孩子便放苏相出去,确实没几个月了,那苏相知道具体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朕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的目光从胎腹移往苏彦处,退去脂粉的苍白面容,浮起一层稀薄的笑意。

    听来,是问着一个极平常的问题。

    苏彦顿了片刻,想起她除夕夜说尚不足两月,遂道,“是八月末九月初的产期?”

    “苏相算的挺快。”江见月笑笑,“将心比心,朕如今可以理解一个妇人带孩子的不易,朕让卫谨去递话,你放心便是。”

    少女的背影消散在夕阳里,苏彦在那处莫名站了许久,脑海中回荡着她临去时的话语。

    *

    这日回去已是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江见月本想翌日再传召薛谨,不想在北阙甲第行径长乐宫的甬道上就撞见了苏恪。

    若是马车中偶然一瞥,她不会停下,也不会与其说话。

    倒不是喜欢厌恶的缘故,她对苏恪的印象就是个骄横的世家女,没接触过几次。苏氏三兄妹中,若以品性和才智论,只会觉得苏恪不是亲生的。

    实在是她乏的厉害,撑不起精神应付,只想早些回殿中休息。自五月初六深夜战事起至今,两昼夜中,她只歇了几个时辰。

    但是苏恪从长乐宫出来,撞到了她的车驾,将她从假寐中惊醒。

    索性这辆看似寻常贵人出行的双人车驾,车夫是羽林卫精锐,收缰勒马皆有缓冲,只是稍稍偏过马头,将她晃了一下,连简单的磕碰都不曾有。

    但她还是惊出了一身汗。

    偏苏家大小姐恼意正盛,脱口便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于她?

    “放肆,可知车中何人?”随车的羽林卫首领出声呵斥。

    “新平、新平你听话,莫去扰陛下。眼下朝中又战事,陛下又有身孕,孤让六郎、再不济我们请夷安长公主想想法子,还有薛廷尉……左右这两年禁军一直在找苏相下落……”陈婉的声音由远及近,被宫人搀扶着出来拦苏恪。

    原是苏恪寻人无路,跑来向陈婉求援,然陈婉无能为力,未能随她意,惹她如此怒气四溢冲出宫门撞上了车驾。

    “任他是谁!没看见太后在此吗?”苏恪被陈婉拉了一把,气势却丝毫不退,瞧眼前说话者,载人车,皆不过普通勋贵,遂依旧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敢如此端坐车中,而不出来见礼。”

    “是朕!”车帘掀开,现出少女面容,“母后,朕乏得厉害,就不与您请安了。”

    登时,陈婉与苏恪皆吓了一跳。

    “无妨的,陛下且赶紧回宫歇息吧。”陈婉强撑平和,挤出一点笑意,将话接来,一边顺势拉过苏恪,“新平翁主不知是陛下车驾,若有冲撞,孤来罚她。”

    “若是惊到了陛下,妾与您赔罪。”苏恪象征□□了福,却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只从陈婉臂弯中挣开,“妾本就是有事要去请见陛下的,还请陛下容妾一点时辰。”

    “可是要问苏相的事?”江见月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已经有线索了,顺利得话大概十月之前,苏相会安全回朝。翁主静候佳音便是。 ”

    这话落下,陈婉和苏恪都愣了一下,面上宽慰许多。

    然苏恪却没有就此打住,只继续道,“既有线索,不知舍弟在何处?此间才五月初,至十月前尚有四五个月,何处归来需要这般多的时日?”

    苏恪咬了咬唇瓣,跪下磕了个头,膝行至马车前,哽咽道,“陛下有所不知,八月廿八乃妾恩母忌日,今岁是她十五周年冥诞,舍弟理当祭拜。”

    八月廿八已经是八月底。

    太医署估算她的产期在八月中旬,左右大差不差。

    江见月遂道,“当是能赶上的。”她抬了抬手,示意起驾。

    “陛下!”不料苏恪跪拦在车门前,两手抓着车栏,“陛下,妾带幼女独在牡丹楼,平素偶尔与长嫂往来家常,聊以慰藉,眼下其子亦陷荆州,我苏家正支无人,剩我们孤儿寡母妇道人家,实在忧惧惶恐。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舍弟早些归来,怎么说他也是您师父,当年也是有情分的呀…… ”

    苏恪不说还好。

    这厢提起温似咏母子,又论起师徒情分,江见月顿时怒从心起。

    若非这些人推波助澜,何至于今日局面,何至于她都没有师父了……

    “拖开她,回宫。”她合上眼不再理会。

    “陛下!”

    “陛下!”

    “他是您师父啊,您怎可如此霸——”苏恪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瞬间急躁起来,甚至欲要拦御驾。

    “将翁主拖入宫中,快关门。”陈婉吓得花容失色,只捂住她嘴巴,慌忙命令周遭侍从。

    但新平翁主桑门尤尖,话语激烈,长乐宫关了门反叫她嚷了个痛快。

    “我有说错吗,那是她师父啊,她如何可以那样霸道。别人不敢说我就敢说,阿弟就是被她藏了起来。”

    “今日我苏门男儿,一个失踪下落不明,一个身陷沙场生死不知,都是拜她所赐!”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养她教她作出的祸害,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救了这么个……”

    “……我就是不要活了,我寻不到阿弟,我怎么去同阿翁阿母交代,不如直接勒死我算了,我今天进来了就没想出去。”

    “子系中山狼!”

    一个巴掌切断了妇人的声响,长乐宫安静下来。

    是伤重久病的太后,惊气交加,咬牙低斥,“你要死且去旁处,莫累你族人,更别累孤!”

    相比苏恪的吵嚷,巴掌声自然传不到离去的少女耳中。

    是故,江见月的耳畔稍稍静了会,直待马车拐入未央宫北宫门时,她的耳边又开始萦绕起苏恪的话。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等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后不后悔!”

    “子系中山狼!”

    索性这些话没有扰她太久,许是这晚实在太累,用过安胎药后,她很快便睡熟了。只是晨起醒的有些早,因为孩子动得有些厉害,她躺着不太舒服,便起身看了会书。

    但心砰砰直跳,没法静下来,未几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她没有感觉那里不舒服,就是喘不过气,一张面庞转眼煞白,两鬓虚汗淋漓。

    轮值的太医令就在偏殿,闻宫人传唤,片刻便至。

    待一番望闻问切后,瞧得女帝神色稍安,气息也平缓许多,只拱手道,“乃三重缘故,一是陛下过渡劳累导致血不归经,故而心跳加快;二是陛下情绪激烈,紧张忧惧,致心神受损;三来龙胎日渐长大,脏腑受压,导致不适。”

    江见月自小多病,这番话能听懂,也就是无甚大碍。

    过渡劳累,歇息修养便罢。

    孩子长大,这是自然事。

    唯有说她情绪激烈,她觉得莫名,她近来鲜少动怒,梦魇也少了。

    此间一人之语不可尽信。

    平旦时候,她传了太医署会诊。

    太医署对女帝要求会诊一事,已经习以为常。自有孕来,几乎每半月就有一次集体切脉,每一月便进行一次会诊。

    上月里更是已经传旨,待入七月孕后期,让他们轮值从一人改为三人。

    女帝对这个孩子,可谓投入了全部的心思,确也养得不错。

    这厢集中在椒房殿中,得出的结论同轮值医官所差无几,而母体虽然不适,龙胎胎相却是健壮稳固。

    女帝靠在榻上,已经缓过神,摸着隆起的胎腹,眉眼中露出几分骄傲,“你这样强壮,阿母且也将自己养好些,不能输给了你。”

    故而这日晌午,江见月颁布了一道旨意,即日起至十月底,朝会由楚王章继主持,政务由尚书台主理,九卿各司其职各领其部,协理之。

    而她当下就处理两桩事,一桩养身子,一桩便是关于荆州的战事。

    为晨起骤然的不适,江见月这日未再去抱素楼。

    直到五日后,五月十三,一切安好,遂又入楼中。

    *

    苏彦见她过来,莫名松下一口气。

    确切地说,是一刻钟前,三千卫进来给他带手铐的一瞬。他一根紧绷了数日的弦瞬缓减,眉宇间现出一片柔和之态。

    他甚至开口问道,“是否陛下来了?”

    三千卫不会回他任何问题,但他很确定。

    因为他记得,那日她临走前说,“朕不在时,不必给他带了,等朕来时再戴不迟。”

    苏彦看着看手上镣铐,有些惊讶,自己竟在等她、盼她来。

    却又有些莫名,环顾四下,他根本插翅难逃,又何需再这般锁他?

    少女精神尚好,从殿外走来。

    然踏入殿的一刻,心悸了一下。

    她看着从席案边站起来的青年,见他手上镣铐,闻他行礼问安,一时没有多言,只颔首嗯了声。暗自稳了稳心神,在门边的席案坐下。

    侍者从她这处将整理出来的新的军情卷宗挪去给他,他打开翻阅,余光见她神色是为君的庄宁端肃,隐隐带着一股疏离气,便也不曾出声,只低眉阅卷。

    屋中很静,江见月沉默用着一盏汤膳,低眉哄了会又开始踢她的孩子,面上慢慢腾起笑意。

    只是未几,她一只抚在胎腹的手便攥紧了衣帛,呼吸急促,头晕目眩,耳畔尽是那日苏恪的话。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他后不后悔!”

    “后不后悔!”

    ……

    她持勺的手松开,瓷勺击盏壁,发出一阵细小却尖脆的声音。

    苏彦抬眸,见她面色虚白,伏案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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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晚间时分, 抱素楼的潮生堂灯火通明。

    这是近两年中难得的景象。

    因为自苏彦失踪,三千卫便以这处乃案发地为由掌管起来,同时遣散了楼中奴仆学子。既是楼中无人, 自然无需灯火。是故,苏彦被关在此间的两年,夜间除了一盏壁灯或一点烛火,从未点起过灯盏绵延的烛台。

    那两架半尺高的青鸟铜烛台,俨然摆设一般。

    直到今日方重新亮起。

    因为这日,江见月住在了这处。亦是她两年来,头一回躺在青鸟金钩的莲花卧榻上。

    先前原是一次也不曾睡过。

    她对苏彦说, “朕知道,这是你新妇的寝居,是她的卧榻。朕不是你妻子,朕不躺。朕也不要再做你妻子,也不要你再做朕皇夫,朕就是来要一点血脉。”

    这是去岁景泰六年六月她说的话。

    至此,她每月特殊时辰来的那两三日,有时结束便离开,有时太累起不来身便随意躺下。一盏屏风隔出内外,她卧在长案、廊下、门边,躺在以屏风为界的地方。

    苏彦在黑暗中看她。

    她离去时,看她背影。

    她留下时,看她睡颜。

    不知爱恨。

    而今日此时,青鸟铜台灯烛高燃,将寝殿照亮,将她这会靠榻休憩的身影投在屏风上。也并非因为她认下了夫妻情意,实乃不得以为之。

    她骤然间的晕倒,楼中医官切脉无碍,人也未几便清醒。但她坐在门口的案几前未动,薄汗涔涔的额头下,两眼露出焦虑恐慌,捂着胎腹传太医令速至。

    苏彦喊了她一声“陛下”,又喊“皎皎”。江见月听到的,但却只是不受控制地只往后靠去,并不应声。

    好半晌,她道,“你别动,让我静会。”她看铁链晃悠,听撞击声嘈杂,觉得有些吵。

    苏彦顿下来,僵在一处。

    来的是齐若明和女医奉。

    匆匆入内的一瞬,见到倚在门边的女帝,和半丈外戴着脚镣手铐动弹不得丞相,两处相熟的太医令,多少生出几分尴尬。

    江见月有些见红,诸人将她挪去了内寝。齐若明首切脉搏,后出来同先前的医官対医案,留女医奉在里头给江见月检查更衣。

    苏彦原是想进去内寝的,但是江见月在行径屏风的一瞬,突然聚眸在他身上。

    她说,“苏相留步吧。”

    他便滞在此处,初时隐约见她染血的衣袍,血不是很多,但他觉得格外刺目。后来齐若明出来,他便回头听他们说她的病情。

    这会,女医奉也出来了,她搓着将将擦洗干净的手。神情尚且平静,让齐若明进入二次切脉。

    苏彦目光随他们入内,最先看见女医奉的婢女捧盆出来,里头搁着两块带血的巾怕,血渍慢慢化开,染红盆中清水。

    苏彦僵硬抬眸,看向里间。

    望闻问切里,江见月道,“前头腹中有些发紧抽疼,这会好些了。”

    齐若明收回切脉的手,“陛下此番乃脉弦伏而滑,惊则气乱。简单说便是受惊所致。”

    “严重吗?”江见月问。

    齐若明摇首,“不严重。胎相亦与辰时一致,甚安。”

    只是这话落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一切稳妥,女帝精神甚好,数日里无碍,方才择这日才出的宫。

    这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怎就这幅模样了?

    骤然的脉弦气乱原是妇人妊娠时寻常征兆,不算大事。然致见红,倒是鲜有。

    “陛下来时,路上可是受惊了?”齐若明问。

    江见月摇头,低垂的余光中看见屏风畔一袭靛青色袍摆,袍摆下是泛着幽寒冷光的精细链子。

    她抬眸环顾四下,忽想起阿姊大婚那日,她曾在这住过一晚。

    那个青年郎君在屋外给她学做一锅粥。

    一生只一夜的好时光,后来面目全非,但她也高兴的。

    她勾起唇角,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既然无事,朕歇一歇便起驾回宫。”

    她不要住在这里。

    “不可!”女医奉道,“这孕中见红,万不可随意挪动。此处距宫城有六里多路,即便御驾再稳也是折腾的。眼下陛下出血不多,不若在此卧榻静养三五日以观后效,说不定便好了,再回不迟。若这会车马回去,定是出血更甚。”

    齐若明亦接话道,“也或许是陛下此来一路,心中过于担忧所致,毕竟数日前才起的不适,想来过于紧张了。这再去一程,说不定无形中陛下又起忧心,还是留下两日养养。”

    江见月想了片刻,谴退诸人,传来苏彦。

    她用过汤药,又针灸结束,人清明许多,眼神也亮了些,看着犹如只是一副刚刚睡醒的安适模样。

    她甚至对他笑了笑,温声道,“苏相,朕借你这歇几日,委屈你在外头歇息。”

    苏彦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片刻的思虑间,便闻她又传了人,乃三千卫首领。

    江见月道,“去让光禄勋夷安长公主于长安东街平康坊、相利坊、包括牡丹楼,加派人手督侯。”

    长安东街的平康、向利两坊,住的都是苏氏族亲,牡丹楼是苏恪的宅子。这样的传令,乃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在防苏彦。

    是防备亦是警告。

    苏彦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防备他至此,是根本不再信任他了。

    她传完口谕,三千卫首领领命离开,屋中就剩彼此。

    苏彦一瞬不瞬看着她。

    倒是江见月,平和自然,她道,“苏相不必多心,朕不会扰乱他们正常生活,他们依旧行动自由。不过是此间离开禁中,为君者自该防备。”

    这曾是他教她的。

    苏彦干干搓着手指。

    “苏相!”她又唤他,嗓音里带了一些疲惫,“今日且缓一缓论军务吧。您若得闲便先将朕带来的卷宗阅过,朕歇一歇。”

    她说完这话,眉间跳了一下,仿若有些难受,须臾舒展开来。长而密的睫毛覆下,眉眼弯弯,换了一幅温慈模样,只看着隆起的肚子,鼓出小小的弧度。

    苏彦眼神发烫,从她肚子移向她面容,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安静拉过一床薄毯搭上,上下眼皮张合了两次,最后缓缓合了眼。再不多时,搭在小腹上的手轻轻滑下,当真睡熟了。

    苏彦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感知周身光线暗下时,已是日暮时分。

    他退身出来,在席案坐下,捧过她这日午时带来的军务卷宗,上头有她备注过的笔迹。竹简翻过,阅毕,铺开,他持笔蘸墨,闻“咣当”声响,笔在手中微顿,一滴墨从笔尖滴落,砸在竹简上。

    他怔怔回神,看面前将将读完的卷宗,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是何内容,眼下又要写些什么。

    唯有“咣当”“咣当” 的声响在耳边回荡。是手上这幅镣铐,左右腕间的两个拷环间,是一根两尺长的铁链,因他动笔书写而磕到桌案发出声响。

    他低眉看了会,静心重阅卷宗,然一行行墨色字迹入眼,须臾便都化作了边上她朱笔圈注的几笔批释。

    红色的笔迹,化作她衣袍斑斑血迹,又融成她无悲无喜的面庞……

    半晌,苏彦搁笔合卷,唤来了在隔壁轮值的齐若明。

    “苏相?”齐若明见半晌一言不发的人,忍不住先开了口。

    苏彦点点头,请他坐下,问,“要不要给陛下点灯?”

    齐若明蹙眉。

    “天黑了。”苏彦道。

    齐若明看了眼四下。

    苏彦眸光中有些许不自然,也不看他,只垂眸道,

    “陛下幼时,无所畏惧,不怕苦,不怕冷,不怕痛,不怕黑,瞧着胆子大得很……但她多病,有一回夜中发病,给她请医用药后,忘记熄灯便让她入睡了。我坐在榻边守她,见她眨着眼睛,时不时偷看烛火,问她缘何还不睡?她说烛火没熄,她想看一会。我也没拦她,只在一旁看书,半晌方发现她看得格外入神,还偷偷伸手去触碰火焰,见我又看她,方鼓起勇气问我,可不可以不熄灯,她说其实她挺怕黑的,她也怕痛,怕冷,怕苦,是没办法只能不怕……”

    太久远的事,却是得她全部依恋的时光,苏彦这会想起,面容含笑,话语含悲,抬起微红的眼睑,“您不是说她受惊所致吗,万一这会太黑,会不会也惊到她?”

    齐若明这日见到苏彦模样,基本便也明白一切,一时没有多言,只颔首道,“这个还是看陛下自个需要吧。毕竟妇人有妊在身,会改变部分习性。再者妇人多来都是孕中好眠,光线太亮许会有所影响。 ”

    苏彦听得入神,却也诧异。

    他博览群书,纵是医书也有所涉猎,但是妇人孕产类确实不曾接触,所知寥寥无几。

    “可以让我看看陛下的脉案吗?”苏彦问。

    齐若明抱歉道,“苏相,眼下怕是不行。”

    苏彦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处不是宫中,天子脉案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那、她还好吗?”

    齐若明点了点头,“整体尚可,龙胎也稳健,好动得很,才四月出头的时候,陛下便感知了胎动。只是辛苦了陛下,她孕吐厉害,便是如今也没有彻底断绝。前三个月更是吃什么吐什么,但是她恐孩子饿着,便撑着一口口用膳。如今胃口稍开,用得便更多了,只将孩子养得稳固。也是的,你说她一个一国之君成日便担心孩子吃不够,饿肚子……”

    话到此处,苏彦拢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须臾,伸出持盏饮了口茶。

    “不过马上就要孕满七月了,得慢慢减少陛下膳食,胎儿太大,生产时辛苦的还是陛下。陛下其实作息规律,除了因为孩子强添了一点胃口,其他都分外小心,养生安胎皆有道。就是可惜了底子太弱,早年积下了病根。”齐若明看着苏彦道,“苏相原是清楚的,陛下的旧疾,是个隐症,并非寻常身体病痛,是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会发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发烧,胃绞痛。”

    苏彦自然知晓,他原是第一个知晓她病症的人。

    这种病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唯有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孕中最恐高热,脏腑疾患。所以眼下即便陛下瞧着还行,但是整个太医署都分外小心。这不今日便又突起意外。”齐若明话有所指,提醒苏彦莫要刺激她。

    苏彦听得懂,郑重颔首。谴退齐若明,召来女医奉,让她在江见月醒后,问一问是否需要点灯。

    江见月果然要的。

    便是眼下场景,满殿通明,屏风印着她的轮廓。

    她半靠在软枕上,腹部隆起明显的弧线,将她衬的愈发瘦弱。

    苏彦目光落在胎腹上,然伸出的手,摸上屏风,却是停在她面颊额头。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失神。

    *

    江见月住在这的第四日,不再见红。当日下榻用膳,晌午挪来殿外想晒晒太阳,不想午间更衣时发现又现血迹,只得重新卧榻,至此再不敢下来。

    于是尚书台有了新的军情,便由夷安整理后,让齐若明顺道送来。好在是千里之外的战事,书信往来京畿一趟,飞骑至少需要六七日,是故不至于太频繁,之后的日子只得过一次书信。

    而在潮生堂的时日里,因她没法下榻,两人遂隔屏风对话。

    毕竟要看沙盘图和布防图,江见月道,“撤了屏风吧,朕在脑中构图太费神,脑仁疼。”

    她说这话时,苏彦星眸中溢出一丝欢喜。明明不撤,也能在侍者给她送膳,医者给她搭脉时,见到她。

    但是这厢撤下,她完整出现在他眼前。

    倚靠在高高的软枕上的一副纤弱躯体,未施粉黛,未理妆鬓,三千青丝用一根丝绦挽在背脊,鬓边散落了一些碎发,堪堪跌在交领微敞的脖颈间,素白的面庞上还未养出血色,只有一枚新月闪着孤光。

    苏彦望过去,突生几分归家的味道。

    似他下朝归来,他有孕的妻子在屋中等他。

    与他说胃里泛酸口中无味,央他买些长街上的零嘴解馋,又与他道腹中孩子不乖,成日闹她……

    苏彦有些恍惚。

    然眼前人再不会与他说这些。

    她说,“苏相,止步吧。”

    又说,“苏相,我们论政吧。”

    苏彦将神思聚拢,只觉心口被剜去一块。

    *

    而商讨军务的大部分时辰都是在晌午,因为那会她才睡醒,精神尚好,神思也清明。午后偶尔也会论一会,但每每才几句话,苏彦这正说着,或是顿下未闻她应声,或是闻她手中团扇落地的声响,抬眸望去,她孕中困乏已经睡着了。

    有过这样两回,苏彦道,“午后不论了,陛下多歇息,臣作笔迹整理便可。”

    江见月没有意见。

    然苏彦发现,纵是时辰足够,她也难以睡踏实。他在席案前阅卷,排兵。抬眸时看见她捂在腹部的手指尖发白,低头时闻她低吟的喘息声,偶尔见她顶着一头汗神色惊慌地睁开双眼……

    女医奉说,这是正常事。

    胎儿一日日大了,在陛下腹中闹腾,多少累陛下艰辛。所以陛下睡不好,也歇不得。但总算龙胎康健,陛下很是欢喜。

    不仅如此,有妊的妇人还易手足抽筋。

    尤其是在夜间,苏彦已经发现几回。他本就睡眠很浅,如今更是稍有动静便睁开眼。江见月是极能忍耐的性子,苦痛都不喊出声。但小腿抽筋,让她伸也不是,缩也不成,只觉肌肉被扯,骤然间涌入的酸胀,僵麻,呻|吟声在她压抑的喉咙间破碎,她哭出声来。

    索性有医奉侍女替她按揉,半柱香后能够缓减。

    屏风会在夜中重新摆开,苏彦看着她轮廓影子,倍感无力。他至此才知,孕育一个孩子这般艰辛。

    有那样一回,他入内给她按揉,许是平素向女医奉打听后暗自练习的手法尚可,许是男子力道大些,片刻的功夫,榻上的小姑娘便安静下来,眉宇舒展。

    苏彦低眸笑了笑,正拉过被衾想要给她盖好,却见一截足腕猛地缩起,原本已经睡下的人一下睁开了双眼。

    她环顾四下,往后靠了靠,又惊又怒,“谁让你进来的?”

    “我、臣闻陛下不适,女医奉将将去给您熬药了。”苏彦低下眼眸,看着跪地连连叩首的侍女,“不关她们的事,是臣想进来,她们自然拦不住。”

    他看着自己半片铺在榻上的袖子,来时他还将衣角放入她掌中,以为她握着能踏实些。

    “出去吧。”江见月疲惫道。

    “陛下,您能给臣解开吗?”苏彦看着手腕上的镣铐,“臣不置于做那些事,陛下大可放心,臣只是……”

    “过两日朕便回去了。”江见月喘出一口气,截断他的话扶腰躺下。

    苏彦顿了片刻,默声离开。

    这夜后来,她还哭过一回。苏彦以为她又抽筋了,但医奉侍者都在,用不着他,他也不敢踏入,只睁眼看着屏风,直到她哭声散去。

    然而,他不知道,江见月并非抽筋,是因为梦魇。

    她做了一个梦。

    景泰五年二月初九,未央宫前殿的大朝会上。

    黄门宣读了一旨诏书。

    ……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齿序五,瑜,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夫……

    她那样信任他。

    满心想要与他连成连理。

    他不知道她做这样的梦。

    如同江见月不曾知晓,苏彦想要摘下镣铐,也非因颜面几何。

    实在每日午后她歇晌时,他伏案批阅,镣铐铁链磕碰桌案,偶会将她惊到。他听一记声响,抬眸便见她战栗一回。

    苏彦便尽量用左手似揽袍摆般握住铁链,将书写的速度放慢,免她受惊。

    然他不晓,她惊悸的根源本不在这处。

    他们间,绕成一团麻。

    六月上旬,在这处修养近一月后,江见月身子大安,可以起驾回宫。而苏彦处关于荆州的战事也有了起色。

    钟离筠二次伐魏,按照探子带回的消息,南燕朝中益州派并不完全支持,虽然钟离筠手上粮草还算宽裕,但经不住久战。而东齐自失荆州,数年来多有不安,想要出兵征讨,然朝中主和主站之间,亦多有争执。

    故而苏彦想出一计,乃让苏瑜领人扮作燕军,突袭毗邻的扬州。相比他以两万人手面对钟离筠八万兵甲,还要随时防备身后东齐扬州处的围剿,这般先发制人,将局面搅乱,让燕齐两国,于内争执是战还是和,于外相互猜忌,从而减轻苏瑜压力,争取西线上梁王范霆的“魏国救赵”计。

    计成推演完,乃六月廿二,江见月离开的第十八日。

    苏彦理衣修容,心中期待又忐忑。

    自初四离开后,她不再每日过来,每隔三五日才来一回。用她的话说,一是日日前来没有必要,二则三五日出来一趟且当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舒缓精神。

    江见月确实是这般想的。

    见他时心慌,宫中却也压抑得很,她且寻个择中法子。

    只是这日过来,明明是为着一桩好事,然许是黄历不好,才在楼门前下车,便闻后头驶来另一架马车。

    马车门前挂着一个“苏”字,再看车驾雕鸾镶宝,不用问也知是苏恪。

    之前原也遇见过一回的,她吵嚷着要入楼中,江见月想起她前头话,让人拦着不让她入。

    不想,时隔数日,又来了。

    江见月没有理她。

    她直入潮生堂,细闻苏彦计。

    盛夏日,她穿的愈发单薄,看起来人便更瘦了,但确实气色不错,两颊泛红,眼神清亮。只是依旧跽坐在门边的位置,六月烈日渡在她背脊,纵是殿中冰鉴缭绕,也难抵燥热。

    苏彦温声道,“陛下,您往里头坐吧。”他看了眼自己手上镣铐,低眉又道,“这个链子短了一半不止,臣什么也做不了。”

    江见月抬眸望去,眼中有些诧异,那不是三千卫寻常的镣铐,似专门截断了一段。

    “臣让首领截的,这样更安全。”苏彦笑笑,“那头太热了,孩子也受不住。”

    只要她想撑,大概是没有什么她受不住的。

    但是这段时日中,苏彦看得很清楚,她实在太在意孩子了。

    果然,这话落下,她又看他镣铐一眼,起身走上前来,在原本的席案一处坐下。

    认真听他讲解布局。

    途中,两人皆蹙了下眉,原是听到外院苏恪的声音。

    江见月道,“去请翁主离开,就说朕在休憩,让她勿扰。”

    苏彦没有多言,继续讲解,一炷香后结束。

    江见月面露喜色。

    道是果然好计,如此荆州之战有所缓减,两万将士有望见天日,回去便立时让章继细化。

    她说着话,眉间微蹙了下,低眉看肚子,似在用眼神同孩子说话。

    苏彦隔案看她,见她鬓边尚有薄汗。她走后的这段时日,他看让三千卫从前头讲经堂送来不少妇人妊娠的书卷。

    知道了妇人孕中燥热,但有些底子弱的,乃内里虚寒,外头生汗,甚是难受。

    “是不是很难受?”他问。

    江见月掀起眼皮看他,“还好。”

    回宫这段时日里,齐若明说苏彦欲看她脉案,女医奉说苏彦私下问过她身子情况。夷安说,苏相还是关心你的。

    江见月没有否认。

    她是大魏的君主,他是辅君的重臣,关心是他为臣的职责。他从来如此。

    但其实和她本身,没有多少关系。

    她记得很清楚,她已经没有爱人和师父了。

    苏沉璧,在这个世上,于她的身份,唯苏相而已。

    两人片刻的沉默中,忽然外头一阵吵嚷,是苏恪的声音。

    还有些事宜未曾讲完,江见月让三千卫拦下苏恪,“与她说,朕在此间阅书,莫要惊驾。”

    苏彦道,“阿姊前头也来过,陛下可有与她说过?”

    “说过!”江见月闻这话,不知怎么便有些恼,她有事何时不就时处理的!

    苏彦便不再论这个话题,继续讲完那处人手调配,最后缓了缓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待荆州事毕,可否让苏瑜回来?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臣受其父所托照拂,若是从前也罢了,可是如今他有手疾,不适合在前线。”前几日,苏恪在楼门前闹了半日,他听来一些,旁的不说,论及苏瑜这处确实有几分道理。

    其母温似咏已是颤颤不敢言,外祖温门一家已无暇顾及他,能说话的唯有自己。苏彦前头原本提过一回,但惹得两人不欢而散。他便想着借这个档口,他出了计策,苏瑜立了功,如此向她求个人情,总不至于太难。

    不想,江见月并不愿意。

    江见月道,“此事苏相不必提了,调防苏刺史是可以的,但不是归京,而是去幽州。前些日子在尚书台已经提起过,尚书台正议论着。”

    幽冀两处内乱至今,其险恶不下荆州,且离长安更远。

    但江见月此举,原是她私心,一来她确实希望苏瑜离自己越远越好,本能不想见到他。二来念年少那点恩义,他罪不至死,荆州事急,她想调走他,但调他一个总是显眼,唯有调去幽冀之地避一避,当无人说话。

    不想这会苏彦便已经提了。

    他道,“他经验尚缺,并不足以治理幽州。您这般……”苏彦垂下的目光尤见少女吃力的坐姿,不由压下话语。

    “朕这般如何?苏相是想说朕公私不分吗?”江见月本就孕中烦躁,又想起前头提的一回,开口冲他,“朕就是公私不分,难道苏相分了吗?苏子檀凭什么就能调出荆州?凭你作人情,凭朕给你脸吗?苏相可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家人宗亲!”

    “罢了,那先不谈——”苏彦看得分明,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坐着都喘息不顺,不敢惹她生怒。

    何论今日,他等她来,除了国事,也还想再论一论私事的。

    自她那日走后,他回去卧榻就寝,却又搬回外殿,只躺在榻上看那架屏风,回神才意识到是以为她尚在此间。盼着她尚在此间。

    他伸手抚摸屏风,不禁自嘲。

    不是觉得自己所行,不过是用一桩婚事换了利于所有人的最好法子吗?

    利她,御座稳固,少受流言。

    利朝局,安定免起波澜。

    利子檀,得心仪之人姻缘美满。

    利家族,利自己,依旧声名清正。

    所以被关在这处后,恼她行事太过,怨她在其位不虑大局,怒她设计折辱,恨她居然行下药强取之行径,种种不似一个帝王模样,负他教诲。

    这样恼她,怨她,怒她,恨她。

    到头来却是在当她身怀六甲出现在他面前,又当她转瞬离开,在约定的日子也不曾出现,他心急惶恐,甚至于在被戴上镣铐的一刻,不觉耻辱,反觉安心,他似有回神,是不是山河朝局,声名宗族,也没有一个她重要?

    是不是,他们还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这点念头起,他便鼓足勇气,想与她说一说。

    但他不知何时算是好时机。

    是见到她就告诉她,那她是否又会觉得同前头一般,是为了给子檀铺路方这般做的?而话到这处,显然又已惹她不快了,然他转过的话头也被截断。

    因为有声音传入这处。

    【妾为何不能进去? 】

    【妾自小在这处长大,陛下能阅书,妾便阅不得吗……】

    【有何不可,苏相可是陛下师父,他们最是师徒情深! 】

    是苏恪,她还未走。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的……”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他后不后悔!”

    前头话重新回响。

    江见月在这一刻骤然变色,撑案起身,冲着门口道,“去让她闭嘴,她敢再多说一句,再不滚,就给朕乱棍打死……”

    “陛下!”苏彦惊道,亦站起身来,奈何手足镣铐相阻,只得提声拦他,“那是臣胞姐。”

    他的声音因情急而加重,江见月听来如雷击。

    她记忆中,他不曾这样大声同她说过话。

    “苏瑜是你侄子,你照拂;苏恪是你胞姐,你求情。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们,朕对他们已经够宽容的了!”腹中孩子在这个时候踢她,莫名悲从中来。

    【……妾亡母就要周年祭,妾就是想问问陛下具体时辰而罢了……】

    “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子系中山狼!”

    今日语和往日话,一起纠缠入耳。

    “还不去,杵着作什,死人吗?把那贱人给朕拖走!拖走!”“亡母”二字入耳,江见月面色潮红,两鬓虚汗,“把她嘴堵上,打死。”

    “站住!”

    “陛下!皎皎!”苏彦踉跄追上来,呵住三千卫,“就算她不是家姐,您为君,也不可这般凭喜怒杀人,她言语冲撞但罪不至死,何论她又说了哪句该死的话?归根结底,是臣见罪于陛下,陛下若一定要泄恨,臣一人担下便是!”

    “但是陛下立明堂,掌天下,万不可如此乱开杀戒! 苏彦跪下身去,句句皆是谏言,然话中隐怒,还是能让人感受得分明。

    江见月便是一眼看到他眼中情绪,只喘息笑问,“苏相缘何生怒?”

    “可是觉得,朕左右不会杀你?”她气喘吁吁,扶着腰身跽坐他身前,捧起他脸庞,“难不成至今你还觉得是朕恩师,朕要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少女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道,腹中胎儿替踢她一分,她便指尖施力箍他面庞一分,满目赤红看着他,确是一副嗜血模样。

    “臣一点怒意,不过是觉得陛下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苏彦抬眸,与她四目相似,终于吐出一句不该吐的话。

    他道,“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大抵,这是在意识到被她关起来的第一日,他顿生的第一个念头,便一直缭绕心上。纵是两年多里,各种情绪、理智,交融反复,原已不再纠葛这处,但此情此景下,他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少女的指尖松懈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平复心绪道,“原是告诉你晚了,该在去岁除夕就要与你说的。”

    她努力站稳身形,深吸了口气道,“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明光年间,我在上林苑杀了雍安二王,扫清了上位的前路。”

    “先帝还未咽气,我就发信告诉你,帝崩,速归,如此气死生父。”

    苏彦瞳孔缩了缩,猛然抬首,却闻她话语如珠落下。

    “景泰年间,我自传弑父流言,恐吓陈婉,逼走荣嘉,谴走梁王,扶夷安上光禄勋职;设计嫁祸薛谨,后给他洗清冤屈,扶他上廷尉职;同时陷害陈章,逼他交出卫尉职;再后来,我自服毒药除去桓氏,夺了内史职,扶苏瑜上位;后来的后来,我在上林苑派人射杀太后,陷害东齐,如此名正言顺出兵。到最后,便是温氏和你……”

    “你问我为何变成这样,我从未变过。我要是不这样……”少女突然缓过神色,低眸看过他,“我要是不这样……”

    她重复着,没有再说后头的话。眼中光泽不复来时清亮,人却依旧撑直挺立,“但是我知道,无论我是怎样的,无论你我走成何种局面,你都不会后悔,不会后悔当年救过我。”

    “你不会后悔的。”她垂眸接上他眼神,“是不是?”

    铜漏滴答,冰鉴并冰雾缭绕。

    光影移动几许,她没有等到他回应。

    尤似除夕那晚,她问他要不要孩子,也毫无回应。

    但许久之后,在她回去途中,听到了声音。

    【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齿序五,瑜,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

    【你别叫我师父! 】

    【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

    【你要他吗?沉默无声】

    【怪阿弟心软,半道救回来,我定要好好问问,他后不后悔! 】

    【你不会后悔的,是不是?依旧无声】

    夕阳层层西去,少女闭上眼,青年站起身。

    殿中依旧无灯,很快暗下。

    他坐在榻上,神思慢慢聚拢,当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她未说完的话。

    我要是不这样,要怎样活下去呢?

    想清楚她杀手足,不过是反击求生。

    想清楚她弑父要他早归,射太后出兵伐齐,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他。

    想清楚她即便当真陷害臣子,但眼下分明得到了更稳定的局势。

    何错之有。

    他又如何会后悔救她!

    有错的是他自己。

    总觉她孤弱,总觉她尚幼,总觉她只需安静坐在御座便可,总觉的自己可以帮她决定一切。即便是放了权,也不曾真正放开她的意识和思维。

    苏彦低眸笑了笑,待她再来,定于她道歉反省。

    他有一刻宽心,然眼神聚在手上镣铐的一刻,忽就是后背生寒。

    何时开始戴的手铐?

    是在除夕之夜他欲推她开始。

    她——

    苏彦惊起一阵心悸,比失去她的信任更让他痛彻心扉。

    是、她在怕他!

    然而让他害怕的事,还在接踵而来,他又想这日最后她突兀莫名的话。

    她为何要问他,后不后悔?

    她想要听一声不后悔?

    她……

    苏彦在黑夜中起身,冲出殿外,让被三千卫一把阻了回来。

    “去告诉陛下,我要见她。”

    “和她说,我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

    “去啊!”

    “宫门下钥了,那去找夷安长公主,去找齐若明,让他们告诉她,我不会后悔……”

    受过特训,唯女帝是从的三千卫,半点没有理会他。

    苏彦退回屋中,寻找东西欲要扯断链子,总也是枉然。初被关押时,早就寻过了,所有锋利的东西,半点皆无。

    挣扎半宿,他失力颓然跌在地上,忽觉指尖黏腻,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抬手发觉手指沾着血。

    他没有受伤。

    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起身捧来烛盏,一路寻找。

    半路斑斑血迹。

    是她走过的去时路。

    日升月落,月出日下。

    江见月走后第一日,他还在想法挣脱脚铐,折腾翌日足腕皮肉皆破,无济于事。

    江见月走后第三日,他稍稍平复了心境。

    未央宫中有最好的医者,上回她也见红熬了过来,这会来时她精神很好,前头也说胎相稳固……

    他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江见月走后第六日,他寻了些事做。

    孩子还有近两月出生,未听说起名字,他让人送了些书过来,为孩子取名。

    江见月走后第十日,他取好名字,男女各取了一个。

    他想,若是男孩,就他们两个保护她一人;若是女孩,就他一人保护她们两个。

    江见月走后半个月,苏彦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跳愈快,心脏一阵阵疼,手足打颤,提不上力。

    她该三五日来一回的。

    已经好多个三五日了。

    亦是这日午后,夷安来了。

    七月初,依旧炎热无比。

    然从来镇定从容的长公主,手和口都在抖。

    “薛廷尉还未到吗?”她一边问话,一边抽刀劈铁链。

    奈何混着精钢坞的链子,根本无法砍断。

    “是不是她出事了?”苏彦望着一刀刀砍辟铁链的人,“她怎么了?”

    “半月前,陛下突发旧疾,前日晌午胎动早产,眼下还未生下,快不行了。她召了记注官传遗召……”

    夷安哽咽间,薛谨赶来开锁,只瞥过苏彦瞬间埋下了头。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解开了。

    一行人策马急行。

    宫门下马,苏彦奔向椒房殿前,夷安拦了他一把。

    她低着头道,“苏相,陛下召了记注官,召了楚王,召了我,召了九卿重臣,但是她没有召你。是我看见她不肯摘那个珐琅镯,觉得她应该还是想见你的。”

    “你哄哄她,她才十九岁,这辈子……”夷安泣不成声。

    “她不会有事的。”苏彦拂开夷安,疾奔椒房殿。

    殿宇还是昔年模样,只是漫天的血腥气取代了馨香浓郁的鸡舌香味。殿外侍奉的宫人见到苏彦,却也只是一瞬惊讶便匆匆各司其职。端药捧膳,送水递帕,无人理他也无人拦他。

    已经入殿,就剩最后一扇殿门,苏彦扣上的一刻,闻一声隐忍至极的呻|吟,碎裂在大口粗重的急喘声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门之隔,殿中稳婆的呼声,“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他泛白的指尖搭在门上,整个人似在这会才喘出一口气,鬓角滴落汗水,眼眶濡湿。

    那以后,我们两个保护你一人。

    他在心里轻声道。

    “太好了!”夷安赶上来,“这会我家三郎有——”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见苏彦抬眸,脸色很不好看。周遭也不对劲,是一种诡异的静默,须臾,夷安也垮下了脸色。

    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只在这片刻的沉寂后,听到殿内宫人婢子再度惊起的声响,一声声唤着“陛下”。

    苏彦甩开众人,推门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65章

    若说殿外是血气弥散,那么殿内则是血气冲天。

    按理即便是帝王生产这等大事,棘手了些,但到底都是经验十足的产婆医奉,积年见惯凶险的医官侍者,不至于将殿中弄得如此凌乱不堪。

    实在是因为事出突然,骤然间的变化。

    原本熬了两昼夜的女帝,终于诞下龙裔, 连她在内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但当真只是一口气而已。

    产婆接出孩子连声贺喜。

    医奉照顾女帝让她闭眼歇一歇。

    太医署分成两拨, 分别看顾母子二人,调方配药。

    安排地甚是妥当。

    是几声细小的疑惑声。

    “小皇子怎不哭的?”

    “婢子来。”

    “这……”

    在距离御榻半丈处的小床边,从产婆到侍者到医官,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去。

    江见月折起身看孩子, 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干裂的唇瓣张开也发不出声, 但灵台还有两分清明。

    她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想问, “孩子为什么不哭?”

    比她声音先出来的,是她下身的血。

    她在这一个情急里,血崩。

    九死一生的险恶事。

    给她清理擦身的女医奉惊呼出声。

    至此殿中乱成一团。

    医官聚拢过来, 侍者措手不及, 隔堂的两座屏风撞偏一架, 置水的一排铜盆跌倒一盆,浓重的血腥气再度在殿中弥漫。

    将将诞下的皇子因在母腹中长久窒闷,面色在短暂的湿红后转眼灰败青苍,没有声息。

    将将诞下皇子的女帝如同一片浮云伏在卧榻,任由鲜血浸染被衾,涌落地上,带着她仅有的一点意识,从身体里流散开去。

    她没有闭上眼,还在看那个孩子。透过诸人围拢的间隙里,看他的模样,想听一声寓意他存活的哭声。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人,她会好好养他。

    她很早便没有了母亲,但她可以做一个母亲。

    若无人爱她,她可以学着去爱人。

    不知是看得太费神,还是本就没有了力气,她的目光涣散开去,模模糊糊,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境地里还会再想起他,幻化出他的样子。

    本来他也是她的亲人,甚至在很多年里,是她唯一的亲人,胜过血脉至亲。

    可是他不要她了。

    在背弃了情爱,又否决了师徒后,她想至少她是在他手中重生的,他们之间还有一分不同于旁人的恩义。

    但是在抱素楼日影偏转里,在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中,在她摇摇欲坠再无法支撑的境地里,她没听到一声“不后悔”。

    她觉得格外冷。

    无论是半月前的六月末,还是今日七月七,明明都是夏日酷暑,但依旧冷得犹如元丰十年渭河畔的除夕夜。

    七月七,乞巧节。

    是元丰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她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带她去朱雀长街夜游,她掀开了他的面具。

    彼时不知何意,后来知晓心中欢悦。

    时隔数年,她借这段往事与他告白年少的欢喜。

    是十四岁将笄的年纪,她想与他作夫妻,白首不分离。

    明明,他也应了的……

    为什么啊?

    她喘着气,双眼闭合又睁开,目光又落在孩子处。

    有人给他施针,有人给他按揉,有人翻转抱起他,一下下拍打他……

    他那样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但她能辨清,是在救他的命。

    如同她年幼时,药那样苦,针那样疼,他在医官指导下扼住她发病时的手足让她格外难受,但她也只会对他笑,心中感激又开心,那也是在救她的命。

    可是,他后悔了。

    她闭上眼。

    须臾又睁开。

    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身子撑起一点,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是的。

    又一声,响亮许多。

    再一声,接着又一声,连绵不断。

    他哭得那样好听。

    周遭的人都露出笑颜。

    近身的女医奉抬起头说,“陛下,小皇子无碍了!”

    “陛下!”女医奉低眸又急唤她。

    她的一口气松开,重新跌下身去,仰躺在榻上,能感到银针入穴的一点疼痛,也能感到更多鲜血流失的速度。

    耳畔是孩子一声接一声悦耳的哭声,但是江见月躺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

    该高兴的,孩子挺了过来。

    幸得有这样好的条件,最安适的环境,最高明的医者,最名贵的药材,因为孩子有她这样一位母亲,是一国女君,站在万人之巅,集结了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了,就是因为她是万人之巅上的帝王。

    人之将死前一刻的清明,让她想得清楚了些。

    因为她是帝王,他要保她朝局安稳,要她声名清正,所以应而又负。

    若是就到这里,她还是可以放心将孩子托付给他的。

    但这会不行了。

    她重新望向孩子,觉得很抱歉。

    在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前一刻,她任性摧毁了同那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陛下,你撑住,孩子已经没事了。”

    “快啊,给陛下把血止住……”

    “皎皎,我不后悔,从来也没后悔过!”

    是夷安的声音,还有他的声音。

    但江见月意识涣散开去,已经辨不清真假。

    何论,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传他。

    既然是后悔的,传来也无用。

    只是这个孩子……

    前头几经昏厥中,她留了话,传位给荣嘉。

    她想了一点身外事,活了十九年,做了七年君主,当下朝局稍平,集|权过半,不枉人世这一遭。帝崩无子继,手足继,是最稳妥的。为这点朝局民生的安定,她可以不在意同陈婉的那点私仇。左右有方桐在,她活着比死更难熬。

    至于身后事,孩子生不下来,就此随她一道走,也没什么。左右他们母子在一起的,他不必害怕,她也不会孤单。

    但这会要怎么办?

    留他一人,无父无母地在这个世道上。

    她打着颤,眼泪噗噗索索落下来,耳边是一声声“皎皎”在回荡,像极了他的声音。

    她恨,到这个时候还要想着他。

    也悔,没有给孩子留一点余地。

    她早已涣散的目光愈发黯淡游离,已经看不清人影,只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拉住那截袖角。

    “阿姊…… ”她的声音轻得像天边的风,晨起就要消散的露,然吐出的话却字字坚定,“让记注官录——”

    “朕崩,吾子殉葬。”

    *

    她的话语落下,手也松开垂下。

    任由那一截广袖在虚空中轻摆。

    周遭的人缓缓散去,因她的血终于止住,抢回一缕生息。榻沿滴落的血流慢慢变成血珠,然后又慢慢凝固,化作细小寸长的血柱欲落未落垂在榻沿。

    “苏相,暖阁整理好了,可以送陛下过去了。”

    这处显然没法住下,需换处寝屋。

    人在苏彦怀中,盖着一袭薄毯。

    但苏彦感觉不到任何分量,她仿若比年幼时更轻。他的耳畔还回荡着她闭眼时的话,向一条生刺的小蛇,勒住他心脏。刺是锋利的,直入脏器;蛇口是钝的,慢慢磨割着将窒息的毒液侵入。

    他的目光从满床满地的血迹上收回,落在怀中人身上。

    看见黏湿散乱的发,苍白几近透明的脸,还有颤抖不停的浓密睫毛。

    “……你别怕啊!”他乞求道。

    抱紧她。

    想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想让自己感到一点她的温度。

    这样的举止里,分明是他更怕。

    也确实如此,这是往后数年里,他最后一次能够靠近她,拥抱她。

    她的恨,和爱一样浓烈。

    江见月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七八日过去。这数日里,她虽也偶有醒来,但眼皮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整个人昏沉乏力,只是被动着饮药用膳。待一盏药毕,一点流膳用下,她便已经耗尽精力,难有神识回转。

    幸有宫人体贴,时常将孩子放在她身畔。她闻过孩子身上的乳香,听到孩子的哭声,心中安定又期盼。

    然而,这日彻底睁开眼,神思清明里,她看见就近的摇篮边,苏彦在逗孩子。

    是午后时分,日光微醺。

    她许久未见光亮,这会难免觉得有些刺眼,该是抬手挡光,却无甚动作,只一瞬不瞬望着那处。

    苏彦似有感应,转过身来,迎上她终于又湛亮起来的眼眸,于是眉眼都带起笑,脱口便是“皎皎。”

    江见月没有应他,只沉默看着他,想他这一声呼唤,看他近身,触上自己,将她扶起坐好。

    他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问,“身上还疼吗?”

    见她不应,又道,“药温着,但要过半个时辰再用。”

    顿了顿,似有些无措,望过孩子,“乳母才将他喂饱,你要不要抱一抱,但是他浅眠易醒,要不过一会再抱?”

    苏彦一个人说着话,呼吸急促,只深吸了口气道,“你想看他是不是?那我扶你下来,去看一看!”他絮絮说着,再次伸手扶上她。

    他的手掌温厚,将纤细骨骼一下握在掌中。但力道有些重,握得有些紧。

    江见月蹙了下眉。

    他松开些,却依旧是五指围拢的姿势,将她一截臂膀圈在其中。

    周遭静下一瞬,他半弯着腰,一手扶在她背脊,一手圈在她肩膀,是一副亲昵姿势。江见月只要稍往后靠一点,便可以倚入他臂弯中。

    但她没有。

    她伸出手,拂开了他。

    “皎皎,我没有后悔!”苏彦握上她的手。

    原是在抱素楼中就想明白的事,该是在她清醒一刻,就告诉她的话。苏彦在这数日里,翻阅她的脉案,愈发觉得自己罪不可恕,累她至此。

    脉案载:

    六月廿三,帝子时一刻起高热,丑时四刻胃痛难忍,乃突发旧疾。然孕中不可用猛药,遂药量减半。

    廿四至廿十,因药减少之故,病情难控,高热反复,白日稍退,夜间又起,唯胃痛稍缓。

    七月初一,初二,旧疾稍有好转,高热减退,然腹中抽痛,有早产之兆,遂调方施针。

    七月初三,腹痛稍缓,却见胎儿下坠。

    七月初四,腹痛虽止,偶尔高热,胎儿入盆,胎动愈烈,恐随时发作。

    七月初五,午时见红,早产……

    其实,后头都无需细看,她是六月廿二傍晚回宫的,当夜旧疾突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是他久未回应的态度,彻底刺激了她。

    他没有想过,她脆弱敏感至此。

    “对不起,皎皎。”苏彦终于在这一刻体会到,久未得回应,是何等煎熬。

    但她要比他仁慈些,没有让他等太久,便在此时开了口。

    她抬起的眼眸中,淡去了浓郁激烈的情绪,剩一缕疲惫后的平和,“但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没说。

    她只说,“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她望向孩子,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我有亲人了,以后有他,也可以好好的。鬼门关捡回来的一条命,我会珍惜的。”

    太过坦诚的话,比说恨他怨他不要再见他,都更让他心惊。

    苏彦来不及开口,也来不及悔恨,便看见让他愈发惶恐的事。

    她伸出手,触上他腰间,将一块玉牌摘下,放在掌心摩挲。是许久前送给他的,有一回醉酒后装病,想他来椒房殿看她。

    但是,他说不可以。

    唯一以此令牌留在椒房殿的一回,是景泰二年的除夕夜。结果晨起,他就向御史台直面此事,无声拒她。

    后来便再未用过此牌。

    倒是劳他至今,还挂在身侧。

    江见月摸了一会,丢入不远处的冰鉴中。

    玉击铜壁,碎成数片,声惊人心。

    冰鉴中的水汽寒雾溅起,原也不足以溅到苏彦,但他已觉通体生寒。

    伴随着她后头话语,让他无法喘息。

    “苏相!”她唤他,“你是外朝官员,内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皎皎……”他艰难吐出两个字,似除此二字不知再说何话。

    亦或者,这两字是他仅剩的机会。

    但是,她没有给他机会,截断他话语。

    “苏相,你僭越了。”她静静看着他,带着帝王对重臣的礼貌和为君该有的疏离,缓声道,“朕需要静养,即日起至年终,政务便有劳苏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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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苏彦初时没有走,他不觉得这会政务非他不可。且当被关着,还不曾出来。两年都过来了,不在乎再多些日子。

    错过了她的孕期,也不曾伴她生产,回想脉案记录的种种,她都是一个人挺过来。如今在月子中,总要陪着她的。

    这日他没有说不, 也不曾领命, 只低首道,“我不扰你, 你先休息。”

    江见月也没再坚持,看着皆随他意。

    苏彦心下稍安, 退身出殿,在行经冰鉴时看见里头那枚碎裂的玉牌, 心中安慰自己, 她只是气急了,不至于真的推开他。

    因为门边拐身的一瞥,他看见她靠在榻上,盈盈目光望着摇篮处,神态温婉恬静,白皙的手腕间七彩珐琅镯闪着柔和的光。

    她还戴着那只珐琅镯。

    然他已经出来而不去外朝理事,和他失踪无法去外朝理事,这完全是两种境况。后者乃不得已为之,如今属于前者,不稍两日,尚书台的政务卷宗便递了进来,御史台直谏他流连后廷的奏本也从中央官署传到椒房殿女帝的寝案上。

    他起先没有理会尚书台的政务, 那处有楚王章继镇守。且眼下的主要政务便是荆州之战,他已经给出了方案,章继又本就是行伍出身,足以应付。

    他诧异的是御史台。

    在江见月分娩翌日,他决定留下守她的时候,便给御史台递了话。还是让齐若明做得伪,以女帝心绪不安,需亲人在畔以求安心以缓病症为由,择他留下。

    御史台虽觉不妥,然也闻女帝此番产子凶险,相比帝之性命,社稷之福祚,偶尔破个例也未尝不可,遂应了。

    这会按理不会上奏参他,更不会将奏本绕过尚书台直接呈给女帝,都知道眼下她无法费神阅卷!

    尚在疑惑中,还未来得及传来御史问一问,他自己便被江见月传召了。

    这日是七月廿一,江见月清醒后让他离开内廷的第六日。

    相较于六日前,她初醒来,面目寡淡,妆容未理,这会她已经描眉点唇,新月绘金;三千青丝盘髻戴冠,华胜加顶;身着龙凤交领曲裾深衣,臂挽鲛纱披帛如练;端坐在椒房殿临湖的书斋中接见他。

    斋中纳冰点香,女官立左右捧掌卷宗,宫人隔屏风烹煮香茶。

    她跽坐在朝南正席案上,左首设一空席,席上摆着茶盏笔墨,乃予他上座。随他见礼落座,侍者恭敬添茶侍墨,摆靴理衣。

    这是标准的君王召见重臣的规格和礼遇。

    “苏相,你看一看吧。”她示意大长秋将御史台的卷宗给他。

    这样的君臣接见,从前郢到如今的大魏,从先帝明光年间到眼下景泰年间,原是数不胜数。但这厢,平白多出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和从心底漫起的恐慌。

    即是这般正式的传召,自不可直面视君。苏彦微垂眼睑,从阿灿手中接过奏本,明显感觉她的不快,余光再扫江见月,看清她眉宇中的一丝疲惫,和比往昔都要浓厚的敷面脂粉。他目光掀起,凝的久些。

    “苏相!”阿灿给他打开卷宗,提醒他。

    落在耳畔的声音太过清晰,苏彦回神,垂眸阅卷。

    “臣闻陛下复醒,已归圣安,其心无恙,只需由太医署调养龙体。故丞相乃外男亦外朝官,当无缘由再滞内廷。然至今未出,实乃有损君臣清誉,有违男女大防,不堪为天下清流之表率也。”

    这是第一卷,寥寥数句。苏彦一一阅过,面色寸寸泛白。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御史台弹劾他,乃是她的意思。她告诉御史台,自己身子已经无恙,但丞相留宫不退,如此让御史台出面请他离开。

    苏彦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她主动启用御史台,是为了让他离开她的寝殿,离开她的身边。

    曾经他为了彼此名声放弃她,今日她将这套说词完整还给他。

    这六日间,他没有踏入内寝,但偶尔会在偏殿问一问她的情况,或在她午后歇晌时进去看一看她,又或者在暖阁中让乳母教导他抱逗孩子。

    她在慢慢恢复,但终是元气大伤,需精心调养。

    孩子因早产,很是瘦弱,偶有惊厥,睡得很浅。但整体在改善,小半月中,吃得多了些,皮肤泛白,眼中黑亮,很乖很安静。

    他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她们母子二人。她在这数日中无声,安静度日,他以为她在慢慢消气。原来并非如此,她只是沉默着用自己的方式让他离开。

    在他看不见的时间和地点里,她费神想法子,持笔写诏令。

    她还在月子中,书写伤眼,设计伤神。

    苏彦抬眸看她,似看见她精致妆容后,虚弱的眉眼。

    然根本无需他想象,未几她便不受控制地颦蹙了眉头,交叠在双膝的手捂上胸膛,确切地说是捂在胸上。

    原本背脊笔挺的人一下半伏在案,一旁阿灿赶忙委身将她靠在怀中。

    “让女医奉过来。”江见月额上生出一层细密冷汗,吩咐宫人,又示意苏彦不必起身,“苏相且将剩余阅完,朕无碍,稍后便来。”

    苏彦看着她被人搀扶转去内室,却不敢靠近触碰她。后两位女医奉过来侍奉,不久内室中传出零星的几声呻|吟。响声不大,但苏彦闻来心惊。能呼出声响,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否则纵是刀伤针扎,她都没有声息。

    苏彦起身至内室门前,门口宫人跪首拦他,求他不要进去,否则陛下会要了她们的命。

    他僵在门边,遥望里间,见榻上露出小半幅身影,一位女医奉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上半身。他便只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手背渗出青筋和汗珠,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见五指松开,周围有人送去药膳,女医奉接过喂她。

    又一炷香后,阿灿出来见到干干杵在门口的青年,原是恼意横生的面容,最后到底缓了缓道,“苏相,陛下用了药有些犯困,让您稍侯半个时辰,她歇一歇便来见你。”

    “她身子何处不适,可要再传太医令看看?”苏彦有些猜到,但还是想要细问。

    阿灿请来女医奉与他解释。

    “妇人生产后,自生母乳。但陛下体弱,乳水不多,自是断去的好。又因陛下前头昏迷,错过了以药膳断乳的好时机,如今积了些在胸中,本来慢慢断去也可。只是近来陛下烦忧,郁气结于胸,病化结块。眼下只能婢子们按揉推拿,但这法子比之药膳要慢些且疼些,陛下又神思操劳,遂前个结块更甚,已经有些高热了。”

    女医奉话毕退身,阿灿接过话头,“苏相不必心焦,婢子问过了,也就十天半月的过程,陛下熬过便好。她本就没什么不能熬的!苏相在此间处理政务,左右婢子们服侍陛下,理妆披袍出来同您一道论政便是。”

    苏彦眉睫垂落又抬起,“让她歇息吧。臣本就为御史台弹劾,打算今日便离开后廷的。往后至年终,政务之事,无需陛下操心。”

    未曾想到苏彦在这片刻间便选择了离开,阿灿难免讶异,一时面色稍缓,向他福了福身。

    苏彦笑笑,交手还礼,“劳姑姑照顾好她们母子。”

    阿灿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瞥头看屋内养神的女帝,不由轻叹了口气。

    苏彦离开椒房殿时,去看了眼小皇子。

    小小的婴孩裹在襁褓中,刚喝完奶,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

    “你阿母身子不好,你要乖一些,少闹她。”苏彦手中握在一块玉,一面刻着一个“江”字,一面刻着一个“曜”字。

    江是她之姓。

    曜是他择的名。

    日出有曜,寓明光耀眼,意温润柔暖。

    他将玉佩放在孩子枕边,见他五指空攥,遂伸出一根手指放入他掌心,未几孩子拢住他手指。

    这是数日间,他常同他做的动作。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只觉一股暖流,从指上传入心脏,父子间的感应就这样形成。

    “对不起。”他与他道歉,最初有那样一瞬竟想不要你。

    苏彦在这日离开椒房殿。

    彼时虽有不舍与牵挂,但总也不是很浓重。

    他和她母子二人尚在同一皇城下,他亦可以随时出入未央宫,即便不能随意入内廷,但他总可以在前朝、在未央宫的前殿见到她。孩子慢慢成长,总也会走出后廷,他们总有相处的日子。

    时日长久,他和她,总能重新来过。

    而如今,且为她撑好当下,让她养好身子。

    苏彦这样想,便这样做。离开椒房殿后,翌日便正常出入尚书台理政。初时数日里,虽也夜不能眠,眠而惊醒,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她的影子。遂择了一日午后时辰,去了一趟太医署寻找齐若明,想要看一看她最近的脉案。

    不想,被告知齐若明在八月初被女帝升为一千四百秩太医监副监,眼下主掌太医署官员选拔,不再随侍女帝左右。而女帝的脉案直接由禁中管理,所观需入内廷。

    苏彦回来丞相府,人有些恍惚,回头一想总还有陆青在她身边,可帮他看她脉案,告知她们母子的情况,亦为他暗里传些东西进去,比如她喜欢吃的山楂蜜饯,薛谨处开脑练手消遣时辰的莫奈何,他再寻些隐于山野的杏林名士谏入养她身子……

    未料亦是这日傍晚时分,宫门下钥之前,护在女帝身边多年的陆青领了一千秩校尉一职除了禁中,道是女帝体恤丞相,让她重回他府上当值。

    陆青站在苏彦面前,如实承禀后,看着久未出声的主子,咬牙又向他奉上一物,乃一三寸见方的紫檀木盒。

    道是受陛下所托,物归原主。

    苏彦盯了许久,伸手扣上铜锁,凉白战栗的指尖顿了又顿,终于合眼打开。

    光照在眼前移动,他缓缓睁开眼,孤影萧瑟,眼眶湿红。

    里头是一块刻着“江曜”二字的玉佩,和一枚七彩珐琅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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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苏彦翌日没有上早朝,也没有去尚书台理政,丞相府中虽如常开府办公,但他这一日也不曾来前衙,只置身在后宅寝屋中。

    府中长史原在辰时得了抱石的话,让他去同楚王章继说一声,丞相晨起微恙,调值休息一日。

    本是一件小事,不想引来了椒房殿中的大长秋阿灿,带着女帝口谕而来。

    苏彦闻讯,出来接驾听谕。

    他精神确实不大好,面色青白,身上还穿着昨日衣袍。只是穿堂过院而来时的步子尚且急迅稳健,在看到阿灿和她身后女官掌捧的御赐之物时,眉宇舒展,流出一抹浅淡温煦的欢意,躬身听召时即便眼眸低垂、睫羽覆压却依旧难掩骤然间聚起的微光。

    星辰般璀璨。

    他是有些精神不济,但并非染恙,实乃昨晚瞧着那个紫檀木盒中之物,一夜未眠。赠给孩子的玉牌,送给她的镯子,她统统都不要了。无声告诉他,她已经不需要他为夫为父。

    【朕崩,吾子殉葬。 】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

    【我有亲人了, 以后有他,也可以好好的。 】

    一整夜,这三句话亦是随着眼前物,来来回回在他耳畔萦绕。

    他呆坐在榻上,任侍者退下,合门离开;任烛火黯淡,屋中无光;任弦月勾天,照出一抹残影;任日光升起,他出仕十五年头一回无端不上值。

    因意识到一个极可怕的事实。

    她不是一时的生气,是当真对他绝了念想,断了情意,想要一个人走。

    待能听得一点当下的声音,神思稍稍回转,是因为胞姐苏恪的入内。

    她道,“这个时辰,你怎么还在府中,不去上朝的?”

    他便扫了眼墙边的滴漏,即将辰时。距离早朝开始,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是不是病了,脸色这样难看?”苏恪将手伸在他额头,“没有起烧。”

    “罢了,左右这个时辰也迟了,歇一日吧。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她拦下起身要去更衣梳洗的人,转头让人以染恙为由,给宫中递话。

    苏彦没有应她,依旧传人送水取袍,牵马备车。

    好好地,怎就不去上值了呢!

    然当他听到迎风自鸣的风铎声缓缓传人耳中,看着从北苑驶来的车驾上,四盏莲花风铎在风中摇曳,他突生出一个幼稚又无奈的想法。

    就这般歇一日吧。

    就当是染恙吧。

    她会不会着急?关心?其实心中还是想着念着他的?

    他叫停车驾,重新在临窗的席案前坐下,一会摩挲玉牌,一会摆弄手镯,眸光在风铎上流连。

    苏恪张了几回口要与他说话,他抬手止住她,最后转过头恳求道,“阿姊,你容我一会成吗?”

    “就一会。”

    他在等长史的回话。

    其实心里也清楚,她如今不上朝,官员上值调休或是请假如此微小的庶务在章继处告知一声便可,根本进不了她耳朵。

    但就是这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尚是一国丞相,君有疾,他当以代百官视;他有恙,君主亦当慰问之。

    万一呢?

    果真有万一。

    苏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到底还是过问了他的事,还谴阿灿亲来,甚至送来赏赐。虽然只是一些寻常现成的人生鹿茸,金银布帛。

    但苏彦很高兴。

    只要是出自她手,是她的心意,他都欢喜。

    而阿灿传谕,确乃如是说。

    “丞相身在要位,身系朝政,乃我大魏之肱骨支柱。今闻卿抱恙在身,朕心什忧,特赐膳品珍馐,望卿早日康健,尚书执政。”

    苏彦谢恩起身,欲留阿灿用茶,想问一问她母子二人的境况。

    自他七月廿一离开至今又小半月过去,而再过四日,八月初七孩子便满月了,她也可出月子。但他没有半点他们的消息,不知她修养的如何,不知孩子是否又长大些。

    明明是他最亲的两个人,但一面宫墙隔绝,他什么也不晓得。

    然阿灿婉拒,道是来此除了传口谕问候苏相,原还是为女帝办事而来。

    八月初秋,天地辽阔清远,凉风瑟瑟拂面。

    苏彦闻阿灿话,大抵理清了意思。

    章继确因他丞相的身份,将他染恙调休一事,承禀了江见月。而原本江见月已因有事需阿灿来丞相府办理,在谴阿灿过来。闻楚王话,便让阿灿又留了片刻,如此带来口谕和赏赐。

    苏彦闻至此,问,“陛下可还说旁的?”

    阿灿瞧他神色,缓缓道,“陛下与楚王说,以后三公九卿位的高官再有此类事,亦不必告知她,按旧例问候赏赐便可。”

    于是,苏彦眼中那一抹惯常的浅笑都堪堪凝住。明明是宦海游身,官场应酬,十余年长袖善舞、冷静自持的人,这会却如一个头回待客、初出茅庐的士子,竟不知要如何接话应对。

    只又一遍看面前女官,看她身后天子的恩裳。

    原来,这当真只是纯粹至极的君臣情意和礼遇。

    “苏相?”阿灿打破沉默。

    “大长秋请说。”苏彦不达眼底的笑意似死寂冰湖中裂开一点缝隙的水,艰难地流转,“不知陛下谴您来所谓何事,臣自当办理。”

    话落,竟有一种想立刻请人出府的冲动。

    她此刻派人来,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要退回来?

    苏彦拼命地想。

    然思来想去,再没有比那紫檀盒中二物,更能伤他心神的了。

    如此,任她何物,他收着受着便是。

    苏彦闭了闭眼,睁眸的一瞬,只觉晌午日光恍眼,整个人有些晕眩。

    “陛下谴婢子来,向丞相要回一物。” 阿灿道,“昔年陛下赠给苏相四盏莲花风铎,今日让婢子来取回。”

    苏彦气息微喘,无声看着她。

    阿灿继续道,“陛下说了,今想来,她手拙不善制作,粗糙不堪。彼时年少不知事,一心只为求心安,未及思虑丞相,以那般粗鄙之物悬观之,多损您颜面。如今想起,心中感愧,遂以新物换下旧件。”

    话落,两位侍者随阿灿手势,捧盘上前。

    阿灿掀开红绸,乃四个鎏金嵌玉的六角风铎。

    “苏相见惯珍宝,想必是识得此物的。”

    无需见惯珍稀,只要是出入未央宫的朝臣,都识得此物。

    这原是未央宫前殿廊下六十四盏辟邪的风铎,得高僧诵经,价值连城,确乃至宝。

    但哪里比得上她以竹片制作的风铎。

    苏彦站在堂前,看禁中的女官将御前的、世人眼中的至尊至贵之物,恭敬奉入他的属臣手中。然后又恭敬地领人入后院,解下他车驾上的风铎。最后依旧恭敬地同他行礼告辞。

    无需多久,朝野上下,长安高门,便会知晓,时隔两年,他归来依旧是受女帝瞩目信任的苏丞相,依旧是帝国的擎天之柱。

    如此,再无人会谈及他失踪的两年,即便是一些猜及内情的同僚,亦不会再做笑谈。朝堂和坊间,都会彻底噤声不提。

    他还是那个清贵无极的名门公子,不曾被摧眉折腰,不曾被幽闭关禁。他曾心心念念想要的清正名声,她全部重新还给了他。

    而他,至此也当真只是一国丞相,一个世家的典范。

    除去朝政公务,同她再无半点关系。

    “姑姑!”苏彦追上去,目光落在那四盏莲花风铎上,仿若看见很多年前,少女手持刀剪,寻来竹片,在新春带着雪意的日光下,坐在被禁足的府院里,翻着卷宗,埋头学做风铎。

    竹片划伤她手指,剪子划过她指腹,留下细而深的伤口,她将风铎捧给他,半点不在意伤口。

    只说,“师父,你无需日日来看我,但是你上朝路过我府门,我听风铎声,便知你在。我就很安心,不会再害怕。”

    她唤他师父。

    她那样依赖他。

    【我想试一试,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 】

    “姑姑!”苏彦将人拦下,半晌伸手摸过一盏,晦暗眼眸中带着乞色,“这个占了尘,还有些磨损,就、就不要碍陛眼,且就放这吧。”

    他想要留一盏。

    看她痕迹,触她温度。

    “苏相,你……”阿灿叹了口气,想起两年前未央宫前殿黄门宣召后,少年女帝从丹陛吐血滚下的场景,想起她后来无数次梦魇,在哭声中惊醒,只伸手推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多留一刻,道,“苏相是聪明人,知晓那四盏鎏金风铎的意义。陛下关你两年,数百日子里或许多有不敬,行事偏执激烈,但今日起当是补足你了。”

    “有些话,本是陛下同婢子的闲聊语,原无需与苏相说。但眼下说说也无妨。婢子来时,原是不解的,何必要给您这般大的恩赐。纵是陛下过了些,但论因还是在你。”阿灿顿了顿道,“然陛下说,她感激你后来说的不后悔,不后悔在渭河救了她,这是她一辈子还不了的恩情。所以她今日站在至尊位上,拥有世间至尊物,分来予你些,你也是受得起的。”

    “而至此,她与你两清。”

    “你声名依旧,威望依旧,权势依旧。依旧——可以娶妻生子。”

    阿灿话落,将四盏莲花风铎盖上布稠,领人离去。

    秋风平地起,苏彦不觉风吹,也不觉得冷。

    只是原本萦绕在耳际的那些话都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只有两字。

    两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段转场大概2000字,写完估计又晚了,明天上午更。

    第68章

    堂前传谕时,日升东方,眼下已近中天,苏彦还站在禁中女官离去的地方。

    御赐之物封入库中,剩四个鎏金六角风铎,属臣不知如何处理。大长秋后头同丞相的一些私话,不曾落入六耳,但奉女帝之命前来办的差事原诸人皆闻,乃“以新换旧” ,如此便该将风铎重悬于车驾四角。然上前问过丞相两回,都不得他回应。若是要入库封存或供奉堂前自然也是可以的。故而属官在边上踌躇了半晌,方得苏恪话,重新悬于车驾上。

    苏彦不知何时回的神,归来后院时便正好看见苏恪指挥他们挂风铎的场景。

    【挂长些,声音便更脆些! 】

    【我来挂。师父, 您看下, 是否一样长? 】

    【若有磨损了,师父您同我说,我再做。 】

    【师父, 你喜欢吗? 】

    “怎么样,喜欢吗?”是苏恪的声音,响彻在苏彦耳际,“我让他们从库里寻了些金线密在一起,做以垂绳,如此方算同这未央宫廊下风铎匹配。知你不喜奢华,但总是御赐之物,便该如此。”

    苏恪最喜这些贵物,眼中很是满意。

    “摘下来, 封入库中。”苏彦从车驾前过,拾阶入内。

    “哎——”苏恪闻话,扫过瞬间停手的侍者,追上去。

    未几,风铎拆下,外头马车空空如也。虽依旧是三公使用的四骑华盖敞车,但少了那鎏金至尊的点缀物,终是少了一点更上一层的荣耀,实在遗憾。

    自小长在锦绣堆、满眼权势的妇人,隔窗观去,不免叹息。

    “阿姊无事,且先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苏彦将案上的玉牌和镯子收好,盒盖上锁,归置在一旁。

    苏恪一大早过来,自然是有事的。然来了一个晌午,插入这么一桩事,又见这紫檀木盒,遂缓了缓道,“我的事稍后说,阿姊且问你一事,你同我说句实话。”

    苏彦揉着眉心。

    苏恪谴退四下侍者,将半开的窗牖合上,压声道,“你失踪这两年可是被那丫、被陛下关起来了?那个孩子可是你的?”

    苏彦靠在榻上,眉心揉出一道红痕。

    “你这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苏彦蹙着眉宇,眼中流出一丝疲惫。

    “果真如此?”苏恪上前拍开他捏在眉心的手,又气又怒狠力戳上,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她是如何关的你?是、是那日临行别宴,对不对?她设计迷晕了所有人?把你关了起来,还把子檀扔出了京畿?她怎么敢的?”

    这两年多来,她在苏氏宗亲处听过他们的猜想,有此猜想后她便寻薛谨软硬兼施地套过话,后又见女帝车驾频繁出入抱素楼,以至于后头产子后苏彦流连椒房殿不退,她心中便也多少确定了几分。然真到这会,从他身上得到了验证,苏恪还是忍不住惊诧。

    “她是陛下,有何不敢。”苏彦拂开苏恪,自己捏过缓减头疼。

    “她是陛下,可你是辅臣,是丞相,是她的师父。她为君者,如何做得出这等豪夺强取之事?”

    苏彦顿下手,本是心沉无力,然这会被苏恪这话整个怄笑了,“阿姊说旁的就算了,您自个楼中幕僚,多少是您以权相诱,以势相逼的,你且莫指摘他人豪夺强取!”

    “我——”

    “再者,她算什么豪夺强取,不过是对我背信弃义的惩罚罢了。”苏彦想起景泰五年正月初八的大朝会,想起自己写的那一旨诏书,不由自嘲道,“即便她后来蛮横霸道,也不过是我作的榜样,合该她那样学着。”

    “你说什?疯了是不是?”苏恪不可置信道,“你可是最重声名,最禀风骨的,你、纵是她是陛下,如何能这样?如何敢这样?就不怕百官寒心,不御史台口诛笔伐吗?”

    苏彦饮了口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头脑实在不甚灵光的胞姐,也懒得纠缠这话题,只转过话头道,“阿姊快些说你的事吧。”

    然苏恪却慢慢收了桀骜色,只愣愣看着面前的胞弟,神色一点点委顿衰败,好半晌方喃喃道,“百官是不敢寒心,她是不怕御史台,何论她这样做了,都没人能正面挑出个不是来,她……叔伯们说她当是极厉害的,区区数年九卿大半被她换掉了,连太后也不敢说话,说如今当真是江氏山河,女主天下……”

    “对。”苏彦吐出一个字。

    苏恪闻来却如千金压顶,蔫坐在案。

    片刻却又面露欢色,提声道,“七郎,那这会也很好,陛下既然放你出来了,又给你这样大的恩荣,你也无甚损失。你今岁都过而立了,赶紧娶妻生子吧,且让我同阿翁阿母有个交代。”

    苏彦从眉心揉到太阳穴,喘出一口气,合眼闭口。

    “你何意?”苏恪观他容色,又看案上紫檀木盒,“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当真爱上陛下了?”

    “有何不可吗?”苏彦睁开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目光散在虚空,似是看到了小姑娘哄逗孩子的模样,“我们已经有孩子了,我有妻有子,如何还要娶妻生子?”

    “你不是今日头一天放出来,难不成你不知陛下是如何昭告的天下吗?她说那是苍天赐子,和你有什关系!”苏恪又欲扬声,然难得控制着缓了缓,压下气焰,“从前我是不大看得上她,但你别说,她这桩决定闻来可笑,却是做得极好。如此是给你余地,你撇清这期间种种关系,便还是世家光风霁月的好儿郎,我苏门便还是清贵正雅的门楣。你这还要莫名其妙地缠上去,你是脑子拎不清吗,说那是你的儿子,你和你徒弟生下的儿子?她坐明堂威压天下不怕流言蜚语,所以你也要搭着身败名裂,败尽门楣的风险凑上去吗?这世间好女郎有的是,你要子嗣也容易的很,凭着苏氏的门楣,丞相府的地位,你要怎样的女子没有?”

    “可我只想要她。” 苏彦默了半晌,道,“她不是予我余地,是觉得我已不配。”

    话落,起身欲走。

    “哎,我的事还没说呢?”苏恪这会总算回到自己的正事上。

    苏彦坐下催她快说。

    “这月廿八,便是阿母十五周年冥诞,我想办得大些,但手头银子不够,来你处挪些。”

    “阿母冥诞之事,我前两日便从宫中递话出来,着人操办了,哪需要费你的银子。” 苏彦闻话,不由失笑,“阿母若泉下有知,这等事还要你掏银子,大抵得骂死我。你那点身家且为亭亭留备着吧。”

    “不是这个意思。”苏恪给他倒了盏茶缓神,“当日阿母不是说她的遗骸在杜陵邑葬二十年,二十年后迁入洛州苏氏园陵,与阿翁同椁吗。眼下是杜陵邑那处,舞阳姨母和表兄们提议,遂在这最后一个逢五的周年祭中,兴一兴土木。 ”

    “兴土木?”苏彦敛神道,“这处是阿母封地,届时阿母迁回洛州,这处要么重归官中,要么顺我名下,你们的意思是——”

    “你说呢?”苏恪嘴角抽了抽,“总不会是给你阔地添土吧,你名下府邸私宅还少吗?自然是为了归还官中。赵氏的表兄弟们比我聪明,多来都怕了陛下,如此借阿母之名,各自出资聚筹,给这处建台设阁。名为祭奠手足,实为讨好新皇。前头卷宗已经递给陛下了,少府处盖章准许的。他们都这般做了,我自然不可落下,尤其是今日在你处确定了她那样厉害,我且更要多出些,你挪我五千金,待我有了还你。”

    “五千金!不愧是狮子开口。”苏彦笑叹,起身往隔断处的一方暗阁中寻来一块令牌,“拿这个去抱素楼同王平说,从扶风郡处取一万金,算我一份,事后过来盖章。”

    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八月底周年祭毕,然那处建造依旧。九月中旬的时候,苏恪过来退换苏彦八千金,道是核算已经足够,没必要用这般多的银钱。

    这会苏彦正盯着荆州战局,钟离筠已经于一月前退兵,回去南燕国中增援,抵抗从西线攻入的梁王范霆的兵甲。

    然荆州战事未停,乃钟离筠走前竟留下五千伏兵,趁苏瑜大胜扬州齐兵时,再次突袭。如此当地两万兵甲在鏖战数月险胜后稍稍放松的一刻里,大败。如今所剩一万人手,正面临着东齐重新推上来的雪恨之兵,陷入苦战。幸好提前占下了几处沿江防线,援兵已经陆续前往。遂而荆州战局进入最后的关键时期。

    苏彦没有功夫理会苏恪,只挥手让她自个存下,不必再还,将人打发离去。

    十月初,荆州传来捷报,东齐退兵,苏瑜除了守住荆州外,又下扬州三郡,如此大魏国土又增。于此同时,梁王范霆得梓潼郡,后退出南燕境内,两国暂且休兵。

    这一战从五月初开始,至今将近半年,可谓是险中求胜。然虽前后得四郡之地,但兵甲伤亡逾七万,并不乐观。

    而东齐处,经此一役,已经彻底交恶。苏彦在尚书台与诸官盘析局势,心中暗思或许可以东征一事。

    大魏开国十余年,除去女帝亲征,还未有有过主动出击的征伐之战。

    与其千防万守,或许可以考虑攻伐,开疆拓土。

    但苏彦没有当下提出,毕竟这只是他一闪而过的想法。若要付诸行动,从粮草到人手,都需要筹备挑选。

    尤其是将帅的择取上,今岁下半年开始,章继腿疾发作,不适合上前线。梁王在阴平也动不得。剩余三王中,两王分在北边抗击匈奴,长沙王在淮安郡,然他当年涉嫌唐氏案,苏彦不敢将这样大的事全权交给他。而他自己,需留朝中镇守。

    自离开椒房殿,已近三个月过去,江见月带着孩子在后廷修养,从未踏入过前朝。

    他自希望他们母子调养好身体,但也渴望见到他们。

    本来盼着孩子的满月宴,总可以遥遥相见,但江见月没有办。

    于是他便又盼着孩子的百日宴,还有大半月。他已经备好了礼物,有大慈恩高僧开光的长命锁,有她喜欢的糖葫芦,他让医官绘着药膳添的山楂滋味制成的,既养生又能当零嘴。但是,东西呈入内廷,虽不曾退出,然孩子的百日宴,江见月也没有办。

    除了闻孩子在这百日间,有过一次风寒,太医署连夜前往会诊,这等诸人都有耳闻的事,旁的苏彦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法知道。

    尚书台的卷宗会偶尔传进椒房殿,椒房殿也会时不时传出一些代办的事宜,但皆是政务,没有半点旁的。

    这日,苏彦从抱素楼回来,在长街终于又见卖骆驼的商人。想起许久前江见月说,想给骆驼换身鞍甲。

    他遂唤停车驾,向那商人将所有的鞍甲都买了下来。

    整理的时辰有些长。

    闻隔壁小贩闲谈。

    “你家新妇还没出月子?大喜的事怎不闻声响的?”

    “出了,就分了些红母蛋给邻舍们。小儿体弱,可不敢开席大办。”

    “是这样,那且不出声。不过啊养养就壮实了,不怕,咱们穷人命,草芥般但也好养的,有些王孙公子泼天的富贵,反受不住……”

    苏彦怔怔上前,“体弱不开席,是何道理?”

    闲谈的两人将苏彦上下打量,观他锦衣玉冠,矜贵非常,一时只当说错话,讪讪不敢言。

    “你们但说无妨,在下只是闻来好奇。”苏彦掏出两贯银子分给他们。

    “这是寻常的话,也是老理,恐孩子太幼受不住声贺富贵,便不开席面,等大些壮些再办。有时也是吾等穷人家开不起席宴说的面子话。不过如他这般的,也是有的。”

    “可不吗,我家小儿一出生就多病体弱,便是有银钱也不敢开席,免得他被冲了,折煞了。”接话的这人瞧着苏彦听得认真,人亦温和,遂压声道,“闻女帝之子,也不曾办宴会,多来是身子……”

    这人机敏,转话头道,“想来是陛下听了这老话,百般疼惜小皇子,要养养壮实让他一鸣惊人!”

    她自然是万般疼惜孩子的。

    但是苏彦记得,在抱素楼中,她抚着肚子说,以后要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旁人有的,翻了倍给他,要让所有人都参与见证他的每一个时刻。

    出生,满月,百日,周岁,及冠……待来日君临天下。

    苏彦当即入宫要求面圣,但江见月没有见他。

    他从宫中出来,神思稍定些,转来太医署闻小皇子的境况,太医署专侍小儿的太医令拱手致歉,受天子令,无可奉告。

    他只知道方桐从长乐宫被调出,入了椒房殿,随侍左右。

    论起方桐,他遂从方贻口中知晓了一点消息。道是陛下甚安,长生也很好。

    “长生?”苏彦道。

    方贻颔首,“师姐取的乳名,说是因为生在七月七。”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声私语时。

    苏彦顿了许久,“她俩当真无事吗?”

    方贻颔首。

    亦是这日,方贻同苏彦提出,“师姐召让我入内廷,打算受我六百秩国子监一职,掌石渠阁典籍,修注那处的书典。”

    苏彦道,“本在太常处给你留了位置的,你按照自个喜欢择取便好。”

    于是,方贻择了六百秩国子监,入内廷修书。

    彼时,苏彦还不曾意识到,方贻进入石渠阁后,再未入过抱素楼。他成了女帝身边第一个内廷文官。

    因其父亦随侍禁中,其母久居宫中偏殿,江见月遂索性开了安华阁赐他们一家居住。

    至此,苏彦方觉同她最后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他似一只断线的纸鸢,被她放逐在宫墙外。

    已经跌入尘土里,想要回去她身边,然风吹不进她殿宇,他自己也撞不进她宫门。他伏在地上,她更不可能来捡他。

    他只能站起来。

    亦是从那日长街回来开始,他动暗卫和苏家军的人手,开始求访名医。

    她需要便正好,不需要则最好。

    最好不需要。

    转年二月,暌违大半年,江见月身子大安,重回朝堂。

    未央宫前殿中俯身一瞥,隔着十二冕旒,他看见她确实丰盈了些,容色甚好,眸光清亮。然亦深切地感受到,从她眼中扫向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瞬如刀似剑,带着冲天的恨意。只被她自己强压下去,端出一副平和模样。

    初时,苏彦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她那样的性子,欲要两清,爱恨两消才是对的。如此痛怒,当是有又出了旁的事,但是她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偶尔宣政殿论政一瞥的冷嗤,或是中央官署銮驾擦身时,她居高临下看俯首的他,沉默无声。

    他也曾在宫中轮值的时候,偷入过她的椒房殿,被她发现后,得了她一句,这般入天子殿,是不是苏氏阖族都活够了?

    直到四月暮春,大朝会上,她终于愿意好好与他说话,回去宣室殿论政也不再有数月前压制不住的恼怒,整个人平静下来。

    然待她话出口,苏彦便再难平静。

    本来苏彦还觉二人心有灵犀,她道是观这大半年国中局势,又看边境战局,觉得可以征伐。

    苏彦道,“不知陛下看上了哪处,又欲择何处出兵?”

    北边有匈奴,至东是幽冀未平的内乱,西南是南燕,东南是东齐。

    “东齐!”江见月话语落下。

    苏彦很高兴,她不仅内政在行,军务上谋略亦好。

    “东齐一州已定,沿江据点也有我们的,渡江难度减少了些,左右他处心也不正,确实是出兵的佳处。”苏彦分析道,“那陛下人手和粮草可有考虑?”

    一引一答的论政方式,让苏彦有一刻回到她上位之初,他手把手教她的年月。

    他们是君臣,是师徒,还有未来隐秘的爱人的情意。

    “粮草好办,至于人手——”江见月看着他,将带兵的五王境况如实道来。

    最后道,“既这般,就劳丞相走一趟吧。”

    苏彦猛地抬眸看她,半晌道,“那朝中……”

    他自无惧战场,原也是从战场立的功名。

    只是,竟是离她越来越远。

    “朝中有楚王,朕亦圣安,不劳苏相。”江见月道,“反而是这东征之战,苏相既也有此心,又认可朕对人手的规划,如此只剩您,便只好辛苦您。”

    至此,尚书台颁布东征诏令,由丞相苏彦领兵八万,集巴东、荆州各一万兵甲,共十万,出征东齐。

    大军出发这日,是五月初,长安城日光流金,城郊清风阵阵,是个很好的日子。

    然女帝未曾出城送行,乃夷安长公主代帝送别三军。

    一杯浊酒对饮而下。

    苏彦望向城门处,“她们都无事吧?”

    江见月不是那种因对他恼怒,而不来送别三军的人。

    夷安颔首,“春夏交季的时节,夜中小皇子染了一点风寒,不碍事。不过是陛下心急,还望丞相在诸将处转圜。”

    “不是便好,劳长公主照顾好她们母子。”苏彦笑了笑,“臣自当尽早归来。”

    尽早归来。

    这四个字跌入四耳,夷安叹,苏彦笑。

    临行前夕半月,苏彦一直住在中央官署,前日里实在没忍住,二入椒房殿。索性是夷安当值,半睁半闭眼容他进去了。

    然江见月没容他说一句话,只留他一句话,“东齐未灭,你不必还朝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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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苏彦是五月初八领大军东去, 然待东齐朝中五月十二接到大魏征伐的消息时,自觉幸亏按在长安城中的探子还算有用,在其出征前便送回了此等讯息, 可容他们提前准备,不说以逸待劳,总不至于措手不及。毕竟苏彦大军再快需十余日,到达沙江得五月廿左右。

    却不料, 亦是在情报传来的当日, 位于扬州的斩春、庐江二郡接来传来消息,遭突袭, 沿江这两处防线至此也失守。

    而原本镇守在荆州的刺史苏瑜,本是以宜都郡为行政核心,一来靠近自己的州郡巴东,一旦有事可随时得其援助;二来宜都郡距离江陵、江夏两处沿江防守线甚近,方便指挥;三来这处是整个荆州最富庶之地,人才钱粮最是充足,自当镇守。然苏瑜却在四月中前往涪陵为政。东齐朝中尚且疑他目的,只是因荆州再往南的广、交二州,在这期间发生动乱,广州牧遇刺受伤,交州九真郡民众聚乱,如此移去精力。

    如今再观局势,分明是大魏朝中特意布局。

    命苏瑜迁守涪陵,明面离开了荆州的中心地带,靠近南燕交接处, 是去守荆州的西线,而使得荆州空虚, 原去岁所得的扬州三郡也少了主心骨,却不想苏瑜一边迁行政中心,一边派人扰乱广、交二州。

    再明显不过,在广、交二州抓到的刺客和聚众动乱的二十三人,在他们服毒自戕的验尸卷宗上,所载之毒,所死之状,同突袭斩春、庐江二郡的死士皆是一样的,都为苏家军暗子。

    而待此时东齐朝野回神,当下已是这般格局。

    苏瑜镇守荆州西线,阻隔了南燕有可能派遣的援兵;广、交二州州中不平,遂聚兵筹粮十分缓慢。而荆州虽空虚,但毕竟已是魏国国土,苏瑜走时尚留兵甲接应苏彦。

    东齐共四州,如今只剩的扬州独守,举国内外有可能增援的兵甲在四月中旬至五月下旬这一月中,全部被隔绝。

    再清楚不过的意思,苏彦的出征日是在五月初八,然在朝中有此决定时,他便已经提前布防。

    以至于他领十万大军千里至新城,渡沙江,盘踞荆州时,才六月上旬,前后不过月余。于东齐而言,可谓恶煞天降,如鬼似魅。

    而彼时南燕朝中钟离筠再清楚不过,燕国同齐国唇亡齿寒,此番乃苏彦领兵,来势汹汹,必要援救的。然且不说国中主和派以才收兵,粮草不济为由自是百般阻挠,今苏瑜领一万五千兵甲守在涪陵,算是彻底断了钟离筠增援之心。是故后来大半年中无论东齐如何谴人谴使偷渡至南燕求援,皆不得救。

    钟离筠于堂中孤坐,眼睁睁看着原本结盟的邻国,四州之中,广、交二州自顾不暇,待换好主官,平定民乱,能聚起神来抵抗魏军时,已是七月里。而此时苏彦早已兵分三路,各置一万于广、交两州线防守,自己率两万坐镇荆州,其座下苏家军属将八人和煌武军参将十二人,分领六万兵甲,进入前头已经夺下的扬州三郡,于八月下旬全部到位。

    九月初二,苏彦运筹帷幄于荆州主帐,发号施令于数百里之外的三郡兵甲,进行第一轮攻伐。

    经三月余,推兵前近至百里,得潘阳、豫章两郡。

    此时,乃大魏历,景泰九年正月。

    东齐已是强弩之末,南燕有心无力。

    苏彦从荆州出,领兵于扬州之地的豫章郡安营扎寨。扬州尚是东齐国土,豫章距离其国都建业亦还有四百里之遥,然苏彦如此挥军直入,待越过小弥江,便无异于兵临城下。

    东齐一共两道天鉴,护国乃沙江,护城乃小弥江。

    当年女帝白衣渡江,攻下荆州,占据两处沿江渡口,便基本已经注定了东齐国祚无多矣。只是还不到五年,魏军竟然二次征伐。

    这厢魏军暂且修整兵甲,而豫章郡主帐中,将领们正在盘析出征至今七个月的得失、以及来日的作战计划。

    得失之上,几乎皆为功。

    驱兵千里突袭,直入扬州腹地,得两郡,战场伤亡比例乃七中之一,也就是开战至今我军战损不到五千,齐国伤亡却已经高达三万。

    “丞相在兵未行、将未出之际,便提前布控,尤其是让苏刺史横兵涪陵,扼断了南燕钟离筠欲要援兵救齐的最后一丝念头,我们这厢渡江才迅捷许多。此乃快曰。”

    “正是如此,入了荆州又是稳扎稳打,可谓步步为营,且这样低的战损可谓绝无仅有。这处为稳。”

    “是故眼下,我军士气大振,齐军处无论是守在小弥江的最后五万兵甲,还是交广两州欲增兵的两万人手,皆闻风丧胆,萎靡不振。是故兵贵神速,我们当历立时渡过小弥江,直捣黄龙。”

    前头说话的皆是苏家军的将领,确乃事实如此,面前这个十六岁就出使凉州同先帝共治州郡、同抗西羌的青年,可谓是真正的出将入相。

    十六年后的今天,再上战场,不仅没有丧失年少的锐利机敏,反而平添岁月历练后的沉稳谋略,煌武军中的数位将领,原是服他的。然这会却只是相互眼风扫过,并未再言奉承之语,只接过话来,赞同稍作休整后,立刻发兵小弥江。

    自然也有少数几位持反对意见,道是横渡小弥江之战,无异于攻城战。如今我军且有八万,齐军五万,且建业城中定还有守军,吾处并不占优势,建议缓一缓再作打算。此等说法若是放在寻常,自然所虑无错,然放在这处根本站不住脚。却不想,寥寥三两个经验尚浅的将领道出的建议,苏彦竟接纳了。

    传令三军,休整两月,待至阳春三月再行征伐。

    此令一出,苏家军属将连道不可,明里劝诫,暗里递话,此举恐惹怒女帝。女帝尚在千里之外还不知此处事宜,只是支持立刻渡江的煌武军在忍至半月后终于出了声音,入主帐中直指苏彦此步大错尔,再休整恐错失先机。

    “此渡江一役尤似攻城战。攻城,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然东齐战力薄弱,且不说他五我八,纵是等量数,按照前头七比一的战损,我军八万足矣渡江开战。如此守在豫章,最直接的便是粮草的损耗,再者,难不成还要给东齐喘息之时间,让他们从幽冀二州得援吗?这是在作什?”

    煌武军入主帐的这日,暗里送回京畿的战报同苏彦正常回奏的卷宗前后到达江见月手中。

    江见月阅之,在宣政殿大怒,厉声斥问朝中其余留守的武官。

    “苏相所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这是指人手不够,向朕要兵的意思?”江见月扫过殿中诸官,“你们说,他到底何意?前头作战好好的,连番捷报,这是失魂了还是傲气来了?”

    江见月话落,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她都能看出识出的局势,苏彦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更不是那种胜骄败馁的人,朝政上她是相信他的。然看呈上来的煌武军暗报,并不曾冤了他,他自个寻的理由也是荒唐至极。

    一时间,殿中寂寂,她亦无声。

    片刻后,她遣散了诸人,自己静思,最后是夷安给她解的惑。

    夷安道,“若是从苏相的能力、性情上都寻不出问题,那是不是可以从他身边寻找他突然这般放缓行军的缘故。”

    彼时才过二月二,天气依旧寒冷,小皇子入冬便风寒不断,江见月照顾他亦有些染恙,在烧着地龙的殿中,依旧还裹了件狐皮披帛。

    她掖了掖披帛,蹙眉道,“阿姊何意?”

    “陛下忘了,这厢苏相的胞姐苏恪亦随军而往。豫章好风光,新平翁主又是个极爱玩乐的人。此间正值新春,说不定苏相一来确实为了让兵甲休整,再来与胞姐共游豫章。”

    这话简直比苏彦失智、懈怠政务更可笑。且是出自夷安口,江见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怀疑她是否病了。

    夷安也觉自己神志不清,这样的话都说的出来。然一想,这是苏彦出发前,留她的一个锦囊中之意,“且告陛下,或与其姐春游豫章,谏君遥斥”。

    夷安将这谬语说完,缓了缓,说了席正常话,“退一步说,前七个月苏相行军作战的效率实在太快了,这厢不过是延缓两月出兵。其实此行若换作旁人领兵,按正常速度也要今岁三四月方有可能攻下豫章。是故,且当他劳逸结合以养兵,也不算大错,陛下若是气恼,谴使臣持召训诫一番便可。”

    “但朕未用旁人,就是用的他。”江见月确实生气,也没有心思去深究他为何这般做的缘故。心中有一瞬念起,是否受了伤撑着未说,但到底不曾细想。只以目指向笔墨,让夷安拟召,派使者训诫,催促渡江伐齐。

    诏书乃飞骑送往,到时正是二月十五晚,天上一轮满月,皎洁无比。

    苏彦回来帐中接旨。

    他跪首在地,一时无法观月,遂只将低垂的眸光望向半开的营帐门边,看一地月华清辉。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洋洋洒洒千字斥责之语砸在耳际,无人看见的眉宇间却是含着笑,浸满月色的眸子似水温柔。只觉自己当年起了个极好的名字。

    “臣领旨。”苏彦恭敬伸开双手,接旨起身。

    “苏相既已接旨,还请早日渡江,勿违圣意。”使者道。

    “臣明白。”苏彦颔首,“陛下圣安否?”

    使者回应,“微臣来时,陛下安泰,朝中一切如常。陛下还让微臣转告苏相……”

    “请说!”苏彦盼望诏书以外的话语,一时间情急,有些失态。

    “苏相不必忧心粮草、人手,朝中会全力应足。”

    使者话语落下,半晌苏彦方意识到已经无话,遂笑着点了点头,让其归帐歇息。

    来人乃夷安座下三千卫的一个分管首领,名唤秦堂,至此未再离开,直到此战结束方随大军一同归朝。

    而苏恪确乃乔装带着孩子在豫章郡游玩。得大营即将开拔渡江,遂在两日后,二月十七归来。

    归来见圣旨,不由大惊。

    “我携女游此间与你何干?你连营帐都未远离一步,怎可能与我同游?陛下又岂可如此疑你?还有,她怎会知晓的这么仔细的?”苏恪看完整封诏书,又气又惧,“我何来误你?我还催你赶紧发兵呢!早与你说,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这厢分明是你误我,分明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滞在这处,我才觉长日漫漫出去散心,岂是我玩乐不归累你滞不出兵?这样大的罪名,真扣下来,是要冤死我吗?”

    苏恪越看越心惊,尤其搞不明白,千里之外的女帝即便知道她随军而往,又如何会这般清楚,自个春游豫章的。

    一时间只推着胞弟复信解释,自己来此实乃因为至亲的侄子手足都不在京中,剩她孤儿寡母无所依靠,方跟随出来。又连连催他,赶紧整装出发,勿再停留此地。

    苏彦跽坐案前,将人拂过些,一边摆弄沙盘图,一边与她道,“我留此地二月,确实同阿姊无关。但诏书中所言,阿姊需深思。”

    苏恪显然没有这般深思的能力,只跽坐在侧,给胞弟添水研磨。许是片刻前字字朱笔书写的内容还在眼前浮现,此间又是烈风阵阵,刀戟森森的军营,从来跋扈桀骜的妇人容色焉掉,神情半垮,似受惊颓败的麋鹿,巴巴望着手足,等他解惑。

    苏彦排完阵法,揉了揉眉心道,“阿姊,怕吗?”

    苏恪颔首,“陛下是不是不相信你,在你身边也插了人?所以知晓我行踪。”

    “将在外,君派监察官,乃寻常事。”苏彦平静道。

    苏恪半低着头嘀咕,“早知我就不来了,但、不是你后来也同意了吗,你但凡说严重些,我肯定不来,不给你招祸。”

    苏彦轻哼了声,“我用嘴难让你从命,得让你切身体会下,才能真正害怕。”

    “陛下不是当年的孤女了,她是天子。”苏彦看着苏恪,正色道,“苏氏也非当年的苏氏,虽然依旧是世家的首领,依旧权倾朝野。但是,权是陛下赐的权,首领是陛下给的首领。”

    “那也不全……”苏恪咬住唇瓣。

    “有两句话闻来不是很好听,但请阿姊谨记。”苏彦叹口气,目光落在诏书上,后重移她身,“今时今日,阿姊若有事,阿弟未必保得住你,相反许会被你拖下水。阿弟落,苏氏覆,敢问阿姊何处安身?”

    苏恪还欲说话,然看苏彦虽未发怒,却是眉宇清刚,只颔首不敢多言。

    她确实因为至亲皆不在京中,觉得无有依靠方随军同行。然出征大军原没有携带家属的道理,原是她在苏彦出发前寻死觅活要随他同行,苏彦被缠的无法,只得带在身边。然原是一早想好的策略。

    至此,苏彦也未再斥责,只在翌日让人送她回京,禁足于牡丹楼,待他归去方可出楼。当日午后开始领军渡江。

    西边南燕国中,钟离筠虽因朝中党派之争,无法援兵救齐,却也不曾闲下。根据在诸国游走的暗子送回的情报,慢慢拼凑出当下各处局势。

    大魏国中,女帝所谓受孕于天,诞下的子嗣,如今已过周岁,却没有开过一次宴席,当是身子不健之故。

    而苏彦在二月横渡小弥江,三月初至今八月,又半年过去,几番鏖战,小弥江渡口齐军阵亡三万,投降两万。如此至九月中旬,苏彦九万大军已经彻底兵临建业。却不料,东齐这任国君是个硬骨头,誓死不降,亲领三万城防禁军死守都城,一时间两厢僵持。

    “按理说,九万攻伐三万守城军,当是可以战的。也不知那苏彦是何意思,只围不攻,千里请皇命示下,方行攻城之举。”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当是他爱惜将士性命,亦欲给城中齐军机会。”

    “他自入豫章后,行军布阵的方式和速度同进入豫章前,完全不一样。入豫章前乃雷霆霹雳,就七个月啊,从长安直捣扬州腹地,若是以此作战手段,去岁冬便可灭东齐了。结果生生拖到这会,眼看又要一年过去了。”

    “可不是嘛,入豫章后,若非还有个女帝雷厉风行,按照苏彦后来的作战方式,怕是此番吃不下东齐。”

    “属下混迹小弥江渡口,闻苏家军属将叹息连连,本该是不世之功,如今他们的主子至多无功无过。还道,女帝青出于蓝。”

    “不过综合看下,苏彦用兵真是稳,至今战损还有五中之一。东齐前后损兵八万有余,魏军还却尚不足两万,且又得降军!”

    “所以方言可惜,太尉大人可能看出,苏沉璧这两年间为何前后行军风格如此之大?”

    南燕的太尉府中,属臣你一言我一语探讨,最后还是将最大的疑惑投向钟离筠。

    同出一门的师兄弟,钟离筠大概有些看懂了,然并未给属臣解惑。

    只不由想起暗子不久前的传信:苏彦于行军空闲之际,派人多方寻求擅治小儿体症的名医,至东齐国中一余年,已经得了数位,验明正身后送往长安。

    若有齐国相互联合,他尚可以同苏彦慢慢对抗。然如今齐国将灭,女帝转眼便有可能乏燕,这对师徒实难对付。

    他救不得齐国,但可以试一试除掉苏彦。

    如此前后思虑下,钟离筠招来暗子吩咐布局。

    大魏历,景泰九年十一月,得女帝第三次皇命示下,苏彦领魏军攻城。

    初七日,苏彦于战鼓台亲擂鼓声,战鼓震星辰。

    廿六日,第四次攻城,建业八门破开其三。

    十二月初二,八门皆破,最后的城墙倒塌。

    初九日,东齐国君自刎于章合宫含光正殿,留血书请求放过臣民。

    初十日,齐国宗亲降书跪奉,苏彦于含光殿接书得玺,按女帝意,去国改州,封齐国宗亲族长为顺安侯,由煌武军镇守建业。

    分封其间,匍匐的人群中,有一女抖如糠筛,时不时望向宫门外,闹出些许动静。

    “何人何事,这般鬼鬼祟祟?”苏彦身侧副将见主皱眉,开口问向那女子。

    话落,女郎更惧,只满目惊慌看向宫外,须臾又强装镇定埋头于地,“妾、妾……”

    副将疾步下台阶,将人一把拎起,宗亲仰面观之,大半识她,此乃刚诞育子嗣不过数月的国君宠妃郑氏,遂如实告知。

    而话语落下,苏彦星眸扫过,敏锐道,“孩子呢?”

    郑氏摇首不言。

    亡国之子,降可不杀,然不可这般流落失踪,他日必起大患。

    “搜!”苏彦下令,抬眸见得外头拐角出一男子抱着婴孩慌不择路,匆匆奔逃,“快追!”

    “丞相,苏丞相,皆是妾的错,你处死妾,处死吾儿,妾与吾儿在一起,是命我们认了。”郑氏见一行执刀披甲的将士追赶而去,不由连连叩首,“但求您放过崔太医,他乃杏林圣手,救过无数婴孩,是小儿一科的翘楚,完全是受妾之累……”

    “他擅治小儿?”苏彦旁的闻来七七八八,就这一项格外清楚。

    郑氏点头。

    “容他们性命,莫伤人。”苏彦追声给属将。

    不过一炷香,便在宫门口拦了下来。

    然那太医护主,死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道是他们为降臣叛逃,当属死罪。闻苏彦名声清正,一诺千金,除非他发誓,这般送回,不判其罪,方愿交出孩子,否则宁愿共死。

    苏彦赶来宫门离他三丈处,他要的乃是他,当即发誓应下一切。

    太医这才惶惶走近,郑氏跌跌撞撞奔来欲接孩子。

    “娘娘停下!”那太医慢慢走近,“让丞相先抱一抱小殿下,他爱抚之,旁人便不会再为难他。”

    郑氏堪堪顿足,满目盈泪在苏彦身畔停下。

    “那是本相上前,还是你过来?”苏彦皆由他。

    “不劳苏相。”太医令低声道,慢慢走上前,将孩子奉给苏彦。

    苏彦有那样几日抱过长生,这厢接来甚是娴熟,眉眼都柔和了些。然随着他双手托起襁褓,太医令双手松开,苏彦只觉腹部一阵寒凉,瞬间蔓延出尖锐的疼痛。

    面前的太医令,手腕间竟藏着一支尺长的袖箭,在松手的一刻按下机关直射苏彦。好在苏彦身着铠甲,反应及时,抬脚踢开,只入腹一寸,然依旧止不住鲜血直流。

    “吾儿!”最近的郑氏看着青年跌下,最先惊呼出声,飞扑上前。然她却不是搂接孩子,任由孩子从苏彦手中滑下,唯袖中一道寒芒掠起,转瞬一柄利刃捅入青年肩头。

    “苏相!”属将纷纷围上,侍卫乱箭射杀二者。

    一个爱子的妇人,一个治病的医者。

    两人应声滚落,面上滑下两张人|皮面具,原是千里而来的南燕刺客。

    苏彦肩头和腹部流出一样转眼呈黑的血,是刀和箭都淬了毒。

    跋涉千里而来,六百多个时日,攻城掠地,他都不曾害怕。他小心翼翼地算计着走每一步,好好保护自己,没有让自己受半点伤。

    还要回去她身边的。

    回去与她说,自己行军缘何时快时慢,她听完多来会高兴,然后眉眼弯下冲着他笑。

    她有太久,不肯对他笑了。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苏彦合眼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千里之外,江见月在梦中惊醒,回顾四下,乃是她的椒房殿,不是东齐的含光殿。

    她慢慢擦着汗,想起梦中画面,他流了一身血。

    作者有话要说:

    先虐一把身体,等回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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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椒房殿寝殿里的博望炉中鸡舌香袅袅弥散,因这香有治疗妇人阴寒,小儿惊厥的作用,两年前开始便多加了分量,如今混着椒房殿墙上的椒辛味,愈发浓郁。浓郁些也好,本就是安神的上佳香料,然江见月这会却没有半点睡意,神思更是不安。以至于殿门边的滴漏发出声响,水落在三足兽铜壶中,晕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江见月便抬起头观看时辰。

    寅时正, 那便再过一个时辰, 尚书台开府上值,会递来最新的卷宗。

    她靠在榻上缓了缓, 重新做手中的活计。是在绣一个香囊, 上头好些针脚都旧了。

    这个绣囊最开始绣的时候还是明光元年,她被禁足在公主府中,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第二回绣是景泰三年, 东齐袭边, 他领兵前往新城;这是第三回……

    江见月自午夜梦醒后, 便未再入眠。

    起初是因为骤然地起身,动作大了些,惊到与她同榻就寝的孩子。两岁大的孩子,安静乖巧,只是实在身子太弱,极易受惊。她尚且惊魂捂着胸口回想梦中场景,孩子便在她身侧战栗起来。

    她提了口气, 以为他又要发病,慌忙唤醒他。

    “长生!”她唤了他两遍。

    长生便睁开了眼,不再瑟缩。朦胧惺忪的双目中,闪出一点细小的光。

    他先笑,然后眯着眼,糯糯糊糊道,“阿母……困……”

    开口间将一只露在外头的手乖觉地伸入被衾,翻身靠向江见月。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闻他呼吸匀称,又见他露出的半边面颊上,终于养出的一点血色始终不曾退去。

    于是松下那口提起的气,低头亲了亲他。

    她本靠回了榻上,像以往无数次孩子惊醒或者发病般,在他好不容易睡着后,轻轻俯拍他。

    盼着他多睡一会,多吃一点,多与自己笑一笑。

    夷安嗔她,“成日让孩子对你笑一个笑一个,果然有用的,瞧瞧我们的小长生,逢人就笑,笑起来这样好看。”

    长生长得像她,又像他。

    像他的是一双标准的瑞凤眼,眼尾微翘,星眸水亮,笑时风流缱绻。左眼下有一颗她曾经的泪痣,大家都说如此又添俊俏。

    总之养到如今,虽汤药不断,但下榻后披袍踏靴,也能偶翻书卷,偶奔廊下,是个小郎君了。

    就是瘦了些。

    江见月在他醒时捏他面颊,在他睡时摸他背脊,叹气,“阿母年幼不得食宿方瘦弱不堪,你如今什么都有,要长肉啊!”

    不长肉也不要紧,你好好长大就成。

    以往,她这样安抚他,他睡着、睡熟、发出鼾声,自己的一颗心便也慢慢平静下来。夜深人静,就她母子二人,她觉得也很好。

    但今晚梦醒之后,孩子重新睡下,她却半点无法定心。鬼使神差,从箱底寻出这个绣囊绣着。

    就在这会,观过滴漏垂眸再绣的片刻里,她又扎到了自己指腹。统共就绣了两朵如意纹,便将手扎了三回。

    这会扎得有点深,一颗滚圆的血珠瞬间冒出来,来不及抿口吮|吸便滴落在香囊上,将正面的“平安”二字染上鲜红色泽。

    像极了梦中模样。

    他一身都是血。

    江见月抓着那个香囊,呼吸有些急促,下榻传人。

    “陛下!”在长廊守夜的阿灿已经更衣理妆毕,正好过来,便见殿门豁然打开,披发赤足的女帝气息不匀地站在她面前,将她吓了一跳。

    “陛下,可是小殿下……”

    “去尚书台,看一看有没有东齐最新传回的卷宗。”江见月截断她的话,话毕重新回来榻上。

    她松开手,怔怔看着手中针脚歪扭不平的香囊。

    是他不知道的一个香囊。

    *

    这日是十二月十四,尚书台并没有关于东齐的最新卷宗。最近的一次是是十二月初九收到的由飞骑送来的苏彦手书。

    【拜吾皇万岁:今十二月初二,东齐宫城八门皆破,乃大捷。待收其降书,得其玺印,不日三军即归。臣苏彦叩首。 】

    端博古朴,是他的笔迹。

    稍欠腕力,当是刚下战场,身子疲乏。

    末笔勾连,是大捷,心中欢喜。

    晌午时分,江见月在宣政殿批完奏折后,重阅东齐卷宗。将这份手书来回地看,心中稍定。何论这是五日前才收到的,下一封自然不会这般快。而下一封,该是告知三军回来的时辰了。

    果真如此。

    十日后,十二月廿四,再得卷宗。

    【拜吾皇万岁:今十二月初十,东齐去国改州毕,一切顺遂。至此,世上再无东齐,皆为大魏疆土,乃陛下不世之功也。然因近日当地发生民乱,臣留此治理,遂让三军七万先归。臣领两万定民乱,待民乱定领余军即归。臣苏彦叩首。 】

    是熟悉的笔迹。

    只是比前头愈发腕力不足,字迹尚有虚浮。

    “这还有参将李顺的另一份卷宗,七万大军乃十五日中午出发,都想除夕夜前归来,故而行军甚快,估计廿八日便可抵京。” 章继回禀道。

    “好啊,此番东征,将近两年,将士们着实辛苦,这会赶来与家人团聚,自是再好不过。”陈珈接过话头。

    “那陛下,臣来准备祝祷仪式吧,如此胜仗城郊接迎总是需要的。”温如吟乃九卿之首的太常,专职礼仪和太学,这会亦是欢悦,只是语中略带遗憾,“可惜苏相未归,不然就更热闹了。”

    “无妨,待苏相归来,届时劳太常再做一场便可。”薛谨笑道。

    宣政殿中,诸官皆喜气洋洋。

    一来是为国之大捷。

    二来乃因苏彦。世家欣慰他在行军快忽慢,屡遭皇命训斥,将本来灭齐的巨大功勋磋磨的功过相抵后,这会定民乱,总算又能赚回一些功名。而雍凉一派,则是赞叹其确实忠心不二,只留了所需人手,没有以定民乱为借口,拥重兵晚归,以示威望。

    然明明是大喜的事,江见月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个梦。

    因梦中场景徘徊脑海不去,她便有些失神。

    夷安悄声唤了她两声。

    “此乃我大魏开国迄今最大盛事,且按诸卿意。”江见月回神,想了想又道,“传少府,让他重排除夕宴,此归来六百秩品及其以上的将士,皆可入未央宫参宴。”

    宣政殿论政毕,朝臣告退,江见月留下夷安。

    “陛下气色不好,年关多雪严寒,可是小殿下又累你操心了?”夷安从宫人手中接来新换的暖炉,捧给江见月。

    “不是,长生近来很好,入冬后就上月一场风寒,如今都无事。”论起这厢,江见月眼中盈盈闪光,笑意流转。

    她捧着那个暖炉,掌心贴在上头慢慢摩挲,指腹越捧越紧,指甲都微微泛白,似在竭力索取上头的温暖。

    半晌方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阿姊,劳你走一趟建业。”

    夷安满目疑惑。

    江见月垂下眼睑,同她将前头做的梦讲了。

    “臣当陛下,是对苏相生疑呢!”夷安闻言,松了口气,“陛下这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见月抬眸看她。

    “陛下,您今日既提起同苏相私事,那且容臣多言两句。昔日苏相在京,您不愿见他,或许初时是当真不想见。可是后来您的不想见,是否是因为他总是在的,足够让您安心,便觉得见不见都无所谓。”

    “而到如今,他出征近两年,离你千里之遥,且成日面临刀山火海,随时悬于生死之间,你便渐生思念,更生惶恐?”

    “朕没有!”

    “可是皎皎,你眼睛都红了。”

    “你退下吧,朕谴旁人去。”江见月有些恼怒。

    夷安顿了顿,“陛下,非臣抗旨不遵,只是实没必要。再者,眼下臣除了在禁中,在您的身边,臣哪也不会去的。”

    夷安这会所指,是发生在今岁八月里的一桩关于立太子的事。

    眼下太子还未立成,宫中便已现端倪,虽然不臣者已经清除大半,但她依旧不放心,自当寸步不离天子。

    江见月闻她这话,为前头的态度,道了声“对不起”。

    夷安嗔笑她,只道,“若陛下还是担心,三千卫的秦堂尚在那处,臣传信让他再复一次苏相境况。”

    许是又想起了立太子未遂的事,她对苏彦的怒气便重新腾起两分,只合了合眼道,“不必了。要是真出事,归来的将士岂会无声。”

    年关将近,她亦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又銮驾前往杜陵邑。

    历时一年半,由前郢宗亲集资建造的殿宇新成,请她观赏。她本想独自前往,然需在此过夜。长生长这样大,还没离开过她,于是一道带了过来。不是没有担忧,毕竟这处是前朝宗亲,毕竟长生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但是回想八月事件,江见月愈发明白来日路,他们母子注定不好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让他早见世人。

    是故,长生离宫,见到的第一波臣民,乃是前朝旧人。

    很圆满的宴会,赵氏宗族中永宁侯赵徊给长生奉上点心,舞阳抱过他,比他稍大的小翁主拉着手。

    江见月将他抱在膝上,诸人向他叩首。

    只是些许感慨,是夜月色朦胧,她于窗前观雪落,想起十四岁那年来此一遭,与他诉情肠,偷偷藏下他的一缕头发同自己的一缕合成的一股青丝,却在当日便不甚弄丢,或许那会便昭示了遗憾。

    她回首看榻上小儿,幸得还有他。

    翌日回宫,长生又眯着眼睛,同她笑,“阿母,出宫玩。”

    江见月摇头,“只能偶尔出去,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见孩子不吭声,她便又道,“马上除夕了,那日会来好多人,他们会讲好多事,讲如何保卫我们的社稷,如何拓宽我们的土地……总之,也有新鲜事的!”

    长生还听不懂这些,但见母亲讲得认真,便又慢慢笑了起来。

    除夕宴,江见月抱着长生坐在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

    八月事在前,女帝还敢如此携子出来,原有耿直的朝臣要出声。但今个是除夕,没有人不想过个好年。

    于是君臣尚且和乐。

    长生眨着一双漂亮的凤眼,难得眸光熠熠,精神甚好。

    他看完左侧高官,又看右侧宗亲,转而又观左侧第一个席案,转首望向这日严妆冕服的母亲,好奇道,“阿母,那里是谁?怎空着?”

    长生若再大些,就会发现他母亲这会看向他的目光,正是从那处收回的。

    江见月想了半晌,道,“那是大魏的丞相,你以后见到他,唤他苏相便可。”

    长生乖顺地点了点头,许是这日的宴会久些,他挪了挪身子,歪入母亲臂弯睡着了。江见月正受百官的敬酒,也没低眉看他,只一手举樽一手娴熟地揽过他。待饮酒毕,便轻轻俯拍他背脊,无声哄他入眠。

    殿内人与灯重影,殿外烟花与雪花纠缠,一切朦胧又虚幻,唯有龙椅上一对母子的轮廓格外清晰。

    尤其是女帝的姿容神态。

    她端坐在九重丹陛的御座上,怀中抱着年幼的孩子,面容含笑,眼中盈泪,圆满又遗憾。许久,望向殿外虚空的眸光,终于缓缓垂下,全部凝到了稚子身上。

    十二冕旒染着铜鹤烛台上极耀的光,轻轻摇曳,模糊她容颜。

    “皎皎!”山高路遥的南地建业城中,苏彦从榻上睁开双眼。

    许是喊得急切了些,扯到伤口,惊到周遭陪侍的人。

    最先上来的是苏瑜,唤了他一声“叔父”。他还未应声,两个医官便接连上来,一个切他脉搏,一个观他伤口。

    苏彦的神思慢慢聚拢,想起前事。

    十二月初十,他在章合宫遇刺,当下便合了眼。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到底没有将意识散尽。

    贴身的侍卫围护而来,他撑开眼,对李肃说,“封禁消息。”

    这是他最后清明神识里,留下的话。

    才攻下的建业,才收缴的降军,断不能因他此刻情形外泄,而引东齐死灰复燃,南燕趁虚而入。

    这两点贴身的将领们都能领会,但却犹豫是否对内封禁消息。也就是要不要立刻传信给长安城中的天子。

    他们的这处顾虑,还是防的两国,恐途中泄露。但又思如此大事,不可不报。

    苏彦没有让他们为难太久,他在被送往章合宫的一处殿宇就地抢治中,在医官以数枚银针刺入穴道护住他心脉的时刻里,撑起一口气,将话交代清楚。

    “不报禁中。”

    “传苏瑜速至。”

    这是在被刺后的一炷香里,他第二次交代事宜。

    首为国事,原是属将门前头的顾虑。苏彦想,万一他被救回来,且当无事发生;万一救不回来,也可拖上一段时间,给煌武军将领做准备。

    再为家事,他尚是苏氏家主,总要与下一任继承人交待好。他没有子嗣,便是有也无法承他姓,如此家主位还是要给苏瑜的。他还记得去岁在荆州见那少年的模样,有些话要与他说一说。

    其实何止对苏瑜,还有苏恪,还有陈婉,还有杜陵邑的赵氏宗亲……他要交代好多事。

    然交代再多,回首最想说的还是她。

    可惜天不假时,血在流,毒在入,他再无法开口说话,沉入无尽黑暗里。只求天可怜他,命不至此。

    天可怜他,命不至此。

    他醒在四日后,毒素被控制排出大半。只是两处伤口都靠近要害,失血过多,无法下榻。

    但还是在当晚披衣束冠,出现在人前。

    一来稳定三军,二来钟离筠的暗子当还在探寻他的情况,他需让他们看一看,他尚且依旧站着,掐灭钟离筠的妄念。

    后索性以治理当地民乱为由,置榻于章合宫偏殿。实乃彼时,即便是数里外的小弥江主帐,他亦无力再回去。

    只剩得一点力气,他还要用来做旁的事。

    桌案点满烛火,照亮他阵阵发黑的视线;他要来一片人参吊气,医官还诺诺害怕他虚不受补不肯给,最后见他撑坐在案已经虚汗涔涔,方抖手送来。

    他将参片抵在舌尖,伸手握笔,缓了许久待手少颤些,待眸光聚起些,方落笔写卷宗。

    【拜吾皇万岁:今十二月初十,东齐去国改州毕,一切顺遂。至此,世上再无东齐,皆为大魏疆土,乃陛下不世之功也。然因近日当地发生民乱,臣留此治理,遂让三军七万先归。臣领两万定民乱,待民乱定领余军即归。臣苏彦叩首。 】

    卷宗书写完毕,笔从他手中滑落,他伏案跌下。

    剩一点虚光,见疾步上来的少年。心中难免抱歉,醒来的一个多时辰中,到底没来及和他说一句话。

    合眼后,却又看见长安皇城中的她。对她亦是抱歉的,她说“东齐未灭,你不必回来了” ,他便一直当作是她在等他的意思,东齐灭掉,她就许他回家了。

    但是,他要回不去了。

    他落下一滴泪,不甘又惶恐。

    至此合眼,醒来已是当下时分。

    两位医官面上露出喜色,道是虽脉象尤虚,但尚且平稳。烧也退下去一些,如此醒之,当是好转之相。

    “今日何日?”他被苏瑜扶着靠在榻上,记起前事然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梦中场景,她的模样。

    “叔父,这日是除夕。”苏瑜观滴漏,亦是难掩欢喜,“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新春了。”

    苏彦昏迷了半个多月,此番才醒,手足发虚,唇瓣干涸,吐话亦是艰难。

    殿中一时沉寂下来,苏瑜给他喂了点水。

    他缓过两分精神,眉头却蹙起,伸出空空的两手,目光四下寻视,眉间越皱越紧。

    “叔父,您是寻这个吗?”苏瑜从案上拿来一个锦盒,打开于他看。

    里面是一截被拢成两寸长、中间以金线缠紧系牢的青丝。

    苏彦虚白的面容上,神色放松下来,晦暗的眼中攒出一点星光笑意,伸手将它握在掌中。

    “您昏迷中总握着,但也有失力松开时,落在榻畔两回。恐丢失,我便收了起来。但医官说,您长久不醒,许这能给您一些心力,便让我每日放你手中片刻,过后收起。”

    苏瑜不问也知是何人青丝。

    苏彦自也不会特意说明。

    但有些事总还是要说的,有些人也无法避过。

    于是苏彦将手放入被衾,笑了笑,预备开口。却不料苏瑜先出了声,他道,“叔父身子尚虚,且歇一歇,有几句话容子檀先说。”

    苏彦点了点头。

    苏瑜便道,“说白了,也就一桩事。我这会在东征之战中立了功勋,陛下召我回京重任内史位。但我拒绝了,我想去幽州。我知那处尚乱未平,但是总也有我们自己的人手。苏家儿郎,掌文掌武,叔父如今这般,还是处理内政的好。苏家军处,您可慢慢分挪移于我。”

    “叔父!”苏瑜拦下苏彦欲开口的话,只笑了笑道,“来荆州的这两年,初时也很想陛下,可是后来慢慢地也不怎么想了,想的更多更牵挂的是我阿母,是失踪的您,是无人掌门楣的家族。年少那点情意,竟也成镜花水月过去,化作深刻的愧意。感愧至深,误了陛下,也累了您。今赴幽州,算是为陛下、为家族略尽绵力,只是还望叔父顾看我阿母!”

    苏彦看眼前少年,伸手握他肩膀,“我们都对不起陛下,但大错在叔父,该果断时优柔,该顺和时蛮横,原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此去幽州,莫负包袱,只一心效力社稷,为家族争荣便可。”

    苏瑜埋首,片刻抬起的双目中眸光清亮坚毅,郑重点头,“子檀铭记。”

    去病如抽丝。

    转年正月下旬,苏彦方彻底清毒。

    二月末,可以下榻,然体虚禁不住寒气,无法外出。

    直过了三月,到四月中旬时,终于恢复了七八成元气。而此时建业的动乱也于月初基本平定,唯剩一些扫尾事宜,由建业牧处理即可。苏彦遂上疏回京。

    开年以来,原也有过几回关于公务的回奏,江见月亦是如常回复。寥寥数句,苏彦总是来回的看。

    自然看不到公务以外的话。

    她说,“丞相辛苦。”

    又道,“卿自保重。”

    每一句都是君主待臣子的礼遇,再无其他。

    苏彦回头一想,也觉自己可笑,分明是自个要瞒她的,连着回去的三军将士都不知情,又何论她。

    苏瑜问过他一回,“叔父何必这般瞒着陛下?她若知你伤重,许就心软了。”

    苏彦没有说话,自除夕醒来,他不是没这样想过。

    但他怕她知道后着急,又怕她不着急。

    与其这般,不如不说,左右又捡回一条命,可以回去她身边,旁的都可以慢慢来。

    五月里,他回沙江北岸的新城完成最后一桩事。便是查阅景泰四年赵励乞骸骨后,原两万赵家军的去向和当下情形。

    如今大魏兵甲已过四十万,其中煌武军三十余万,苏家军接近十万,还有一部分便是赵家军。

    赵家军前头共计两万,这五六年间,卸甲致仕者近半,而剩余一万余人分散在煌武军各处,有在西线梁王处的,有在汉中苏家军处的,而其中大部分都在东北幽冀一带。

    苏彦的暗卫传回来的消息,这万余人品阶都不高,七成兵甲中为将领者最高不过八百秩校尉,而三成皆是伙夫,军医,御马者等。

    苏彦阅卷毕,心中安定不少,如此赵家军便不再有战力,对女帝亦不存在威胁。然到底是老牌军士,也立过功勋,且回去上疏请求加恩之,如此可再增天子仁德。

    五月中旬,苏彦领剩余两万兵甲回来长安。

    走时是景泰八年的五月,如今已是景泰十年五月,光阴打马过。

    城门口的銮驾上,昔年少女已经有了妇人模样,和纯粹至极的帝王威严。即便是隔着十二冕旒,苏彦一眼望去,她的眉宇间亦皆是冷肃庄宁的迫人神韵。

    五月初夏,日光晃眼。

    苏彦有些恍惚。

    他的左掌间,还握着那截青丝。

    那是景泰二年的年关,十四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冒雪奔赴杜陵邑,同他说真心。她将一截青丝放入他手中,说,“师父,皎皎喜欢你,你便不能喜欢旁人。”

    他将青丝还给她,将她训斥了一顿。

    后来她气跑了,屋中地上留了这截青丝,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留存至今。

    她归还了镯子,玉佩,拿走风铎。

    幸得还有一截她已经忘记的青丝,尚留他手。

    苏彦掌心濡湿,面上浮起温柔笑意,隔光影看见江见月款款向他走来。她越走越急,冕旒摇曳,赤珠作响,如花笑靥比阳光还明艳……

    他几欲蹙眉让她停下,谏她为君者,端也,礼也。

    然暖风拂面吹醒他,高昂的心绪刺激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他终于回神,她尚在城门口,端坐銮驾中。

    他看到的是景泰四年,他从新城归,来此迎候他的少年女帝。

    是君主,但带着满腔珍贵的情意,不受控住奔向他。

    而非眼下,她从銮驾出,未往前踏一步,只含笑举杯,道一声“丞相辛苦。”

    “谢陛下厚爱。”苏彦随她饮酒毕。

    垂首看她重上銮驾,待銮驾先行,方策马伴驾,入皇城回禁中。

    他将那截青丝藏入腰封,余光瞥见銮轿中眉目沉静的人,忽想起那一旨诏书,想起抱素楼中的临行别宴。

    她问,“悔不悔?”

    彼时不知情贵。

    苏彦,你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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