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大明第一首辅 > 360-370
    第三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二月份刚安顿好的时候, 就故作不经意地写信给她老师,疯狂炫耀自己马上就有房子,可以落户伟大的北京城了,所以有没有兴趣来北京玩啊。

    谁知道老师回信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 让她好好工作, 别想着些有的没的, 都二十了也该稳重些了。

    江芸芸看着来信, 伤心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到底是把自己要及冠的事情给带过去, 不好意思再说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 她回头再给周笙写信,说终于可以接她来北京住了,同样非常热情地邀请着——不知道愿不愿意来啊。

    谁知道周笙说了句如今扬州的生意稳定, 走不开身, 就不来打扰她了, 又说马上就要她生辰了, 托了徐家的人送了礼物过来。

    江芸芸接连受挫, 萎靡了好一会儿, 到后面乐山问他准备怎么过今年的生辰,她蔫哒哒地表示随便吃点吧。

    ——哎, 他们都不要她了。

    江小芸太伤心了。

    不过现在听李东阳的话,江芸芸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是老师要来了吗?”

    李东阳没说话, 吓唬地举着手:“快回去休息去,这一天天的也不觉得累。”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年轻啊, 我才二十, 所以老师是不是要来了, 你给我说一个准话啊。”

    她抓耳挠腮,绕着李东阳不肯走,急坏了。

    被年龄暴击的李东阳气笑了,点了点头:“你这张嘴,小心得罪人。”

    他话锋一转,故意问道:“怎么,最近老师没和你联系?”

    江芸芸跨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狡辩着:“有,有的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炫耀着:“我可以半月一封。”

    江芸芸立马开始酸脸了:“老师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回你的信,多辛苦啊,一点也不体谅。”

    “是吧,可老师没说话呢。”李东阳睨了小孩一眼,故意说着。

    江芸芸不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坚持问道:“老师是要来京城吗?师兄跟我说了呗,不然我大晚上得爬你家墙,敲你的门来问你。”

    “真是好大一个无赖啊。”李东阳无奈说道:“你马上就要二十了,虽然早已取字,也早早入世为官,但自来二十岁的生辰就很是重要,你家的情况,想来也没长辈来,你老师那个操心的性格,可不是怕你一个人委屈了。”

    江芸芸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容光焕发:“真的啊?那我之前请老师来玩,他怎么还骂我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谁和你玩啊,老师多大年纪啊,哪有这精力陪你胡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也不知怎么想通了的,不过他这一路颠簸,也是辛苦。”

    江芸芸喜笑颜开,脸上笑容挡也挡不住。

    “什么时候会到啊,我已经很久没和老师见面了。”她开心地搓着手,“之前考上状元也没个休息的时间,就去翰林院上上值了,现在终于可以见面了。”

    李东阳叹气:“行了,快回休息吧,这几日好好表现,让老师也跟着开心开心,少操心你的事情,我这一天天的,管两个儿子不说,还要盯着你,我年纪也不小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师兄。”

    江芸芸立马又笑眯眯说着:“好久没见师侄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去看看师侄备考如何了?”

    去年李兆先没参加会试,说要再准备三年。

    李东阳笑了起来:“水平大有进步呢,你正好去给他鼓鼓劲,他最是佩服你了。”

    —— ——

    得知老师要来了,江芸芸每天都跟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跟人说话嗓门都大了点,没几天就连通政司的人都发现了她的愉悦心情。

    “什么大喜事啊?”八卦精陈福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出来,小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不会是真的让你去做大同巡抚吧?”

    江芸芸不解:“什么大同巡抚。”

    陈福更不解:“你不知道。”

    “最近都忙着房子装修的事情。”前几日她终于做好了房子的落户交接。

    户部那边大概有了新尚书的指示,办事格外利索,没两日事情就全都交代好了,就连施工队伍都有名单任她挑选,更别说有不少商人察觉到风声还要免费给她家具物件等等。

    江芸芸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事事都很上心,忙得不得了,每天就两点一线过日子,根本无心打听外面的事情,再加上就连八卦中转站的谢来最近也许久没见了。

    张道长之前几个月一直在外流浪,居无定所,见她定下了,索性就挂在她家附近的八付庵里做道长了,几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你真不知道?”陈福一脸不信,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把刘宇拉下来就是为了自己上去?”

    “刘宇又是谁?”江芸芸更是犹豫,“好像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

    陈福仔细看了看,见她好像似确实毫不知情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刘宇是山东按察使。”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芸。

    江芸芸一脸茫然。

    “听说大同巡抚空了许久,上个月陛下在为京城军营换将的时候,也曾提及过此事,刘首辅就推荐了刘宇,后来陛下又问了兵部的马尚书,马尚书也推荐了此人。”

    江芸芸点头:“兵部堂官都推选了,那也该落实下去了,现在怎么又出岔子了。”

    陈福见她这么自然,立马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都要下旨了,谁知道后面闹出幺蛾子了,煮熟的大同巡抚就这么泡汤了,现在陛下要兵部再推选一个人出来呢,多可惜啊,要我说刘宇这人就是耽误在姓上了。”

    江芸芸不解:“他的姓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姓刘啊。”陈福挤眉弄眼,“那个刘,你没印象?”

    江芸芸盯着他看,突然灵光一现:“刘瑾的干爹。”

    “是啊!”陈福抚掌,“到底是状元脑袋,转得就是快。”

    “你知道刘瑾为何要认他做干爹吗?”陈福又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摇头。

    “你忘记我们谨身殿的那位姓什么?”陈福挤眉弄眼。

    江芸芸被这个七歪八拐的走向震惊,随后又摇了摇头,认真解释着:“刘阁老格外厌恶宦官,如何会和一个内侍打好关系,这不可能。”

    在《大明会典》书成后,刘健进官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随后接任徐溥成为内阁首辅。

    谨身殿便是指刘健。

    “所以不是加了一个中间人嘛,那个刘宇也是河南人,听说那个刘瑾给了他好多钱,这才叫上他干爹的,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刘瑾何愁不发达,对了原先那个吏部的焦侍郎你应该知道吧,和你一起当太子老师的,也是河南南阳泌阳人。”陈福叹气,“可惜了,我生的不是地方,要是河南人就好了,肯定也是一路平步青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了。”

    江芸芸听着陈福遗憾不甘的口气,没说话了。

    若她没记错,马文升也是河南钧州人。

    怪不得陛下一口气把这些人都换了。

    ——党争。

    江芸芸在模模糊糊间,突然摸到一个庞然大物的冰冷皮毛。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六尚书换帅,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你惨了。”陈福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又开始幸灾乐祸看着江芸芸,“你现在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大人物,大司马是兵部的倒也罢了,刘首辅可是陛下老师,那位置还能坐很久呢,你这……啧啧,你这以后可要被人拿捏了,完了啊。”

    江芸芸不甚在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教太子殿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情,后面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哪里管得了他们的事情,我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教书先生。”

    陈福不信,只是哼哼唧唧了一声。

    “哎,对了,那刘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 ——

    刘瑾被人打了二十大板,本来都要被扔到哪个角落里等死的,没想到最后是谷大用把人捞出来了。

    “这些年到底是有些情谊在的。”谷大用坐在刘瑾的床边,“那时我们千辛万苦来到殿下身边伺候,放在外面那些当官的身上,也能称得上一声同僚,总不能看你跟蔡昭一样去皇陵里等死吧。”

    刘瑾被打得厉害,脸颊红肿,露出的皮肤没一块好肉,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

    “同僚?”他含含糊糊冷笑着,“外面那些人可不把我们当回事。”

    谷大用只是低着头,给他搅着汤药,没说话。

    “所以我们要自己给自己当回事。”刘瑾面露憎恶之色,恶狠狠说道,“我要给自己争口气。”

    谷大用面无表情说着:“怎么争口气?勾结外臣吗?我们本来就是奴婢,谁把我们当回事,你这步走险了。”

    刘瑾拳头用力敲了敲枕头,眼睛通红。

    谷大用并不理会他的不甘,只是把人扶起来,喂他吃药:“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太子殿下到底是仁慈的,愿意为你说上一句。”

    刘瑾神色怔怔的。

    “你知道我最羡慕谁吗?”他低声说道。

    谷大用随口问道:“是谁?”

    “前朝的王老先生。”刘瑾一脸羡慕,整个人都散发出不正常的癫狂,“多厉害的人,有智谋,有魄力,还有这么大的作为。”

    谷大用震惊,下意识扭头去看边上有没有人,这才不可思议喊道:“你疯啦?”

    刘瑾突然握着谷大用的手,紧盯着他看:“我没疯,如此操纵天下权柄,天下人虽不畏惧,在内的阁部,在外的督抚,哪个没有被他踩在脚下。”

    谷大用一个激灵,直接把手里的药碗打翻了,直勾勾地盯着刘瑾看。

    滚烫的药倒在两人手背上,皮肉瞬间发红,甚至还流出血来,但两个却都没有反应。

    夏日的蝉鸣吵得人烦恼,屋内炙热闷臭,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太监们的屋子一向是最差的,连个窗户都格外逼仄和狭小。

    “你疯了。”谷大用的声音骤然拔尖。

    刘瑾只是用力握着他的手,手上的伤口崩开,露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鲜血留在陈旧的床铺上。

    “你疯了。”谷大用的声音缓缓变低,到最后只剩下气音的低语。

    刘瑾突然大笑起来,血淋淋的手捶着床面,笑得眼角甚至渗出泪来。

    “这世人谁不疯。”他哽咽地说着。

    —— ——

    江芸芸开始格外关注来自湖广的船只,甚至让乐山有空就去码头看看,至于京城现在的流言则完全不闻不问。

    ——京城真是一个巨大的八卦生产机啊。

    “夫人不来吗?”乐山一连去了好几天,今日回来后忍不住叹气说道,“公子也好久没见到夫人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我已经写了两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来。”

    乐山还是跟着叹气:“明明总是听到乐水说夫人很想您的,每天都要念一句呢,还给你做了很多衣服,怎么就不来了。”

    江芸芸也愁眉苦脸的:“那你写信让乐水问问。”

    乐山忧心忡忡地盯着江芸芸看,胆大包天说道:“是不是公子对夫人不太关心,所以夫人不好意思过来。”

    江芸芸不解:“我不是每月都写信嘛?”

    乐山撇了撇嘴:“那也太敷衍了。”

    “敷衍?”江芸芸不解,“不敷衍吧,我每次都写好多的。”

    乐山想了想,突然凑过来说道:“公子似乎对夫人不太亲切,就那种母子的亲密?”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乐山突然开始语重心长叹气:“算了,公子现在也是大人了,肯定是有秘密的,夫人到底是女子,好多事情不好讲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乐山看了眼天色:“晚上张道长说要来吃饭,公子晚上吃什么?”

    “都行。”江芸芸忧心忡忡,背着小手走了。

    ——周笙确实有点奇怪了。

    ——算了,她和周笙的关系本来就很奇怪。

    但是江芸芸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乐山突然急匆匆跑回来,笑说着:“黎公来了!黎公来了!我看到黎叔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跳了起来,急匆匆就跑了。

    码头上,黎淳被人搀扶着下了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码头,突然生出岁月不待人的感慨,少年时的那些张狂澎湃的梦在老年人的眼中似乎都格外遥远了。

    那一年他千辛万苦来到京城,为了博一个前程,宦海沉浮多年,最后又只能愤愤不甘地离开京城,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他终于又来了,却突然觉得多年前的一切都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老师!”

    他还未发出感慨,就突然听到一个熟悉欢快的声音。

    ——是了,总归是有值得一提的事情。

    黎淳眯眼看着面前冲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笑了笑:“长高了。”

    江芸芸高兴地踮起脚尖,绕着老师一直打转,脸上笑容挡也挡不住:“长得可高了。”

    “芸哥儿瘦了。”一侧的黎叔一脸心疼,“怎么一点肉也没有了。”

    江芸芸举起胳膊,在他们面前比划着:“可是长肌肉了,不瘦的。”

    大家看着她奇奇怪怪的动作,一脸茫然。

    江芸芸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啥也看不出来,便先一步傻笑起来。

    黎淳无奈:“幼稚。”

    “老师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啊!”江芸芸一向是得寸进尺的人,笑眯眯地伸出手,“我二十了呢!”

    谁知黎淳点头:“确实有。”

    江芸芸震惊。

    “是个大礼物呢。”黎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指了指身后的船只,“小穷鬼。”

    第三百六十二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去看礼物, 走路都轻快了不少:“老师给我准备什么了啊,这么神秘。”

    黎叔笑着跟在后面:“是个好东西呢,好早就开始准备了。”

    江芸芸更兴奋了:“真哒,我就知道老师心里有我, 虽然没有半个月给我写封信, 之前还写信骂我了。”

    黎叔听得直笑:“真是记仇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小声抱怨着:“才不是, 我当时真的很伤心的。”

    黎叔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笑来:“这一眨眼, 芸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什么味道。”江芸芸在兰州待久了, 一下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味道,疑惑说道,“怎么像是养马的味道。”

    黎叔笑说着:“真是灵敏的鼻子, 这是黎老特意为你选的马, 还是个刚会站起来的小马驹时就抱回来养了, 养到现在都一岁了。”

    “哇, 长得好可爱啊。”江芸芸一推开门就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是生于西南乌蒙地区山区的乌蒙马。”黎叔笑说着, “体卑而力劲, 质小而德全,登山逾岭, 逐电欲欲云,鄙螳螂而笑螈蜒也,可是难得的好马。”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是一匹通体漆黑, 唯额头有一小簇白毛的,身长十有一尺, 首高九尺, 它并没有兰州马这么高大健硕, 但有着粗壮的四肢和灵活的身躯。

    “别看这马小,但是爬山快,西南这边又称之为爬山虎。”黎叔笑说着,“这马养起来要精细的,所谓“秣之以苦莜焉,啖之以姜盐焉,遇暑渴又饮之以韭浆焉”,不过自来养马都不便宜,这马又比兰州马的消费要少一点。”

    江芸芸来来回回摸着马脑袋,爱不释手:“怎么想到送我马。”

    “你都长大了,还这么厉害了,送刀剑不合适,送书本也已无用。”黎叔笑说着,“这马就刚刚好,回头谁瞧见了都要夸一句精神的。”

    江芸芸咧嘴笑:“是不是我骑驴的事情被人笑了啊。”

    黎叔看着小孩没心没肺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世人多嘴,我们小状元想骑什么就骑什么的,又不耽误做事情。”

    江芸芸牵着小马下船的时候,黎淳正在和乐山说着话。

    “你应该派人去请周夫人来的。”他一见到江芸芸就严厉说道,“写几封信也太过敷衍,你难道不知周夫人并未出过远门,你这些年也没回过扬州,许久不见,怎么会不思念,且她自来谨慎,迟迟不来是怕她的身份给你带来麻烦,可这是你的生母,你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不请她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那我让乐山去接人?”她说。

    “你身边就一个人伺候,如何能让乐山走。”黎淳瞧着主仆两人一个赛一个年轻,忍不住开始操心起来,“你写一封信来,我让老黎找几个人去扬州看看。”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叹气:“先上车吧,每次信里都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差点把这事忽略了。”

    “什么事情啊?”江芸芸把人搀扶上马车后,随后强调着,“我最近没什么事情啊,我都在教书呢,可乖了。”

    黎淳睨了她一眼,无奈说道:“不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身边没有大人难免有些思虑不周,有件事情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也该和你说一说了。”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你可以为你的母亲请封了,你知道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茫然,随后又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但我不太清楚。”

    黎淳便仔细为她解释起来了:“地方官任免都是原籍回避的,想来你也知道,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大部分是南人到北,北人到南,不论如何都是外省任职,这点你也该是知道的。”

    江芸芸点头。

    “洪武十七年,太、祖为了‘勉孝劝廉’,准许凡任职所在地距离原籍一千五百里之外者,国家给以舟车,以便官员迎接父母,其实你之前去琼州和兰州都是可以带你的父母走的。”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皱了皱眉。

    “不过那两个地方情况并不安稳,你不带也情有可原。”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但若是你父母年迈,你又无法赡养,且你本身又有功绩的情况下,你可以向吏部和兵部提出诰命申请。”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温和说道,“你次次上任都有功绩,本就该让你的父母享受到这个荣誉的。”

    明朝官员要想让妻子或母亲获得封赠,有几个立功表现。最简单的是考评得优等,又或者是治理地方有功,再者可以是领兵作战有功,江芸芸其实全都符合,琼州是治理地方,兰州是领兵守城,且她年年是优等,最重要的是陛下对她的态度也算是宠信。

    这样的条件符合后,官员首先向吏部和兵部提出申请,然后两部提准被封赠人的职务及姓名,之后事情流转到翰林院,由翰林们依式撰拟文字,封典时,中书科缮写,经内阁诰敕房核对无误后,加盖御宝颁发。

    “诰命夫人虽无职权,但可以领取俸禄以及享有爵位待遇。”黎淳解释着,“你这样以后去了远方,呆在京城,至少家里人是有人照顾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如今五品,朝廷规定一至五品官员的妻或母行封赠,用“诰命”二字。”黎淳顿了顿,歇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凡封赠之次,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你之前从琼州回来就可以上折子了,如今你是五品,便可以封两次,若是你有夫人……罢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黎淳坐船坐久了有些累了,靠在隐囊上,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下面的话你未必爱听,但你也要听我说完。”他说。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老师说什么我都爱听。”

    “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

    江芸芸皱了皱眉,下意识抗拒。

    “但你如今有两次机会。”黎淳淡淡说道,“可以各自给一次。”

    江芸芸没说话。

    “你家这个情况,回头有人参你不敬嫡母,你是说不清的,你如今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气,真被人抓住把柄了,陛下仁孝,不喜这些事情,给个封号也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巴,而且五品宜人到底能让周夫人在扬州过得更舒服一些,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么远的地方,难免是有些吃亏的。”黎淳低声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捏着手指。

    黎淳一看就忍不住叹气,伸手,缓缓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此事只是给你一个参考,不急,你先仔细想想。”

    江芸芸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

    黎淳多年未见,这次见了便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小孩,二十岁的小少年跟个小翠竹一样,又细又长,小脸白净秀气,穿着颜色鲜艳的便服,坐在边上,跟朵小花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江芸芸右眉上的那道小疤上,却又没有多说,只是移开视线。

    “二十岁的生辰准备怎么办啊?”他转移话题笑问着。

    “打算开个席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请师兄他们还有几个同僚吃一顿。”

    黎淳点头:“开吧,多开点,热闹一点也好,年轻人就要热闹点的,多开几桌,詹事府、翰林院的人都请过来,别厚此薄情,伤了彼此的情分。”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哎,我的新院子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黎淳颔首:“你信中写了两遍了。”

    江芸芸一听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种了梨树和枣子树。”江芸芸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规划,“还搬了一个莲花缸,搭了一个葡萄架子,回头就可以坐在这里乘凉了。”

    “后院我打算种种菜,京城的菜可真贵啊,我打算自给自足。”

    “马和驴可以养在一起的,回头我把架子搭得大一点。”

    “我那院子我加高了,之前修缮的时候来了贼,把我的木头偷走了。”

    “左右邻居都是读书人,很好说话的。”

    黎淳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神色微笑,时不时附和几句。

    很多年前,在扬州时,他们也总是这样。

    盛夏的午日,四人围坐在冰盆边上,一人说一人听,外加一个楠枝唱和,夫人应答,四个人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笑不停的故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就过去了。

    江芸一直是很有活力的,在她眼里连花开了都是值得快乐的事情。

    院子确实是一个安静的院子,简单朴素,瞧不出是一个五品官员的院子,不过小马牵进去的时候,江芸芸从兰州带回来的小毛驴又开始叫唤了。

    “你这小毛驴养得……”黎叔震惊,“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太好了。”

    乐山摸了摸脑袋,悄悄说道:“公子很喜欢它,老是偷偷喂它吃东西。”

    “溺爱!”黎叔无奈说道,“这么胖,骑出门怪不得被人笑话。”

    乐山跟着笑了起来。

    黎淳来了,不少人都跟着上门拜访。

    李东阳是当天晚上就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他多年不见的老师正躺在躺椅上,小师弟坐在小板凳上跟他讲着兰州的故事,两人一闭眼,一微笑,瞧着格外和谐。

    记忆中的老师还是读书人清瘦的模样,现在再看已经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脸上,连着呼吸都好似慢了许多。

    衰老。

    不可抑止,无人能挡的衰老。

    他的老师正在人生的最后阶段。

    李东阳瞬间红了眼睛,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哽咽说道:“经年未见,老师安康否?”

    黎淳挣扎着想要起身,把他扶起来。

    江芸芸先一步把师兄扶了起来。

    乐山连忙搬着椅子出来。

    “坐,坐吧。”黎淳被黎叔扶了起来,眯眼打量着面前的李东阳,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笑了起来,“宾之也有白头发了,岁月啊,真是不饶人。”

    李东阳擦了擦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我都五十三了。”

    黎淳笑着点头:“瞧着更瘦了,现在忙了也要多吃点,听说徵伯乡试考得不错,这次我还带了礼物给他,等会你记得带回去。”

    “这可是状元的礼物,我定让他好好放着。”李东阳笑说着,“这里的院子不大,不若老师来我那里住。”

    江芸芸暗搓搓说道:“刚才老师说我这个葡萄藤好看的。”

    李东阳没好气说着:“这院子也装得太过简单了。”

    “好看的。”江芸芸立马扭头去找老师,“老师你说呢?”

    黎淳笑着摇头,看着周围简单的一切,露出笑来:“就这里吧,瞧着很有野趣,跟我在扬州时的一样。”

    江芸芸摇头晃脑:“那我再种一颗绿梅来。”

    “那去弟子那里也住几天。”李东阳恳求着,“弟子也很是想你。”

    黎淳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如今是阁老了,不能给你添麻烦,你有这个心,我就很高兴了。”

    李东阳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听果不其然又红了眼睛,淌下泪来。

    “十岁受教恩师门下,如今四十三年,多少年分分合合,未尽师徒之情谊,无法忠义两全,老师致仕后本以为难以再见,却不料今日还有缘相见。”

    黎淳看着他,露出笑来:“所以现在见了面,那就该高兴才是。”

    李东阳连连告罪:“不说这些话了,晚上我可要留在师弟家里吃饭了。”

    江芸芸笑说着:“行啊,正好给我的新房子热闹热闹,我让乐山去订饭吧,这天太热了,乐山做饭也太累了。”

    李东阳对黎淳无奈说道:“您瞧瞧,这小师弟跟个孩子一样。”

    黎淳笑了起来,笑得几乎要眯起眼来:“二十岁对我们而言,可不就是小孩嘛。”

    李东阳立马大声告状:“他之前嫌弃我年纪大了,没礼貌!”

    江芸芸不服输嚷嚷着:“他说他半月就可以给您写封信,笑我!”

    黎淳只是笑看着一老一少的师兄弟两人。

    “可惜了,应宁在南京,时雍在两广。”饭后,李东阳坐在黎淳身边,遗憾说道。

    “前年时雍告病归乡时,和我见了一面。”黎淳笑说着,“也就差一个应宁了,但应宁和我书信不曾断过。”

    “刘师兄!”江芸芸从冰镇甜瓜里抬起头来,眼巴巴说道,“好久没见刘师兄了。”

    “时雍之前在东山下筑草堂读书别提有多悠闲了,不过老师放心,两个月,内阁已经起任他为右都御史,统管两广军务,听闻时雍带着二个僮仆就起程,如今正在清理吏治。”

    黎淳点头:“他一身才干,也该发挥作用了。”

    三人聊到深夜,黎淳有些累了,李东阳就站起来告辞,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李东阳扭头看了眼老师的背影。

    “我肯定好好照顾老师。”江芸芸保证着。

    李东阳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那时我十岁,老师三十四岁,我第一次仰着头去看老师,还觉得有一些畏惧,一眨眼,我已经五十三了,老师也七十七了,我再也不用仰着头去看老师了,却突然很是伤感。”

    江芸芸抿了抿唇:“我们都还有时间。”

    李东阳叹气,许久之后才说道:“其归,别让老师失望。”

    “他……”李东阳动了动喉骨,低声说道,“很想你的。”

    —— ——

    日子进了六月,江芸芸的生日月,她家也彻底热闹起来了。

    “夫人送了好多东西!”乐山震惊,“都是公子的东西,春夏秋冬都有呢。”

    江芸芸乐颠颠跑过去,打开一看:“哇,好花哨。”

    乐山笑:“夫人和老夫人一样,都喜欢给公子做这么热闹的衣服。”

    江芸芸抓出一件粉色的衣服,在身上比划着:“好看嘛,会不会太粉了。”

    “好看!”乐山竖起大拇指。

    江芸芸又掏出一个白色的小鹿绒帽,顶在头上,来来回回地转着脑袋:“好看吗。”

    “好看!”

    黎淳坐在屋檐下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半晌没说话。

    “这颜色也太娇嫩了。”黎叔笑说着,“不过芸哥儿越长越漂亮了,穿起来粉粉嫩嫩的,跟个小姑娘一样,好看,这以后的姻缘可要抢手了。”

    黎淳眉心微动,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黎叔担忧问着。

    黎淳揉了揉额头:“在外面少说这些话。”

    黎叔点头:“是我失言了,回头让人攻讦他的外貌就不好了。”

    黎淳盯着江芸芸看,不再说话。

    “都好看的,周夫人还做了很多小玩意呢!不过夫人之前还被骗了,去寺庙点了一盏长明灯呢,我说哪有给活人点长明灯的,结果夫人说替这天下可怜人点的,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徐叔真是到处跑,这一次的东西就是他从南直隶带回来。

    “我们公子也托我给你送了礼物,他现在在山西过不来,带了好多特产来,还有祝公子现在人在辽东呢,您看看,好大一条人参啊,说要给您补补身体呢……”

    本来徐家想要徐经留在京城,但徐经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又自请外放了。

    祝枝山也跟着去了科道做御史去了。

    江芸芸东看看西看看,忙得不行。

    两日后,唐伯虎和张灵托商队送来的礼物也都送来了。

    几日时间内,原本都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好似一瞬间都活跃起来,信件礼物络绎不绝地被送了过来。

    黎循传信里委屈坏了,絮絮叨叨了好几张,还说等他回来要补办的,又送了一副深夜漳州海岸图来。

    ——“我想着,我总不能让你再一次被卷入海水中。”

    背面是小青梅写的一行小小的字。

    江芸芸摸着那行字,半晌没有说话。

    十日,远在浙江的顾清也托毛澄一起送了礼物来。

    毛澄拜访了黎淳,这才去找江芸芸聊几句。

    “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瞧着这么憔悴。”江芸芸震惊。

    毛澄低声说道:“我本打算请假送母亲回乡,但朝中又需要人去边镇,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也想去一趟大同。”

    江芸芸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皱眉。

    “就是你想的那个。”毛澄低声说道,“大同巡抚空悬很久了,如今刘首辅和马尚书避嫌,便有些争议不下了。”

    江芸芸拧眉:“这么多官员难道还选不出一个?”

    毛澄没说话了。

    江芸芸了然:“陛下不是小孩了,这样闹下去怕是要出事。”

    “因为你之前在兰州的事情,要求重新修建长城,还要设景泰镇,王学士的儿子王守仁早早就请缨要去,不巧又碰上宣府北路也说要修边设险,现在内阁都不同意,兵部也有意见,但边臣们据理力争,还牵出你,陛下就想派人去看看大同到底什么情况。”

    江芸芸想了想:“修边有利有弊,劳役很重,钱粮也很需要,而且未必有用。”

    毛澄点头:“兵部议复:御戎之道,在于士马精强,将帅谋勇。修边之役,止遏鼠窃而已。宣镇方值多事,行伍疲惫,正宜休养以作气;遽然行此大工,恐有他虞。”

    “给事中蔚春也称:虏众拥至,每墩七卒,必不能敌;边地多风沙,沟堑易为漫没。且宣镇游兵仅三千,何来三万夫得役。”

    “如此就要耗费兵力,那也谈不上御敌。”江芸芸说。

    “现在朝廷议论不休,还带着你之前兰州的事情,觉得浪费人力,不若也一并搁置了。”毛澄说。

    江芸芸叹气:“修边止遏鼠窃,本就困难,若是靠它御敌,那我朝之前的朝廷,哪个不是下力气来修边的,可边境依旧是时常遭人劫掠。”

    “那你为何还要修边?”毛澄不解。

    江芸芸解释着:“我不是为了御敌,我是为了大小松山,大小松山的地势居高临下,一旦蒙古人占据,那便可以直冲兰州或者周边卫所,所以我要建立缓冲,免得西北情况更加恶化,我那时是非修不可,不然之前也就白打了,但修边确实要因地制宜。”

    “是,也有人是如此赞同你的。”毛澄点头,“我有意也走一趟边关。”

    “好啊!”江芸芸笑说着,“去外面看看,听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如亲自走一趟。”

    毛澄看着年轻的朋友,也跟着笑了笑:“听你的。”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眼巴巴和老师说了此事。

    黎淳笑着点头:“你在兰州的事情我听说了,但外面也说你和蒙古人关系密切,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嘛。”

    “那也要成了虎才是,自来边境就是扶持一人去打强的,等这个强了,再扶持一人去打这个强的,而且我们一边要分化,一边要归化,让蒙古的普通百姓归顺我们,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黎淳安安静静听着,随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人只以史明鉴,就能立下不世伟功,你却还能比他们想得更周到,更安稳,为了你口中的普通百姓,其归,你真的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可是做过县令和同知的。”

    黎淳看着小徒弟得意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伸手,用苍老冰冷的手心,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今后要好好往前走啊。”

    —— ——

    十四日,明日就是生日了,乐山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江芸芸让他直接去外面定席面,但他还是事事都上心,就连酒水摆盘都要仔细看一遍——公子第一次开宴,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张道长为江芸芸去道观里念了七天经,求了一个平安符,神神秘秘挂在她身上——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黎叔也忙着到处在京城内布置江芸芸的小院子——也该体面一些的,不然回头又要被人嚼舌根的。

    黎淳这一日日也见了不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老朋友——我一把老骨头了,就想着来看看。

    一行人忙到现在,眼看都天黑了,江芸芸把黎淳送去客房休息了,又处理一下通政司的事情,瞧着马上就要子时了,就跟着准备休息了,突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突然停了下来。

    江芸芸警觉停了下来,目光看到自家大门。

    马蹄声就是在家门口停下来的。

    没多久,大门果然被啪啪敲响。

    “江芸!江芸!是我啊!开门!!”门口传来一个激动沙哑,有点熟悉又觉得有点陌生的声音。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乐山一脸震惊, 站在边上不可思议,啧啧称奇,打量着面前的大高个。

    “怎么长这么高了!”

    “声音怎么哑了?”

    “怎么黑了这么多。”

    顾仕隆没理乐山的碎碎念,只是埋头苦吃, 脸大的碗连面带汤都喝完了, 尤嫌没吃饱, 还想再吃一碗。

    乐山索性把剩下的那一点面和汤, 外面晚饭没吃完的咸菜和大块肉都拿了出来:“今天刚炖的的红烧肉,就是天气热, 大家都没吃, 本打算明天早上剁碎了,加点葱花和菜丝做夹馍吃的。”

    顾仕隆也不嫌弃,直接都倒在一起, 随意拌了拌, 然后继续开始埋头苦吃。

    幺儿离开时的样子还格外清晰, 脸颊带着肉, 眼睛圆滚滚, 身形却又开始抽长, 长手长脚,偏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跟在她身后。

    ——明明那个是还没她高呢。

    江芸芸也跟着坐在他前面, 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脸笑意,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笑说着:“这是来我家吃饭嘛。”

    顾仕隆把最后一筷子的面塞进嘴里, 脸颊鼓鼓的,抬起头来, 不高兴抱怨着:“你见到我都不高兴吗?”

    “我要是没记错, 半月前刚收到你的信, 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来吗,哼,这会儿怎么急匆匆来了。”江芸芸自然掏出兜里的荷花糖,递过去,“京城新出的,说是用莲子做的荷花模样。”

    顾仕隆一看到糖就眼睛一亮。

    “我骗你的。”他把糖果塞进嘴里,老实交代着,“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芸芸听得直笑:“哪里学来的招式。”

    顾仕隆激动地看着江芸芸:“有惊喜到吗?”

    江芸芸格外配合,笑着点头:“有的,很开心。”

    顾仕隆开心坏了,蹦起来就要去抱江芸芸。

    “咳咳。”

    原是黎淳听到动静出来看看,一看到顾仕隆的动作,立马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睛一转,一眼就看到黎淳,想也不想就扭头躲到江芸芸背后,明明已经比她还高了,还整个人缩在一起,推着江芸芸的肩膀往前走。

    “这么大了,扭扭捏捏做什么,还缠着人,也不害臊。”黎淳拄着拐杖,晃晃悠悠走下来,板着脸教训着,“怎么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顾仕隆脑袋都没露出来,哼哼唧唧着:“我爹太墨迹了,我才不要和他在一起呢,唠唠叨叨的,我先回来的。”

    “你爹回来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顾仕隆点头:“对啊,我爹要回来了,升官了呢。”

    江芸芸来了精神:“那以后就住在京城了吗?”

    “对啊。”顾仕隆露出笑来,“又可以一起玩了。”

    江芸芸好奇:“升什么了?”

    “去了提督京营。”顾仕隆悄悄和她咬耳朵,“好像还和你有点关系呢。”

    江芸芸震惊:“怎么又是我。”

    顾仕隆揉着她肩膀上的花纹:“我爹之前在湖广推行了你说的改土归流,效果好,所以才让人记起来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是顾侯自己做得好。”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挥了挥手:“那也是你提醒的,不然就我爹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咳咳。”黎淳的拐杖把粘人的顾仕隆隔开了,“好好站好,这么靠在其归身上做什么。”

    顾仕隆一向是见了黎淳就犯怂,下意识想要和小孩子时一样粘着江芸芸站,就差把脑袋埋到她胳膊下了。

    黎淳立刻露出不忍直视的模样。

    顾仕隆低着头只当没看到,怂得不得了。

    “老师去睡觉吧,现在夜深了,我让乐山把另外一件屋子收拾起来给幺儿住。”江芸芸笑说着,“明日很早就要吵了。”

    黎淳看了两人一眼,对着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你明日也要早起的,早点去休息吧。”

    江芸芸点头。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和江芸芸嚼耳朵:“之前我在湖广,我爹老是送我去你老师那里读书,我读了两天就受不了了,你老师真凶啊,你怎么受得了的。”

    江芸芸打量着顾仕隆:“那你怎么瞧着没一点进步。”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虽然我不太认真,但你老师哪有这个精力啊,自然也没空管我啊,所以我每次都和他讲我们在琼州的英雄事迹,讲我是如何如何厉害,说你是如何如何料事如神的,你老师可爱听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多讲点。”

    “都要三年了,嘴皮子都讲干了,事情都被我添油加醋说得你跟个神仙一样。”顾仕隆砸吧嘴,“回头我就让说书先生给你宣扬出去。”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少给我做幺蛾子,你快去休息吧。”

    顾仕隆脑袋凑过来耍赖:“我晚上想和你一起睡。”

    江芸芸冷酷无情,头也不回得就走了:“滚去睡觉。”

    —— ——

    六月十八,那天正好是休沐。

    江芸芸摆了三桌,因为请了李东阳,所以内阁的阁老们也都请了,黎淳陪同,还请了几个老朋友给江芸芸压阵争面子,其中就有之前在扬州见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在的大理寺卿王轼。

    这一桌都是目前的六部九卿中的头头。

    “那日我远远瞧见了,就知道你这个徒弟收得好。”王轼对黎淳一脸羡慕说道,“你这收的弟子可真是令人羡慕啊,一个比一个不让人操心,个个都有出息。”

    “尤其是这每日还能看到自家的孩子。”佀钟也跟着说道,“我本就是暴脾气,一看更来气。”

    “可别把孩子打坏了。”李东阳忍不住说道,“我都能听到你打孩子的哭声。”

    佀钟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到现在都还不会,我只打了几下,家里的老人就都出来拦着了,真是给他们惯坏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也开始说起自家儿孙的教育问题,越发羡慕黎淳了。

    ——听说江芸读书不用催的,自己主动读书!

    ——你看看!不比不知道,一比人气坏!

    黎淳看着穿着大红色衣服在外面迎宾的江芸芸,听着昔日同僚们的抱怨,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那小师弟除了脾气硬了点,别的没得说的。”李东阳忍不住开始炫耀起来,“我之前给你看的文章,那可是我师弟刚读书的时候写的,多好啊,一看就有天赋,是个聪明小孩!”

    “让他下次会试也给你考个状元来。”曾鉴笑着打趣着,对着门口的李兆先抬了抬下巴。

    原来今日李东阳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李兆先给人帮忙,如今正和江芸芸站在一起呢。

    “我可不指望这个,能考上就很好了。”李东阳摸着胡子,一脸慈爱。

    “瞧瞧这一排的年轻人。”谢迁也非常满意说着,“真是朝廷未来的希望啊。”

    原来因为江芸一直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个乐山在京城,大家都怕他忙不过来,就让家中和他有点关系的子侄出门帮忙了。

    目前和江芸芸站在一起的就有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李东阳儿子李兆先,还有顾清的儿子顾霭,一个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的顾幺儿。

    一排年轻人就这么站在一起,各有各的好样貌,还真是玉树临风,少年气盛的好风度。

    翰林院来的人不多,毕竟人实在太多了,只有几个关系好的,带着礼物来了,詹事府的几个老师倒是都来了,就连焦芳也兴冲冲提着礼物来了。

    剩下两桌也大都是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通政司的人,就连陈福都得到邀请了。

    陈福战战兢兢站在一群前途无量的官员身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抱江芸的大腿。

    ——看今日这个排面!

    “怎么高银台没来?”空闲的时候,李东阳悄悄问着黎淳。

    说的是目前的通政司通政使高禄。

    黎淳淡淡说道:“他算是勋戚,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到底是上司。”李东阳拧眉,“回头要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呢,那人的嘴,碎得很。”

    黎淳一想,悄悄伸手招呼老黎过来,仔细叮嘱着:“亲自去高府请一下,遮了李府的标志,你亲自驾车去请。”

    黎叔了然,飞快走了。

    “哎,黎叔去哪?”顾幺儿的小脑袋立马好奇伸过去看了。

    “少管人家。”江芸芸拉回他的袖子,“这些礼物比较贵重,你先帮我放回我的屋子里。”

    顾幺儿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捧着礼物溜溜达达跑了。

    “顾侯如今去了三千营和保国公一起了。”李兆先立马八卦说道,“就上次好端端大嗓门喊你的那个,今后你也是和那些勋贵搭上关系了。”

    江芸芸睨他:“你怎么知道上次西苑的事情。”

    李兆先露出神秘兮兮的神色。

    “你大概是为了你这个院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外面谁不知道当日的事情。”王守仁也跟着凑进来说道,“大家都说你是故意的。”

    江芸芸叹气。

    “其归叔才不是这样的人。”顾霭是个老实孩子,连忙替人说话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李兆先眼睛一亮,脑袋先一步凑过来,激动问道。

    “真有问题。”王守仁也悄悄把耳朵靠进来,“你小声点说。”

    江芸芸却是一手推开一个脑袋,对着乖孩子顾霭叹气:“哎,别叫我叔,我压力特大。”

    顾霭犹犹豫豫说道:“可你和我爹才是同辈啊。”

    “各论各的吧。”江芸芸一脸真挚,“咱们差不多的年纪。”

    说是差不多,其实顾霭比江芸还要大一些的。

    李兆先和王守仁立马捧腹大笑。

    江芸芸开始乱杀,拉着李兆先,狰狞一笑:“叫师叔,我和你爹是师兄弟。”

    拉着王守仁的袖子,凶神恶煞——“你也叫师叔,我和你爹也是同辈的。”

    两人对视一眼,立马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顾霭笑看着他们的打闹,羡慕说道:“其归叔和他们关系真好。”

    江芸芸听得头皮发麻,只能露出虚弱的笑来。

    ——天煞的,我才二十岁。

    —— ——

    一顿饭正打算开席时,突然外面来了车轮声。

    “还有人?”王守仁看着已经满桌的人,好奇探头,随后惊悚收回脑袋,震惊地看着江芸芸,“内侍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原本正在交头接耳的,瞬间都站了起来,齐刷刷看向门口。

    “萧掌印。”江芸芸上前拱手,略一行礼,“可是宫内有事寻我?”

    萧敬看着屋内的人,最后看向江芸芸,一脸和善:“今日是江学士的及冠宴,谁会如此不知趣啊。”

    他笑容殷勤了许多:“陛下听闻了此事,特让我来送礼的。”

    江芸芸震惊。

    其余人更是吃惊,面面相觑,忍不住和认识的人互打眼色。

    陛下给臣子生日送点礼并不奇怪。

    但哪个不是阁老,部臣这样的级别,而且大都是六十七十这样的瑞岁宴。

    萧敬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眼神官司,笑着把陛下的礼物大声念了出来:“赐福字一对,祥云玉如意一对,蜀锦玉衣一件,金盏盛各色宝石一斗。”

    他说完还笑着拍了拍手,身后数十个太监鱼贯而出:“陛下还听闻黎公来了,特赐御膳房席面一桌。”

    黎淳颤颤巍巍站起来行礼谢恩。

    “陛下特别交代了,不用多礼。”萧敬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扶起来,和气说道,“黎公要注意身体啊。”

    黎淳立刻老泪纵横:“为难陛下还记得我这样的年迈体衰之人。”

    “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萧敬笑说着,“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回头您这个小徒弟娶妻的时候,您可一定要再来喝一盏呢。”

    黎淳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却见江芸芸笑眯眯地站着。

    “还请萧掌印进来喝杯水酒。”江芸芸邀请着。

    萧敬笑说着:“可不敢多喝,陛下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呢,江学士不要忙着我,这么多客人呢,我哪里比得上。”

    江芸芸只好亲自把人送出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边萧敬还没上马车,那边黎叔终于把人拉进来了。

    “怎么还有人没入席?”萧敬随口问道。

    江芸芸看向黎叔。

    黎叔下了马车,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车内坐着的是高银台,之前江学士送了帖子却不知为何今日不曾来,所以黎公就让我亲自去看看,免得有什么误会。”

    萧敬一听,了然。

    “说什么,还不快走。”车内的高禄不高兴呵斥着。

    黎叔一听尴尬一笑:“那我先送高银台入席。”

    “去吧。”萧敬声音微微提高,“他人的礼物可别和陛下赏赐的弄混了。”

    马车内的高禄一听声音就发现不对劲,等他说完便直接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一看萧敬那笑面虎的样子,吓了一个哆嗦。

    “高银台。”萧敬笑着打趣着,“可要多谢咱家了,不然可没赶上开席呢。”

    高禄惊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通政使昨日忙着办案子,大概是忘记了。”江芸芸为他解释着。

    高禄连连点头:“忙忘记了,睡过头,睡过头,真是不好意思。”

    “江学士这个东道主不计较自然无事。”萧敬笑说着,“咱家要赶回宫了,江学士不要送了。”

    江芸芸便目送他的马车离开。

    高禄摸了摸额头的冷汗,随后看向江芸芸:“陛下给你送礼物了?”

    “嗯。”江芸芸伸手,“请吧,马上就要开席了。”

    高禄走了两步才发现腿都软了。

    “陛下给你送了这么多礼!”他入门看到那一箱箱的东西,又看着乐山带人忙着布置御膳房的吃食。

    那吃食都是用明黄色的碟子装着的,外面花纹五光十色,格外富贵华丽,一看就是宫内的东西。

    “高通政使。”李东阳当无事发生,热情邀请着,“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啊,快来坐吧。”

    高禄看着那一屋子的官员,揉了揉眼睛,突然后悔——今日不该给江芸下马威的。

    ——这个江芸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

    ——可别真得罪人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看向那一箱箱礼物。

    别说他了,很多人都忍不住悄悄去看。

    这顿饭注定吃的宾客尽欢,黎淳高兴多喝了几杯,拉着好友们絮絮叨叨地说这话。

    那边江芸芸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还没吃饭就饱了肚子,李兆先和王守仁就被她拉着一起挡酒了。

    顾幺儿只管自己吃饭,一个人包揽了一桌子的剩饭。

    午后,宴会马上就要散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次声音都瞧着大了不少,地面都震动了。

    ——有马车停在江家大门口。

    第三百六十四章

    江芸芸下意识去看那辆车的标志。

    平平无奇, 看不出花纹,甚至只是有深蓝色的布包裹着车身,很平凡无奇。

    她眼睛一亮,突然快走几步, 想去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坐在马上的谢来, 那一点点隐秘升起来的希望立马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她站在台阶上, 看着那一长排的队伍,回过神来, 有一瞬间的失落。

    这场宴会她还有很多人没有邀请, 也有不少人也没有来。

    京城有京城的好。

    可扬州才是她一开始的地方。

    “江芸!”车帘被掀开,两个小身影接二连三扑了出来,“你生辰怎么不请我啊!”

    “要不是刘瑾说漏嘴了, 我还不知道呢。”

    朱厚照整个人挂在她身上, 大声抱怨着, 朱厚炜错失一步, 不甘示弱, 围着江芸芸直打转, 也想找个地方挂上去。

    江芸芸失笑,把人抓了下来:“殿下怎么来了?”

    朱厚照死活不下来, 紧紧抱着她的脖子:“本打算偷偷溜出来的,但是被抓住了,磨了好久, 我爹这才同意让我悄悄过来的,这么大的日子怎么不跟我说啊。”

    江芸芸看着这一溜烟的车队, 想来和‘悄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对!”朱厚炜不高兴说着, “我哥笨死了, 我跟他说不要拿礼物了,他非要去拿,这才被张永发现的。”

    朱厚照不高兴,推开自己的脸:“你懂什么,他今日生日啊,肯定要礼物啊,你过来白吃白喝,江芸你以后不要给他小红花了,笨死了。”

    朱厚炜哭唧唧地抱着江芸芸的大腿:“他骂我,他又骂我,我再也不和他玩了。”

    江芸芸叹气,想要把两个小孩都扒拉开,奈何两人都死活不撒手,一句比一句大声。

    “我哥这人最烦了,脾气还大,老师你不要和他玩。”

    “我弟笨死了,游戏都教这么多次了,还不会,江芸你也不要和他玩。”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叹气,对着谢来打了个眼色。

    谢来耸了耸肩,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

    “不是!你们谁啊!”送礼物回来的顾仕隆刚一来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被人抢走了,大怒呵斥道。

    朱厚炜没见过顾幺儿,立马好奇扭头看过来。

    朱厚照立马撇了撇嘴,恶人先告状:“怎么又是他啊,他好粘人啊。”

    乐山一看就眼皮子一跳,想要上前把顾仕隆拦住,奈何现在的顾仕隆可不是被人一抱就走的小孩了。

    他想也不想就把朱厚炜抱回到车辕上,然后看到朱厚照直接上手去扯。

    “住手。”谢来上前说道。

    顾仕隆面无表情把人拉下来,然后也一起扔到马车上,把江芸芸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板一眼说道:“太子殿下可是黄金之躯,这么挂着万一文弱的江芸失手可就罪过大了,而且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我们做臣下的可要劝谏一番,可不能让殿下随意胡闹。”

    朱厚照气得直跳脚:“我要把你抓起来!顾幺儿我要把你抓起来。”

    顾仕隆撇了撇嘴:“太子殿下大庭广众怎么能说这些话,多伤臣子感情啊。”

    因为事情走向太过离奇也太过迅速,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朱厚炜偷偷溜下来,还想悄悄去抱江芸芸的大腿,然后被警觉的顾仕隆无情提溜回去后崩溃大哭,这才回过神来。

    “胡闹。”李东阳先是上前一步,瞪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这才把顾仕隆拉走,“这可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

    ——他强调着。

    顾仕隆也不高兴,小声嘟囔着:“那也不能动手动脚啊。”

    黎叔悄悄推了推江芸芸的手臂。

    江芸芸乖乖上前去哄朱厚炜了。

    朱厚炜立马伸手要她抱。

    “不要抱,就知道哭。”朱厚照粗鲁地抹了一把弟弟脸上的眼泪,把他的手臂按下来,然后让谷大用上来把人带走,“江芸生日呢。”

    听话的朱厚炜要哭不哭,被谷大用抱在怀里,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可怜坏了。

    “还是先进来说吧。”黎淳开口说道,又对着黎叔和乐山打了个眼色。

    两人默契地出门准备新席面了,顺便带走了不高兴的幺儿。

    朱厚照理了理衣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去牵江芸芸的手,高兴炫耀着:“我给你带了礼物,是一块汉玉九龙佩,白白的,很漂亮的,龙眼睛亮晶晶的,和你一样!”

    “我找了好久才选定的。”小殿下愁眉苦脸解释着,“太重的我搬不动,太简单的我不喜欢,我看来看去,想起你腰间都不挂东西,这个旧了的香囊看上去丑丑的,一点也不配你。”

    江芸芸看着被塞到她手里的玉佩,笑了笑:“很好看。”

    朱厚照得了夸,开心坏了,蹦蹦跳跳走了几步:“你喜欢就好。”

    “殿下,稳重一些。”刘健忍不住提醒着。

    朱厚照脚步一顿,贴着江芸芸站好,眼睛滴溜溜看了一眼赴会的官员们,皱了皱鼻子。

    ——他一个都不喜欢!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把他带到主桌边上,和气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肚子:“没有,我本来早上就想出来找你的,被抓了之后被娘关起来了,我又逃了出来,然后又被抓了,然后才说服我爹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小太子今日这一天的历程还挺惊心动魄,忍不住垂眸打量着他一下。

    朱厚照一直不太有贵族小孩的娇气,他看到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糕点,也不嫌弃,直接上手抓了两块,还颇有哥哥风度给了二殿下了一块。

    谢迁想也不想就开口阻止着:“再一盆新的来吧。”

    朱厚照已经飞快塞进嘴里了,抬头,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饿了。”

    江芸芸想找乐水,才发现乐水跟着黎叔去置办席面了。

    “我去拿。”顾霭一看就连忙说道。

    江芸芸点头表示感谢。

    本来一群人吃好饭准备走了,谁知道现在太子殿下来了,一时间站在原处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如今席面一片狼藉,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按理也该散了的,但殿下突然匆匆赶过来给江芸过生日。

    多体面啊,多盛大啊,多令人羡慕啊。

    先是陛下让身边的大太监出宫送礼祝寿,后面又是小太子逃了两次都想来找江芸,传出去谁不说一句圣眷隆重啊。

    人人心里惊涛骇浪,大家其实早早就依稀察觉出江芸的受重视程度,但今日被直面追击才发现之前的猜测远远不及。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事事成功的履任,年轻貌美的样貌,本就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现在还有两位至尊之人的爱护,一个小小的生日宴,明明如此普通不起眼,甚至还有点寒碜,却突然成了谁都比拟不得的泼天富贵,还真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存在。

    就连内阁阁老们都忍不住看向这个过分年轻的翰林学士。

    “师兄,你借我一个人,再去制备一些糕点茶水来吧。”江芸芸非常果断理清目前的情况。

    走是不可能走的。

    这些人估计也不敢走。

    那留下来在吃一顿也没必要。

    吃点糕点茶饮,就当消消食吧。

    李东阳点头。

    “我身边也有人,让他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谢迁说。

    江芸芸颔首:“多谢谢阁老。”

    有点眼力见的官员,都让留在门口的仆人们上前帮忙。

    只有心大的两位皇子还乖乖坐在椅子上吃着糕点呢,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下面忙活的人,手里还捧着糕点。

    “我就说江学士应该多找几个仆人了,何必如此讲究面子呢。”焦芳忍不住凑上来阴阳怪气着。

    “下次一定注意。”江芸芸不好意思说着。

    朱厚照一听,立马大献殷勤:“你没人,我给你送几个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焦芳先是噎住了。

    “不必了,第一次办宴没经验,下次可以去外面请几个帮厨来帮忙的。”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听不太懂,但听懂了她的拒绝,就只好哦了一声,继续吃糕点。

    大家收拾得很快,李家那位仆人也很快带着人来送糕点。

    十来样的渴水和糕点,还有果脯糖果等等,甚至还神通广大的找来酥山,摆起来也算是一桌的席面,看着能称得上一声体面。

    “都坐吧。”朱厚照彬彬有礼地邀请着,眼睛开始直勾勾的盯着酥山看,“冰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幸好主桌本来就没坐满,多了两个小孩也不嫌拥挤。

    殿下年纪不大,算起来还未正儿八经去过哪位大臣的府里呢。

    江芸这次可算是第一次!

    当然江芸这院子也太寒碜了。

    这么小的殿下,其实大部分人甚至还没见过。

    幸好主桌上的人大都是给陛下讲过课,太子殿下时不时来找陛下,也都见过几次。

    “殿下今日来了,课程怎么办?”刘健面无表情问道。

    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今日是上课的人不是都在这里吃饭吗,爹给他们放假了,那我今日也能休息一天了。”

    第二桌的詹事府的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无奈的笑来。

    “那小殿下。”刘健盯着朱厚炜问。

    大概是小孩都怕严肃的老人,朱厚炜贴着他哥,磕磕绊绊说道:“请,请假了的。”

    “对!”朱厚照大声说着。

    谢迁悄悄拉了拉刘健的袖子。

    李东阳转移话题:“太子殿下喜欢吃这个白玉糕嘛?把这叠白玉糕端到两位殿下面前。”

    “吃冰,我想吃冰。”朱厚炜指着酥山说着。

    谷大用上前伺候着。

    “您是江芸的老师。”朱厚照填了填肚子,就开始好奇去看桌子上唯一没见过的人,坐在正对面的黎淳。

    黎淳正准备起身。

    “不用站起来,我们随便聊聊。”朱厚照大人模样地摆了摆手。

    黎淳便坐了回去,笑说着:“正是。”

    “江芸说您很厉害呢。”朱厚照笑眯眯说着,“说您也是状元。”

    黎淳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谦虚说道:“都是过往的虚名罢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长大了,和黎淳说完,又开始一个个点名过去说话了。

    别看殿下虽然年纪小,但记性是真好,这些人他要是见过了,名字全都叫的出来,而且一点八卦也没拉下。

    “听说你刚生了一个曾孙,办了好大一场宴会。”对刘健说。

    “听说你的四子过继给你弟弟了,你不会舍不得嘛。”对谢迁说的。

    “听说你儿子,哦,他在下面,又作诗了,很不错呢,不过花柳是什么意思啊。”对李东阳说的。

    其实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小殿下这么一本正经,好似大人模样地说着,就莫名有些奇怪。

    朱厚照其实也没和这么大的年纪的大臣们相处过,平日里都是跟在爹身边耳融目染多看了一眼,有模有样学起来的,但是他们聊得都是公事,他听不懂,所以就自学成才,把这些换成自己平日里听说的八卦。

    ——不过大家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是八卦不有趣嘛。

    年幼的太子殿下愁了愁脸,悄悄去看江芸芸。

    ——大人的世界要装不下去了。

    江芸芸了然:“陛下可有说殿下什么时候回去嘛。”

    “叫我送好礼物就回去。”朱厚照小声说,然后动了动屁股,瞧着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朱厚炜有样学样,也跟着整个人窝在椅子里。

    江芸芸去看谢来。

    谢来扭头不看她。

    江芸芸只好又问:“这个酥山好吃吗。”

    “好吃!”朱厚照眼睛一亮。

    “那就多吃点。”江芸芸微微一笑。

    ——小孩子能知道啥,还是吃东西吧。

    等黎叔和乐山回来带回丰盛的席面,两位殿下也顾不上说话了,开始埋头吃饭,时不时开始劝人吃饭,甚至非常殷勤地学着他爹的样子给人夹菜,热情劝饭。

    第二轮吃饭可就没有之前热闹了,院子里的人大都是偶尔说几句,又说了几句笑话,太子殿下听得直乐。

    大概半个时辰后,朱厚炜吃饱喝足已经趴在谷大用怀里睡着了,朱厚照在张永的催促下恋恋不舍起身。

    一行人终于把太子殿下送走,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学士好大的面子啊。”高禄盯着她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殿下厚爱。”

    “这么一打眼看去,大家也都是老头了,难得有一个江学士这么年轻青葱的,殿下可不是喜欢。”王华笑说着。

    “算起来,竟还真的是你最年轻。”王鏊看了一眼,咂舌。

    ——几个跟着大人来的小辈都比他大几岁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李东阳摸着肚子,“我可从未吃过这么饱的。”

    众人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齐齐松了松腰带。

    江芸芸把最后一个人都送走,这才伸手揉了揉肩膀,对着老师抱怨着:“办宴会好累啊。”

    黎淳坐在已经躺在躺椅上缓缓悠悠着:“跟你说多请几个人来,你就不愿意。”

    “那发不出工资啊。”江芸芸愁眉苦脸。

    黎叔笑说着:“去找人牙子买几个人花不了多少钱,京城的仆从很便宜的。”

    江芸芸一听,忍不住溜溜达达走到老师面前,一本正经说道:“我觉得奴隶是一个不人道的事情。”

    黎淳眼皮子一动。

    “奴隶会占据国家种地做生意的人口,而且大部分的田地都会被大户隐匿走,我们的税收又收不上来。”

    “虽说现在土地被大量找出来,可没有足够的人手,这些土地又会被拿走,不过是饮鸩止渴。”

    “而且法律上奴隶矮人一等,他们不受保护,那若是真有问题,他们就是防线上的脆弱一环,十有八九会爆发出惊人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太祖说了不许蓄奴!”

    江芸芸挥着小手,指点江山,但是眼尾风时不时看向老师的棍子。

    黎淳闭着眼没说话,要是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几乎让人以为是睡着了。

    “哎,老师觉得我说的如何?”江芸芸就是这样给了棍子立马往上爬的人,立马弯下腰来继续拨撩着。

    黎淳手指刚摸上拐杖。

    江芸芸就火急火燎跑了,大声说道:“二十了!”

    黎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二十了,你以前做什么事情,大家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都不和你计较,你现在出门再弄出幺蛾子看看,今日这事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你还要说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怎么大逆不道了。”江芸芸不高兴,“一个国家不就是人口最重要嘛,不然如何创造财富,如何国富民强,现在民都在大户名下了,到底富了谁。”

    黎淳没说话,只是手指搭在拐杖的龙头上。

    “我说的不对?”江芸芸犹犹豫豫继续走过来,然后勾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小声说道,“我收到一个帖子……”

    黎淳听完那份折子上的内容,心中叹气,已然知道江芸的想法。

    “那你想要如何?”他睁眼看着面前正式成年的年轻人,低声问道。

    “我,我想去救她?”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若只是要救她一个人,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依你的本事也不是问题。”黎淳低声说道。

    江芸芸捏着袖子没说话。

    “但你要是想要做别的……”黎淳叹气,“我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你这样会彻底得罪很多人,江芸,一个世道是不可能样样都是好的,你也不可能每一个事情都去改变他,但只要大方向能安安稳稳度过,能保证大部分的人呢,那就这样啊,若是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那是后世人要解决的。”

    江芸芸低着头:“大部分人,若是大部分百姓我自然无所谓。”

    黎淳没说话,拧着眉,看着面前小徒弟,倔强不甘,愤怒却也平静。

    那么熟悉的样子。

    那么熟悉的对话。

    黎淳突然笑了笑,缓缓闭上眼。

    江芸芸不解抬头。

    “江其归,其归啊。”老师声音骤然变得格外轻,“各复归其根,我逆反了其中二字,望你能走出荆棘之路……原来早已注定了……”

    “我已经老了。”黎淳的声音恢复正常,“总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我已经无法给你提供帮助了,但我作为你的老师,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人可以搬动一块石头,但移不开一座山,你的路不能走上死路。”

    江芸芸看着老师衰老的样子,沉默半晌之后才说道:“我知道了。”

    “去休息吧,你也累了。”黎淳低声说道。

    “我先和乐山把这里收拾了。”江芸芸利索站起来,顺便把打算溜走的顾仕隆提溜回来一起干活。

    “哼,还是年纪小啊。”顾仕隆阴阳怪气,“哭唧唧都有人哄。”

    “我小时候可都不哭的。”

    “这么多大了还粘人,不像我,我可听话了。”

    江芸芸听得直笑:“这是做什么,殿下几岁,你几岁。”

    “十六!”顾仕隆理直气壮。

    “你也知道你十六了!”乐山翻了翻白眼,“眼里有点活行不行。”

    顾仕隆只好气呼呼地搬着桌子走了,走到黎淳身边,大声告状着:“江芸偏心,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黎淳翻了个身,只当没听到。

    “晚上请张道长来吃。”江芸芸对着乐山说道,“你中午也没吃几口,你晚上去买点你们两个喜欢吃的。”

    乐山叹气:“算了吧,我们下点面就行,今日花了好多钱啊。”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叹气。

    黎叔看着愁眉苦脸的主仆两人,也跟着叹气。

    ——实在太不像主仆了。

    ——性子这么软,会不会被人欺负啊。

    一顿原本应该普普通通的及冠宴成了京城后面几日的热烈谈资,谁见了面都要说两句的那种地步。

    江芸芸心里有别的事情,所以不怎么在意京城的舆论,不过此事最让她感触深的是通政司的饭菜好了不少,开始每日都有肉了,虽然只有一盆,且一块,但她江芸芸的筷子就格外神奇,总能从那一碗的地下掏出第二块来。

    “江参议在写什么啊。”吃完饭消食的陈福见她坐在案桌前写东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把手头的案子写一下。”

    “有什么重大的案子要写折子给陛下嘛?”陈福摸了摸下巴,想看悄悄一眼,但被案桌上堆起来的公务挡住了,只能看到他严肃的面容,只能嘴里嘟囔了一句就离开了。

    没多久,朱祐樘的案桌前就出现了通政司江参议递上来的折子。

    朱祐樘打开看了一眼,然后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把这个折子给内阁看。”

    他先把折子递给萧敬,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

    “请江参议……和高通政司使平台议政。”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朱佑樘一直体弱多病, 但登基后却勤于政务,不曾懈怠。

    早朝几乎从不缺席,只前年,太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发生大火, 惊扰了年迈的太皇太后, 陛下陪着太皇太后一夜, 第二日还特意向臣子咨询此事, 告诉他们自己不能上朝的理由。

    除了每日风雨不停的早朝,他还重开了午朝以及经筵侍讲, 可以和朝臣有更多机会见面, 协同处理政务,也方便听取所有人的意见。

    在京城的官员大都数是和他见过面的。

    平台议政也就是文华殿议政,也是朱佑樘在去年有所想法后开辟的, 以便在早午朝之余还能和诸位大臣共商国是。

    因为文华殿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平台, 所以文华殿议政也被称为平台议政。

    通政司内, 高禄一听说这事高兴坏了。

    别看他现在成了通政司使, 但不是靠什么功劳政绩上去的, 所以除了领命的那一日见过陛下, 之后再也没有入过宫了。

    “传话的人可有说什么事情?”高禄激动地穿好衣服,兴奋问道。

    仆从摇头:“还没问呢, 那个小黄门在我们这边说了话,就赶着去江参议那边去了。”

    高禄穿衣服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仆从, 连声质问着:“找江芸?还去找了江芸?找江芸做什么?”

    仆从神色呐呐:“还没打听出来。”

    高禄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还不去打听, 就知道偷懒。”

    仆从被踹了一脚, 慌慌张张跑了。

    “老爷先穿衣服。”另一个仆人顺势挤了进来, 柔声说道,“他再厉害也越不过您这个正使去啊,说不定是顺带找的他呢。”

    高禄穿好衣服,又整整齐齐照了一会儿镜子,这才抬眸看着外面的滚滚热浪。

    眼看就要步入七月了,夏天已经很热了,树叶都耷拉着,蝉鸣叫个不停,整个通政司安安静静的。

    通政司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权势,不然也不会被他捞到这个卿位,原先元守直在的时候召见的次数就不多,今年更是一次也没找过。

    “说不定是国舅爷那边提起您呢。”仆人低声说道。

    高禄忧心忡忡:“只要不是江芸那人惹出事来,让我擦屁股就好。”

    —— ——

    江芸芸和高禄见面时,高禄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可知陛下召我们有何要事?”

    江芸芸并没有回答,只是笑说着:“许是为了通政司最近的案子吧。”

    高禄迟疑:“最近通政司有什么案子吗?”

    “通政司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案子吗。”江芸芸说。

    高禄一听就不高兴了:“那都是小事,你不会这么不懂事,不会把这些案子都汇报上去了吧。”

    江芸芸没说话。

    高禄立马大怒:“你怎么不和我这个通政使说,就自己递了折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递上去是不是,就这么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嘛。”

    夏日本就让人燥热,高禄的话更是听得上火上浇油。

    江芸芸只是冷冷说道:“我是通政司参议本就有权上折,如今我分管我的案子,为他们解决问题,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高禄被人怼了,脸色难看,一双眼死死瞪着江芸芸。

    “咳咳,马上就要入左掖门了,现在天热,两位大人等会可要慢慢走。”小黄门的声音就怎么突然又及时地传了进来。

    车内的两人齐齐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这点小小的风波被准时传到朱佑樘耳边。

    “上下不齐心啊……”他叹气,看着手边的折子,无奈摇了摇头,“算了,到底是皇后家的亲戚,回头上点冷茶来,免得在我面前吵起来,大热天的,我也很烦吵架的事情。”

    萧敬也跟着笑了起来,还真的如此吩咐下去。

    “两位大人在门口等着了。”没一会儿,小黄门入内,低声说着。

    朱佑樘把手里的折子合上:“让他们进来吧。”

    文华殿平日里也负责给太子殿下上课,所以江芸芸来的也挺熟门熟路,但主殿是陛下会见群臣的时候,江芸芸却是第一次来。

    两人低眉顺眼入内,行礼问安。

    “坐吧。”朱佑樘低声说道,“今年都还没问过通政司的事情,今年通政司可有收到各地民告官的案件。”

    高禄是主官,自然是他回答。

    “陛下宽和,体恤百姓,了解民间疾苦,百姓无人不称赞。”他说。

    朱佑樘笑:“都说你是个会说话的。”

    他看向江芸芸:“江参议呢?你的折子我看了,却还有些不解。”

    江芸芸起身,低声说道:“陛下仁厚,几次灾年都减免税赋,对朝臣宽宥,对百姓仁慈,还修改了律法中的严苛条例,对刑罚运用极为谨慎,上下官员不无拍手称道。”

    朱佑樘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江芸芸,如此年轻,又如此聪慧,还带着勃勃的生命力,不由叹了一口气:“可我看你的折子却又看得触目惊心,南直隶是我大明的发源地,高皇帝在时一直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朕也从不敢松懈片刻,却在你的笔下成了好像成了人间炼狱,人人不得安宁,朕看得,心有余悸啊。”

    高禄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江芸芸沉默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南直隶距离北京数千公里,陛下仁义滔天也难免照付不到……”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微臣就是南直隶人,出生于繁华的扬州,有幸见识过大户们的奢靡腐败,心知此事绝不简单,若是随意抛之脑后,那就是任由蚁穴在千里之堤上挖了大明的墙角,只等一阵风浪而起,将溃败于人,祖宗基业将不复存在。”

    屋内瞬间陷入安静,冰盆里的冷气不知不觉爬上所有人的后背,冷的人鼻尖一触,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高禄整个人都软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折子!

    ——那个女奴隶的折子!!

    ——他竟然还没放弃!

    高禄吓得咬紧牙关,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在这里。

    “不过是一个奴隶,也值得你搭上祖宗基业吗?”许久之后,朱佑樘的声音轻声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叹气,“在你眼里,总是所有事情都很重要。”

    ——没有眼力见的小官。

    ——没有前途的老官。

    ——狼狈逃窜的出海人。

    ——凶悍穷苦的蒙古人

    ——就连花花草草都能说出很多道理来。

    “不是一个奴隶。”江芸芸认真说道,“是一条本该无辜的性命。”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朱佑樘反问,“若是她就是故意攀扯主家的呢,若就是心有不甘,想要敲诈一笔的。人穷志就短,这些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陛下也说是为了生存,人为了生存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今年风调雨顺,各地官员都上报良好,人人都说国泰民安,可现在却有人生存不下去,难道……”

    “不是大问题吗。”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充满悲凉。

    这话太过直白了,能面见陛下的人那个不是说话的人精,哪怕再不会说话也都学会了闭嘴。

    萧敬眼皮子一跳,想也不想就大声呵斥道:“闭嘴,好大的胆子。”

    “放肆。”高禄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也跟着怒骂道,“江参议在司里胆大妄为,口无遮拦便也罢了,在陛下面前也如此不尊上敬,就该滚得远远的,免得触怒陛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陛下自有决断,何来要高银台为陛下拉旗助威。”

    高禄气得脸都胀红了,哆嗦着手指指了指江芸芸,最后委屈极了:“若是江参议心有高志,那通政司的位置给你就是,陛下,微臣这就辞官回乡。”

    江芸芸只是扭开脸没说话。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你一个长官不维护……算了,你且在门口等着吧,我和江参议有话要说。”

    高禄神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朱佑樘。

    萧敬已经对着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上前,不动神色把人扶了起来,然后送到门口大平台上站禁闭了。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佑樘,小黄门也识趣地退下了。

    “那份折子可有带过来?”朱佑樘问。

    江芸芸地上放在袖子里多日的折子。

    朱佑樘一看那折子起毛的边缘,又看向上面专人收入时印戳的日期。

    ——三月前。

    “你还真的长大了。”朱佑樘好气又好笑。

    江芸芸认认真真说着:“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慎重。”

    折子里的内容写的其实很直白简单,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华丽辞藻,只有简简单单,甚至反反复复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被水晕湿的字迹边缘。

    这一段几百字的话,江芸芸看了三个月,每日都会拿出来读一遍。

    这是她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

    奴隶制,本就是一个封建王朝得以存活的基石。

    她推翻不了这个制度。

    但也无法容忍自己无视遮掩的血泪。

    一个土地的改革,还能用税收,重新分配得利人的幌子才能艰难推行下去。

    顾清每月都会来信,信中充满困惑和焦虑,还有各种难处和困苦,百姓的艰难生计完完全全被暴露在他的眼中。

    他每日都在和他人斗智斗勇中度过,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他已经两年不曾回京了,甚至回来的日期遥遥无期。

    南方乡绅亦然纠集成势,若是发展下去,这群人只怕是再也听不到皇权的声音。

    江芸芸敏锐的察觉出这里的一个逻辑。

    封建皇权必然是会随着时代而逐渐加强,权力旁落在他们眼里是一件大事。

    所以江芸芸不论是土地清丈还是现在的改变奴隶,都必须拉出一个更大的旗帜来。

    ——皇权。

    老师说过:借力打力。

    在此刻,她站在庞然大物中间,座座高山令人望而生畏,她却在极力的压迫下第一次清晰得摸到这个办法的脉络,生出了无限勇气。

    她明明白白告诉皇帝,自来田地和人力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南方乡绅牢牢占据着这两样东西,侵占大量土地,私蓄超量奴仆,甚至让朝廷派下去的官员都要看他们脸色行事,如此下去才是养虎为患。

    “那你想如何?”朱佑樘问道。

    “想要……”江芸芸顿了顿,“去一趟徽州。”

    朱佑樘没说话,外面的小黄门恰到好处出声了。

    “陛下,刘阁老来了。”

    朱佑樘沉默了,他没有第一时间请人进来,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江芸芸。

    他只是合上手边的两道折子,怔怔的。

    皇权。

    他年轻时登的基,那个时候只能懵懵懂懂地触碰到这个东西,看着跪拜在地下的百官,心里激动却又想不明白,那时他心里都是这样混乱的念头,想去问自己的老师,却又敏锐地知道不能去问老师们,所以他开始读书,他爹说过,读书可以明白世间一切的道理。

    他读了很多书,也做了十来年的皇帝,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琢磨间,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让人心动了。

    所以他期望自己可以活得更久。

    他期望自己可以做的更好。

    可现在,江芸的折子上隐隐约约在告诉他,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觊觎这样的权力。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一群没有名字,但又有实实在在的人。

    朱佑樘在今日突然恍然大悟。

    ——权力,原来是不能被人觊觎的。

    ——他是会不高兴的。

    —— ——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刘健已经站在太阳底下一炷香的时间了。

    等察觉到江芸芸出门,头也不抬一下。

    江芸芸和他行礼时,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禄站了更久,整件衣服都湿了,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

    江芸芸上前,想要把人扶住。

    高禄却是狠狠甩开她的手,自己走了。

    刘健见两人都走远了,才问着一侧的小黄门:“吵架了?”

    小黄门笑说着:“政务之事,哪有和和气气的。”

    刘健了然点头,入内。

    ——不是通政司一起给他搞的鬼就行。

    朱佑樘看着走进来的老师。

    刘健已经六十七岁了,气度威严,不说话时候格外严肃。

    成化十四年的二月,那一日天气格外的好,风和日丽,他心中战战兢兢,但面上却只能咬牙不说话。

    那一日是他出阁进学的好日子,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讲读官们。

    当时刘健站在中间并不起眼,只看过来的时候,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那个时候的刘健已经四十五岁了,在一众侍读官中也不起眼。

    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却突然带着一丝亲切,像极了温和的父辈。

    孤单了多年的朱佑樘突然跟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

    “老师身边可以几个仆从?”朱佑樘看着走进来的人,忍不住问道。

    刘健脸颊一紧。

    —— ——

    江芸芸下值后回了院子,远远就看到黎叔正指挥着一堆人往院子里搬东西。

    “这是做什么?”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台阶下往自己家门口张望着。

    屋子里面多了好多家具!

    “做什么,还不进来!”黎淳一眼就看到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珠子,没好气地说着。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进来,一本正经问道:“我这里什么东西都有,老师还要准备什么啊,留下来长住我这里的东西也很够看的。 ”

    小徒弟若有若无的试探着。

    黎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院子里的家具:“你这院子,你自己不关心我自然也懒得多管,但书房可是你读书写字办公的地方,那桌子椅子不选好一些的,小小年纪可就要坏了身体,以后眼睛坏了,有你罪受的。”

    江芸芸已经开始摸着那书桌和架子了,嘴巴哇了一声:“这个是红木吧,感觉好贵啊。”

    “可不是这一套可要一百两。”黎叔关上门后说道,“还定制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没送到,我已经和乐山说过了。”

    “对了,这马槽也太简陋了,而且我看你那小胖驴会欺负马,我已经找了人,安排在后日来修缮了,这院子也不小,再隔出一个地方也是够得。”

    “这院子别的都挺好,就是没水井,挑水的地方也不方便,还是要打口甜水井才方便。”

    江芸芸一听那口气就觉得不对劲,耳朵动了动,扭头眼巴巴去看老师:“怎么好端端说这个。”

    “自然要说的。”黎淳躺在椅子上缓缓悠悠,“这院子就你和乐山两个人,什么也不懂,可不是趁现在让老黎给你们指点指点,免得到时候你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日子过得不舒服。”

    江芸芸也不摸桌子了,心事重重背着手来到黎淳身边。

    黎淳一看她这个小模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好好的年轻人,做什么小老头的表情。”

    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能住在这里吗?”她闷闷不乐说道。

    黎淳笑了笑:“我是致仕的官员,离开京城太正常了,我们这些当官的就像这阵南风,只是经过这座紫禁城,并不能停留,而且我们离家多年,本就该回归故里才是。”

    江芸芸沉默着,扣着藤椅上的纹路。

    “你且自己往前走去。”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说道。

    江芸芸叹气:“那老师可要等等我。”

    “等你什么?”黎淳不解问道。

    “等我做了内阁首辅,回头我再接您来北京玩。”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

    黎淳虽然闭着眼,但巴掌准时打到她的手背啊。

    “你之前说的事情,可有什么打算?”许久之后,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然后趴在老师身边低声说道:“看陛下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权力了。”

    黎淳眼皮子一跳。

    —— ——

    朱祐樘能明白嘛。

    他自然是很明白的。

    不管内阁如何反对,他还是执意让江芸芸去一趟徽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在黎淳离开没几日后,江芸芸就滚去徽州出差啦。

    这一次她就孤身一人,悄悄走了。

    “房子也没住几天,怎么总是到处跑。”乐山看着船外的景色,叹气说道,“总想着要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

    江芸芸看着乐山突然说道:“你几岁了?”

    乐山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二十五了。”

    “你,我上次听我娘说乐水好像看中了绣房的一个小娘子,他,他和你说过没有,是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娘有点忧心忡忡的。”江芸芸索性把手里的书合上,激动地搓了搓手,好奇问道。

    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说过了,是因为那小娘子还带着一个小孩,是从家中逃出来的,但乐水自己特别喜欢,也说会对孩子好的。”

    江芸芸震惊。

    “公子难道不知道。”乐山不解,“夫人的绣房收留了很多寡妇,又或者从家里逃出来的可怜人,绣房还给她们屋子住呢。”

    江芸芸更震惊了。

    “所以我就说公子和夫人真是生疏。”乐山叹气,指指点点着,“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从没有和您说。”

    江芸芸哎了一声:“我就知道她收了很多女人。”

    乐山背着手,学着江芸芸的样子:“夫人说了,女人不容易,所以现在能帮一点是一点,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好好的日子不过啊。”

    江芸芸没说话了。

    “是我太不关心家里了。”她叹气。

    乐山一听又觉得不好意思,替她解释着:“也是因为公子忙啊,在琼州兰州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明明回了京城,你看,没过几日又要远行了,夫人也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还是叹气,刚捧起书,又从书后伸出一双大眼睛:“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乐山瞬间红了脸。

    “没有啊。”江芸芸干巴巴说道,“哎,也是,身边也没几个人,你喜欢什么样子啊,我回头给你留意一下。”

    乐山瞪了她一眼跑了。

    “别害羞啊。”江芸芸脑袋往边上张望了一下,见他真跑远了,无辜地摸了摸脑袋,“算了,还是先看我的案子,等回京城再说。”

    —— ——

    徽州后衙内。

    柳知县正一脸严肃:“京城来人可是江芸,这人最难说话,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你我都逃不得干系。”

    他目光看向堂上坐着的另外两人,神色严肃。

    “一个江芸有什么了不得,听说才刚及冠。”说话的年轻人穿着华衣,神色倨傲,“不过是有个好老师,好师兄在后面帮扶,才有这么大的名声,要我说说不定是个酒囊饭袋呢。”

    柳知县忧心忡忡,只好去看自己的上峰。

    徽州的知府,胡原。

    “不过是一个女奴告主的案子,陛下为何要让江芸来。”胡原不解。

    “江芸这人惯会踩着他人上位,怕是盯上我们了。”柳源淡淡说着。

    “他敢。”那个年轻人大怒,“她知道我汪家是谁嘛。”

    两位主事官都没有说话。

    若非出身在当地豪强的汪家,他们才不会和这样的蠢货多说一句话。

    “事情在这一步了,那个女人留不得了。”胡原厉声说道,“等江芸查出来,那才是真的完蛋了。”

    “不行!”汪励想也不想就说道。

    胡原耐下性子和他解释着:“那个女奴一直嘴硬,到时候要是真的和江芸碰面了,我们也不知道江芸到底要来做什么,回头拿着这事回京城一闹,我们自然是完了,你家中哥哥刚考上的进士,难道就不要了。”

    “她能说什么,身契都在我这里,我们也是在衙门备过案的,本来就是我们汪家的人。”汪励咄咄逼人,“本来就是我们汪家的奴才,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事也改不了。”

    胡原见他态度强势,边和柳源对视了一眼。

    这事要不是有汪励一直拦着,这女奴来衙门的第一日就会被打死的。

    “既然如此,那就先让她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先看看那江神童有什么翻天的本事。”柳源想了想,到底是不想得罪汪家,低声说着,“听说钦差队伍还有十日才到呢。”

    —— ——

    徽州府的治所在歙县,治下有一府六县,下辖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六县。

    折子里的汪家就是歙县的大户。

    “好多书院啊。”乐山咂舌。

    “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东林、江右、关中、徽州。”江芸芸解释着,“徽州有‘东南邹鲁’之称,程朱就是徽州人。”

    乐山似懂非懂:“那读书的人,当官的人不是更多。”

    江芸芸点头:“很多。”

    “那公子要办的事情涉不涉及那些当官的啊。”乐山小心翼翼问着。

    江芸芸还是点头:“涉及,折子上的汪家乃是弘治十二年登伦文叙榜的进士汪标的家,折子上的主家就是他家的堂弟。”

    乐山倒吸一口气:“那不是要和当地官宦发生冲突。”

    江芸芸笑了笑。

    “快!快!又要开始审了。”人群中突然传出喧闹声。

    “开始了吗?怎么又开始了,前天不是刚夹手指了嘛,小心把人弄死啊。”

    “哎,谁知道呢。”

    “老翁等等。”江芸芸眼疾手快拉着一个小老头,和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翁睨眼打量了她一下,嗡嗡问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出来游学的。”江芸芸笑说着,“刚来宝地。”

    “怪不得,就是我们知县审案子呢,你要是想看就来看吧,就一个奴隶反了天了,说自己不是奴隶,还要状告主家奸污,啧,这些事情都拿出来讲,太不要脸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跟在人群后面去了衙门。

    衙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里面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来的手指皮肉上已经溃烂,额头上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血痕。

    乐山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移开视线。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一切。

    “罪奴雪月偷窃主家财物,不敬主家,肆意攀咬主家。”上首留着八字胡的知县冷冷说道,“还不认罪。”

    “我没偷东西。”

    “我干活的时候从未偷过懒。”

    “我也没有攀咬那群畜生。”

    那女人明明已经直不起身子来,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反驳着。

    “胡说八道,怎么没偷东西,你屋子可搜出一两银子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对着人群,大声嚷嚷着,“你整天想着如何勾引我家公子,怎么会没偷懒,现在还污蔑他对你不轨,真是不守妇道,蛇蝎心肠,诸位可要看看,我们好吃好喝把她养到十六岁,可有一点亏待她,这个贱人现在倒好一点也记不住我们的好,就想着跑了,也不知是不是和自己的奸夫一起离开,真是晦气。”

    “我没有偷东西。”

    “我没有勾引他。”

    那女人趴在地上,只是坚持说道。

    “如此……”知县不耐说道,“那就再打一顿,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婢女,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乱语。”

    “三十大板。”

    乐山倒吸一口气。

    ——三十大板是会死人的。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议论纷纷。

    话音刚落,就有衙役把人架在凳子上,手里的木板高高举起,重重敲了第一下,那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却愣是一声也不喊出来。

    “打,打到她开口为止。”柳源随意说道,“一个女人还想翻了天不成,真是笑话。”

    五棍子落下,那女人嘴角都流出血来,愣是坚持自己无罪。

    “我没偷东西。”

    “我是良民。”

    “我无罪。”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又一个人冲了出来,一把推开打人的衙役,然后小心翼翼抱住那个血淋淋女人,大声说道:“你们这群贪官,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东西,你们要打死我女儿,那就先打死我。”

    人群哗然。

    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老妇人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趴在那个女人身上,嘶声力竭地大喊着,那双眼睛几乎要留下血泪来。

    “我就说有同党!”管家大喊着,“快,快把人抓起来。”

    “走啊,娘,走啊!”那女人突然挣扎起来,大喊着。

    “走,哪里走。”柳源冷笑一声,“原来就是你们搅得我们徽州不得安宁,来啊,都给我打三十大板。”

    “打,都打死,这群刁民。”管家放肆大喊着。

    那老妇人竟直接被人踹到在地上,衙役踩着她的腿,高高举起手里的木板。

    “不要!”女人大喊着。

    “住手。”江芸芸再也等不下去了,直接拨开拦在门口的衙役,冷冷说道,“一县父母官就是这么审案子的嘛?”

    “你又是谁?”柳源不耐。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你现在打算吵草草结案,不就是为了我,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你倒是认不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柳、源。”

    第三百六十六章

    钦差脱离大部队先出发的做法挺不稀奇的, 但也不常见,毕竟山高路远,路上也不安全,要是出事了可就不划算了。

    但只要有点想办事情的钦差是一定会稍微提早几日脱离队伍入城的。

    柳源等人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才想着队伍来到徽州还有十天, 领头的那位刑部的官员瞧着很镇定, 所以他们才没有痛下杀手。

    想着先把证词拿到手, 再找个理由把这个女奴埋了,那可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了。

    可万万没想到, 江芸竟然这么早就来到徽州了。

    “你这么证明你是钦差?”柳源咬死追问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为何要证明我是不是钦差, 倒是你要证明你一个父母官是如何审理案件的,众目睽睽之下屈打成招,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嘛。”

    柳源怒极反笑, 硬下心来, 恶狠狠说道:“你要是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我就连你一起打。”

    “那就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你看看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江芸芸冷冷相对, 并不退缩。

    柳源手中的惊堂木被紧紧捏在手中。

    他确实没见过江芸芸, 那样的人他也见不到。

    但江芸芸的传说,这些年却是一直流传在全国各地, 几乎所有官员都能说上几句他的事情,这样显赫名声里最经常被人提及的就是他的年纪。

    ——未及弱冠。

    江芸芸站在堂上的那一瞬间,柳源心中就咯噔一声。

    那样的年纪。

    那样的气度。

    那样掷地有声的胆量。

    就是遍找徽州也很难找出这样的人来。

    江芸, 他就是江芸。

    柳源紧盯着面前年轻人,心里不可抑止地泛出害怕, 但很快那点害怕就被嫉妒所遮蔽。

    ——怎么就全天下的好人好事都要成在他手里才是吗, 怎么就非要踩着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上位不成。

    不过是有了几分运气, 有了一位好老师,有了几个好师兄罢了。

    这样的好处落在谁头上,谁都能成功,甚至比这个不听话的江芸还要厉害。

    “程家那位新安卫的百户的儿子,年前不是去京城活动了吗?不是说还见过那江芸吗?”师爷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源点头。

    两个衙役就悄悄离开人群了。

    一时间衙门内安静极了,本来躲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目光全都落在江芸芸身上,好奇打量着,神色惊叹。

    江芸芸上前,先把那位老妇人扶起来。

    乍一看此人满头白发,但其实面容并非七老八十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被人扶起来时一脸局促,甚至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乐山则是上前一步,一把推开衙役,把被压在凳子上的女人扶起来,瞪了行刑的衙役一眼:“下死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衙役不耐,手里的木板吓唬着她:“你谁啊,你管我,想找打是不是。”

    乐山可不是扬州的乐山了,他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拿着刀的蒙古人见了都不会怕,对于这些衙役自然只是冷笑:“狐假虎威。”

    “退堂。”柳源见状,想要拍手中的惊堂木,却莫名其妙手软,把那木头甩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木头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

    夏日的风本就炎热,一瞬间似乎外面的蝉鸣声更大了。

    柳源突然暴怒:“退堂!退堂!”

    江芸芸心中冷笑,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别围在这里了。”衙役们开始把围观的人都驱赶走,“看什么,再看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原本热闹的前衙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你就是来给我们做主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胳膊,急切问道,“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江芸芸解释着:“我是通政司的参议江芸,你们的折子递到通政司后流转到我的手里,陛下对此事很是关注,所以让我亲自来查清此案。”

    那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老妇人听不懂,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迷茫不解,披头散发间露出来的眼睛只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鬼使神差得听明白了‘查清案子’这四个字,突然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大哭起来,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明明通红,却又流不出泪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以为……我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我女儿啊……我的命好苦啊……”

    —— ——

    来确定江芸芸的身份的人,本打算只偷偷叫一个人来,奈何最后哗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是,是江芸。” 程镛的儿子程岚脸色微变,小声说道。

    胡原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

    “是您,就是您,我干爹可是说过您的。”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小黄门,尖着嗓子推开人群,笑颜如花。

    江芸芸和气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向您提及我。”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公公。”那小太监翘起大拇指按着东面一划拉,“我干爹。”

    江芸芸含笑:“原是陈守备,之前在南京考试时,略有交集,多亏了他的照顾。”

    那小太监一拍大腿:“哪是略有交集,我干爹可喜欢你了,今日总算是被我碰上了,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怪不得陛下和殿下如此喜欢。”

    江芸芸微微一笑:“敢问公公贵姓。”

    “不敢,我跟着干爹姓陈,您只管叫我小陈即可。”小陈公公也不托大,一脸和气。

    众人一听两人的对话,心中都咯噔一声。

    “我就是来认个脸的,回头让底下的人警醒一点,可别冲撞到您手上了,回头我可不保他们的。”小陈公公嘻嘻一笑,还真的带人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这才看向剩下的几人。

    “我爹是新安卫的百户程镛。”程岚见他看了过来,头皮略略发麻,暗恨自己不该过来多管闲事的,“小子程岚,目前还在府学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略有耳闻,程家先祖在永乐十二年领乡荐,拜监察御史,按察江西。当年天气干旱,岁荒民饥,抚州人曾子良聚集数万人起事,劫掠百姓。先人领兵镇压,击败叛军军队,俘获甚多,又释放被迫人员,受到朝廷褒奖。”

    程岚听她对自家祖父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也跟着露出笑来,矜持点了点头:“都是分内之事。”

    “程家祖辈一生为国为民,建树颇多,曾因麓川地面不太平,前往云南总督粮饷,兼领官军,又立数功,在军中就已升任左佥都御史后回朝迁右副都御史。只可惜此事后不愿再做官,反复陈请陛下辞官,这才返回家乡。”

    江芸芸显然对程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

    程岚听得骄傲坏了。

    柳源的眼皮子却突然跳了跳。

    “不知您就是师从何家?”江芸芸去看另一个年轻人。

    “鄙人姓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

    “原是蒋总兵的家人。”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总兵正镇守湖广,也是颇有缘分,你们留在徽州可不能拖了父辈的后腿。”

    那蒋姓人突然哆嗦了一下。

    众人这才惊觉江芸对徽州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一时间众人都面面相觑。

    江芸芸这才看向徽州的知府。

    “胡知府,好久不见啊,当年在大理寺任职半年,正巧审理过徽州的案子,听闻那是胡知府刚到徽州上任。”江芸芸微微一笑,“那群争地的百姓可有安置好。”

    胡原脸色僵硬,下意识移开视线。

    一番寒暄下来,大堂里更安静了。

    “还是先接风洗尘吧。”师爷收到柳源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听师爷口音是绍兴人。”

    师爷吓得脸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是案子要紧。”江芸芸收回视线,“先去找个大夫来给人看病,衙门中可有女衙役?”

    柳源冷笑一声:“衙门重地,可有让女人来的道理。”

    江芸芸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然后收回视线:“那就先请两个婆子来,不要两府衙门里的人,程学子,就从你家抽两个人过来吧。”

    柳源和胡原脸色大变。

    程岚也苦着一张脸。

    奈何江芸芸已经不想和他们多说几句了,头也不回就朝着后堂走去,留下一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这事我本不愿参与,但如今江学士发了话,我也不得不送两个婆子过来。” 程岚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拱手说道,“如此我就不便久留了,告辞。”

    他一走,其他来看热闹的人便也都做了。

    “他这是摆明不信任我们,落我们好大的脸,真是竖子该死。” 胡原大怒,却又不敢大声骂出来,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柳源也握紧手中的拳头,半晌之后又说道:“给江钦差收拾出一间院子。”

    师爷惊讶,犹豫问道:“让他们住在衙门里?”

    “放在驿站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事未必没有回旋的机会。” 柳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说着,随后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碍事,这案子可不好查。”

    胡原一听连连点头:“还会时委看得明白。”

    —— ——

    “万一程家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办?”小院内,乐山把母女两人交给程家五位健妇手里,忧心忡忡问道。

    江芸芸正拿着衙门给的案卷翻看着,笑说着:“那又如何,我交给程家给我看人,人死了,程家怕是第一个要出来喊冤的,他现在比我们还怕呢。”

    “万一破罐子破摔呢。”乐山还是担心,“那群人瞧着都不是好人,那日就是来给我们下马威的,哼。”

    江芸芸神色淡淡:“今日来的那七、八人了,程家前途一般,也就一个百户的位置还能装装门面,要是真出事了,他们家首当其冲,只要不太蠢,不会冒这个险的。”

    乐山点头。

    “我叫你打听的事情?”江芸芸随口问道。

    “那个汪家风评还挺好,修桥铺路,还建学院,现任的当家人也是乐善好施,性格不错。”乐山愁眉苦脸说道,“那怎么还不放人啊。”

    江芸芸点头:“我之前见过新科进士汪标,人确实不错,也很健谈,家风应该不会太差。”

    “那怎么非要逮着一个孤儿寡母欺负啊。”乐山不解。

    “粥里有老鼠屎不是很正常。”江芸芸哂笑,“那这个汪励性格如何?”

    “纨绔子弟一个。”乐山不屑,“但也没听说打死过人这些事情,大都是流连烟花之地,吃酒斗殴,不爱学习,排挤同窗这些是事情上。”

    “他有功名?”江芸芸敏锐问道。

    “那倒没有,汪家给府学捐了一百册的书,把他送进去了。”乐山煞有其事点评着,“但是从未考过试,总是欺负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点头:“你帮我打听一下学政的去处。”

    乐山眼睛一亮:“好。”

    “那这个案子怎么办啊?”他又紧张问道,“不会有问题吧。”

    江芸芸把案卷合上,镇定说道:“明日就升堂。”

    —— ——

    升堂第一件事情就有了问题。

    汪励不愿意来。

    “他是本地乡绅的儿子,身份尊贵。”柳源笼着手解释着。

    “本地乡绅的儿子就身份尊贵了?”江芸芸挑眉,“可是秀才了?”

    柳源一怔,犹豫地摇了摇头。

    “家中可有爵位承袭?”江芸芸又问。

    柳源还是摇头。

    江芸芸冷笑一声:“自身上不了台面,父辈又无荣耀,也敢顶着一个汪家名头来衙门耀武扬威,有辱斯文,何来尊贵,给我带过来。”

    她扔了一个红签,呵斥道:“不敬官府,妄自尊大,我到要仔细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衙役悄悄看了眼柳源,柳源本不想动,但奈何乐山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正方形的锦盒,悄悄放在桌子上,他心中一梗,不得不点了点头。

    没多久汪励就被人带了上来。

    “先打三十大板。”江芸芸还没等人行礼,就又扔下一个签子。

    众人大惊。

    汪励立马大怒:“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写信给通政司!”

    江芸芸笑了。

    汪励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气的脸都红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处。

    柳源连忙说道:“还未开审怎么就打人。”

    “原来柳县令也知道还没开审不能打啊。”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

    柳源脸都变了。

    “那就站着回话吧。”江芸芸立马说回正题,“你的状纸本官看了,你说雪月勾引与你,你可有证据?”

    汪励撇嘴:“这要什么证据,这些奴婢们想要往上爬,自然都有这种心思,都是不知羞的,我说出来怕她们都要羞死了。”

    江芸芸用力拍了拍惊堂木,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她怎么勾引你?你何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汪励一顿,梗着脖子硕大:“半年前的事情,这我如何记得。”

    “那我问你答。”江芸芸说道。

    汪励有点犹豫,悄悄去看柳源。

    柳源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坐在一侧,只当没看到他的神色。

    “当日雪月穿得是什么衣服?”

    “不记得了。”

    “雪月当日为何入你屋内。”

    “不知道。”

    “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不记得了。”

    “当日你身边还有其他人?”

    “不记得了。”

    “勾引你的那日是几月几日。”

    “不知道。”

    “雪月与你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江芸芸平静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汪励却开始肉眼可见的耍无赖,说什么也不肯配合。

    堂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本地的几个官员对视一眼,露出细微的笑来,汪励也得意地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但独独只记得婢女勾引你。”江芸芸平静说道。

    “正是。”汪励笑说着。

    “你胡说!”雪月大怒。

    汪励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这些丫鬟,我拒绝了你们,你们就想着来衙门污蔑我们,没打死你们本事给你们面子,谁知道你们还不死心。”

    雪月一脸憎恶:“恶心,畜生,呸。”

    汪励大怒,伸手就要去打她。

    江芸芸拍了拍惊堂木,面无表情说道:“公堂动手,十大板,想好了再动手。”

    汪励一惊,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雪月也跟着瞪了他一眼。

    “你呢?”江芸芸目光看向那个管家,继续问道,“当日我见你喊的很凶,你家公子一问三不知,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管家见江芸也拿他们没办法也跟着说道:“自然是公子跟我们说的。”

    “何时和你说的?”

    “不记得了。”

    “为何与你说?”

    “不知道。”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你是奴籍嘛?”

    管家脸色微变,没说话了。

    “打五十大板。”江芸芸淡淡说道,“乐山,你下去打。”

    众人大惊。

    “大家许是忘记了,我在琼山县做过几年县令。”江芸芸目光环视周围的徽州官员,平静说道,“我今日能走到诸位面前,可不是靠一张嘴皮子的。”

    乐山一把夺过衙役的木板,单手立在一侧,冷笑一声:“我跟着我们公子去了琼州,杀过倭寇,去了京城,经过风雨,去了兰州,杀过蒙古人,这双手也不是吃素的。”

    “你们两个按个人,总会吧。”他目光看向两个衙役,不屑说道,“要是这些都不会,你们都滚蛋去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又想着去看自己的上司柳源。

    江芸芸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响,偏脸上算得上和颜悦色:“你们若是不会,我就换个人来顶你们的位置,偌大的衙门总会有人会的吧。”

    那两人神色巨变,也不敢去看柳源了,甚至不敢去看管家,直接把人打到在地,用棍子夹住他的脖子。

    管家这才害怕起来:“你,你不能打我,我又没做错什么,公子,公子……”

    汪励欲言又止,去看柳源和胡原,却见两人移开视线,顿时一慌,还未说话,便听到上头的江芸冷冷说道:“打。”

    乐山的棍子重重敲在管家的臀背上,管家立马惨叫一声。

    “你身为奴仆,本该为主人分忧,记性却这么差,可见汪家平日对你们太过宽容了,主子的事情一个也记不住,那我就替你们汪家管教一下奴才,免得爬到你们头上去,说出去才让人笑话。”

    江芸芸的声音混着管家的惨叫,显得格外的冷酷。

    汪励蓦地打了一个寒蝉。

    第十棍时,血已经染红了衣服,就连哀嚎声都轻了下去。

    第二十辊时,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哀嚎声都开始断断续续。

    第三十棍时,板子打在身上能听到水渍声,管家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

    大堂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棍子打在人身上沉闷的动静,还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首,看着眼皮子下的众人各异的神色。

    徽州啊,程朱理学盛行,乡绅文化繁茂。

    江芸芸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把这些人的性格家事,一一打听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来,但想着总归是要解决这个事情的。

    她挑中了汪家,汪家虽然势大,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坏就坏在,还少了点底蕴,家中长辈并没有大官致仕,后辈中并无中流砥柱。

    “你只是一个奴仆,做得再好,也没有人会夸你,但你现在死了,那就是死了。”江芸芸的声音突然响起,和气说道,“你不是刚生了一个小儿子嘛,等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不想看着他长大嘛。”

    汪励不解地看着她。

    柳源和胡原却是心中一声咯噔。

    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管家,惋惜叹气,“我本无意为难你。”

    汪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眼皮子一跳。

    “你,你屈打成招。”他大喊着,“我要去告官,你等着。”

    “可他等不了。”江芸芸看向这位纨绔子弟,和气说着,“这本是你的事情,可你却牵连到了这位年迈的管家,害得他骨肉分离,我真是于心不忍。”

    汪励惊得瞪大眼睛,好似见鬼一样看着他。

    那血淋淋的样子,就连本就仇恨他的雪月也都移开视线,不少徽州本地人更是背过身去。

    乐山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给这群徽州人看,也像是在给管家喘息的时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小孩的哭声,很轻,但又莫名有些刺耳。

    在第三十五棍时,管家本来微弱的气息,突然开始发出呵哧呵哧的声音。

    乐山看了一眼江芸芸,便停手了。

    管家艰难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已经流出血来,鼻子上的血更是流满了他的脸,他的瞳仁在涣散,嘴里却发出喝喝的响声,垂落在两侧的手抽搐了几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他颤颤巍巍,格外虚弱的声音在夏蝉燥热中也格外清晰起来。

    “说,我说。”

    第三百六十七章

    管家的记性明显很好, 就连当日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属实?”江芸芸问着汪励。

    汪励脸色青白交加,嘴皮子抖索着, 半晌之后才暴怒说道:“假的, 都是假的, 你这是屈打成招, 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也不理会他,继续去问管家:“当日院子里可还有别的人证。”

    “几位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知道。”管家整个人趴在凳子上, 气若游丝。

    江芸芸点头:“那就去汪府把汪公子的这几位贴身丫鬟请过来吧。”

    柳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样可就要惊动汪家人了。”

    江芸芸不解问道:“如今他们的儿子就在这里难道还没惊动吗?如此漠不关心的家庭氛围, 很难让人信服汪公子现在说得一切内容。”

    柳源被怼了无话可说,脸色阴沉。

    胡原也终于开口,暗含警告:“汪家大公子可是您的同僚。”

    江芸芸神色更是恳切:“若胡知府说得是汪立之, 那我就更要为他整理家风了, 立之时年三十八岁考上进士, 正是风华正茂之年, 性格耿介, 为人朴实, 如今正在户部观政,瞧着大有可为, 若是被不好的事情拖累了,我更为心痛。”

    这话一出,别说徽州上下的官员了, 就连今日被请来观看案件审理的徽州乡绅也都神色一怔。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大家只会当成客套话, 可这偏偏是来自京城的江芸说的, 那他说得每一个字就都很值得深思了。

    ——他在威胁众人。

    这事弄不好, 远在京城的汪标也别想好过。

    “去请人吧。”江芸芸收回话题,淡淡说道。

    柳源看着如此年轻,但大权在握的江芸,神色恍惚,脖子不受控制地对着衙役们点了点头。

    这会儿,汪家人来得更快了。

    不仅来了一群容貌姣好的丫鬟,还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朽汪爽。”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行礼。

    江芸芸并没有免他的礼,也没有让他坐下,只是等他站起来后才和颜悦色说道:“您是汪庶吉士的父亲吧,之前听闻过立之说起过您,您长得和他真像啊,我听说那日酒过半巡后,立之情到深处,说您虽是布衣,但长年言传身教,要他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感动。”

    在场之人的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汪爽一听更是老泪纵横,重新跪在地上,痛哭道:“是老朽治家不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差点牵连我儿,钦差大人若是要打,直接打死我吧,让我保全我儿清清白白的名声才是。”

    他一跪,汪励也跟着跪了下来。

    堂内众人的视线又开始瞧瞧去看上座的江芸芸。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当没察觉到那细微的渐起风雨,依旧脸上和颜悦色:“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做什么,哪里有问题解决那里,既然是这个小儿子有问题,那就解决小儿子罢了。”

    汪爽脸色微变,脸上的悲戚顿时僵硬下来。

    王励更是直接吓得躲闪到他爹身后。

    “这,这……”汪爽下意识说道,“他才二十一岁,还小,是个孩子,十有八九是被那贱人蛊惑引诱的。”

    “二十便已及冠,是个大人了,若是这样的年纪还糊涂,那就更该好好教育了。”江芸芸不再和他们扯皮,看向那几个年轻的小丫鬟,“你们是一直伺候汪励的人。”

    那几个丫鬟被吓得不轻,战战兢兢跪在一处,不敢说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来扭扭捏捏。”江芸芸厉声说道。

    丫鬟们这才畏惧点头。

    “一月初九那日,雪月送燕窝给汪励的事情,你们可知道?”江芸芸问。

    丫鬟们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往你们右边看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

    那几人下意思看过去,突然发出尖叫,颤巍巍抱在一起。

    管家浑身是血被人抬到角落里放着,见了她们甚至还露出一笑,露出血淋淋的牙,好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别说四个小姑娘,就连汪爽也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个说。”江芸芸看向最年轻的一个小丫鬟,“你先吧。”

    “我……”那个被江芸芸盯上的小丫鬟脸色一遍,身形摇摇欲坠。

    江芸芸沉声说着:“老实交代,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熬不住三十五个棍子。”

    小丫鬟直接吓哭了,抽泣说道:“我不知道,那日公子说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我,我不知道。”

    “那你听到什么了?”江芸芸问。

    小丫鬟哭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雪月姐姐的呼救声。”

    事已至此,这件到底是丫鬟够勾引主子,还是主子强迫丫鬟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大堂内的众人看着汪家众人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沉冤得雪的雪月趴在她娘肩上,小声哭了出来。

    “我,我把雪月妹妹送回去的。”年纪稍大一点的丫鬟。

    “屋子当时很乱,是我们两个收拾的。”

    剩下三人也都招了。

    江芸芸颔首,示意程家健仆把丫鬟们先带下去。

    “签字画押吧。”江芸芸仔细看了书吏写的内容,然后对着汪励说道。

    汪励躲在他爹身后装死,吓得浑身发抖。

    “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要是真觉得青白有损,让我儿把人纳妾进来便是。”汪爽回过神来,也不装和蔼可亲了,连声追问道,“而且不是查她是不是逃奴的事情,怎么又查这些内宅阴司上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家做错在先,却如此理直气壮,你且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呸,腌臜地方,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去的。”雪月想也不想就说着。

    “听到了吗?”江芸芸看向汪爽。

    汪爽也跟着冷笑一声:“一个奴婢,我管她愿不愿意,便是我要她嫁给阿猫阿狗,她也要嫁,与我们拿什么乔,做什么贞洁烈女。”

    奴隶被称为贱民,被排斥在士、农、工、商的四民之外,隶属于主人整个家族,地位极低,被视为私有财产,可以任意处置。

    汪爽的话不无道理。

    奴隶只是一个人的模样,但他们本质上是只会说话的工具。

    “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一面,呸。”雪月破口大骂。

    汪爽倨傲一笑,并不理会她这样低贱的人。

    “这就是我要先查清这个事情的原因,毕竟强迫婢女和强迫良民那就是两个意思。”江芸芸拍了拍惊堂木,示意雪月先冷静,这才有条不紊说道。

    “他自然是奴隶。”说起这个汪爽就挺直了腰板,“我这里可有她的身契。”

    江芸芸点头:“拿上来看看。”

    汪爽身后的仆人立马递上一张纸。

    上面写的很清楚,戊申年,也就是弘治元年花了一两银子,买入一名的三岁女仆,上面还写了大致容貌,身上印记,最后还按有一个小手印,最后页面上还有半个衙门公章,确实是备案过的。

    “我们汪家做事一向合规,每个仆人都是来衙门备案过的。”

    江芸芸以前见过乐山等人的卖身契,那个时候刚从曹蓁手里拿过来,当时因为没见过,看得还稀奇,看了好几遍,可最后看着乐山等人抱着身契哭,这才讪讪移开视线。

    这几张纸也没存活多久,江芸芸就火急火燎带着他们去衙门办手续了,新立户,成为一个正式的良民,大明王朝里的一员。

    是了,她记得乐山姓冯。

    现在她手里再一次拿着这张纸,却没有年轻时的好奇,只觉得那已经褪色的红手印格外刺眼。

    “这个没问题,我核对过的。”柳源施施然说着,“户房那边有档案的,江学士便是亲自去查也能对得上。”

    江芸芸点头:“既有衙门的章,我自然是信的。”

    柳源神色僵硬,心中微动,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眼珠子一动,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把那张纸折起来放在一处,这才看向堂下众人。

    众人被她一眼,都莫名悬了一口气。

    “只是此案还有两个疑点。”江芸芸轻飘飘说着。

    “什么疑点。”柳源警觉地先一步解释着,“卖身契是真的,可不是我们伪造的,这边角,这印记,怎么也不能是新的。”

    江芸芸颔首,和和气气说着:“衙门的章清清白白,你们做事我自然不会轻易怀疑。”

    柳源眼波微动。

    “那江学士是觉得哪里不对?”胡原追问着。

    “第一:律法禁止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违令者杖一百。”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众人脸色微变。

    有人忍不住说道:“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芸芸看向那人,和颜悦色说道:“不管大明律,还是最新出来的问刑条例,都未删改这一条,只是补充说若是义男在家中劳作时间较长,则要被视为异姓子孙对待;若时间短,则被视为雇工。”

    在场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这,这……”柳源硬着头皮说道,“时过境迁,现在的事情如何够得上高皇帝时期的政令呢。”

    “若是够不上,那陛下这次修改条例就会修改,而非特意补充这条。”江芸芸和气解释着。

    “他家的大儿子不是考上进士了吗?怎么会是庶民之家。”有人立马给汪家找到理由。

    “那才是去年的事情。”江芸芸和气笑了笑。

    “江学士要是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胡原冷下脸来,“现如今这世道谁家不养几个奴隶,多的是人愿意来卖身投靠过好日子,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要您多管闲事。”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如果是你情我愿,那众人今日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胡原冷笑一声:“那是这个贱奴得寸进尺,谁家奴婢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就是,江学士好歹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何能这么低下身段和这些贱民如此说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这事本就在让汪家自己解决才是,闹大外面来才是真的不容礼法。”

    江芸芸听着众人不断为汪家壮大声势,不由笑了出来。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似都在说话,却全都看着他,然后在这一瞬间,全都闭上嘴。

    “那就是本案的第二个疑点,这位小娘子若真的是被人拐卖的,并非一开始就是贱民,也就是说汪家买卖良民为贱民。”江芸芸目光扫视众人。

    “那,那我们也是买的啊,我们这么知道她是不是贱民啊。”汪励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愤愤不平说道,“钦差大人就是看我们不爽,要针对我们。”

    江芸芸脸色严肃:“那你们可是规范的买卖?”

    “那自然是!”汪励大声说道。

    “也就是说是人贩子欺骗了你们?”江芸芸继续追问着。

    汪励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

    “原是如此,这位小娘子你们是在谁家的牙行购买的,本官这就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汪励正打算说话,突然被他爹拉了拉袖子。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怎么记得。”汪爽无奈说道,“但我们肯定是通过正规手续买来的。”

    “不急,衙门里是有牙行存档的,柳县令,麻烦把牙行的册子拿出来,给汪家人认认。”江芸芸合理给出意见。

    “牙行换的也很快啊,说不定早就换了。”柳源心思微动,低声说道。

    “一开始汪家来登记时,除了登记这些信息,按理也是有登记牙行的,这些非良人虽然允许被当成商品进行售卖,但需要官方出具“市券”或者“公券”给牙人,他们才能流入市场。”江芸芸点了点那张身契,“能插手这个生意的人可不多,虽然柳县令勤于政务,万事都在心中,但总归要拿来看看才能确定万无一失。”

    柳源脸色格外难看。

    牙行可是暴利行业,没有人脉资源可开不起来,一般和衙门的关系也极好。

    这一点,江芸自己做过县令,所以对此了如指掌,谁也诓不得他去。

    “但不论如何,我们说不定还是受害者,如何能把这事框在我们头上。”

    “这里写的年份,我没记错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吧,每年朝廷都让各地推行释放奴隶的政令。”江芸芸看向众人,轻声说道,“官员为了政绩不可能毫无动作,所以当年正规的奴隶买卖的价格肯定不算便宜吧。”

    徽州众人脸色大变。

    一两银子确实是买不过来的,尤其还是一个身体健康,容貌姣好的女童。

    事已至此,话再说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买卖奴隶实在是格外正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大户谁家没有上百个奴隶,有正规的,也有私下的,他们哪里会去管这些被卖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贱民。

    他们只要人,大量的人,数不清的人。

    这事众人心照不宣,但唯独不能放到台面上讲。

    “说不定我们也是被略卖人骗了呢。”汪爽终于是低头了,战战兢兢说道,“还请大人明鉴,我们是无辜的,为了弥补,我们愿意放雪月回去和家人团聚。”

    雪月眼睛一亮,立刻露出喜意。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回到第一个问题了,拐卖良人为奴婢,杖一百,流三千里,拐卖当妻妾子孙,杖一百,徒三年,高皇帝仁慈,没有汉唐这样的严苛法律,处以磔刑。”

    汪爽脸色大变。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花钱而已。”他反驳着,“我儿又不知情,只当是普通奴婢而已。”

    江芸芸面不改色:“那就说出是跟谁买卖的,如此祸害还留在徽州城,惠州百姓如何能安心过日子,我们作为父母官,既然已经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难道还置之不理不成。”

    汪爽又沉默了。

    “好好想想吧。”江芸芸下令,竟真的把汪励抓了起来。

    汪励有哭又闹,最后直接被人抬走了。

    汪爽真是拦也拦不住,只能匆匆走了。

    其余人一看也匆匆离开了,原本还热闹的大堂只剩下江芸芸和两位主官。

    “江学士这是做什么?”柳源忍着怒气说道,“案子不都审清了,为何还要把人抓起来。”

    江芸芸重新拿起那张卖身契,扭头去看柳源等人,平静问道:“这案子很难审吗?”

    柳源一噎,恼羞成怒:“江学士自己就做过县官,难道不知道下官的难处嘛。”

    “我不知道。”江芸芸把那张纸递给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母女二人,温和说道,“跟着乐山去办脱籍吧。”

    雪月看着那张薄薄的一张纸,伸手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握住。

    老妇人回过神来,一把夺了过来,她大概不识字,连着纸张倒了也不知道,只是反反复复看着,嘴里嘟囔着:“就这样吗,我们可以回家了吗?这张纸怎么弄。”

    乐山上前,开心说着:“走,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办户籍手续,你们现在自由了!”

    雪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乐山慌慌张张给人递上帕子,安慰着:“别哭了,好事呢,大好事啊。”

    “对对,好事呢。”那老妇人紧紧握着她女儿的手,把她牢牢扶着,让她努力自己站着,“走,跟娘归家去,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开了,这才收回视线,看向两个神色麻木的主管,低声说道:“他们只能乖乖站在衙门前,而不是我头上。”

    —— ——

    五日后,汪家就把给他们做买卖的牙人带过来了。

    那牙人也硬气,直接把所有事情都扛下了,当场被判了杖一百,流三千里。

    “还是刑法不够重,应该直接把这些丧尽天良的杀了。”乐山见略卖人被枷走了,还是愤愤不平,“就这么把汪励放走了,真是恶心。”

    江芸芸笑看着汪家的马车离开,背着手,笑眯眯说道:“有些人,你杀了他也就这样,但你明明有其他办法,让他挨千刀的。”

    乐山迷茫:“他们不是毫发无损嘛,也就做了五天牢,听说日子过得可滋润了,顿顿大鱼大肉。”

    “那对母女呢。”江芸芸踏进衙门,随口问道。

    “在后衙呢,她们是婺源县的人,但家中人都没了,也不打算回去了,也怕被人报复,所以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乐山开心说道,“他们说打算去琼州,公子你看!他们知道琼州呢,知道琼山县呢。”

    江芸芸来到小院里,看着小娘子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可要请个大夫看看。”

    “一条贱命,哪里值得看大夫。”雪月平静说着。

    江芸芸叹气:“坐吧,听说你们要去琼州?”

    “对。”那老妇人揉了揉袖子,“听说很远,但我老早就听她们说那里很好,很多人做生意,还有很多女人在外面。”

    江芸芸点头:“是很好,但路途太远了,你们就两个人不安全。”

    老妇人一听果然又打起了退堂鼓。

    “除了那里,我们还能去哪里。”雪月倒是坚定,“我就去哪里,我听说这个地方的,大公子说过,我听过的,他们说那里的县令都很好。”

    江芸芸笑了起来:“那我到时候给你们找艘船,送你们过去,只是你们的户籍怎么立在哪里?”

    雪月和老妇人一脸迷茫:“去琼山县不行吗。”

    “不知道现在的政策如何,但一般来说需要地。”江芸芸解释着。

    两人又开始皱眉了。

    “我,我只有三两银子。”雪月低声说道,“汪家丫鬟一个月才十五文钱。”

    “真黑心啊。”乐山大怒。

    “我在这里办好事,要回一趟扬州,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跟着我走吧,我在扬州也有认识的人,也许可以解决你们现在的问题。”江芸芸低声说道。

    老妇人想也不想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起来。”江芸芸把人拉了起来,无奈说道,“我可没这套规矩,坐吧,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处理好,就带你们走,最近也别外出了,免得生事。”

    雪月犹犹豫豫盯着江芸芸看,心中惊疑不定。

    ——会有这么好的人吗?

    “那我走了,你们好好休息。”江芸芸起身就要走。

    乐山也跟着离开了,临走前热情说着:“你有事就找我。”

    雪月看着乐山,忍不住问道:“大人待你们好吗?”

    “好啊!我们公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山见江芸芸走远了,立马大声说着,“琼州,你们说的琼山县能这么好,我们公子可是首功。”

    他竖起大拇指得意说着:“没有人会说我们公子不好的,我们公子就是最好的。”

    “他就是大公子说的那个县令。”雪月大惊。

    “反正要是夸的那肯定就是他了。”乐山厚脸皮说着。

    雪月惊疑不定:“那他对你们这些奴仆也这么好嘛?”

    乐山咧嘴一笑:“我才不是奴隶,我是良民,我叫冯乐山。”

    —— ——

    江芸芸案子都办好了,钦差队伍还没来。

    她就开始在城内溜达,学了几句徽州方言就开始和人唠嗑,没几日就把城内的八卦消息打听得差不多了。

    “快快!大夫大夫!”人群中突然有马车飞奔过来,然后停在一处医馆前面,把一个老大夫抓上马车就走了。

    “这不是汪家的马车嘛?这是怎么了?”有人好奇问道。

    江芸芸眯眼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笑了笑,背着小手又溜溜达达走了。

    ——不听话的,就该给我站在衙门口罚站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徽州城热闹极了, 柳源开始后悔让这个招人烦的火星子入住衙门了。

    这几日闹得,没一件好事,他都没法好好休息,两眼一睁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吵架, 大哭, 打滚, 威胁。

    “好端端让他们都出了府学做什么?好歹也花钱了。”

    柳源在听了第四个乡绅耆老的痛哭时, 忍不住去敲钦差的大门,打算给这些人说说情, 没必要把事情闹僵啊, 以后自己还怎么工作啊。

    江芸芸见来人了,顺手把东西往底下塞了赛,然后拖出一本书装模作样翻开第一页。

    动作做得慢慢吞吞的, 瞧着在遮掩, 但一点也不遮掩, 柳源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 才继续走了进来。

    ——我只是年纪是大了点, 但也不是瞎子啊。

    “府学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读书人读书的地方,这么能花了点小钱就能进去读书呢。”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如此学风不正,怪不得徽州这几年的科举成绩起不来,这个整改就要从入学学生的资历开始动手。”

    柳源听笑了:“哪个地方的府学没有这样的操作, 府□□行是要钱的,你不让这些富贵子弟来刷脸, 是给我们捐钱, 那些座椅, 那些藏书阁,那个不是他们掏的钱。”

    江芸芸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只是掏了钱,又不是拿到了肆无忌惮的许可证,学政贴出的公告不是还在府学门口吗,被申饬退学的,都是半月不来上课,欺负同学,不敬老师的,这样的人留在那个学校都是祸害。”

    “可他们花了钱,难道就这样把人赶走。”柳源坚持说道,“传出去可要被人笑死了。”

    “可现在除了有些人在哭,其他人大都是拍手称快吧。”江芸芸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认真解释着,“我去过府学了,大家都很高兴。”

    柳源沉着脸:“高兴?真是可笑,那些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懂什么政务,等他们没书读了,就不高兴了。”

    “他们花了大价钱想要去府学镀金,而不是普通学校混日子,这个原因我们心知肚明。”江芸芸冷下脸来,“我现在没把人枷号站在衙门口,亦然是很给他们面子了,若是再来胡搅蛮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柳源咬牙威胁着:“那些人谁家里没个官员在朝,江学士就不怕得罪了这么多人。”

    江芸芸笑了起来:“官场上的位置就这么多,我便是没得罪他们,也有的是敌人。”

    她眉心微动,似笑非笑:“难道柳知县就不觊觎更高的位置。”

    柳源瞬间哑然,无话可说,到最后甩袖离开。

    江芸芸目送这位汲汲名利的县令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重新掏出被藏起来的纸张。

    徽州,确实麻烦。

    她想。

    “听说汪家那位当家人被气得下不了床了。”乐山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兴致勃勃说道,“嘴巴都歪了,这几日家里到处都是看望他的人。”

    “本地说得上名字的人都去了?”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至少那几日在堂上出现的人都去了,程家的人也都去了,我就说是蛇鼠一窝吧。”

    江芸芸笑:“算不上蛇鼠一窝,不过是墙头草两面倒,两边都和和气气才是。”

    乐山皱了皱鼻子:“那也是和您过不去,就该跟琼州兰州一样,把他们套上木枷,让他们都去衙门口罚站去。”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着急。”

    “学政是不是走了?”她又问。

    “走了吧,把徽州上上下下的府学县学都整顿了一遍,罢斥了五十七个学生,然后就离开了。”乐山说,“我本以为他不会来的,他看上去很火急火燎,也没想着来见您一下。”

    “不愿意来,但又不得不来。”江芸芸笑,“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十有八九怕我又给他出难题。”

    乐山不解。

    “学政都是朝廷直接指定的,按道理不应该怕您才是。”乐山跟着江芸芸多年,对大明的官员体系很是了解,“便是他这次不来,我都觉得很正常。”

    江芸芸点头,突然说道:“你如果是他,经常听闻我的名声,还是不太好的那种,现在我来了你的地盘,还不巧,抓到了你工作上的错处,你害不害怕我回京把你告了。”

    乐山一想:“所以他是怕你弹劾他,所以急匆匆来做给你看。”

    江芸芸点头。

    “那这次做的也还挺好,这不是能做吗。”乐山不高兴说着,“怎么一开始就不做。”

    江芸芸笑了笑:“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开胃小菜也没必要让他们吃的太饱,月荣快到了吗?”

    “已经在城外了,估计明日就能入城吧。”乐山说,“顾大人问了,您还不出门和他汇合嘛。”

    “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来来回回多麻烦。”江芸芸笑呵呵着。

    乐山耸肩:“行吧,幸好顾大人和我们认识,不然听说您一开始就跑路的事情,怕是要吓得当场打道回京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徽州各官员听说钦差的队伍终于要来了,但转脸一看还是巍然不动整天在城里晃荡的钦差,都犹豫要不要去接驾。

    虽然队伍还没见到,但人已经是看烦了的。

    “我看江芸好像有别的事情。”柳源低声说道,“我好几次见他都背着我们在弄什么东西。”

    众人大惊:“我们徽州哪里被他盯上了。”

    胡原脸色凝重:“不是说来查案子,现在案子都结束了,为何还不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最近过得日子,不由都心头泛出苦水。

    钦差队伍是在三日后入城的。

    领头那人也颇为年轻,长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读书人模样,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看着站在两侧的徽州官员,笑着点头说道:“诸位可安?”

    胡原一看这人就觉得很好说话,是个软脾气的人,立马上前说道:“安,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我如今在刑部任照磨所照磨,这次和江学士一同入徽办案。”

    副钦差顾桐仁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胡原试探说道:“顾钦差有所不知,这案子已经办好了。”

    顾桐仁看着他笑:“原是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各有各的和气,却都没有说话。

    胡原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还是先入城吧。”柳源在身后低声说着。

    徽州的官员对视一眼,皆一脸沉重。

    顾桐仁见了江芸芸第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穿成这样?”他看着穿着粗布衣裳的江芸芸,笑问着,“跟刚从地里回来一样。”

    “确实刚从地里回来。”江芸芸说。

    顾桐仁不解:“去地里做什么?”

    “之前内阁发出清丈土地的政令,我看看这里干得怎么样。”江芸芸接过帕子随意呼噜了一下脸,随口说道。

    “落实得如何?”顾桐仁问道。

    江芸芸从帕子上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笑非笑:“要是好的话,我就不会叫你进城了。”

    顾桐仁倒也不意外:“瞧着他们刚才见我的架势,也非坦坦荡荡之人。”

    江芸芸做事粗鲁,帕子随意揉了揉,沥干水就挂在架子上,然后撸起湿哒哒的袖子,转身准备回自己的书桌:“我叫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顾桐仁跟了上来:“很一般,外面庄园很是严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我们几个面生,又不会说徽州话,他们也很警惕,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应该是一开始就有人提醒了。”

    江芸芸从一堆书籍里抽出几本:“衙门里还是有些能人在的,我之前借着那位小娘子的时候调取了这几年的户口册子,做的漂亮。”

    顾桐仁重点看被江芸芸抄出来的内容,一炷香后才抬起头来:“人口户籍倒是稳定上升,你圈出来的那几家,这么看确实看不出问题来了,怪不得去年吏部考核为优,要是今年也这样,不出意外就能升任了。”

    江芸芸点头:“本地势力盘根错节,我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我,若是跟人多说了几句,那人第二次见了我就要避开走了。”

    顾桐仁听得直皱眉:“那如何推进?”

    江芸芸坐在椅子山,抬头看着顾桐仁,半晌没说话。

    顾桐仁摸了摸脸:“是看我做什么?是脸上有东西?”

    “有点美貌。”江芸芸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笑说着,“我在想,这事我们要做什么地步?”

    “那就按陛下的密旨做,不行嘛?” 顾桐仁原本还哭笑不得,见她说回正事,便也跟着说道。

    “你想来也该知道,一道圣旨只有两个途径可以到我们手里,一个是内阁,一个是内廷。”江芸芸左右手各自比划出一个手势。

    顾桐仁点头:“我们这个内廷发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圣旨,内阁可能都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江芸芸反问着,“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对吗?”

    顾桐仁神色微动。

    “陛下这么做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陛下显然想要我们跳过内阁去做这件事情。”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你知道顾士廉在江南的土地清丈快要推行不下去吗?”

    顾桐仁犹豫点头:“我在扬州的朋友就写信来说,顾郎中在浙江的推行很不顺利。”

    “你觉得为何此事会不顺利?”江芸芸反问。

    顾桐仁其实和江芸是有过交集的,都是扬州人,当年为了读书赚钱还给人抄过报纸,只是弘治九年因为一些事情,会试时大病了一场,没有赶考成功,所以拖到了去年如今考试,得了二甲五十名,一直在刑部观政,夏日时刑部有了人事变动,一时间人员空虚,不然也会点他这个没任何经验的人跟着江芸一起来徽州出差。

    两人刚一见面,也是颇为震惊感慨,不过很快就是惊吓了。

    单方面的,顾桐仁的惊吓。

    他一直是埋头苦读的读书人,对外界的风言风语很少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也无法清晰地感觉到如今朝廷的风向,甚至可以说对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懵懂,但幸好他一直是一个稳重的人,只是看着,从不参与。

    “按道理清丈土地可以让百姓有田,我不懂为何百姓都在抗拒,还请其归指教。”他也不支支吾吾,直接说道,“你之前在兰州和琼州也有这样的问题吗?”

    江芸芸点头,伸出五个手指:“你看这五个手指连在一起,缺一个都会让之后的生活变的困难。”

    “你是说,要土地清丈,就不能单单土地清丈。” 顾桐仁一点就通,飞快说道。

    江芸芸赞许点头:“土地清丈前后各一段绳子,前头是家大业大的豪强乡绅,后面是无立锥之地的百姓,现在风和日丽,大家抬着那块地还能勉强走着,一旦狂风大雨,这亩地势必要倾翻。”

    顾桐仁似懂非懂。

    “所以我们现在的清丈土地在他们眼里就是狂风暴雨,所以所有人都会反抗,乡绅不想弄,百姓不敢弄。”江芸芸轻声说道。

    “那,那我们要怎么做?” 顾桐仁的声音也跟着轻了下来。

    “疏导民智,严打乡绅。”江芸芸伸在空中的手掌狠狠一握,厉声说道。

    —— ——

    案子办好了,钦差不走了。

    徽州上上下下紧张坏了。

    请佛容易送佛难,问题是这佛也不是他们请来的啊。

    “那两位钦差整日都在田间晃悠,问什么也不说,这是做什么?”胡原不安说道,“案子都办好了,怎么还不走?”

    “程家来人说,这几日一直有陌生人在他们城外的田埂上晃荡。”

    “蒋家也这么说,而且他们认出其中有一人就是江芸身边的那个仆人。”

    “他不会也要在我们这里搞什么清丈土地吧?”柳源冷不丁出声说道。

    众人一惊。

    “他既非主官,也非巡抚,来搞什么土地的事情。”师爷不解,“我倒是怀疑他是不是还在惦记汪家的事情,可别是和汪家有仇,如今打算公报私仇。”

    柳源一听,眼睛一亮:“倒是一个好思路,你这就派人去汪家,让他们写信给大公子。”

    “蒋家那边也运作运作,这次家里有子弟被斥退的,都让他们找关系弹劾江芸。”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胡原忍不住问道,“就任由这毛头小子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柳源沉默着,突然抬起头来,为难说道:“是要保护好钦差大人了,隔壁的流民一直闹事,可不安全。”

    —— ——

    江芸芸抓到一个小孩。

    是的,吸引小孩的江小芸总是在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地方逮到小孩一只。

    小孩饿得皮包骨,显得脑袋巨大,此刻大眼珠子直勾勾看人的时候,还有些渗人。

    “哪来的小孩?”江芸芸嘟囔着,手指紧紧捏着他的两条细胳膊,愣是让人挣脱不开,“你大人呢?”

    那小孩刚才挣扎累了,低着头没说话。

    “没衣服,没鞋子,身边也无大人,瞧着食不果腹,难道是……独户?”顾桐仁下意识说着。

    独户就是父母双亡的小孩。

    顾桐仁自己就是。

    江芸芸哎了一声,看了一眼小孩,却又发现小孩正瞧瞧看她,立马咧嘴笑了笑。

    小孩火急火燎扭过头去。

    “要是没有家人,我送你去衙门,给你送养济院去。”江芸芸跟晃晒干的小鱼干一样,晃了晃小孩。

    小孩跳起来,大喊着:“我不去衙门,放开我。”

    乐山哎了一声,板着脸说着:“别喊了,喉咙都坏了,你好好说话,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不然你就是喊的再大声,我也要把你扭送衙门的。”

    小孩立马不哀嚎了,就是用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三人。

    “老实交代。”江芸芸也板着脸恐吓着。

    “想要吃的。”小孩说,眼睛看向她们腰间的钱袋子,“肚子饿了。”

    “是小乞儿。”顾桐仁叹气,“怎么这么小就流浪了。”

    小乞儿撇了撇嘴:“爹娘没了,没人要我,我当然要讨饭养活自己啊。”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江芸芸问。

    小乞儿警觉:“我才不告诉你们。”

    江芸芸哦了一声,一只手就把这个小骨头提溜起来:“那我们去衙门查查。”

    小乞儿又惊又怒,拳打脚踢,差点让他逃了。

    江芸芸和他两手对打了一会儿,重新占据欺负小孩的高地:“我给你钱,万一你是骗子怎么办?”

    小孩气得直喘气。

    “不诚实的小孩要长鼻子的!你从山凹村那边一直跟着我们,到现在已经至少一个时辰了,路上至少有五个面相好心,又或者穿着富裕的人,但你目标明确单只盯着我们,我可不是要多问几句。”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

    小孩神色惊惧,更想逃了。

    江芸芸又把人小孩晃了晃,咧嘴一笑,露出雪白大牙:“老实交代,不然我就把你抓紧起来吃掉!”

    小孩更震惊了:“你果然会吃人。”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皱了皱鼻子,扭头对乐山说道:“这个小孩我要风干的,诺,快吊起来。”

    乐山看着被递过来的小孩,哭笑不得。

    小孩却信以为真,吓得直抖:“别,别吃我,我没肉,我不好吃。”

    江芸芸满嘴胡说八道,张口就来:“腊鱼就是要你这样的小鱼呢,是吧,乐山。”

    小孩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嚎啕大哭起来。

    三个大人震惊,随后露出心虚之色。

    “你看你,几岁了啊。”顾桐仁把烫手小孩接过来,一本正经安慰着,“别哭了,等会把大人骗过来,我们吃大人也不是不行。”

    乐山眼睛都瞪大了,像是第一次认识顾桐仁。

    江芸芸凑过来点头:“对对,我们吃大人的。”

    小孩抽抽搭搭地看着两个大人,一脸畏惧。

    “快带路吧,我们是大人,不会骗你的。”顾桐仁把小孩放在地上,低头垂眸,和和气气说着。

    小孩一见自己被松开了,立马拔腿就跑。

    江芸芸和顾桐仁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 ——

    “没用的吧?当官的都是相互包庇的,还是让大石头回来吧。”

    “行的吧,那个先生之前帮那个丫鬟不是就成了,二丫打听过了,那个丫鬟本来都要死了,现在好好在衙门里住着呢。”

    “那,那他万一不帮我们呢,我们这个事情之前告到这么远的地方都没用。”

    “为什么我们这事给那个地方就不行,那个丫鬟的就可以啊。”

    “可那个人说他是好官呢,要不还是再试试。”

    “可我打听的时候,他们都说这人凶得很,还会吃人杀人的。”

    “哎,这世道哪有好官啊,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一群男男女女围在一起反反复复地念着,他们穿得衣衫褴褛的,脚下的鞋子都没合脚的,破破烂烂的,那间屋子头顶还破了一个大洞,里面除了这张缺脚椅子,空空荡荡,老鼠进了都得脚打滑地跑了。

    “那就试一下,反正我们烂命一条,也活不下去了,不行我们就杀进衙门,把那些狗官们都杀了,就当为后来人攒几天好日子。”为首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横着一张脸,厉声说道。

    “这地方?瞧着像是山寨?”江芸芸躲在远处,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

    “所以小孩是踩点我们,有人要对我们动手?”顾桐仁想到这一环节,神色严肃。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眯了眯眼。

    乐山一听,拉着两人的袖子:“那快走啊,多危险啊,说不定就在不远处埋伏呢。”

    “来都来了。”江芸芸说道。

    “还是去看看吧。”顾桐仁也跟着说。

    第三百六十九章

    鉴于己方没有强大战力, 江芸芸沉思了片刻,打算直接点。

    ——直接逮住一个巡逻的。

    身后的乐山真是看到眼前一黑,嘴皮子都吓得抖索了一下。

    “我来找你们主事的。”江芸芸嘴上彬彬有礼,脸上和和气气, 但手里捏着巡逻的那人胳膊愣是不松手。

    毕竟是拉弓的手, 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那人怎么也挣扎不开, 看着莫名冒出来的三人一脸惊恐。

    “你们先找我的, 我现在来找你。”江芸芸又说,“咱们有事坐下来好好聊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她扭头去看顾桐仁。

    顾桐仁也跟着仔细想了想, 一本正经说道:“你们要好好谈, 我们就好好谈,你们要不好好谈,我们就在衙门谈。”

    “对!”江芸芸大声附和着, 然后刚一松手, 那巡逻的人就跟着兔子一样窜走了。

    没多久, 山寨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再没多久, 就一群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妇人, 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 面色黝黑,四肢强壮, 打量着面前的三个读书人,和气说道:“就是你们来叫门的。”

    江芸芸摇头。

    “就是你,你现在知道怕了。”之前被江芸芸狠狠拿捏的男人捂着胳膊, 大声反驳着。

    “我是来赴约的啊。”江芸芸认真说道,“你们让一个风干的小鱼干盯着我们, 我想着何来如此扭扭捏捏, 不如直接见一面。”

    老妇人一听, 神色咯噔一声,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犹豫说道:“你就是,钦差?”

    “正是,鄙人江芸。”江芸芸和气说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妇人顿时警觉,眼睛锐利地扫过周围的一切,生怕等会就会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围上来。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人群中看到那条风干的小鱼干,招了招手:“哎,就是你,你怎么躲起来了。”

    小鱼干大惊,躲得更里面了。

    “叛徒,你把人带上来的?”一个年轻人大怒,伸手就要把人抓出来。

    小鱼干惊恐万分地往后退。

    江芸芸连连摆手,主动缓和敌方内部矛盾:“我是自己跟过来,小鱼干不清楚的,你选择让一个小孩子来跟踪我们,就有被发现的预感。”

    “住手。”老妇人看着和和气气的江芸,神色微动,随后呵斥住年轻人,冷冷说道,“钦差反客为主,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背着手,打量着面前简陋的寨子,神色惋惜:“来看看你们,好好的日子不过,做山贼土匪做什么?这位婶子瞧着也读书过,怎么落草为寇了。”

    老妇人冷笑一声:“好一点颠倒黑白,要不是你们这些做官的为非作歹,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我们为何好日子不过,来这里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江芸芸眼睛一亮:“怎么个为非作歹法,仔细说说。”

    “你也知道,我们是钦差,和别的人可不一样。”一直没说话的顾桐仁在边上敲边鼓。

    老妇人打量着面前三人,神色沉思。

    “怕什么,就三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她身后的一个黑脸年轻人骂骂咧咧着,“真有埋伏,我们就杀了这三人祭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请我们进去喝一碗水也行。”

    老妇人握紧手中的大砍刀,对着黑脸年轻人说道,“你把人分成四队,左右仔细巡逻,看看有没有伏兵。”

    “老罗,你让寨子里的人都准备起来,以防不测。”

    “小周,你组织所有老弱妇孺都先进山去。”

    江芸芸一听,眼睛更亮了,满脸含笑,连连点头。

    ——这妇人有些将才,怪不得这个山寨能显出几丝气候来。

    “请吧。”一一吩咐下去后,老妇人这才对着江芸芸说道,“老身姓黄,大人不嫌弃叫一声黄婆就可。”

    江芸芸溜溜达达跟上去,好奇地左右看着:“这里布置的还有些军营的风范,黄婆家长可有当兵的?”

    别看黄婆头发已经黑白交杂,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钦差瞧着像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挺懂军营之事。”

    江芸芸谦虚说道:“之前履任时接触过军务,略有些了解。”

    “原是如此,我家祖籍军籍,只是到了我这一辈,只剩下我一人了。”黄婆冷笑一声,“天道不公,我父兄如此好的儿郎,竟也得不到善终。”

    江芸芸叹气:“您听着有点湖广口音,你父兄可是程总兵手下的。”

    黄婆脚步一顿,神色突然严厉起来。

    本就团团围着三人的匪人也立马握紧手中的武器。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要紧张,我说了我是钦差,对徽州之事自然是了如指掌,我的老师是湖广人,我师从他读书多年,您这样的口音我也只觉得亲切。”

    “亲切?”黄婆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亲切,我们这些小民可担不起。”

    江芸芸依旧镇定:“可我并非程家,也许我们也有合作的机会。”

    黄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离开。

    江芸芸继续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走着。

    走到一处唯一还能拿的出手的屋子,只是里面空空荡荡的,连着桌子都坏了一条腿,用石头随意垫起来,几条长凳更是坏的不成样子。

    屋内已经有五个人站着了,听见动静,立马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把这五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四男两女,依次看下来,最左边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男的,留着花白的胡子,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垂着眼睛。

    再后一点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短打麻衣,眉毛粗黑,脸颊上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面色凶恶,正紧盯着江芸芸看。

    跟着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眸光沉静,不苟言笑地看着来人。

    在后面是两位年轻的男人,一人粗鲁,皮肤黝黑,一人斯文,举止文静。

    “确实是江钦差。”年轻的斯文男人仔细看着江芸芸,随后点头说道,“之前下山时隔着人群见过一面。”

    粗鲁的男人嘲笑着:“还真是一个毛头小子,竟也能当大官,真是可笑。”

    “我当大官凭的是本事,就跟你现在站在这里,也是如此,一样的。”江芸芸笑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上首的老者身上,“你们寻我,我如今来了,却迟迟不肯开口,我实在看不到你们的诚意。”

    老者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叹气说道:“实在是江钦差太过出其不意了。”

    “好说,办事情总不能太过墨守成规。”江芸芸和气说着。

    “给三位拿个能坐的椅子来。”黄婆对着门口的几个年轻人说道,然后自己来到那位老者身形,弯腰,恭敬说道,“老师,瞧着外面没有人。”

    江芸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圈子的人,敏锐地发现小小的山寨内竟也有派别。

    “当真是孤身来的?”黑痣中年人惊讶,随后冷笑一声,“真是好胆。”

    江芸芸坐下后,点头:“还行,如此我们也算是面对面了,那就开诚布公地谈吧。”

    屋内突然没有人说话了。

    那个脸上长黑痣的中年人看了一眼斯文的年轻人。

    年轻人只是低头。

    反而和他挨着坐的黑脸大汉蠢蠢欲动,瞧着跟屁股后面带刺一样,根本就坐不住。

    穿着男装的女人依旧不动声色。

    “如此,那就让我开口吧。”坐在老者身边的黄婆起身说道。

    众人还是没有说话,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向她。

    “两年前徽州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朝廷却还要征收粮税。”黄婆平静开口,“多少人卖儿鬻女,骨肉分离,可恨这些州官却视若无睹,只管大门一闭,歌舞升平,完全不顾百姓死活。”

    众人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我们这群人大都是歙县、休宁和黟县人,那年衙门和乡绅们一起上门催讨税赋,我们卖光了所有东西也实在凑不出钱来,到最后他们竟叫我们低价贱卖土地。”

    江芸芸了然。

    官府和乡绅勾结趁着天灾兼并土地。

    “若是卖了土地你们就彻底沦为佃户,要是不卖土地就没有钱缴税。”江芸芸柔声问道,“那你们最后选择落草为寇了。”

    谁知黄婆摇了摇头。

    “还有别的办法?”顾桐仁忍不住问道。

    “这些人被我们打出去后没多久,又来了一批人。”黄婆神色冷漠,眸光却恨意涌动,“他们说他们愿意借我们钱,但要收利息。”

    江芸芸眉头缓缓皱起。

    “若是有人愿意借钱给你们解燃眉之急,自然也是可以的。”顾桐仁缓缓说道,“难道利息很高?”

    黄婆继续说道:“也不高。”

    顾桐仁不解,犹豫说道:“那,听上去不像坏事。”

    黄婆冷笑一声。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握紧拳头,神色狰狞,“只可惜我们斗不过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这才落到现在的地方。”

    “前后脚来的两伙人其实是一伙人,是吗?”江芸芸低声说道,“他们说借你们的钱,却重复逼债,伪造条子,最后高利盘剥,到最后还是要逼得你们卖地。”

    顾桐仁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黄婆眸光冷凝,紧盯着江芸芸看:“你也知道这样的手段。”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的,我也是做过县令的人。”

    “原来你也和那些人蛇鼠一窝。”黄婆大怒。

    “才不是。”乐山壮着胆子,大声说道,“我们公子后面把地还给他们了,我们公子才不是坏人。”

    黄婆紧盯着面前之人,神色质疑挑剔。

    江芸芸叹气,看向屋内众人:“三个地方的县令都是如此吗?”

    “是,就连知府也是如此。”黄婆冷笑一声,“沆瀣一气,直接把我们土地都拿走了。”

    江芸芸了然,念了四个名字:“是歙县知县柳源、休宁知县陈升和黟县知县周梦,徽州知府胡原,是这四个人吗?”

    众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可有找过其他人,比如御史,巡抚。”江芸芸又问。

    黄婆摇头:“这一年,我们只要一出现在城里,衙门的人就会来抓我们,御史和巡抚也不会来这些乡下地方,我们自然都是见不到的,而且又见这一群人相谈甚欢,次次醉酒而归,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可有想过给通政司递折子?”江芸芸又问。

    “年前递过了,但石沉大海。”黄婆神色阴郁。

    “那你们还愿意信任这些官员吗?”江芸芸和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温和问道。

    “自然是不信!”黑痣男人冷笑一声,“你们当官一向是穿一条裤子的。”

    江芸芸点头。

    “那你们找我们做什么?”乐山不高兴嘟囔着。

    江芸芸倒是非常镇定,继续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谁让你们找我的?”

    黄婆等人脸色微变。

    “你们既然知道我,想来也知道我就是通政司的人,在你们之前上书通政司已然石沉大海的情况下,还是找上了我,不太符合你们之前说的不再信任官员。”江芸芸和气说道。

    “当然,你们要是说听闻了汪家那位丫鬟的事情自然也是可以,只是我也好奇,那丫鬟身处内宅,无依无靠,母亲年迈且不识字,那折子是怎么送到通政司的。”

    那位一直沉默的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烟波倒映着面前年轻人,半晌之后才发现:“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做了很多好事,是个人人都夸的好官。”

    “不过是分内之事。”江芸芸和气说道。

    老人苍老衰败的手握紧手中的拐杖,叹气说道:“可这世上多得是‘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的人。”

    江芸芸沉默些许后才叹气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老人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小仲说你自小就是一头不肯回头的小牛犊,这事若是托付给你,定然是有个结果的。”

    —— ——

    仲本有点忧心忡忡,明明已经深秋了,坐在屋檐下,还是忍不住扇袖子。

    他在弘治三年中了进士,授刑部主事,后来因为不给那些整天不放好屁的权贵们打掩护就被贬去汝宁做了通判。

    又后来,他这官做得不错,便去了严州当同知,同知也做得不错,同知补授佥事衔了,正式进入按察道分巡各地,先是去了广西当佥事,掌理刑名等事,去年又有调动,原本听说是调去河南继续当佥事,但因着六部尚书的变动,等吏部的文书到他手里,直接送他来南京做按察佥事了。

    他巡视到徽州时,意外认识了黄婆和她的老师叶莘,细查之下才发现徽州早已上上下下沆瀣一气,他试了很多办法都无功而返,甚至顶头上司左佥都御史警告他不要胡乱惹事,不然没有好果子吃,他不得不另寻机会。

    直到一次走在田埂上,看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佃户,无意间想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清丈土地的事情,后面便自然而然地想起始作俑者——江芸。

    当时他正好刚得知雪月的事情,心生一计,拜托了黄婆他们找到雪月的娘,为她写下一封折子,又托关系暗中运转到江芸手中。

    他抱着隐晦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注意着江芸的动向。

    那一年扬州初见,他站在热闹拥挤的大街上,人群在他身边穿梭,招幡在他头顶飘扬,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站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那一眼懵懂无知却毫无畏惧。

    那时,仲本就在想,这人以后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像一只初生的牛犊,丝毫不畏惧老虎。

    人,要的就是这种心气。

    事实证明,他确实如此。

    勇敢无畏,热烈地像个太阳,没有人可以掩盖住他的光芒。

    雪月的事情办得干净利索,他怕人走了,连忙传信让黄婆他们去告状。

    “也不知道成了没?”他坐不住了,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直到听到一声敲门声。

    他脚步一顿。

    —— ——

    柳源有点烦,不,他很烦!!

    因为江芸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跟踪他的人,又又又把人跟丢了!

    ——年轻人的腿脚是不是太过利索了,一天天的,衙门的房间是有刺嘛!

    师爷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敢开口。

    “你说钦差在这里到底留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师爷没说话。

    果然,柳源也没打算听到他的答案。

    “他每天走的路上都处理干净了吗?”柳源问。

    师爷保证道:“前前后后派出三十个人,保证没有不长眼的撞倒江芸面前。”

    柳源拧眉:“徽州都这么平安热闹了,他还哪里不满意。”

    师爷这次没说话了。

    “那群流民找到了吗?”柳源踱步了片刻,又说道。

    “那群人整天躲在深山老林,除非他们自己主动出来,否则我们很难出现。”师爷这会为难开口了,“山里路又多,我们的人一出现就跑了,一个也没抓到。”

    柳源来来回回走着:“这群流民是个定时炸弹,我们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徽州,翻不出我们的手心,我们完全可以耗死那群人,只要那个老不死和他那个徒弟死了,那群人不过是一盘散沙,可现在江芸来了……”

    师爷又不说话了。

    “你确定他们的折子没送到通政司?”柳源又问。

    师爷知道是自己的活,便开口说道:“胡知府找的关系,说找了现在的通政司使拦下的,不会有错的。”

    柳源神色凝重。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芸这人看上去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不若先收买其中几个人,让江芸和他们彻底结仇。”他冷不丁停下脚步,神色骤然阴狠,“做他个一箭双雕。”

    第三百七十章

    江芸芸和顾桐仁回衙门时已然天黑了。

    刚一进门, 就看到师爷正在屋檐下,远远看到他们就殷勤上前说道:“今日是中秋,徽州的上下官员向往两位钦差许久,一直无缘相聚, 今日乃是仲秋节, 不知两位钦差可否赏脸一聚。”

    江芸芸看着满脸笑意的师爷, 突然也跟笑了笑, 一脸歉意:“是我们的疏忽,忙着办圣人差事, 怠慢了徽州上下官员, 真是不该啊。”

    师爷一听,眼珠子一转,忍不住脖子伸长:“圣人差事?不是就是为了那个贱……见见雪月的事情嘛。”

    江芸芸微微一笑。

    顾桐仁及时呵斥道:“小小师爷, 要你废话什么, 既然是请我们去吃饭的, 还不带路。”

    师爷讪讪收回视线, 心中只当是听到一个大秘密, 脚步都快了不少。

    江芸芸和顾桐仁对视一眼, 各自露出神秘的笑来。

    徽州官员来的可真不少,各县知县、县丞和主簿都来了不说, 府衙那边的人也都来齐齐的,满满四个大桌,就正中上位还空了两个位置。

    江芸芸推脱也没推脱, 一屁股就坐上去了。

    胡原脸色一僵,脸上的恼怒直接冒了出来。

    柳源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坐吧。”江芸芸尤嫌不过瘾, 反客为主说着。

    顾桐仁非常配合, 也跟着施施然坐在他边上。

    两个外来户在此刻到有几分主人家的气势, 众人脸色都微微不好看。

    “不是吃饭嘛?都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这里也没外人,如此倒显出生分了。”

    柳源看了一眼师爷。

    师爷对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柳源脸色凝重,收回视线,笑说着:“江学士说得对,都坐吧,大家也等了许久。”

    江芸芸微微一笑:“原是等久了,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不知江学士这半月早出晚归,所为何事?”柳源叹气说道,“非我要打听大人的事情,只是大人这一日三餐都不在衙内,我这是唯恐了怠慢了大人。”

    江芸芸闻言跟着叹气:“不怠慢,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瞒诸位,我这手里还有不少事情呢,通政司的职责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上峰是严谨之人,我做事自然也不能松懈。”

    “还有徽州的案子?”胡原一个激灵,“是什么吗?”

    江芸芸捧着茶盏没说话。

    柳源见状找补着:“如今徽州的大小官员都在这里,若是能帮得上忙,我们肯定是鼎力相助的。”

    江芸芸一听,目光突然看向下面几桌,在其中几人的面容上一闪而归,最后收回视线,含糊说道:“小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柳源神色微动。

    那些钦差队伍确实很忙,连带着侍卫们也是早出晚归,但口风很紧,一个也不肯多说的。

    “到底什么事情啊?”胡原是察觉到她视线停留的地方,心中咯噔一声,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只冷不丁突然看到那位顾桐仁看着自己的冷冷视线,心中一个激灵,强忍着没有说话。

    一顿饭除了江芸,所有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这样有用吗?”回去的路上,顾桐仁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就看谁先按耐不住了。”

    顾桐仁忧心忡忡:“别的人不好说,那个柳源和胡原瞧着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我只怕他们要狗急跳墙。”

    江芸芸想了想:“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你还这么镇定?”顾桐仁不解。

    江芸芸在昏暗的走廊上大步走着,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本就是两方博弈的一环,不镇定也毫无头绪,镇定了反而看得更清,路走到这里了,也回不了头了,这是我们的职责。”

    顾桐仁跟在她身后,看着比他小许多的江芸,灯火照耀下,俊秀挺拔的鼻子,猛地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猝不及防收回视线,低下头,突然不再说话了。

    江芸芸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走过一处游廊,下了自己院子的台阶,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事我们如今看似在暗处,但其实在明处,做不了什么,但他们看似在明处,暗处却能做很多事情,与其我们静不下心来,不如等他们自乱阵脚。”

    “其实这事我们已经下了很多钩子了,是他们太谨慎了,今日不得不给他们下一剂猛药,不然黄婆那边也只能被动等待。”

    “而且事情的走向本就是不可控的,我们做到尽力即可……月荣,你在想什么?是哪里有不同意见?”江芸芸见他都要跟着自己回自己屋子了,笑问着。

    顾桐仁这才回过神来,见紧闭的那扇门,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想你说的话,有点入神了,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办,总归我们是尽心尽力了。”

    江芸芸点头。

    顾桐仁刚下了台阶,突然又问道:“你这次回京时会经过扬州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看情况吧,我也不清楚,事情要是拖到过年,那肯定回不去了,要是能早点办好,我们绕路,耽误几天也说得过去。”

    顾桐仁看着她过分年轻秀气的面容,突然笑了笑:“行,那我们争取早点办好。”

    —— ——

    第二天早上,乐山开内院小门时,突然看到门口有一张纸条。

    他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然后眉心紧皱,匆匆朝着江芸芸的屋内走去。

    江芸芸听到动静开门后,接过那张字条一看,也跟着挑了挑眉。

    “去看看月荣醒了没?”她说。

    乐山匆匆去隔壁院子敲门。

    没多久顾桐仁就快步走来,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

    “还是你有办法。”顾桐仁笑说着。

    江芸芸把东西递过去:“狗咬狗而已,这东西也说不准,但也算给我们找了一个思路。”

    顾桐仁看了一眼:“若是按照信里所说,那他陈升也是迫不得已了。”

    “兜自己主动不张开,总没有人强着要把钱给他。”江芸芸镇定说道,“黄婆的事情写得很简陋,其他几个事情瞧着很轻,你回头带人去看看,多带几个侍卫去。”

    “我这边还是少一点吧,你现在太显眼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顾桐仁拧眉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我这人太多,他们才不好动手呢。”

    顾桐仁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说道:“这太危险了。”

    “他们应该担不起杀钦差的名义。”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你先去给他们做个样子,我等会去找黄婆。”

    顾桐仁忧心忡忡叮嘱着:“你可千万不要做冒险的事情。”

    江芸芸挥了挥手:“我洗脸吃饭去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

    顾桐仁气笑了:“还不是你胆子太大,以前在扬州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惹那些当兵的,差点被人围殴了,我还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没想到就是拉着我狂跑,倒是有一双好腿脚。”

    江芸芸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炫耀着:“你别说,我这些年拳脚功夫课没落下。”

    —— ——

    江芸芸和顾桐仁一大早前后脚离开衙门的动向,很快就传到柳源和胡原耳边。

    “陈升那个叛徒,我就知道他胆子最小,当年就不该把他叫上。”胡原狠狠说道,“现在就开始倒向钦差了,呸,真是刻薄寡思的东西。”

    柳源坐在椅子上没说话,神色放空,脸色凝重。

    “怎么不说话。”胡原自己骂了半天,见没人附和,不悦说道。

    柳源抬眸,突然看向胡原:“我联系上流民中的人了。”

    胡原不解:“怎么,打算先一步把他们收拾了,来不及了,现在肯定闹出不少动静的,说不好能被他抓个了正着。”

    柳源缓缓握紧桌子上拳头:“那人跟我说江芸保证会让他们恢复良民身份的。”

    胡原撇了撇嘴:“口出狂言,这徽州的主官给他做好了。”

    “你说,会不会之前的折子,高禄没拦下,反而被江芸抓到了,就像雪月那个案子一样。”柳源声音飘忽地反问着。

    胡原想也不想就反驳着:“不可能,我送了一百两金子呢,他也说替我办好了,直接扔了。”

    柳源冷笑一声:“这些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人,能有几个好人,他又是京官,本就看低我们三分,便是没办成,那也是要维持他的体面的。”

    胡原一听,立刻神色隐晦起来。

    “你是说,江芸来徽州,表面上是为了雪月的案子,实际是为了黄婆那群人?”他握紧手腕,这才勉强镇定地问出口。

    “如此才能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和这群人接触,逗留徽州这么久。”柳源脸色阴沉,“一旦事发,陛下再是仁慈,我们这身衣服是保不住了。”

    胡原犹豫:“说不定不是呢,我瞧着江芸就是个年轻人,到处晃,我觉得就是被他无意看到了,不然肯定第一日就直奔那些人了,哪会在外面墨迹这么久,而且哪怕现在陈升背叛离我们,但我们现在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柳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胡原立马炸毛:“看我做什么!谨慎一些有什么问题,他到底是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还真的能翻出花来不成,如今我们事事做到位,他挑不出错来,等拖到个几月,京城那边肯定的有意见,到时候弹劾的折子一上,他还不是无功而返。”

    柳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山上那边传来消息。”师爷火急火燎跑过来,“不好了,江芸那厮跟他们说已经有证据了,马上就能拿到证据了,让她们准备好东西准备下山告状了,我就说陈升那人阴得很,说不定还真的有证据,那个顾桐仁一大早就去休宁县了。”

    胡原惊惧,蹭的一声站起来。

    柳源确实突然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你看,就是我说的这样。”

    胡原猛地扭头去看他。

    柳源反而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秋高气爽的蓝天,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抓住一缕飘过的凉风,如释重负:“只剩下一条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