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屋内, 吴宽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脸色大变:“要出大事了,泄题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也跟着变了脸色, 虽然在看到吴宽脸色后意识到可能要出事, 但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直接的泄题大案了。
吴宽把手中的纸片递了过去。
二月倒春寒, 空气中还带着寒意, 但这种纸纸张已经被手汗打湿了,连带着墨渍都晕开了。
“看这张字条, 虽只有两道题的内容, 偏不巧,一道是我们最开始说的‘子在齐闻韶’,另外一道是‘有不虞之誉, 有求全之毁’, 这两道并无特别, 只是……”
吴宽沉默片刻:“偏是我们精心修改过的题目, 怕是……冲我们来的。”
屋内两位主考官沉默了。
此刻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棚内考生已经入座不少, 天际已有微光,廊檐下的灯笼被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听的大家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会试马上就要考试了。
“江学士可有想法?”吴宽坐在椅子上,苍白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已经冷汗淋漓,再无之前的从容模样。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看着手中的纸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 却写满了两篇文章的内容, 密密麻麻。
“上届科举的礼部程尚书……”吴宽突然开口, 又猛得沉默下来。
程政敏的惨死,至今都是大家心中无法言说的一根刺。
江芸芸把那两道题目和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第一道本就是常规题,并无任何修改,第二道题目我们修改过,直接点名——修己者,可我看这个答案离题了。”
吴宽猛的回过神来,拿过纸张一看,也顺着思路思考起来:“这篇文章内容瞧着颇有章法老练的意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按理若是有原题,不该犯这个毛病。”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江芸芸沉默片刻:“问题出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但眼前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解决。”
吴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镇定说道:“换题。”
“可陛下那边?”吴宽犹豫。
“让锦衣卫进来。”江芸芸心中已经计较,“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至少不能让问题在我们这里扩大。”
吴宽被她的冷静安抚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那就全权委托给江学士了。”
姜磊早早就注意到刚才考场外面的风波,这些事情每年都有,但大部分都会在乡试这一步,毕竟能走到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了,不论如何都算半只脚踏进官场了,总归是讲究一些面子的。
“这人也太想不开了。”有个百户咂舌说道,“这一下功名都没了,我怎么看他也不哭啊。”
姜磊一听,眉心微动,抬眸去看,那人年纪很大了,头花半百,明明被枷在正前方,但瞧着竟还有癫狂。
“这人……”他刚一开口,突然看到后一个小仆人悄悄贴着墙角朝他走来,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磊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狰狞:“找死。”
—— ——
城南那一片,几个小混混换了一身读书人的衣服,只是走起路来还依旧流里流气的,整个人塌腰落肩,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他们几人分散到各个酒楼,一下子就占据正中的位置,几个人一唱一和就开始演戏。
“我跟你说,这次考试我能算到会元是谁?”
“你还是神仙不成,这还在考试呢,我看在南边呢。”
“这每年都不少南边人啊,谁不知道南边读书人多啊。”
“别不信,这次的题目由简到难,什么君子如风啊,修身啊,都是简单的题,偏最简单的题才能考出最真的水平。”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了过来。
自元宵后,整个京城就到处都是读书人,不论是来赶考的,还是来求学的,他们最喜在茶楼酒楼里高谈阔论,此番自己的动静压不过其他人,就忍不住探出脑袋张望着。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有人好奇问道。
“我那日在江家……江边做了一个梦。”一开始说话的人得意洋洋说道。
“什么梦?”有人果不其然追问下去。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游到一户人家在写字,我求学心切就趴在窗口看,还送上我的宝贝作为谢礼,那人竟还真的给我看了,我只看到那人在纸上写着,‘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我一看就莫名觉得有道理啊,然后再看,只见他继续写下‘离娄’,我当时只觉得心跳加快……”
那人说话抑扬顿挫,感情充沛,跟个说书人讲故事一样。
酒楼里的人果然都看了过来。
那人眼睛一扫,停了下来。
有人着急了:“然后呢,还写下什么了?”
那人耸肩摊手:“算我倒霉,想再仔细去看,就被一只小胖驴给咬醒了。”
众人错愕,随后惋惜。
“好碍事的驴。”
“你这一提到驴,我就想起前几月的热闹日子,当时不少人都听不得驴字。”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单纯看热闹,也有人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你这要是看全了,岂非就要成会元了。”有人嘲笑着。
“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你怎么不去考啊,万一是真的呢?”
那人站在最中间,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你们懂什么,本山人自有打算,反正也不急,我也还年轻。”
众人哈哈笑时,突然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锦衣华服,腰间戴着玉佩,头戴一顶小帽,背着小手走了出来:“你说的可是黄粱美梦的故事。”
“你说是就是吧。”那人打量着小孩,不耐说道,“这是读书人的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小孩可以来的。”
那小孩冷笑一声:“你一个流氓都能来,我好歹度过论语了,怎么不能来。”
“胡咧咧什么,找打是吧。”那人大怒。
小孩丝毫不畏惧,只冷眼打量着他:“行,我记住你了。”
说完,就溜溜达达走了。
那人大声嚷嚷着:“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
“小孩你计较什么,一看那打扮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说不定你那句话犯人忌讳了,可要小心点了。”有人吓唬着。
那人却不怕,被一激更生气了,只是对着同伴打了个眼色:“和我耍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算什么东西。”
他说完就和同伴大摇大摆离开了。
掌柜看着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读书人也太能拱火了。
那边小孩脚步一转,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揪住了。
“太子殿下。”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跑什么?”
原来那小孩正是太子殿下朱厚照。
谁知朱厚照也不生气,反而见了他高兴起来:“来得正好,走,我们去抓坏人。”
顾仕隆懒洋洋说道:“这满京城到处都是坏人呢,你后面还跟着两个呢!”
朱厚照伸出脑袋一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他们。”
“我可不干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顾仕隆伸手就要把小孩抓回去。
这一扭头就发现人不见的惊吓,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经历了。
“可他们欺负江芸!”朱厚照避开他的手,气呼呼说道。
顾仕隆伸出来的手一转,连带着脚步也一转:“你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 ——
考场大门紧闭,最新一轮换班,每个队伍都换了一个人,新换来的人一脸严肃,紧盯着面前负责的考生,跟个鹰一样。
那些考生莫名紧张起来。
同考官们也都就位,吴宽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疲惫。
江芸芸站在他身边,神色镇定,看不出异样。
大家便以为吴宽是年纪大了,有些累了,科举既来磨考生,也折磨考官。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江芸芸看着沙漏只剩下一点的白沙,辰时倒转,即将来临,“板子拿来,我亲自写。”
那是巡视考场的一块板,专门布置题目,面积颇大,每一行考生都有一个,且到时还有巡视的衙役手举小排,帮助边上看不见的考生。
江芸芸抬笔写下第一行字,同考官们脸色就变了。
——题目不一样了。
但两位主考官一副全然知情毫无顾忌的样子,他们对视一眼,突然沉默下来不敢开口。
——有事发生。
江芸芸字写的极好,且对题目了然于心,很快就把写好那十几张板子。
“推出去吧。”江芸芸对着衙们和气说着。
等屋内的一切都弄好,沙漏只剩下一点了,江芸芸扶着吴宽站起来:“吴公,该您对考生讲话了。”
吴宽这才站了起来,看向众人:“刚才诸位迎接考生辛苦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和江学士去。”
十八罗汉欲言又止,但瞧见主官神色强硬,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有人明白这事做什么,便也沉默着不说话。
江芸芸和吴宽一走,屋内顿时哗然,但没多久 ,本该在外场的锦衣卫包围了整个内院。
“辛苦你了。”屋外,吴宽拍了拍江芸芸的手,低声说道。
“只愿勠力同心。”江芸芸说。
很快两人来到监考的敞篷处,吴宽站在高处,勉励了几句就下来了。
衙役敲响铜磬,考试正式开始。
江芸芸和吴宽巡视了整个考场,随后就站在高处打量着这群考生。
“新题目可送出去了。”吴宽问。
“让锦衣卫的兄弟做密折送上去了。”江芸芸说。
吴宽心灰意冷:“不知陛下做何反应。”
—— ——
朱佑樘自然是大怒。
“连续两届都出了问题,可是上苍对我们的警示。”他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殿内众人战战兢兢。
今日伺候的是陈宽,小心翼翼捡起被甩下地上的折子,扫了一眼,随后说道:“爷息怒。”
“去查。”朱佑樘冷冷说道,“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还敢在科考上做手脚。”
陈宽捏着折子,小声问道:“锦衣卫已经在考场内了,江学士说让他们混入检查中,寻找可疑人员了。”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就东厂去办吧。”
陈宽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定不辱使命。”
“不知考场那边会不会引起恐慌。”朱佑樘喃喃自语,“伦才大典年年出事,朕要请问上天。”
“上天垂怜,降下神童,是恶人做坏,然后能是陛下的问题。”陈宽谦卑说道。
朱佑樘眉心微动。
“江学士只是倒霉,次次碰上这些事情。”陈宽低声说道。
“是了,又是江芸。”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怕了。”
—— ——
考场内,江芸芸已经锁定了几个人。
那些人神色不自然,左顾右盼,一瞧见来人就忍不住紧张起来,瞧见题目后更是慌张异常。
——太菜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想着,并且站在其中某一人面前。
她冷冷看着面前之人,不笑时,眉宇间的冷色便宛若利剑直杀得人丢盔弃甲,那人直接整个人开始发抖。
姜磊悄无声息出现,随后把人堵着嘴带走了。
也就周边的几人好奇看完了一眼,看那满头冷汗,站也站不起来,只当是心里素质差,考不下去的人。
与此同时,考场内脱出七、八人之多。
吴宽坐在上面看得坐立不安,直接站起来来回走动。
半个时辰后,巡查的江芸芸回来了。
“如何?”吴宽握着她的手,咬牙问道。
“目前敢冒头的,全抓了。 ”江芸芸镇定说道,“剩下的就看锦衣卫的兄弟了。”
吴宽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说道:“好,好好好。”
“人都分开关着了,我们得要去和十八同们说清此事了。”江芸芸心里既有章法,弯腰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
吴宽苦笑一声:“不怕江学士笑话,腿软了。”
江芸芸体贴一笑:“日夜操劳,难免疲惫,吴公不若坐镇此处,我去和他们讲明。”
吴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此人有胆识,有魄力,能抗事,小小年纪能做出这么多大事是不稀奇的,
“有劳了。”他被江芸芸的镇定感染了,低声说道,“其归。”
江芸芸点头,理了理衣衫朝着后院走去。
一进屋子就被人团团围住说着话。
“围着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曾犯事。”
“就是,锦衣卫的人还不给我们上茶。”
“如此凶神恶煞,简直有辱斯文。”
“不是要监考吗?为何不准我们去。”
“是啊,这要是出事了,我们可不管。”
江芸芸也不恼,只是伸手按下所有人的吵闹声,冷静说道:“有人泄题。”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吓得瞪大眼睛。
“我日日和春秋房的王再在一起,吃住都一起的,可跟我没关系。”
“我也是,我们诗经房四人同进同出,就连仆人也不曾私下说过一句话。”
几人自然是连连为自己辩解。
江芸芸再一次伸手安抚下众人,温和说到:“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如今庆幸事情未成就被拦截……”
她缓缓说着,打量着众人的神色,见他们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自己也紧跟着送了一口气。
“人已经悉数被抓,但我们准备要如何面对陛下怒火。”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还请诸公与我一起同心协力。”
“自然自然。”众人无不点头应下。
“那就交代一下各自入内院后的事情吧。”江芸芸接过锦衣卫递来的纸笔,直接说道,“一个个来,其余人去后院休息。”
“就是不知外面是否也有消息?”春秋房的王再录完口供后忍不住说道。
—— ——
外面的朱厚照和顾仕隆一人负责嘎嘎,一人负责乱杀,一口气抓住了八个小混混。
“都在这里了吗?”顾仕隆抓着一开始跟着太子殿下的小混混,厉声质问道。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清楚知道科举泄题是什么大事,轻者丢官,重者可是要没了性命。
今年的主考官是江芸,他一定得保护好他。
“都在了。”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磕磕绊绊说着,“就这么多个兄弟了。”
顾仕隆冷眼瞧着他们,突然扭头去问朱厚照:“殿下觉得怎么办?”
朱厚照想了想,但没想出来:“不知道。”
“抓起来扭送官府,事情就闹大了。”顾仕隆一本正经说着,“会牵累江芸。”
朱厚照一听,连连摇头:“那不要了。”
“直接送去宫内,动静也太大,也会连累江芸。”顾仕隆又说。
朱厚照自然还是连连摇头。
“锦衣卫和东厂,殿下选哪个?”顾仕隆又问。
朱厚照眉头紧皱,背着小手,语重心长:“得选一个对江芸好的。”
—— ——
江芸芸拿着笔录去找吴宽,脸色却不好看。
“是我们这边的问题?”吴宽咯噔一声。
江芸芸苦笑:“不是。”
吴宽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也跟着脸色凝重起来。
“这到时如何回话。”他喃喃自语。
江芸芸也没出声了,一脸沉默地坐了下来。
当时知道文章内容的,只有两处。
一处是贡院,一处是大内。
“一五一十地上折子吧。”江芸芸想了想说道,“说句诛心的,至少我们无错。”
吴宽下意识点头,随后讪讪一笑,没有附和着。
只是等他看到江芸真的开始准备写折子,忍不住问道:“若是陛下执意认为是我们……”
江芸芸抬头,笑说着:“那就是下面一场官司了,自有下面的做法,无需我们提早操心,这是我们目前做出的判断,且能做的都做了,我想也做不出比我们更好的选择了。”
吴宽一听,再一次对面前的面前人刮目相看,简直是越看越满意。
“那就由我来写吧。”吴宽接过她的笔,“我才是主官,你去下面看着吧。”
江芸芸也不推脱,主官愿意抗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折子递上去后,吴宽又开始忍不住担心:“不知宫里反应。”
—— ——
宫里自然有反应。
宫里第一反应是太子殿下又又又丢了。
第二反应是,太子殿下去东厂了。
“他去哪里做什么?”朱佑樘揉了揉额头,小心翼翼安抚着被哥哥抛下后嚎啕大哭的朱厚玮。
“说是有人要做坏事,被他找到了。”陈宽其实也慌得很,任谁心情愉悦回到东厂,准备大干一场,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离宫出走的太子殿下正笑眯眯站在他轿子面前,都得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朱佑樘不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快让人回来。”
陈宽支支吾吾。
“还不快说。”朱佑樘冷冷说道。
陈宽扑通一声跪下,苦着脸说道:“好像和科举那件案子有关,殿下不肯走,顾家世子也在,都闹着要查清楚呢,都不肯走,奴婢也不敢强迫啊。”
“什么!”朱佑樘大惊。
—— ——
东厂内,朱厚照直接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一堆小黄门热情地围着他嘘寒问暖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揉肩搓腿。
一群人叽叽喳喳,热闹得不行。
“别烦我。”朱厚照心里一堆事,不高兴说道,“陈宽回来了没,问个事情磨磨唧唧,爹怎么说?”
小黄门被骂了也不跑,反而又围上来又哄又骗的。
顾仕隆站在一侧冷眼看着。
太子殿下自然尊贵,更何况是来东厂了。
两人都毫无疑问选择东厂,毕竟来东厂才好,既在朱厚照的掌握中,又和江芸没关系。
江芸和锦衣卫关系有些近了,查出真相也会有人质疑。
朱厚照难得还有点脑子,选了东厂。
没多久,一顶轿子出现在门口,陈宽火急火燎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查,陛下说查。”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第一场考试终于结束。
吴宽和江芸芸站在高台上, 看着考生们陆陆续续出了贡院后,又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磊走了过来:“抓了十二个人,怎么处理?我直接带回锦衣卫审?”
江芸芸想了想:“按道理是你抓的, 也该给你们锦衣卫, 但你们锦衣卫如今也在考场, 按理是要避嫌的。”
姜磊皱眉:“那给谁?给京兆衙门?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万万不可。”吴宽想也不想就拒绝, “如此声势巨大,后面的考试还考不考了, 考生心思浮动, 只怕后面风波更大。”
两人便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犹豫问道;“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如何?”
姜磊撇嘴:“一般,陈宽此人性格阴鸷,看谁都看不起, 我们锦衣卫如今两不沾, 对我们一直没有好眼色。”
江芸芸没说话了。
“你想给东厂?”姜磊反问着。
“这件事情要交给不会闹大, 又脱离此事的机构手中, 三司衙门都不合适, 锦衣卫如今入局了, 我想来想去,只有东厂是最合适的。”
姜磊叹气:“我的倒还好说, 你就为难了。”
“我?”江芸芸震惊。
姜磊含含糊糊说道:“陈宽和萧敬不对付。”
江芸芸哦了一声:“太监的事情太监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权衡利弊下选一个最好的结果, 能让这个院子的一百来号人平稳落地。”
姜磊见她真的坦坦荡荡,毫无芥蒂, 便点头说道:“那我先去一趟东厂, 这里的情况江学士要多照顾一二了。”
“自然。”江芸芸点头。
“只是我要如何开口?”姜磊又问道。
吴宽说道:“自然是据实已报。”
姜磊想了想又问道:“据哪个实?”
吴宽不解。
江芸芸点头:“据你的实, 考试抓到有人作弊,我们让你送给东厂便是,你只是一个跑腿的,其余事情都有我们承担。”
姜磊这才露出笑来:“行,那我就替两位主官跑个腿。”
“你还真不怕啊?”吴宽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也不知我们担不担得起。”
“能。”江芸芸笃定说道。
前院的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内院的人也终于被放了出来,他们围着两人,连连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焦色,镇定说道:“已经面呈陛下定夺。”
“那这事就这么过了?”有人满怀期盼问道。
两位主官没说话了。
众人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这,这可不关我们事情啊。”
“是啊,我们的题目也都修改过的。”
“我的题目可都没选上。”
“我过来的时候都还为何家人打过招呼,真是谁也没见过啊。”
屋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唯恐慢了一步就被背锅了。
江芸芸安静地看向吴宽。
吴宽不是没当过主考官,但能这么惊险的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科举舞弊,那可是大案,更别说发生在皇城脚下,天子会试,上一个案子还血淋淋的摆在面前,也难怪众人会如此惊慌。
“此事自有我和其归两位主官担着。”他疲惫开口,“请诸位后面精言慎行,不可单独一人见人说话吃饭等,等考试结束只管改好卷子就是。”
众人神色大喜,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就不耽误两位主官休息了。”第一个人告辞离开后,后面的人也火急火燎跑了。
吴宽见如鸟兽散开的同考官们,只是叹气:“就是不知陛下那边如何处理?”
江芸芸想了想:“只愿不会重蹈覆辙。”
吴宽不说话了,突然看了江芸一眼,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自小,与人为善。”
江芸芸眼珠子一瞟,也跟着哼哧哼哧说道:“我,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齐齐移开视线。
“先回去休息吧。”吴宽勉强收回话题,“十二日就要考第二场了,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换张卷子。”
江芸芸倒是乐观:“若是那人是个聪明人,在得知第一场换了考题的情况下,就该停手,若是坚持不懈,反而会被我们抓住把柄。”
吴宽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倒是想得开。”
江芸芸咧嘴一笑:“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也只能如此了。”
“你我如今和外面断了联系,也不知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了?”吴宽忍不住又想东想西,充满焦虑。
—— ——
散出去的考生确实大都在讨论这次的题目。
你说难,却没有任何生偏的出题难度。
但你要是说简单,却没有能顺顺利利全部做出来的水平。
你说都能说出一点,但要你说的很生动,却又总觉得差点意思。
“出题人的水平也太厉害了。”
至于你说泄题的事情,有一半的人已经被抓了,另外一半的人题目没一个对得上,自然也是不敢说的。
他们第一场考试考得魂不守舍的,根本无心答题,题目不对,他们被骗了不说,那些士兵简直跟鹰一样盯着他们不说,那个江芸更是吓人,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人就让人心里慌慌的,他们吓得甚至连题目都没看清。
“我得去他们算账!”有人愤愤说道,“竟敢害我。”
城内众人心思各异。
东厂也热闹极了,朱厚照坐镇东厂,那些小太监们非常乐于表现,没一会儿就拿到口供了。
“说有个疑似宫内的人交代他们的。”陈宽殷勤说道。
“小黄门?”顾仕隆紧跟着追问道,“可有长相图?可问出到底是谁?”
陈宽为难:“那些人也记不清了,只说是一个很年轻的白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朱厚照猛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顾仕隆不解,“你见过?”
“有一次爹问两位官员的任命,有个小黄门突然跳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好人,奇奇怪怪的,所以我多看了他一眼,就我爹宫里,上次跟萧敬一起上值,后来帮忙去找人的那个小黄门。”朱厚照说完,又对着陈宽说道,“你有印象?”
陈宽点头:“殿下说的是夏三?”
“不知道是谁?你把那人抓来问问。”朱厚照小手一抓,“那日在殿内,能看到考试内容的,除了我和我爹,还有萧敬,就剩下这个人了。”
陈宽一听点头,为难说道:“这可是萧哥的干儿子。”
朱厚照不悦说道:“什么干不干儿子,就是萧敬自己犯错了,也要认罚的,快把人带回来,不要耽误我办事。”
陈宽哎了一声,立马对一侧的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得意一笑,匆匆离开了。
顾仕隆冷眼看着太监们的心思,又看着一脸激动的小太子,摇了摇头。
“是不是考试结束了?”朱厚照耳尖,听到外面说什么考试题目的事情,连忙问道。
陈宽解释着:“第一天的考试结束了,第二次是十二日那日开考,现在应该是都散了的。”
朱厚照跳起来,连忙说道:“那你快去听听外面什么动静。”
“好好好,殿下快坐下,殿下饿了吗?我让人准备吃的……”陈宽殷勤极了。
他对此事并不关心,什么江芸河芸的,他才不管,只要能牵连到萧敬那是最好的。
“别烦我,快去打听!”朱厚照见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立马沉了沉脸,把人推走,“我有顾仕隆就好了,不要你们,都走都走!!”
“你也走,回去伺候我爹去,今天东厂我罩着了的。”朱厚照拍了拍胸脯保证着。
陈宽一想也有道理,可不能让人占了自己的先机,所以他伸手替殿下赶走无事献殷勤的小黄门,自己也跟着飞快回宫了。
那群小黄门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暗恨干爹太过小心眼,今日没抱上殿下大腿。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悠悠哉哉晃了过来;“真是个香饽饽啊,早知道让你回宫去等消息了。”
朱厚照跳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我才不要回宫,回头功劳都被你抢走了,江芸都记不住我的好了。”
顾仕隆有恃无恐:“给你也无所谓,反正在江芸心里我最重要的。”
朱厚照小脸一沉,不高兴了。
两人背对背坐着,小黄门远远瞧见不对劲,也跟着不去挨骂,上了茶水和糕点就绕着道走了。
因着朱厚照把太监都赶走了,又和顾仕隆吵架后,就抱着手臂不说话了,偌大的屋子也就一下子安静下来。
日头逐渐西走,随着东厂里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原本还刚听到的说话声,也紧跟着不见了,值班的小黄门开始挨个挂上走廊灯笼,只是院内没人,灯光也跟着不太明亮,黑一片亮一片,反而觉得阴森森的。
朱厚照怕黑,又悄悄见顾仕隆不理他,小脸一垮,委屈坏了。
东厂并非全是太监黄门,最大的太监人称厂公,出自司礼监,但其余人并非都是太监。
宦官担任总领,负责监督缉拿臣民,旗下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由锦衣卫担任,剩下役长、番役等则是普通百姓。
“肚子饿了。”朱厚照摸了摸肚子,大声嘟囔着。
顾仕隆也顺坡下驴:“那我带点下去外面吃饭。”
朱厚照眼睛一亮:“好啊,想吃宫里没有的东西。”
两人还没相携出门,就看到姜磊匆匆自拱门处大步流星走来。
姜磊本是来找陈宽的,听闻太子殿下在这里,心中一动,便想着来拜见一下太子殿下。
“殿下,顾世子。”他上前行礼。
“姜千户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贡院监考,不得外出吗?”顾仕隆不解问道。
姜磊叹气:“有些事情,想来找陈厂公,听闻殿下在这里特来拜会。”
朱厚照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不用多礼,你去找陈宽吧。”
姜磊哎了一声,但没走动。
朱厚照和他大眼瞪小眼。
“是江芸出事了?”顾仕隆察觉出不对劲,紧张问道。
姜磊哎得更大声了,反手握住顾仕隆的手:“顾世子英明,确有些小事。”
“什么事啊。”顾仕隆立马把小脑袋两人边上,“我也要听。”
姜磊一脸唏嘘,直接说道:“有人拿着假试题去贩卖,差点误了科举大事,还好江学士察觉出不对劲,命我等锦衣卫混入巡逻队伍中,这才一举擒获二十人等读书人。”
朱厚照连忙说道:“不是假的,是真的,我已经抓到了。”
“什么!”姜磊大惊。
三人一堆口供,姜磊喃喃自语:“好凶狠的招数。”
贡院里的人都是出不来,自然也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只要在外面闹出足够大的风波,就算是江芸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
陛下对科举之事一向看重,时间久了,那假的就是真的了。
“是了,是假的。”顾仕隆回过神来,冷不丁说道,“就是假的,我们抓的是意图扰乱科举的人。”
朱厚照不高兴反驳道:“是真的,我看过折子的。”
“殿下自然不会有错,但许是中间有了其他变数,总之,这次科举考的不是这些题目,殿下现在就是去问陛下,也是如此的答案。”姜磊和气解释着。
朱厚照糊涂了:“是这样的吗?”
“对。”顾仕隆笃定说道,突然来了神采。
“有人想要破坏考试,散播了假试题,我们见义勇为抓到一群小混混。”
“考场那边,考官们慧眼如炬也同样抓到几个意图作弊的考生。”
“姜千户,不,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考官们的意思,是考官们不想闹大此事,所以打算把那些人交给东厂,但作弊这种事情也不稀奇,年年都有,只是今年有了外面那群坏人为非作歹,所以才显得闹哄哄的,总之,都是外面的人做了坏事,这事和江芸没有关系。”
姜磊抚掌,大喜:“是这个道理,和我们的考官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朱厚照没说话了,小脑袋瓜子显然要转出火花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来,但又觉得顾仕隆说的也没有错。
“那,那个小黄门还要找吗?”他最后哼哧哼哧问道。
“找啊!”顾仕隆和姜磊异口同声说道。
“说不动就是他让人传播的假试题。”
“对啊,这个假题目哪里来也很重要的。”
顾仕隆和姜磊左一句右一句说着。
朱厚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脸严肃地听着。
“不好了,不好了。”就在三人说话间,有小黄门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夏三上吊自杀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夏三死了, 自己上吊死的。
今日本来是他值班,但他大中午吃完饭后突然说肚子不舒服,就和人换班请假了,等东广的人去找他时, 找了许久才在靠近文昭阁的一处小房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形。
“怎么会死了?”朱厚照瞪大眼睛。
小黄门只是说道:“事情已经报道司礼监了, 司礼监已经着手去查了, 陛下请殿下回宫。”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我不回家。”
他反手想要去拉顾仕隆的手, 瞧着是要拉他当挡箭牌的样子。
顾仕隆懒洋洋抽回自己的手:“江芸都不敢,我更不敢, 殿下还是自己乖乖回家吧。”
朱厚照气坏了, 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被小黄门哄着拉走了。
“那件事怎么办啊?”他走了好几步,又忍不住扭头去问, “死了怎么办啊?”
夏三死了, 这件事情的线索就断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江芸, 也不知道他怎么设局做的局, 更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顾仕隆和姜磊站在门口, 闻言只能缓缓摇头,没有开口为他解释。
朱厚照见状, 只能背着小手朝着门外走去,他其实还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但谁也没法帮他解答, 有一瞬间,他很想去见江芸。
江芸芸听到姜磊带回来的消息, 坐在椅子上沉默, 漆黑的夜色笼罩在她身上, 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安静。
“谢谢你的消息,天色晚了,你也去休息吧。”江芸芸回过神来,低声说道。
姜磊却没有走,忧心忡忡说道:“到底是谁杀了夏三,万一后面还有事情怎么办?”
江芸芸笑:“谁杀了夏三都无所谓,夏三暴露了,只有三种结果,但结局只能是死,不论是太子殿下先抓到了他,落在东厂手里,他是死,还是牵连到萧太监,为了保全大局,也是死,要不就是幕后的人想要人背锅,他也不得不死,想来想去,好像没有活路了。”
姜磊欲言又止:“那这事就这么结了?”
江芸芸想了想:“结不了,瞧着司礼监内部还有事情要做,但对这次科举来说算是结了,只所有事情是从明处转为暗处了。”
姜磊不解:“你觉得陛下会这么糊里糊涂把这事了了。”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强调着:“是为了大局,把这事了了。”
姜磊欲言又止,但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这个夏三的太监不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死的,但肯定是知道传递科举题目事情败落之后死的,有人想要人为的了结这个事情。
不论是何人,总归都是处于私心。
“大局是个好词语。”江芸芸抬眸,安抚地笑了笑,“至少现在我们在这个大局里,那就让大家一起平平安安落地吧。”
姜磊看着她镇定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我一向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管不了其他事情,本还担心你会想不开的。”
江芸芸解释着:“想到很明白了,而且这事你出了这个桎梏去看,才能看得更清,不着急的。”
姜磊百无聊赖点头:“那江学士好好看吧,京城就是这样的无聊的,十件事情里会有一半变成无功而返,只是现在这个结果会显得我们之前的紧张也太愚蠢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若不是我们之前的快反应,后面什么样子可不好说,但至少现在对我们是个好结果。”
姜磊一听也跟着点头:“也是,就我们小状元这个反应水平,谁看了不得畏惧,怪不得背后那人动手了。”
他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夜色深沉,让他的身形轮廓也跟着模糊不清起来,整个贡院内院都陷入昏睡中。吴宽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些事,同考官一个个避之如猛兽,自然也不会掺和这件事情,也就只有江芸能这么快狠准把此事了结在这里。
——他是偷偷来见江芸的。
“算了,不掺和你们这些大臣的事情里,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要回去睡了,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他说着,就背着手跑了。
—— ——
城内确实没有流传考试题目的消息,但一开始那个嚣张的读书人说得黄粱一梦,梦到考题的故事倒是传得非常快。
志怪故事,本就格外吸引人。
如今大家都在猜这次的会元到底是不是南方人,几个名气大的南方人都被提了出来,城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皇宫内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甚至更安静了。
太皇太后病了,瞧着时日无多了。
太子殿下整天闹着出门。
陛下因为换季又开始咳嗽了。
皇后最近身子也不利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外加宫内太监们都忙着悄无声息站队,司礼监内部闹得不可开交,几位主官大都面和心不和,这几日公开拌了好几次嘴,闹得好大不愉快,宫内人人自危。
“确实是夏三偷看了题目,和那些小混混说的,只查出夏三的爹之前病了,前几日得了一大笔钱,请大夫治好了,如今一家子都靠夏三养着呢,听闻噩耗都要哭晕过去了,瞧着也可怜,别的看不出来了,夏三一直是个规矩的孩子,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从未出过错的。”
陈宽跪在下方,神色惋惜:“奴婢也实在想不到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行事,许是意外失言呢。”
人死如灯灭,朱佑樘性格宽宥,便是心中再生气也不好计较,只能沉着脸说道:“他一个黄门,字也没认得几个,传出去的内容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中也没人科举,散播考题做什么,真是糊涂。”
陈宽不敢说话,只能恭恭敬敬跪在下面。
“萧敬……”朱佑樘突然喊了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看了眼身边的小太监,无奈摇头。
夏三是萧敬的干儿子,夏三出了事,萧敬也跟着自罚三十辫子,朱佑樘不忍心他带病上值,昨日让他去养伤了。
下首的陈宽脸色一黑,差点咬碎一口牙。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几年,这份情谊是谁也比不上的。
“罢了,回头给夏三家人送点银子,把尸体送回去。”朱佑樘说完,又不说话了。
“那继续查吗?”沉默半响后,陈宽及时问道,“现在的消息都是贡院那边自己说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朱佑樘看着手边新上的折子。
这是吴宽和江芸今日一大早上的请罪折子。
“罢了,他们两人性格坚毅认真,不会造假的。”朱佑樘无奈说道,“宫内伺候的人越发不上行了,回头让司礼监统一清理一下,不要再闹出此类风波了。”
“是。”陈宽低头应下。
“就这样吧。”朱佑樘低声说道,“吴侍郎年纪也不小了。”
陈宽眉心微动,悄悄看了一眼朱佑樘。
朱佑樘神色寂寥。
—— ——
壬戌科的科举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了。
第二三天的卷子索性也都换了,幸好两位状元也当惯了老师,卷子很快就重新出了,也借着锦衣卫递到陛下案桌前。
朱厚照的脑袋又好奇地伸了过来,扒着他爹的袖子往里看。
如今他已经读书几年了,论语和孟子都学完了,也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了。
“所以题目到底泄露了没有!”小太子的小脑袋来来回回绕着,大眼珠子扑闪着,看着面前的内容,一脸不解。
这些题目和他第一次见的确实不太一样了。
“如果这个是考题,那第一次的是什么啊?”年幼的太子殿下敏锐问道。
“之前的内容出的不好,爹让他们换了。”朱佑樘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笑着解释着。
朱厚照恍然大悟,随后丧气说道:“我还以为我办了件大事呢。”
朱佑樘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一脸慈爱:“我儿必定是干大事的人,何必拘泥于这一件小事上。”
朱厚照大人模样叹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干大事啊,我总觉得每日读书好无聊,江芸又总是轮不上给我上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江芸上课就这么有意思?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焦芳吗?怎么又觉得没意思了。”朱佑樘笑问着。
“焦芳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他跟我说是忧心礼部尚书的病情,但我叫他去看礼部尚书,他又不乐意去。”朱厚照一本正经点评着,“焦芳就是讲故事有意思,但是江芸可以带我一起玩,所以我还是要选江芸的。”
“我瞧你那架势,是恨不得把江芸拴在裤腰带上。”朱佑樘嘲笑着,“可我瞧着江芸是个有脾气的人。”
朱厚照叹气:“实在不行,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也行的。”
朱佑樘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小孩的脸。
朱厚照不服气的斜眼看他。
“读书去。”朱佑樘无奈说道,“真是没出息。”
—— ——
十五日结束考试,考生是彻底解放了,但贡院里的考官则开始夜以继日的批改卷子,毕竟二十五日就要上折子,他们的卷子只早不能晚。
今年诗经和礼记的考生特别多,春秋最少,周易和尚书相差不多,所以十八位同考官里,诗经和礼记就各自有五人,春秋两人,周易和尚书各三人。
江芸芸作为主考官是不批改卷子的,只负责随机从被同考官黜落的卷子中挑选沧海遗珠,工作压力也不小,每日看的卷子不必这些批改的考官少,而且最后还要加快加急地和吴宽一起对本次会试的名次加以排序,最后上折呈报,等陛下最后同意了,这一群人才能各自散去。
等江芸芸熬出两个大黑眼圈时,折子也终于赶在二十四日就递上去了。
“只等陛下点头了。”吴宽精神萎靡,前几日因着考题的问题已经很是疲惫,最近批改卷子,确定名次也同样不轻松,好好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愣是熬得老了好几岁。
他说完见没人搭理他,就抬头一看,江芸正在批改被黜落的文章。
“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好啊。”吴宽感慨着。
会试的卷子是可以拿回去的,一般考官都是写上几句,但肯定不会详细,主考官有看中可惜的卷子也会写上指导意见。
江芸芸现在干的就是这个事情。
这种事情主考官们每年都会干,多多少少树立树立在读书人间的名声。
“我瞧着这几份卷子有点可惜了,词义都达标了,句子写的好,就是少了点方向建议,所以才显得没有主次。”江芸芸笑说着,“好好朝这方面努力,下一次肯定会有进步。”
吴宽捏着胡子:“我听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还会带着你的朋友一起读,连带着他们的水平都能提上去。”
江芸芸谦虚摆手:“读书自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顶多是拉着他们,不让他们虚度光阴而已,比如爱喝酒的唐伯虎,在我面前是不能随意喝酒的。”
吴宽一听,乐得直笑。
“那我这里也有几份卷子瞧着也不错,江学士有空也看看。”吴宽指了指自己桌子上垒着的卷子,“其中有一个名叫严嵩的袁州府分宜县考生,文章已经颇具水平,只是瞧着有些激进了,你看看,还有的救吗?”
江芸芸的小脑袋瓜子倏地抬了起来,一脸震惊:“谁?”
“严嵩啊?你认识?”吴宽把卷子递过去,不解问道。
“按道理应该是不认识的。”江芸芸犹犹豫豫地接过卷子,“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哎,还真是这么写的。”
“可是认识同名同姓的人?”吴宽随口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名字,我这里还有一人叫叚炅,从名到姓都挺少见的。”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只能翻找出一些片段,犹豫说道:“说不定是这样,我记得,他好像是个小老头来着。”
“那这人是个年轻人,和你同岁,今年二十二岁。”吴宽笑着解释,“还长相颇为英俊呢。”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认识的那个严嵩不好?”吴宽不解问道。
“是个大坏蛋!”江芸芸斩钉截铁说着。
吴宽笑:“能让江学士这么好脾气的人也义愤填膺的,那可真坏啊。”
江芸芸用力点头,继续批改卷子,顺手把严嵩的那张卷子也仔仔细细批改了一遍。
这篇文确实已有登堂入室的造化,字写得极好,内容也言之有物,只是还不过老辣,说话太直白了,容易被讲究一团和气的官员看不上,但看文风是个意气风发,胸有大义的年轻人,应该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人。
江芸芸批改好卷子,又看了一眼他的名字,挠了挠脑袋——哎,严嵩是什么时候的人来着。
第三百九十四章
江芸芸等人很晚才得知原来是礼部尚书傅瀚去了, 陛下悲痛,这才晚了回信,传信的小黄门一脸唏嘘地说着。
吴宽站在台阶下恍然若失,他虽然和傅瀚并无太大的交情, 两人虽是同年生人, 但傅瀚乃是天顺八年的进士, 吴宽则是成化八年, 两人足足差了八年时间,日常也甚少有交集, 但今日骤然听闻噩耗, 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灵山添座的伤痛。
江芸芸见吴宽伤怀就自己上前和小黄门打交道:“陛下对名单可有异议?”
小黄门笑说着:“陛下已经批示了,只是特别叮嘱说今年会试诸位都辛苦了,如今礼部主官不在, 公布名单恐要延迟几日, 大家可要谨言慎行啊。”
主考官和同考官一听, 自然是连连应下。
“那就不打扰诸位休息了, 明日把卷子都整理好, 就可以早早归家了。”小黄门笑着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那人离开, 便扭头去看吴宽,等着他发话。
吴宽已经回过神来, 对着十八位同考官说道:“诸位等候已久,都去休息吧,明日把手中的事情交接好, 就可以各自离开了。”
十八位同考官自然无不称是,若不是情况不允许, 他们只怕现在就要连夜走了。
“其归。”
江芸芸要走的时候, 吴宽突然把人叫住。
“吴侍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江芸芸问道。
吴宽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 庆幸说道:“此番事情能平安落地,多亏了你反应迅速。”
江芸芸自然谦虚表示是诸位同僚一起努力。
“我这几日也仔细想了想,这次的事情虽然结束得不明不白,但有一点很清晰,总归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芸芸点头。
“我想着刚才那位小黄门似乎不是陛下身边的常见的那批人。”吴宽意味深长说道,“许真是我们得罪了人,又或者我们不过是凑巧赶上时机了。”
江芸芸还是点头。
吴宽见她这般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好,我老了,体弱多病,再过几年怕也是要不行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江芸芸连忙说道:“吴公哪里的话,您可是本朝文学侍从之臣中声望最高的人,陛下肯定舍不得您离开。”
吴宽笑着摇了摇头:“不说了,这场科举真是要了我半条命。”
江芸芸借坡上驴:“那我送您回房休息。”
“那就有劳其归了。”吴宽看着扶着他走路的人,笑说着,“难为你这个年轻人还愿意陪我这个老头走一程了。”
“哪里的话,听闻您家中藏书之多,无不令人羡慕,且都是以手录为主,以私印记‘吏部东厢书’,晚辈早就想观赏一二,且早早就听人说,如今吴中文风皆由您盛呢。”
吴宽笑:“若是想来就来,我家中小辈都不争气,我日日暗恨我的那些书怕是要落灰了,若是被其归这样的小神童看过,也算不虚此行了。”
两人有一塔没一搭地聊着,春夜朦胧,倒映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是贡院中难得的安静之色。
“就是不知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花落谁家。”入门前,吴宽顿了顿,随后叹气说道,“希望能顺利过渡吧。”
—— ——
焦芳今日教导太子殿下下课后,没有直接回家或者回礼部官署,反而脚步一转,去内阁下班的路上站着,他也不坦坦荡荡站在路边等人,反而鬼鬼祟祟躲在岔路口到处张望着,见了人反而躲了起来。
今日刘健难得早些下班,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同乡。
“孟阳你怎么在这里啊?”他不解问道。
焦芳躲之不及,只好慢慢吞吞,走出来说道:“想和宾之兄一起去傅家送礼钱。”
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的解释道:“宾之兄和傅公交情很好,我这才想着一起同去的。”
刘健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应该的。”
两人交情一般,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别离开了。
刘健离开后,焦芳更是焦虑,正想找个更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谁知不巧,今日谢迁也早下值,更不巧,两人又撞在一起。
“哎,有几句话要和宾之兄说。”焦芳苦着脸解释着。
谢迁一见他这模样,便自觉离开了。
焦芳松了一口气。
谢迁和李东阳关系太好了,而且人也实在聪明,两人现在还在一起上值,说太多很容易出错,他更不敢随意胡说。
焦芳焦虑地在甬道上来来回回走着,寻常中书舍人和他打招呼,他根本不理,只是背着手来回踱步,闹得大家都颇为尴尬。
没多久,李东阳就满脸笑意地出来了,身边还围着几个中书舍人,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宝阳兄?”李东阳吃惊地看着不远处的焦芳,“难道还未下值?”
焦芳没说话,只是耷眉拉眼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那些中书舍人也识趣,各自告别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一直神色匆匆的焦芳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李东阳看。
李东阳和焦芳是同年,两人自来关系不错。
李东阳是知道焦芳急性子的,见他如此坐立不安却还没开口,便不解问道:“宝阳兄这是做什么?”
焦芳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今年我儿子参加会试,不知情况如何?”
李东阳安慰着:“虎父无犬子,你教的儿子不会有问题的。”
“今年我回避了会试,尚书又病弱,礼部竟无一人参加会试主考。”焦芳又说。
李东阳还是柔声安慰道:“按理今年也该是轮到你了,但你有子入试,例应回避,所以这才显得没有礼部的人,你且不要多想,科举中没有礼部的人也非今年特例。”
焦芳又没说话了。
李东阳看着他完全没有被安慰道的样子,更为不解:“宝阳兄到底想说什么?”
“尚书病逝,衙门群龙无首,春闱焉得无礼书,闹得现在人人都乱,这便也罢了,好歹还有我看着,只是我这几日还总是听到不少流言,吓得心惊胆战。”焦芳低声说道。
李东阳不解:“什么流言?”
焦芳抬头去看李东阳,喉结动了动,忍不住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都说江学士要进礼部了!”
李东阳不解:“哪里来的消息?”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焦芳模模糊糊说道,“大家都说他现在也没个正经职位,就一个翰林学士,手握不少功绩,在这个位置上也好几年了,也该动一动了。”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同窗,突然明白他今日的来意。
“江芸自有他的去处,但不论去哪里都是陛下决定的,非你我可以决断的。”李东阳平静说道,“宝阳兄该下值归家了,天色也不早了。”
焦芳连忙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出城门,做个伴。”
“我今日约了人去吃酒。”李东阳无奈说道:“宝阳兄有话就直说吧。”
焦芳也被逼急了,忍不住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左侍补升正卿的机会,是不是比右卿大?”
李东阳心中叹气,暗道果然无耻,但脸上却格外平静,正儿八经说道:“右改左,左补正,也是有这个道理的,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焦芳脸色微变,随后忍不住喃喃自语:“徐尚书和傅尚书就是替补上去的,果然,果然,不,不,不对,徐尚书和上一任也不是替补啊……但陛下自来是讲究循序渐进的……”
李东阳看他疯癫的样子,笼着袖子,没说话。
“是啊,也该讲究长幼有序才是。”焦芳口不择言说着。
李东阳终于明白他今日来的目的,突然觉得好笑,对着面前的同僚故意说道:“虽说长幼有序,但也是能者居之的。”
焦芳长叹一口气:“我已七十有七了,实在是心中愤愤啊。”
李东阳也跟着叹气:“也该放宽心才是。”
焦芳神色凄惨,愤愤不平:“这几日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们那一科的庶吉士,实在是令我心急如焚。”
“费咨兄、曰川兄和时雍兄都做到尚书之位,公实兄也升上南京掌院都御史,就连未曾入选庶吉士的朝瑛兄也为尚书了,廷珍兄今年也升掌院都御史,人人都夸他们是人中之凤,我也是人,自然忍不住比较起来,我和他们相比到底差到哪里呢,可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已经搅得我日夜难安。”
他激动的神色突然冷静下来,对着李东阳行了大礼:“还请宾之兄为我解惑。”
李东阳忙不迭散开,苦笑着:“这是做什么?我如何担得起,各人运道不同,何来如此比较,且看现在吴原博也至今没有入内阁呢。”
焦芳冷笑一声:“他已有自己的大造化,天下皆知的大才子,我如何能与他比,且我也不是要争内阁的位置啊。”
李东阳心力憔悴:“我赴约真的要迟到了。”
焦芳还是不放弃,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坚持要等到他的一个答案。
李东阳是真觉得他的同僚糊涂了,低声劝慰着:“补选尚书,一要廷推,二要圣裁。我就算有为你争礼书之心,也没有为你争礼书之力呀,何必让我如此为难。”
“我一是翰林,二有资历,三且只求一个礼部,宾之兄乃是陛下爱重的阁老,只要肯为我说上一句……”
李东阳气笑了,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应该去找首辅希贤先生才是。”
焦芳坚持说道:“你我同年,按理要相互照顾的。”
李东阳叹气,看着面前的焦芳。
他是听过关于焦芳的很多传言的,好的不好的,比比皆是,就连礼部内部对他意见都很大,但李东阳一向是宽于待人,焦芳目前为止并未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虽有不少消息,但也只是传闻,并无实质证据。
他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只是今日突然发现这位老兄实在太过汲汲名利了,那些传闻中的消息突然变得具象化起来。
他叹气,意味深长说道:“礼书的这个位置瞧着折人寿,舜咨兄、曰川兄,皆不得善终,宝阳兄想清楚了吗?”
焦芳神色瞬间僵硬。
李东阳只当没看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只是出宫门时,脚步一转,朝着不是自家的方向走去。
他突然想起傅瀚病重时和自己说的几句话,当时只觉得他是病糊涂了,可万一……
等江芸芸回家休息了好几天,见了不少人,慢慢悠悠回过神来,正准备去文华殿给嗷嗷待哺的太子殿下上课时,突然听到一则消息。
——张升升礼部尚书。
江芸芸忍不住瞧瞧去看焦芳的位置,却发现今日焦芳不在。
“今日可要按照课本来上!”梁储没发现他的异样,再一次操心地提醒着。
“自然!”江芸芸拍着胸脯应下了,对他担忧的目光飘忽闪过。
只是她刚出了门,就看到焦芳脸色憔悴来上班了,瞧着整个人精神不济,格外疲惫。
她歪了歪脑袋,打了个招呼,却无人应答。
王鏊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见状,和她咬耳朵:“这几日到处跑,焦侍郎也累了,你少打扰他。”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王鏊一见她这模样,无奈摇头:“你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烦恼的,江学士,快去上课吧,你再不去上课,殿下要把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都念得生茧子了。”
江芸芸啊了一声,只好卷过崭新的教案,慢慢悠悠走了。
——事已至此,她打算换个课题,给太子殿下上上‘驭’之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朱厚照高兴坏了, 一大早就爬起来,甚至还体贴的去隔壁房间把朱厚炜也扒拉起来,完全不顾弟弟爬不起来的惨叫。
“今天江芸上课呢!”朱厚照把人拖出来后,拽到自己屋里, “就知道睡懒觉。”
春日既寒, 二皇子穿着寝衣, 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颤, 哆哆嗦嗦往他哥怀里靠。
身后的嬷嬷黄门惊得连忙追上去,要把二皇子抱回来。
朱厚照见状, 拎起弟弟就跑。
身后的人也跟着跑。
朱厚照见状跑得更快了。
长长的游廊下, 哗啦啦的一群人追着太子殿下跑,太子殿下已有小少年的模样,腿长手长, 跑起路来轻盈如风, 春日的风吹起所有人的衣摆, 连着边上树木也摇曳生姿。
二月韶光好, 春风香气多。
所有人都紧张坏了, 脚踏着吹落在地上的碎花, 只有朱厚炜趴在他哥的肩膀上,捏起一朵落在他头顶的杏花, 高高举起,然后突然开心得笑了起来。
“是好看的花花啊。”他贴着朱厚照的脖子,软软说道。
—— ——
江芸芸来上课的时候, 就看到两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啊。”她笑眯眯说着。
“特别久。”朱厚炜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算起来我已经有八九百年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 也跟着油嘴滑舌:“那石头都能成精了,草木都会化形了,多厉害的啊,不知道二殿下修到何方境地了。”
朱厚炜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扭头去看他哥,小脸挎着,委屈巴巴:“我说不来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板着脸,也跟着严肃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
“未知生,焉知死。”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厚照欲言又止,随后憋了憋嘴巴:“没学过。”
江芸芸得意一笑。
两位皇子吃瘪,只好讪讪坐了回去,一脸不服气。
“不公平,你读的书比我多。”朱厚炜忍不住强调着。
“那殿下可要早点学啊,我十岁才开始读书,算算日子,你不早点读,等到我这个年纪也就差了几个年头了。”江芸芸施施然翻开教案,“两位皇子都学到哪了?”
朱厚照骄傲挺胸:“四书已然学了一半了,如今在学大学了。 ”
朱厚炜也骄傲挺胸:“好久没学了,不爱读书,没意思,我乳母说我是皇子不需要考科举,才不需要读书呢。”
江芸芸抬眸扫了他一眼。
朱厚炜不挺胸了,人怂了,大声嘟囔着:“我娘也这么说的。”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殿下玩过沙子吗?”
朱厚炜眼珠子一转,没说话了了。
“我们才不玩,太脏了。”朱厚照大声反驳着,眼珠子飘忽不定。
江芸芸点头:“那今天微臣就来说个典故,名叫沙里淘金。”
两位皇子立马开心地坐直身子。
“有句话说‘破矿得金,淘沙得金,扬灰终身,无得金也’。”江芸芸话锋一变,“听过吗?”
两位皇子自然摇头。
“那你看读书重要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然微臣说什么都不知道,多丧气啊。”
两位皇子四目相对,等了半天:“没了?”
“对啊。”江芸芸翻开手中的教案。“这句话出自《关尹子》,据说是春秋尹喜所著,但目前我们所知的文本内容是唐宋所做,典故疑似,但想来之前也该是很有趣的。”
“假的啊。”朱厚照叹气,“那沙子里是不是没金子啊。”
“读书宛若淘沙,学到了,那便是金子,没学到那便是一团沙子,但就像目前的关尹子乃是唐宋改做一般,这本书也并非毫无价值,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唐宋时期有关道教的一部分人的思想,拓展道家发展至今的历史脉络,我们读书也非事事都有用。”
江芸芸赶在监督的小太监出声打断时话锋一转:“比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们读书驭的是人,而非外物,驭我之所能也,而非不可能之物。”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人心要正,读书要多。”
朱厚照不解:“难道这句话不是说家国一体,平天下在治其国嘛。”
“自然也是。”江芸芸又赶在小太监出声时,果断点头,进入正题,“修人和治国并不冲突。”
“那哪个重要呢?”朱厚照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君王治国,官员立德,百姓立身,三者自为一体,难以分清孰轻孰重。”
“也该上课了。”小太监见话题越来越远了,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该上课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小太监,突然板着脸说道:“要你多嘴。”
小太监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认错。
原本还轻松的屋内瞬间安静地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朱厚炜懵懵懂懂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只有江芸芸见小太监惶恐不安的神色,出声为他说话:“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这位小太监职责所在,若是纵容,那便是失职,两者都错。”
朱厚照拧眉,过一会儿又说道:“可我是太子。”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骤然有些失神。
——面前的小孩好像真的有了太子威严。
朱厚照察觉到她的失态,猛地收回脸上的不悦,委屈巴巴说道:“爹娘管我就算了,他们怎么也管我。”
小孩脸上的神色骤然孩子气起来,瞧着很是可怜。
江芸芸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只是各司其职,殿下若是不喜欢,下次便为他们点明您的要求,他们会知道的。”
朱厚照扭头,对着小太监一本正经说道:“下次我和老师讲话,你们都不准插嘴,我要读书的。”
小太监吓得脸色大白,左右为难间呐呐着没说话。
还是朱厚照自己挑选的那位嬷嬷上前,把小太监扶起来,低声说道:“还不退下,回头陛下自有决断。”
小太监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若不是被人扶着,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朱厚照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芸芸无奈说道:“上课吧。”
“好好好。”朱厚炜连忙坐直身子,“我千字文学好了,我是不是要学别的啊。”
“自然。”江芸芸点头。
一节课有惊无险地结束后,朱厚照在江芸芸离开前,连忙把人拦住,“你刚才说的‘驭’我不懂,我骂小黄门难道不是也是驭吗?那到底什么是‘驭’?我记得老师讲过‘以八柄诏王驭群臣’,难道今日说的是这个?”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然长大的皇子,不再似以前那般口无遮拦,反而谨慎开口:“驭者,操辔也,殿下说的是为帝之道,以行控制,微臣说的是为人之道,以求自制。”
朱厚照若有所思。
——他隐隐觉得江芸教了一个很厉害的事情。
江芸芸并无打算细说,正打算离开时,就看到朱厚炜正悄悄躲在他腿边,瞧着是要跟她一起走了,顿时哭笑不得:“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眨巴着大眼睛,抓着她的衣服。
朱厚照回过神来,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突然伸手把人拉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晚上不是要陪我看花吗?我回头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要缠着江芸了。”
朱厚炜左右为难。
“你要是跟着江芸走,我回头就不然你和我一起睡了。”朱厚照话锋一转,立马威胁着。
朱厚炜只好松开江芸的衣服,转而去抱他哥的腰,可怜兮兮说道:“不要,要和你一起睡的。”
江芸芸看着两位皇子的交流,又看了一眼亦然是少年人模样的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殿下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学得太快了。
会试回家那第三日,李师兄登门拜访,一来是说科举的事情,二来则提起吴宽和焦芳的事情,吴宽多年不得入内阁,一开始也曾心绪波动,现在也完全放下,焦芳争取礼部尚书之位,小动作不断。
他一则是为了让她注意和这两人交往的尺度,二则是提醒她要低调一些。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人心在于自驭,不可沾沾自喜又或骄傲自矜。
李东阳当日如是说道。
“你以后收徒了,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徒弟吧?”临出门前,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咧嘴一笑:“我都忘记我成座师了。”
朱厚照撇了撇嘴:“那就忘记好了,反正你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江芸芸还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还是我监考的第一届学生呢,他们肯定到时候会拜访我,我可要叮嘱乐山注意点,不能手忙脚乱的,让人小看了。”
“谁敢小看你。”朱厚照满脸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突然靠近江芸说道:“反正不能比我重要,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壬戌科进士丁亥日正式进行,读卷官是轮不到正五品的江芸芸,所以那一日她准备去内阁上值。
时间也巧,她站在文华殿不远处的长道边上,一抬头就看到鱼贯而入的考生们,人群中有几个相熟的身影,那是当年在扬州求学时遇到的人,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当年分开的那群人,突然又聚在一起。
“哎。”江芸芸的屁股赶刚坐下,沈墨的脑袋就伸了进来,一脸八卦,“听说了吗?你要去礼部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回过神来反问。
沈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你这一监考完,连考生都不见,大门一关,专心睡觉的, 能知道什么?”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用更意味深长的口气来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八卦精沈墨眼睛一亮, 连忙把脑袋伸得更里面了:“果然有八卦, 今年你们这群监考完的考官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谁来了也不见, 有猫腻,果然有猫腻,快说说, 快说说。”
今年科举的小插曲并没有在坊间流传,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殿试, 最热闹的大抵只有新科状元又是来自南方的猜测。
毕竟两位主考官都是扬州人, 加之今年考试南方考生考得很好, 大家忍不住有点想法。
江芸芸立马龇牙威胁着:“我这个不好说,但你这个不说, 我立马去找刘首辅去!”
她在沈墨震惊的神色中,一本正经说道:“我要告状,告你整天宣扬不靠谱消息, 破坏同僚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沈墨大惊:“我看错你了, 你竟然是和焦驴脸一样的人。”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暗地里诋毁长官, 罪加一等。”
沈墨不说话了, 他甚至想跑,谁知被江芸芸一把薅住袖子,立刻大惊失色,宛若良家妇女被恶霸欺负,慌张说道:“你想干嘛?”
“你哪来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呢?”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快说。”
沈墨委委屈屈说道:“好凶狠的江其归,我也是听说的,大家都说你今年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主持了科举,那些考生年纪比你还大呢,你现在倒是成了他们的座师,还不知从哪里听说,之前有意让焦驴脸坐主考官之一的,奈何中间冒出一个你,你还把人家儿子都黜落了,可不是要顶替人家的位置。”
江芸芸咂舌:“你这不知道在哪里倒是听说了好多事情。”
沈墨撇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你就说说这桩桩件件,哪里不对吧。”
“全都不对。”江芸芸笃定说道,“焦芳有子,理应避嫌。”
“可之前你科举的时候,陛下都不曾要李阁老避嫌。”沈墨反驳着。
“这如何能一样!”江芸芸不悦,严肃说道,“在此之前,我和李阁老的关系并不密切,且我和李阁老年纪相差之大,拜师时间也相隔很长,这可和父子血亲不一样。”
沈墨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只好说道:“且当你这个有道理,那你是不是比考生们都年纪小吧,是不是大明目前最年轻的座师吧。”
“读书靠的又不是年龄,我也是辛辛苦苦读书读出来的,且我当状元的年纪本就小,其实算起来也当了七、八年官了,历经两地官员,本就和正常官员一样的履历,何来最年轻状元是好事,最年轻座师就不是好事情了?”江芸芸反问。
沈墨又语塞了。
江芸说的自然都有道理,奈何他这人自小就是风云人物,做什么都能引起轰动,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边远地区两次了,还能轰轰烈烈回来了,这样的人就是出门吃个饭都能被人围观。
“反正,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沈墨低着头,丧气说道,“你别告我状了,刘首辅本就觉得我过分活跃,你这一告状,我就要被赶走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沈兄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我看李阁老就很喜欢你啊。”
沈墨蔫哒哒地看了他一眼:“李阁老谁不喜欢,他性格最好,但要是你回头跟他说我欺负你,他肯定第一个要把我赶走的。”
李东阳这人护犊子,稍微了解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护江芸,刘健骂江芸,李东阳那双炯炯的眼睛都能盯过来看一眼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笑:“可不是这么说,李阁老对谁都好春风化雨,只要你们都好好做事,平日私下里,他最没架子,你这好端端诽谤同僚,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三位阁老说话的声音传来,沈墨慌里慌张准备走了,奈何运气不好,被走路带风的刘健抓了个正着。
刘健最不喜有人在上值期间到处走动说话,立马沉下脸来:“宁王世子妃的玉牒写好了吗?”
沈墨苦着脸,低着头:“没写好。”
“兵部的题奏可写好了?”
“没,没……”
“碑额呢?”
沈墨不敢说话了。
刘健板着脸:“什么都没做好,就来闲聊,内阁是让你来闲聊的!”
沈墨落荒而逃。
刘健板着一张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飞快的举起三本折子:“兵部纪功草拟好了,秦王的祭书写好了,世子的袭爵折也拿到了。”
刘健被堵住嘴巴了,无话可说,只能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身边的李东阳无奈摇头。
谢迁打趣着:“你这个主考官刚回来,工作倒是一点也没耽误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三人一同入内,各自坐下。
“那康海文风古朴,有秦人之风。”谢迁说。
李东阳点头:“内容言之有物,确有本事。”
“只是瞧着性格狂放不羁。”刘健不敢苟同,“我听闻他和李梦阳关系极好,是个不精不细的人。”
边上的江芸芸耳朵一闪一闪的。
刘健不经意一看,忍不住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低下脑袋,装耳聋。
“想听就听,这人不是也是你选出来的嘛,我听闻你本打算让他做会元的。”李东阳顺势开口。
江芸芸这才把脑袋拔起来,露齿一笑,为自己解释着:“只是在几张卷子比较中,更倾向这人的文化造诣,言辞有古意,看内容也非泛泛之谈,颇有世间之分,是个有理想抱负的人。”
“词意高古,娴于政理。”李东阳笑说着,看向刘健。
刘健立刻扭开脸。
江芸芸哎了一声:“是这个意思。”
李东阳和谢迁齐齐笑了起来。
江芸芸二丈和尚摸不到脑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大眼珠子一时间不知道看谁,不过很快看到刘健那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觉得自己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说起来,你们听说最近京城有个流言了吗?”李东阳又说。
几人齐齐摇头。
“这京城一天天的都是流言,你这个小师弟不就占了好几个。”谢迁嘴巴一挪,打趣着。
江芸芸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谁知道李东阳脸色微微一沉。
众人不解。
“怎么了?”谢迁不解,“都是胡话,你还当真了不成。”
“就是,他才几岁,去什么礼部,老老实实给我呆着这里才是。”刘健也说着。
李东阳无奈说道:“这几年礼部的流言一个接着一个,皆非好事,且巧的是,两任主官都非长寿久年之人,任谁看了都心痛,现在礼部好不容易重立主官,又开始好端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师时常来信要我照顾好这个洞不明世事,看不透人情的小师弟,我这听着莫名觉得心惊胆战。”
刘健和谢迁一听也跟着沉默了。
程敏政死时才五十三岁,饱受折磨,令人惋惜,傅瀚虽有六十七岁,但并非平安闭眼,也足够令这群差不多年纪的人感同身受。
现在不少人都私下议论礼部是犯忌讳了,这才两任主官都不得善终,李东阳不想要自己疼爱的小师弟卷入其中也很正常。
“最近京城流言霏霏,介时我会上折子请陛下让五军衙门的人清理京中风气。”刘健点头说道。
李东阳拱手:“那就有劳阁老了。”
刘健摆了摆手。
谢迁笑说着:“果然是对自己想法一致的人有着一丝偏爱啊。”
刘健咳嗽一声:“不过是就事论事,对了,宾之,你之前说的流言是什么啊?”
“每年科举年,京城都会押宝文曲星出自何处,诸位应该都知道吧?”李东阳笑问着。
两人点头。
“不过都是假的。”刘健补充道,“怪力乱神,不可信。”
“他那一年,不就没什么压他吗?”谢迁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我听说赌场里不少人都亏了大钱呢。”
江芸芸只是无辜地睁大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阁老怎么一直在点他。
“听说今年京师来了个善占星相的道士,说能观出文星的去向,当时曰川兄还在,某日被焦孟阳拉着去问今科状元会出在何省。”
刘健不可置否。
“那如何说?”谢迁好奇问道。
“一开始问他:“魁在何处?”时,道士答:“文星在楚,魁当在湖广。”
江芸芸坐直身子。
今年会试的会元确实是湖广人鲁铎。
其余两个阁老也跟着对视一眼,齐齐说道:“还真是。”
“后来殿试在即,又有人好奇去问,谁知那道士竟变了口风,说“文星人楚浅,人秦深,魁当在陕西!”,是陕西人。”
江芸芸看着三人的反应,眉心微动。
殿试的成绩还没出来,但看着这三人的神色,看来说的大差不差。
——至少刚才被他们议论的康海就是陕西省武功县人。
“倒也有几分本事。”谢迁意味深长说道。
“人世之事上应天象。”刘健拧眉,“这位道士人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就不见踪影了。”李东阳耸肩,“可见今年科举注定是带风云之色的。”
“从一开始就风波不断啊。”谢迁感慨着,又看了一眼江芸芸,“那就看陛下的意思吧。”
江芸芸移开视线,当没看到。
三位阁老也不再说这个。
“听闻陛下准备召见刘尚书商议兵部之事。”谢迁又说。
刘健没说话了。
李东阳也跟着没说话了。
谢迁只好继续自己说着:“我就是随便说说,就是想着到时候会不会也找我们。”
刘健轻轻冷哼一声。
李东阳还是没说话。
就连江芸芸也悄悄放轻呼吸,低下头来。
陛下单独绕过内阁,召见刘大夏,虽有先例但也不多,内阁内有人不高兴也很正常,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李东阳不好说什么,小辈江芸芸只是缩着脑袋装死。
好不容易等来兰州修建景泰城的消息,气氛这才重新活跃起来。
“这王伯安瞧着倒有领兵打仗的本事,这一应安排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总制秦纮也对他赞赏有加。”李东阳含笑说着。
江芸芸耳朵又开始悄悄靠了过来。
“要听就过来!也是你的事情。”刘健忍不住开口说着。
江芸芸也不推辞,立马屁颠屁颠过来了。
谢迁又开始笑。
江芸芸乖乖贴着自家师兄坐。
三人也不避讳着她,继续刚才说的事情,修建城墙需要协调的实在太多,三个人也能说出三十个人的意见,一时间争论不休,凑过来听一耳朵的江芸芸都差点被撅了一下,灰头土脸跑了。
等好不容易下班了,江芸芸刚准备下班,沈墨再一次神出鬼没地出现了,这一次他一脸得意:“哎,你娘的册封诰命要发喽。”
“我写的。”他不等江芸芸反应,立马开始得意炫耀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反手握着他的手;“好兄弟,写好了没?”
“没,明天写。”沈墨故意拿乔。
江芸芸一听,立马反手把人拉回官署,板着脸说道:“没写好,你还打算下值,快写。”
沈墨大惊:“不要,我不要加班!”
“加班!加班!!”江芸芸力气极大,直接把人拖走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江芸芸的请封诰命折子从徽州回来就递上去了, 谁知道在礼部卡了好一会儿,说是赶上春闱,因为理由非常充足,江芸芸不得不开始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春闱过了, 折子也终于递到内阁, 刘健又说不能一起封赏, 要先嫡母后生母, 江芸芸只好又开始焦急等待。
封赏曹蓁的折子赶在江芸芸被抓到贡院监考时,就被送出去了, 按道理现在也该送到南直隶了。
内阁看时间就开始准备周笙的诰命书。
五品夫人称宜人, 内容诰书由内阁书写,用的是工部神帛制敕局所制的丝制物上,然后让礼部誊写, 做礼服和物品准备, 最后送去宫内盖宝, 并小黄门去宣旨, 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圣旨送到南京时, 曹蓁暴怒, 并不想出门受封,更让她气愤的是, 她哥哥,她娘都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反而开始处处在外炫耀家中子弟出息了, 连带着嫡母都能有了五品诰命。
——你别管是不是庶子,你就说他叫不叫曹蓁母亲吧。
时间久了, 曹蓁不愿意出门, 甚至想写信去找她的亲儿子江苍。
老夫人直接以曹蓁病弱的名义对外宣布, 把她软禁起来,甚至断了对外联系的方式,不想她写信给江苍。
曹蓁每日都在家中发脾气,打骂了不少丫鬟,闹得内院人人自危。
今日,传旨小黄门还没来到南京城,就有衙门里的人来报信了。
老夫人原本还病歪歪靠在隐囊上,一听这消息连忙坐起来。
“快,准备厚厚的礼封,请刘夫人亲自来一趟,我们商贾人家第一次有如此大的恩荣,可不能出错,丢了两边脸面。”老夫人连忙说道,“你亲自去请。”
曹澜面露犹豫之色:“刘家是长生的老师,按理是可以请的,可如今靠的是江芸的面子……而且妹妹还不高兴呢,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是等会闹起来,也太难看了,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承江芸的情。”
老夫人气得头疼,手中的手杖狠狠捶了捶地:“糊涂啊,我就问你,一个家族要繁荣靠得是什么?”
曹澜沉默。
“老天让江芸和我们攀了关系,这是谁来了也改不了了,他和我们关系亲不亲厚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现在还算他外家,曹蓁还是他嫡母,他今后再厉害,那也是我们的人,谁不高看我们一眼,你当真以为这些年围上来捧着你的人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商贾。”老夫人神色冷淡,甚至有些狠厉。
“现有的力为何不借,我再说句诛心的话,你扪心自问,江苍未来比得过江芸吗?”
曹澜没说话了。
不是他自夸,若是单论江苍,自然也是聪明的,年纪轻轻就成了进士,但能考上科举的有几个不聪明,可能做成江芸这样的,当真是屈指可数。
“你亲自去请人,等会我亲自去和幺幺说。” 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挥手把人赶走。
曹澜离开后,老夫人整个人都有些疲态。
她年纪大了,这些年日日不得闲心,今年过了春,事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偏她合不上眼,两个孩子一个蠢笨,不知变通,一个有些聪明,却爱钻牛角尖。
这样的两个孩子她是完全不敢松手的,唯恐偌大的家业彻底败坏。
一旦开始走下坡路,除非天降奇迹,不然整个家族很难回去。
江芸是个奇迹了。
只是可惜了……
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姑娘今日可有什么情况?”
沈妈妈低声说道:“早上因为莼菜羹做得不合口味,痛骂厨房,早上被骂了一顿,也跟着闹了脾气,说干了这个月就不干了。”
曹家的十个厨娘,本都是家生子,签世代死契的,之前闹清退的时候,说要给儿子女儿一个好出路,也有四个人闹着要改,当时衙门看得紧,江芸又一直在南京,手里还握着曹家的一些东西,老夫人一来是为了卖衙门面子,二来也是花钱消灾,就都同意了,一个月的时间,放良一百人,改签活契的有五百多人。
“好端端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老夫人先是头疼,随后又不悦说道:“谁家做活不受气的,真是把他们都惯出脾气了,要走就走,回头再招几个就是,我现在看他们也心烦,回头你注意点,那批人要走就都走吧,少来给我添堵。”
沈妈妈低头应下。
“宝玉呢?”老夫人又问。
“在佛堂呢,好好的孩子现在心如枯木的。”沈妈妈心疼说道,“除了逢年过节,再也不出门了。”
老夫人叹气,摸了摸手中的佛珠串子:“她娘现在一心钻牛角尖,宝玉的生活你可要都看着点,不要让下人怠慢了她,一应东西,和我们曹家的小娘子是一样的。”
沈妈妈笑说着:“有您看着,家里的好东西都是第一个送到大姑娘屋里的。”
“送过去有什么用,得要她收下。”老夫人拨弄着佛珠,淡淡说道,“别以为我只看着前院,不关心内宅,今年新出的料子都给她送去,让她不要推了,就说是我这个老太婆给宝玉的,什么外不外孙女,只要是我幺幺的孩子,那就都是我的宝贝。”
沈妈妈神色微动,严肃应下。
“老祖宗,江大姑娘似乎和大娘子产生冲突了。”有小丫鬟匆匆走过来,掀开帘子后低声说道。
老夫人一惊:“怎么会这样?”
—— ——
江湛一回家就听她娘抱怨过这件事情,言辞恶毒,神色愤怒。
其实江芸的选择并不奇怪,他的目的也不是故意恶心这个嫡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绕不开这个嫡母的身份。
这些年在扬州,她也略有耳闻周笙的遭遇,那些人表面敬着她,也背后诋毁她。
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妾,想要在繁华的扬州立足实在太难了。
幸好她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所以那些再瞧不上她的人,见了她怎么也得收敛神色。
江芸的厉害,就连她在许家都能得到庇护,更别说他的生母。
只是江芸再厉害也是男子,常年不着家,天南地北的跑,时间久了,留言四起,周笙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江芸想要给他柔弱的母亲送一层保护罩,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的情理绕不开伦理道德。
曹蓁不过是他为周笙送上防护罩时需要踏上的一块石头而已。
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明明白白知道江芸的光辉将从此之后笼罩在曹家头上。
她的弟弟这辈子都要活在江芸的阴影下。
曹蓁的愤怒,不甘和痛苦就是来源此。
她是这么爱她的儿子,舍不得他受一点苦。
她也是这么爱自己,不想要自己时时刻刻和江芸如影相随。
这件事情确实恶心,但也只有这两人恶心罢了。
曹蓁自小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这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闹得脸色憔悴,今早还被气晕过去了。
府中流言霏霏,大抵除了曹蓁,其他人都是高兴的,平白得了一个前途灿烂的正五品官员的庇护,谁不高兴,年轻点的姑娘以后相看的人都能高一级别,郎君出去交往也都能够上官宦子弟,就连曹家的生意也正奋勇直上。
江湛被闹得不行,不得不出面劝和母亲。
“你来劝我?”曹蓁听闻她的来意,脸色立刻狰狞,“谁是你弟弟,谁才是你亲弟弟,那个江芸算什么东西,让你们一个个都和我对着干。”
江湛沉看着面前暴躁的母亲,沉默片刻:“若论伦理,两者都是我弟弟,若论亲疏,儿今日能坐在这里和母亲生活,也是托了江芸的忙。”
曹蓁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恼羞成怒,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上,声音尖锐:“你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长生?怪我们不帮你,可我们有什么办法?长生当年一心科举,他这么努力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在许家能站稳脚跟,你倒好,直接和许家闹僵了关系,现在长生人在外地,也照顾不了你了,你就开始心心念念江芸了……”
江湛看着摔在膝盖上的糕点,神色恍惚,低着头听着曹蓁的抱怨。
“许家哪里不好,要钱有钱,有权有权,要面子有面子,你就是这样给我们做脸的。”
“为了你,我们操了多少心,送了多少钱,吃穿用度哪里亏待你了,可你呢,是丝毫记不得我们的好,满脑子都是江芸。”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江漾放走的,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我,我……你不是我女儿了……”
“住口!”匆匆敢来的老夫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皮子一跳,厉声呵止她后面的话。
沈妈妈连忙给小丫鬟打了个狠眼色。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丫鬟硬着头皮,扶着曹蓁坐了下来。
老夫人看着一地狼藉,不去看声泪俱下的女儿,反而颤颤巍巍伸手去摸江湛的脸。
“好孩子,脸上可不能留疤。”
原是不小心茶盖飞溅,划伤了江湛的脸。
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那张本就雪白的面容,此刻更显得惨白。
“你娘是个糊涂人,你跟着她胡闹做什么?”老夫人小心翼翼替她抚干净身上的糕点茶叶,一脸心疼,“快让人收拾一下,少管这些闲事,陈家夫人一直邀你出门赏花,回头也出门和姑娘们走动走动,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
江湛看了过来,那双深色的眼神更显得木然。
老夫人摸着她的额头:“去吧,宝玉,人总陷在过往没意思,往前看去,今后还愁找不到好的。”
江湛凄然一笑:“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可不行!”老夫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还小,说什么胡话,陈家不满意,我们换一家,万万没有亏了自己的道理。”
“陈家算什么好东西。”曹蓁愤愤说道,“不过是看上江芸了而已。”
“闭嘴。”老夫人呵斥着,随后对着沈妈妈说道,“您亲自送宝玉回去,请最好的大夫来看,不要坏了脸,留下疤了。”
沈妈妈亲自上前,把人扶了下去。
江湛麻木地出了大门,只是快走到院子门口时,突然扭头看了过去,却又没有说话。
沈妈妈也跟着迷茫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了然说道:“还是大姑娘细心,今年天热得早,这么快就有知了了,大姑娘最烦这声音,回头我就让人粘知了。”
江湛的目光落在这座过分华丽宽阔的院子上。
亭台楼阁,此起彼伏,红柱青瓦,耀眼夺目,奇花异草,络绎不绝。
——这可是曹家最疼爱的小女儿。
她就住在这院子正中的那个房间里,被层层包围着。
“娘会同意吗?”江湛冷不丁问道。
沈妈妈傲然一笑:“自然,没有人会不听老祖宗的话。”
江湛一听,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好颇为放肆,连着眼角都渗出眼泪了。
沈妈妈一脸惊疑。
“逃不开的……”江湛低声说道,缓缓收回视线,“连知了都不行。”
四月初八,难得的好日子,曹家在万众瞩目间得了一个五品宜人的诰命。
一时间南京城消息涌动,老夫人笑得开怀,曹澜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递上拜帖,也笑得合不拢嘴,更别说一众曹家小辈。
曹蓁站在正中,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脾气,甚至没有摆着脸,只是不爱笑,一脸麻木。
江湛并没有出门凑这个热闹,反而坐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原处的热闹,听着敲锣打鼓的声音,突然趴在栏杆上大哭起来。
“别哭了,姑娘,怎么了。”她的乳母连忙把人抱住,心疼问道。
一月后,扬州也同样的热闹,只是这次大家都是真情实感的高兴。
周笙捧着角轴,陈墨荷捧着礼服,所有丫鬟们笑得见眉不见眼,乐水站在门口接帖子,嘴角都笑得合不上,就连周鹿鸣也换了一身新衣服,跟着来帮忙了。
“你看,我们芸哥儿就是这么厉害。”陈墨荷骄傲说道。
周笙摸着那圣旨,还有些不可置信:“我,我也有品阶了!”
“可不是!五品的五品瑞草,宜人专用的四季花。”赶过来帮忙的秦岁东也跟着高兴。
——她就知道自己没压错宝!
如今这两地都热热闹闹的,大家都想和这位名动天下的江芸扯上关系,如今两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巧的是,五月初的京城也格外热闹。
起因是新任尚户刘大夏在单独面圣时,提了不少意见,其中一条甚至惹出了好大一阵风波,甚至连内阁都被牵连了,倒霉催的江芸芸走在路上都差点挨打,幸好这辈子就是脚程练得好,拔腿就是跑。
“哎,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愁眉苦脸说道。
“听说把驸马都骂了。”乐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着八卦。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这件事情还要从朱佑樘在文华殿召见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问政开始说起。
陛下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刘尚书回答得极好,但也非常得罪人。
第一问:各路兵马屯兵问题。
刘大夏答:“北以宣府为辅,使守北门;东以蓟镇为辅,使辽左关隘, 西以易州为辅, 使守紫荆;南以临清为辅, 总扼山东、河南之中, 再南屯兵于徐州,守两京咽喉。”
这是中规中矩的答案, 前任阁老丘睿也说过差不多的答案, 朱佑樘知道是个好办法,却一直难以推行。
所以第一答是为了引出下一问。
第二问:各地兵源不足,又何解?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临近京师的各镇皆有军卒在京操练, 人数众多, 不如直接把人送回去。”
皇帝为难, 犹豫, 心中不安。
刘大夏见状, 心中了然, 但还是继续直言:“保定在京师操练的军卒就有万人之多,他们既无日常训练也无战备需要, 但不得不长期滞留此处,原因是这些军卒大多正在被勋戚大臣强征劳力,修建花园房屋等等, 苦不堪言,算起来, 因此的逃兵, 人数比战时还多。”
“人力如此宝贵, 却耗费在这里,导致边境空虚,实在是得不偿失,本末倒置。”
刘大夏义愤填膺。
朱佑樘犹犹豫豫。
这事朱佑樘也干过,强征兵卒修建园子不需要额外花钱,且士兵们大都身强力壮,干活极快,是免费的劳动力,谁不喜欢。
“若是真要发还原处,只怕要得罪不少人。”朱佑樘委婉说道。
刘大夏正直:“为国办事,又有何惧。”
朱佑樘是个听得进话的皇帝,也知道刘大夏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应下:“那此番工作就有劳兵部牵头,佥点后发还各镇,以充兵数,只是这个罪名只怕要先生担了。”
刘大夏自然是大夸特夸陛下神明,直逼太祖太宗之英武,读书人夸人,那肯定是连说十句都不带重复的。
朱佑樘被夸得心中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转而第三问:这几年荒年不断,民间强盗四起,卿可有解决之法。
刘大夏又开大,矛头直指各地强征工役,特强调京师大兴土木的工程。
身后的陈宽脸色都变了:“大胆。”
刘大夏看也不看他:“微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特指。”
朱佑樘叹气:“朕请你来,就不怕你出言犯了忌讳,继续说吧。”
“除了此项问题,传升的文武官员,工匠能人也是一大消耗。”
关于这一点,朱佑樘倒是非常有发言权,仔细解释着:“实非我不愿意罢黜,实在是这些人都是为了褒奖有用之人,为安抚社稷,让他们尽忠朝廷,非为他,为他背后之人。”
刘大夏一本正经说道:“今日之言并非要废除传升官。”
“那……”朱佑樘不解。
要把那些传升官都赶走,简直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只要有人谏言,大都能说道这个事情,且颇为义愤填膺,只是一直没有起任何作用而已。
“是为国库支出之问题。”刘大夏说,“如今虽有琼州海贸的增益,且各地清丈土地略有丰收,去年两税增多,但总得来说,边境四处用银,百姓生活人穷财尽,如今传升官每年发放俸禄,就要好几万两白银……”
他一顿,又继续强硬说道:“既有殊荣那就不能要求高俸,人人皆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传升官一无煊赫家世,二无过人才华,如何能两者兼备,有伤天伦。”
朱佑樘眉心微动。
“除主官、管事之外,照常发放俸禄,其余人等不再支给。”刘大夏掷地有声。
朱佑樘心软:“这是不是断了他人的生计。”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能得传升官的,有几个是家中无钱的,真有为难之处,也该走一条脚踏实地的路,朝廷恩荣,自然会竭力帮扶。”
朱佑樘没说话,一脸严肃,还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那具体裁减哪里?”他过了一会儿又问。
“陛下立号至今,内府各监、局招收的匠人,光禄寺招收的厨役,每处都能多达至万人。这些匠人厨役每人每月支米已增至一石多,一人一年至少需二十石,按照如今市场米价,一斤米三文钱,一个人一年就至少需要九两,这还只是一些匠人厨役,如此损耗国库,不若命科、道及部官,拣选堪用者,其余人皆发回原籍,也算是减轻国库压力。”
朱佑樘点头同意,继续问道:“可还有其他?”
刘大夏毫无畏惧,得罪完外面的人,就开始收拾内官了。
“皇城各门、京通二仓、水次诸仓、坝上各马牛房、甲字等库、上林苑、内府各衙门等等管事内臣,近年来已增至数倍,宜裁革。”刘大夏直言不讳。
身后的陈宽脸色微变。
“其中最为超额,当属在内御马监,在外织造太监。”刘大夏又补了一刀,“传升官大都是御马监、织造太监所荐。”
朱佑樘一听就忍不住叹气。
“先生矛头直指朕啊。”
刘大夏连忙告罪。
“先生所言皆为事实,何来告罪。”朱佑樘顺势说道,“只是那把他们都罢了,朕的事情如何办呢?每年的衣服马匹,都要如何上供?”
“交各地衙门。”刘大夏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佑樘没说话。
皇帝也有皇帝的私心。
文官自然也有。
刘大夏安安静静站着,也跟着不再说话。
陈宽倒是一脸紧张,他不少干儿子就在这两处。
“此事朕还要仔细思索。”朱佑樘并没有直接否定,但也没有欣然接受。
——内臣于他而言,同样重要。
“说说对外的办法吧。”朱佑樘又说,“恕免之事为修生养息,同样重要。”
刘大夏自然也是侃侃而谈,从江西的芋布到浙江的绢丝,再到各府的马价银等等,他今日是被匆匆召见,所以也没有打好腹稿,只是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倒也显出几分真挚来。
“只是这些都是微臣的一家之言,陛下还需召请各部主管,内阁一起商量才能裁定。”刘大夏谦卑说道。
朱佑樘颔首:“今日召见不过是听一听卿的看法,今后若有意见,只管上折便是,朕定然仔细审阅。”
刘大夏自然也跟着下跪谢恩。
“去把刘卿扶起来。”朱祐樘见他头发花白,身形颤颤巍巍,连忙让陈宽把人扶起来,“你亲自送卿出宫,今后只要爱卿来了,就跟内阁的三位阁老一样赐坐,今日是朕疏忽了。”
陈宽自然点头应下。
刘大夏感激涕零。
这件事情本以为到此为止,也算君臣密谈的一桩美事,只是没想到中间突然有人捣乱,有些话传了出去,这一传就越传越乱了。
江芸芸看着拦路的一群人,板着脸说道:“我点卯要迟到了。”
“我家公子请您过去说说话呢。”为首的仆人殷勤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今日要先去詹事府点到,然后还要去内阁,时间紧急,实在是没空交朋友了。”
“江学士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仆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不会喝酒。”
“哼,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至少知道你是个刁奴。”
江芸芸说话不好听,但说话的声音又格外好听,脸上还笑脸盈盈的,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骂人。
那仆人恼怒,就想伸手直接把人抓走。
江芸芸后退一步,还未说话,顾霭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小短棍,挡在江芸芸面前,胀红着脸,大喊着:“光天化日拦截朝廷命官,你们是什么强盗悍匪。”
他声音尖利,巷子门口很快就有大胆的人,探头探脑袋看了过来。
“你们林家倒是凶悍得很。”江芸芸伸手,按着顾霭颤颤巍巍的手,慢条斯理说道,“回头会有人去你家的,何来找我这个无辜的人。”
那人一听他这话,脸色大变。
“你,你知道……”那仆人哆哆嗦嗦地敢不敢说下去。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森森白牙:“滚。”
等人走后,顾霭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小木棍扔了,揉了揉胳膊:“好吓人,其归叔怎么一点也不怕。”
江芸芸笑:“你今天胆子怎么这么大,平日里见了猫猫狗狗都要避着走的人,还有胆子冲出来。”
顾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在路上看到不少官员被拦了,估计都是为了这事,您等会入宫的时候,可要避着走,走大道还安全一些,不然这些小巷里,他们要是发狠了,还是自己受伤了。”
“知道了,谢谢提醒,乐山给你留了门,你先去读书吧,中午我回来给你批改作业。”江芸芸点头,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遇到危险躲着点。”
顾霭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胆大包天说道:“那其归叔怎么不躲啊。”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是大人啊!”
顾霭拆台:“我今年二十五了。”
江芸芸不挺胸了,拔脚扭头就走。
——没意思,这京城里怎么一个个年纪都比他大啊。
江芸芸先去詹事府点卯,一进门就听到焦芳在高谈阔论,说的正是兵部正在改革的事情。
兵部正在佥点京中各军营收容的地方兵卒,听说光是三大营就准备清理了一万多军卒,更别说其他四卫,革除的侍卫、力士、将军更是不计其数。
一时间军中热闹非凡,连带着京城也跟着人流都拥挤了。
“现在这京城的工程可都停下来了,兵部这几日门槛都要被人踏烂了。”
“一个个都闹了脾气,说不打算上值了,没发现今日入城门时,人都少了不少嘛?”
“我听说不少人和他拍板了,愣是一句软话都不说。”
“啧,他们那群人的脾气……”
焦芳和人比划着,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江芸芸脚步一顿,她今日怕被人拦,绕了个远路,直接进了棋盘街,从大明门经过……
——城门那边确实人不多。
——但她不认为这群人敢这么闹,城门失守可是死罪。
——宫里的人不是蠢人,闹也不是这个闹法。
江芸芸陷入沉思。
“还有心情说闲话,今日陛下要来检查殿下的课业,你还不好好准备。”梁储打断他们的闲聊,不悦说道。
焦芳阴阳怪气说着:“我可都是按着教案来的,内容清楚得很,殿下对我上课也颇为满意,我不该着急的才是。”
梁储一向是和他话不投机的,闻言也懒得和他说话,只是看了眼其他几位侍读官。
那几位是没焦芳这个胆气的,便跟着讪讪起身离开了。
焦芳不悦,一扭头就看到门口的江芸芸,冷笑一声,高声说道:“没事招惹那些人做什么,哪一个背后没点关系,刚来京城就敢这么嚣张,闹成孤立无援的地步,可别被人下局做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我听说那些驸马世子也都有意见,这些人瞧着没什么背景,但这些贵勋最重颜面,且又说得上话,最难缠的人,现在闹成这样,看怎么收场。”
江芸芸抬眸,和焦芳对视一眼。
焦芳一点也不虚的,立马下巴微抬,神色倨傲。
梁储有意缓和气氛,之后还未开口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脚步一转,竟是不打算点卯了,转身就离开了。
——坏了,真有事要发生了。
出门前的江芸芸警铃大响,快步离开。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今日是初五, 陛下每逢初五都会去文华殿考察殿下读书情况,詹事府那一日的授课都是选老道稳重的老师去上课,江芸芸是一次也没轮上。
就像今日上课的老师是大嘴巴焦芳。
焦芳教书确实有些本事,讲起来通俗易懂, 风趣幽默, 也不会照本宣科, 所以朱厚照一直很喜欢他。
要是能借着裁剪兵部的事情闹上一闹,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周边没大臣,陛下耳朵又软, 要是再添上几个起哄的小黄门, 简直是完美的空隙时间。
江芸芸快步朝着宫廷甬道走去。
她第一次觉得詹事府距离内廷实在太远了,那么长的路,耳边到处都是说话声, 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大家在交头接耳, 或者愤愤不平, 又或者得意庆幸。
路上的力士将军确实比往日得少。
江芸芸突然停了下来, 她站在宫门的甬道前看着不远处的面前围着一群仪仗队的人, 他们正围着正中一人激动说着话, 手舞足蹈比划着。
那个人她不认识,但又隐约能猜出他的身份。
那群人察觉到她的到来, 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正中那人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头盔。
——是个红盔将军。
那正中之人看着她出了会儿神,突然抱着头盔朝着她走了过来,犹豫喊道:“江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正是, 敢问将军贵姓。”
那人确定这人的身份,立马神色冷淡倨傲, 不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阴阳怪气说道:“对上你们这些清贵的文人, 我们这些靠拳头吃饭的人算什么贵。”
“可不是,这世上谁不知道拿笔的比我们拿刀的矜贵啊。”他身边有人附和着。
“要不然也不会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连我们爷都不放过,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头可别落在我们手里。”
那群人气势汹汹围着江芸芸,目露凶恶之色,眸色不敬,充满恶意。
江芸芸和气笑着,只是言语犀利,目光锐利地盯着正中那人:“我不过是礼貌问人姓名,却被人这么奚落,可见我的性格你们未必清楚,但你们此刻的性格却一目了然。”
“我们现在这样,还不是被你们逼得?”红盔将军冷笑一声。
江芸芸不解:“何来我们逼的,我们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靠的不过是一支笔,如何能逼迫你们这些身材魁梧的武人。”
“就是你们读书人的笔太恶毒了。”有人伸手要去推搡江芸芸。
江芸芸侧身避开,顺手隔开他的手,依旧温和:“我们的笔若是太过恶毒,又怎么会被陛下听呢,能被陛下听进去的,那自然是言之有物的东西。”
“哼,强词夺理,这张嘴也很可恶,都可恶,你们师兄弟没一个好东西。”红盔将军说不过,只能冷笑一声攀扯着。
“只有无理的人才会恼怒。”江芸芸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但左右想要是打算把这件事情闹大,但我劝你们慎重,尤其是您,驸马爷。”
那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眉宇间却又没有多少笑意,初夏明亮的晨光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近乎有一种骇人的冷意。
所有人都被她吓得呆在原处。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头衔,还能随意带人出入内廷,手下是八将八卒的规格,甚至模样也是上乘。”江芸芸缓缓说道,“想来我也不是这么有眼无珠。”
这群人被点出身份,反而慌了。
那个红盔将军拔脚就想走。
江芸芸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冒出,那人的手腕瞬间泛红。
“你,你,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对我。”那人大惊大怒。
江芸芸不笑了,面无表情说道:“就是知道您是谁,下官才想着来劝劝您。”
“劝我?那还不如劝你的好师兄去,好臭好硬的一块石头,矫揉造作推迟数次也不肯做官,这一作官就打算踩在我们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身上给自己立名声,呸,恶心。”驸马爷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声骂骂咧咧着。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平静开口:“刘尚书是兵部尚书,纯属对事不对人,无意冒犯诸位,更无意得罪驸马爷。”
“那我亲自去他家,他闭门不见,我去兵部,他们这群大小司马还敢搬出皇帝来吓我,哪一点不可恶,你们这群读书人最是可恶。”驸马爷怒骂,“不过是想要他手下留情,给我的兄弟们留一条活路,哪来这么多规矩,一点情面也不给。”
江芸芸不解,只觉得好笑:“这事是陛下下旨,内阁颁布,部堂确定,驸马为何现在只挑了一个办事的兵部施压,要他们给你情面,再者若是有御史借故弹劾,驸马愿意为兵部拦下所有事情嘛?”
驸马爷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是驸马爷。”
江芸芸淡淡说道:“兵部是陛下的兵部。”
那人一怔,随后惊惧:“你你你,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但您今日要是做了什么,陛下怕就是要这么想了。”江芸芸看向深深的甬道,随后看向这群年轻气盛的兵卒,叹气说道,“你们不敢真的动刀动枪,所以是准备撂摊子不干了是不是?”
众人齐齐瞪大眼睛。
“有人和你们说,陛下会经过这里,要你们吓唬他是不是?”
驸马爷头皮发麻,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更让他害怕得是,这个看似清瘦的年轻人,力气极大,他竟完全挣脱不开,甚至觉得他的力气在缓缓加重,好像要捏断他的手一样。
“放,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嘛……”驸马爷怒骂着。
江芸芸的目光温和而平静,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如此看人时,能把人看得无处遁形,恨不得立马转身逃开。
偏,逃不开。
“我不需要知道驸马到底是哪个公主的驸马,但我今日只来问驸马这个身份的人五个问题。”
驸马嘴皮子微动,却是哆嗦了几下。
江芸芸却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
“第一,如何笃定陛下会听您的。”
“第二,兵部目前能不能离开刘尚书。”
“第三,若是裁革错了,那一开始下旨的陛下算什么?”
“第四,若是裁革无错,那后续到底要不要进行?”
“第五,跟你说的人和你说过这些这些事情吗?”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面色变化的驸马,声音骤然温和安宁,带着安抚人心的体贴:“您瞧着还很年轻,做事总该要为公主,为子嗣,为您自己想一下,这件事情真有错,文官的事情文官做,自有文官来出头驳斥,何来要你一个武将冒头,回头两头不讨好,谁又敢插手勋贵的事情。”
红盔将军神色呆滞,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松开手,意味深长说道:“言尽于此,您愿意听就听几句,您是驸马,有公主庇护,再差的结果也能平安过日的。”
这话一出,围在她身边的兵卒齐齐变了脸色。
江芸芸也不停留,反而开始朝着深处走去。
“哎,你去哪?”驸马爷连忙问道。
“我看看还有没有像您这样的傻子。”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总不能到时候宫内驸马勋贵被一锅端了,到最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吧,我这个文官心软,不好意思见死不救。”
那驸马见人走远了,嘴角微动。
“这,这说的有道理啊。”有人打起了退堂鼓,“没了这个职位就没了,反正我家也不靠这个吃饭,我回头去卫所也是一样的。”
“不过说不定也是吓唬我们呢?”
“可,这个人是江芸啊。”
驸马爷原本还惊疑不定的神色立马严肃起来。
——是了,说这话的可是江芸。
这可是江芸啊,你看看他这些年的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直戳陛下心口的,这么臭的脾气,这么硬的性子,愣是把陛下和殿下哄得服服帖帖的。
“该怎么办?”众人齐齐看向他们的中心人物。
—— ——
江芸芸一路走来,果然还有不少傻子,一个个被人哄得四五不着六,义愤填膺的样子。
时间越来越近,马上就要下朝了,她事情还很多,所以也不墨迹,直接把正中的那人抓出来,抓着他的手腕,把刚才的五个问题一一抛出来,说完也不停留,等走到不能再进不去的位置,这才立马转身准备出宫。
——她要去兵部见见新政的执行人刘大夏。
兵部三位主官都去上朝了,江芸芸进门时,只看到几位主事在来来回回搬着册子,还有几位郎中,员外郎也都行色匆匆,和身边的人说话时一脸严肃。
他们太忙了,只能抽空在行走间,好奇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却没有停留。
“司马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呢。”门口的仆人说。
江芸芸打量着忙碌的兵部,收回视线:“那就劳烦您帮我带句话给大司马。”
仆人受宠若惊:“江学士但说无妨。”
“一件事情若是都没错,就不可能办砸。”江芸芸缓缓开口,“但……”
仆人不解。
“上学下达,知我者天也。”
她说完便也跟着离开了。
仆人把这话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只等着刘大夏回来就连忙复述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兵部可又做了什么事情,让这位小神童也看我们不顺眼的。”熊繍不满说道,“今日朝廷这么多人攻讦我们,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连带着祖宗之法都说出来了,难道这位铁骨铮铮地小神童也被收买了不成。”
刘大夏沉默,突然叹气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来提醒我的。”
“提醒什么?”熊繍不解。
只是他还没得到答案,就有小黄门下了轿子,匆匆说道:“大司马,陛下召您入宫。”
—— ——
江芸芸去内阁的途中,顺道又去挑拨了一下焦芳,气得他一大把年纪,脸都气红了,走路都不稳了,骂骂咧咧走了。
她站在内阁门口,正听到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裁革是否太过激进了,朝廷上下这么大的波动,也属实罕见。”
“听闻这些日子,路上到处都有拦人的,难道你们都没遇到过,我可以遇到过好几次了,吓得我家马夫都偷偷摸摸走小道了。”谢迁冷笑一声,“为钱财之人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我瞧着陛下也有点动摇了。”李东阳压低声音说道。
刘健叹气:“陛下心软。”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摸了一把灰擦在自己的脸上,又在膝盖手臂上用力蹭了蹭,最后把衣服揉得更咸菜一样。
一侧的冯三惊呆了。
江芸芸突然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冯三连忙把手里的书收起来,故作惊呼地大喊着:“哎呀,江学士,是摔了吗?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屋内的李东阳一听,急得站起来,快步走了出来。
冯三演戏演到底,小心翼翼把人扶了进来。
江芸芸叹气,一脸倒霉样:“别说了,今天早上突然有人拦我,我避让时经过一个小巷,不曾想路面有水,不小心摔了。”
“可有哪里摔倒了!”李东阳下了台阶,担心问道,“我看看,脸怎么脏了,快,打盆水来擦擦。”
“你也被人拦了?”谢迁连忙给人送来椅子,“摔倒哪里了没?”
刘健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
江芸芸接过帕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随后笑说着:“阁老们应该碰到的比我多才是。”
“促狭。”李东阳接过帕子,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也不小心点擦,都红了。”
“没事,哪有人追着进小巷子恐怖啊。”江芸芸大大咧咧地咧嘴一笑。
“真是岂有此理,还追赶朝廷命官。”刘健暴脾气,立刻大怒,“这些人成何体统,太不像话了。”
“毕竟关乎自己的饭碗。”江芸芸好脾气地火上浇油。
刘健冷笑一声:“他们的饭碗又不缺这一碗,不过是贪心罢了,舍不得这一口饭吃。”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揉着膝盖。
“但这毕竟一下子裁了近万人……”李东阳犹豫。
江芸芸看向他。
李东阳是三人中性格最是温和的人。
“都没到一万人呢,我看京城有这些人既保不了平安,反而到处惹事,坏了京城人的治安。”谢迁冷笑一声,“还不如都离开呢。”
谢迁瞧着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性格最是刚硬强势。
“才刚开个头,陛下就打退堂鼓了,这事……”刘健叹气。
当家媳妇刘健是个有志气的,奈何确实处处捉襟见肘,时时为难。
江芸芸弱弱开口:“那敢问,这件事情做的对吗?”
三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揉膝盖的手:“我只是想着……若是做得对,那引起这么多人的反抗,是必然的,若是不对,那引起这么多人的反抗,也是正常的。我是说……只要要动,势必有争议。”
谢迁率先回过神来,抚掌:“是了,是这个道理,更别说我们现在切切实实要动的是这些人的利益,可不是要闹起来。”
“那你觉得是对的吗?”刘健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笃定说道:“政令已出,那就是对的!”
刘健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其余两人说话意味深长说道:“瞧瞧这小子,演这么一出戏,就为了给我说这句呢。”
江芸芸立马不高兴为自己辩解着:“早上真的被人堵在小巷子里,他们还要扒拉我呢。”
李东阳原本还有些恼怒小师弟的小手段,但一听又怒了起来:“他们还敢动手!!伤到哪里没有!我看看,谁家的刁奴,我回头定要参他一本。”
江芸芸立马虚弱靠在师兄的手臂上:“不记得是谁了,吓得我早饭到现在也没吃呢。”
谢迁也跟着笑了:“来人啊,把我的早膳给江学士送来,饿坏了,我们可要心疼坏了。”
“不用,吃我的就行,我早上一直不爱吃饭。”李东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江芸芸,见她确实全须全尾的,这才怒骂道,“少给他脸,你瞧瞧,没一天安生的,还会吓唬人。”
江芸芸只是摸着肚子叹气。
——肚子真得好饿。
“我的也给他。”刘健见状说道,“年纪小,正是饭量大的时候。”
江芸芸眼睛一亮。
三人很快就开始各自干活了,江芸芸面前摆着三个托盘,她正一个个吃过去,刚解决完第一盘,就看到有小黄门匆匆赶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在文华殿召见三位阁老。”
众人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装死,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从小米粥里抬起头来,捏着大馒头,呐呐说道:“吃,吃饭呢。”
第四百章
朱佑樘今日上朝结束浑身疲惫。
这些年他一直精力不济, 每每醒来都觉得格外疲惫,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是今天早朝上又开始吵架了,一个个撸起袖子, 跟要打仗一样, 从裁革有失天伦, 再到文武官员开始对骂, 半个时辰就吵得他头大。
本打算下朝之后回去休息一下,陈宽提醒了一句殿下的功课, 他只好转道去文华殿看看。
今年入春后他大病了一场, 之后就一直隐隐约约有些焦虑。
——太子还太小了。
——两个舅舅是靠不住的。
——手中的那一批官员年纪又太大了。
——武将也没有拿的出手的。
——皇后也是柔软的性子。
朱祐樘闭眼小憩,随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头, 漫无目的地想着——他能把谁留给他的儿子。
——年纪太小, 不经事的不行。
——年纪太大的, 可以有但不能太多, 压不住。
——不要只会读书, 要历事过最好。
——最好能让太子喜欢的, 太子是个倔强的人。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到最后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颊。
他睁开眼, 叹了一口气。
——那人确实不错,但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本是一路闭眼,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是刚这一睁开眼,坐了一会儿, 他突然又敏锐发现不对劲了。
“今日是没有侍卫值班?”朱佑樘看着路上零零散散的带刀侍卫, 吃惊问道。
陈宽不解, 也跟着大惊:“这,这不应该啊,快,你去前面看看,你去锦衣卫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小黄门悄悄离开了。
朱佑樘越走越觉得冷清,突然大怒:“都哪里去了?如此玩忽职守,真是该死。”
陈宽及时宽慰着:“爷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等问清楚再一一问罪即可,眼下还有奴婢们,定能拱卫爷的安全。”
说话间,有个小黄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连衣服都散了。
“冒冒失失的,做什么?”陈宽上前一步呵斥道。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慌张说道:“外面好多人散去了,说什么裁革之事,奴婢拦也拦不住啊。”
朱佑樘大怒:“裁革如何会裁到朕的仪仗队伍里,真是荒谬,是谁在蛊惑人心。”
“今日值班的应该是仁和公主驸马都尉和德清公主的驸马都尉。”小黄门说,“如今在外面主持大局的是仁和公主的驸马。”
“那就召齐驸马来见我。”朱佑樘冷冷说道。
齐世美是鸿胪寺卿齐政之孙,鸿胪寺少卿齐祐之子,弘治二年十二月,通过海选,娶了宪宗爷长女仁和公主为妻,被封为驸马都尉。
明朝选驸马,不看家境,容貌是第一位,若是还有点本事就更好了,只是驸马一职,注定让他不能走的更高的位置,所以真有本事的人是看不上这个位置的。
齐世美是个格外俊美,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读书一般,所以当年入选后,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饭碗。
公主也都是柔顺温和之人,夫妻两人十多年来都过得格外恩爱。
只是此刻齐世美形容狼狈,脸上带汗,瞧着跟干了苦力一般。
朱佑樘皱眉:“这是怎么了?”
齐世美跪在地上,其实心中很是紧张,脑海里突然想起江芸说的那五个问题,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道:“兄弟们听了一些风言风语,闹了点情绪。”
朱厚照皱眉,突然冷笑一声:“风言风语,闹了情绪,就可以置朕的安全于不顾,那干脆都给朕回家去吧。”
齐世美心中瞬间一沉,但很快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朱佑樘冷眼看着面前的驸马,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齐世美连连磕头,大声表明心意:“陛下明鉴,兵部裁革并非一人一私,大司马出于真心,陛下也是一片爱护百姓之心,微臣手下虽有人员被裁,但他们也是忠君之人,今日站好这班岗,便会安心回到自己所在的卫所,不敢掺和到这些事情中。”
朱祐樘脸色立刻好看了些,靠在椅背上,懒懒说道:“起来吧,堂堂一个驸马都尉衣衫狼狈,像什么话,回去换件衣服来。”
齐世美这才送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江芸走后,他把那五个问题仔仔细细想了想,反反复复得问着自己,这才惊觉这事自己中圈套了。
——裁革之事陛下同意了,内阁同意了,兵部着手办了,如今正干到一半,要是真不对,那是文人的骂仗,再者其他人也会自己出手,他再不爽躲在后面煽风点火就是,何来亲自出面,这不是把自己套进去了吗。
他只是驸马,妻子也是只当今的姐姐,且关系并不亲厚,真出事了,公主自然是安然无恙,他这个驸马可就不好说了。
齐世美走在宫道上,只觉得后背一阵冷汗,初夏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一阵发寒。
——江芸救了他。
齐世美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怎么样?”他的兄弟们把人团团围住,激动问道,“陛下怎么说?”
齐世美看着那群人,呼吸急促,在他们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这几日都先乖乖在家。”
众人一听,立马失望。
“有戏的。”齐世美声音骤然压低,“陛下不高兴了,说不定要走很多人,到时候有空位,我就把你们都替补上去。”
众人眼睛又立马亮了起来。
“好好站着,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齐世美突然抹了一把脸,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这才镇定下来“快,站好!”
“哎,老大,你怎么知道今日陛下要经过文华殿啊。”有人好奇问道。
齐世美脸色一沉。
—— ——
“陈宽,今日宫内各处值班的情况,你了解一下。”齐世美走后,朱祐樘脸色阴沉吩咐着。
陈宽嘴角微动,低下头的脸色格外不甘:“是。”
“朕如今做点事情,就有这么多问题,我就不信,如今日是太祖、太宗在这里……”朱佑樘狠狠说道,“他们也敢如此放肆。”
陈宽挣扎,口气犹豫地说道:“刘尚书推行得也确实激进了些,朝堂上不是也有很多风波。”
朱佑樘沉默。
陈宽一看有戏,继续说道:“不是奴婢多嘴,这事这些侍卫肯定是错了,如此意气用事,年轻人有几个经得激得,自然是要狠狠惩罚的,但刘尚书闹得文武都不得安心,也该缓一下才是。”
“我就说怎么一路上没有人。”朱佑樘还没说话,就听到朱厚照大声驳斥的声音传了过来,“好生没有规矩的人,这不是企图用这种事情逼宫嘛。”
陈宽脸色大变。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看着提着小刀来的朱厚照,不解问道。
“今日焦老师来上课前闲聊,跟我说外面的侍卫似乎在吵架,我就让人刘瑾出门看看了,刘瑾回来跟我说这些人觉得既然都要被裁了,所以都索性不干了。”
朱厚照不悦说道:“裁革名单还没正式公布,他们哪来的消息不说,领钱的时候少一天都不行,现在有个风言风语,竟敢直接撂挑子走人。”
“我是来保护爹的。”小孩伸手比划了一下。
朱佑樘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把人招呼上轿辇:“哪里要你一个小孩出面啊。”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要的,江芸跟我说过杜子美的诗:‘我幼事父师,熟闻忠厚言’。我一听这不是一模一样嘛,爹对我这么好,那我肯定也要好好对爹的。”
他一脑袋撞倒他爹的怀里,来来回回拱了一下,笑眯眯说着。
朱佑樘心中立刻柔软起来,抱着他的儿子大笑起来。
“赏,江芸大赏。”他痛快说道。
文华殿的考察点到为止,朱佑樘其实是个溺爱孩子的人,许是自己之前并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他对朱厚照很疼爱,就连考教学问也不会问的太深,反而是朱厚照爱表现,边上还有一个朱厚炜在拱火,两人的嘴皮子就没停下来过。
不过左一句江芸说的,右一句江芸也这么说过的,偶尔穿插一句焦老师也说过。
朱祐樘满意点头,看向焦芳:“教得不错。”
焦芳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等从文华殿出来,朱祐樘早已不生气了,只是看着匆匆赶回来的侍卫们,叹气无奈摇头:“去请刘尚书来。”
小黄门匆匆离开。
刘大夏下朝没多久,刚回到自己的衙门刚坐下没多久,就被小黄门叫走了。
殿内,朱祐樘看着年迈的尚书,无奈说道:“今日真是闹出好大一个没脸。”
一侧的陈宽立刻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完整复述一边,最后厉声问道:“何来裁革要裁革陛下的仪仗队的,事关陛下安危和颜面,一个都不能少的。”
刘大夏沉默着,把嘴边压说出去的强硬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软下来的口气:“是微臣疏忽并未及时汇报给陛下,但此事也是经过部堂商议的,翻阅了众多资料裁确定的,锦衣卫如今的额制已经远超设立之初,太祖时不过两千人,但如今全国上下已有十五万人之多。”
朱佑樘震惊:“这么多?”
“是。”刘大夏又算一笔俸禄的账,最后又说道,“若是只裁革卫所军营,却对锦衣卫视而不见,只怕会有人不服,反而损害陛下威名。”
朱佑樘没说话了。
陈宽立马提主子开口:“那怎么裁到驸马都尉麾下了,而且驸马都尉那些手下都近乎裁了一半,那不是直接动了陛下的仪仗队。”
刘大夏并不喜欢太监,若是平日,他定然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但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旋者江芸说的那一句——上学下达,知我者天也。
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
这件事情若想做的好,就不能让陛下迟疑,那就只能一步步说给陛下听,上天能见证他毫无私心,可世人不行。
“驸马都尉手下大都是各地兵营送上来的人,他们投靠驸马,这才混到仪仗队里,平日里素来不端,为祸京城,文武不全,本就毫无本事,京兆府那边的案子一查就能垒一堆,如何能保卫陛下安全,不若直接让正儿八经的锦衣卫担任才是最合理的。”刘大夏的声音逐渐变得硬邦邦起来。
陈宽有些不悦,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排斥,声音微微尖锐起来:“那也是陛下的人,何来要兵部私自做主,完全不合陛下通气的。”
刘大夏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陈宽立马扭头去看朱佑樘。
朱佑樘是个好脾气的,知道刘大夏是个执拗的人,闻言叹气:“事情闹成这样,把这些人都叫回来算了,两边也算有个了当。”
他是个惯会和稀泥的,谁知道刘大夏只觉得自己退了一步,如今还被一个太监骂了,所以一声不吭。
朱佑樘一看也跟着不高兴了。
君臣两人不欢而散。
“真是坏脾气。”陈宽骂道,“爷这么给他台阶,他都不下。”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去请阁老们来。”
—— ——
刘健等人赶到时,朱佑樘正在喝药,屋内有淡淡的中药味。
刘健一脸担心:“陛下可要保重龙体。”
“那也要大家都安分一些才是。”朱祐樘淡淡说道。
三位阁老立马跪下请罪。
“行了,起来吧。”朱祐樘叹气,“又非说你们。”
陈宽接过药碗,先一步把刚才的事情委婉说了一遍。
三位阁老了然。
“陛下可要下旨问罪刘尚书?”刘健直接问道。
朱佑樘没说话,他到底是有点不舒服的,他自认为对刘大夏已经足够温和了,几次三番请进京,给了他足够的尊重,这次裁革也不过是想着息事宁人,谁知道他竟然是一点也不肯低头。
——倔驴!
陈宽替人说道:“刘尚书如此顶撞陛下,且行事粗鲁,今日闹得是仪仗队,明日就是宫内侍卫,虽说要做出点事情来,但如何能如此行事。”
“此事倒是不难。”刘健说,“只是问罪需要前因后果,不知陛下是想要把裁革一事停了?”
朱祐樘想也不想就说道:“自然不要。”
“那后续的事情可要交托给谁?”刘健又问。
朱佑樘哑然。
——这一时半会他还真想不出来。
“刘尚书铁血手段,才能压制。”刘健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此为其一,其二,若是陛下要用这个名头问罪刘尚书,那后续的人会不会认为裁革之事会得罪太多人,所以此事无关紧要,态度不过尔尔。”
朱佑樘彻底冷静下来了。
但他下不了台了。
李东阳见状,连忙递上台阶:“今日值班兵卒闻风就是雨,差点害了君臣失和,幸好陛下仁慈,不被蒙骗,刘尚书慧眼如炬,真是一眼看透问题关键,不若正好让刘尚书递个具体裁革方案的折子来,也好公示众人,总比闹得人心惶惶的得好。”
朱祐樘看向李东阳的眼睛都温和起来了:“李爱卿考虑得极是,内阁拟制去吧。”
三人有惊无险地出门了。
“没想到刘阁老对刘尚书还挺维护地。”陈宽忍不住酸溜溜说着。
朱祐樘含笑:“老师虽有些脾气,但性格最是刚正。”
陈宽垮下脸来。
“这些驸马都尉是如何得知名单消息的。”一个小黄门借着给人研墨的动作,天真问道,“瞧着消息也怪灵敏的。”
原本低下头的陈宽瞬间看向小黄门。
小黄门低着头,低眉顺眼地站着。
朱佑樘被这话点醒,瞬间陷入深思。
陈宽欲言又止,慌张说道:“说不定是兵部的人自己泄露的。”
朱祐樘摆手:“不可能,刘尚书多谨慎的人。”
他想了想:“查,去查,仔仔细细地查。”
—— ——
两日后,江芸芸溜溜达达去给太子殿下上课的时候,正听到詹事府里有人在恭喜焦芳荣升礼部左侍郎。
焦芳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合不拢嘴,就连见到江芸芸也一脸和气:“呦,这不是江学士嘛。”
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左侍郎好啊。”
焦芳更高兴了。
“听闻陛下也赏了你银钱和布匹,哎,虽说不是升官,但有钱也是极好的。”焦芳安分不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不中听的话了。
江芸芸也不生气:“当然还是钱好,毕竟我还年轻嘛。”
焦芳不笑了。
——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江芸爷爷了,估计还有剩的。
王鏊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板脸:“江学士,你上课要迟到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背着小手跑了。
焦芳气得直咬牙。
“和年轻人计较什么。”王鏊慢慢悠悠说着,“不说比我们的儿子了,比孙辈说不定还要差几岁呢。”
焦芳更不想笑了,直接甩袖离开了。
费宏不解:“好端端和他置什么气。”
王鏊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一想起驴舌头也能说话了,听不得而已。”
费宏无奈一笑:“这人可记仇了,算了,要是熬得住,说不定是下一任呢。”
王鏊撇了撇嘴。
—— ——
没多久,一份帖子送到江芸院中,当时江芸正在和今年的新科进士,之前在扬州一起相处过得叶相、杨果等人说话。
之前江芸芸一直闭门不见客,直到殿试结束,庶吉士的选拔都结束了,这才开始接收帖子。
吴宽年纪大了,之前科举的变故,吓得他一出考场就病了一场,如今一听考试考卷考生这些字就忍不住心悸,所以见了几个人也就不见了,让他们直接去找江芸。
他有意做个人情。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前,过几年估计就要退了,要这个座师的虚名已经没用,不如给自己小孩徒弟等人结个善缘,把这个座师的名头给江芸,而且认了年轻有为的江芸做座师,肯定比他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小老头有用。
所以江芸芸过上了白天上班,晚上交际的日子,忙得不得了,还要抽空和人讨论学问和世面上流行的哲学理论。
没错,现在的读书人其实已经开始批判程朱理学的天理是万物的本原,但也有人不赞同陆王心学的万事万物皆出于心,总之都是很有想法,且一个个都要说出来的人。
所以他们兴致勃勃去看江芸芸,企图得到她的见解时,江芸芸只能微笑着不说话,故作高深。
她信的东西,在这里十有八九属于大逆不道。
这一轮轮的大浪淘沙的交谈,江芸芸还真捡到几个神童天才了。
这一届中一个叫王廷相的,开封府仪封县人,她最是满意,读书以经国济世为务,大胆创新,非常有锐进的改革思维。
还有不少人也都很好,瞧着很有读书人的锐气。
“好多神童啊。”江芸芸关上门后和乐山感慨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乐山欲言又止得看了她一眼。
“哎,谁送来的帖子啊?”江芸芸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乐山一看,也跟着啊了一声:“是刘尚书,兵部的刘尚书,您的刘师兄。”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哎,刘师兄怎么找我啊?奇怪,跟个鸿门宴一样,还下帖子,也太慎重了……明日下值之后,家中……算了,不想了,总不能害我吧,你明天早上给我准备一点礼物出来。”
乐山点头:“不知可有带家眷?”
“刘师兄这次入京只带了自己和两个仆人。”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刘师兄一向避嫌,怎么好端端要请我吃饭。”
“之前京城还闹得沸沸扬扬的裁革,这几日都没动静了,听说锦衣卫都走了好多人,每天都有人离开京城,现在京城的房价都便宜了,治安都好了不少。”乐山好奇说道,“是不是庆功宴啊。”
江芸芸笑:“这刚开始的事情,你就打算庆祝啊,没有的事情,我估计是其他事情吧。”
乐山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就是胡说的,只是瞧着最近街上的那些纨绔子弟都收敛了不少,心里高兴,对了,夫人好久没来信了,公子怎么也不得多问一句啊。”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坏了,这一天天忙得都忘记了,还有江渝是不是也好久没来信了啊,你等会都替我写信问问,两个小姑娘在边境我还挺不放心的。”
“不是说做什么调解做的风生水起嘛,现在蒙古话都说的极好了。”乐山笑说着,“现在身边围了一群人呢,都是要跟着她学呢。”
第二日,江芸芸拎着礼物,骑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去刘府吃饭了。
刘家住得很偏,靠近城门口的位置了,不过不少家境窘迫的读书人也都住在这里,治安倒还是不错。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了,回头我们老爷要不高兴了。”开门的仆人笑说着。
江芸芸咧嘴笑:“不碍事,是我当师弟给师兄的礼物,也不值钱,就是根墨条。”
另外一个仆人伸手:“老爷在内堂等着呢。”
江芸芸入内,就看到刘大夏穿着简单,没有任何装饰,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背对着站在正堂,面前挂着一幅黄河静静流淌的画,头顶是月光,两侧是游走的行人,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逸平和。
“这是我当年治水时,看着那些汹涌而下,肆虐百姓时有感而发留下的画。”刘大夏出声,“那个时候的黄河水,只要被它卷上了,谁来了也救不了你。当日我在秋水镇,那水里都是哭声,那些孩子瞧着还没我腿高,那些老人就这么在我眼前被卷走,我看得……心都碎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收了起来。
“所以我后来给自己画了这么一幅画。”刘大夏低声说道,“我得要把黄河治好,至少,至少三十年不能再出事了。”
他转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哪怕让我死在黄河里也是可以的。”
“当时师兄吐血累到在黄河上的消息传到京城,我恨不得亲自去找您。”江芸芸说。
刘大夏看着面前已经长高的年轻人,知道他这句话不是在敷衍他的。
他的师弟最是热忱,最是真挚。
那一年第一次见他时,扬州大雪纷飞,他满怀激动匆匆而来,正遇到江芸和他的朋友走在走廊下说话,满脸稚气,隔着漫漫大雪,两人的视线相遇了。
那一年他才十岁,长得瘦弱,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偏有一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一眼看过来,就知道此人定然不凡。
他长得凶,便是自家孩子见了他也不敢说话,江芸的那些同学见了他也怯懦极了,只有他的小师弟一见他就是笑,眉眼弯弯的。
再后来就是在京城,他已然长高了,却还是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装着小大人的样子,企图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说话,说的话也有理有据,不再充满稚言稚语,白话连篇。
他长大了,在老师精心的养护下,这株不起眼的小草不知不觉长大了,成了一颗郁郁葱葱的小树,逐渐有了锋芒,但同样也愿意颤颤巍巍地伸出枝叶去庇护自己觉得对的道理。
再后来两人各奔东西,再得知他的消息,他成了大明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那样的风光,只是还没高兴多久,他就得罪人去了琼州,随后的消息好好坏坏,断断续续传了过来,他也跟着起起伏伏,颇为忧心。
那时,他住在东山下,手里是老师的信,耳边是师弟的消息,可他看到的却又是黑暗的世道。
那幅画就这么不伦不类地挂在墙上。
他累了,一个黄河治水让他精疲力尽。
他本是不想出来的。
他根本就救不了那些孩子和老人,他耳边一直是那些人的哭声,那么大声,那么绝望,可他毫无办法,他甚至自身难保。
他实在太痛苦了。
是他的老师,年迈体弱的老师跟他说再去看看吧,再往前走几步,你的师弟就在你前面。
所以刘大夏出来了。
“真是长大了。”刘大夏开口,露出浅浅的笑来,“其归,好久不见。”
江芸芸笑着打趣着:“之前在城门口迎接您,您可是直接把我赶走的。”
刘大夏无奈摇头:“倒是一样的油嘴滑舌,坐下吧,是不爱吃饭嘛,怎么不长肉。”
江芸芸坐在他对面,大大咧咧说道:“挺爱吃饭的,就是不长肉。”
“想太多了,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累的。”刘大夏亲自为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连忙双手接过,悄悄看了他一眼,打着马虎:“路见不平嘛。”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的。”刘大夏说。
“师兄不是也得罪了很多人。”江芸芸顾左言他。
“我都是老头了,得罪人便得罪人。”
“我也会是老……人的。”江芸芸嬉皮笑脸。
刘大夏气笑了。
——好得很,那种熟悉的,想要揍人的感觉回来了。
“师兄今日怎么好端端请我吃饭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见你不行,见了你也不行。”刘大夏挖苦着,“你这个小师弟真是难伺候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直言不讳:“怎么师兄也挤兑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刘大夏摇头:“知道焦芳爱挤兑你,你还非要撩拨他。”
“他说话不中听,而且每次都是他先针对我的。”江芸芸不高兴说道。
刘大夏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意味深长说道:“他为一个礼部尚书努力了这么久,连着前两任都敢使绊子,下狠手,你一个小小学士要是安分一些就好,偏这么高调,还这么厉害,他可不是视你为眼中钉。”
江芸芸眼睛一亮:“前两任尚书的绊子……”
“不过有些猜测罢了,背后不说人之过,我今日来是为了其他事情的。”刘大夏岔开话题。
江芸芸一脸失落。
“听闻你和镇远侯关系不错?”他话锋一转。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没说话。
——摸不准答案是什么,怕挨骂。
“扭捏,你和顾仕隆的关系谁不知道。”刘大夏嘲笑着。
“哈哈哈,是挺好的。”江芸芸只好打哈哈。
“我最近裁到他那边了……”刘大夏说。
江芸芸瞪大眼睛。
刘大夏微微一笑:“还请江学士为我做一下说客。”
江芸芸不笑了。
——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是鸿门宴啊。
“锦衣卫裁好了,卫所弄好了,就剩下三大营,总得要寻一个突破口。”刘大夏直接说道,“我瞧着镇远侯就很好,一向有贤名不说,和老师也认识,这不,还有个关系不错的人在眼前。”
江芸芸呆呆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会被打出来的吧?”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