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会栖凤阁霍巡他,爱她什么呢?……

    及至酉时三刻,夜色深沉,深秋的夜风吹得树影婆娑。

    天黑以后,府里次第点上烛火,下人收了工,都纷纷回屋去了。

    水岚给徐复祯披上一件栗色缠枝花纹斗篷,提了一盏绛纱六角提灯,瞧着四下无人了,这才打开雪晖园的院门,又拿提灯照着徐复祯脚底,生怕她一不小心绊着了。

    主仆二人避过旁人的耳目,径直往后山走。

    水岚提着灯走在前头,恍然觉得这一幕很像戏曲中的大家小姐夜里私会外男的桥段。

    不过这种事好像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她该不会是去见那个霍巡吧?

    水岚心中一激灵。

    徐复祯沉默地走在水岚后面。

    她前去赴霍巡的约,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问,只是他愿不愿意回答她心里也没底。

    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有一丝雀跃,总觉得见到了霍巡,事态又一点点回到自己的掌控中来了。

    今夜是九月十九,月亮已不盈满,不过好在晴夜无云,借着月色与烛火的照明足以上山。

    行至栖凤阁,徐复祯令水岚在楼下等她,自己提着裙一步一步踩着红木阶梯上了阁楼二层。

    霍巡早就候在那里了。

    他换了一身云鹤纹的白绸外袍,正支起一条腿坐在临着山的雕花栏杆上,左手把着一尊青瓷执壶,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明明是不雅的动作,可看起来非但没有半分粗俗,反而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此刻正仰头看着山间的夜景出神,银蓝色的月光投在英挺的面庞上,像覆上了一层白纱,清冷又疏离,跟她素日见到那个言笑晏晏的霍巡判若两人。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轻轻走上前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霍巡转头看过来,眉宇间薄冰般的冷意霎时消融,立刻泛起一层笑意。

    徐复祯走到他的身侧,就着朱漆栏杆望向夜色中墨绿的山林,轻声道:“下头高有百尺,你坐在栏杆上,也不怕跌下去么?”

    霍巡别过头去远眺山景,道:“在外面的时候,比这高得

    多的山峰都攀过,这点高度实在不算什么。”

    徐复祯闻言笑了笑,解下斗篷铺在美人靠的冰冷石面上,优雅地坐了下来。

    她看着身旁的霍巡,好奇地问道:“这里是郡王府的别院,你是怎么进来的?”

    霍巡微微一笑:“从岐明山那头翻过来就是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骑了个把时辰的马儿出城,又翻过一座山头,就、就为了来见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漫出一丝欢喜来。

    霍巡“嗯”了一声:“这都不算什么。在外面赶路的时候,一天骑上十个时辰的马也不是没有。”

    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她那刚冒头的欢喜小火苗浇灭了。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霍巡似是没有察觉她的不快,又道:“我回京以后本来想着见你一面的,没想到听说你住进了郡王府。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不想提她受伤的事,转过话头问道:“你怎么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侯府有你的人?”

    她想起上回他送信进来,她那时被秦萧吓住了,忘记查问是谁将信递进来的。

    霍巡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有啊。你们府上的顺喜就是我的人。”

    顺喜?那个在二门跑腿的小厮?

    徐复祯想起来了:“那个我找去给你正骨的小厮?他怎么成了你的人?”

    霍巡笑了一下:“收买人心是最简单的。你今后把他当自己人用就是,他会无条件听从你的。”

    徐复祯确实需要一些自己人。

    她和霍巡的事,就连锦英也不知道,如今完全信得过的只有水岚一个。

    侯府处处是徐夫人的耳目,郡王府也没有个自己人,她想做什么掣肘太多。譬如今夜出来见霍巡,就得偷偷摸摸,唯恐旁人瞧见了。

    那她今后筹谋解除秦萧的婚约,拿回自己的财产,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总不能事事指望姑母。

    徐复祯想起她中午新得的金丹堂,于是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我的。你有没有办法找一些信得过的人到里头去?”

    霍巡应得干脆:“没问题。”

    徐复祯得了他的允诺,不由高兴起来,弯弯的秋水眼里头透出潋滟的笑意,清辉月色投映在她的面容上,平添三分朦胧的清丽动人。

    霍巡看着她的笑颜,心里猛地漏掉一拍,他真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些冒犯她的举动,只好若无其事的别过脸去,仰头喝了一口执壶里的清酒。

    徐复祯却没察觉他的异样,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对了,成王让你去公主府做什么?”

    霍巡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是成王?”

    他的眼神清亮,在月光下闪动着不解的光芒。徐复祯不禁有些得意,她随口胡诌道:“你从前不是在秦萧麾下办蜀中铁器案吗?如今出走自然是投靠蜀中的成王去,他现在想必为着这事焦头烂额吧?”

    霍巡闻言又看了她一眼:“蜀中铁器案?你是说万州作院的案子么?”

    徐复祯心道不好,她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说出了“蜀中铁器案”这个名称。这桩案子此时还未蔓延至蜀中各州,还没有“蜀中铁器案”的叫法。

    霍巡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不知是否会因此起疑?

    徐复祯有些心虚地抬眸去看他,他此时别过了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那刀削斧凿般的侧颜,月光在他乌浓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好在他没有揪着她的口误不放:“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的。”

    她操心的是他吗?她操心的是她的处境!

    当然其实她也不关心成王跟文康公主有什么勾连,她更想知道的是:“你跟文康公主是什么关系?我看你对她府上很是熟悉呢。”

    霍巡没有回答,拿起执壶仰头喝了一口酒。

    徐复祯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那薄冰又渐渐凝结起来,周身又泛起了方才那生冷的疏离感来,他看起来好像离她更遥远了。

    霍巡带着些追忆开了口:

    “我父亲获罪之前是门下省的长官,我七岁时做过皇长子的伴读。那时候皇上还未登基,在王府的时候跟文康公主有一些交情。”

    徐复祯有些讶异,怪道她总觉得他一个落魄的罪官之子,为何举止之间总透出些清贵矜傲来,原来他还曾做过皇长子的伴读!

    难怪秦萧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肯这么轻易地放他出京。

    “后来皇长子十岁上夭亡了,我也回了自己府里。算下来,这次回京还是我跟文康公主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相见。”

    “那你这趟见到她一定很开心吧?”徐复祯幽幽说道,话里带了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醋意。

    霍巡哈哈大笑,道:“我跟她不是朋友,最多只能算盟友罢了。皇家的人……都很无情。”

    他似是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对徐复祯道:“以后公主府你还是少去,那不是个好去处。”

    徐复祯想到前世文康公主惨烈的结局,难道霍巡这个时候就已经预见了她的下场?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发冷,她看向霍巡,他正凭栏远望,浓长的眉,半挑的眼。或许是少年家道中落的缘故,他身上兼具了清贵与落拓的气质。跟他的几次接触中徐复祯能感受到他的诚挚与洒脱,怎么也不能将他跟前世那个传闻中的霍中丞联系起来。

    传闻中的霍中丞冷肃、独断、野心勃勃、弄权专擅,铲除起异己毫不手软。

    有人说他是成王手下的一把刀,更有人说成王只是他台前的提线木偶。

    无论是哪种说法,总归与她此刻面前的这个霍巡毫不相干。

    她不由站了起来,走到霍巡身侧。山风吹得他的发丝拂在她的脸上,带着半分痒意,半分凉意。

    “皇家的人无情,那你又为何辅佐成王身侧?公主府不是好去处,你又为何混迹其中?”

    最终把自己也变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徐复祯有些唏嘘。

    霍巡回过头来看她,目光中流连着缱绻的情意:“傻姑娘,我不进入权力中心,将来拿什么娶你?”

    徐复祯一怔,她忘了还有这一节。

    可是,前世没有她,他不还是卷入了权力的漩涡?

    下一瞬,只见霍巡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再者,我得为家父洗清身后名。他一生清直,死后却连祖坟都不得入。”

    他朝着徐复祯伸出一只手:“等办好这件事,我们就远离权力纷争,去游历山川,做一对闲散居士可好?”

    他的手极为漂亮,五指修长纤劲,向着她发出邀请。

    徐复祯却没有把手放上去,她看着霍巡,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他对她是真心的吗?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徐复祯已经栽过一次在秦萧的“真心”上,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相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是再也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

    霍巡他,爱她什么呢?

    第32章 剖白陈心迹她要就此沉沦么?

    起风了,夜风刮得山林间的草叶沙沙作响。

    霍巡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轻柔而坚定:

    “你信不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徐复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透出疑虑、审视,总而言之,他不给个满意的答案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她跟初见那会儿那个天真懵懂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霍巡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贞末年的夺嫡之争?今上即位后清算异党,夷了当时宰相辛炎的三族。家父是平贞元年的状元,从户部录事做起,一直做到门下侍郎。就因为替辛炎上书辩陈刑罚过重,被皇上以同罪论处,流放崖州。

    “我那时候十一岁,陪着我父母踏上流放之路。第二年,家父以罪官之身病死,三个月后,家母随之而去,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我一个不能科考的罪臣之后,辗转各地求学,一心只想有朝一

    日能替家父洗清罪名。可那天在秦世子的书房看到你,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可以有一点别的追求。”

    他温柔地注视着徐复祯,心中回忆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他们在秦世子的书房商讨政事,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推门进来。

    他还记得她穿了一身橘红色的衣裳,如一抹亮眼的春色打破了满屋凝滞的气氛。他就坐在书房门口对面,她一推开门看见满屋子的人,那霎时间惊慌无措的眼神正好落入他的眼里。

    他没见过她,但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可以判断出来——

    这是秦世子的未婚妻。

    她站在书桌旁有些难为情地和秦世子说话,那眼神温柔似水,却莫名地在他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见钟情吗?

    她美,可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从崖州一步步走回京城,又上下求索得入秦萧的麾下,年轻的侯门世子将来定会大有作为,留在他门下是他最好的选择。

    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跟他产生交集的女子,断送了留在侯府的资格,值得吗?

    他并不后悔。

    秦萧门下待不得,他自可往别处去。

    只是见她的机会可能就那一次,错过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点头了呢?

    霍巡向来是个肆意洒脱的人,近十年的磨难也没有改变他性格的底色。

    他直接去表白了,也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她的拒绝。

    他本来已经死了心,可是为什么,他被扔在暗无天日的柴房时,她竟然回头了。

    他被命运戏弄了十年,终于老天还是垂怜了他一回。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格外诚挚地说道:“你就像一束耀眼的火光。飞蛾扑火,还需要理由吗?”

    徐复祯的眼睛湿润了,飞蛾扑火,她有那么重要吗?

    那上一世,他为什么没有回头来找她呢?

    可是这话不能问,这话无法问。

    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他不是上一世的霍巡。

    她不能拿着上一世的事情来质问现在的他。

    徐复祯轻轻咬住下唇。

    霍巡见到她眼里氤氲的水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无论何时,言语总归是最苍白的,或许一个拥抱比赌咒发誓要有力得多。

    他从栏杆处站起来,轻轻地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的气息席卷上来,不是素日闻到的衣物间的雪松香气,而是另一种陌生的、弥淡的、温柔又有侵略性的,男子的体香。

    他贴得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高挺的鼻梁抵着她额头那微凉又硬朗的触感。

    那一刹,徐复祯犹豫了:她要就此沉沦么?

    她没忘记,前世的霍巡对她是多么绝情;可那本就是她活该受的:谁让她当初没答应他的告白?君若无情我便休,她一点责怪他的立场都没有。

    她今后想要享受他的庇护,总该费点心思,譬如说在这山间的秋夜与他订下终身,教他以后再也不能忘了她——

    这样想时,徐复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对她耳鬓厮磨。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酥酥痒痒的,可是她并不反感。

    他的手指继而从她的鬓发拂到鬓角,微微粗砺的薄茧滑过她嫩如凝脂的脸庞,停在了尖尖的下颏上。修长劲瘦的手指微微发力抬起了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按压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

    抵在额角的鼻梁骨一路下滑,碾磨着她的脸颊。忽然唇上那粗砺的触感消失了,随即填补上的是温凉的,柔软的,轻盈的,细雪般无声又润泽的轻啄。

    徐复祯心里蓦地跳漏了一拍,她不敢睁开眼,可那排纤长浓密的羽睫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低垂的视线还是瞥见了他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在吻她。

    小心翼翼又细细密密地吸吮她的双唇,又酥又麻的触感从唇瓣蔓延到心底,她紧绷的身子却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回应起他的撷取。

    得到她的回应,他愈发地大胆起来,开始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轻啄,起先她还紧扣着贝齿,渐渐却在他炽热的掠夺中败下阵来,陌生的舌尖挤入她的口中,渡进清冽的气息,带着淡淡梨花的甘甜与醉意。

    唔……

    徐复祯想起他方才拿在手边的青瓷执壶,原来里头装的是梨花酒。

    那梨花酒是用什么酿成的,怎么比公主府的酒还醉人?仅从舌尖渡来的一丝酒气便让她面颊潮红起来,甚至连耳朵尖都在发烫。

    酥麻的感觉开始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她渐渐觉得自己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只好伸手攀住了他的肩颈,霍巡却顺势抱起了她,将她轻轻放在铺了斗篷的美人靠上,一手撑着她身后的栏杆,俯身低头吻着她。

    山风越来越大了,吹得草木翕动哗然。

    夜凉如水,可是她不觉得冷,唇舌相接之处如火般滚烫,烫得她脸都热了,徐复祯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好在现在是夜里,他应该看不到她脸上熟透的绯红。

    远处传来夜鸮沉锐嘶哑的鸣叫,徐复祯一惊,下意识地要后撤,霍巡却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不为所动地继续缠绵痴吻。

    她悄悄睁开了眼,却见他此刻正闭着眼,专注又动情地亲吻着她,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俊眉修目上尽是迷离的神色。

    这一刻,好像万籁俱寂一般,风声树声夜鸟声一俱停下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只剩下如擂鼓般的心跳,是他的,也是她的。

    她眼见着他,唇齿交缠着他,这应当是她前世今生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疯狂、最出格的举动。

    自重生以来,徐复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着不慎落入前世那样的境地。

    她轻而易举地赶走了王今澜,还未来得及庆贺,秦萧就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认清了现实: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想挣脱秦萧的束缚也不是一件易事,更遑论报仇。

    哪怕是她亡羊补牢笼络住了霍巡这个未来的权臣,可前世的遭遇令她疑心一切真心,尤其是这几个月以来抽丝剥茧地窥测到前世种种可能的真相,霍巡与秦萧究竟有没有勾连,他对她究竟有没有真心?

    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她的心头,令她寝食难安,仿佛大海中飘荡的小船好不容易搁浅,才发现停靠的并不是岸边,而是一块险峻的礁石。

    然而今夜过后,她心中的这个疑虑突然就释怀了,内心那漂泊不定的小船也突然靠了港。

    他能图她什么呢。

    就冲这缠绵悱恻的细致的深情的热吻,他对她的真心能做得了假吗?

    她从前不懂情爱,以为跟秦萧那种小儿女之间的牵愁惹恨就是爱情。遇到霍巡,她才知道真正情爱是多么热烈汹涌,她统共才见他几面啊。她先前答应霍巡的告白不过是图他的庇护,今夜却是真的动了心。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忽然觉得她的人生除了复仇,也可以有点别的追求。

    她的心房松懈下来,酸涩却又涌进了眼底。在他动情地亲吻她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溢。

    霍巡的手掌冷不防摸到了湿润的热泪。

    他微微怔忪,从沉醉的缠吻中回过神来。

    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芙蓉面上说不出的秾艳动人,被他吸吮过的唇瓣鲜红妍润,美得摄魂夺魄。那双眼睛却水盈盈的,潋滟的泪光折射着银辉的月华,盛不下的泪水在脸颊上滑下了两道泪痕。

    霍巡慌了神,她不喜欢这样吗?他方才强迫了她吗?

    他忙不迭从怀中取出巾帕给她拭泪。

    徐复祯摇摇头避过他的擦拭,却揽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她讨厌自己动不动就掉眼泪,伤心也哭,委屈也哭,现在就连高兴也要哭。

    她把泪水都蹭在了他的白绸衣上。

    霍

    巡有些无措地拥着她,好不容易等到怀里的人气息渐稳,只听得她闷声说道:“你发誓,永远也不能负我。”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微微仰头直视着她,诚恳地说道:“我霍巡倘若负你,此生无复得用,夺算凶诛,死生不得其所……”

    “别说了。”徐复祯忙伸手按住他的嘴。

    她刚刚哭过的眼睛清亮泛红,此刻却眉眼弯弯透出几分笑意,并没有被冒犯的不快。

    霍巡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到她方才流着泪仰头看着他的样子。

    西沉的月光自侧方打在她的容颜上,双颊还留着迷醉的酡红,可那双眼睛纯净又透彻,像不着一尘的水晶。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见她第一面就沉沦了。

    第33章 世子初交锋徐复祯觉得没必要为了沈珺……

    守在栖凤阁一层的水岚已经半梦半醒了好几回,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响动,连忙打起精神点亮了烛火。

    只见小姐身披斗篷徐徐走下楼梯,后头跟着一个身形挺拔,风姿俊逸的年轻男子。

    水岚瞪圆了眼:她就知道!又是这个霍巡。小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这都快二更天了还不回去。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带着笑迎了上去,殷切地问道:“小姐,我们回去吧?这半夜鸟叫得还怪瘆人的。”

    身后的霍巡道:“我送你下山。”

    徐复祯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水岚立刻从这一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小姐从前看世子都没有过这般的缱绻柔情呢!

    当着霍巡的面她也不敢多言,默默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明。三人一路无言地下了山。

    郡王府的别院占地广阔,初到京城又来不及采买仆从,后山下的角门连值守的人都没有。

    徐复祯在角门的花架下停下了脚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霍巡:“你……一会儿回京城吗?”

    霍巡微笑道:“现在回去,赶到东直门的时候正好开城门。”

    徐复祯眼眸在他身上流转片刻,道:“你会在京城逗留多久?”

    霍巡温柔地回答道:“可能月余,也可能两个月。”

    水岚候在一旁听他们依依惜别,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好不容易那缠绵缱绻的两人终于分开,一回到雪晖园水岚立刻一头扎进耳房睡了过去,都忘了问小姐跟那个霍公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

    自那日与霍巡分别以来,深秋之后的天一日凉过一日,徐夫人又派人过来请徐复祯回去。

    其实先头已派人来接过一次,徐复祯因着不愿意回去面对秦萧,借口要跟新认的表姐沈芙容培养感情推拒了。

    可如今霍巡也在京城,而郡王府别院又在京郊,见上一面着实不易,她反倒盼着回京城了。

    徐夫人的人一来她便立刻顺水推舟应允了,将回府的日子定在九月廿四。

    沈珺自告奋勇:“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合该由我送徐姑娘回去。”

    因着郡王妃依着徐复祯的提议悄悄把他养的白狼送回了真定,对外却说“处决”了它,沈珺将自己关在屋里消沉了好几日。

    如今他主动请缨要出门,郡王妃自是求之不得,立刻应允了由沈珺驾车送徐复祯和秦思如回府。

    回程的路上,沈珺对马车里的徐复祯道:“徐姑娘,我们京城里的宅邸也快修葺好了,就在临着侯府的崇仁坊。”

    徐复祯听出他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郁郁,故意逗他:“你的‘斥候’栽在我手里,你就不恼么?”

    沈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痛地说道:“我,我哪有脸恼你!都是我害了它。”

    徐复祯闻言抿嘴一笑。

    他能知道错就好。到时候回真定看到他的“斥候”,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她笑着安慰他:“你也别伤心了,说不定它以后还会以别的方式重回到你身边的。”

    沈珺忧伤地说道:“斥候是我从北狄战场上带回来的狼崽子,今后再养多少狼总归不再是它了。”

    徐复祯有些讶异:“你还上过战场?”

    说起这个,沈珺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自豪:“我十二岁时跟着叔父上过一回。我那队骑兵也是从那个时候组建起来的,虽然只有七个人,但训练有素所向披靡,连我叔父都赞过勇武的。”

    闻言,徐复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方放在荷包里的太极鱼符,有些好奇地问他:“你那支骑兵能不能调到京城来?”

    沈珺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天子脚下擅养私兵,那是要以谋反罪论处的。”

    好吧。徐复祯有些失落地将荷包放回腰间。

    一旁的秦思如看着他们说话,心中不由懊悔:要是当时受伤的是她就好了!这样郡王世子千方百计赔礼的人就是她……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挡到祯姐姐前面去呢?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进了东直门就回到了京城。

    此时已近城门口,驾车的沈珺却骤然勒紧缰绳,马儿扬蹄嘶鸣,掀起一阵滚尘。

    车里的徐复祯和秦思如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好在没有磕碰。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稳住身子后将车厢侧帘掀开一线往外望去。

    前方正对停着一辆天青色莲花纹的油布蓬顶红木雕花马车,身穿绛红色云雁纹缎袍的年轻男子端坐在银鞍骏马之上,如修竹玉树般的清俊疏朗。

    秦萧!他怎么来了?

    徐复祯周身的血渐渐冷下来。

    沈珺翻身下马,他不认识秦萧,但认出了对面马车上长兴侯府的纹徽。

    “长兴侯世子?”沈珺朝对面打个了招呼。

    马上的秦萧看了他一眼,这才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郡王世子。”

    他比沈珺年长两岁,身量也比他要高一些。此刻两人相对而望,秦萧嘴角虽带着笑,可那双狭长凤眸上却冷意凌然。

    沈珺立刻察觉到了秦萧的来意不善。

    这就是徐姑娘的未婚夫?

    他不慎伤了徐姑娘,秦世子生他的气也是难免的。

    沈珺决定服个软:“我……”

    “我来接舍妹和祯儿回府。”秦萧打断了他的话,将眼神投向沈珺身后的马车。

    秦世子既然知道她们回府的日子,难道就不知道两家商议好了由他代郡王府送她们回去?

    沈珺的火气也上来了,不为所动道:“郡王府派了车,秦世子又何必走这一趟?”

    秦萧语气不善:“我来接我家的女眷,难道郡王世子要阻拦不成?”

    他这么一说还真令人无从辩驳,沈珺压着怒意道:“秦世子要带人走,也得问问徐姑娘她们的意见吧?”

    秦思如想跟郡王世子待在一起,犹犹豫豫不想下车。

    徐复祯却觉得没必要为了沈珺得罪秦萧。

    她掀了车帘出来,沈珺迎上前去,却被秦萧抢先一步伸出了手。

    徐复祯不敢直视秦萧的眼睛,视线从他脸上掠过看了一旁的沈珺一眼,到底还是伸手放在了秦萧手上。

    秦萧手臂一发力,将她接下马车。

    秦思如无法,也只好从马车上下来了。

    秦萧用手背轻轻拂过徐复祯的脸颊,带着几分怜惜道:“你瘦了。”

    徐复祯极力克制住避开他的手的冲动,自那一晚后,她尤其怕他这种阴郁偏执的温柔。

    沈珺快气炸了,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郡王府还会苛待徐姑娘不成?

    秦萧却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执起徐复祯的手轻轻拉起她的袖口:“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珺哑然。

    他的鞭子乃精光寒铁所制,每一节都带着尖锐的倒钩,即使只是轻微一蹭,到底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三寸许的伤。

    好在她的伤恢复得很好,如今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粉痕。

    徐复祯不惯在人前展示伤疤,将手臂从秦萧手中抽离,转过话头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么过来了?”

    秦萧笑了一下,道:“公事要紧,你更要紧。我来接你回去。”

    一阵秋风刮过,徐复祯身上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思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男人为着徐复祯剑拔弩张,心中不由怅然: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回到长兴侯府,秦萧转头折去了官署。

    徐复祯先是去拜见了王老夫人和徐夫人,回到晚棠院时已近酉时。

    锦英眼巴巴地迎了上来:“小姐!奴婢可想死你了……”

    “去把二门那个顺喜给我叫来。”徐复祯没忘记她的正事,打断了锦英的献殷勤。

    锦英现在是把自己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到了小姐身上,对小姐的吩咐自是分外上心。

    不多时,顺喜便被叫了过来。

    自他进门起徐复祯便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顺喜十三四岁的年纪,柳条般又瘦又长的身材,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

    进了门,顺喜很有眼色地上前唱了个喏。

    徐复祯冷冷道:“跪下!”

    顺喜忙跪了下来,道:“小的做错了什么,还请小姐明示。”

    徐复祯冷笑道:“你领着侯府的月银,却做些吃里扒外的事,谁给你的胆子?”

    顺喜心里一惊,道:“小的领着侯府的月银效忠小姐,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徐复祯道:“你效忠的是我,还是外头那位?”

    顺喜眼睛转了转,道:“效忠那位跟效忠小姐不是一样的么?”

    徐复祯道:“你少在这里耍贫嘴。我问你,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教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倘若旁人再许你更多好处,你是不是又要转投旁人门下了?”

    顺喜到底是霍巡的人。她虽然不质疑霍巡的御下能力,可是也得先让自己安了心才敢使唤。

    顺喜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道:“小姐这就看不起小人了。我顺喜虽为人奴仆,可也是志存高远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就能把我收买了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亮了亮,道:“霍公子文韬武略,将来定会大有作为。我能为他效犬马之劳,将来自然少不得我的好处。”

    徐复祯心道:这个顺喜倒会识人。口中却道:“既如此,我去跟夫人求个恩典,放你出去服侍他得了。”

    顺喜一听,忙道:“别!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小的给霍公子效命,也不妨碍在侯府鞠躬尽瘁嘛。”

    徐复祯道:“你要想留下,那在侯府里就只能认我一个主子。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二心,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顺喜忙道:“那是决计不会的。霍公子吩咐了,小姐让我往东,我就不能往西。”

    徐复祯又道:“我听说你在二门那边跑腿,还会给人看病?”

    顺喜嘿嘿笑道:“小的家里从前是行医的,从小跟着耳濡目染会一些杂方。后来爹娘没了,不得已才到了侯府当小厮。”

    徐复祯心里暗暗点头,这个顺喜会些医术,口条也好,人也机灵,倒是个可用之人。

    她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去给我办件事。”

    “小姐尽管吩咐。”顺喜洗耳恭听。

    “去告诉你们霍公子,就说我要见他。”

    第34章 打探与拉拢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候在一旁的锦英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道:“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答,转头吩咐她:“你悄悄地跟着这个顺喜,看看他一路去找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锦英领命而去。

    要说跟踪人锦英是有一手的。当初她偷偷监视王今澜的行踪,连世子都没发现过她。

    她一路远远地跟着顺喜,只见他出了晚棠院,匆匆往外院走,拐过西北角门来到了大街上。

    街边杨树下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干瘦老头,面前的摊位上插着一面黄底幌子,用朱砂写着醒目的“算命”两个大字。

    顺喜左右望了望,径直走到那算命摊位前坐下了。

    锦英吃了一惊,这个顺喜也太不靠谱了吧,放着小姐的吩咐不去办,竟然还优哉游哉地算起了命?

    她惊讶的当口顺喜已在那头算完了命,又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

    锦英正欲跟上顺喜,却见那算命先生将摊位上的幌子换了个方向,她忽然福至心灵:这个算命先生就是顺喜接头的人!

    她忙躲在暗处继续观察那算命先生,只见他的摊位又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坐不过半刻钟便离去。

    此时暮色降临,那算命先生将幌子一卷,悠然自得地收摊了。

    天色已晚,锦英也不好再跟上去,于是急急忙忙地回去给徐复祯复命了。

    “算命先生?”徐复祯沉吟道,“顺喜走后,摊位上都来了些什么人?”

    锦英掰着手指头数:“来了两个问失物的,两个问八字的,一个问日子的……”

    “有没有那算命先生主动招揽的客人?”

    “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锦英想了一下:“顺喜走之后他把幌子插到了左边,后面算完一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之后又把幌子插回了右边。”

    徐复祯点点头:“那接头的就是那个穿青布棉袍的客人了。”

    所以,霍巡的信息链就是由顺喜传给那个西北角门的算命先生,而那算命先生则借着算命的幌子将消息传递出去。

    他安排得可真隐蔽!心细如发的锦英有心盯着才看出了些苗头,若是寻常人恐怕还真发现不了!

    打探到了霍巡的人手安排,徐复祯不由心情大好。

    虽说那晚在栖凤阁霍巡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可徐复祯到底还是不敢完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别人。她知道的越多对自己就越有利,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上霍巡的忙。

    偏偏霍巡把她当内宅娇女,什么都不肯跟她说,那她只好自己打探了!

    徐复祯笑眯眯地对锦英说道:“锦英,这事办得不错。”

    她大方地赏了锦英一锭银子。

    霍巡挑选的人警惕性肯定很高,锦英还能如此顺利地顺藤摸瓜,可见她是有做探子的天赋的,这样的人才留在后宅实在是埋没了。

    她得想个办法,把锦英安置到金丹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中年文士匆匆走进与长兴侯府相隔几个坊市的一间普通民宅。

    宅子门口停着一辆醒目的金丝楠木华盖马车,与周边青砖白瓦的民宅格格不入。那中年文士瞥了马车一眼,询问门房:“公子今天有客?”

    门房道:“文康公主来了。”

    中年文士颔首,匆匆往里头走去。

    宅院的正厅此时已经掌了灯,一对年轻男女相对而坐。

    那女子满头珠翠,眉目锐利美艳,正是文康公主。而她对面坐着的男子神俊骨秀,清如濯雪,正是霍巡。

    文康公主今日纡尊降贵亲临霍巡暂歇的宅院,正是为了万州作院的铁器案而来。

    盐铁乃国之重本,万州一地却暗自扣下了那么多精铁,简直震撼朝野。文康公主却从里头嗅出了一丝机遇:

    她虽贵为皇帝嫡长,可到底是女儿。如今虽仗着外祖周家的支持可以把控朝政,可若是等四皇弟五皇弟长大了些,父皇考虑立储了,恐怕她的日子就没有现在这么恣意了。

    若是能在万州作院的案子中谋到一些好处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将来父皇想收回她的权势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刚起这个念头,蜀中的成王便遣了谋臣来找她结盟,派的还是她的旧识霍巡。

    在与霍巡商谋的这些日子里,她发现这桩案子背后所牵涉到的利益更深、更广,远不止万州一地。

    再者,她发现这个童年时的玩伴对局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只是不知怎的竟投入了成王门下。若是能把他拉拢到自己麾下,成事的谋算就大大增加了。

    若是成了,她能控制蜀地的铁矿的话,那恐怕连父皇的立储她都能左右了!

    她今夜亲临此处拜访霍巡,表足了诚意,为的就是拉拢他。

    “蜀地毕竟远离京师,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及时应对。再者我父皇这两年身子也不大好,那些外封的王公都回了京  。偏偏成王领着西川路指挥使的要职,想回也回不得。现下西川路又出了万州这桩案子……”

    文康公主正意有所指地分析着京城的局势,却见霍巡扭头看向外边,朝着那头招了招手。

    她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青袍文士走了进来,对着霍巡耳语了几句。

    他原本冷肃的神情蓦地柔和了下来,嘴角似乎露出了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对那青袍文士道:“知道了。我会安排。”

    文康公主神情冷厉地剜了那青袍文士一眼。

    那青袍文士顿时如芒在背,匆匆告退了。

    真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人哪来的胆子敢进来打断她的谈话?

    霍巡更是可恶,竟一点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非得在她说话的时候让人进来回话!

    只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文康公主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继续方才的谈话。

    先前霍巡还跟她有来有回地对答,可自那青袍文士走后,他明显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连说了好长一段话,只换来了他敷衍的“嗯嗯”两声。

    文康公主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拿起茶杯重重地拍在桌面,大为不满地说道:“霍介陵,你要是还有旁的事,就先处理掉再来跟我谈事!”

    霍巡闻言心里一松,面上带着一丝歉意道:“多谢殿下理解,那在下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今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文康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方才那句话是在警告他不要心不在焉,他竟顺坡下驴给她逐客令?她什么时候被人下过逐客令?

    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坐上马车,她才稍稍平息了怒火,恢复了一些理智。

    霍巡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他能在她说话的时候让那人进来,说明那个人的消息一定比她更重要。难道他还在接触别的势力,难道他还有别的安排?

    一想到这里,文康公主坐不住了,连声吩咐外头的随从:“你立马派人盯着霍介陵,包括他手下的人。他们平日都去办什么事,见什么人,一一给我记下来!”

    随从领命而去。

    华贵马车哒哒地驶向京城最显贵的永昌坊,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阑珊。

    京城各坊的灯火也次第熄灭。

    锦英站在床前剪掉了黄铜灯座上的烛花,轻轻吹熄了蜡烛。

    今夜是她值夜,她抱着小姐赏的银子兴奋得睡不着。

    这一锭银子能抵她几个月的月银!小姐对水岚都没这么大方过吧?

    说起来,还得多谢那个霍公子。

    “小姐,霍公子是谁啊?”

    徐复祯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含糊其辞地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清亮的眼睛盯着月光映照的帐顶出神。

    霍巡得了她的口信,想安排见她一面估计也不容易。

    她还是耐心等几天吧!

    过了两日,徐夫人派人把徐复祯叫到了兴和堂。

    她一进兴和堂,只见外间坐着一个面生的锦衣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庞清瘦儒雅。

    姑母把她叫过来,怎么不让外人回避?

    徐复祯不禁疑惑地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便介绍道:“祯儿,快见过你六叔。这是长房的徐六爷,现下管着族里庶务的。”

    原来是徐家来人了!

    徐复祯对徐家的人没有好感,不过她现在不比刚重生那会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她笑盈盈地对徐六爷行了个礼,道:“不知六叔过来,祯儿有失远迎。”

    徐六爷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叹道:“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的时候,才到这凳子这么高。”

    他的手在半空虚虚比划了一下,带着些追忆道:“那时候你才六七岁,穿着孝服站在三哥的灵前,不哭也不闹,就那样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徐夫人眼里也有泪光闪过,忙打断了他,嗔道:“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

    她让徐复祯和徐六爷落了座,又让舒云上来看了茶,这才说道:“下个月祯儿就十六了,她的亲事也该提上议程。”

    徐六爷连连点头,道:“从前不是说跟世子定了亲吗?”

    徐夫人道:“那自然是定了亲的,只是定婚书还没有写。宗之今年刚出仕,我想着等他官场上稳定了,过个一两年再娶祯儿进门的好。所以这趟请了六哥你来,就是想先写了婚书,免得后头有什么变数。”

    说罢,看了徐复祯一眼。

    放在以前她是绝不可能当徐复祯的面讲这些的,只是这几个月来侄女好像成长了很多,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侄女到底幼失怙恃,虽有自己帮忙安排,终身大事还是让她心里有数些的好。

    徐复祯垂着眼帘安坐下首,面色并无波澜。

    徐夫人心里一阵欣慰,侄女先前还闹着要解婚约,看来如今是想通了。小儿女哪有不闹矛盾的,等成了亲自然就好了。

    第35章 一日两见客他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

    “原该如此。”徐六爷点点头,又转头对徐复祯道:“你爹娘故去后,族里本来想让你养在你大伯娘身边,是你姑母非得带着你到了京城来,又给你找了门这样好的亲事。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她!”

    徐复祯很看不惯他摆的长辈谱,心道:我姑母好不好我自己心中有数,用得着你在这指手画脚吗?

    面上却乖巧地点头。

    徐夫人摆摆手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不是我们长辈该做的吗?婚书的事原也不用祯儿出面。今儿叫过来是为着给她看看我大哥留给她的财产。”

    徐六爷咳嗽了一声,道:“昭娘,你是知道的。我们徐氏向来分房不分家,财物田宅都是归公中打理。三哥走得早,身后又没儿子,他名下的那些田产族里自然是收回去了的……”

    “这个我知道。”徐夫人打断他,“咱们徐氏世代耕读,族里人口也多。将来祯儿出嫁,我给她添嫁妆,就不用族里出了,只把她娘亲当年带过去的陪嫁还回来给她就是。信里写的让六哥带过来的嫁妆单子可曾拿来了?”

    徐六爷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徐夫人:“你侯夫人的吩咐我哪敢忘啊。常氏的嫁妆是我在打理,祯儿出嫁之后自然是该给过去的,就当是族里的添妆了。”

    徐夫人却没动,对徐复祯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拿去看看。”

    一旁的舒云上前接过册子递给徐复祯。

    那册子话本厚薄,蝴蝶式的版装。徐复祯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只见清单上一应列着家俱、书画、衣饰、器具、田宅、商铺等类目。那些用具衣饰估摸着徐家早就拿来自用了,她只关心田宅商铺等大头财产,于是照着目录清单往后翻。

    翻过册子的家俱页时,入目是清一色的黑漆螺钿,常家与徐家位于江南一带,审美以清简雅致为主,家俱多用紫檀、杞梓等低调又华贵的颜色,不像京城这边流行的金丝楠木、大红酸枝等张扬的颜色。

    册子里琳琅满目的各式屏风、几榻、橱架洋洋洒洒地记了十数页,再往后翻,是各式灯盏炉筒、碟碗盘器,材质从黄铜到白瓷到琉璃、工艺从鎏金到嵌宝到彩绘不一而足。光是房中四季摆放的赏瓶花器便有三十余套,就是一日一换,也用不着那么多吧?

    徐复祯看得疑窦丛生,常家虽有钱,却也不是这么个奢侈法。照这样的数量,得是多厚一本册子才能记完这些财物?可是她都快翻到底了,还没翻到那些田宅商铺呢!

    她干脆从最末页翻起,这才看到册子录了抚州的田庄九处,宅院四处,商铺一十二间,只四五页便翻完了。

    她神色不由微冷,对徐六爷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道:“只有这些?”

    徐六爷道:“抚州的财产我们管着的便这些了。许是还有京城的、润州的财产,那些也不在我们手上,自然册子里是没有的。”

    徐夫人道:“这嫁妆单子难道是不全的?”

    徐六爷讪笑一声,道:“昭娘,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哪里还找得到当初的嫁妆单子。这些不过是对照族里现有的资产誊下来的罢了。”

    徐夫人便伸手要过来那册子翻看,越看心下越是恼

    火:徐六爷欺负祯儿是闺阁姑娘看不懂,可她管了二十年家难道看不出里头的门道?

    寻常人家嫁女,为着方便不会添置太多家俱器物,多是置备一两套常用器具,尔后给足银票地契,余下的等到了夫家再慢慢添置。何况她嫂嫂是从润州嫁到京城,后来随夫到洛州赴任,统共没有在抚州待过多少日,哪里会多出那么多家俱器物?

    再者册子里那几处田宅商铺在抚州也算不上好地段。常家怎么可能备下那么多日常用具,却不多给地段好点的田宅铺子?

    分明是徐家人吃准了祯儿将来大婚也不会朝徐家要回那些家俱器物,所以挪用田宅商铺的财产去置办了许多家私器具。恐怕那单子上的一大半的物品都是徐家人后来添置的!

    徐夫人气得肝疼,也不知是气他们糟蹋了嫂嫂的嫁妆还是气自己族人无耻。

    但她好歹还顾忌着徐六爷是徐复祯的长辈,不想在她面前吵起来,于是对徐复祯道:“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急了,姑母不知道徐家人的无耻,她上一世是见识过的。要是这事轻轻揭过以后再提可就不容易了!

    “姑母!这单子我瞧着不太对劲……”她站了起来,走到徐夫人身边轻轻摇着她的胳膊。

    徐夫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侄女也看出了问题!自己还总把她当小孩子……她突然觉得,把金丹堂交给侄女打理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徐夫人拍了拍徐复祯的手背安抚她:“你娘走得早,嫁妆又多,各种名目得慢慢地理顺。你放心!不会少了你的东西的。眼下姑母还有别的事和你六叔说。你先回去吧!”

    徐复祯知道姑母向来说一不二,嫁妆的事也不是现在掰扯几句就能解决的,只好依言退下了。

    走出兴和堂的时候,她听到徐六爷的声音道:“这孩子也太计较了些!”

    徐复祯不由气闷,原来姑母还在的时候徐家人就这么无耻了!怪不得前世姑母一走,徐家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卖了。她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再回抚州,不过母亲留在抚州的东西她一个碟子都得要回来!

    徐复祯心里想着事,冷不丁从廊下走出一个人朝着她打了个揖,把她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外袍的微胖中年男子,正热络地朝她招呼:“徐小姐。”

    徐复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姑母院里怎么会有这么没规矩的人?

    再定睛一看,忽然认出他是上回在金丹堂见过一回的管事,好像是姓迟。

    “迟管事。”徐复祯朝他笑了一下,“怎的在这碰到你?”

    迟管事笑道:“小的有事来回禀夫人。不巧夫人那头有客,便在花厅那头候着,没想到见到了徐小姐,自然是该过来拜见一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姑母当时对金丹堂诸人说的是金丹堂全权交由她打理吧?

    “夫人正待客呢,迟管事有什么事回我也是一样的。”

    迟管事一张圆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这……”

    徐复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姑母说要把金丹堂交给她管,可那些管事也没有当真的。说到底还是她没有威望!

    徐复祯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就去你刚才候着的花厅讲吧!”

    说罢,不待迟管事反应,率先往花厅走去。

    迟管事只好匆匆跟上了。

    “说吧,什么事?”徐复祯让人请迟管事落了座,学着徐夫人平时跟管事们说话的语气神态开口问道。

    迟管事搓了搓手,道:“咳咳,徐小姐你是知道的,我家里有六口人,前些时候我家老大又娶了媳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是要涨月银?徐复祯心里嘀咕,碰到这种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正好前儿我老乡在长平街的酒楼开业了,请我去当管事,一个月开八两银子的薪俸,比现在还要多出三两。小姐你看……”

    徐复祯恍然大悟,他是要请辞啊!她正好想要换些自己人进金丹堂,迟管事就主动请辞了,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迟管事一走,她就能更轻易地让霍巡找些信得过的人放进去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原本装出来的严肃消失得无影无踪,眉眼弯弯道:“好啊!迟管事你有了更好的去处,自然该抓紧机会。”

    迟管事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有些愕然:“那夫人那儿……”

    “夫人那里我帮你去说。”徐复祯爽快地说道。

    迟管事连连点头。他在金丹堂干了五年多,还怕自己贸然请辞夫人不同意。没想到徐小姐这么痛快地替夫人答应了。

    想到这里,他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又道:“小的不是那不靠谱的人,来跟小姐请辞之前已经物色好了几个接任的人选。夫人……或是小姐得了空便去金丹堂相看相看,待那新管事上任了,小的再走。”

    徐复祯对迟管事物色的人选不感兴趣,不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应该传信给霍巡让他帮忙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进去。只是上一次她让顺喜传信说想见他,这都过了好几天还没有动静。

    或许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逮着那个跟算命先生接头的人。

    于是她痛快地答应道:“那你去安排吧!我跟夫人说一声,下午就出去看看。”

    迟管事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徐复祯拿定主意,又转头回了兴和堂。

    走到廊下的时候,隐隐听到里头有争吵的声音。姑母这是跟徐六爷吵起来了?

    徐复祯想听听他们在吵些什么,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没想到守在门口的锦云见了她立刻大声道:“徐小姐来了。”

    里头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徐复祯有些懊恼地看了舒云一眼,锦云却笑盈盈地请她进去。

    徐夫人见徐复祯去而复返,不禁问道:“怎么了?”

    徐复祯看了徐六爷一眼,见他怡然自得地端着茶碗喝茶,不过她现在心里装着别的事,懒得和他计较,转头对徐夫人道:“姑母,方才金丹堂的迟管事来了。我想跟着他去金丹堂看看,反正也月底了,正好查查账。”

    徐夫人见她不是为着嫁妆的事去而复返,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说到底,她不想让侄女跟自家族人闹僵,这样传出去对侄女的名声也不好。

    听说是金丹堂的事,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你让舒云去安排就是了。我让邹嬷嬷跟你同去,免得那些人不长眼慢待了你。”

    邹嬷嬷是徐夫人的乳母,平日里便严肃得很,徐复祯也有些怕她,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出去看看罢了,哪里就要麻烦邹嬷嬷她老人家?”

    说罢像怕徐夫人反悔似的忙出了兴和堂。

    午歇过后,舒云安排好了马车,徐复祯便带着锦英去了金丹堂。

    迟管事早就安排好了接任的人选在西边的内室里候着,自己则亲自站在金丹堂门口迎接徐复祯。

    进了金丹堂,锦英替徐复祯解下斗篷,迟管事忙不迭地迎着她走向内室,殷勤地道:“他们都在里头候着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等着小姐定夺了。”

    锦英上前掀开内室的帘子,室内对窗上迎面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徐复祯鬓边的碎发。

    她下意识微微偏头,余光却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霍巡安坐在内室里,微微笑着朝她望过来。

    第36章 银票换真心怎么会有她这么可爱的人!……

    他!

    怎么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眼前?

    徐复祯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可定睛看去,那毫不避嫌的目光直闯进她的眼底,除了霍巡,还有谁敢这么肆意热烈地看她?

    他此番出来乔装了一番,穿着普通的青布外袍,仍是难掩英俊面容下那清傲孤绝的姿态。

    徐复祯的眼神掠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张红润的薄唇上,不

    由想起那夜在栖凤阁的荒唐,脸上蓦地飞起红霞。

    她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上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人。

    内室三丈见方的大小,上首摆了两张太师椅,下首左右各置三张圈椅,中间摆了一张小几。左边的圈椅上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灰蓝布袍的中年人,高而瘦;中间的是个中等身材穿暗黄布袍的中年人,霍巡倒坐在了最末位。

    迟管事上前对他们介绍道:“这便是我们金丹堂的主子徐姑娘了。”

    那两人闻言忙站了起来朝她行礼问安。霍巡也跟着站了起来,学着那两人的姿态朝她行礼问安,嘴角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徐复祯微笑着请他们落座,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刮了霍巡一眼。霍巡看到了她那似喜似嗔的眼风,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徐复祯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这算不算书上说的“眉目传情”?

    此时身后的锦英却轻轻地“啊”了一声,屋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锦英自觉失态,有些尴尬地别过脸低下了头。

    趁着他们落座的时候,锦英悄悄地对徐复祯附耳道:“那穿灰蓝袍子的就是上回跟那算命老头接头的人。”

    徐复祯闻言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穿灰蓝袍子的中年人一眼。他生得实在平凡,扔人堆里恐怕都找不着,亏得锦英一眼认出了他。

    她心里暗自喜悦:原来今日这场“面试”是霍巡安排的。

    亏他想得出来!那迟管事的请辞恐怕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是不知道霍巡上哪找的薪俸八两银子的差事给迟管事?是他掏的钱吗?

    徐复祯心中流连着许多疑问,心不在焉地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最后一指那个名叫“李俊”的灰蓝袍子的中年人:“我看他就很好。迟管事带着他去熟悉一下铺子吧。”

    反正这是霍巡的人,想必是他要安排进金丹堂的。

    迟管事见进展这么顺利,顿时喜上眉梢,忙上前引了那李俊往外走。

    徐复祯悄声吩咐锦英:“你去跟着他。”

    锦英斗志满满地跟上了迟管事。

    那暗黄袍子的中年人见落了选,便神色落寞地告了辞。

    内室就剩下了她跟霍巡。

    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她。清冽又好闻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徐复祯心中半喜半慌,伸手轻轻推他:“外面还有人呢!”

    霍巡伸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别怕。那两个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进来的。”

    他低头将脸埋进她的纤白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拂动她的发丝挠在颈窝的肌肤上,又麻又痒。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她能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许是白天的原因,徐复祯有点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伸手推了他一下,可他的身体却像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她只好加大了力度,霍巡却忽然放开了她,嘴唇在她面颊上轻轻擦过。

    徐复祯脸上被他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迟管事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霍巡笑道:“嗯。上回在栖凤阁,你不是让我找些自己人进去吗?”

    徐复祯没想到他的效率这么高,又有些急切地问道:“那迟管事的新差事的工钱也是你来开吗?”

    一个月八两银子,他哪有那么多钱!

    霍巡看着她急得微蹙的秀眉,模样娇憨又可爱,忍俊不禁道:“我只是做了一回中间人罢了。”

    徐复祯放下心来,又想起他方才说那两人都是他的人,养着那么多人开销也不会少吧?

    “那你手下养着那么多人……你的银子够吗?”

    霍巡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现在是在帮成王做事,一切花用有他兜底呢!”

    徐复祯垂下眼眸,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安。她心中始终觉得成王不是好人,连自己的手足宗亲都说杀就杀,霍巡跟他牵扯太深以后可就不容易脱身了。

    “顺喜说你要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想见你吗?”徐复祯嗔视了他一眼,脸却突然红了。

    霍巡忍住笑,只当没看见她那烧红的耳朵尖,柔声道:“顺喜传信过来的时候没说是什么事,我想着你在侯府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我如今身边有很多眼睛盯着,行动不能太张扬,所以才耽误了些时间安排在金丹堂见你。”

    说到侯府,徐复祯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不想待在侯府……”

    迎着霍巡有些诧异的目光,她突然很想倾诉自己这段时日的彷徨:“秦萧知道我想跟他退婚后很是过激……”

    她将秦萧夜闯她闺房还有在城门接她的事道了出来:“……秦萧现在忙于政事不太能顾及我,可我怕他闲暇下来以后会对我不利。”

    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惶然,霍巡心里钝钝地痛。

    其实如果没有他,她跟秦世子应该还是好好的吧?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改了主意接受了他,可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也不用急着去闹退婚,把跟秦世子的关系闹得那么僵。

    她在向他求助,可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回抚州徐家呢?”霍巡沉吟道,“从蜀中往返一趟京城不容易,我离京之后就不能时时看顾你。抚州离蜀中近些,也没有京城那么耳目繁杂。我去了蜀中之后也方便去看你。”

    “不要。”徐复祯抹了一把眼里盈然的泪光,“徐家的人对我不好。”

    她想去的是承安郡王府。郡王府的人口简单,里面性子最傲的沈芙容是她表姐,其他的人又好相处。重点是,秦萧不能随意乱闯郡王府。

    可是,她姑母是长兴侯府的当家太太,她打小在侯府长大,哪来的理由去郡王府呢?

    霍巡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

    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眼角,徐复祯抬眸正见他那心痛的眼神。

    她朝着他笑了一下,别过头去:“没事,我不难过。跟你说出来以后心里好受多了。我不惹他发疯就没事,平时姑母会护着我的。”

    霍巡沉声道:“我知道了。”

    徐复祯其实也没有指望霍巡能帮上她,侯门深院他怎么插得进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就觉得很委屈,倾诉出来后反而畅快了许多。

    她对霍巡一笑:“你在这等我一下。”

    看着她起身离去的背影,霍巡无奈一笑:这丫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可一想到她活在秦萧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他神色不由微沉。

    徐复祯出了内室,正见迟管事领着李俊在柜台前熟悉铺子里的各类事务,锦英跟在他们身后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走上前去对迟管事道:“迟管事,金丹堂这个月的盈利是多少?”

    迟管事眼风一扫,跑堂的伙计立马跑到铺子后头叫来了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捧着厚厚一本账册出来递到徐复祯面前,口中絮絮说道:“这个月铺子进货花了一百七十两银子,各路环节的火耗花了六十八两银子,铺子里的月银工钱还没结算,比对着上个月本月盈余应当有八十多两银子。”

    徐复祯道:“这么少?”

    账房先生抚须笑道:“小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咱们这么大一间铺子运转下来的成本是很高的。”

    “好吧。”徐复祯道,“反正现在也是月底了,你把这八十多两支出来给我吧。”

    迟管事忙道:“徐姑娘,按规矩每个月的银钱是要留在店铺周转,年底再把一整年的盈余上交的。”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这都快十月了,还有两个多月就年底了。这样吧,你们把这个月的营收留下来周转,前八个月的盈余兑出来给我。”

    迟管事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心道:幸好他另谋了差事。不然照徐姑娘这么搞金丹堂迟早要完蛋。

    不过他已有了新的去处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对着为难的账房先生道:“还不快照徐姑娘说的办!”

    账房先生领命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他捧过

    来一叠银票,喏喏道:“小姐,这里是泰丰票号的共计七百两银票。”

    徐复祯如愿拿了银票,笑眯眯地对迟管事道:“那你们继续忙吧!”

    回到内室,霍巡仍坐在方才的位置。

    徐复祯得意地将那七百两银票放在他面前的鸡翅木小几上,道:“喏,这个给你!”

    霍巡有些意外地看了那沓银票一眼:“你这是……”

    徐复祯道:“我觉得成王不是好人。你之前不是说帮令尊平了反我们就去游历山河吗?我怕你跟成王牵涉太多以后不好脱身了。办我们的事的时候就用我的钱好不好?这样我们也不欠他的!”

    我们?

    霍巡心底有根柔软的弦被她拨动了。

    小姑娘真的很聪明,只是保护得太好的成长环境令她有些单纯,还以为这里头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可以用金钱买断!

    但是看着她那双清亮澄澈的大眼睛,他实在不忍给她泼冷水,于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收下了那银票。

    徐复祯高兴得眉眼弯弯,又怕他心里有负担,于是道:“你放心用吧,我不缺银子花,我姑母会养着我的。”

    霍巡心中喟叹: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徐复祯忙挣开他的怀抱。

    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大胆!

    光天白日的,他就那么笃定外面不会有人进来!

    第37章 赠君束发冠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她根……

    回去的路上,徐复祯倚着靠枕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想着霍巡的事。

    她总不能天天去金丹堂。霍巡也说了他身边耳目繁杂,也不能天天出来见她。今日一别,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锦英在徐复祯旁边问道:“小姐,今儿在金丹堂,那个穿青色衣服的人是霍公子吗?”

    徐复祯看了她一眼,笑道:“锦英真聪明呀。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长得很好看。”锦英回想了一下道,“他是什么人啊?那个李管事也是他的人吗?”

    他是你未来的姑爷啊。

    但是这话徐复祯有点说不出口,她干脆忽略了锦英的问题,道:“锦英,今日迟管事跟李俊说的东西你也听到了吧?你觉得当管事难吗?”

    锦英道:“我觉得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当管事一个月能领五两银子,奴婢日日伺候人,也才拿一吊钱。干一个月抵我十个月,当男人真好!”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那我把你放到金丹堂去好不好?”

    锦英自觉失言,忙道:“小姐,奴婢不是说伺候你不好……”

    徐复祯根本没把锦英的话往心里去,她是真的觉得可以把锦英放出去:“我没开玩笑。当然也不是让你去当管事,那些迎来送往,生意场上的事你来做也不合适。但是你可以帮我管着金丹堂里头的事,一个月给你开二两银子怎么样?”

    “我、我吗?”锦英有些受宠若惊。外头的店铺里不是没有管事娘子,可那些能出来的管事娘子都是很有本事的,就连她娘,也还只是当着侯府内宅的库房管事罢了。去外面的商铺当管事娘子,她做梦也不敢想啊!

    徐复祯点点头道:“对,就你。就这么定了。”

    不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她不怀疑锦英的能力,但是得先把金丹堂的人换成听她话的人才行,不然那些人也不会听锦英一个小丫头的。

    锦英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就实现身份的跨越,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不留给水岚,而是给了自己!

    锦英抹了一把眼泪正准备表表忠心,忽然马车剧烈颠簸起来,她忙扑上去护住徐复祯。

    好在那颠簸只是一瞬之间。徐复祯稳住心神后询问车夫:“张伯,刚刚那是怎么了?”

    张伯还在骂骂咧咧,听到徐复祯的问话,忙答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闹市纵马!把拉车的马儿惊到了。”

    闹市纵马?徐复祯眉头微微一皱,掀开一线车帘往外看去,哪里还见得到那纵马之人的踪影。

    长兴侯府虽比不得老侯爷在平贞帝面前时那么得脸了,可寻常人见了也只有回避的份。那人非但闹市纵马,还惊了长兴侯府的马车,得是什么人才有嚣张至此的底气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纵马之人一路疾驰进永昌坊的公主府,给文康公主带回了一个消息:

    “霍公子身边的那个李俊,去了淞水街的金丹堂当管事。”

    “金丹堂管事?”文康公主半卧在美人榻上,衔过身边的美少年给她剥的葡萄,嗤笑道:“难道他霍介陵养不起人了,要手下人去自行谋生?”

    那随从道:“淞水街的金丹堂是长兴侯府的产业。”

    “什么?”文康公主坐了起来,眸光渐深,“长兴侯府的秦宗之管的可正是蜀中那件事啊。”

    “可霍公子不是秦世子赶出去的吗?”随从有些不解。

    文康公主瞥了他一眼,用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动动你的脑子。霍介陵背后是成王,成王这是要丢开我们去拉拢秦宗之呢。就算他跟霍介陵有什么龃龉,难道他会不给成王面子?”

    说到这里,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的面子大还是成王的面子大。”

    随从有些犹疑:“工部那头皇上死死地盯着呢。咱们直接去拉拢秦世子会不会太明显了?”

    成王拉拢秦萧可以说他是狗急跳墙,可是公主本就置身事外,何必去触圣上这个霉头?

    文康公主斜睨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谁让你直接去了?女人,当然是要用女人的法子。”

    ……

    王老夫人又病了。

    徐夫人连着侍了两天疾,徐复祯好不容易瞅了空去徐夫人面前打听她在徐家的嫁妆之事。

    徐夫人疲惫地伸手捏了捏眉心:“你六叔回去了。”

    “就这么让他回去了?”徐复祯吃了一惊。

    徐夫人愁肠百结地叹了一口气。

    徐家是打定了主意要昧下那笔嫁妆,只肯拿出一些不太值钱的田宅商铺和根本搬不走的家俱器物。她虽贵为侯夫人,可是远在京城;她大哥和父亲又过世了。徐家要是豁出了脸皮非要昧那笔钱,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除非找到常家拿出原始的嫁妆单子。

    可是这样做不就让常家和外人看了笑话吗?她亡故的兄嫂的脸往哪搁,侄女的名声又往哪搁?反正她是做不出这种事。

    偏偏老夫人一听说徐家来人了立马开始装病,折腾了她两三天。她也无心跟徐六爷写什么婚书了,先把他打发走,嫁妆和婚书的事就从长再议吧!

    今天又被侄女问起来,嫁妆的事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复祯一看姑母这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就知道她在徐六爷面前吃了瘪。姑母是体面人,在徐家那种无赖手上怎么讨得了好?

    她安慰徐夫人:“姑母,你也别太焦急了。事情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袖子下却暗暗握紧了拳头。姑母不愿意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就让她来吧!

    徐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欣慰地说道:“祯儿是大姑娘了,都知道给姑母分忧了。”

    她跟徐复祯说了一个好消息:

    十月十六是徐复祯的生辰。她去看了日子,正好这日宜进人口,她和郡王妃一合计,决定十月十六去郡王府摆宴认下这门干亲。十月上旬位于荣安坊的郡王府就修缮竣工了,荣安坊和长兴侯府所在的庆安坊只隔了两条街道,到时候她和秦家姐妹可以经常过去走动。

    徐复祯听了也很是高兴,自从回京以来她就没听说过郡王府的消息了。如今他们搬回京城,她便可常常借故过去小住几日。

    九月一过,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晨晚时分渐渐透出早冬的阴寒。

    徐复祯最是怕冷,这几日连门都不愿意出了,日日待在屋子里做针线。

    那些荷包锦帕她都绣腻了,加上如今心里又住

    了人,有心替他做一双麂皮手套。谁知料子都备好了,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手掌大小。

    她对着那张麂皮面料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做一顶束发冠。

    可那料子都裁好了,她又嫌颜色不够庄重,于是换了黑色的网纱重又裁了一遍。最后请了金匠打了几根仙鹤入云纹的金辐条,用玄色云纹锦缎围成底座,将裁好的网纱面料用金辐条固定起来做梁顶和耳翼。

    最后她犹嫌不足,拿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耳坠出来,请金匠帮她将那红宝石取出来镶在了束发冠底座上的金片上。

    做这顶发冠前前后后花了她四五天时间,好在做出来的成品精美华贵,缠了金丝的纱顶发冠轻盈而不失重量,徐复祯仿佛已经看到它戴在霍巡头上的样子了。

    她迫不及待地让锦英去传顺喜过来。谁知锦英前脚刚出门,后脚又回来了:“小姐,金丹堂新来的那个李管事过来拜见了。”

    徐复祯心里一喜,这样更好。她可以直接把束发冠给李俊,顺便打听一下霍巡的近况。

    因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直接在屋里接见李俊,便让锦英请他去了外头的花厅相见。

    李俊恭恭敬敬给她见了礼,也不多说一句废话,道:“不知小姐何时可有空去一趟金丹堂?”

    是霍巡要见她?

    徐复祯压下心头淡淡的喜悦,看了一眼天色,道:“明日辰时吧。”

    明日是十月十五,姑母这两日忙着准备她的生辰,她不想频繁的外出让姑母起疑,干脆直接假传旨意让车夫张伯备好马车。

    这趟出门,徐复祯谁也没带。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思索霍巡找她什么事。

    他的事没什么她能帮上忙的!而且,他好像也不太愿意跟她讲他在办的事情。

    难道说他就是单纯地想见她?

    还是说他是要跟她告别了?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猛地一沉。

    仔细算算他留在京城快一个月了。难道说他是办完了京城的事要离开了,所以才要见面跟她道别?

    身侧放着装着她做的束发冠的乌檀木匣,徐复祯小心地拿起木匣轻轻抚摸,心中充满了惆怅:幸好她还给他做了一顶发冠。他到了蜀中,戴着这顶发冠就该想着她,不会把她忘了。

    到了金丹堂,李俊把她引入了内室。

    霍巡果然在里面了。他正随意又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怡然自得,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真是奇怪!不管在公主府还是栖凤阁还是如今的金丹堂,他总是能在她面前反客为主。

    徐复祯心中暗自腹诽。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暗纹的缎袍,系着绛红色的腰带,跟她做的发冠倒很是相衬。

    她又有些高兴起来。

    见她进来,霍巡站起身来迎她。他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徐复祯要微微仰着头看他。

    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待会儿她要是拿出发冠来给他,他会是什么神情?

    霍巡已经开口:“祯儿,这趟我请你过来……”

    “等一下。”徐复祯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唇上。她不想听他说分别的话,至少得等她高高兴兴送完了礼才能提起那伤感的话题。

    她拉着霍巡在太师椅上坐下。

    霍巡不明所以地坐了下来,徐复祯却走到了他的身后。霍巡别过脸来看她,她却在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将头摆正过去。

    她的手滑如凝脂,如今天气冷了,手掌也变得冰凉凉的。

    霍巡一把捉住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令徐复祯莫名想起她那双出师未捷的麂皮手套。

    她从他手中抽出手来,道:“别动。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巡于是乖乖地坐着等着她的行动。

    徐复祯打开了放在几案上的乌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顶束发冠捧到霍巡的面前。

    那顶玄金乌纱冠幽重典雅,挺括有型,其上所嵌的一点红宝更是起了点睛之笔,令人目不能移。霍巡心神一动,回过头去看她:“送给我的?”

    “嗯。”徐复祯的语气了隐含一丝得意,“我自己画的样子,自己裁的料子,然后再请人打的金边。你喜欢吗?”

    “喜欢。”霍巡真挚地回答。

    “那我帮你戴上。”

    她从霍巡手上接过发冠,轻轻抽出了他头上的白玉簪,顺滑乌亮的墨发便像绸缎般倾泻铺陈开来。

    徐复祯忽然就明白了水岚为什么总爱用绸缎来形容她的头发:霍巡的长发便像乌缎一样又长又顺,只是比她的头发要硬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替他盘了发,将束发冠套进发髻里,再插上那支白玉簪。

    戴好了发冠,她转到霍巡面前去看效果。

    他的五官英挺俊朗,从前只用发簪挽起头发时便透出些许潇洒不羁,戴上发冠后陡增了几分沉稳雅重。徐复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前世的霍巡——他掌权之后是这副模样吗?人家说霍中丞不苟言笑,其实前世的他过得也不太开心吧?

    她的心情莫名低落起来。

    霍巡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徐复祯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他的腿上,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巡低低地笑:“怎么想到要给我送这个?”

    他的怀抱热得像冬天的手炉,说话的时候又贴得她那么近,徐复祯觉得脸上噌地烧了起来。

    她微微别过脸,讷讷道:“你如今是成王跟前的人了,我想应该持重一点,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枚发簪便对付过去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成王跟前的人了?”霍巡笑了起来,“这一趟算是我给他的投名状。帮成王过了圣上这一关,我的地位才算稳了。”

    徐复祯睁大眼睛看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浓眉微微蹙起,并不像平时那样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件事对他来讲也有些棘手吧?

    她想起前世盛安帝是在明年的三月大朝会把成王宣进京的。成王有惊无险地过了皇上的问诘,拿到了天子敕令。

    徐复祯揽着霍巡脖子的双臂收紧,贴得离他更近了:“放心吧,会顺利的。”

    霍巡偏过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徐复祯蓦地睁大眼。

    这是在外面啊!虽然是在金丹堂,有李俊看着也不会有人进内室。

    可是可是,这青天白日的!

    她“呜呜”地扭头躲他的吻。

    可是她忘了,自己此时就坐在他的腿上,他强劲有力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她根本避无可避。

    第38章 赠她生辰礼书上说玉佩可以定情。

    霍巡的吻全然不像栖凤阁那次的和风细雨,如狂风暴雨般侵略她的檀口,轻易地撬开了她的贝齿,将他的气息渡进她的唇舌内。

    徐复祯一开始还困兽犹斗,后来渐渐动了情,慢慢地回应起他的索取。

    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甜蜜又是酸涩:他这样的情难自禁,一定是因为临别前的不舍吧?他这次离开,他们要多久才能再相见?三月份成王入京,他会跟随其中吗?现在离明年三月还有四个多月……

    她心如乱麻,干脆不去想那些事情,也不去想外头的动静,闭着眼专注地感受他的温度,他的触感,他的吮吸,他的心跳。

    偏偏这时,她越想专注越专注不了。

    身下有块硬硬的东西咯着她,分走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她细皮嫩肉的只觉得很不舒服,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地试图避开那东西。

    霍巡发现了异样,恋恋不舍地离了她的唇,哑着嗓音问:“怎么了?”

    徐复祯有些难为情:“你腰上戴的玉牌咯着我了。有点难受……”

    玉牌?

    霍巡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下意识将她抱离了自己腿上。

    徐复祯不明所以地被他推离了怀抱,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又委屈地看着他。

    霍巡白璧雕成的面庞也飞起了红霞。为了缓解尴尬,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延龄眉寿牌型玉佩递给她,欲盖弥彰地问道:“是这个吗?  ”

    徐复祯就着霍巡的手看那长约两寸许的玉佩,心道:不是,比这个大多了。

    不过她的注意很快被这枚玉佩吸引了,从他手中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是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纯净莹润,光可鉴人。玉佩正面用篆书刻了“君子九思”四个小字,背面刻着“丙寅”两个小字。

    霍巡道:“丙寅年是我的生年。”

    徐复祯爱不释手:“要不你把这玉佩送给我吧?”

    书上说玉佩可以定情,赠予她也算礼尚往来。

    霍巡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五岁开蒙时家父所赠。后来抄家流放,在最艰难时我想卖了这块玉,却被我父亲阻止了。他告诉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徐复祯听懂了,他这是在拒绝她呢!原来这枚玉佩对他这么重要。都怪她方才一时口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开口索要却被人拒绝……她现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巡看到她那羞愧又失落的神情,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拿出这玉佩来给她看。

    他忙拉着她在身旁的圈椅上坐下,柔声地哄她:“我另外给你备了礼物!”

    徐复祯委屈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竭力忍住泪意:她要是现在哭出来那就更丢人了!

    霍巡拍了拍手,朗声道:“出来吧。”

    这时,内室的墙边突然打开一道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出来。

    徐复祯惊呆了:原来这内室里头竟然还有一个暗室!

    那个少女方才在暗室里,岂不是把她和霍巡的动静听了个遍……

    她的脸蓦地又红了,有些羞恼地瞪了霍巡一眼。

    那少女健步走了上前,对着徐复祯施礼道:“菱儿见过小姐。”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很是动听。

    徐复祯有些惊讶地转头看霍巡:“这是……”

    霍巡道:“菱儿,给小姐露一手。”

    “是。”菱儿干脆利落地应道,突然一拍身旁的几案,那茶碗被拍到了半空,菱儿却原地打了个空翻,落地的时候金鸡独立,右足高高举起,足尖正好顶着落下来的茶碗。她背过手去掀开盖子,那茶碗里头的茶水竟一滴也没有洒。

    菱儿将茶碗放回几案,后退一步向徐复祯抱拳施礼。

    徐复祯看得目瞪口呆,再看那几案,竟森森裂了好几道纹。

    这……她的劲儿怎么那么大?

    菱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几案,顿时有些赧然:“小姐,真是对不住,我修炼得还不够到家,到家的功夫是不会把几案拍裂的。这几案多少银子,我赔你吧。”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个无妨。你……你是什么来头?”

    霍巡接过她的话道:“菱儿打小学的内家功夫。你别看她瘦,两三个男子一起上未必打得过她。她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你喜欢吗?”

    徐复祯心中又是讶然又是感动,喃喃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霍巡站了起来,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你先前说秦萧会夜闯你的屋子,可我没有办法时刻在你身边保护你。思来想去,我把菱儿买了回来放在你身边。以后秦萧要是想对你动手,菱儿会保护你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的话!徐复祯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肩颈上。

    温热的泪水洇湿了他的领口。

    这丫头莫不是水做的,动不动就要掉眼泪?

    霍巡有些无奈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徐复祯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抬起头来看他,却正好撞进他温柔似水的眼底。

    鬼使神差地,她捧着霍巡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菱儿惊叫一声。

    徐复祯蓦地回过神来,屋子里还有人呢!忙把他推远了。

    霍巡不满地看了菱儿一眼,菱儿忙捂住了嘴。

    徐复祯似是想到什么,对霍巡道:“你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霍巡微笑道。

    她又高兴地搂住了他。

    “我还以为你要离开京城了,来跟我告别呢!”

    霍巡失笑,心里却一点点沉下来。

    他忽然觉得跟她有点生不逢时。倘若他再比她大几岁,遇到她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高处,那就可以直接向侯府求娶,不用令她领受这别离之苦了。

    ……

    在回去的马车上,徐复祯在心里盘算怎么安置菱儿。

    按侯府的规矩,未出阁的姑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四个粗使丫鬟,一个管事的妈妈。她的乳母袁妈妈一年前病逝了,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可是她总不能叫菱儿补了管事妈妈的空缺。虽然凭菱儿这身本事,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月钱也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她不禁问身旁的菱儿:“你功夫这样好,做什么都饿不死。为什么要卖身为奴呢?”

    菱儿道:“我家出了一些事……霍公子给了一大笔钱帮我摆平了。我卖身是出于江湖道义,自愿的。”

    徐复祯心中一动,问道:“他花了多少钱?”

    菱儿掰着手指头数:“八百两。”

    八百两!

    那岂不是除了她给的银票,他自己还贴了一百两银子进去?

    徐复祯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既有被人惦念着的欢喜,又夹杂着一丝酸涩:她想帮他的忙,没想到非但没帮上,还给他添乱了。

    银钱还是次要,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到菱儿这样的人,与她年纪相当又会武艺,家里还出了重金才能摆平的事……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此时的晚棠院,发现小姐不见了的水岚和锦英正大眼瞪小眼。

    水岚心中大约有数,小姐一定是私会那个霍公子去了。不过她不准备告诉锦英,锦英是夫人的人,让她知道霍公子的存在还得了,她一定会去告状。

    虽然水岚并不喜欢那个引诱小姐的霍公子,不过小姐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锦英,就让她蒙在鼓里吧!

    水岚决定三缄其口。

    锦英心中也有数,小姐一定是去金丹堂找那个霍公子了。不过她也不准备告诉水岚。以前水岚总仗着跟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以大丫鬟自居,她只能暗暗跟水岚较劲。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跟小姐有了共同的秘密,虽然不知道那个霍公子是干什么的,但是小姐这么看重她,她一定要替小姐保密。

    锦英也决定三缄其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的当口,徐复祯带着菱儿回来了。

    她往府里带了这么个大活人回来,肯定瞒不过徐夫人。徐复祯吩咐锦英:“下午我要带菱儿去见夫人,你跟她说一下夫人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她交代了菱儿,见了夫人就说是在路边卖艺时被她买回来的。为了让菱儿过姑母那关,还得让她熟悉一下秦府的各项事宜,免得到时姑母觉得她不靠谱,不同意把她放晚棠院。

    午休过后,徐复祯带着菱儿往兴和堂去,路上正好迎面碰到舒云:“徐小姐,夫人正准备请你过去呢!”

    舒云的目光在陌生的菱儿身上停了一瞬,随即热络地请徐复祯往兴和堂走。

    到了兴和堂,徐夫人也是一眼看到了陌生的菱儿。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菱儿一番,这才问徐复祯:“这是什么人?”

    徐复祯忙道:“姑母,这是菱儿。她家出了些事不得已在路边卖身,我正好碰到,感觉怪可怜的,就把她买回来了。”

    徐夫人又打量了菱儿一眼,她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苗条高挑,尖尖的脸蛋,五官倒是清秀舒展,不像不三不四的人。

    既然侄女喜欢,买便买了,到时再细细查问一下身家,没问题的话放房里便是。她不再多言,转头跟徐复祯讲起明日的事:

    “明儿就是你的生辰了。先前跟你说过的,去郡王府办,顺便跟郡王妃把干亲认了。到时你穿点喜庆的颜色,我瞧着水红色和橘黄色都不错,蓝绿的颜色就不要穿了。他们郡王府是宗室,只认郡王妃不能认郡王的,因此仪式也会简单些,你不要觉得委屈……”

    徐夫人细细地给她讲明日的各项事情,徐复祯听得连连点头。

    好不容易徐夫人讲完了,终于开口放人:“那你回去吧!今儿早些歇下,养好点精神。”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忙谢过徐夫人,准备招呼菱儿告退,却听得徐夫人轻飘飘地说道:“菱儿留下来。”

    徐复祯心里一紧:姑母果然不放心她!如今只能期待菱儿醒目一点,别露出什么马脚。

    姑母总把她当小孩子,生怕她被别人骗了。不过,她很快会让姑母刮目相看的。

    一想到明日的认亲仪式,徐复祯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第39章 原是戏中人她希望这出戏有个圆满的结……

    次日天气晴好,只是早晨出门的时候仍有些阴冷。徐复祯穿了一身桔红色缠枝纹刺绣的襦裙,外面套了件鹅黄色的杭绸夹袄。

    鲜艳明亮的颜色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徐夫人见了很是高兴,要拉她同坐一辆马车。

    秦惠如不干了:“母亲真是偏心,次次出门都要跟祯姐姐坐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的亲生女,我和思如都是庶女呢!”

    秦惠如向来不把嫡庶放心里,大大咧咧,想到什么说什么。

    徐复祯偷偷看向秦思如,果然见她抿着唇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遂开口打圆场:“那你跟姑母坐一起去吧!我跟思如一起坐。”

    马车上,徐复祯对秦思如道:“从前的事便算了,今天去了郡王府你再搞出什么事来,我是决计不会帮你遮掩了。”

    秦思如乖顺地说道:“祯姐姐,我知道是自己跟沈世子没缘份,不会再那样了。”

    徐复祯瞧着她那柳眉半蹙、秀目低垂的模样竟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她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以秦思如的性格,前世嫁给了家庭关系简单的新科进士,即便没有人给她气受,恐怕她心里也是郁郁难平的吧?

    而她自己就更不用提了,秦萧简直就是个大火坑,她甚至还没嫁过去就香消玉殒了。

    徐夫人那么殚精竭虑地为她们谋划婚事,本以为能保住她们后半生的富贵无忧,结果何尝不是事与愿违了呢。

    与其依照长辈的考量选一个看起来合适的人,倒还真不如依照本心去争取自己满意的姻缘——这不就是她现在做的事吗?她不想要姑母安排的秦萧,给自己选了霍巡。

    只是她活了两辈子才明白的道理,秦思如一早就在实践了。虽然说思如的手段有些拙劣,但从这点看来她确实比自己要勇敢。

    徐复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将头抵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侯府的马车到了郡王府的角门。

    虽是角门,按郡王府的形制已与寻常人家的大门无异。郡王妃早就打发了得脸的嬷嬷在门口候着。沈芮容天生热情好客,也眼巴巴地守在了门口。

    秦惠如一下车便与她凑到了一起,两个小姑娘分外投缘。待徐夫人下了马车,沈芮容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徐夫人看出她的心思早飘走了,便笑着挥了挥手让她带着秦惠如去玩耍了。

    徐复祯紧随其后下了马车,徐夫人上前给她理了理衣襟,正了正钗环。

    秦思如在一旁看着沈芮容拉着秦惠如远去的背影,又看着嫡母一脸慈爱地给徐复祯整理衣冠,颇有些落寞地站在一旁。

    徐复祯便拉住她的手:“思如,我们一块儿进去。”

    今日的认亲宴,除了秦家两姐妹,徐夫人还把两位公子秦营和秦芝也带了过来。长兴侯也有意让自家子弟跟郡王府的公子结识,倒还颇有些可惜今日不是休沐日,秦萧来不了。

    京城的郡王府比京郊的别院小了许多,好在府里的主子本来也不多,住着倒很舒适。因是刚刚修葺好的,宅院里的景观都颇为精致用心。

    仆从领着侯府的贵客们转过几道回廊便来到了郡王妃待客的中堂。

    因是郡王妃以个人名义认的干亲,所以那仪式倒也简洁。

    徐复祯的父母早逝,是以由徐夫人代坐父母之位,干娘郡王妃则坐在徐夫人右侧。

    婢女取了软垫过来,徐复祯先跪下来朝徐夫人磕了三个头,奉茶给她喝过;再朝郡王妃磕了三个头,仍是给她奉茶。郡王妃笑眯眯地喝了她的茶,又拿了备好的礼物赐给她——如是这般不过一刻钟便行完了仪式。

    徐复祯也正式改口唤郡王妃为“干娘”。

    郡王妃又笑着另拿出一份礼物给她,道:“今儿还是你的生辰,干娘还另备了生辰礼给你,这是鸣玉楼的大师傅打的赤金鸣凤衔宝珠金穗步摇,你看看喜不喜欢?”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匣子,入手极沉,连装着步摇的匣子上都嵌着百鸟朝凤的螺钿,可知其贵重。

    不过长辈的赠礼她收着便是。于是她笑着谢过了郡王妃,让随行的锦英收下了。

    认亲礼过后,便在花厅设宴。虽是设宴,不过就是两府的公子小姐们一块儿用个膳罢了,因此便简单设了三席,两位夫人共坐一桌,小姐们一桌,公子们一桌。

    郡王府的二公子年纪与秦芝相当,两人倒颇合得来。沈珺年纪最长,坐在公子们中间,气度举止都比他们更为从容隽雅。

    徐复祯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倒没有上回送她回府时的郁郁之色,反而神采飞扬,看起来颇为愉悦。

    真是奇怪,今天郡王妃跟沈珺都这么开心,认个干亲有这么喜悦吗?

    身侧的沈芙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沈珺,漫不经心地说道:“伯观因着那头狼跟婶娘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最近不知道婶娘许了什么好处给他,这两日什么脾气也没了。”

    徐复祯失笑,沈珺跟她同年,怎么脾性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她无心探寻沈珺的事,压低声音对沈芙容道:“芙容,你有没有办法问常家要到当年我母亲的嫁妆单子?”

    沈芙容吃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讶异地问道:“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徐复祯于是把徐家人如何昧下她娘亲嫁妆的事跟沈芙容说了。

    沈芙容听完果然怒火中烧:“呸!怎么有那么不要脸的……”

    说到这里她忙止住话头。徐复祯也姓徐,这不是把她也骂进去了吗?

    她偷眼去看徐复祯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并无不悦,反而亦是忿忿,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徐复祯心里根本没把徐家人当成自家族人,自然也不觉得沈芙容骂徐氏族人不要脸有什么不对,要丢人也是那人心不足的徐家丢人罢了。

    沈芙容又道:“你自小跟外祖家没有来往自是不知。常家嫁女,会在润州和夫家所在地置业添妆。就算你娘不在了,润州那些田地铺子也只可能在徐家人手上,常家不会收回去的。”

    徐复祯道:“徐家人一口咬定润州的财产不在他们手里,就算是抚州的资产也只是拿了些边角料出来敷衍。所以我才想问问有没有办法通过常家要回我母亲的嫁妆?”

    沈芙容沉吟道:“你娘都嫁给徐家了,常家肯定是没有立场要回去的。只有你有资格管徐家要。不过这样,势必要跟徐家撕破脸,而你姑母又是你未来的婆母,跟徐家撕破脸就是跟你姑母撕破脸,那你今后要怎么在夫家立足?”

    徐复祯道:“这个你就别操心了。能帮我拿到原始的嫁妆单子就行。徐家敢这么干,不就是吃定了我不敢跟他们撕破脸吗?我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沈芙容赞许地说道:“不错!凭什么让他们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姑母要是因此对你有意见,你就嫁到我们家来好了!我看沈伯观那小子挺喜欢你的。”

    徐复祯哑然失笑。

    宴席散后,郡王妃请他们到后园的畅音阁听戏。郡王府虽不大,但该有的娱乐设施一点儿也不少。

    畅音阁前搭了一座戏台,一楼阁中四面对开,炎暑时分清风通达,在此观戏则分外怡然;二楼则设暖阁,只开朝向戏台的一面。如

    今天气晴冷,众人俱在暖阁看戏。

    郡王妃请了一支戏班子过来唱戏。

    两位夫人点了一出《四郎探母》,一出《八仙过海》。两出戏唱完,郡王妃和徐夫人便推说疲乏先行离开了。

    剩下的众人里,除了徐复祯和沈芙容已经定下婚约外,其余皆是春心萌动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于是心照不宣地点了一折《会真记》。

    《会真记》讲的是寒门士子和他的贵族表妹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对少男少女们的吸引力比前两出戏大多了,众人皆看台上那衣袂纷飞的花旦看得入了迷。

    当看到花旦扮演的崔莺莺与张生私会时,徐复祯心跳忍不住加速起来,生怕他们被旁人发现——她忽然意识到,她与霍巡的每次见面不就跟戏剧里的主角一样,每次都是避人耳目的“私会”吗?

    意识到这点,她突然希望这出戏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

    她正聚精会神地与戏剧人物同悲共喜时,忽然脚下飞过一粒碎石。她有些诧异地朝石子飞过来的方向望去,却见沈珺站在阁楼边上的假山旁边,仰着头冲她微笑。

    徐复祯眉头微微一蹙,想起方才沈芙容说的话,觉得还是避嫌些的好,于是只作不觉,转过头仍旧看着戏台上的曲目。

    不多时,一个长相柔美的婢女款款上前,恭敬地说道:“徐小姐,我们世子请你下去说几句话。”

    徐复祯往下望去,沈珺仍旧站在假山旁。她心里有些不快,但顾及自己是在此做客,还是起身随那婢女下去了。

    走到假山旁,徐复祯警惕地看着沈珺,问道:“沈世子,你找我什么事?”

    沈珺冲她一笑:“徐姑娘,上回的事秦世子没有为难你吧?”

    他还记着那事?

    徐复祯心里松懈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语气过于生硬,于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道:“他为难我做什么。”

    沈珺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上次秦世子来接你的时候,你好像有点怕他。”

    徐复祯心里一惊: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连沈珺都看出来了?那秦萧肯定能察觉出来,但是他并不在意……他要的只是能牢牢掌控她,至于她心里怎么想,其实秦萧根本不在乎,可恨她从前一直以为秦萧真心待她!

    沈珺察觉到徐复祯面上的苦涩之色,忙道:“徐姑娘,其实你要是不喜欢秦世子大可以跟徐夫人说,我想她应该不会勉强你的。”

    徐复祯摇了摇头,只要秦萧不愿意放过她,就算姑母同意了又如何?不过,这困境本也不是可以诉之于人的。她勉强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你误会了,我跟他……很好。”

    “那好吧。要是他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你跟我说,我现在是你干哥哥了,我帮你出头。”

    徐复祯看着他那正义满满的英气面庞,好笑之余不免有些感动,道:“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沈珺眼睛亮了亮,道:“不是。我是来感谢你的。我娘都告诉我了,你让她把‘斥候’送回了真定,原来它没有死!徐姑娘,我,我太开心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徐复祯也被他的雀跃感染了,她先时对他印象不好,如今突然发现沈珺的性格还挺纯粹的。

    回到观戏台的时候,那出《会真记》已经唱完了。

    徐复祯惦念着结局,于是询问沈芙容,结果得知戏里的主角遭到礼教束缚,那张生高中功名后,竟将崔莺莺始乱终弃了。

    她一时怔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第40章 你也变了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新曲目,徐复祯仍怔怔出神,这一个月以来她和霍巡互通心意,那进展就像梦一样。可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当了一回观戏人,看见戏里的那般山盟海誓都能支离破碎,她这全靠激情堆积起来的情缘身后空无一物,倒更显得摇摇欲坠起来。

    外头有人高声唱喏:“文康公主驾到——”

    高亢尖锐的声音力压戏台上花旦的唱腔,也打断了徐复祯的对戏自怜。众人纷纷下了暖阁,前去见礼。

    四个穿镶金边白绸衣的美少年拥着一袭紫衣的文康公主走过来,沈芙容率先迎上去,笑道:“殿下怎么过来也不打声招呼,芙容好派人前去相迎。”

    文康公主笑道:“你们府上有好事,也没提前给本宫递请帖。”

    她的眼神掠过沈芙容投向她身后的徐复祯:“听说婶娘认了干女儿。原来是徐姑娘?”

    徐复祯款步上前见礼,道:“两家长辈素有交情,祯儿得蒙郡王妃厚爱,让公主见笑了。”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绕着她走了两步,道:“徐姑娘生得灵秀动人,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呢。今日听说徐姑娘喜事,特携礼来贺,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徐复祯闻言忙道:“殿下说笑了,劳动殿下过来祯儿心中已实属不安,岂敢有嫌弃之理。”

    心中却暗自纳罕,像文康公主这样传说中眼高于顶的人,怎么会突然为她的认亲宴亲自造访?

    她身后的沈芙容等人更是惊奇,文康公主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这么热络过,对他们这样隔了一层的堂表姊妹就更不必说了。今日为了徐复祯驾临他们府上,态度还如此谦和,属实令人吃惊。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文康公主只作不察,微笑道:“本宫的逸雪阁正缺人,不知徐姑娘可有意加入?”

    徐复祯吃惊地抬眸望向文康公主,见她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全然不似说笑。文康公主这是在招揽她?

    一想到文康公主上一世的结局,徐复祯觉得还是不要给自己招惹祸端为好,婉言谢绝道:“多谢公主抬爱。只是听闻逸雪阁中皆是女中诸葛,祯儿愚钝,恐怕不能胜任。”

    沈芙容在一旁听得两眼一黑。那可是逸雪阁啊!进了逸雪阁就等于是搭上了公主的人脉,将来就算出嫁了在夫家都能硬气很多!拒绝文康公主,除了得罪她之外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个笨蛋竟然还是她表妹!

    沈芙容急得不行。

    文康公主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徐姑娘是嫌我的庙小容不下大佛么?”

    “怎么可能?”沈芙容抢着答道,“祯儿她是喜出望外口不择言呢!”

    她悄悄掐了徐复祯胳膊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谢过公主!”

    徐复祯被架了出来,再说推辞的话便有些伤体面了,只得顺势应下:“多谢公主。祯儿鲁钝,还望公主今后多多提点。”

    文康公主面色稍霁,道:“本宫喜欢直截了当的聪明人,以后自谦的场面话不必说了。既如此,本宫就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明儿我会派车到侯府去接徐姑娘。”

    说罢,命人将礼品留下,带着仆从施施然离去了。

    待送走文康公主,沈芙容才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你以为她那是跟你商量呢?人家是通知你!赶紧谢恩大家面上都好看,你拒绝是想怎样?”

    徐复祯有些郁闷:“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么?”

    沈芙容咬牙道:“你真把文康公主当一般人了?她手上有权的!枢密院听她调度,连圣上都默许,你刚刚哪来的胆子拒绝她?”

    徐复祯有苦难言,她能不知道文康公主的实力吗?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跟文康公主有牵扯!

    沈芙容看着她那垂头丧气的神情,酸溜溜地说道:“我想进都进不去呢。”

    出了这事徐复祯也没了做客的心思,只推说疲乏要回去。

    回去时徐夫人与她同乘马车,听说文康公主邀请她进了逸雪阁,笑着告诉她:“前些时候我去给你跟你干娘合八字的时候,那道长说你有贵人出现,没想到就是文康公主!”

    她双手作了个揖,喜滋滋道:“改日要回去上个香。”

    徐复祯不接她的话,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统共见公主不过两次,公主看上她什么了?听说逸雪阁中的女谋都是三省六部的长官之女,

    她一个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和文康公主唯一的联系就是霍巡,难道是霍巡向公主引荐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她之前想要打探公主府的事都被霍巡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肯定不想她跟公主府有牵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难道是因为秦萧?

    她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到文康公主时,公主因她是秦萧的未婚妻跟她喝了一杯酒。秦萧现在负责着蜀中铁器案,文康公主想要拉拢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若公主想要借她来拉拢秦萧,大可在第一次见她时便让她进逸雪阁,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找她呢?

    中间间隔的这段时间,她去了两回金丹堂,见的人都是霍巡。霍巡也说过,他身边的耳目很多。难道是公主的人发现了她和霍巡的联系,所以公主的目标其实还是霍巡?

    想到这里,徐复祯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有必要跟霍巡说一声。

    可回到侯府,她还没找来顺喜,秦萧的人先把她叫过去了。

    徐复祯不想见到秦萧,只是一想到逸雪阁的事,她觉得有必要探一下秦萧的口风。加上她如今有了菱儿,倒不是很畏惧秦萧了,于是叫上菱儿一同去了他的书房。

    进了闲风斋,秦萧看了一眼徐复祯身后的菱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待徐复祯坐下后,他才问道:“今天在郡王府,文康公主也过去了?”

    徐复祯点点头:“她还让我进了逸雪阁。世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秦萧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几瞬,沉吟道:“她这是冲我来的。”

    一听秦萧这话,徐复祯莫名松了口气:不是冲着霍巡来的就好。

    看着徐复祯陡然放松的神色,秦萧眉头微微一锁,道:“祯妹妹,朝廷要变天了。万州的案件牵涉的是整个西川路,如今圣上盯得很紧,这案子在我手上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他的指尖轻叩扶手,双眸定定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对外就说在家养病。我不信她沈蕴宁敢上门要人。”

    他这是要软禁她?

    徐复祯不愿意:“你这不是明摆着跟文康公主对着干么?”

    盛安帝还有两年多才殡天呢,这个时候得罪文康公主没有好处。虽然她乐见秦萧倒霉,可也不想让整个侯府跟他一起陪葬。

    秦萧不像她一样知晓后世的事情,更不该主动去得罪文康公主才对。除非……除非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的对立面。

    徐复祯想起前世成王夺权后秦萧在工部平步青云,而他那个时候已经娶了王今澜。王今澜的父亲现在是兴元府通判,天然跟成王一个阵营。难道这一世没有王今澜的介入,秦萧还是搭上了成王?

    那她重生以来的努力算什么,如果成王还是会夺权,秦萧还是会平步青云,难道她还能指望霍巡帮她打击他的盟友吗?

    徐复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秦萧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别怕。文康公主为难不了我们的。”

    徐复祯转头看着秦萧,强忍着把手抽离的冲动,斟字酌句道:“我是觉得,这样做太伤公主的颜面了。就算我进了逸雪阁,只要你不表态,她还能按头拉拢你不成?”

    无论如何,她决不接受被软禁在侯府。

    秦萧柔声道:“我是怕她为了要挟我会对你不利……”

    “你不就是怕我拖累你吗?”徐复祯佯怒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如果她猜得没错,秦萧不想让她去公主府就是怕成王猜忌他。

    她要是想说服秦萧就得顺着他的利益说话:“我进了逸雪阁对你来讲未尝不是好事。《孙子》有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公主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你的动向,你难道就不能反过来探听她的动向?至于谁拉拢到谁,那就各凭本事。”

    秦萧闻言站了起来,眼神却没有离开她,一双凤目里交织着惊疑和激赏。他慢慢踱回书桌后面的官帽椅上坐下,眼神却仍在她身上打转:“我有点相信王姑娘的话了。”

    “什么?”徐复祯冷不丁听他提起王今澜,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萧笑了一下:“祯妹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重又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跟我生疏了。但是你也变勇敢了。什么时候的事?”

    徐复祯安坐不动,仰头微眯着眼睛看他:“世子,人都是会变的。你对我也变了,不是吗?”

    菱儿在外头,她没那么畏惧秦萧了,在可能惹怒他的边缘小小地释放自己的不满。

    秦萧慢慢走到徐复祯身后,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子瞬间的紧绷,他突然笑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攀到她的下巴上,他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轻轻道:“祯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所以,娶王今澜进门跟纳她为妾,都是为了和她的未来吗?

    他的吐息就像毒蛇一样往她耳朵里钻,连带着扣着她下巴的指节都是温凉的。在徐复祯下一瞬就要把菱儿喊进来的时候,秦萧忽然松开了她,站直了身子。

    “就照你说的办吧。切记在公主府低调行事,有什么事回来找我,别一意孤行。”

    徐复祯松了一口气。

    回到晚棠院,顺喜已在外头候着了。

    她看了顺喜一眼,忽然改了主意。这事还是先不要跟霍巡说的好,如果文康公主真是冲着秦萧来的话,她再给霍巡传信反而是给他添乱了。

    她自己也存了私心:如果霍巡真的跟秦萧是盟友的话,那她就借助公主的力量给自己报仇。

    对上顺喜的眼睛,徐复祯随便找了个话题打发他:“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三了。”

    “你说你家里从前是行医的?现在为人奴仆,会不会不甘心?”

    顺喜笑嘻嘻道:“随遇而安嘛。”

    徐复祯上下打量他。霍巡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没给就收买了顺喜,他可不像随遇而安的人。

    “你的医术怎么样?”

    “帮人看看头疼脑热还行。再难的就看不了了。”顺喜如实回答。

    徐复祯笑了一下:“你给霍公子治伤不是治得很好吗?我的金丹堂有坐堂大夫,送你过去当学徒如何?月银仍照侯府的份例发。学成出来以后你可以在金丹堂坐诊。怎么样?”

    奴籍是不能执医的。小姐的意思,是要帮他销籍,还让他继续学医?

    顺喜激动得跪下来给她磕头:“我愿意!我愿意!顺喜以后给小姐做牛做马……”

    徐复祯让锦英把他拉起来:“这种话留着以后说。”

    她又对锦英道:“你去安排这件事。”

    “我?”锦英有些诧异。

    徐复祯冲她眨眨眼:“金丹堂以后的管事娘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锦英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马车准时地停在了侯府门口。公主府不让带奴仆,她只能只身前往。

    逸雪阁里等着她的是什么?

    徐复祯头往后仰,抵着车厢的靠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管是什么,总不会比她前世的处境更艰难。

    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