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各计谋给她添堵,事先最好想一想后果……
徐复祯前额的碎发登时竖了起来。她下意识要尖叫出声,却被窗外之人捂住了嘴。
温热的手掌捂住口鼻,鼻尖之下传来熟悉的气味,徐复祯心神稍稳,这才看清来人竟是霍巡。
她心里犹自剧烈跳个不停,气恼地挣开他的手,攥起拳头打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反而打得自己指骨关节生疼。
霍巡笑着伸手包起她的拳头,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微微发红的指骨关节,柔声问道:“疼不疼?”
“好好的为什么要吓人!”徐复祯从他掌心抽回手,半是后怕半是气恼地嗔道。
霍巡却收了笑,正色道:“不吓人,你怎么长记性?”
他侧身站到一边,让她的视野不受遮挡地看到外边:“这屋子后面的园子没有院墙和看守,可以随意进出。你听到点响动就过来查看,要是外面的人不是我,那可怎么办?”
他站在外头,说话时呼出的白雾一阵一阵地逸散在徐复祯眼前,让她脸颊持续发热起来,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惊惧。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外头的园子。那方孤亭延伸出去的石道上落满白雪,雪上成串的脚印一直绵延到窗户底下。
徐家护卫森严,自然不会有人乱闯。可若是有心人安排,那想进她的屋子简直如履平地!
她抬头望了霍巡一眼,他那幽深点漆的眼眸正肃然看着她,分明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去。
徐复祯搭在窗台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难怪大太太舍得安排一间这么好的屋子给她!她虽然知道徐家人无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姑母还在世、她名义上还是长兴侯世子未婚妻时就敢这样设计她!
霍巡的手轻轻搭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沉声道:“别怕,有我在呢。我们既然发现了他们的的意图,便能防患于未然。”
徐复祯定定看着他,见他的眼里虽隐含一丝不豫,可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由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她低声道:“我晚上会把窗户锁住,再让菱儿睡在屋里值夜。”
霍巡“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我来安排就是,你只管安心办你的事。”
徐复祯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不由伸手去搂住他的腰,小心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隔着几层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渐渐地与她的心跳相和。
霍巡回手去搂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鬓发里。
两人隔着一道窗台紧紧相拥。
暮霭沉沉,派出去的锦英和菱儿也相继回来了。
菱儿一回来先瘫在了美人榻上,锦英看她那懒散的模样很是不顺眼,嗔道:“小姐还在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徐复祯微笑道:“无妨,锦英你也坐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菱儿一听她的问话,先从榻上坐了起来,道:“对了,刚刚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她让我转告小姐,说六老爷和十老爷还在外地见客,过几天他们回来了再给小姐办接风家宴。”
“呸!”锦英一听便道,“那个大太太在说瞎话呢!我下午经过大老爷的院子后头,正好瞅见六老爷从外头走了进去。”
锦英在侯府见过两回徐六爷,一瞧那背影便认出了他。
她凑到徐复祯旁边,道:“小姐,大太太这是故意怠慢你的说辞呀!”
徐复祯却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大老爷找徐六爷去干什么,不枉她在大太太面前模棱两可地说了那么多话。
徐六爷做过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大老爷更不可能问得出来。
大太太把家宴推迟了,无非就是还在商议对付她的办法。
不过,家宴推迟几天对她来讲也是好事,她有更充足的时间在徐家各房露一下脸,好好搅动一下这潭静水。
第二日一早,徐复祯带着锦英和菱儿去给三房的老太太孔氏请安。
孔氏膝下三个儿子:三老爷在外地出仕,五老爷在抚州府学当堂长,还有一个庶出的十一老爷帮衬着管理族里的事务。
自七年前三老太爷过世后,孔老太太就一直深居简出。
细论起来,她应该是徐家主支里辈分最长的人,徐复祯回来拜见她也合情合理。
大太太拨到松泉堂的丫鬟领着徐复祯来到三房孔老太太所居的淳水堂。
淳水堂正如其名一般寡淡,院里既无花草,也无鸟兽,只在庭前植了两株银杏。如今冬雪覆盖之下,更显得一片素净冷淡,入目只有白的雪,黛的瓦。
徐复祯心想:这位孔老太太只怕同她的院子般,也是一个板正冷苛的人。
淳水堂的大丫鬟从屋子里出来,朝徐复祯见了一礼,含笑道:“还请七小姐去偏厅等一等。老太太这会儿还没起来。”
徐复祯愕然,冬月天亮得晚,这外头都晨光大亮了。长兴侯府的王老夫人因年纪大了,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这孔老太太这会儿还没起床?
她面上却没有表露出诧异,由着那丫鬟带着去了偏厅里坐着等待。
偏厅既没有烧地龙,也没有生火盆。
徐复祯坐了一会儿,扭头看了锦英一眼。
锦英会意,悄悄走了出去。不多时,她又走回偏厅里,俯身低声对徐复祯道:“小姐,打听清楚了。三房的老太太是听说了那些争嫁妆的传言,故意在这立威,让小姐干等着呢。”
徐复祯听了,倏然站起身来,道:“那我们走吧!”
菱儿一听欢呼雀跃地跟上她。
锦英却有些犹豫:“小姐,咱们这样走了,不是把老太太的脸放在地上摩擦吗?这样可把老太太得罪死了呀。”
徐复祯冷笑:“就是要得罪死她。”
跟徐家的这场争端,她就是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谁也别想着在一旁观望。
淳水堂的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扬长而去的主仆三人。老太太原话:先把她晾上个一时半刻,让她知道什么叫尊长。
这才等了一炷香时间不到呀!看来老太太的话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丫鬟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赶紧转身进屋报信去了。
徐复祯出了淳水堂,却又转头去了五房老太爷那儿去。
徐家的主支里,五老太爷是她祖父辈里唯一还在世的男性长辈。他早年也出仕,后来仕途不顺又辞官回乡了,自此每日莳花弄草,因着辈分高,子嗣又有成器者,日子过得倒是逍遥。
徐复祯来到廊前,那丫鬟亦是一派恭谨地说着凌人的话:“老太爷请七小姐在廊下稍候。”
这次竟是偏厅都不请过去了。
徐复祯沉住气,静静立在廊下,心中却在默数着时间:她只等一炷香的时间。
屋里的更漏一点点落下,与徐复祯所数的不差分毫。
一炷香时间马上要到,徐复祯轻轻吐了口气,正准备转身走人。这时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位穿着红绫缠枝纹夹袄的美貌少妇款款走过来。
经过徐复祯身边时,那美貌少妇的眼睛便在她身上打转。走到廊下,她又回头看了徐复祯一眼,展颜笑道:“是七姑娘吧?来看你叔祖父的?跟我进来吧。”
徐复祯朝她见了一礼,跟在她身后。心中却默默地把这女子和她所知晓的情报一合,猜测她应该是五老太爷的续弦方氏。
进了屋里,那五老太爷早就坐在榻上了。
他一见方氏身后跟着的少女,登时脸色一沉,瞪了方氏一眼,喝道:“有你什么事,在这瞎搅和?”
方氏娇笑着挨着五老太爷坐下,道:“七姑娘跟那几房隔了一层,可跟咱们五房是最亲的呀!她是你胞兄留下来的独苗苗,难道老爷也要跟着旁人作践你亲侄孙女儿不成?”
她呵气如兰,那五老太爷的气倒是消了一些,却也不看徐复祯,偏过头去道:“哼,我可没有这么不识大体的侄孙女。”
方氏不以为意,对着徐复祯招手道:“快来见过你叔祖父。”
徐复祯走上前去,朝他盈盈一礼,道:“见过五叔祖父。”
五老太爷不接话,准备晾她一晾,谁知道徐复祯早就自若地站起身来,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面。
五老太爷冷笑出声,道:“长兴侯府的好规矩,昭娘的好规矩!教出这么个目无尊长的人来!”
徐复祯慢慢说道:“我姑母教得我挺好的。其中有一句‘不义之财,虽予弗取’,是我祖父教给她,她再教给我的。怎么曾祖教祖父的时候,忘了也跟叔祖父说一声吗?”
“你!”五老太爷眉心一跳,喝道:“牙尖嘴利!什么叫不义之财?”
徐复祯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按本朝律法,女子嫁妆不归夫家所有,唯子女方可承继。你们徐家想要侵吞我生母的嫁妆,就是不义之财!”
五老太爷喊道:“谁侵吞你娘的嫁妆了?”
“没有吗?”徐复祯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我取回我娘的嫁妆就没妨碍到你,你急什么?”
“你!”五老太爷太阳穴突突地跳,顺手拿起矮几上的茶盅朝徐复祯砸过去。
“啊!”方氏尖叫起来,却没有意想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只有她的尖叫单调地回响着。
方氏尴尬地看了徐复祯身边那身轻如燕的丫鬟一眼。
菱儿轻巧地接住了那即将落在徐复祯脚下的茶盅。
徐复祯斜眼一瞥菱儿手上的茶盅,道:“这是汝窑的天青釉撇口盖碗,我记得是誊录在你们给过来的嫁妆单上的。要是摔坏了,叔祖父记得折成银子赔给我。”
菱儿笑嘻嘻地把那件天青釉撇口盖碗放回矮几上,对五老太爷道:“这东西很贵的,我们家就买不起,下次可得小心点。”
连她身边的小丫鬟都敢嘲讽他了?
五老太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怒喝道:“给我滚出去!”
他身边的方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抚他。
徐复祯见目的达成,从容地站了起来起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她回头望去,见方氏吃痛地捂住脸颊,跪在五老太爷身旁嘤嘤地哭泣起来。
徐复祯心中叹了一口气,对徐家人的厌恶却更甚:这个又暴躁又自私的五老太爷当真是她祖父的亲兄弟?
她出生时祖父已经亡故,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评价都是一个温和儒雅、清直严正的翩翩君子。
怎么他的族人,个个都如此不堪?
徐复祯在三房和五房的事很快从各路丫鬟口中传遍了徐府上下。甚至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徐复祯拿茶碗砸了五老太爷,还有人说砸的是孔老太太。
许妈妈和丙妈妈越听越着急,这么一来,小姐在族里的名声是彻底不用要了,要是让夫人知道恐怕天都塌了。
徐复祯却气定神闲地宽慰两位妈妈:“放心好了。流言就是流言,等真相出来,那流言就跟春天的雪一样化掉了。”
两位妈妈还不知道,有些流言甚至是锦英和菱儿放出去的。
毕竟在人群扎堆的地方,越是怪诞、越是猎奇的流言传播得越快。
很快,整个徐府从主子到烧火丫头,都知道徐家二房的七小姐这趟回来祭祖是假,争家产是真。
大太太狐疑地转着手中的茶杯。这事怎么闹这么大?还记得初见那丫头的时候,她挺伶俐的,三言两语就抓住了六太太的脉门。
怎么现在跟降了智似的,逮着人就咬?难道她以为这样造势,徐家就会乖乖地把她娘的嫁妆交出去?这事长兴侯夫人知道吗?难道徐夫人也纵容着她这般胡闹?
大太太心中百般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一旁的六太太急切地说道:“大嫂,你倒是发句话。她的丫鬟拿着银子不当钱地发,到处收买人心。还那样造谣我们家六爷,挑拨我们六爷和大伯的关系。难不成明天家宴真把她娘名下的嫁妆都还给她?”
大太太见不得她这蠢样,啐道:“你急什么?她只有一个人,我们一整个徐家难道怕她?就算她是明儿出嫁,我们就把嫁妆单子上那些不值钱的铺子还给她,她能有什么辙?”
明天就是家宴了。她早已想好联合各房人一起攻讦徐复祯。她一个孤女,背后除了徐夫人就是徐家了,难不成她真敢跟自己的宗族闹翻?
大太太想着这几日的传言,心中又有一丝不确定起来。她总觉得徐复祯敢闹这么大,肯定还留着后手。
这几日为着府里的流言,大老爷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要是在家宴上再闹出什么事,她面子可就不好看了。
大太太这样想着,不由冷笑一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
给她添堵,事先最好想一想后果。
她眼神在六太太脸上转圜几圈,沉声问道:“我记得你有个侄儿,从前跟着武师学过几年武?”
六太太不明所以,道:“是啊。如今他在抚州府学进学,就借住在咱们家。”
大太太招手让她上前,附在六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
六太太眼睛瞪圆,满是惊诧地说道:“这、这不好吧?”
第52章 不速客他用吻来封住她的泪。
大太太不无得意地说道:“有什么不好?事情成了,她那一大笔嫁妆就跟到了你娘家去。若是不成,她青灯古佛一辈子,那嫁妆就永远留在我们徐家,给六叔管着,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六太太眼里闪烁着光芒,道:“那自然是好极了。我只是怕,长兴侯府那边……”
“怕什么?”大太太最看不上她那瞻前顾后的样子,“出了这种事,秦家还能要她吗?就算她姑母不介意,你当秦家那个老夫人是吃白饭的?她徐世昭有本事就跟我们断绝来往。”
六太太连连点头,在国子监和那一大笔嫁妆上摇摆了一下。
但她知道她摇摆也没用。在徐家,大太太的话就是圣旨。
她下去践行旨意了。
当晚晴夜无云。
因着明日的家宴,徐复祯早早地歇下了。
枕头底下压着的是常家给出来的嫁妆单子。徐家人以为她手上只有那份不全的单子,其实她不仅有原始的嫁妆单子,甚至连单子上每间田铺宅院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她这些天的谋划,为的就是在徐家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解决了。
一想到明天她要做的事情,徐复祯心里就隐隐兴奋起来。
屋子外间传来菱儿细细的轻鼾。
徐复祯却辗转反侧未成眠。不知道为什么,她兴奋中又带着一丝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白天的时候,她将计划跟霍巡仔细地说了一遍。
“你的计划很好。”她还记得霍巡说这句话时微微笑着看她的眼神。
他肯定了她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开心,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
按理说过了霍巡的眼,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他可是能在皇上眼皮底下帮成王脱身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事?
徐复祯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了!是徐家的态度过于反常。
这几日府里流言甚嚣尘上,都说七小姐要争回她的财产。因着锦英和菱儿四处散财,那些下人的态度都是偏向她的,甚至还传出了徐六爷企图私吞她的嫁妆的传言。
可是除了白日里大太太发落了几个嚼舌根的丫鬟,却不见他们有其他的动作,安静得不像徐家的做派。
徐复祯知道他们肯定会计划对付她,而且,不会是光明磊落的手段。
她的眼睛投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扉。
午夜的月光穿过琉璃花窗投在屋子的地板上,折射着青绿色的彩光。
徐复祯借着那一点点照明,赤足走到了窗边。
窗户外面昏昏默默,琉璃窗面白蒙蒙的,映着星月和雪的光辉。
徐复祯在窗边站立一刻。外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
她回头望了一眼外间。隔着静默的珠帘,可以看到安睡在罗汉榻上的菱儿。
徐复祯葱白的指尖已放上了窗扉的栓条上。
她手指轻轻一拨,打开了那扇窗户。
冷风灌进来,外面原来不是静悄悄的,偶有风的声音穿过枝丛发出沙沙声。
也不是黑蒙蒙的,下弦月和着星光映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致。看见葱茏的树影,满地的琼花玉絮,还有那座孤亭上倚坐着的人影。
他倚坐在美人靠上,头微微仰起靠着在朱漆檐柱,正闭着眼睛小憩。月华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银蓝色的晖光,衬得清俊雍容的面庞像一尊玉雕。
即便隔着层叠树影,徐复祯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霍巡。
外面那么冷,他怎么可以守在那里啊!
徐复祯轻轻关上窗,走到箱笼旁边,从里面翻出一件白貂皮裘衣出来。
她抱着那件裘衣,踩上一旁的杌子笨拙地翻过窗台,踏着积雪向那座小亭走过去。
徐复祯翻窗的时候霍巡就醒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坐在窗台上跳下来,踩到积雪差点滑了一跤,随后狼狈地稳住身形朝他走过来。
她身上披着素锦云纹斗篷,怀里抱着白裘衣,连脸蛋也是莹透的白,全身上下唯有头发是黑的,眼珠是黑的,嘴唇是红的。像雪堆出来的神女,月光又赋了她灵魂,此刻正踩着雪和月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霍巡怔忪间,她已走到近前。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也是冷冷的。她心疼地说道:“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霍巡回过神来,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笑道:“在这站岗呢。”
徐复祯知道他的顾虑。她回头望向那扇窗,道:“菱儿陪着我呢,能有什么事?”
霍巡的目光沉了下来,道:“菱儿只能保证别人伤害不了你,可但凡有人靠近那扇窗,就会于你的名声有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可是,这……”徐复祯环视了一眼这四面透风的小亭,“这哪里是能睡人的地方。”
霍巡笑了笑,道:“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在这守着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
徐复祯怔神道:“这几夜你都守在这里?”
霍巡见她一直站在栏杆外跟他说话,遂伸手出去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一提跨过了栏杆。
徐复祯冷不防脚下失重,下意识地揽紧了他的肩颈。
待她重新找回重心,却发现自己正被霍巡揽着坐在他的腿上。
她脸一红,便要坐到一旁去,霍巡却低声道:“就坐这吧,那石面坐凳凉。”
徐复祯的手攀着他身上穿的皮衣,触手又冷又硬。她这才想起怀里还有一件裘衣,忙递给他道:“这个给你。”
霍巡单手接过来,这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张弥守。”
张弥?徐复祯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色冷峻的领队。
她有些讶异:“他愿意……在这吹半晚冷风?”
霍巡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忍不住微笑道:“这支卫队是公主借给我的,他们得听我的差遣。再说了,他们平时的训练强度很高,吹半晚冷风不算什么。”
“唔……”徐复祯看着他微微
发红的鼻尖,虽然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道德,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你干脆让他守整晚好了。”
霍巡哈哈大笑,道:“那不行的。守一整晚,后半夜敏锐度会下降。”
“好吧。”徐复祯垂下眼眸,喃喃道,“我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霍巡笑道:“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最落魄的时候去桥洞底下睡过,结果那里的淤泥湿滑,睡觉的时候翻了个身滑进了河里。直到那刺骨的河水漫过口鼻我才醒过来。”
徐复祯睁大了眼睛。真的会有人……过过这种生活吗?
他竟然还能笑着说出来……
徐复祯闷声道:“你该不会以为说这个能取悦我吧。”
不能吗?霍巡的笑意微微一滞。
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沉闷地说道:“你太可怜了……”
霍巡感觉得出来,她又快哭了。这个出身尊贵、没吃过一点儿苦头的姑娘,为什么总是这么能共情别人的苦痛呢?
他不想让她哭。于是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的檀口。
他用吻来封住她的泪。
徐复祯果然不哭了,她的口鼻都都充斥着他清冽的气息,心里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他的吻很温柔,带着一丝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
徐复祯坐在他的怀里,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扑闪着,准备回应他的采撷。
可是忽然唇上那温润的触感消失了,紧接着身子一轻,霍巡抱着她避到了亭子的檐柱后面。
徐复祯从旖旎的迷情中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望着霍巡。
霍巡伸出食指在唇上“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徐复祯立刻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顺着他的目光朝亭子外面望去。
树影葱茏之间,一个黑色的身影走出来,蹑手蹑脚地朝着那扇窗户走过去。
徐复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做的是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大太太还真不负所望,竟真做出这种龌蹉的事来!
她出来的时候,怕冷风灌进屋里把炭盆熄了,所以把窗户关上了。
那身影在窗边盘桓了片刻,正准备撬开那扇窗户。忽然她身旁的霍巡身移影动,人已经窜了出去。
徐复祯躲在檐柱后面,又想给霍巡帮忙,又害怕给他添乱,只能紧张地望着那头,心里默默地给他打气。
霍巡行动迅捷,转眼走到那人身后。足尖踏过积雪发出细微的碎裂之声,那撬着窗户的人猛然回头,霍巡已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肘击。
谁知那人竟学过些功夫,生生挨了那一下,侧身从他手上脱开了身。霍巡追上去攀住他的肩膀将人扳了回来。
徐复祯急得渗出了冷汗。
好在这头的动静惊醒了菱儿,屋里的窗户一开,先飞出一把长剑。霍巡扬手接住,掷出剑鞘打在那人膝盖上。
那人吃痛跪了下来,霍巡抽出腰带将那人的手反过来缚上。
徐复祯见他制服了那人,这才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菱儿得了霍巡的指示,将那人提溜进了屋里,翻出一根长绫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霍巡也翻进了屋里。
他回头看徐复祯眼巴巴地站在窗外,她估计连翻窗都不会。他干脆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进了屋里。
徐复祯扶着他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外头的锦英听见动静也进了屋里,一进来就看见自家小姐紧紧地依偎着霍公子。她眼皮一跳,未及细想,又看见菱儿身旁倒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
锦英大惊失色,忙到烛台上点起了灯。
烛火次第亮起。
徐复祯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他穿着一身黑衣,一看就是来干坏事的。不过看那人的样貌,英武中带着一丝文气,倒不像是一般的小厮护卫之流。
菱儿搬了一张紫檀雕花圈椅来给徐复祯坐下,又将那五花大绑的人提溜着跪在她的面前。
徐复祯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第53章 夜审讯在大太太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在开始审讯之前,徐复祯先吩咐锦英把两个管事妈妈叫过来。
那两个妈妈睡眼朦胧地进了正房,只见外间点起了通明的烛火,徐复祯端坐在上首,下方跪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男子,菱儿和锦英侍立在一旁,旁边还站着一个公主府卫队的人。
她们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匆匆走到徐复祯身边异口同声地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不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冷冷道:“说吧。”
那黑衣男子抬起头来看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他慢慢开口道:“这位姑娘,在下夜间睡不着出来闲庭信步,却被你们绑到了这里,应该是在下找你们讨说法才是吧。”
“你!”菱儿气急,“明明是你半夜爬我们的窗!”
那两个妈妈闻言骇然地望向那男子。
那人却一脸无所畏惧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你们仗着人多把我捉了来,有本事告到大太太那里去,让太太来评理。”
徐复祯冷冷看着他。
他的后台果然是大太太。这人仗着这里是徐家,就算被抓到徐家也是偏袒他。
徐复祯是第一次审讯人,面对这有恃无恐的无赖倒真有些束手无策,她不由抬头去看霍巡。
霍巡手里还拿着那柄脱了鞘的长剑。他踱步到火盆旁边,长剑刺入火盆,“呲喇”一声,剑端扎起一块发红的火炭。霍巡提着剑走到那男子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那男子一脸戒备地望着霍巡。这是屋子里唯一的一个男人,也只有这个人对他有点威胁。
下一瞬,他就听到霍巡说了一句:“菱儿,打开他的嘴。”
菱儿应声扑上去,用手指钳住他的颌骨,强行把他的嘴捏开了。
那人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儿的手劲那么大,犹如钢爪般强硬地挟制着他的骨头,将他的嘴巴张到了最大。
霍巡手中的剑慢慢提起来,剑端滚热的火炭停在那人的鼻尖。
“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了。”
霍巡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手中的剑便往前一送,那烧得发红的火炭便送向了那人被钳制着大张的嘴里!
来真的啊!半蹲在一旁的菱儿蓦地瞪大眼。
除了菱儿和霍巡,其他人都不忍直视地别开了眼,倒不是同情那人,只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
火炭入口的那一刻,那人自喉咙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我说——”
霍巡看了菱儿一眼。菱儿会意,松开了钳制。
那人蓦地向后倒去,惨叫连连。
“给他一把雪。”
菱儿应声出去抓了一把雪回来塞进那人嘴里。
那人口唇起泡,含着雪呜咽了好久,五花大绑的身躯抖个不停,哪里还有方才的有恃无恐。
两位管事妈妈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公主府的人真狠哪!
霍巡又走到火盆旁边,重新用长剑刺起一块烧红的火炭,抵在那人的后心:“说吧。什么时候交代完,这块炭什么时候拿走。”
滚烫的火炭将那人后背的绸衣烫得发黑卷翘,隐隐可闻烧焦的气味。
那人口中的痛麻之感未消,此时又觉得后背开始隐隐发烫。他此刻再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只得忍着口舌的疼痛,一五一十地说道:
“我说,我全说。我叫褚志业,是六太太的侄子,因为在抚州府学进学,所以借住在徐家。是我姑姑昨儿跟我说,京城回来的徐七姑娘很有钱。我要是能把她搞到手,那些嫁妆就都是我的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上首的徐七姑娘,见她身后那三个丫鬟婆子的脸都黑如锅底了,只是他后背那灼热之感越来越强,此刻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姑姑告诉我松泉堂后面可以翻窗进来,她给了我一管迷药,让我事情办成以后等她天亮过来捉……奸。正好
明天家宴,全族人都在,这事就坐实了。徐姑娘,我寄人篱下,姑姑的话不敢不听呀。我、我是无辜的呀!”
许妈妈和丙妈妈两眼一黑。这可是夫人的母家呀,怎么会歹毒至此!还好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要是真被他们得逞了,她们可怎么跟夫人交代?
徐复祯并不意外。徐家前世能把她卖给秦萧,现在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她原本只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财产,自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徐家人要把事情做绝,那就别怪她一一还击了。
她的一双秋水剪瞳此刻已结成寒冰,沉声问道:“是你姑姑的意思,还是大太太的意思?”
褚志业转了转眼珠。出卖了他姑姑尚有活路,可要是出卖了大太太,那就得被赶出徐府了。
“是我姑姑的意思。”褚志业忙说道,“我们家这几年家道中落,姑姑她一时猪油蒙了心。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都份上,徐姑娘就……不要计较了吧?”
徐复祯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当你应下这件事的时候,在大太太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你以为她真会让你拿走我的嫁妆?倘若真得逞了,徐家为了给长兴侯府一个交代,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收拾了。亏你还在替她遮掩,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这府学你是花钱进去的吧。”
褚志业额上沁出冷汗,却仍不言语。
他先前被那一大笔嫁妆蒙蔽了双眼,现在被徐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可是退一步讲,他现在没有得逞,徐家也就没有献祭他的理由。要是把大太太供了出来,他立时便要滚蛋。
他不说话,徐复祯也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后心的灼烫之感越来越明显,火炭烧穿了他的棉袍,即将贴上皮肤。
他颤颤抬起眼,只见她面色冷肃地坐在圈椅之上,曈曈火光斜着打在她的脸庞上,将那秾艳的眉尾眼角拉出长而锐利的弧线,活像一尊女罗刹。
褚志业终于意识到他的处境,现在已经不是得不得罪大太太的问题。如果他不老实交代,眼前的徐姑娘可能真的会让他吞炭。
在那烧红的火炭即将舔舐他的皮肤的时候,褚志业终于崩溃地喊道:“是!是大太太安排的!那些迷药也是她给我姑姑的!徐姑娘,你就放过我吧!呜呜呜……”
徐复祯一早就知道这是大太太安排的,她逼褚志业承认是大太太所为,无非是让他说给两位管事妈妈听。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愿意姑母再跟徐家人来往。
她招手叫来霍巡,对着他耳语几句。
霍巡听了点点头。他原本想摸摸她的头,碍于屋子里杵了一堆人,只好压下这个念头,转过身来将那褚志业拖了出去。
两位管事妈妈这才腿软地扶住圈椅靠背,连连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徐复祯摇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两位妈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许妈妈和丙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徐家干出这种歹毒的事情,让夫人知道势必不能善了,可怜夫人每天殚精竭虑地操持着各方事务,结果自己的娘家着了火,烧的还是她视若珍宝的侄女儿。
两位管事妈妈抹着眼泪下去了。
夜已深,松泉堂的灯火又渐次灭掉了。
徐复祯躺在床上,越想越后怕。倘若不是她临睡前的预感,倘若不是霍巡一直守在外面,她好不容易重启的人生是不是就这样被徐家人毁掉了?
霍巡带着褚志业走了,可是万一大太太还安排有后手呢?
徐复祯看向紧锁的窗扉。此时已至后半夜,月转星移,没有光照进来,屋子里黑黢黢的。
徐复祯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她轻轻呼唤睡在外间的菱儿。
菱儿也没睡着,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徐复祯床边。
徐复祯抱着被子,对菱儿道:“你今晚来我床上睡吧。我……有点害怕。”
菱儿满口答应:“小姐放心吧,菱儿会一直保护你的。”
她干脆利落地爬上床躺在徐复祯身边,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细微的轻鼾。
徐复祯听着身旁那绵长的呼吸,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折腾了这一夜,她又困又倦,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将亮未亮,曙色初绽之时,徐府大房与三房之间的松泉堂便闹腾起来了。
穿着藤黄间石绿锦缎夹袄的六太太身旁跟着三房的五太太,两人领着十来个强壮的婆子闯进松泉堂。
六太太指挥道:“你们两个,去东西厢房;你们两个,去后园守着,其余的人跟我来!”
五太太不明所以地跟着六太太,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动干戈的?”
六太太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就别问了。我也是听人说七姐儿屋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压低声音对五太太道:“咱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去她屋子里搜查一番,要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还怕家宴上她跟我们要嫁妆吗?”
五太太一听,连连点头称是,忙道:“那还等什么,赶快进去吧!”
说罢,两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正房里头。
睡在外间的锦英睁开惺忪睡眼,乍见屋里的这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六太太看也不看她,径直领着人走进内室。锦英忙要上前去拦,却被两个婆子上来摁住了。
六太太一进内室,便将目光锁定了床帏。
晨光之下青纱帏帐低垂,朦胧间可见锦衾下的两个人影。
那可是一大笔嫁妆啊!光是抚州一地就数十间商铺,一百顷良田!都要归他们褚家了!
六太太眼睛发着光,仿佛纱帐下躺着的不是人,而是即将进入她的口袋的财富。
她迫不及待地上前扯下纱帐,掀开了衾被。
第54章 大乱斗(上)这就是能跟家里长辈打擂……
五太太见六太太走上前去了,她连忙跟上,只见六太太将床帏的纱帐扯了下来,又将那衾被掀开——
那睡在外头的小姑娘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正瞪着眼睛怒视她们;而睡在里头那个背对着她们,只能看到乌缎般的长发与半张细白的脸蛋,此刻还在梦中。
不就是两个小姑娘吗,有什么好看的?
五太太不解地看向六太太,却见她满目煞白,直勾勾的看着床上的两个小姑娘,一只手还拿着锦衾的一角。
五太太嫌她丢人,不禁催促道:“你怎么了?”
“人呢……”六太太喃喃道。
此刻徐复祯已经转醒,她一看屋子里站满了人,立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六太太这是“捉奸”来了!
她从床上坐起,取过外袍披在身上,似笑非笑道:“卯时未至,六婶婶就急着请我过来赴宴了?”
六太太强作镇定,眼神却在屋里四下搜寻。这屋子原也是无人住的,里面的家俱并不多,只一扫便知有没有人。
她侄子去哪儿了?
六太太心中疑虑,不由问道:“婶婶来看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昨天晚上……屋子外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徐复祯正欲开口,却被菱儿抢先道:“有啊。昨夜窗外有东西弄出些声响来,我提着剑过去把他斩了!”
“斩了?”六太太脸色惨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黄花梨木架子上悬着的长剑上。她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手攀着五太太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菱儿笑道:“太太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斩了一只老鼠,瞧你给吓的。”
这贱婢!
六太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没事就好。”她强笑道,“既然没事,婶婶就先走了。”
说罢,像是怕徐复祯挽留一样,逃也似的走出了门去。
五太太不乐意了,她连忙追上六太太,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她屋里有脏东西吗?怎么不搜了?”
六太太咬牙道:“那个婢女就是最大的脏东西!”
经过这番折腾,徐复祯也无心睡觉了。洗漱过后,她让锦英进来给她梳妆。
锦英一边拿篦子给她梳头发,一边笑道:“小姐你不知道,方才六太太的人把松泉堂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什么也搜到。她走的时候那个脸黑得跟个锅底似的。”
徐复祯微微笑了笑,对锦英道:“你今天给我把眉毛跟眼睛画一画。”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镜中的少
女已经长开,顾盼间已有倾城的容光,只是眼睛太黑太亮,倒是显出一些天真的娇憨来。
“眉要画长一点,眼睛要上挑一些。嗯……照着文康公主的妆容来画。”
她不要漂亮,她要雍容,要威仪,要不容冒犯。
为她接风的家宴快开始了。
徐府将家宴设在了大房的前厅。
这次家宴,除了在外出仕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八老爷外,徐家五房的人都来齐了,连三房寡居的孔老太太都罕见地露了脸。
那日的拜访徐复祯将孔老太太和五老太爷得罪了个透顶,连带着这两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对她颇有微词。大房就更不必说,倘若徐复祯取回嫁妆,损失最大的就是代她管着嫁妆的大房,只怕是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了。
此时宴会上大家心照不宣,只是还保留着面子上的平静罢了。
徐复祯领着许妈妈和锦英进了前厅。
厅里烧了地龙,又放着三个紫铜大火盆,暖洋洋的。厅里头摆了十来个席面,那两位长辈各自一席,老爷们一席,太太们一席,府里的姑娘和公子们分席而坐,各占了两三席。
此时厅里已有不少人,徐复祯一进来,那声音骤然低了一半,那些公子小姐都悄悄打量她,显然方才里头的人都在议论着她。
徐复祯对他们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看向站在厅堂中间的大太太。
大太太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缠枝纹夹袄,盘了个高髻。明明是喜庆的打扮,可是六太太站在她身边,两个人都是灰败的表情。
这时她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徐复祯,面上虽强作若无其事,可那渐渐凝起来的柳眉到底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徐复祯冲她微微一笑。
引路的婢女走了过来,她早就听说这位徐七姑娘号称代表二房回来的,可是也不能真的引着她去老爷们的座席上入座,只得有些惴惴不安地引着徐复祯去往姑娘们的座席。
好在徐七姑娘并没有为难她。
徐复祯泰然在席间坐下。姑娘们的席面并不在厅堂中间,饶是如此,所有的目光也跟着被她吸引到这一角的座席上来。
同席的是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此刻都偷偷打量着她,却没人跟她说话。
徐复祯穿着海棠紫间金赤双色亮缎小袄,里面是一身软烟罗滚金线垂绦宫裙。明亮鲜艳的颜色更衬得她仪态万方,将那些原也是盛装打扮的徐家姑娘都比了下去。
倒不是说她们不好看,只是从气质上来讲,徐复祯身上已经褪去了闺阁小姐特有的娇怯柔媚,整个人张扬明媚得闪闪发光起来。
徐家的姑娘们心里都有些羡慕,这就是能跟家里长辈打擂台的七姑娘吗?
徐复祯并不在意她们的目光,她在席间坐了一会儿,示意锦英拿起茶壶跟她到席首跟徐家的长辈们见礼。
她先走到孔老太太的席面上,让锦英给她斟了一杯茶,温声道:“三叔祖母,祯儿给你敬茶了。”
孔老太太哼了一声,原不想接,又怕徐复祯当着徐家这么多晚辈的面把她的茶扬了,到底是还僵着脸把那茶喝了。
徐复祯继续走到五老太爷席面上,五老太爷板着脸,身边的方氏笑眯眯地代他把茶接了过去。
接下来到了老爷们的席面上,其他人倒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把茶接了过去。
敬到徐六爷的时候,他突然把茶杯不轻不重地顿在桌面上,冷声道:
“我倒有话要问你。为什么散播我要私吞你的嫁妆的谣言,啊?当初为着你的婚事,我抚州京城两地跑。你倒好,一回来就挑拨我和族里的关系,你什么居心?”
他这一连番的问话,成功将厅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众人皆是屏息静气,生怕错过了好戏。
徐复祯脸上的笑也收了,不慌不忙地说道:“六叔,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为什么流言不是五叔七叔,偏偏是你六老爷呢?”
徐六爷冷笑道:“怪只怪我任劳任怨地管着族里的事务,到头还落得一身骚!”
徐复祯道:“我先前怕影响六叔和其他叔伯的关系,本有意替你遮掩。既然六叔这样说,那我就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明白了。孰是孰非,请各位叔伯评判。”
四房的九老爷拱火道:“你只管说便是。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绝不会偏袒谁。”
徐复祯回头看了一眼锦英。
锦英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徐六爷。
徐复祯道:“请六叔看看,这是不是徐家提供出来的嫁妆单?”
徐六爷一瞥便知那就是他拟的单子,哼了一声道:“那自然是的。本来你娘的陪嫁就只有这些了。我们既然给了单子出去,难道还能昧你的嫁妆不成?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徐复祯微微一笑,道:“我正要说这个。既然这陪嫁单子给了过来,为什么我还要回来争嫁妆呢?”
她顿了一顿,见众人皆面露愠色,便知争她娘的嫁妆真是踩到他们的尾巴了。
她看了锦英一眼,锦英又从袖中取出另一本更厚的册子递过来。
徐复祯将那册子拿在手上,对着徐家众人道:“因为我手上还有另外一份原始的嫁妆单。而这份嫁妆单,是徐六老爷给我的!”
大老爷手中自然是有常氏的原始陪嫁单的,因此一看她手中那册子的厚薄便知她这嫁妆单子是真的。此刻他不由将冷厉目光投向了徐六爷。
其他人虽然没见过原始的嫁妆单,可看大老爷那神色便知其所言非虚,亦是纷纷看向徐六爷。
徐六爷气得青筋毕露,怒道:“你血口喷人!那你既然说我们徐家想昧你的嫁妆,我又为什么要把原始的单子给你?”
徐复祯似笑非笑道:“因为,徐家想昧掉这些嫁妆,而你想绕过徐家来昧掉这些嫁妆!”
什么!徐家众人面色各异,惊疑不定的眼神在徐复祯和徐六爷之间打转。
徐复祯紧接着说道:“当初徐六爷进京,明面上给了我姑母那份假的嫁妆单,暗地里却又跟我姑母说,他能帮我拿回全部的嫁妆,但是拿回以后,我们要以市价五折的价格,将抚州一地所有的资产转售到徐六爷的名下。我姑母觉得荒唐,就没答应他。”
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徐家其他的人不乐意了:不愿意交出常氏的陪嫁是他们的共识,可若是徐六爷想绕过他们来私吞这笔财产,那未免也太两面三刀了吧!
徐六爷有苦难言,这事他根本就没干过!
他气得站了起来,手指颤颤对着徐复祯,也不顾众多小辈在场,口不择言道:“你放屁!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我手里这本册子!没有你徐六爷,我上哪找到这份原始的单子?”
徐复祯将那本嫁妆单子拍在了席案上。
九老爷率先抢过来翻阅。册子上密密麻麻地列载着平贞三年常氏嫁女时所出的陪嫁。
光是抚州一地的田庄十二处共计上百顷良田,三进、四进的宅院七八间,茶叶行三间,粮油铺五间,瓷器行两间,金玉铺三间……这些可都是利润丰厚的商铺!这么多铺子,一年得赚多少银子?他虽然知道常氏的嫁妆多,可是不知道有这么多啊!
九老爷不淡定了,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一旁的五老爷盯着他手里那本册子,好奇得不行,干脆直接从他手里抢过去,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却越来越沉:
大房管着常氏的陪嫁那么多年,漏到其他各房的油水恐怕连五分之一都没有,敢情那银钱全被大房吞了!难怪大房的二老爷和他们三房的三老爷是同一年的进士,二老爷却越爬越高,听说年后从四品的任书都快下来了!
那册子还在各位老爷手中翻着,可厅里的众说纷纭却越来越一致地倾向于指责徐六爷,甚至是整个大房!
第55章 大乱
斗(中)一个小辈,敢要求族长把……
大老爷一看群情激愤,不由眉头一皱:六老爷的账可以关起门来慢慢算,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徐家内部可不能乱了套!
大老爷沉声道:“听我说。六郎的事我会给兄弟们一个交代。我们是一家人,若是闹腾起来,只会给旁人可乘之机!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
身为族长,大老爷的话还是有些号召力。其他几房的老爷们也纷纷冷静下来:
他们现在内讧,让徐复祯得了便宜,到时候别说五分之一的油水,就连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了!还不如现在一致对外,到时候关起门来再逼大老爷把那些产业分给其他几房。
这样一想,他们又重新凝聚了起来,纷纷攻讦起徐复祯:
“六弟能骗我们,就不能骗你?我看这嫁妆单子也未必就是真的。”
“就算六哥这事做得不对,也没你一个晚辈来问责的道理!”
……
徐六爷急了。凭什么大老爷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的罪定了?他可什么都没干!
“这事完不了!”徐六爷两手胡乱挥动着,大声喝止了他们的议论,又指着徐复祯道,“你敢造谣长辈,我这就去请家法……不,不,我要请抚州司臬过来,让你吃官司!”
许妈妈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听得徐六爷竟然要告官,不由心惊肉跳。
本朝以孝悌为先,长辈天然占着理,更何况徐六爷这事确实是徐复祯捏造的,要是真把抚州司臬请过来就说不清了!
许妈妈不由胆颤心惊望向徐复祯,却见她泰然自若地命锦英搬来一张圈椅坐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六叔速速把司臬请来。我正好也有一事要告官,不如一并理了。”
什么,她还有脸告官?
徐六爷愣住了。
趁着这个当口,菱儿已经从厅外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身高八尺的玄衣男子,正是霍巡和张弥。
他们两人中间搀着一个形容萎靡的人,直到那人被丢在徐六爷脚下,徐六爷这才认出那是他妻侄:“志业!你怎么在这儿?”
褚志业抬起头看了一眼徐六爷,颤颤喊了声:“姑父!”
他昨夜被霍巡带回倒座房后,又被张弥用了一夜的刑。别看他现在外表看着完好无损,其实内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这时,他听到上方传来冷冷的女声:“说吧。你姑父姑母让你干了什么,现在当着徐家所有人的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如今这个声音于他而言不亚于圣旨,他立刻说道:“是……”
褚志业抬起头看着徐六爷,目光在面前的徐家老爷们身上环视一周,最后落到站在后面的六太太身上。
六太太此刻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全靠大太太在旁边搀着她才勉强站立。
褚志业又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姑父姑母贪图徐七姑娘的嫁妆,教唆我昨天半夜去闯徐姑娘的屋子……没想到,没想到被徐姑娘的护卫抓了个正着……”
“放屁!”徐六爷大为光火,一脚把褚志业踹倒,喝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办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收了她多少好处,敢这样污蔑你姑父!”
那褚志业本就是勉强支撑地跪着,被徐六爷一踢蓦然往后倒下,当场昏了过去。
锦英尖叫道:“踢死人了!”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这时后头又有女子的惊呼传来:“六嫂!你没事吧?”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六太太险些晕厥过去,亏得几位太太扶住了。此刻她正无力地跪在地上,仰头攀着大太太的裙摆,呜呜地哭道:“大嫂!救救我!”
徐复祯微笑地望向徐六爷,道:“婶婶可是认下了,六叔还不认吗?”
大太太眼见事态不妙,生怕把自己牵扯进去,连忙唤人:“这褚志业狼心狗肺,快来人把他拖下去!把六太太也拖下去!”
六太太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太太,喊道:“你什么意思?卸磨杀驴是不是?这事我可是替你办的,败露了就翻脸不认人?”
当着满府主子下人的面,大太太一贯的体面终于维持不住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六太太手中扯回裙摆,一边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失心疯了吧?我怎么会做那种丧天良的事?快把这疯女人给我拉下去!”
这时褚志业悠悠转醒,听得大太太的话,不由悲愤地喊道:“姑姑,咱们都被大太太坑了!她故意把徐七姑娘安排在松泉堂,又逼迫咱们去做那下三滥的事,咱们不过是她手里的棋子罢了!如今我手上还有她给的迷药,人证物证俱在,她抵赖不得的!”
听完褚志业的话,徐家的老爷太太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六太太人虽蠢直,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算计长兴侯世子的未婚妻。分明是得了大太太的授意,才昏了头去当这出头鸟。
他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神情,却不是鄙视大太太的手段下作,而是嫌她弄巧成拙,给人抓了把柄,害得整个徐家一起丢人!
这时,徐复祯那清凌的声音却镇住了杂乱的场面:“你们说,这样的人配为长辈吗?我敢放心把自己的嫁妆交给他打理吗?”
她站起身来朝着众人盈盈一礼,继续说道:“祯儿始终谨记自己的晚辈身份。我还未出嫁之前,嫁妆自然该交由族中长辈打理。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适合再由六叔掌管了。”
她眼神环视席间各位老爷的脸,缓缓道:“我会从在座的各位长辈中,重新选个值得托付的叔伯来全权接管我的嫁妆。”
在座的!全权接管!
诸位老爷愣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那册子里的几十间商铺、上百顷田庄的收成,一年上万两的银子,都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九老爷率先跳起来一拳打在徐六爷脸上:“畜生啊!连自己侄女都能算计!”
徐六爷冷不防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十一老爷又一脚蹬在了他膝盖上:“简直没有人性!府里这么多姓徐的小辈,你是不是也要挨个算计过来?”
“黑心肝的毒妇!”太太们也反应过来,都冲上去抓住六太太的头发,扯着她左右开弓扇了好几巴掌。
五老太爷身边的方氏也凑上前去,趁乱在大太太脸上抓了好几道血痕。她倒不是想要分那嫁妆,纯粹觉得大太太干的这不是人事。
“反了反了!”大老爷看着乱糟糟扭打在一起的老爷太太们,哪里还有平时的体面?
他大声道:“真是丢人现眼!她说给你们就是你们的了?那契书在我手上,我不松口,你们谁也拿不到!”
话音落下,地上突然响起瓷器摔碎的脆响。
五老太爷中气十足地喝道:“徐稷成!你是不是当了族长就不把我这个叔父放眼里了?啊?”
他背着手站了起来,走到徐复祯旁边,肃然道:“七丫头,你放心!你是我胞兄仅存的唯一血脉,叔祖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去!”
说罢,缓缓走到人群中间,瞪着大老爷道:“你媳妇办出那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们还没计较,你倒还有脸攥着七丫头她娘的嫁妆不放?”
“就是!”其他老爷纷纷附和,“真当二房没人撑腰了?快点把契书交出来!”
那契书在大老爷手上,平时大老爷吃肉他们只能喝汤。如今干脆趁着这个机会逼他把契书交出来,就
算自己不能全权接管,瓜分一下也是好的。
大老爷额上沁出冷汗,眼神不由望向站在正中的徐复祯。
真是好手段!她怎么三言两语挑拨得这些人都反了水的?
明明开宴之前,他们一个个还在义愤填膺地说要教她做人,怎么现在这份义愤填膺全冲着他们大房来了!
徐复祯对他那恼恨的目光恍若未觉,朝着众人又是盈盈一礼,道:“多谢各位叔伯仗义执言。祯儿想请叔伯们帮忙先处理了昨晚的事,然后我们再慢慢商量嫁妆之事。”
这是要考验他们谁能接手那些嫁妆了!老爷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好!你说就是。”九老爷率先应和,恶狠狠地瞪了褚志业一眼,道,“想怎么处置这个畜生,九叔帮你!”
十老爷不甘示弱道:“没错!十叔还你一个公道!”
徐复祯又坐了椅子上,冷冷瞥了跪在地上的褚志业一眼,道:“他既然没得逞,不过也就是听命于人罢了。自古刑罚,也是重判主犯的,各位叔伯以为如何?”
主犯?那不就是大太太吗?
各位老爷不由看向颓然坐在一旁的大太太,经过方才的混战,她此刻鬓发散乱,脸上还有几道红痕,全然不复平日管家时那威风八面的模样。
大太太是宗妇,又是大嫂,恐怕不是他们能处置的。
五老爷谨慎地说道:“你想怎么处置?”
徐复祯的眼睛看向了面沉如水的大老爷:“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把她休了。”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一个小辈,敢要求族长把宗妇休了?
两个身着锦袍的青年男子立刻从席面上站起来,走到徐复祯面前警告道:“你说话注意点!这里还是徐家的大房!”
霍巡和张弥挡在徐复祯面前,他们身形挺拔,站在那两个青年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生生将他们逼退了下去。
大老爷沉声道:“敢威胁长辈休妻,就是告到官府你也不占理!”
徐复祯微笑道:“怎么能叫逼呢?不想选第一条,我这里还有第二条路。”
第56章 暗室谈徐复祯没想到他竟然在意这个。……
徐复祯的眼睛看向那两个锦袍青年,一字一句道:“第二,我去官府告官。按本朝律令,淫良家女未遂者,杖一百,流千里。教令犯同罪。”
“按本朝规制,父母有罪身者,”说到这里,徐复祯顿了一下,抬眼去看霍巡。
他正也看着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徐复祯这才继续道,“其子不得科考入仕。两位堂兄,现在都在准备明年的院试吧?”
那两个锦袍青年对视了一眼,眼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你,你疯了吗!”大老爷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竟然用他儿子的前途来威胁他!
告到官府去,究竟对她有什么好处?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吗?
大老爷心下诸般念头闪过,却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终是颓然道:“好,我答应你,把陪嫁铺子的契书都还给你,这事我们一笔勾销。”
“这是两码事。”徐复祯的手指轻轻圈椅扶手,“大太太教唆旁人夜闯我的屋子,我需要一个说法。至于契书,本来就是该归还的,不是能拿来跟我谈判的筹码。”
“你!”大老爷不由气急败坏道:“告到官府去难道于你的名声就好听么?就不怕将来夫家嫌弃你!”
徐复祯冷笑道:“你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名声好不好听?实话告诉你,名声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的目光投向霍巡,眼神蓦然柔和起来:“反正我的终身有了着落。旁人议长论短又与我何干?”
大老爷一时语塞,看徐复祯那样子,一回来就跟各房的长辈翻了脸。如今他倘若不依,只怕她真能干出告官这种事。
且不论告官是否能成,只要这事一捅到外面,徐家在整个抚州城就抬不起头来了。
一边是相伴二十几年的发妻,一边是徐家的名声。
大老爷还在艰难地取舍,徐复祯却又开口道:“涉及到当地大族,抚州司法厅不好断的话,正好让江南西路的提点刑狱司来判。孟提点曾经是我祖父门下的学生,判我们徐家的案也说得过去。”
那两个锦袍青年闻言一惊,都紧张地看着大老爷,生怕他一句话断送了他们的前途。
“成郎!”大太太见状哭道,“你要是休弃了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反正我爹娘不在了,我也没脸回兄嫂家!”
说罢,竟是半点体面也不要了,当着诸多徐家晚辈的面便跪伏在大老爷脚下。
“娘!你说什么胡话呢!”一个锦袍青年连忙上前去扶起大太太,“就算是休弃了你,我们家又不是没宅子安置你!”
大太太的婆娑泪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儿子:“你说什么?你也想让你爹休了我?”
那锦袍青年低下头去。另一个锦袍青年干脆道:“娘,你别怨儿子。你要怨就怨自己不长眼,招惹了那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人!”
菱儿不干了,大声道:“你说谁不要脸?你们徐家才不要脸呢!我们老百姓都没有谁家会贪昧侄女的嫁妆,更不会派登徒子半夜爬窗还被人当场抓获,真是脸也不要,本事又没有,说出去要叫人笑死!大太太,我要是你也没脸待在徐家了,赶紧一头撞墙上去吧,起码给你夫君儿子留点体面!”
锦英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大太太,你既然知道被休没脸见人,想出那没良心的毒计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没脸见人?不想被休,那你就老老实实去流放得了。”
大太太一听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大老爷终于沉声开口:“休妻的话,要以什么名义?”
大太太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不拘什么名义。”徐复祯道,“现在把休书写好,这事我们就一笔勾销。”
菱儿迫不及待地将预备好的纸笔捧了上去。
大老爷恨恨瞪了徐复祯一眼。
她连纸笔都提前备下了,原来早就谋划好了让他休妻!可是他如今被架在上面进退两难,此刻也不得不接过那纸笔写起了休书。
徐复祯又道:“五叔祖,你是长辈,有劳你来做个公证。”
五老太爷见她如此客气,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来,连忙走了上去,在那封休书上署了自己的名字。
其余诸人皆是面色古怪:向来众星捧月的大太太,就这么被休了?
他们再望向坐在厅堂中间的徐复祯,她甚至没怎么动过,就连话也没说几句,怎么就逼得大老爷把大太太休了?
六太太更是瑟瑟发抖起来,连大太太都能被休,还有她的好日子过吗?
谁知徐复祯根本不管她。那休书一式写了两份,徐复祯待墨迹干涸以后,将其中一份交由五老太爷保管,另一份递予大老爷:
“大伯父,请你明日将这份休书拿到司户厅把大太太从徐家除名,这事便揭过了。另外请司户参军派一名录事过来,把我娘名下所有商铺田庄的掌柜和庄头一并叫过来,商量一下契书重迁的事宜。”
大老爷写完休书仿佛被抽干浑身所有力气,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争取,只想早点把这瘟神送走。
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徐复祯的眼睛依次从徐家几房老爷的脸上掠过,道:“几位叔伯,明日辰时依然在此,我们商议一下接管嫁妆的事。”
接管嫁妆!那几房老爷眼睛又亮起来,连忙命人在席间添座,要请徐复祯同席入座。
徐复祯看着喜气洋洋的徐家几房老爷,再看看那如丧考妣的大老爷和六老爷,虽说早就知晓徐家人的凉薄品性,仍不免心中喟叹。
她摇摇头道:“令大伯父休妻实非我本意,只是当着族里这么多人的面,不得不请大伯父严惩以振族纲。出了这样的事,诸位叔伯还有心思宴饮么 ?”
那些老爷脸上的笑一僵,心里不约而同地骂道:不是她闹着要休掉大太太的吗?现在又来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真是里子面子都被她占尽了!
五老爷放下酒杯,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七侄女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徐复祯目的达成,懒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了,当下站起身道:“叔伯们自便吧,祯儿先告辞了。”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厅。
菱儿快步追了上去,急道:“小姐,六太太和她那个侄子还没收拾呢!”
徐复祯脚步不停,道:“不用收拾,留着她在大房,让大老爷天天看着,这得比杀了他还难受。”
锦英:“这就叫杀人诛心!”
徐复祯吩咐道:“菱儿,你现在去备车马。锦英跟我回松泉堂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回乐安县租的宅子里。”
菱儿吃了一惊:“我们不是赢了吗,怎么还要走?”
徐复祯冷笑道:“这松泉堂你还敢住么?”
身后的许妈妈已经被方才的所见所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要是回去跟夫人说,小姐逼着大老爷把夫人的大嫂给休掉了,夫人指定要当她得了失心疯。
这趟跟着小姐出来,怎么就捅了那么大篓子!
回到松泉堂,徐复祯指挥着两位妈妈和锦英把箱笼收拾停当,竟是连招呼也没有跟徐家人打一声,便乘着马车扬长而去了。
回到在乐安租的宅院里,徐复祯让张弥派人盯着徐家的动向。
直到下午时分,派出去的人传信回来,大老爷的车马去了司法厅衙门,徐复祯这才放下心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起今日跟徐家人的交手。
天知道她当时在家宴上有多紧张!
她没想到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
按她原本的预想,至少得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迫使大老爷交出契书。谁知道大太太送上那么大一份把柄,直接让大老爷的威信跌到了谷底,反而让她轻易地成了事。
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
待明日当着司户厅的人将那契书收回手中,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徐复祯心中连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放松,竟就这样躺在美人榻上睡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窗户的帘子都放了下来,一点儿光线都透不进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复祯撑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雪兔毛斗篷。
她轻轻咳了一声,朝外头道:“锦英,要喝茶。”
榻旁的矮几上突然响起茶杯的声音。徐复祯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一直有人。
“别怕,是我。”
霍巡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烛台旁,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火。
火光亮起,徐复祯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霍巡方才一直坐在美人榻旁的禅椅上,一边的矮几上放了一杯斟好的茶。
徐复祯取过茶杯啜了一口清茶,这才看向霍巡:“你方才一直在这里?”
霍巡重又坐回她身旁,错眼不眨地看着她:“刚进来的。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吵你。”
徐复祯的眼睛亮亮的,有些雀跃地问道:“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那灯油已趋燃尽,连带着那细小火苗也摇摇曳曳,将她的容色照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在幽暗的室内像闪着辰光的曜星。
霍巡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伸手抚上了她的鬓发:“祯儿很厉害。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果决善断。”
徐复祯果然笑了起来,眉眼便弯成了一泓新月。
她轻轻扯着霍巡的袖子,低声道:“可是还是多亏了你。若只有我一个人,哪里还有那样足的底气对上整个徐家。”
霍巡正色道:“我不过是在旁边提了一两句建议罢了,哪里就多亏了我?若比行军打仗,我连那军师的袍角都没摸着。若硬要说我有什么功劳,那倒还不如说是你这主帅知人善用。哪有论功行赏,不嘉奖主帅,反而封赏无名小卒的?只是有一样你做得不好。”
“哪一样?”徐复祯睁圆了眼睛,准备虚心接受他的指点。
“你不该拿自己的名声去搏徐大太太的去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沉了一些。
徐复祯没想到他竟然在意这个。
她有些怔愣:“你也嫌我……传出去不好听?”
霍巡轻轻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心疼:“你这样金贵的姑娘家,徐家那些人,怎么配让你坏掉自己的名声?我是不忍心让别人非议你。”
徐复祯心中一暖。
她是真不在乎别人的非议。她是经历过一遍生死的人,虽然有些爱恨仍旧不能释怀,可是已经看淡了旁人的目光,否则她也不可能跟霍巡私定终身。
她伸手揽住霍巡的脖子,轻声道:“我在徐家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的终身大事已经有了着落,旁人再怎么非议与我何干?介陵,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威胁大老爷,我是……真心的。”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字。
情人之间惯常有着亲密无间的爱称,可是她对霍巡没有。从前还不熟的时候,她喊他的名。后来熟稔了些,她不喊他的名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干脆直接避开了称呼。
可是当着今夜这暗室微灯,她想把她的真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点了他的名字告诉他。喊名太生疏,喊字——那两个字一出口,白玉般的面颊上蓦地飞起红云:
明明是正经的两个字,可是一经她那清柔的语调里出来,却比什么“卿”,比什么“郎”,都要旖旎暧昧得多了。
霍巡心中的一根弦应声铮然而断。
第57章 诉衷情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
他欺身上前,挨着她坐到了美人榻的边沿上。
徐复祯的手还搭着他的肩颈上,两人的距离却已骤然拉近,他与她鼻尖相对,喷薄出来的热气蒸得她的脸颊一阵一阵地发烫,心跳也不受抑制地加速起来。
徐复祯抬眼望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原来他的睫毛很长,很翘,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可见他的心绪远不如面上呈现的那般沉静。
长睫之下那双幽深点漆的星眸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脸庞。残油支撑着细弱的火光,刚好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他一只手撑着美人榻的翘头,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整个人便压了下来。
徐复祯意乱情迷之下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素手抵在了他的胸口:“锦英和菱儿都在外面呢……”
他腾出一只手,拿起矮几旁的茶杯朝着烛台扬去,用她喝剩的冷茶泼灭了那摇曳的残灯。
室内重归寂暗。
他的上半身几乎压在她身上,口鼻中清冽的气息席卷上来,续上了昨夜雪园中被打断的那个吻。
绵长的,沉溺的,雨打芭蕉般的亲吻。吻过丹唇,他的吻又落在她的脸颊、下颌,细细密密如扫荡一般。
满室黑暗的缱绻中,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也爱我对么……”
徐复祯心神震颤。
想起他方才那个眼神,因为贴得太近,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看清那柔情缱绻里掺杂的丝丝惶惑。
这样的眼神,她统共见不过三四次,一次是闲风斋外的灯下告白,一次是后罩房给他上完药,还有一次是雪中赶车时。其余的相处中他的行止都是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她觉得霍巡对她就像对他掌控的局势一样胜券在握。
明明是他先向她告的白,却总是令她患得患失,犹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是方才他流露出来的眼神,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分明……
原来他跟她一样,也是不确定彼此的心意的吗?
也是患得患失,揪着一个“爱”字翻来覆去地揣摩对方的情意吗?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却泛起一丝窃喜来。两个人的争锋里,好歹他露了一线破绽,让她占了一回上风。
她一双雪臂紧紧搂住他,轻声回应道:“当然,我当然也……”
极细极轻的声线,在这暗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便被放大了,他当然也听到了,回应她的是更为缠绵悱恻的撷吻。
前襟不知道什
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抚着她的发,滑过她的脸颊,却又还要向下。烫得惊人的手掌和肌肤相贴,激得锁骨上的肌肤泛起细小的颤栗。
他的手待要再往下——
徐复祯却想起了前世秦萧与王今澜的无媒苟合,他们当初,也是这样吗?
她心里突然泛起强烈的抵触,猛地偏过了头,霍巡的吻便落在了那幽香的鬓发上。
霍巡微微一怔,手在黑暗中一摸,果然摸到她眼角的湿润。
他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替她笼好散乱的前襟。
“抱歉。是我孟浪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未散的情欲。
徐复祯也坐起身来,她的声音轻得缥缈:“不要是现在好不好?”
“我没有想……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了……”他喑哑着声音解释。
徐复祯想到他先前那句呢喃,她方才的反应肯定伤到他了。可是这其实与他无关,是她的心病。
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介陵,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会一直等着他,不是两年,也不是三年。直到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姑母面前向她提亲。
霍巡回过身去拥住她,用面颊轻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低声道,“明天我就动身去蜀中。”
徐复祯在他怀里微微一震。纵使不舍,她也知道他陪着她在抚州耽搁了太久。
她下巴抵着他的胸膛,闷声道:“你的盘缠够吗?明天我拿回了我娘的陪嫁,给些银票你傍身。”
“等不及。明天天亮就动身。”
“这么赶?”她愕然抬起头。
“嗯,那边催得很急。”霍巡不欲多言,转过话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徐复祯忙从榻上坐起来,屋内黑暗不能视物,她用足尖点在地上找鞋,却被他轻轻握住脚踝,紧接着将她的缎面云头履小心地穿了上去。
虽然平时水岚和锦英也会帮她穿鞋,可那感觉到底是不同的。
徐复祯面红耳赤地坐在榻上等他穿好了鞋,她刚站起身,他又将那面雪兔毛斗篷给她披上,细致地系好丝带。
他的动作小心又轻柔,比之水岚也不逊色。
推开屋门,徐复祯才发现菱儿和锦英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必是被霍巡支开了。
午后下了一场雪未及扫去,此刻庭院里覆着一层莹白的新雪,迎面的阵风里尚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天上飘着层层絮云,将下弦月本就不多的晖光也挡住了,好在连廊上挂着灯笼,借着幽黄的烛光也能视物。
霍巡紧紧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热得发烫,徐复祯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外袍,不由道:“你不冷吗,回去取件氅衣穿上吧?”
霍巡摇摇头道:“不必,我正好还想吹一次冷风。”
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她心中虽不解却也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庭院里,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并行的脚印。
“此行去蜀,可能要开春才能进京。”霍巡缓缓开口,“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去信,只是不要署名。交给李俊就行,他会发给我。”
徐复祯此行大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晚棠院绣花还能干点别的事,于是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道:“你在京城的信息链可以跟我说一说吗?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霍巡脚步一停,牵着她的手却紧了一紧:“你不要卷到这里面来。”
“可是我能帮你。”徐复祯也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你不是跟我说过,谋事在人,‘全知’是最重要的吗?我现在有钱,有人脉,名义上还是逸雪阁的人,我可以帮你监控着京城的局势。”
霍巡缓缓摇头:“朝堂很快要变天了。现在的公主府、郡王府你最好都不要再往来。”
“公主借了卫队给我出行,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不往来?”徐复祯犹豫道。
“那是我的人情,由我来还就是。你回去后让徐夫人备礼到公主府登门谢过一回即可,此后不要跟公主府、逸雪阁有任何牵扯。公主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怪罪你的。”
霍巡凝视着她,抬起手抚在她玉洁的面颊上:“我此去蜀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就当是为了我,保全好自己。”
徐复祯垂下眼。
她明白他的担忧。公主府从现在风光无两到成王掌权后的一夕覆灭,其实一步步已在霍巡的谋算里了吧?
“那你告诉我。”她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秦萧是成王的人吗?”
霍巡眉心微动,道:“为什么这么问?”
徐复祯紧紧盯着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成了成王的座上宾,你还跟他把酒言欢,把我丢在一边不管。”
霍巡无奈地笑:“你觉得我跟他这种关系,还能把酒言欢吗?”
徐复祯听了也微微笑起来,她心下稍安,又道:“那你许诺,永远不会跟秦萧结盟;我便答应你不跟公主府往来。”
霍巡探究的目光便落向了她的脸庞,迟疑地问道:“你跟他,究竟怎么了?”
他还记得七月十三那晚初次见到她,她望向秦萧的眼神还是含情脉脉的,可才过了两日,她竟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确信她的转变不是因为他那场唐突的告白,因为那时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中间那两日,她跟秦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一时语塞,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总不能跟他说,那短短的两天她经历了一遭遍尝人间冷暖的生死别离吧?
“反正……他背叛了我,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应付他,可是乍然提起前世秦萧的背叛,徐复祯还是心口一窒,鼻尖也跟着酸涩起来。
秦萧的背叛,在当时直接击垮了她的意志。
她虽从小客居侯府,可是上有姑母庇护、下有世子偏爱,阖府上下都把她当秦家的小姐一样敬着供着。秦萧的爱确实给了她不少慰藉:至少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差,没有了父母,还是有人会爱她。
从她记事起,她娘就去世了。印象中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父亲要娶后母,给她生小弟弟。可是父亲既没有娶后母,她也没有小弟弟。父亲带着她去洛州赴任,下了衙的时日便陪着她,带她玩耍,给她开蒙。
可是后来父亲视察河堤时被洪水卷走了,过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尸首。
在抚州停灵的那段时光,她穿着孝服还没有父亲的棺材那么高。那时她这位洛州知州的独女已经早慧地意识到,已经不会有人再心疼她的眼泪,所以她没有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灵前看着族里的长辈忙来忙去。
后来姑母将她接到侯府,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七岁时踏上从抚州进京的马车起,她就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张梦网,假装七岁之前得到的爱从未离去过。
姑母爱她,可是姑母还有好多孩子。唯有秦萧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秦惠如每次和她吵架,秦萧永远站在她这边,气得秦惠如总是找姑母告状;侯府其他兄弟姐妹都不许进秦萧的书房,唯有她可以自由进出,随意翻阅他的书籍……
借着这份偏爱,她罗织的梦网好像也成了现实,她以为老天还是眷顾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可是秦萧的移情别恋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给自己织造的美梦:
除了她早逝的爹娘,她得不到任何人无条件的爱。
原来她终其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那一点偏爱,可是就那么
一点爱,她前世至死也没得到。
徐复祯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巡怔怔地看着她,她是爱流眼泪,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悲切地哭泣过,秦萧就把她伤得这么深吗?
他心里钝钝地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对她的心疼,中间又掺杂着几分对秦萧的羡慕:秦世子何德何能,让她哭成这样?
他取出巾帕来给她拭泪,徐复祯却不愿意拿开捂着脸的手,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她方才一时失态,满脸涕泪的样子肯定丑死了,才不要给他看到。
她抵在他怀里,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低着头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看他。
刚哭过的眼眶泛着红,鼻尖也染了几许胭色,霍巡看得又是心疼又是苦涩:秦萧怎么舍得这样欺负她?
“霍巡。”徐复祯郑重地喊他的大名,“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背叛我。”
被背叛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遍。如若那背叛是来自霍巡,她恐怕会比1回 更崩溃。
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着他,目光中既盛着期盼,又带着几分惶然:诸如此类的诺言,秦萧在谈笑中不知跟她说过多少遍。然而霍巡,他总归跟秦萧是不一样的。
他果然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霍巡绝不负你。”
又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庭院里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那满目瑞白就像彼此交换过的纯净真心。
夜里下了一整晚的雪。
徐复祯挂念着霍巡明日一早的出行,夜间听到雪压断竹枝的细响,忧心得一夜未睡。
次日东方未白之时,她便远远听到骏马的嘶鸣,连忙唤来菱儿:“去看看霍公子起来没有。”
第58章 大乱斗(下)她又要做什么?
菱儿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小姐,霍公子早就出发了。”
徐复祯怔忪片刻。
他怎么不跟她告别一声就走了……或许昨夜已经是他的告别了。
徐复祯轻轻呼了一口气,昨夜与他互诉衷情,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大不了明年三月再见。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叫锦英进来给我梳妆。”
锦英一边用沾了木樨油的篦子给徐复祯梳发髻,一边透过镜子打量她的神色。
徐复祯便问道:“你有话要说?”
锦英的心事被她点破,讪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小姐的眼睛。”
她昨夜被菱儿拉走,可她猜到支走她大概是小姐的意思,便耐着性子在亭子里看菱儿舞了半个时辰的剑。
可是她到底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怎么跟夫人交差?
借着这个机会,锦英便大着胆子道:“小姐既问了,奴婢就斗胆提一句。奴婢瞧着霍公子不是良配,小姐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徐复祯闻言便抬眼看向镜子里的锦英,面色冷淡了些:“何出此言?”
锦英讷讷:“小姐,您连世子的门第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连功名都没有的霍公子?要奴婢说,除了世子,至少得是郡王世子那样的门第才堪配小姐。”
徐复祯听得锦英说霍巡不好,心中已是不悦;再听她语气里的挑挑拣拣,分明还惦记着当姨娘的事,不由生出些真心错付的郁闷来,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你这番话,究竟是给我挑夫郎呢还是给自己挑主君?”
锦英连忙跪了下来,恳切地说道:“小姐明鉴,奴婢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小姐已经许了奴婢出去做管事娘子,难道不比在内宅做姨娘好多了?奴婢跟着小姐有好前途,自然不想着那些攀高枝的事了;可正是如此,奴婢以后不能时时在小姐身边,所以才怕小姐跟错了人,以后平白吃苦头!”
徐复祯听得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辩白,不由心软下来,扶了锦英起来,道:“锦英,我素来与水岚最为亲厚,可是这趟出门偏偏带了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锦英低头道:“请小姐赐教。”
徐复祯语重心长道:“你比水岚多一分好胜心,多一分玲珑心,所以我高看你一眼。这趟带你出来,除了让你帮着我做事,更多是让你见见世面。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只拘在后宅当姨娘,未免太可惜了!”
锦英听小姐这么推心置腹地跟她说话,不由感激涕零,抹着眼泪道:
“奴婢打小身边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讨主子的好来换前途。奴婢见识少,觉得给世子爷当姨娘就是最好的出路。可是这趟跟着小姐出来,长了不少见识,奴婢也知晓了小姐的苦心。小姐若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徐复祯笑道:“哪里就用得着赴汤蹈火?等我娘的陪嫁收回来,我手上自然是缺人用的,到时候我想扶你上来。一来你可以帮我办事,而来也能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只是你从前也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少不得要从底层一件件做起。”
说这话时,她忽然有一丝恍然。她看锦英,会不会跟霍巡看她是一样的呢?
锦英能办事,但是没有经验,所以她想着给锦英慢慢磨练上去;其实她也能办事,但是也没有经验,霍巡想的却是把她护在羽翼下面。
可是她想的是站在他身边,不是站在他身后!要是霍巡对她能像她对锦英一样就好了。
这样一想,她不免又有些意兴阑珊,想起锦英方才的话,不由问道:“你方才说怕我跟错了人,平白吃苦头?你怎么就断定霍公子不是良配了?”
锦英心思敏锐,早就察觉到说霍公子的坏话会让小姐不高兴。
可为着小姐这份知遇之恩,她还是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奴婢去打听了一下,霍公子原来跟公主府牵扯很深,奴婢觉得公主府的人都不是善茬。上次审六太太的侄子,霍公子下手多狠啊!而且他还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眨眨眼。
锦英眼里的霍巡是这样的吗?他明明非常温柔,又爱笑,至于审那个姓褚的,那叫心狠手辣吗?那明明就叫有魄力!
她摆摆手道:“霍公子的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快帮我梳妆吧!今天辰时还要到徐家打最后一仗呢。”
辰时差一刻,徐家前厅已坐满了人。
首座上列了三张太师椅,大老爷作为东道主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从司户厅请来的司籍录事坐在左边的位置,下首其他几房老爷按序齿左右分列而坐。
他们的座椅后面又各摆了一张鸡翅木花鸟十二扇围屏,其后坐着的是常氏陪嫁铺子里的各位管事和庄头。
那司籍录事与徐氏也算是熟人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徐家这么大的阵仗。
此刻他盯着首座中间空出的那张太师椅,心中啧啧称奇,也不知是留给什么人坐的?
正当他纳罕之际,外头人声攒动起来。司籍录事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可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外头。
只见徐家的仆妇引着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妈妈,后面又是两个打扮娇俏的小姑娘。
那两个小姑娘拥着一个穿着浅紫色滚赤金线夹袄、杏黄色缎面八幅湘裙的女郎走进来。
那女郎举手投足间通身的华贵气派,可是看模样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司籍录事已将手里的茶盖拨开,却忘了喝茶,一直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走到他身边。
那少女朝着众人盈盈一礼,便施施然地坐在了中间的太师椅上,开口道:“各位叔伯久等了。既然人已到齐便开始吧。”
这是……徐家的姑娘?司籍录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徐家什么时候养出了个这么贵气的姑娘?
大老爷甩下一沓契书在两座之间的几案上,压着火气道:“这些就是常氏陪嫁的契书了。”
徐复祯并不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许妈妈。
许妈妈立刻会意,拿起那沓契书便比对着手里的嫁妆册子清点起来。
大老爷气结:当着外人的面,她让人这样一张一张地清点契书,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他吗?
那司籍录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一回转,眼神里便多了些耐人寻味。
徐家摊上这么个瘟神,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大老爷心里窝火。
不多时,许妈妈点明了那沓契书,恭谨地递到徐复祯面前,道:“小姐,数目都对上了。”
大老爷冷哼一声,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对那司籍录事道:
“王录事,这位是我们二房的姑娘,打小在京城的侯府里长大的,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家的叔伯,要把这些契书全都迁到自己名下。就劳烦你主持一下这个工作吧!”
按本朝律法,那些契书的所有者是常氏,徐家只有代管权。倘若要易主,须得由常家派人当着司籍录事的面迁名。
是以那契书现在还是常氏的名字,只是代管一栏填的是徐六爷的名字。而徐复祯作为常氏的独女,本人出面即可迁名。
那王录事将契书的户主之名都改成了徐复祯的名字,盖上了府印。可是对着那代管人一行却犯了难:徐复祯长居京城,又没有出嫁,按理说仍该有个代管人。
他想了想,还是问徐复祯道:“敢问徐姑娘,这代管人可仍是徐六爷?”
王录事是个人精,早看出来说了算的人是坐在正位的徐复祯,便直接越过了大老爷来征询她的意见。
他这一问却问到了关键点上。徐家的老爷们都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看着徐复祯。
要是处理得不好,徐家这么多人恐怕不会将契书安然地让渡到她手上。
徐复祯取过盖碗啜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方才王录事迁名之时我数了一数,抚州一地总共有田庄十二处,商铺四十二间,作坊十七间。我身在京城,自然管不到抚州这么多事务,届时还是有劳各位叔伯代为管理。”
她眼睛在各位老爷身上逡巡一番,复道:“我打算请两位叔伯帮忙分管这些产业。作为回报,我会将每年的利润分成三份,我得六成,分管的叔伯各得两成。”
徐家的老爷们闻言炸开了锅,纷纷议论道:
“从前这些利润可是全归徐家!”
“辛苦一年,才得两成利润,谁爱干谁干!”
“哼,我看啊,还不如保持原样,在大哥手里管着好了!”
……
徐复祯清咳一声,道:“那两成利润归个人所有,不充进徐家的。”
徐家的老爷们又是纷纷对视,嘴里虽还在抱怨,心里却飞速算起了账:
就算一间铺子一年利润三百两,四十几间铺子一年也有上万两的利润。加上田庄和作坊的收成,便是只分两成自己也能拿到三千两一年。
徐六爷管着这些铺子的时候,漏进其他几房的银子一年有三千两吗?可恨大房闷声发了十年的财!
九老爷率先道:“我同意,我来管!”
其他老爷连忙争先恐后地喊道:“我管,我管!”
徐复祯又道:“看来各位叔伯很认可我的方案。不过在确定是谁接管之前,我还要先提一嘴润州的分配。”
润州的铺子现在还是徐六爷管着的。
若论不便,无论是抚州还是京城管润州都很不方便,因此徐家也没有理由抓着润州的打理权不放。徐复祯打算到时候请常家派个管事收管润州的铺子,到时候她就能直接控制那些产业。
不过眼下还是需要稳住徐家人,不能直接把润州的产业从徐家手里剥离。
徐复祯道:“润州离抚州也不近,所以润州那些商铺就不劳叔伯们打理了,只请一位长辈代我监管着便是。那头的利润,依旧是分两份,我得八成,代管的长辈得二成。”
润州是常家的地盘,那头陪嫁的产业自然比抚州要多,那二成自然也是比三千两要多的。
徐家的老爷们不由眼热起来,都想争一争润州的监管权。
徐复祯却笑道:“五叔祖母怎么没来?”
这种事情让女人来干嘛?
五老太爷此刻却表现出了难得的机敏,忙遣人把方氏传了过来。
穿得花枝招展的方氏不知所措地进了前厅,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五老太爷身边新加的椅子上。
她虽是长辈,因是五老太爷的填房,其实年纪并不大,乍见这种场面还有些手足无措。
徐复祯却看着她笑道:“我想请五叔祖母代为监管润州的产业。”
徐家这么多人,唯有方氏一个外姓人对她表露了善意。徐复祯乐得抬举她,也免得五老太爷动不动就打她。
方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其他老爷纷纷像点燃的炮竹一般反对道:“这怎么成?放着一屋子大老爷们不要,给个女人管钱!”
“女人怎么了?”五老太爷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女人你们也得喊她一句婶娘!我看七丫头这安排得挺好的,谁反对就是跟我过不去!”
没想到这富贵先落在了五房头上,五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力图以长辈的气势镇住反对的声音。
九老爷见风使舵,趁着众人反对的当口向徐复祯卖好:“我看行!既然定下了润州的事,再把抚州的也定了吧!”
一听到抚州的人选,方才还在抗议的老爷们便熄了火,生怕惹怒了徐复祯讨不到好。
徐复祯这才把她的人选说了出来:分管抚州产业的两个老爷,一个是三房的十一老爷,一个是四房的九老爷。
其他老爷一听没有自己的份又开始纷纷反对起来,只是声音却没有方才那么大了:毕竟三房、四房和五房都有了得利的人。
而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则迅速加入五老太爷的行列,拥护起了徐复祯的决定。
徐复祯又补充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那就是所有账本必须公开,若哪位叔伯发现代管的人作虚弄假,可以直接取而代之。”
其他人一听,又纷纷燃起希望来,也不再反对了。
徐复祯便请王录事写了文契,传与众人签名画押。
一脸晦色的徐六爷趁着众人闹腾之际,悄悄地对大老爷说道:“大哥,你就由着她胡闹!你看看现在三房四房和五房成什么样了?以后我们大房说话还管用吗!”
大老爷对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当是我想由着她?你看不出来是他们几房架着逼着让我拱手相让吗?要怪就怪你那蠢钝如猪的媳妇,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她休了!”
六老爷讪讪不语。
大老爷用力闭了闭眼,心里却在冷笑:那些堂兄弟以为从他手中夺走那些铺子就能压过大房了?他有本事让那些铺子经营十年,自然有本事让它们倒闭!
那头徐家各房的老爷已经在王录事拟的文契上画好了押,那契书便自此生效了。
徐复祯站起身来朝他们施了一礼,道:“多谢各位叔伯的配合,时候不早,就不耽误叔伯们的时间了。还请九叔和十一叔留步。”
这是要商议铺子的经营了吧?其他没分到管事权的老爷颇为不甘地退了下去,王录事也跟着大老爷一块儿退出了前厅。
徐复祯这才让屏风后面的管事和庄头们出来见礼,锦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锞子赏给了这些管事们。
待那些管事纷纷磕头行了谢礼,徐复祯才开口道:“大家都回去做事吧。只是各个田庄的庄头、还有米粮铺的掌柜留下。”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对视了一眼:她又要做什么?
第59章 粮几何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余下的管事纷纷告退,厅里只站着被留下的三个掌柜和七个庄头。
徐复祯命人请他们入座看了茶,这才问道:“如今粮铺里还有多少存粮?”
几位掌柜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钱掌柜出来回话:“回小姐话,如今五间粮铺,统共存粮白米十二石,糙米三十五石。”
徐复祯沉吟道:“三十五石米,能吃多久?”
钱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这个是不定的。像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一石粮食可能也就够一位老爷吃上一个月,可若是那些遭了灾的饥民,凑合吃上整个冬天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道:“那你回去让人把库里的存粮都装上车给我带走。”
什么?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面色古怪地交换眼神:京城没米给她吃?
菱儿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几位掌柜都急了:“小姐,使不得啊!米粮铺没了存粮还怎么做生意?”
徐复祯不以为意:“你们再去米粮行买些存货补回来不就是了。”
钱掌柜就知道临换东家
不是好事!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开口劝阻道:“小姐,我们是做生意的。今年是歉岁,粮少价高,我们高价买回粮米再原价卖,那不得亏死!”
徐复祯的指尖点着白瓷茶盏的盖沿,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亏也不会亏到你们头上。铺子的工钱照发不误,亏损的银钱让九老爷和十一老爷支给你们。”
九老爷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我上哪儿来的钱支给他们?”
徐复祯斜睨了他一眼,道:“按照规矩,每年年底各大管事会将整年的利润收成上缴给东家。倘若九叔和十一叔有本事从大老爷手上截下今年的利润银钱,还怕填不了这点亏空吗?”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闻言心中意动:要是能截下这笔钱,他们今年可就发财了!
这样一想,两人恨不得立刻回去商议对策,当下斩钉截铁对钱掌柜道:“听到没有!还不快照七小姐说的去做!”
那几位掌柜原本就有些轻视这位少女东家,加上她的要求本就不合理,打定了主意不能听她的。可是如今两位老爷发了话,他们却不敢再据理力争,连连点头应是。
徐复祯却又道:“等一下。三十五石粮还不够。田庄里头,又有多少存粮呢?”
那几个庄头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庄头出来答话:
“小姐,别看我们田庄百顷,其实朝廷对地主的赋税很重。每年收成除了税收,那些佃户也要分走四成,余下的还要分给各处管事,只剩那么点余量就是给东家的口粮了,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来。”
徐复祯才不在乎徐家人有没有粮吃。
徐家主支加上庶支当官的就有五人,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总不至于就饿死了他们。
她还是逼得那些庄头吐了六十石粮食出来。
钱掌柜安排了四辆马车才装下那将近一百石粮食。
菱儿守着那四辆马车,两眼放光地看着徐复祯,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是不是准备给歧州舒州那些灾民吃的?”
徐复祯点了点头。
当时霍巡跟她说,她救得了一人,可是她能救下十几万受灾的百姓吗?
她觉得很无力,躲起来不看他们的惨状。可是心里总归是不安,想起他们倒伏在雪地边的模样,想起他们跪在她脚下磕头的模样,难道她就要这样冷眼看着么?
她想起自己前世落魄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捧高踩低,可总也有心善的人会帮她。
有一回,水岚为了保护她被王今澜用了私刑,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是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给了她膏药,教她怎么治伤,才捡回了水岚的小命。
对身处绝境的人而言,雪中送炭就是最宝贵的帮助。哪怕她只能管他们吃上几顿饭,可说不定就是这几顿饭让他们捱过了这个寒冬呢?
张弥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徐姑娘,多带四辆马车,队伍可不好走。妇人之仁,有时候可是会惹麻烦的。”
徐复祯不为所动:“当初公主把卫队借出来时,应该已经说了路上归我号令吧?”
霍巡还在的时候她不用跟张弥说话,现在霍巡走了,她有什么事只能找这个人。
张弥身上有种桀骜难驯的狂傲。但是徐复祯发现,只要把公主的名号搬出来就能压住他。
果然张弥不再多言,沉着脸走开了。
徐复祯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怎么啦?难道他面冷心硬就很值得歌颂吗!
十二月初四,在徐家祭过祖后,徐复祯的卫队立刻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时至深冬,路面都结了冰,又护送着好几辆马车,卫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徐复祯出发前让菱儿去车马行给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母马。路况好的时候,她就骑着那匹马儿晃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菱儿也放慢了马速陪着她在后头骑马。
张弥坐镇卫队末尾,骑在马上遥遥看着兴高采烈的主仆二人,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快到歧州的时候,风雪又大了起来,徐复祯也不敢在外头骑马了,便躲到了车厢里,点着蜡烛看本朝的律书。
霍巡跟她说过,多了解本朝的律法,以后行事别人就拿不住她的差错。
就像徐大太太以为教唆褚志业去夜闯她的屋子是小事,殊不知被徐复祯拿住了把柄,连徐大老爷都救她不得。
徐复祯一想到徐家发生的事,又不免感叹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照她原本的计划,就算多费些口舌说动其他几房逼得大老爷把契书交了出来,可是回了京城她却不好跟姑母交代,姑母还是很看重亲族关系的。
谁知徐大太太便献上了这么份“大礼”,对她一个小辈用这么恶毒的计谋。就算她不逼大老爷休妻,姑母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一时不察真让大太太得逞了,那被毁掉的人就是她了。多亏了霍巡一直陪在她身边!
徐复祯心中百味杂陈,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的一个颠簸又震醒了她。
车轱辘行驶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木头咿呀声响。
徐复祯掀开一线车幔往外看,苍穹阴云压顶,满目肃杀的白。连空气里也是冷冽萧条的味道。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徐复祯的目光便不由转到了赶车的人身上——
车夫背对着她,迎着风瑟缩地坐在轴板上赶车。
她心里顿时空下一块,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紧帷幔,躲回了车厢里面。
越近歧州,风里肃杀的意味越浓了,每隔数里便见到荒败的景象,路边的冻死骨,大雪压塌的草庐……
徐复祯也没有了跟菱儿嬉闹的心思,把头抵在迎枕上想着施粥的事情。
菱儿告诉她,她想施粥的话要备好柴火,到了地方再现找柴火是不现实的。
徐复祯从善如流,又在队伍中加了两辆拉满柴火的马车。天寒柴贵,不过银子如今在徐复祯眼里就是个数字罢了,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她决定把施粥的地点定在上回歧州的那个驿站。
一来那驿站地方大,有施展的空间;二来那驿丞心善,能帮得上忙;三来其实是为了她一点私心。
上回在那驿站,她受了那么多百姓的跪拜却没帮上他们,她想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卫队的信兵先一步抵达驿站报信。
那驿丞正和几个驿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板上。
年底驿站迎来送往各路回乡的官员,他那两石米很快见了底。不敢克扣官老爷们的热汤热饭,只能让自己和驿卒饿着肚子了。
听到那信兵报上的名号,他便紧紧裤腰带准备去赶走那些窝在大堂取暖的百姓。
身旁的驿卒拉住他,道:“老郑,你忘了吗,那位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上个月才来过的。她肯收留那些老百姓的。”
驿丞哪里会忘?他肃然道:“贵人开恩是贵人的事,咱们得做好咱们的本分。我让那些苦命人到外头显眼一点的地方坐着,徐姑娘看到了,可能就让他们进来了。”
最后两句话却是压低声音跟那驿卒说的。
信兵摆摆手道:“别搞那些麻烦事了。徐姑娘说了,留在驿站的人不用赶!只是你们把后院收拾出来,随行的马车要停。”
几个驿卒苦着脸站起来,他们现在饿得连客房都不收拾,还收拾后院!
此间驿站本就建在郊外,地方广阔,那几个驿卒到了后院还没开始收拾,马蹄飒沓与车轮滚滚的声音便从官道上传来了。
驿丞忙上前去迎接。
迎着漫天风雪,他
眯着眼去数队伍里的马车。
一辆,两辆,三、四……七、九辆马车!
怎么这么大排场?驿丞心里嘀咕道。
菱儿扶着徐复祯下了马。
那驿丞例行公事般上前见礼。
裹着斗篷的少女只露出两颗黑溜溜的眼睛,开口却是极为客气:“驿丞贵姓?”
“鄙姓郑。”驿丞有些受宠若惊。
“驿站里有大铁锅没有?越大越好。”
大铁锅?
郑驿丞狐疑地抬头望了徐复祯一眼,自嘲道:“有是有。如今这世道饭都吃不上,要锅又有何用?”
徐复祯无视了他的抱怨,颔首道:“带上你的人到伙房去,有多少口锅都架起来。”
郑驿丞疑惑地看着她,粮食都快见底了,架锅有什么用?
一个高大强壮的黑衣男人站在少女身后,凶神恶煞道:“让你去就快去!”
郑驿丞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下去照做了。
驿站有四口铁锅却只有两口灶台,郑驿丞指挥着驿卒把最大的两口锅架了起来。
一个驿卒低声道:“那徐姑娘带了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煮这么多人的羹饭吧?咱们哪有那么多粮食!”
另一个驿卒却神神秘秘道:“方才在院子里停马车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有几辆马车里全是鼓囊囊的麻袋!该不会是粮食吧?”
另一个驿卒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现在哪有那么多粮食?就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郑驿丞的手却激动得颤抖起来。他想到一个月前那个少女看着那些饥民时动容的模样。
她该不会!
“郑驿丞。”清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郑驿丞回过头去,只见那位徐姑娘站在伙房外面,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麻袋的兵卫。
徐姑娘下巴一抬:“把这个煮给大堂的百姓吃。”
话音落下,两个兵卫扛着沉重的麻袋进来扔在地上,袋口敞开,里头塞满了饱胀的米粒。
这……
郑驿丞颤颤抬头,披着斗篷的少女站在门口,挡住了幽暗的余曛,只能看到斗篷边沿的雪兔毛在阴蓝的暮色下闪着微光。
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第60章 知州(两章合一)徐复祯决定小小地恶……
饿得面黄肌瘦的驿卒们怔愣地看着那袋粮食,待反应过来时激动得泣不成声,跪下便要磕头。
“嘘。”徐复祯将食指放在唇边,“别声张。”
刚才进来时她数了一下大堂里抱团取暖的百姓,有二三十个人呢。她怕乱起来自己带的兵卫也控制不住场面。
虽然她不让声张,可煮熟的饭香还是不受控制地逸散到了后院,逸散到了大堂,钻进了那些数日未进粒米的饥民的鼻子里。
对食物的本能让他们相携走向伙房。
那些走得快的已经从郑驿丞手中分到了一碗稠香的稀粥。
“小心烫!”郑驿丞小心地将盛着稀粥的碗递给饥民,听着他们口中的感恩戴德,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此时天色已暮,可后院却燃烧着两处篝火,照得整个后院亮如白昼。
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驿站的陶碗不够,便不拘什么容器,连打水的水瓢都拿来盛了粥。
饿了月余的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火急火燎地将那滚烫的稀粥送进嘴里。
这样热闹盈天的场面,郑驿丞在梦里都不敢想!
他正准备让那些百姓叩谢一下徐姑娘,可目光搜遍了后院的重重人影也没见到她。
这时菱儿走了过来:“郑驿丞,我们小姐传你上去说话。”
郑驿丞连忙放下手中的粥碗,下一瞬那碗便被别人抢走了。他顾不上许多,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随着菱儿走进了楼上的客房。
那客房里充盈着淡淡的馨香,郑驿丞垂首不敢乱看,余光却能瞥见床边挂起来的浅鸢色绡帐。
徐姑娘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是慈悲也是真慈悲。
郑驿丞低着头,心中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少女充满了敬畏。
徐复祯请郑驿丞坐下来说话。
她站在窗台边上,俯视着后院里热闹的景象,眉心却微微蹙着:“郑驿丞,你如实答我,歧州的饥荒有多严重,真的有十几万百姓吃不上饭吗?”
郑驿丞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徐复祯。
面前的少女体态纤妍婀娜,却不像扶风的弱柳,反而像一管迎风的修竹。
信兵报出来的名号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他虽不知道长兴侯府是多大官,可是能调用一队兵卫护送,又能搞到这么多粮食……
该不会是朝廷注意到了这里的灾情,特意派这位徐姑娘下来视察的吧?
这样一想,郑驿丞不敢安坐答话,连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答道:“回徐小姐的话。今年的旱灾影响最大的是歧舒交界的几个县,那些农户没有收成,税官收走了他们的田屋,流民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今年这么早下大雪,旱灾雪灾加起来便有了灾民。可是论起来,今年不算大灾。若是有几十万灾民,那些官老爷就慌了,得赶紧上奏朝廷赈灾。
“可是两个州加起来十几万灾民,他们就责成下头的县令按着,起不了乱子,还能从这些可怜人身上盘剥一笔银子。
“若是县城里头的,还能每天到县衙讨口热汤吊着。像这些没了屋子流落郊外的,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造化了。”
说完,郑驿丞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州府的知州和通判身为父母官,却任由自己辖下的百姓饿死冻毙。徐复祯暗暗攥紧拳头,可惜她也奈何不了那些人。
徐复祯问郑驿丞:“我带了九十多石粮食,可以帮这些人撑过这个腊月吗?”
“可以,可以!”郑驿丞激动得连连点头,“若是今日驿站里这些人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们这里有粮,方圆数十里的灾民肯定会聚集过来。小的怕人多了到时引起骚乱。”
徐复祯叹道:“安得广厦千万间……郑驿丞,你能不能找几个有能力的百姓帮你控场,每天给过来的灾民吃一点稀粥,能熬过这个腊月就好。他们吃不饱,应该也没有力气闹事。”
郑驿丞点点头道:“这个倒不是大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小的是怕传到了县老爷耳朵里,会派人过来找麻烦。”
“县老爷?”徐复祯从没考虑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她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个我来摆平就行了。”
郑驿丞听她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没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不由有些试探地问道:“敢问徐小姐是侯府派来的还是……”
徐复祯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文康公主。”
公……主?那不就是皇上的女儿?
郑驿丞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下来:“那皇上是不是也知道我们这儿遭了灾?”
皇上现在还在京城因为蜀中铁器案焦头烂额呢!徐复祯不忍打破他的幻想,朝他摆摆手道:“郑驿丞还是快下去吧,别让下面出了乱子。”
郑驿丞忙不迭地退下了。
房门一关,锦英便着急地说道:“小姐!这些粮食可是你辛辛苦苦筹来的,凭什么把好名声让给了文康公主?”
徐复祯反问她:“我在这里施粥,为的是什么?”
菱儿抢答:“为了让那些灾民熬过这个冬天!”
锦英不服:“可是……那也是小姐的功德啊!”
“方才郑驿丞说了,我们在这里施粥,反而会得罪当地的官员。所以我要借着文康公主的名号压住他们。”徐复祯微微一笑,“这样,百姓得了粮食,我达成了目的,文康公主得了名声。三赢的局面,难道不好吗?”
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亦是无奈:如果她说话管用,又何必狐假虎威呢!
徐复祯一行在驿站盘桓了数日,每日到驿站领粥的灾民已达千众。不过他们一日只能喝一碗粥,兼之有兵卫镇守,并未出过乱子。
郑驿丞口中的“县老爷”也并未派人过来找麻烦。
徐复祯觉得只怕是郑驿丞草木皆兵罢了。有人在辖内救
济灾民,那县令感激还来不及吧,怎么会找麻烦呢?
如今情势稳定,郑驿丞的人也能控制局面,她也是时候该启程动身了。
徐复祯让兵卫把马车里的粮食搬进驿站的地窖。
这时后院施粥的凉棚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不想饿死的跟我冲,里面有好多粮食!”
那些饿昏了头的百姓无法思考,被人群挟裹着便往地窖里冲。
兵卫连忙结成人墙堵住骚乱的人群。
乱糟糟的人群里有人不断地大喊:
“明明有粮食,为什么不让我们吃饱?”
“快放我们进去!把粮食都交出来!”
郑驿丞在一边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现在吃饱了,过几天就没得吃了!吊着一条命在,开春以后就有活路了!”
可惜他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喧闹的人群。眼见场面越来越失控,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冷然的女声:“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郑驿丞回头望去,见是徐复祯从里头走出来。
他连忙迎上去,低声道:“徐小姐,快进去吧,当心这些人冲撞了你。”
徐复祯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走上前道:“我再问一遍。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她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骚动的人群。
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声道:“我说的!我只是把大家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
徐复祯冷眼看他。
那汉子中等身材,瘦而不弱,眼里冒着精光,一看就不是挨过饿的人。
徐复祯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什么?”那汉子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大声道:“我就是附近的灾民!背后哪有什么人?”
徐复祯道:“你的衣衫虽破,却露出了里面的棉袍;形容虽瘦,说话却中气十足。人群里像你这般乔装过的人有七八个,一看就是预谋而来鼓噪闹事的。谁派你来的,让他过来跟我说话。”
那汉子不料她直接点明自己的伪装,不由恼羞成怒,回头招呼他的同伙便往里面闯。
人群重新骚乱起来,那卫兵一个防护不及决了口,竟让那汉子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菱儿连忙握了剑挡在徐复祯身前。
那汉子领了人便往地窖冲去,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他们的去路。只听得铮然一声,众人眼前亮光一闪,那为首的褐衣汉子已经身首分离猝然倒下,脖颈处迸出鲜红的血雾。
徐复祯躲闪不及,被那血雾溅到裙摆。锦英尖叫一声扑上来捂住她的眼睛。
徐复祯用发冷的手指颤颤扒开锦英挡在她眼前的手掌。
她定定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汨汨冒血的无首尸身,素白的雪地里淌着刺目的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方才还在跟她说话的人此刻了无生机地横尸雪地。
徐复祯吓得面无人色,得亏菱儿和锦英一左一右扶着她才没有倒下去。
张弥提着刚饮完人血寒光锃亮的长剑,冷冷地看向惊呆的人群:“还有谁敢闹事?”
方才骚乱的人群此刻静如鹌鹑。
那汉子的同伙反应过来,不要命地往回跑:“杀人了!杀人了!”
张弥走到徐复祯面前,掬起一捧雪抹掉剑上的血痕。他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她,轻蔑地笑道:“看到没有?妇人之仁是没有用的。”
徐复祯抬眸看了张弥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抓着菱儿的手,默默转身准备进屋,却被张弥横剑拦住了去路。
“别走呀。”他邪恶地笑着,长剑从那无首尸身腰间挑起一枚木牌递到徐复祯面前,“杀了县衙的差役,我还等着徐姑娘帮我收场呢。”
徐复祯眼神一扫,那木牌上用隶字红漆阴刻着“奉山县衙”四个字。
她头一回觉得这世间之事如此奇幻。先是县衙的差役冒充流民过来闹事,然后公主府的领队当场把人斩了,最后这事还要她来摆平。
徐复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锦英道:“搬张椅子来给我坐。”
她实在是腿软得站不住了。
好在没坐多久,外头就来了一顶红呢官轿。几个佩刀的衙役跑上前来将后院围住,轿子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穿着七品官袍的男人。
那官老爷一走出来便傲慢地环视一圈,率先看到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脸色一白。再看徐复祯仍安坐椅上不动,不由面露不悦,抬步上前。
一旁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师爷大声喝道:“刁民!见到县老爷还不跪拜。”
郑驿丞并围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连忙跪了下来,徐复祯却安然不动,看着那官老爷道:“你就是奉山县令?”
那官老爷傲然点头,尚未及问罪,没想到徐复祯率先发难:“既是县令,我问你,这反贼可是你们县衙的人?”
反贼?奉山县令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尸首,沉声道:“这正是县衙的官差!你们斩了公家的人,可知该当何罪?”
徐复祯冷笑:“你既然敢认那就好办了。你令衙中官差假扮反贼是何居心?”
他什么时候让他们扮反贼了?奉山县令嘴角微微一抽。他只不过是让他们想办法把那些粮食搞过来充公,这些人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假扮反贼。这女子杀了人还倒打一耙,着实可恶!
“没错!”郑驿丞反应过来,忙道:“那几个人公然抢粮,跟徐姑娘对着干,就是跟公主对着干,就是跟皇上对着干,不是反贼是什么!”
外围的灾民们对官府没有好感,此刻也明白过来那些人就是官府派过来抢他们的粮食的,于是纷纷附和道:“没错,就是反贼!”
他们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可是耐不住人多,一时间场面沸反盈天起来。
什么公主,什么皇上?谁是反贼?这些刁民都反了!
奉山县令见事态失控,喝道:“谁说他们是反贼?你白天纵奴杀人,我看你才是反贼!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佩刀的衙役应声而动,却被随行的兵卫按下了。
公主府的兵卫体格比衙役们强壮多了,局势霎时逆转,奉山县令成了弱势的一方。
奉山县令看出了眼前之人来头不小,不由谨慎地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什么来历?”
郑驿丞激动地喊道:“这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文康公主派过来的!”
长兴侯、文康公主?
奉山县令冷笑一声。
这驿丞没见识,以为他也没见识?那些都是京城顶级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派人来歧州奉山这个小地方,管那些吃不饱的屁民?
“据我所知,长兴侯姓秦吧?哪来什么徐姑娘?你可知冒充他们要担什么罪?”奉山县令陡然暴喝,“来人!把他们通通拿下!县令拿人,违抗者斩!”
眼见那些衙役又要行动,此时张弥走了出来,取出一面腰牌怼在奉山县令眼前,冷冷道:“一县之长,不会不识字吧?”
奉山县令定睛一看,那面紫铜雕火凤纹腰牌上用铁线篆雕着“文康公主府卫队统领”。
也不知他是被那几个字唬住了,还是被张弥那冷傲的气质吓住了,一咬牙转身道:“我们走!”
菱儿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退走了,高兴地对徐复祯道:“太好了小姐,我们快点动身吧,免得他们又反悔来找我们麻烦。”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时候反而不能走了。我们一走,郑驿丞他们怎么办?”
“啊?难道我们就得耗在这?”菱儿不乐意了。
徐复祯道:“不会的,他是回去求证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我。”
她让菱儿扶她回房。起身的时候,余光不慎扫到地上那具尸首,一回到屋里,便立刻控制不住呕吐起来。
翌日,她整整一天吃不下东西。
下午申时刚过,外头驶来了一辆紫色篷顶梨木马车,来人自称是歧州知州的随从,知州有请,特来恭迎她进城。
徐复祯这才勉强吃了一块干饼,领着张弥和菱儿一同前去。
不知道张弥是不是故意的,这次竟然没有骑马,而是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徐复祯左边坐着菱儿,右边坐着张弥。
她一看到张弥那张脸便想起横在地上的断头尸,胃里隐隐翻腾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
张弥这时却开口了:“徐姑娘,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死掉的人,是为了震慑活着的人。你若想进逸雪阁,就得有杀伐果断的气魄。”
徐复祯不发一言,却想起他的主子文康公主前世受的也是斩首之刑。
那么明艳骄傲的人,最终也变成了那扑倒在雪地上的断头尸吗?而她非死不可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震慑那些活着的宗室吗?
徐复祯不由瑟缩,头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残酷。
马车停了下来。出乎她意料的是,歧州知州竟不是请她到府衙,而是一座画栋雕檐、绮户琼窗的酒楼前。
那随从笑呵呵地躬身作请:“徐姑娘,知州大人正在此宴饮,请随我来。”
徐复祯跟着他踏入酒楼。此时天色将暮不暮,楼里已经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一行人影度回廊,终于停在一间珠帘绣幕的包厢外,里头绵绵不绝地透出琵琶笙管的靡靡乐音。
随从上前打起帘子,徐复祯从容地走了进去。
里头两张大圆席围坐着十几个锦衣玉冠的男子,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有几人身边尚揽着云袂花裳的美艳佳人。
一排乐伎跪坐在两侧,那弦歌雅乐未停,里头的人却纷纷望向她。
席间众人看清徐复祯的容颜,有些人已露出诧异的神色:那公主府来的人竟是位如此年轻的女郎!
席间首座之人却哈哈大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公主府来的贵客,快请入座。”
那随从便上前引徐复祯到那人身旁的位置坐下。
那人又道:“某乃歧州知州罗证。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徐复祯不答,眼神在那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妓子身上环视一周,有些不悦道:“按律官员不得狎妓,各位大人倒是疏放不羁。”
罗知州脸上的笑一僵,抬手一挥,那些倚坐在宾客腿上的妓子便低着头退了下去。
罗知州这才哈哈笑道:“早就听闻文康公主的逸雪阁里巾帼不让须眉,某这番算是见识到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啊?”
徐复祯这才自报了家门。
罗知州便将席间诸人介绍了一遍,其中不乏歧舒两州的各级长官和当地士族名流。
他也不急着询问徐复祯此行来意,只招呼众人款酌慢饮。
徐复祯昨日被那死人吓得胃口全无,如今看着那一桌珍馐佳肴也是食不下咽,便冷眼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倒觉得他们像是经常聚在一起宴饮享乐。
直至酒过三巡,罗知州才状似寒暄般问她:“徐姑娘此行,可是受公主之托?”
徐复祯道:“我原是回乡祭祖。途中见那么多百姓饥寒饿冻,难道底下人对知州欺瞒至此,知州竟半点不知?”
罗知州听闻她此行不是公主所托,已安下七八分心;又听得她开门见山的质问,便捋须大笑道:
“哈哈哈,徐姑娘,你被他们骗了!那些没屋子住的都是不愿劳作的刁民,我们虽是父母官,可也不能处处看顾着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惫懒,也只能尊重那些刁民的命运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徐复祯没想到他能说出那么无耻的话!
她气得脸都红了:“朝廷徭役重赋,百姓逢上灾害就是劳作一年也交不上赋税,罗大人说这话的时候到外面看过吗?见过那些皮包骨头的百姓、见过茫茫旷野的冻尸、见过野狗叼着的人骨吗?”
“哎呀,再说下去大家都没胃口了。”罗知州摆摆手道,“徐姑娘,你是京城来的贵客,没见过这些才大惊小怪。其实这个很正常,别说我们歧州,哪里都有的,这就是他们的命!”
说罢,他又举起酒杯朝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
罗知州喝得满脸红光,得意洋洋地对徐复祯道:“徐姑娘,你在奉山驿站施粥一事,我已经交代了当地县令不要阻拦。只是我虚长你几十岁,给你个忠告:一地有一地的民情。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他说这话时洋溢着中年男人特有的自信,徐复祯气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拂袖离席的冲动。
她毕竟是客,罗知州又给她行了方便——尽管她做的事本该是歧州官府的职责。
这时席间又有人提议道:“早就听闻逸雪阁的才名无双,正好座上诸君又是饱读诗书之士,不如趁兴赋诗如何?也叫我们见识一下公主府的风采。”
徐复祯看向说话之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她心里暗自撇嘴,逸雪阁就算有才名也不会外传。这人分明是欺负她是个姑娘,年纪又小,想看她出丑呢!
席间众人怀着同样的心思纷纷附和。
罗知州便唤人送上笔墨纸砚。
徐复祯看着面前的白宣纸,决定小小地恶心他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