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他没有把柄,咱们给他造一个……
徐大夫人过来的路上与女儿商量几句, 心里已有了底,看着问宁如此,还有心情教她:“事情再难, 咱们心里着急,却不要露到面上来。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见你谈笑直接, 喜怒无遮,便会在心中暗暗贬低、看轻你。你姊姊的事我们已有计较了, 你只管放心吧。”
大长公主倒是笑道:“还小呢。”问宁小问安三岁,如今年不过十二, 还没有问安的肩高, 却已经想着如何保护姐姐, 倒叫大长公主心生感慨, 格外喜欢。
且人老了, 对晚辈的要求便没有年轻时严苛, 此时看晚辈, 才真觉着处处可以雕琢。
她笑对问宁道:“虽说无故不能退亲, 可郑家那样子,怎么像是行事干净的人?设法抓住他一个尾巴, 郑家再不愿意, 只能同意退亲。”
问宁顿时长松一口气, 又迟疑着问:“那把柄好抓吗?”
徐问真眉眼带着几分浅笑, 语调轻缓,像是说笑一样漫不经心:“谁说把柄不能从天下掉下来呢?”
她与大长公主、大夫人三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相互看看,三人都笑了。
留下个一头雾水的小问宁,还有一旁若有所思的问安 。
晚晌间, 徐问真吩咐含霜道:“今夜格外要盯紧,问安问宁回家了,郑家内里虽然只怕还要闹,却未必栓得住那郑大了。”
那郑大原本是风月场中薄有姓名,因问安去了才被郑家老县君拴在家里这些日子,今日问安离开,只怕他在家待不住了。
若在外头有什么瓜葛,最迟明晚,就能见真章了。
然后的日子,徐家一切如常,对郑家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郑家提了两日的心,见状落回了肚子里。
郑大夫人笑对老县君道:“五娘到底是要来咱们家做息妇的,他们有所顾忌。只是可惜了,二郎与七娘的事。”
她一面说,一面留神打量老县君的面色,果见老县君断然道:“她赵氏一个隔房的伯母,说话当什么数?二郎与问宁的婚事,且等女夫回京,咱们再论!”
郑大夫人忙道:“还是母亲英明果断,大郎二郎往后的前程,都得靠母亲帮着盘算呢!我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碰到事就六神无主了。”
老县君笑道:“你慢慢历练着,就明白了。”看了看,又问:“老二息妇呢?”
郑大夫人小心回话:“弟妇许是病了,昨日连夜唤的大夫。”
“她娘家那小子敢打我外孙女的主意,打断一条腿都是轻的,她还敢心怀怨怼?”老县君冷哼着,神情倒有些得意。
郑大夫人低着头,没言声。
徐府中,徐问真正在问安的院中饮茶。
问安的小院坐落在栖园的西北方,依在园中山脚下,精巧玲珑一座小院落,内有十来间屋舍,庭前没有许多花木妆点,只有两竿梧桐迎风亭亭而立,近十年生的梧桐根系粗壮,春日里绿荫如盖,如两把大伞,笼罩住半个小院,遮挡住外界的风雨雷霆。
正房青砖绿瓦连廊下是数本浓翠丰硕的芭蕉,院墙上攀爬着藤蔓与正值花期的忍冬,翠绿叶片连藤间缀着点点黄白花朵,愈见清幽雅致,芬芳之气更为宜人。
天气正暖,问安命人在芭蕉前置了矮桌藤椅,净手备茶,又按徐问真的习惯取来香料,徐问真道:“t你这院中忍冬香气格外怡人,再点熏香反失天然之气,不必点香了。”
问安笑着答应,开始清洗茶具,问真细细打量着院中的草木布置,除了梧桐芭蕉,廊下还有连排数盆兰蕙香草,都郁郁葱葱,青翠可爱。问真笑道:“这几年间,你将这院子布置得不错。”
只是春秋时,院中若光有这些梧桐、芭蕉、香草,难免会显得清冷些。
徐问真见院前还有一处青砖砌的小药圃,便问道:“我可以瞧瞧吗?”
问安一愣,然后笑道:“长姊要看,看便是了,有何可问的?反而见外了。”
“你们这些小娘子如今最是在意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时候。就是明苓,还不许我拿她留下的小花呢。”徐问真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溜达过去。
问安这处药圃打理得很细致,圃中种的倒都是一些常见好养的药草,如龙葵、艾草、薄荷、莳萝、紫苏等等,有时下正打花的,一朵朵颜色鲜艳的小花铺在青绿浓荫中,为小院添上许多鲜艳色彩。
且一靠药圃近处,便觉有一种清幽之气扑鼻而来,徐问真不禁感慨道:“归于田园,蕉前品茶、莳草植药,这是多少文人求而不可得的悠闲日子啊。”
问安提起弘红泥小炉上的陶壶,向盏中注入滚水,一壁笑道:“或还入得长姊的眼?”
婢女又碰上胡桃、板栗等干果,枇杷、樱桃等鲜果佐茶,却是用一个淡青色水仙盆捧来的,而后屏退仆从,二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徐问真才问起郑家的人口,她道:“我听闻郑家二夫人与姑嫂似乎不大和睦?”
这个姑指的是舅姑中的姑,即郑家老县君。
问安点点头,“郑家二房的叶夫人并非高门出身,性情倔傲些。彼年议婚时,其父升入吏部为侍郎,郑家因议此婚,对叶夫人颇为宽容。不想几年后其父因冒犯了那位西阁娘娘,被贬官到了台州,官品一跌,郑家老夫人对叶夫人便不大宽容了……后来叶家老郎君过世,叶家老夫人携儿孙举家回京投靠女儿,郑家对此多有微词。不过叶夫人无子,她对娘家侄子疼爱非常,故而——”
她眼中微寒冷意——郑家算计她,她并不意外,并不伤心,唯有惦记、算计到问宁身上,才真叫她震怒。
徐问真点点头,问安想了想,还是小心问道:“长姊如此问,可是有什么用处吗?”
“你静静地等着吧。”这几日徐问真留神关注问安问宁,问宁难免急躁些,但事关终身,问安竟然还很安稳,不急不躁地,每日如常地读书写字、着棋弄草,这份心性让徐问真不由高看许多。
想了想,她道:“这几日你还好,问宁日子可难熬了。明日我带你出去选些胭脂回来,你挑自己喜欢的,再选些送与问宁的,长姊替你买单,可好?”
问安下意识地要推拒,又稍微反应过来一点,面露询问之色看向问真。
问真眉目含笑,问安明白过来,轻轻点头,“听长姊的。”
“那就明日辰时过,回过祖母,我领你出门,不带问宁她们。”问真说完,就不提这一茬了,含笑饮茶、吃果子。
问安心里千回百转的思绪,却按住神,吃了半日茶,与徐问真说起近日读书的心得与困惑。
她即将及笄,已经不需再同妹妹们一般上学、做功课,每日大半的时间用来读书,读上学时念过的书和许多从前没有机会看的杂书,半年来收获良多,偶尔会与高娘子交流心得,但高娘子毕竟忙于教导问满等人,空闲不多,她不好总去打扰。
如今徐问真在,她的疑惑在徐问真处多能得到解答或提示,一时惊喜不已。二人一面谈书一面吃茶,水添了三回犹嫌不够,问真走时,她还恋恋不舍的,“长姊慢走。”
“你这小院确实不错,等我搬进来,闲了必定常来,邀你去那坐坐。虽没这些苍翠清幽的草木,却有一幅繁花锦绣的热闹图景,春日花下饮茶最相宜。”徐问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再送。
问安坚持送出院门,立在门口细细琢磨问真的话,待问真走出好远,她才发现自己心脏还砰、砰地跳着。
徐问真那边领着含霜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露出笑来。
含霜不禁道:“娘子今日怎得这般欢喜?”
“得见美玉良才,叫我如何能不欢喜?”问真眉目疏朗含笑,恰如春风拂面朗月照。含霜看出她是真欢喜了,便跟着高兴起来。
“早年您就说五娘子稳重,如今出落得愈发沉稳端庄了。”含霜道:“等郑家这一门事了却,五郎君高升回京,再好的门第五娘子都配得,比郑家高出一万倍的都有呢!”
问真却没接这话,她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含霜便不再发言,只是持扇轻摇,替徐问真拂开柳絮杨花,陪她一起穿梭在春日如画般鲜妍美丽的园林当中。
徐问真今日出门没带太多人,凝露被留下看顾三个小的——她体力好,一手抱一个孩子都没问题,再加上漱雪、枕雪、秋露,四人合力,院里那三个小的淘气上天出不了差池。
信春有差事要做,留下小女使们打扫屋室、更替帐幔,于是今日随徐问真出门的便只有含霜。
路过园中水榭时,徐问真又喂了会锦鲤,临水逗着金鱼。
她这几日忙着,难得有闲情在此消遣,见她神情惬意放松,含霜怎忍打扰,好半晌,直到日头渐要大了,才劝道:“您不是还要去寻春那瞧瞧吗?再不去日头可要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徐问真用银签子挑下最后一点鱼食,碧水泛起波澜,鳞片晕染出绚丽如锦的艳红的锦鲤破水而来,吞下鱼食在水中摆尾摇曳,锦鲤硕大的尾鳍如一把把纱扇荡开,在日光下,水波映着鳞片似乎都光辉夺目。
徐问真笑道:“这锦鲤养得真不错——山里那些名品,回头要兜两条回来,养在明德堂里。”
明德堂正堂屋后墙角下有一个汉白玉砌的水池,引的是园中的活水,原本植了荷花,但要赏锦鲤,淤泥太重便不美了,把荷花换成小巧的睡莲倒不错。
她最擅长这些精细雕琢生活的功夫,含霜将她的话记下,回头自然安排布置。
寻春的小院偏僻些,在栖园正门的尽东方隐蔽处,参天的槐木遮盖住小径,绕过大树沿着小石子路慢慢走出半射之地,便能见到一排屋舍,正是栖园中上值办差之人的住处。
尽头上的一所规整小院如今是寻春娘俩的住所,寻春这会不在家中,而在这排屋子正中的房里安排差事,遥遥见到人影忙出来瞧,便见是徐问真与含霜慢慢走来,一派潇洒闲适的模样。
寻春忙迎上来,并笑道:“娘子怎么来了?快请入内,我给娘子斟茶来。”
屋内旁人忙跟出来见礼,而后候在一旁。徐问真道:“从你们五娘子处过来,吃了一肚子茶了,你且不必忙。是进院子瞧你们娘子,顺道过来看看你。你家小娘子在这里住着还适应?”
寻春笑道:“那丫头成日只知道憨玩,到哪里不适应?”又喊了两声,徐问真便见叶妈妈夹着一个小女孩出来,徐问真知道就是寻春的女儿莺儿了。
徐问真笑道:“妈妈慢些走,仔细脚下。”
叶妈妈近前来,还向徐问真揖礼,徐问真摇头道:“妈妈折煞我了。”叶妈妈坚持行了礼,笑道:“娘子何等尊贵,受我一个礼怎么就折煞了?莺娘,来见过娘子。”
莺儿年虽不大,皮肤白皙,生得一双杏眼,穿着簇新的红襦绿裙,这样鲜艳的颜色冲撞在她身上,竟不显得突兀俗艳,只衬得更加粉妆玉琢。
小娘子还未留长发,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上头红头绳系着两个小发鬏,腕上戴着徐问真给的金镯,乌黑的头发赤金的镯子,乌溜溜的眼睛灵动地转着,透着股小孩子的鲜活气,格外玲珑可爱。
徐问真本就喜欢鲜活灵动的小女孩,见她学着叶妈妈乖巧叉手行礼的样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亲自拉了她起身,笑道:“好娘子t,过两年跟着家里的娘子们一起念书,你愿不愿意?”
莺儿脆生生地道:“我愿意!阿娘说了,念了书、认了字,往后才能有出息!”
“你有出息了打算做什么呀?”徐问真笑问道。
莺儿坚定地道:“要给阿娘买大宅子!做满屋子的衣裳!叫阿娘过好日子!”
寻出一时赧然,徐问真已高声赞道:“好娘子!光瞧你的志向,就有出息!”
她轻拍莺儿的背,让小女孩站得笔直,“你只管好生念书、识字,你阿娘与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莺儿虽头一天识得她,从前却听外大母、阿娘说过,知道“娘子”是顶厉害的人,听她如此赞同自己的志向,不由兴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道:“谢谢娘子!”
“好孩子。你有如此孝顺的志向,我应奖你的。”徐问真柔声对她道:“你喜欢什么花?”
屋门外的桃花开得正艳丽,莺儿兴奋地回道:“我喜欢桃花!”
徐问真便道:“那娘子送两支像生桃花与你戴。”又对寻春道:“你入府来,箱笼简单,旁的只怕都压在家里,东西不凑手。我再叫人送两本启蒙书籍给你,你闲了给莺儿念念,打发时间比一味憨玩得好。”
寻春知道问真的性子,待亲近的人是最大方的,看得出莺儿是真得了问真的眼缘,才得了这些东西,而非凭靠她们母女的面子,便笑着替女儿应下了,又教莺儿行礼谢过。
回头含霜果然叫人送了两支花并两本书、一包芝麻酥糖来,还有两匹布料、一些野味肉品,却是给叶妈妈的。
寻春打开匣子一看,那两支花虽都是像生桃花,然而一支是绢制的,一支却是格外精巧的贝母、珍珠缠制,拿在手上还盈盈泛着粉光,拿在手上轻巧精美,绝非俗物。
寻春见了大惊,来送东西的小女使豆蔻却笑吟吟回道:“这都是娘子的吩咐,寻姊姊您就收下吧。”
寻春将东西收下,见女儿欢欢喜喜地持着花要她帮忙插戴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抱紧女儿,替女儿簪好花,低声道:“娘子的恩情,娘这辈子还不完了。莺儿,娘子不要你为奴为婢,但你答应娘,日后但凡有能报答娘子之处,你必要用心报答,不可疏忽。咱们做人,先要知道感恩,才不愧对这一生。”
莺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替她擦眼泪,寻春握紧女儿的手,叶妈妈在旁看着,满心感慨,过来搂住母女俩,轻抚自己女儿的背,“苦日子都过去了,往后跟着娘子,你尽心办差,就是对娘子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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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真不务正业地在栖园溜达了大半日,回到院中,孩子被哄着睡了午觉,很清静,只有十七娘问星还坚持等她,见到她的身影,便欢欢喜喜地迎上来,脆生生地唤:“姊姊!”
这段日子她养得不错,小脸逐渐有了血色,只是一动作得急了,还是会咳嗽、气喘,肤色苍白而面颊却泛起病态的红。
怕风、怕空中那些春日细碎的绒毛柳絮。
为了照顾她的身子,临风馆大半的廊檐下都垂了纱帘,小院他们常玩耍的地方放了宽敞的凉床,凉床外搭上帐幔,可以遮挡飞絮虫蚁。
徐问真挽住她,想起她与莺儿是差不多的年纪,然而一个如此苍白消瘦,一个却是生机勃勃再健康不过,不禁心生感慨。
她笑着对问星道:“等搬到园中住,姊姊给你找一个玩伴可好?与你相仿的年岁,最会作游戏,会许多新鲜玩意呢,你都未曾见过的。”
问星蹭着她道:“要姊姊!”谁稀罕和小孩玩啊。
和两个小朋友酣玩一上午,还在小孩被乳娘抱走时感到意犹未尽的十七娘子如是想。
徐问真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提前和她商量:“明日姊姊有事要出门一趟,你在家看好明瑞和明苓,照顾好自己,姊姊回来给你带新鲜点心吃好不好?”
问星虽答应了,却还缠磨着她,使劲撒娇,念着想她,嘟囔舍不得。
徐问真好笑道:“我才出去半日,我瞧你这一肚子鬼主意,就是想磨得我心软,许你今日多吃两块点心是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问星提起的半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嘟嘟囔囔地道:“姊姊看出来莫说透嘛。”
徐问真摇头叹道:“你这个鬼灵精。”
晚间她又与大长公主、大夫人说了领问安出门之事,大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都做好准备了?”
虽是闲话家常的语气,目光却带着认真与信重。
徐问真郑重点头。
大夫人道:“莫慌,就如平常出门一样。若不成,就叫你父亲去与郑家谈。郑家那郎君是个软骨头,扛不住你父亲一炷香。”
徐问真安抚她道:“您放心吧,女儿都安排好了。”说罢,看着大夫人很为她操心的样子,又笑了,“万一不成,不还有父亲与您给我兜底吗?”
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安下心来。
稍后娘仨散了,大长公主跟前的女官牡丹端来安神汤,大长公主呷了一口,便叹道:“你瞧持盈那模样,对真娘处处不放心,如此护着,一点风雨都舍不得放手去叫经历,怎能养成参天大树?”
牡丹服侍她的年头久了,在她跟前说话放松些,当即笑道:“您如此说大夫人,其实您不将咱们娘子护得紧紧的,一点坎坷都不忍放手叫娘子去走吗?”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你很明白我呀。”
婢女传:“郎君回来了。”牡丹笑盈盈道:“自然没有咱们驸马都尉明白。”
说罢捧着小茶盘躬身轻轻退到一旁,徐虎昶正好抬步入内,闻声问:“怎么了?”见大长公主正用安神汤,便问道:“真娘说这安神汤是新调的方子,殿下您吃着感觉怎样?”
“白芍的水平已赶得上她爹,我吃着自然是极好的。”公主笑道:“怎么回得这样晚?坐。”
上房中夫妻夜话自然不谈,临风馆里,为了哄好三个合力的混世魔王,徐问真很是赔出一些条件去,不仅答应明日带回来的点心不限量的吃,还“被迫”同意后天一整日都陪他们三个。
含霜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次日一早,徐问真先到祖母房中,陪祖母用过早饭。晚些大夫人、七夫人、园中几位娘子在此齐集。
听闻徐问真要带问安出门,问显急忙道:“长姊就带五姊一人吗?”
徐问真道:“我出门有正经事做,把你们都带上像什么样子?”
问显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徐问真道:“你五姊如今大了,能帮上我的忙,我才带她。你们再大一大,能帮上忙了,我带着你们。”
又说回来给她们带新鲜玩意等语,问显这才消停。
二门外很快打点好马车,徐问真一般在家中不愿乘轿,更喜欢慢悠悠地散步,今日不赶时间,更不着急,便携了问安,二人慢慢走出东院,再出内门,外头已有十来个穿平常衣裳的护卫等候,徐问真巡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你们今日万事以低调为上,分散护卫,不要引人瞩目。”
众人恭谨应诺,另有几名沉稳仆妇,就是跟车的人,衣着很朴素平常,便如一般官宦人家的仆从一般。
马车是低调的青帷车,驭马的仆从身量高大,面容却很不起眼,见徐问真过来,恭敬地垂首。
问安贴身的随从一概没带,徐问真这边婢女只带着含霜与凝露并两个含霜挑出的稳妥人,信春留下看家。
一行人簇拥着马车,慢悠悠地走出了门。
兴盛坊中西市的脂粉衣裳铺子在京中负有盛名,且从平价胭脂到昂贵官用上品,在那里都能找到,是荷包富裕的大小女娘们出门最爱逛的场所。
马车入了西市,护卫们便渐渐散开了,马夫驱车走着,将马车停在一处背人的拐角上,含霜打起马车青布帘,只留一层薄薄的纱帐。
然后就再无动作,徐问真未言声。
问安还是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姊姊?”
“耐心等等。”徐问真瞧了瞧天日,“再t有一二刻,差不多了。”
问安闻言,强按捺住疑惑,静静等着。
看她真能坐住,徐问真更为满意——事关终身大事,问安怎能半点不着急?她能按捺住这几天,今日满怀期待地走到这里还能坐住,徐问真对她的心性当真是十分满意了。
如今气候只能算温暖,问安却觉着马车里逐渐闷热难捱起来,她强要求自己坐稳,手中的茶盏却抓得很紧。
一炷香、两炷香——街头忽有一辆马车悠悠走来,含霜轻咳一声,徐问真侧头示意问安:“瞧着。”
问安立刻打起精神盯紧街头,只见马车在脂粉铺天香局门前停住,车里先下来一个年轻公子,他穿银红暗花圆领袍,银冠束发,面若冠玉、凤眼朱唇,手持折扇,一副年轻风流五陵子弟的模样。
他下车后又向内扶出一位殊艳窈窕的娘子,二人相携站定,娘子亦着银红短襦,石榴纱裙,发挽银凤钗,粉面含笑鬓挽春花,身段盈盈若细柳,弱不禁风一般依靠着郎君,好一对风流佳偶。
问安目光灼灼地盯紧他们:“郑大!”
“另一个是平康坊郑四家的娘子,风流殊艳,才色过人,原本是她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位都知娘子。然而郑大对她一见钟情,不惜重金为她赎身,又在安乐坊郑宅不远置了房舍安置她。”徐问真目光微冷——就在京城,徐家的眼皮子底养别宅妇,这郑家大郎还真是狗胆包天。
人就养在郑家后面,郑老县君在郑家大权独揽,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想来这几个月郑家频频走向,郑老县君对婚事格外着急,便是怕事情露馅的缘故。
尽快成婚,婚后无论怎样,人已是郑家的了,徐家再不满意,得为了自家娘子而退让。
问安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冷静,只有盯着郑大的目光锋锐夺人:“这就是您抓住的把柄?”
徐问真微笑,“但愿郑家还要点脸面。”
“不,还不够。”问安格外冷静,坚定地道:“仅是婚前养作别宅,名门风流自来有之,用来退婚多少勉强,郑家若是胡搅蛮缠,虽然退婚能成,对咱们家的名声却不利。”
她牙齿都在轻颤,吐字却格外清晰,“姊姊,是您安排的吗?”
徐问真略一扬眉,“人不是,却可以是。”
二人相携进了天香局,问安终于舍得收回目光,正闻此语,便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向徐问真。
徐问真微笑为她解惑,“前日,服侍这位娘子的妈妈不慎跌伤了腿,人牙又荐给她一位历事老成的婆子,郑大已将人买去服侍她。”
“那就好办了。”问安定下心神冲徐问真一笑,眉目灼灼灿烂,比之往日的温婉平和,更有一种逼人的鲜艳,“本月廿三是我母亲冥寿,我已将及笄,即将嫁往外家,两家又结秦晋之姻,我可以替母亲孝敬外祖,如此善事,怎能不请和尚道士大办冥寿,来告慰母亲呢?”
“大善。”徐问真含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是说不尽的满意。
问安按住自己胸口,低喃道:“姊姊,我明白您说的‘破局’是何意了。身在局中时,以为只能咬牙嫁去再做打算,不想还能另外图法,谋出生路。”
徐问真命人垂下车帘启程回府,一面徐徐道:“你只是被规则限制住了。安娘,你要知道,规则是要遵守,更多时候要学会善用,偶尔,可以绕过规则。”
她转头凝视着问安,四目相对,问安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起来。
但她此刻已不想冷静下来了,伴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问安对着长姊用力点头,坚定的如要给出承诺。
徐问真注视着她,又笑了起来,“当然,在你更有力量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打破它。”
这句话对问安来说似乎未免太远,但她将之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好了。昨日我说的书,你可读过了?”徐问真的声音悠悠地传出,问安有条不紊的回答逐渐散在风里。
含霜伴着问安的回答和问真的偶尔提问,持扇轻摇,坐在下手煨茶。
马车回到府中,问真仍携着问安在二门处下车,后边跟上来一个老妈妈并一个年轻女使,二人捧着两大盒脂粉,徐问真笑指道:“先到我房里分一分,你挑出一些,是你选给妹妹们的。”
问安应诺,众人回至东院,先往上院去,大夫人果然仍留在公主处,难得问宁没走,或许是两位长辈想历练历练她,或许是她实在不放心,舍不得走。
见姊妹二人回来,众人才定下心,然而二人面色都镇静平常,看不出事情结果如何,又叫她不敢松一口气。
“真儿?”大夫人带着几分问询之意开口,“安娘?结果怎样?”
“恭喜祖母,”徐问真面上浮现盈盈的笑,她叉手向上揖礼两次,“恭喜母亲,一心腹大患可除矣。”
“好!”大长公主中气十足地叫好,大夫人长松了口气,忙携她二人坐下,又细细地问事情经过。
听到郑大竟然赎花娘养外宅,问宁气得跳脚,又听说他们光明正大地携手逛街,她真是恨不得冲过去给那二人一顿大巴掌。
她气得骂道:“郑大这个贱人!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干不净,还敢来招惹我姊姊?等爹爹回来,真该一刀砍了他这狗东西!”
大夫人一时无奈,大长公主倒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如今倒不顾惜家族声名了?”
问宁明白自己出言不当,连忙认错。
“七娘是为五娘气愤,虽然言语失当,是为骨肉之爱,可以包容。”徐问真隔空轻轻点她,“只是日后在外,言语一定要小心。”
类似的话,短短几日她被大伯母念叨一回,又被长姊念叨一回,问宁自知不足,认真地点头。
问安见她果然老实了,才安下心,起身来一礼,按照与徐问真商量好的,说起为母亲操办冥寿一事。
听完她的理由,刚刚才老实的问宁又有些着急,不解地道:“不正是为了退婚才忙了这老些?如今作母亲冥寿,又要论婚事?”
大夫人摇一摇头,叹道:“瞧你,又着急了。”
问安见两位长辈面容神情,似是赞同她的法子,提着的心彻底放下,回头向妹妹仔细解释。
“我与郑家的婚事,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母亲早逝,我嫁到郑家便是替母亲孝敬外祖偿还生恩,此乃孝道,轻易退婚,便与礼法不合。我们虽抓到郑大养外宅的把柄,可自来男子三妻四妾,此乃常例,郑大未入官场,嫖妓便不算错处,只是作风风流,为人不谨,算不得实在的把柄。若坚持以此退婚,虽然能退成,却未免显得咱们家咄咄逼人不念旧情,郑家若一力纠缠,或许还会给咱们家女孩扣上嫉妒不贤的帽子。”
问安细细解释道。
问宁听了简直气得要升天,到底急着教训,没有跳起来,只憋了半天骂道:“不要脸的东西!那,这可怎么办?”
大夫人闭了闭眼:好歹有些进步,只骂没要杀。
问安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小妹妹,知道她实在为自己着急,温声道:“他既然没有大错处,咱们给他造一个不就是了?”
问宁呆了一下,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再看长辈们,伯祖母淡淡一笑,伯母面露赞许,长姊神态温和含笑。
她愣愣地道:“怎、怎么造把柄?”
“他为人风流在外人看来或许还算佳话,可若对长辈不孝呢?不孝不谨,此人诚无德,自然不堪为官,不堪为夫。”问安笑容温和,看起来竟然与问真有三分相似。
问宁还是不大明白,“那和咱们家办冥寿有什么关系?”
“你这脑子,真是不动?”问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问宁讪讪地低头,又不放心,紧紧盯着她,面露讨好之色。
问安无奈仔细解释,“咱们家传出要准备过纳采、议婚期的消息,郑大养的那个娘子不可能不知道。她被郑大赎身,养在外宅,此生富贵安稳便大约只能寄托在郑大身上,听闻此讯,虽然知道郑大成婚无可避免,大约会不平t、焦急。”
“那、难道郑大还能为了她顶撞长辈……和老太太对着干?”问宁越说,眼睛越冒出光来,满怀期待地看向众人。
大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大长公主倒仍是笑着,问安只是无奈,“他因有外大母的宠爱才能在郑家过得最尊贵舒适,或许会与外大母耍小性,却绝不敢与外大母对着干,他可还有三四个胞弟、六七个从弟呢。”
问宁有些失望,却听问安淡淡道:“称呼长辈要恭敬,无论心里如何不满,你都仍要呼郑家老县君为外大母。越是紧要关头,咱们越不能落人口舌。”
问宁从小与问安相依为命长大,对姊姊最为信服,听她教训,立刻神情一肃,郑重道:“我再不乱说话了,必定谨慎小心,不落人话柄。”
瞧瞧,真是一物降一物,天生问安来克问宁的。
徐问真微微挑眉,眼中带笑,又示意问安继续解释。
问安微微吸了口气,然后继续道:“这时,她大约会想到与郑大先办一场婚礼,聊得安慰,而本月最适合他们八字,会助他们一生平顺恩爱的吉日,应是廿三。”
“母亲冥寿!”问宁一惊,这才什么都明白了,“亲姑母是未来岳母大人的冥寿日悄悄与妓子成婚,既不合礼法,有违孝道。如此不孝又侮辱我徐家之女夫,我徐家自不屑要。”
徐问真含笑点头,好似十分欣慰地道:“我们问宁如此聪颖啊。”
问宁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问安却垂头半晌,然后低声道:“只是借母亲冥寿闹出这样的闹剧,我称得上不孝子了。”
大夫人心疼她懂事,温声宽慰,“先不说人死如灯灭,咱们种种追忆只是了却咱们的遗憾,就说哪怕你母亲泉下有知,知道郑家今日的行为,必然比我恼一万倍!别说你借着冥寿做由头退婚了,就是你打上郑家去,她只怕都要给你叫好呢!”
大长公主道:“你们自是你们母亲的心尖肉,旁人如何比得了?不要多想了。”
心中却道未必。
只是对晚辈,她不想说她们母亲的不是。
问安却已笑道:“伯祖母、伯母请放心吧。我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后悔。倘若母亲因此不快,待到百年之后,我自去向母亲请罪。”
拿主意快又心性坚毅,多好的小娘子啊。
徐问真看她的眼中是掩不住的赞许,问宁对郑氏夫人已经没有记忆,所有认识都来自姊姊的言语,对她来说自然是姊姊的事更为重要,忙宽慰道:“娘自然更疼咱们,姊姊你放心吧。”
又忍不住问:“那女人那边,事情可准?怎么叫她一定在廿三成婚呢?回头怎么发破此事?”问宁满心咕嘟着坏主意,“不如向衙门告发有人在那通奸,叫衙门的人去抓他们!看郑家在京里还有脸没脸。”
大夫人按住额头长叹一声:这孩子往后嫁出去了可怎么办啊。
问安道:“你难道要把‘是徐家弄的事’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吗?”
徐问真终于开口,“此事自有办法,问宁你就不要操心了,耐心等候便是。你学里如今念什么呢?”
画风骤转,问宁直觉不好,讪讪道:“近日在学《春秋左传》,高娘子刚与我解到《子产论政宽猛》。”
“那学不少了,就本书所学,你做两篇文章出来吧。”徐问真想了想,“前些日子不说想骑马?写出来,作得好我领你姊妹们城外骑马去便带着你;写得不好,你看着我们去吧。”
问宁满脸苦色,咬牙答应着,问安倒是露出一点笑来。
稍后问宁退下回去往出挤文章,大长公主才问徐问真:“可有把握?”
“必将尾巴扫得干净,才不负祖母多年教导。”徐问真眼笑盈盈,温和从容。
大长公主点点头,“此事办好了,你是头功。想想要什么吧,我的私库里,随你挑拣。”
又对问安道:“五娘很好,能稳得住、拿得起、放得下。你放心,郑家这门婚事绝了,伯祖母再给你相看个好的,我大雍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偏要郑家那小子?”
大夫人笑着盘算,“不错,锦安侯谢家有个年轻郎君就不错,还有高家、韦家,我记着宗室中有几个合适的年轻儿郎,都堪配我们五娘。”
问安迟疑一下,一咬牙,忽然跪下:“伯祖母、伯母容禀,问安、问安不想嫁人。”
二人均是一惊,大长公主不受控制地想到自己不让人省心的幺儿、幼孙——她只觉眼前一黑,忙问:“你、你莫不是已对谁心有所许了?”
大夫人死死按住自己胸口,用力吸气。
徐问真离她近,听到她满嘴喃喃:“我的天爷呀,我的天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