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路几近像是在亲吻。
甄华漪将脸埋在水中,憋着气听外头的动静,她想要专心致志,却分外艰难。
李重焌的手指搭在她的后颈上,滚。烫的温度染在她的肌肤之上,一串莫名的颤。栗从后颈蔓延到脊背。
身上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甄华漪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傅嬷嬷将燕宫秘香滴在她胸。脯后,她生出的类似的感觉。
略有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尚能挨过去。
甄华漪闭着眼睛,乖巧地缩在李重焌的掌中,努力抑制住浑身的发颤。
浴桶里水温已经有些冷,滚滚的热气是从面前那人身上散开的,甄华漪一想到这里,就感到脸颊烧得发烫,她不敢睁眼,却忍不住想起方才掀帘时看到的场景。
李重焌生得俊秀,听说还因这模样曾被行伍众人轻视,后来是同那些将军们打了不少的架,才将人训得心服口服。
难以想象,素日貂裘锦衣富贵公子的外表之下,掩藏着这样一副肌臂精。壮的身躯。
甄华漪情不自禁想要挨上去,蒲草一般缠绕上去,这念头在她脑中一滚,将她自己嚇了个半死,她下意识要往后退。
李重焌手指锢住她,不耐烦地用
上了一两分力气。甄华漪身子一僵,灵台清明起来,身上的热顿时减退,她一下想起来现下的处境,再不敢乱动弹。
帷幔之外悄无声息,帘外之人显然在迟疑权衡,终于他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甄华漪偷偷松了一口气,她脖颈上的手指也卸下了一分力气。
松懈之际,甄华漪慢慢感到小腿发酸。她一直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方才因为紧张她一直提着一口气,现下松了劲,她一下蹲不住了。
“唔……”腿弯一颤,她差点在水底跪下,她往前一扑,下意识用双手攀住了李重焌的肩。
她手心的肌肤滚。热,肌肤之下的肌肉因她的冒然接近而搐。缩,男子雄烈的气息漫了过来,她闭着眼睛,被热气蒸得难以呼吸,她手指慢慢收紧,心中空落落的,不上不下无所依附。
她眼神湿。漉。漉地望着李重焌,蓦地生出一种渴来。她用力勾紧了李重焌的脖子,几乎快要哭出来,她想要什么,她自己其实也弄不明白。
突然她感到后颈一痛,李重焌像拎着一只小猫崽一般把她提开。
帘外脚步声一顿,而后疾步转身走了过来,“哗”的一声,最后的遮挡被卫国公一把撩开。
甄华漪头脑昏沉,还溺毙在情念之中,突然肩上一凉,半边的衣裳被剥落下来。
片刻之前,李重焌推开了她,她心中白洞般的空乏弥漫,几近将她吞没。
陡然之间他转圜了态度。
甄华漪腰上一紧,李重焌握着她的腰,抱住了她,她眼尾无意识地溢出泪来,她伏在李重焌的肩上,因细微的满足而抽。咽着喘气。
幽甜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李重焌手臂倏然收紧,他分心应付帘外的人,冷声道:“本王幸宫女的时候,不欲被人打搅,卫国公。”
李重焌素日里喜好说笑,性情豁达,卫国公没曾想到这位晋王殿下也会冷下脸。
卫国公眯了一下眼,道:“殿下,有刺客扮成女眷模样……”
“出去。”李重焌不耐打断了他。
卫国公面色转冷,他是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公侯,多少阀阅世家在他面前也要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从前很少和李重焌打交道,在他看来,宗族亲王又如何,死在他刀下的前朝皇室宗族就有不少。
李家同样是世族,这等簪缨世族中的所谓将军,不过是会纸上谈兵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卫国公又往前踏了一步,似乎在故意试探李重焌的态度。
他见识过不少色厉内荏的空架子,只需戳破他们光鲜亮丽的虚名,内里,不堪一击。
他盯着李重焌,等着对方溃退。
然而,李重焌不避不让,只是淡淡睨他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屋内霎时间静默,甄华漪身上的热暂时缓解,她背对着卫国公,心脏砰砰直跳。
李重焌的手指缓慢从后颈往上,顺着她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对视良久,卫国公看不出李重焌有丝毫退避,他心中微动,收起轻视之心。
他放下帘子,在帘后爽朗笑道:“殿下少年英雄,果真风流。”
垂帷缝隙泄露出一丝春光,卫国公被那雪白晃了一下眼。宫女雪。腻的肌肤贴合着亲王健硕的肌臂,他还想再看,却见李重焌翻身覆住那酥。软无骨的娇。躯,水珠飞溅了出来,滴滴答答。
虽美色惑人,但卫国公并非色胆包天之人,他收回眼神,利落转身走远。
殿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李重焌用手背抵开甄华漪,神色冷淡。
甄华漪啜泣起来,迷迷荡荡的,她像是感到委屈,她仰起头,水蛇一般地游向李重焌。
李重焌鸦睫投下一片阴影,声音干哑问道:“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甄华漪不甚清楚,她明明靠得很近,却不知该如何,她仰头,伸着脖子想要亲一亲他的喉结,可是怎么也够不着。
她湿滑的发尾落在他肌臂上,她仰着头,唇色鲜艳欲滴,他的呼吸之间尽是含混甜冷的口脂香。
李重焌脑中绷紧的弦霎时间断裂,他低头,散落下来的垂发一碰一碰地擦着她的发髻,稍乱的鬓发擦着她的发髻,几近像是在亲吻。
但他再一次推开她。
雪背被狠狠抵上浴桶边沿,甄华漪被膈得发疼,又一回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她眼梢红软,咬着唇消停下来。
“我……”她想要解释什么,开口却是隐约的哭腔,甄华漪痛恨自己这个毛病,她顿了一会,压住喉间的颤抖,正欲说话。
李重焌伸手,握住她身后的桶壁,手指青筋凸起,他遽然逼近了她。
他凌乱的呼吸喷洒在甄华漪的耳垂,甄华漪偏过脸,香唇腻脸轻偎着他的脸颊,猛地一痛,是李重焌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他垂下头,慢慢地靠近她,像是在嗅她唇上檀膏香气。
甄华漪心中霎时欢喜起来,她鸦羽般的长睫不住地颤,在李重焌靠近的时候闭上眼,在他气息离开之时又睁开,这样反反复复,犹犹豫豫。
燥热至极,陡然生出了汗意,李重焌额上有细细的一滴汗,滚过鼻梁,落到她的脸上,猛然惊醒了他们二人。
李重焌往后一退,眼眸清明下来。
他道:“出去。”
潮湿氤氲的热气散开,驱散了灵台的一丝急迫热意,甄华漪睁开濡湿的眸子,安静半晌,她拉起落下肩头的衣裳,费力用手撑着桶壁往外爬。
李重焌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却始终留着一分心思注意着甄华漪。
方才卫国公掀帘之际,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在幸一个宫女,尽快打发掉他,李重焌伸手剥下甄华漪半片衣裳,露出腻白的一片肌肤。
非礼勿视,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看,可那耀目的雪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甄华漪拉上衣裳后,他舒了一口气,只是她草率糊弄得很,肩头上的半片衣裳半掉不掉,随着她的动作岌岌可危。
在甄华漪吃力跨过浴桶之时,她肩上那片绸布终于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她肩膀猛地一颤,而后低下了头,慌张去扯衣襟。她用手掩上胸口,动作却不够快。
湿淋淋的衣裳敞开了些,露出其中藕荷缎面的抹胸。
李重焌骤然阖目,耳根微微发红。
他闭眼等着甄华漪这恼人的麻烦离开,可是耳边淅淅沥沥水滴溅落,窸窸窣窣衣裳摩擦声响不断,他等了许久,不曾听到甄华漪离开。
李重焌无奈地睁眼,看见甄华漪眉眼如烟雾缭绕,虚虚地盯着他的下巴,仿佛是不敢正眼瞧他,她说道:“我的衣裳湿了,出不去。”
她心里又羞又臊,不得已厚着脸皮和李重焌搭话:“殿下仁厚,可否唤个宫女进来送件衣裳。”
李重焌闭上眼睛不去理会她,没过一会儿,又听得甄华漪道:“殿下,你的衣裳在这儿了。”
甄华漪将李重焌的衣裳放在他手边,就转过身悄悄躲在角落里,她背对着李重焌,等了许久,那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甄华漪咬着唇,心中猜想李重焌大约是要刻意难为她。
她脑中乱糟糟,不知李重焌这次又会怎样去想她,方才她的种种举动,可谓是放。荡不堪了。
她抱紧胳膊,内里是热的,身上的衣裳又湿又凉,难受得紧。她身上一阵寒一阵热,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悄悄挪蹭了小腿,感到身上的热。潮席卷重来。
她用力攥着手心,心中暗想,不能再等下去,若等下去,她不知会勾着李重焌做出什么丑事来。
她回头,心中焦急不已问道:“殿下?”
李重焌压抑着叹气:“等半刻钟。”
甄华漪懵懂,不知要等什么,但听李重焌如此说了,她心知李重焌不会对她袖手旁观,于是安静地等着。
大约半刻钟后,甄华漪眼巴巴地看着李重焌,李重焌硬邦邦说道:“闭眼。”
他又道:“转身。”
甄华漪悻悻转身,等了半晌依旧没听见李重焌起身的动静,她小声问道:“是腿抽筋了么?”
甄华漪小时候学泅水,又一次就因为小腿肚抽筋差点溺毙水中,这件事让她有了些许阴影,由此她便有了这一问。
李重焌不答,他胡乱穿好里衣,从浴桶中走了出来,甄华漪偷偷觑他,皙白的面上染着一层薄红,称得上是颜如渥丹,容止可观 。只是他一脸不快,看起来就是难以亲近的模样,何曾有平日的半分率直爽朗。
李重焌没有穿外衣,而是将外衣劈头盖脸地扔到甄华漪的身上,他神色不自然地说道:“难看,裹起来。”
甄华漪这时候自然不会触他霉头,只乖乖地穿上了他的一身锦绣绯衣。
看她从头到脚被自己的衣裳裹起来,李重焌又察觉到耳根发烫,他道:“你……”
又抿唇:“算了。”
李重焌赤脚推开门,没过多久正巧碰上了经过此处的宫女,李重焌叫住了她,吩咐她取一套宫女新衣来。
宫女一见李重焌,霎时间羞红了脸颊,李重焌身上白绸里衣松松垮垮,水珠尚未干透,顺着青筋直没入腹中,风流昳丽又不失雄壮。
宫女仔细记清楚了李重焌的吩咐,对他要的宫女新衣颇为不解,临走前,她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往里望了一眼。
屋内竟有一女子,女子檀发乌黑青丝如瀑,露出的一点肌肤腻白若凝脂,她裹着男子宽大的外裳,仿佛难以承受,花枝力颤地软软伏在榻上。
宫女蓦地想起晋王殿下的那则传闻,听闻晋王殿下暗地宠幸了一个宫人,宫人出身卑微,却绝色倾国,看来传言不假。
宫女忽然听见耳旁一声冷哼,她不敢再看,匆匆低下头躬身退去。
屋里敞亮,实在没地方好躲,甄华漪只好背对着门口,听着李重焌和宫女交谈,宫女离开片刻后,捧了新衣裳来,甄华漪颇为为难地瞧了李重焌一眼。
李重焌一言不发,径直走出了门。
甄华漪舒口气,她揉了揉通红的脸颊,一想起方才的混乱,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决定不去细想这件事,拉上门栓,飞快将头上的钗饰卸下,换好了衣裳,装作小宫女的样子悄声走了出去。
甄华漪一路低着头,离了含元殿,走到了一处名为蓬莱台的宫室,她看到宫女们洒扫擦洗忙忙碌碌。
她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得知皇帝李元璟今夜要歇在这里。
当年大周先皇尚未称帝的时候,为表谦虚,不曾入主清思殿,而是居住蓬莱台,蓬莱台由此成了大周皇帝的一处住所,李元璟为缅怀先帝,更是时常小住些时日。
甄华漪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她避过众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绿绮阁。
此时筵席已经结束,冬日天晚得早,凤仪殿主殿已经掌了灯,甄吟霜坐在灯下,神色郁郁。
甄吟霜以为,以李元璟对甄华漪的厌恶,今日定会将她送给卫国公的,没曾想到,李元璟暴跳如雷后,只是轻飘飘地将甄华漪降为御女。
她心慌意乱,回想着李元璟看甄华漪的眼神,暗暗掐红了手心。
甄吟霜闭着眼,想起了甄华漪的那张脸,甄华漪长得和妖后很像,天生的祸水模样。她们除了这一张脸,什么都没有,却能凭借美貌,青云直上。
甄吟霜记得自己的母亲,高门大族之女,论出身明明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却偏偏不得父皇宠爱。
而那妖后,不过是个区区贱奴。
她记得母亲死去的那个夜里,世胄名门,临死却在一间茅草屋里,屋里炭火呛鼻,冷得人浑身发抖,母亲用手摸着她的脸,断断续续说道:“娘对不起你,没将你生得足够美、为什么不美、为什么……”
母亲的执念成了她的伤疤,她从此与燕宫个个夸耀美貌的姐妹截然不同,她母族是世家之首崔氏,她很轻易得到了文人士族的称赞,合该如此,她的母亲本就比平民出身的妖后高贵,她本应当是最尊贵的公主。
好在上天有眼,燕朝亡国后,她名声极佳,得了皇帝的爱重,成了周朝的贵妃。
这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不能轻易被甄华漪毁去。
不能坐以待毙!
甄吟霜缓缓睁开眼,问道:“卫国公已经歇在了蓬莱台?”
今日饮宴之际,李元璟喝得尽兴,特许卫国公留宿宫中蓬莱台,君臣同榻,以示荣宠。
甄吟霜想,这是难得的机会。
甄吟霜唤宫女道:“请陛下过来,就说本宫胸口疼痛难忍。”
宫女提着灯出了宫门,等了许久,宫女带着喜气回禀,道皇帝会来凤仪殿看郑贵妃。
甄吟霜心下稍安,李元璟总是会答应她的要求的。
甄吟霜又吩咐宫女:“去绿绮阁……”
她让宫女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宫女面色微变,甄吟霜喝道:“快去!”
宫女唯唯诺诺应下,悄声来到了清思殿。
昏暗廊下,阵阵细语淹没在暮色中。
太监惊惶道:“假借圣上旨意让甄御女去蓬莱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宫女不耐烦说:“高公公,你怎的如此不知变通?你不说透,暗示一番不就行了。一个小小御女,吃了这哑巴亏还能闹出来不成?你可掂量着,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高太监只得苦着脸应了下来。
高太监陪着笑送走甄贵妃的宫女,站在冷风里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走出了外廊,却见浓稠黑夜中走来了一个绯衣人影。
高太监差点看成是皇帝陛下,一下子因心虚而吓了个半死,仔细一瞅,看清楚了打头提灯的太监是张得福,他又小心看了一眼,原来是晋王殿下。
只是这一惊吓,让他又开始打起退堂鼓,犹豫不决起来。
李重焌没有留心高太监的古怪神色,他急匆匆赴太医署处理今日之事。
李重焌从甄华漪处离开后,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对劲,立刻唤张得福将她的酒盏偷拿了出来,连同他自己的酒壶酒盏一同送到了太医署去。
李重焌在屋里等着太医署的结果,却见卫离被宫女引了过来。
卫离说道:“殿下,徐氏管家家中失火之事,是贺兰府派人做的。”
霎时间,屋内一片静谧。
李重焌问道:“可有活口?”
卫离道:“没有。”
李重焌神色沉凝得可怕。
开始只是些微的怀疑,现在,李重焌欺骗不了自己,徐氏灭门于贺兰府有关。
可是,为什么。
贺兰舅舅、母后,甚至是皇兄,究竟做了什么。
卫离等了许久,才接着说另一件事:“宴会中途,殿下出去了,太后为殿下定下了贺兰五娘子为妻。”
卫离以为李重焌会有些反应,但李重焌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李重焌沉沉看着窗外。
他不曾有过野心,但假若查明真相,沉冤昭雪需要他更进一步,他不会退缩。
他原想安安分分做一个晋王,娶田娘子做妻子,虽不十分称意,也大体过得去。
眼下,娶贺兰娘子,既能拉拢又能麻痹贺兰家。
李重焌平静如水地接受了太后强许给他的未婚妻。
卫离见李重焌没有其他吩咐,安静退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太医走进了门。
李重焌捏捏眉心,打起精神对太医道:“太医不必顾忌,有话直说便是。”
太医敛容说道:“臣已仔细查看过,这一盏是鹿茸酒,鹿茸酒本就是生精补髓、养血益阳,倒没有被人下脏东西,只是另外一盏……”
李重焌拧眉:“另一盏如何?”
太医皱眉道:“另一盏里……仿佛是医书上记载的‘巫山恨’,是女子用的狼虎药。”
李重焌声音平静,却猛地捏紧手指中的青玉扳指:“如何解?”
太医道:“男女结合,阴阳交汇。”
李重焌皱眉问道:“若是不解,又如何?”
太医沉吟道:“寻常狼虎药,若是忍得住,一夜过去,应当是无妨,若是忍不住,煎熬非常难以自持,说不定会落下病症。”
李重焌神色凝绝,一言不
发,太医还在躬身等着李重焌的发话,半晌却没有动静,他偷偷瞧上一眼,发觉晋王殿下似乎忘记了他这个人还在这里。
太监张得福给他使了个眼色,将他悄悄带了下去。
太医满腹疑窦,不知这被下了巫山恨的女子究竟是谁,他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连和张得福寒暄都不敢,匆匆离去,只恐陷入宫中秘事当中。
张得福送走了太医,一时间也不敢进屋,他站在廊子下竖着耳朵留心着屋里的动静。
李重焌坐了须臾,扬声问道:“几时了?”
张得福从门外走了进来,答道:“酉时三刻,快到宫门下匙的时候了,殿下,须得快快出门了。”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张得福忙撑伞跟上,撑开雨伞的时候,却见李重焌垂眸静静看了许久。
张得福小心撑着伞,走到宫道上,却听见晋王殿下语气沉凝道:“打点着宫中女史,今夜安排小甄氏给皇兄侍寝。”
张得福吓了一跳,苦思冥想好久,小声诧异道:“奴婢去?”
李重焌道:“叫钱葫芦过来。”
张得福苦着脸,又觉得此事为难自己搞不定,又怕重新把死对头招回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宫门口,守宫门的侍卫正预备要下匙,见了李重焌和张得福,陪着笑道:“殿下来得正好,晚片刻就麻烦了。”
见晋王殿下驻足不前,侍卫和张得福闲唠了一句:“还以为晋王殿下和卫国公都要留宿宫中蓬莱台,差点就关了宫门。”
李重焌遽然转头,语气沉沉问道:“卫国公?”
侍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对……对,是卫国公。”
李重焌想起下午的事,甄华漪为了躲避卫国公而闯进他的屋内,甄华漪被人下了巫山恨……
李重焌面色阴沉似水,他拔步就往宫内走。
张得福慌慌张张,刚走出宫门又忙掉了头跟上,后头侍卫着急喊道:“这宫门就要落锁了——”
张得福也慌了神:“殿下,无召不得留宫啊。”
李重焌充耳不闻,冒着雨,快步走到了蓬莱台。
*
天快擦黑的时候,甄华漪回到了绿绮阁。
她躲过绿绮阁的宫人,悄然回到寝殿,看见玉坠儿一脸惊惶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玉坠儿一抬眼见到了甄华漪,差点哭了出来:“娘娘,傅嬷嬷被人带走了。”
甄华漪这时候身上穿着宫女的衣裳,她怕被人瞧见,正急着要换下来,听了玉坠儿的话,心里一沉,手指缠着腰上的系带,怎么解也解不开,她的声音镇定到让人心慌:“你说什么?”
玉坠儿落下泪来:“听殿里的宫女说,今早娘娘被人带走后,没过多久,宫正司就来人了,说傅嬷嬷和隐瞒私库的事儿有关,依奴婢看,就是宫正司里那群太监应付上头,随意抓人顶罪了去。”
甄华漪的心如同坠入冰窖。
傅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得宫正司那群人的折腾。
甄华漪伸手往腰间握去,想要摸一摸荷包里傅嬷嬷为她准备蜜饯,但伸手摸了个空。
甄华漪心中惶惶,不敢想象傅嬷嬷不在她身边的样子。
玉坠儿脸色发白,无依无助喃喃道:“娘娘……”
风吹得纸窗哗哗作响,暴雨滂沱,仿佛能震天撼地。
甄华漪抬眼看向浓稠的黑夜,她向东看,似乎想要看见蓬莱台里冷冰冰的君王。
皇帝为她定下的罪,旁的人,哪怕是太皇太后也不会轻易插手。
她走投无路了。
甄华漪平静道:“准备一身新衣裳来。”
她眼中光点明灭,却又生出一簇幽幽的火苗来,她说:“今夜虽无召,我……要面圣。”
玉坠儿挂着泪为甄华漪准备了衣裳,今夜的决定匆忙,多的热水也来不及准备,玉坠儿只好在茶房里用铜茶炊烧了好多趟的热水,替甄华漪擦洗了身子,重新挽了发髻,简略收拾一番。
玉坠儿在妆台上取了一支碧玉簪子,正要往甄华漪头上戴,甄华漪摇了摇头:“这样便很好。”
大雨夜里,玉坠儿为甄华漪打着伞,主仆二人缓步往蓬莱台走去。
今夜天气欠佳,一路上竟没碰见半个宫人。
甄华漪走到蓬莱台,她鞋袜都湿透了,自己却恍然不觉,她回想着下午宫女打扫的宫室,往回廊上转了好几圈,却好似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对地方。
甄华漪心里焦急,边上玉坠儿紧偎着她打起了退堂鼓:“娘娘,今夜兆头不好,要不还是回去吧。”
黑夜冷雨也让甄华漪感到惶惶,她握紧玉坠儿的手,正要强撑着说什么,忽然间看到不远的窗边有一道人影。
屋里没点灯,甄华漪看不太清楚,但借着廊下灯笼的火光她看到那人穿着的是尚衣局用御用的缎子新做的衣裳。
甄华漪松开了攥紧的手,她对玉坠儿说:“圣上就在那儿呢,”她温声道,“今夜冷,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
她轻拍了玉坠儿的手,不知安慰的是玉坠儿还是自己。
她松开玉坠儿,径直往那边走去,她身子纤细,茕茕伶仃,乌发湿漉漉还沾着雨水。
甄华漪走到了门口,蓦地却心神不宁起来,她在门口徘徊许久,忽然不远处的屋子亮起了灯。
甄华漪怔愣片刻,不知除开皇帝,还有谁会在蓬莱台,她没有费心去想这件事,却听见脚步声响,一步一步沉沉向她走来。
甄华漪依稀看见那人身形高大健硕,宴席上曾经见过。
仿佛是卫国公,他怎么会在这里?
甄华漪心下微沉,只感到心脏砰砰乱跳,似乎玉坠儿口中不好的预兆就要应验。
她往后一步步退着,纤瘦的背抵着门,她往后试探着敲门,没有应答。
甄华漪感到冷汗冒了出来,乌发滴下的不知是汗还是雨。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间,背后的门开了。
一双手臂紧锢在她细细的腰肢上,她纤弱的背被抵住了,她几乎感到难以呼吸。
她身上的残毒尚未除去,腿弯一软,就要直直跪下。
男人毫不费力将她捞了起来,向前一步,失控将她重重抵到门上。
第23章 垂怜吻。
廊外风雨更急,甄华漪身子一软,只听见砰砰的心跳声,不知是从哪具身躯上传来。
她眼中很快溢出水光,棉花团一般任由人揉搓到怀中。
甄华漪正要唤一声“圣上”,尚未说出口,那人却骤然浑身一僵,倏然松开她。
甄华漪咬着唇,心中暗自忖度,李元璟绝不会对她有如此亲密之举,莫非是将她认错成了甄吟霜,这时候是察觉到她并非是姐姐,所以懊恼?
甄华漪自觉和甄吟霜并不相似,但毕竟是姐妹,除了她费心裹住的那处,身形也极为相仿,屋内又没有光亮,李元璟若是认错了她们姐妹,也不意外。
甄华漪动了动唇,声音轻微:“妾是御女甄华漪。”
果然,那人听了她这般陈述,似乎低下了头,静静看了她片刻,沉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转身,拉开了和甄华漪的距离,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仿佛是感到屋内沉闷,甄华漪面上一股冷风拂过,她闭上眼睛,鸦睫微颤,身上被雨打湿的衣裳黏腻潮湿的贴着肌肤,她感到一股寒意。
那道高挑的身影坐在了矮榻上,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模糊不清:“你不该来这里。”
甄华漪想,皇帝这是在直言让她走,她一瞬间想要落荒而逃,但是想起傅嬷嬷,她又堪堪止住步子。
甄华漪装作不知皇帝的意思,她想要提步往前走,大约是心中太过惶惑,这一小步她走得脚步不稳,差点就要跌倒。
她堪堪站定,咬了咬唇,又继续向前走。
廊外一阵狂风刮过,灯笼暗沉的红光些微地透进屋里,矮榻上端坐着的男人身穿荼白纻丝锦袍,玉装红束带,容色俊秀如圭如璧。
李重焌今日未着外衣赤步走出浴房外,让众宫人惊诧非
常,但思及晋王风流不羁的做派,又觉得这事在情理之中。
倒是引得宫娥频频脸红侧目,窃窃私语。
后面李元璟得知此事抚掌而笑,亲赐御衣给他换上。
这衣裳并未来得及绣上纹饰,因此算不上僭越,反倒更添兄弟亲近。
李重焌自然不知因身穿这身衣裳,加之黑灯瞎火,会让甄华漪认不出自己。
眼下,他半垂着眼,看着甄华漪一步一摇颤颤巍巍向他走过来。
因淋了雨,甄华漪身上的衣裳湿透了,几近贴合着她的身躯,廊外灯笼光朦朦地透了进来,将她身形勾勒得更加纤瘦。
美人细腰颤颤,李重焌抬眼,看见她眸中摇漾的水意,不禁握紧了拳。
甄华漪终于走到他跟前,时间不过是须臾,却仿佛被拉得很长,她伏地而跪,水漉漉檀发落到他的膝上,一股痒意从膝上蔓延而而上。
李重焌忽然忘了他要说什么。
甄华漪低头将脸贴在李重焌的膝上,她做到这一步,感觉已经豁出脸面到了极致,但榻上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甄华漪羞愤地咬了咬唇,她慢慢将脸从李重焌的膝上移开,温热的触觉一丝丝抽离,她身上的空乏让她难受。
她仰起头,缓慢地从李重焌的膝上往上爬……
李重焌终于握住她的手臂,甫一触手,他只觉甄华漪的身子软得过分,在他眼中她本是瘦骨嶙峋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的骨头纤细得过分,身上却是丰肌香骨,无处不娇。
他握住她的手臂,却不是为了更近一步,而是为了阻止。
他不太喜欢甄华漪这般模样跪在他面前。
他伸手握着甄华漪的手臂,将她托了起来,他蹙眉道:“你……”
甄华漪猝不及防被拉了起来,她尚未站稳,脚踝一扭,就要往李重焌身上栽下来,她伸出双手,软软地按住了李重焌的肩,支撑起自己的身子。
她察觉到对面之人动作顿然。
殿外是倾盆大雨,陡然间雷声隆隆,黑暗之中,有道压抑又深邃的叹息。
他今日情绪乱糟糟的,加之鹿茸酒的作用,几近有些失控。
李重焌滚热的大掌按住了她细细的腰肢。
一道雷光突然从窗牖照入,屋内亮了一霎。甄华漪这时抬起了头,但雷光消失得太快,倏然间屋内又是一片漆黑,甄华漪眼前一片幽暗。
在更深的黑暗中,李重焌搂住她的腰,两人一同倒在了松软榻上。
两人身上带着类似的火引子,从宫宴到现在,缓慢地燃着,不见火光,却暗自煎熬。
现下两具躯体一贴,仿佛是香灰下覆着的火星子嘭地一声燃起,火焰如滚油般沸煎。
耳鬓厮磨之间,尽是迷蒙的幽冷甜香,甄华漪的滑腻潮湿的发落在李重焌的肩窝上,她像只懵懂的小动物在他的肩上蹭来蹭去,不得其法。
忽然间,他的耳垂被濡软的唇擦了一下,他正在怔愣之间,甄华漪甜软的口脂香已经拂到了他的唇边。
李重焌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微微生了汗意,他伸出两只捏住甄华漪的尖尖的下巴,试图阻止:“……不行。”
甄华漪一时间又羞涩又窘迫,她疑心皇帝在这关头又想起了她的姐姐甄吟霜,虽然皇帝三妻四妾是常事,但看到皇帝和甄吟霜恩爱如此,她总免不得又几分做错事的心虚感。
她迟疑着拉开距离,身上热腾腾的气息被一阵冷风吹开,她进退两难。
李重焌垂下眼睛,突然说道:“你用的什么口脂?”
甄华漪不明所以,回道:“宫中寻常的口脂,炼蜡合甲煎辅之紫草。”
李重焌道:“不是这口脂的味道。”
甄华漪脸红欲滴,她慌慌张张想,怪不得傅嬷嬷不许她侍寝之前吃糖,莫非有了恶味么?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大约是……樱桃煎。”
“嗯……樱桃煎。”李重焌若有所思地低语。
甄华漪等了半晌,没等到他说话,她犹豫着小心问道:“可要尝尝?”
她低下头,伸手往自己腰上去扯荷包,李重焌则低着头看她。
甄华漪手忙脚乱扯下了荷包,正要打开,下巴却又被捏住了,她被强行捉住下巴抬头,接着,唇上一软。
甄华漪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她接着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发颤,忽然间,她想起了李重焌的脸,这让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偏过头避了一下。
甄华漪听见微微的喘。息,她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方才的吻,因为紧张,还因为她下意识地拒绝了皇帝。
李重焌依旧没有松手,他的手指滚热,因方才的亲密,无法抑制指尖些微的颤。栗。
顿了片刻,他终于松开了。
甄华漪心里一慌,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脖颈,重新往上贴上了他的唇。但对面之人无动于衷,甄华漪心中急切,却不知该如何去做,明明是同样的动作,方才她又一瞬间几乎难以自持,现在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甄华漪沮丧着退开。
对面之人缓缓阖上了眼睛,他的手压住了甄华漪的后颈,重新吻上了她。
甄华漪以为这是同方才一样的吻,她心里有了准备,因此不太慌张,但唇瓣上轻轻磨。蹭片刻后,他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向下按开了她的唇瓣。
滚。烫的气息连同温热的舌一同探入,这对于甄华漪来说太过难以承受,她推拒般地抵着李重焌的胸膛,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松开,反倒翻身压住了她。
软塌有了一道轻微的咯吱声,廊外雨声沥沥。
甄华漪难以自抑地吟了一声,却被悉数吞进唇舌之间。
*
风雨声渐渐小了一些,李元璟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吩咐道:“去凤仪殿。”
今日筵席上喝得高兴,李元璟特地许卫国公留宫,他本要与卫国公同塌而眠以示亲近之意,可是不巧,甄吟霜身子不舒服,他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甄吟霜。
先前因宫里传出甄吟霜苛待宫人的流言,李元璟冷了她一段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李元璟不愿甄吟霜多想。
李元璟起身走到殿门外,王保全撑好伞,小心护着李元璟走进舆车中。
李元璟走进凤仪殿,却见甄吟霜披着兔毛斗篷站在廊下等他,李元璟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手心一片冰凉,怎好站在外头等?”
甄吟霜一笑:“等陛下,多冷都是值得的。”
李元璟携手甄吟霜走进了殿内,宫女们悉数退下,甄吟霜让李元璟坐在榻上,温柔为她按着额头,李元璟闭着眼睛,感到一天疲乏都消散许多。
李元璟道一声“安置吧”,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甄吟霜熄灯,李元璟睁眼,看见甄吟霜面露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李元璟道:“贵妃有话直说便是。”
甄吟霜道:“妹妹虽是犯了错,我见她神色落魄,心中实在不忍,她从前那般尊贵,怎受得了这般委屈。”
李元璟没有说话,他望着帐外朦胧的一点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甄吟霜接着说道:“圣上不如去看看妹妹吧。”
她说完这话,李元璟依旧没有半分反应,甄吟霜渐渐感到忐忑,心下咚咚直跳,不知自己说出这番话是否太过冒险,李元璟这时候应该对甄华漪尚在气头上。
甄吟霜翻来覆去想了片刻,她经不住李元璟的沉默,正要补上一句“臣妾失言”,揭过这件事,李元璟忽然坐了起来。
李元璟冷声道:“若小甄氏心有怨言,宫中怕是容不得她。”
甄吟霜怔怔,却见李元璟起了身,唤了王保全穿好了大氅,走了出去。
甄吟霜也立刻起了身,她吩咐宫女道:“去瞧瞧圣上去了哪里?”
片刻后,宫女回禀:“圣上往绿绮阁走去了。”
这本是甄吟霜费心促成的,可真听了李元璟去了绿绮阁,她心中一时间莫名不安。
她暗暗摇头,李元璟说去兴师问罪的,她太过多心了。
况且,这时候,甄华漪不在绿
绮阁。
甄吟霜缓缓坐下,忽然问道:“那颗夜明珠呢?”
宫女往外头寻了半天,在波斯猫的猫窝里寻到了,宫女将夜明珠捧到甄吟霜跟前,甄吟霜珍重地摸了摸珠子,眼中露出不忍之色,轻叹道:“但愿不要出大事。”
*
李元璟从甄吟霜处走出来,外面的风有些寒,他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他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走出来的,若真如甄吟霜推测,甄华漪对他心有怨言,他想他就不必对她心软。
他面色冰冷,却又想起甄华漪宴席上幽宛哀艳的神色。他自己有些弄不清楚,他走出来,是为了教训她,或是只想看看她。
李元璟走到绿绮阁外,他仰头看,绿绮阁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王保全揣度了李元璟的神色,正要去敲门唤人,李元璟抬手制止了他。
这时候大约甄华漪已经歇息下了,既然如此,也不必看了。
李元璟脚步一转,半路折了回去,他快要走回凤仪殿主殿,却又停下了脚步,他道:“去蓬莱台。”
今夜他本就打算和卫国公叙一叙君臣之情,临时被甄吟霜之事拦住了,现在甄吟霜这里无事,他便想着去见一见卫国公。
李元璟又想起快要入夜的时候,胞弟李重焌派人传话,说是在万寿殿耽搁了些时分,没来得及出宫,央着要住蓬莱台,李元璟无奈,含笑允了。
去看看李重焌在闹什么鬼也好。
李元璟坐上御舆,御舆停下的时候,风雨也已经停了。李元璟从舆车下来,王保全半欠着身子,提灯引着他往前走去见卫国公。
李元璟说道:“先去瞧瞧二郎。”
李元璟走到李重焌临时下榻的宫室,他抬头看见廊下风灯摇曳,里头一丝光亮也无,和方才的绿绮阁如出一辙。
李元璟猜测,李重焌大约也是歇息了,他正要转身走,忽地听见宫室内一道细颤颤的声响。
那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连王保全这样的阉人听了都觉骨酥肉颤,王保全晃了下神,猛然肃穆了神色。
这是宫内,晋王殿下再放纵也不该如此,后宫之中,哪怕是宫娥,那也是皇帝的女人。
王保全低头垂眼,眼神不敢往李元璟那边偏移半分,他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寒夜中,再没有声响了,只余微微的风声。
一墙之隔,甄华漪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有种几乎溺毙的错觉,正是神迷意夺之际,李重焌微微侧开了脸,在她耳边重重喘。息。
甄华漪迷茫地睁开眼,红唇漫着水光,微微发肿,她檀唇翕动,正要说什么,猛然间被李重焌捂住了嘴。
“不要出声。”
甄华漪一怔,感到怀中的身躯微僵,她偏头望了一眼窗外,似乎有人提着灯要走过来。
甄华漪吓了一大跳,从她这边看过去,窗外之人若是径直走来,就会看见屋里的动静。
她生涩未经人事,一想到要被人撞见,自是惊恐非常。
不自觉地她双手环抱着李重焌,缠得更紧,李重焌呼吸一乱。
紧张时刻,甄华漪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的灯笼光,李重焌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抹她唇上的水渍,她也没心思躲避害羞。
李重焌眼珠漆黑,不知在想着什么,格外沉默。
甄华漪还在竖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忽然间,她又被他压在了榻上,他的吻如疾风骤雨,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甄华漪躲不开,只好攀着他的肩,如同溺水的人攀着浮木一般。
这次,她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静谧无声,却更加心惊胆颤。
她失神地看着窗外,朦胧中,那一点灯笼光停止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24章 残毒药。
甄华漪失神地望着窗外,忽被李重焌捏着下巴掰了过来。
她看不清李重焌的脸,却微妙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劲。
李重焌呼吸紊乱地抬起了头,他也偏头看向了窗外。他耳力极佳,从脚步声中,早就听出外面站着的人,是他的兄长。
他怀里的人,是兄长的姬妾。
李重焌神色变换几回,他垂眼看钗横鬓乱朱唇润泽的甄华漪,松手放开了她。
殿外,王保全心咚咚直跳,李元璟却轻声一笑。
他道:“朕的这个弟弟啊……”
王保全听了皇帝的口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晋王年少轻狂,在宫中私会一个绝色宫女,这件风流韵事连皇帝也略有耳闻。
李元璟哑然失笑,原来李重焌留宫,是为了干这种事。他摇了摇头,没去管他,转身往卫国公住处走去。
窗外的灯笼光渐渐远去,甄华漪微僵的肩膀松懈下来,方才迷乱的热意缓了下来,但一个吻依旧是不够的。
甄华漪晕晕乎乎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去做,李重焌却骤然松开了她。
李重焌沉声道:“回去。”
甄华漪迷茫地看着他,渐渐找回意识,方才两人紧贴着彼此,一丝间隙都无,现在李重焌拉开了距离,冷风飕飕地灌入其间,甄华漪一时间觉得这几寸的间隔犹如天堑。
她试图往前一点再度贴上李重焌的身躯,但鼓足勇气也只是往前了一点,她做不到。
甄华漪咬了咬唇,狼狈地从榻上起身,她身上发软,动作缓慢得很,不曾想对面之人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看她,他自己自顾自地飞快起身,在甄华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甄华漪心里一慌,知道今日又是无果而反,眼看“皇帝”就要出去,她着急之下,直咧咧道:“求求您,傅嬷嬷今日被送到了宫正司……”
“皇帝”脚步一顿,但他没有转身,依旧推开了门,寒风送进来一句:“知道了。”
门很快合上,甄华漪犹豫半晌,整理好衣裳坐了起来,不一会儿,有太监在门口低声问道:“贵人收拾妥当了么?奴婢要进来了。”
甄华漪又扶了扶花钗,道:“公公请进。”
门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老熟人,杨七宝。
甄华漪不由得愣了一下。
听说前些时候杨七宝从宫正司出来了,这一趟出入宫正司竟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他又重新回到了李元璟跟前服侍。
甄华漪一见是杨七宝,觉得有些不妙,杨七宝一贯对她是蹬鼻子上脸的,这回侍寝又是半途而终,杨七宝指不定又要趁机向她索要好处。
不曾想到,这回没等甄华漪说什么,杨七宝立刻挂上了讨好的笑:“娘娘,奴婢送您回宫,夜深露重雨水湿滑,娘娘仔细着些,娘娘请。”
甄华漪一顿,慢吞吞跟着杨七宝走出了殿外,杨七宝微微弓着腰,提着灯在前头引流,一路上都是乐呵呵的,让甄华漪大为惊讶,宫正司一趟竟让杨七宝转了性子。
她又感到不安,这般脱骨蜕皮的变化,宫正司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傅嬷嬷可受得住?
回宫的途中,甄华漪也有些沉默,杨七宝在她身侧提着灯,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心中是惊涛骇浪。
杨七宝暗忖,他这段日子的遭遇,可谓是跌宕起伏,因撞见晋王和小甄氏偷欢,被晋王一怒之下发配到了宫正司,还好他嘴严,没有泄露半分。
在宫正司里,有几回他遭不住了,差点如实托出自己那日在清思殿看见了什么,可没有想到,宫正司里似乎有晋王的人时时用书信暗中警告他,从行事风格上看,还不止一人。
杨七宝不禁悚然,晋王离京日久,在宫中竟也有如此掌控力。
杨七宝落难后,昔日的好兄弟们干儿子们没有半个过来帮他一把,王保全更是恨不得将他往死里踩。
他殷勤讨好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地忘了他这么个人。
雪上加霜的是,他从前风光,家里人也轻狂,这一朝落难,家里的店铺被人砸了,一家老小眼看着要喝西北风,还被追债的人找上门来。
这时候,有人出面,将他一家老小救了下来,还出资给他家,将生意保了下来。
这人竟是晋王殿下。
杨七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家一家老小的命就已经捏在了晋王殿下手中,但他怎能、怎敢有怨言呢,那是他全家的大恩人呐。
杨七宝有时未免心里犯嘀咕,他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总觉得自己好似被人下了套。
不过如今他也没有别的路能走,只好抱好晋王这颗大树,有
晋王发话,那日只是一场误会,他便从宫正司顺顺当当地出来了,一从宫正司出来,他就又回到了清思殿,这里头也应当是晋王安排好了的。
杨七宝避开宫人,悄悄将甄华漪送回绿绮阁,甄华漪见他这副躲躲藏藏的模样,心中暗想,皇帝是不欲被人知道今夜的事。
她望着浓稠的黑夜,前路渺茫,不知该如何破局。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玉坠儿见她回来,没有过分惊讶,只是有些许失望,她眼眶红红问道:“娘娘,圣上怎么说?”
甄华漪回想着方才,她道:“圣上说,知道了。”
她存着一丝希望,盼着李元璟能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玉坠儿琢磨半天,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她佯装高兴,道:“圣上知道了这件事,傅嬷嬷明日定能从宫正司出来。”
甄华漪也打起精神:“嗯,定会。”
*
杨七宝送甄华漪回了凤仪殿后,回到蓬莱台复命,他没见着李重焌,却见到了钱葫芦。
杨七宝见了这位传闻中被晋王赶出府的可怜太监,却是客气非常:“钱公公,您这是回晋王府了?恭喜恭喜。”
钱葫芦见杨七宝如此低声下气,却没倨傲,他笑道:“杨公公今夜辛苦,殿下这时候不在殿内,余下的事,我稍后替公公回禀。”
杨七宝又道了一声谢,这才离去。
钱葫芦送走杨七宝后,迈开步子去浴房找李重焌,他才走到屋外,就看见张得福见鬼一般地瞧着他。
钱葫芦笑道:“张公公,别来无恙哇。”
张得福控制不住表情:“你何时回来的?殿下让你回来的?”
钱葫芦自得道:“这是自然,呀,殿下竟没告诉公公这件事?”
张得福一听脸都绿了,他知晓现在钱葫芦翻了身,自己无可奈何,又要回到和钱葫芦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张得福决心暂且不理会钱葫芦,想想这段日子里,自己颇得殿下的心,就算钱葫芦回来了,又怎样。
张得福拱了拱手,道:“钱公公又回来王府,可喜可贺,来日请公公喝酒,只是今晚我差事忙,不能和公公多说话,殿下离不得我,哎,累啊。”
张得福一面说着,一面吩咐着宫人往浴房里抬热水。钱葫芦瞧了,眼睛一转,说道:“张公公您先忙着。”
他便告辞走了。
张得福悄悄啐他一声,又忙着赶进去伺候李重焌。
张得福对今夜之事并不知晓,李重焌歇息的时候不爱旁人在侧,今夜张得福和往常一样,在边上屋子里睡了,睡得迷迷糊糊,他仿佛听见隔壁有动静,醒来后就听见李重焌唤他。
晋王殿下似乎是从外头才回来,叫了水要沐浴,张得福就忙不迭地准备。
张得福守在浴房外头,又听见里头李重焌喊道:“张得福。”
张得福弯着腰推门走了进去,他抬头,看见李重焌半披着衣裳站在浴桶外,不耐道:“要凉水。”
张得福忙应了,退出去的时候他懊恼极了,服侍殿下这么些日子,竟在此等小事上都让殿下不悦,一想到回来的钱葫芦,他更是感到危机四伏。
张得福刚走出去,却见钱葫芦已经带着小太监提了两大桶凉水进来,隔着门,他听见钱葫芦邀功道:“殿下,这水温可合适?”
张得福眼睁睁看着钱葫芦志得意满从他身边经过离开。
张得福想来想去,不应该啊,浴桶的水温,他也是试过的,就是平日适宜的温度,怎会出了差错?
倒是钱葫芦的那两桶水,幽幽散着冷气,若是倒进去,不定把人给冻病了。
想着想着,张得福突然反应了过来。
大半夜的,晋王殿下叫了水要沐浴。
晋王血气方刚的,莫不知梦见了今日宴会上风流妖艳的胡姬?
*
跑了大半宿的凉水,入梦时,依旧梦到了些荒唐难言的画面。
李重焌早起掀被,忽感到亵裤冰凉一片,他沉默片刻,起身将衣裳草草一卷,悉数抛入熏笼中,从火舌中一滚,罪孽便消散无痕。
李重焌起身到院中练剑,练得浑身发汗,终于稍微舒坦了一些,收剑的时候,张得福躬身走来,说道:“殿下,御医来了。”
李重焌眉心一皱,又想起了昨日的事。
昨日他本打算设法让李元璟宠幸甄华漪,以解甄华漪身上的虎狼药,临了,他听说卫国公留在宫里,心中猜测这药和卫国公有关,有些放心不下,便留在宫里盯着卫国公。
没想到等来了甄华漪。
他原不打算做出出格之事,却因饮下鹿茸酒的缘故,面对甄华漪的缠人之举,难以拒绝。
好在他在最后一步停住了,细观甄华漪的神色,她似乎也将药效熬了过去。
万幸。
昨日之事已经过去了,李重焌丝毫不想再和甄华漪扯上关系。
他顿了须臾,还是道:“请他进来。”
太医走了进来,斟酌着开口道:“臣昨夜查医书,这‘巫山恨’是极毒的房中狼虎狼药,用之伤身。若不解毒的话,毒性残留能有半年之久,久之经脉阻塞,损伤肌体,恐有性命之忧。”
李重焌握紧了腰间的紫电宝剑。
太医一慌神,忙跪了下来:“殿下……”
李重焌皱眉,缓缓松开手,平静道:“无事。”
*
甄华漪从梦中醒来,睁眼,天还未亮。
她同样做了一夜混沌的梦,醒来时她手紧紧攥着,只觉羞耻难言,身上仿佛有细细密密的痒意,尚且可以忍受,甄华漪没有在意,想着应当是昨日残毒尚未干净,只需忍耐些时候便会无事。
她起得早,醒来心里头一件事就是傅嬷嬷的事,她起身后梳洗一番,顾不上用早膳,早早地就带着玉坠儿往宫正司走去。
这一行她费力打点了许多人,才终于隔着窗见到了傅嬷嬷。
傅嬷嬷尚在监禁中,万幸的是没有受什么刑罚,甄华漪没能说上几句话,只是安慰着傅嬷嬷,定会救她出去,傅嬷嬷反倒不住叮嘱着甄华漪不要担心。
回宫的时候,天是乌蒙蒙的,飘着些细雨,甄华漪想着心事,一路都很沉默,玉坠儿瞧着甄华漪的脸色,也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玉坠儿小心问道:“娘娘为何愁眉不展,圣上不是答应了娘娘么?”
甄华漪转脸看着玉坠儿笑了一笑:“是,圣上答应了。”
她虚虚看着半空中的雨点儿,道:“话虽如此,全然指望着一人,终究是放心不下。”
甄华漪蹙眉问道:“那个玉盘儿……”
玉坠儿撇了撇嘴:“她想着出卖御女你攀上贵妃的高枝,没想到吧,贵妃如今也懒得理会她,只打发她到梅园里做杂活,活该。”
那玉盘儿污蔑甄华漪后,满心欢喜等着被甄吟霜收为心腹,甄吟霜一开始也的确想提拔提拔她的,可之后,甄吟霜听到了清思殿那边的小道消息。
李元璟虽听信了玉盘儿的话,但玉盘儿毕竟是绿绮阁的人,她这样做无异于背主求荣。
李元璟便对玉盘儿深感厌恶,但玉盘儿这回背主,却帮了甄吟霜,李元璟想踩死玉盘儿这只蚂蚁又嫌脏了鞋底,便索性不理会。
甄吟霜揣测到了李元璟的心思,更是不敢重用玉盘儿,便将她打发到了梅园里。
甄华漪深深思索着这件事,想得入迷了,差点没有走稳,玉坠儿见甄华漪晃了一下,她瘦弱得过分,仿佛能被风吹散,玉坠儿心里一紧,忙扶住了她,玉坠儿道:“娘娘身上怎么这么烫,定然是病了,快回屋歇息。”
甄华漪的确感到身上微微的热意,或许是受了风寒,快要病了,她需得回绿绮阁洗个澡,睡上一觉。
但是她轻声道:“去万寿殿。”
甄华漪来到万寿殿时,太皇太后都尚未起床,高嬷嬷和气地将甄华漪引到暖阁里,给她奉上姜茶。甄华漪抿了一口,寒雨带来的冷意散了,她又感到热了。
甄华漪放下茶盏,却见高嬷嬷还没有离开,见她看了过来,高嬷嬷笑道 :“有几句话,本不该是奴婢多嘴的,但是……”
甄华漪心中有了猜测,她笑容微僵道:“嬷嬷但说无妨。”
高嬷嬷叹息说道:“就前些时候,太皇太后只是在圣上面前夸了御女两句,不知为何,却让宫人传出些太皇太后不满贵妃的流言。御女也知道,太皇太后是多和气的老人家,怎会去插手孙辈的事。太皇太后地位尊崇,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被人生出许多的意思来。她老人家尽力不偏不倚了,却依旧不够。”
甄华漪沉默着没有搭话,高嬷嬷接着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管不得操心的事,只好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操心了。”
甄华漪抬眼,看见高嬷嬷温和笑着看着自己,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明白,嬷嬷费心了。”
她明白高嬷嬷的弦外之意。
高嬷嬷看清楚了甄华漪的来意,她知晓甄华漪和甄吟霜之间的事,知道了傅嬷嬷的事。她委婉地告诉甄华漪,太皇太后不会插手。
甄华漪眼眸有些灰暗,她打起精神又和高嬷嬷说了几句话,仿佛无事发生,屋内其乐融融,直到高嬷嬷告退下去。
暖阁霎时安静下来,玉坠儿不安道:“娘娘……回宫吗?”
甄华漪轻轻放下茶盏,轻声道:“不急,今日的早课还没上。”
又等了许久,小娘子们才姗姗来迟,甄华漪走进学堂,看到了李雍容,她脚步微微一顿,原以为李雍容会因她被降一事出言奚落,没想到李雍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转开了眼睛。
甄华漪安静坐在角落里,翻开书页,余下的小娘子们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甄华漪是这学堂的外人,她与小娘子们身份殊异,就算被疏远了也安之若素。
她虽被排挤在外,但也察觉到今日学堂气氛不太一样。
今日贺兰妙法被簇拥在中间,隐约有众星捧月之势,就连身为公主的李雍容都没有这份待遇。
小娘子们看着她,眼中隐有艳羡,隐有酸涩。在她身旁,王小娘子亦步亦趋地伴着她,贺兰般若虽也站在姐姐身旁,但笑容没有往日灿烂。
而田娘子却是面色惨白,颇有些失魂落魄。
甄华漪略一思索,顿时想明白过来,昨日宴会上,太后将贺兰妙法指作了晋王妃,宴会过后,宫里又传出旨意,捎带了两个孺人,一个是出身范阳卢氏的卢娘子,另一个就是王小娘子,难怪王小娘子这般讨好贺兰妙法。
一个正妻两个妾室,模样都标志,李重焌倒是艳福不浅。
甄华漪却不知道,学堂上这群小娘子们,却觉得有艳福的是贺兰妙法和两个小娘子。
李重焌在长安小娘子中名气斐然,固然是因为他英雄年少,更是因为他皮相出众。小娘子们不知她在战场上凶神恶煞,只知他亲切风流,俊美可爱。
女子并非不喜美色,若是能挑,自然更中意俊美男子。
热热闹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眼看见魏大家的裙角出现在门边,李雍容飞快对贺兰妙法说道:“五娘,你喜事渐近,做东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如何?我看宫里梅花开得好,正好开个梅花宴。”
贺兰妙法道:“太过张扬,怕是不妥。”
李雍容磨她:“有什么不妥的,后日我央了皇后嫂嫂一同去,看谁敢说嘴?”
这样更是张扬了,贺兰妙法暗叹口气,答应下来。
甄华漪翻过一张书页,心思却没在书上。
今日魏大家察觉到底下小娘子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有微微的不悦,但拿这些贵小姐们没办法,这群小娘子们也不指望考状元,就连来这学堂,也是冲着太皇太后的面子。
时辰还没到,她按下书,无奈道:“散学。”
她前脚离开学堂,就听见里头热火朝天的讲话声,魏大家摇摇头走远了。
甄华漪心里有了个模糊的主意,来不及像往常一般等这群小娘子散去才出门,她低声吩咐玉坠儿:“我们走。”
玉坠儿收拾书册的动作麻利起来,主仆二人正要离开,忽见高嬷嬷走了过来,高嬷嬷道:“娘娘留步。”
甄华漪稍觉奇怪,问道:“是太皇太后要见我?”
高嬷嬷道:“娘娘请。”
甄华漪不疑有他,跟着高嬷嬷走了出去,穿过昏昏暗暗的长廊,高嬷嬷却还没有停下来,甄华漪心中疑惑,太皇太后的寝殿并不是在这个方向,而高嬷嬷越往前走,地方越是偏僻。
甄华漪不知怎的想起了昨日卫国公险些冒犯她的事,她不免胡思乱想,脚步也迟疑了许多。
甄华漪咬了一下唇,欲要问问高嬷嬷,但一时又踌躇了。
这里是万寿殿,断不会发生昨日之事。
终于,高嬷嬷停了下来,她微微欠身对屋内说道:“甄御女来了。”
她推开门,引甄华漪走进去,甄华漪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但她已经被架到这个处境,只能进去了。
甄华漪慢慢地迈步走进了门,她转眼看了一眼高嬷嬷,这一眼,她瞥见高嬷嬷神色紧张,急急关上了门。
不好!
甄华漪立刻想要推门而出,余光看见榻上跳下来一道绯色身影,他声音懒散随性:“甄御女。”
甄华漪转身,看见屋内人竟是李重焌。
李重焌一步一步走近她,甄华漪拧着眉有些不解。自那日李重焌戳穿她心思后,两人便一段时日没有交集,除了昨日。
昨日……
甄华漪抬头望着李重焌,不得不多想。
他今日伙同高嬷嬷诓骗她到这里,行径一如昨日卫国公,莫非是人面兽心,见了她昨日情状,便想轻薄于她?
甄华漪是想要接近他,但万万不能到这种地步。
她警惕地往后挪着步子,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她身上刮过,一瞬间,甄华漪仿佛回到昨日在他面前湿漉漉毫无遮掩的模样。
“你……你要做什么?”甄华漪慌了起来,但她依旧存着理智,怀疑自己是误解了李重焌。
然后李重焌伸手,从她的袖笼里伸进去,上下摸了摸她的小臂。甄华漪头皮一炸,不知怎的身子软了半截。
甄华漪霎时濡湿了眼睫,声音发颤道:“你有王妃、孺人、还有金屋藏娇的宫女,不要对着我发……”
李重焌收手,抱臂冷冷看着她:“发什么?”
第25章 争宠帮你得幸于皇兄。
甄华漪细细忖度李重焌的神色,他方才的动作出格,但表情的确是冷淡的,现在他端端正正站着,一丝暧。昧也无。
甄华漪立刻转变如风,她眼眸尚含着水光,抬眸可怜说道:“不要对我发火。”
李重焌哼了一声,似乎对她的说法并不信服。李重焌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她,虽然他并无意轻薄甄华漪,但见她如此推拒,心里就有些不平之气。
此前明明是她蓄意勾。引,这件事不应该正合她意吗?
李重焌压下自己莫名的耿耿于怀,回想了一下甄华漪小臂的温度。今早太医告诉他,甄华漪身上的“巫山恨”极毒,甚至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太医还告诉他,要观察中毒之人的面色、体态还有体温,若有明显的异常,就要尽快解毒,若是一切正常,就还能熬一熬。
看起来,甄华漪还算正常。那就好,那他就有时间好好谋划一番。
甄华漪硬着头皮被李重焌打量许久,她心里莫名其妙,不知李重焌在打着什么主意,但莫名让她感到心里毛毛的,等了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殿下若是有事找我,不如去外头说话?”
见她这副想要拉开距离的模样,李重焌叛逆心起,他笑眯眯道:“在这里就好,无人打扰,更能同甄御女亲近一些。”
亲……亲近?
甄华漪狐疑地看着李重焌。
现在李重焌没有用那种专注
的眼神看她,甄华漪的胆怯渐渐消失。
甄华漪抿唇一笑,看着李重焌态度亲近,她也放松下来,但心底到底是有些疑惑的。
此前,李重焌认定她轻浮不安于室,严厉警告她之后和她再无往来。昨日之事是个意外,甄华漪还想过他或许会对自己添上一分误解,更加横眉冷对,没想到今日还能得他一个笑模样。
那她该如何应对呢?
这段时间,甄华漪思索过她和李重焌的相处,她懊恼的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路子。
虽一直以来,她从未想过对李重焌以色相诱,但细想她做过的这些事。无论是独处一室的画画还是帮他擦手,或是梅园里不小心摔到他怀里,更别提昨日的丢脸,难怪被他看轻。
甄华漪想到这里,神色端庄地后退了半步,微笑道:“这样不妥,怕坏了殿下清誉。”
她觉得自己的言行无可挑剔,想来应当能令李重焌满意,她正伸手去开门,身后声音响起,略有不豫:“站住。”
甄华漪转头,看见李重焌笑道:“小王的清誉,早就被甄御女毁了。”
甄华漪不解地望着他,这话似乎有轻佻的调笑意味,她在思考李重焌说这话的缘由,莫非是在调侃昨日之事,一想到昨日之事,她一下觉得尴尬万分,她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见李重焌自己闭上了嘴,似是懊恼。
李重焌转身坐下,捏着杯盏说道:“有一事,小王要与甄御女做个交易。”
……
甄华漪和李重焌相对而坐,她看着李重焌一边倒茶一边说话,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肆意,水声哗哗,但甄华漪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方才李重焌对她说的一番话让她很难理解。
“殿下是说,殿下要帮我争宠?”
李重焌的眉皱了起来,他道:“是帮你得幸于皇兄。”
甄华漪小声嘀咕:“……还是争宠。”
李重焌提出的交易让甄华漪颇感意外,原来是几天前,高嬷嬷发现那副观音图受了潮,眼看着观音寿诞将近,高嬷嬷急着央求李重焌再作一副。
但不知怎的,李重焌空对着旧画画不出新作来。
他便向甄华漪提出了一个交易,甄华漪每日来这里由他作画,作为回报,他帮甄华漪争宠。
甄华漪微微蹙眉,这交易并不对等,李重焌直言叫她过来作画,看在太皇太后的面上,她也不会拒绝,那他为什么又要给她一个交易。
除非……有什么阴谋?
他想要利用她,让她做他接近李元璟的眼线?
甄华漪偷偷打量李重焌一眼,她犹豫了,但并没有太久。李元璟对她并无夫主之恩,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忠心。
若是他们二人兄弟阋墙,甄华漪想她大约很乐见其成。
李重焌见甄华漪良久没有回答,他用手抹着杯盏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开始很慢,后又有些沉不住气,他忽地放下杯盏,在桌上磕出一声钝响,他似是如释重负道:“若是不愿意……”
甄华漪道:“自然是愿意的。”
李重焌一怔,他看见甄华漪微笑道:“我自是知道,这是殿下帮我啊,谈何交易。”
她起身,向李重焌盈盈下拜:“多谢晋王殿下。”
这正和她意,在后宫,皇帝的宠爱是安身立命之本,她正愁着自己人微言轻,没有办法救傅嬷嬷。
李重焌的眉又拧了起来,须臾后,他道:“……好,愿意就好。”
甄华漪热心地问道:“殿下现在便要作画么?”
李重焌起了身,语气硬邦邦:“改日再说。”
甄华漪偏头看着李重焌走远,她的注意力很快从李重焌的身上转移到窗外院中的一株梅树上。
白梅皎洁,梅园中多种这种品类,远远看去,簌簌如雪海。
*
今早下了一场雪,梅园里白雪连着白梅,茫茫一片白。
玉盘儿却没心思去欣赏这美景,她一手拎着铜壶,另一手折断了一根梅枝,恨恨地用梅枝抽打树上的梅花。
她指认甄华漪后,原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被打发到梅园来做这苦差事。她每日里修剪花枝,遇上了有雪的天,还要一大早来收集梅花上的雪水。
贵妃风雅,雪水烹茶实乃雅致,凤仪殿里的大宫女投其所好,苦的却是玉盘儿这种小丫头。
玉盘儿却不恨甄吟霜,她满脑子记恨的却是甄华漪。她口中不住小声念着:“可恨!可恨!小甄氏算是个什么东西,贱奴之女、丧家之犬罢了,圣上眼中还比不上寻常的奴婢呢,若下次落在我手中……”
玉盘儿忽然停下来,口中的怨言也戛然而止,她仰着头,看见白茫茫一片梅树中的一株红梅。
真是奇景,听说一夜之间,这一株梅树上的花从白梅变作了红梅,宫里都传开了。
玉盘儿凑近去嗅,没有嗅到梅香,却是依稀有股脂粉香味,玉盘儿正要细看,却见遥遥走来一道细弱的身影。
玉盘儿浑身一紧,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到。
玉盘儿敷衍着对她行礼:“甄御女万安。”
玉盘儿偷眼看了一眼甄华漪,却见那位甄御女脸上露出怯弱的神色,扶着宫女竟下意识要避开她。
玉盘儿心中嘲弄,果然,虽说小甄氏曾经是公主,但她生母不过是个贱民,她性情又如此上不得台面,就是连甄贵妃的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见她怯懦,玉盘儿便趾高气昂。只是小甄氏身旁的宫女却不让她离开,而是冲着玉盘儿直直走了过来。
玉盘儿听见甄华漪在小声对身旁的宫女说话:“玉坠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玉坠儿眉毛一竖:“娘娘!这贱婢背主,娘娘合该教训她一顿。”
她们主仆二人走近了玉盘儿,玉盘儿抬头看,甄华漪软弱且不提,她身旁那个叫玉坠儿的宫女虽然话说得硬气,但脸上藏不住胆怯。
玉盘儿便心下安定,知晓对面这二人毫无威胁。
她看着甄华漪走近,不等甄华漪让她起身,就慢慢直起身,忽然间她眼前一黑,猝不及防挨了一个耳光。
玉盘儿不解又气急:“你!”
对面的甄御女像是急得要哭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眼中一下蓄满了泪,慌慌张张去看身旁的玉坠儿,而那玉坠儿也不中用,看起来胆子都要吓破了。
玉盘儿捂着脸咄咄逼人:“甄御女好大的威风,奴婢定会将今日之事禀明贵妃娘娘。”
甄华漪结结巴巴道:“你……你本就是我的宫女,我为何教训不得,”她偏头,求救似地拉着宫女的手,“玉坠儿、玉坠儿……”
玉盘儿愤怒道:“奴婢的主子,从来就有甄贵妃,你?不过是借个名头罢了。”
甄华漪愣愣说道:“你是掌管我私库的宫女……”
玉盘儿眼睛一转,生出了贪念,那私库是甄贵妃用来洗脱苛待胞妹坏名声的,里面收了不少宝贝东西。
甄华漪懦弱,她三言两语就能将私库哄到自己手里,玉盘儿摊开手,说道:“奴婢差点忘了,私库的钥匙还在御女手上吧。”
玉坠儿急道:“凭什么给你?”
玉盘儿心道,这宫女许是同样打着私吞私库的心思,玉盘儿吓唬她道:“自是要还给贵妃娘娘,本就是贵妃娘娘的东西,你们莫非真以为可以私吞吧?”
“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是贵妃的宫女,贵妃也从未给过我私库?”甜润的声音响起,玉盘儿并没有听出丝毫异样。
玉盘儿道:“你明白就好。”
甄华漪忽地转过身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明鉴,这刁奴已经招认下来。”
玉盘儿瞪大了眼,她看见皇后等一行人从树影中走了出来,方才她一心和甄华漪讲话,竟然没有注意到。
这下子,她是真怕了,她面色惨白跪了下来。
皇后、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玉盘儿又急又气,甄华漪是个懦弱无能的,可她运气实在太好,怎就偏偏能碰上皇后。
玉盘儿脑袋壳一卡,她手脚霎时冰冷,她抬头看了一眼甄华漪,却见那软弱无能的甄御女跪在地上,脊背挺得很直,神情凛然不可欺。
真的是……巧合么?
皇后感到头痛。
前日,李雍容嚷着要给贺兰妙法办一场梅花宴,皇后身为贺兰妙法的姐姐,不好拒绝,便允了。
今日她欣然赴宴,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一场雪,没来得及好好赏雪,宴会半途有人不请自来,是甄华漪。
甄华漪说,梅园里本是一片白梅,一夜之间,有株梅树变作了红梅,请皇后去赏赏。
索性闲来无事,皇后也有些好奇,便带着众位小娘子一同去了梅园,她没留心中途甄华漪走开了,然后她就撞见了眼前这一幕。
贺兰皇后想起太后前些日子对她的耳提面令,心里并不想管这闲事,但她身为后宫之主,又不得不管。
皇后叫人将玉盘儿拉下去审问,玉盘儿不住地磕头,又被人不停地往后拉,她发髻散乱,甚是狼狈。
闹到这种地步,皇后也没了赏花的心情,她神色不豫回了宫,这群小娘子也悻悻散开。
甄华漪也回到了绿绮阁,关上门来,她不住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差玉坠儿出去看看。
玉坠儿也欢喜,这时候还有闲心打趣道:“娘娘,审问之事没有这般快的,一切水落石出后,傅嬷嬷自然会回来。”
甄华漪一直等到了半夜,没有等到好消息,却等到了钱葫芦来。
那钱葫芦来了,热情地对甄华漪问了一通渴不渴,热不热,舒坦不舒坦。
甄华漪感到莫名惊悚,看在他是李重焌太监的份上,万分小心地回了这些问题。
甄华漪还对钱葫芦道了一声恭喜。前些时日李重焌厌弃了他,将他打发到了宫正司,今日一瞧他喜上眉梢,听人说他又回了晋王府。
钱葫芦客气说道:“都是托娘娘的福。”
甄华漪只当他是嘴上客气两句,没有多想。
钱葫芦问候了甄华漪的身体,又道:“奴婢过来,是为殿下传个话儿。”
钱葫芦嘻嘻笑道:“殿下说,他承诺的事不会忘,请娘娘放心。”
其实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晋王殿下那时冷冷一哼,“都说了知道了,还多此一举,真不让人省心。”
钱葫芦听不明白,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就不传了。
甄华漪深深蹙了眉。
承诺?什么承诺?莫非是前日说的帮她争宠的事?为何今夜巴巴跑过来说上这一句话。
钱葫芦含笑看着甄华漪,蹙眉了,脸红了,害羞了,这一对年轻人。
究竟是什么海誓山盟,风雪夜里也要特意差人来说上一句。
钱葫芦传完了话就躬身告退离开,留下甄华漪咬着指头想李重焌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玉坠儿走了进来,她神神秘秘说道:“娘娘你猜,我方才在宫门外碰见了谁?”
甄华漪随口一问:“谁?”
玉坠儿压低声音道:“是晋王殿下的太监钱葫芦。”
甄华漪表情微变,欲言又止。
玉坠儿接着说道:“听说晋王在宫中和一个宫女有了私情,钱公公来这里……鸿雁传书,红叶传情,说不准是为了那个宫女来的。”
甄华漪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钱葫芦今日来却不是为了李重焌的心肝宝贝宫女。
虽自己和李重焌清清白白,但被玉坠儿一说,仿佛她成了那个和李重焌偷。情的人。
着实尴尬。
第26章 发作昨夜你和皇兄……在一起了吗?……
快到年节,听说皇后心慈,赦免了一批掖廷罪奴,其中就有傅嬷嬷和玉盘儿。
傅嬷嬷瘦了一大圈儿,不过看着精神劲儿还挺足,甄华漪心中安定。
边上玉坠儿眼圈红红,甄华漪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了一句。
傅嬷嬷走上前来,握住了甄华漪的手:“奴婢回来不是件喜事么?娘娘怎不住地哭?”
甄华漪纠正她:“嬷嬷看错了,是玉坠儿在哭。”
傅嬷嬷伸出手,抹了抹甄华漪的脸颊。
甄华漪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比玉坠儿还狼狈。
傅嬷嬷心里一阵发酸,她看着甄华漪,仿佛清瘦了不少,腰肢细细一把,一阵风就能吹折,她面色苍白,像是易碎的精美瓷器,神色无助凄惶。
傅嬷嬷心道,若没有自己和玉坠儿护着她,她怎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活下去哟。
甄华漪被傅嬷嬷一把搂在怀里,她想象自己是能够庇护她们的参天大树,但实际上,她仍旧是抽抽噎噎小鸟依人的那一个。
甄华漪小小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力气实在小,于是认命埋在了傅嬷嬷肩头。
*
审问玉盘儿之事不了了之,甄华漪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看出了些端倪。
上回皇后对甄吟霜发难,开始是一鼓作气,后来却悄悄偃旗息鼓了。
甄华漪能看出点宫里的门道,如今甄吟霜正得宠,皇后想拉她下马还为时过早。若皇后早就想清楚这理,她一开始就不会去招惹甄吟霜。
那么,就是有人事后提点了她,是太后。
太后脾气不小,定是斥责过皇后,也难怪那日皇后见了自己告状颇为头痛。
皇后根本就不想插手这件事,是被她赶鸭子上架了。
所以皇后不打算审问玉盘儿,于是和稀泥似的将傅嬷嬷和玉盘儿两人都放了出来。
皇后的态度很明显——这边人放了,那边也不追究,你们别再来烦本宫。
虽然甄华漪只念着傅嬷嬷能回来就好,但冤枉甄贵妃的罪名没有洗清,每日在宫里能引得白眼无数。
因为这恶名,就连年节宫宴都不得入席。
今日正是年节,甄华漪穿上厚重的礼服,自觉连走路都显得笨重,但没有办法,她勉强适应了,带着玉坠儿和傅嬷嬷前往含元殿。
远远地,甄华漪就听见廊下传出宫悬之乐,走近些后,甄华漪看见皇帝的仪卫黄麾仗左右十二部设于含元殿前的庭中,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甄华漪避开黄麾仗,往内侍宫人处走,却被人拦了下来,太监翻了翻手中名册,说道:“名册上并未有甄御女你的名字啊。”
绿绮阁消息闭塞,甄华漪无从知晓自己在年节宴会上被除了名,她站在这里顿时踌躇。
她抬眼望殿内看了一眼,平日里同在学堂的小娘子们换了一身端庄的衣裳,她们站在太皇太后身侧,从容自若。
她们的父兄都有资格在此宴饮,她们家族庞大。
甄华漪意识到,在万寿殿时,她看起来和她们是一样的。
其实到底不一样。
甄华漪略微出神,耳边忽然响起迎送王公的舒和乐曲,殿中舞六佾,是诸侯之礼。
甄华漪看见李重焌自乐悬南步至殿下,着一身深紫冕服,从丹樨而上。他的衣着厚重繁复,和甄华漪的礼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步履飞快,显得意气扬扬,周围群臣都含笑屈腰试图与他搭话,但他视而不见,两步并做一步就走入了殿中。
他是一人之下最为显贵之人,却像是误入这般庄重场合的游侠,而偏偏没有人敢说他一句御前失仪。
甄华漪忽然间很羡慕他,能够如此肆意张扬地活着。
李重焌立于丹樨之上,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甄华漪蓦地紧张,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知道该低头,却僵直在那里,她看见李重焌冠冕下悬挂玉充耳的青丝带随风飘了起来,日光过盛,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瞟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殿内。
他没有看见她,她站在人群中,青绿的衣裳和宫女太监的青衣连成了一片。
甄华漪不想继续站在这里了,她正要离开,忽然被人迟疑地叫住了:“……甄御女?”
甄华漪回头,看见一个清婉秀丽的小娘子,甄华漪辨认了一下:“崔
娘子。”
崔娘子笑道:“许久未见故人,御女可否赏脸,随我去偏殿一叙?”
甄华漪猜测崔娘子或许是在为她解围,若是她自己被太监拦下灰溜溜地走了,宫里定会有闲人要念叨这件事半个月。
但和崔娘子一同离开,就捡回来了些体面。
甄华漪心怀感激道:“自然,我也是许久未见崔娘子了。”
崔娘子出身底蕴深厚的博陵崔氏,气质高华,在甄华漪看来比甄吟霜和贺兰妙法都要出色。
她还有个芝兰玉树的兄长,名为崔邈川。
当年,甄华漪出逃长安,受到博陵崔氏庇护,甚至在崔氏长辈做主下和崔邈川有了婚约,可是后来战乱频频,这事就没成。
据说是甄华漪随崔家车队前往博陵去见崔邈川时,遭乱军劫掠,她之后下落不明,在民间流离了许久。
偏殿里,崔娘子不谈往事,只是闲聊:“小时候我在博陵老家,族中叔伯都是当世大家,过年过节都要咏雪咏梅咏柳,不胜其烦。”
甄华漪笑道:“今日娘子该咏什么?”
崔娘子想了想,道:“大约是咏梅,除了咏梅,还要在除夕夜里往梅树上系红绳……御女莫笑,博陵崔氏也都是俗人罢了,听闻宫中梅园的红梅开得好,不知是否比博陵的红梅好看。”
和甄华漪闲聊了片刻,崔娘子看了眼更漏,道一声抱歉便离开了。
甄华漪一直以为崔娘子会谈起她兄长的事,一边是忐忑,一边是紧张,但自始至终,崔娘子都没有谈起。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脱下繁重的礼服,顿时浑身舒坦。
虽没能进含元殿赴宴,但她不觉沮丧,她将傅嬷嬷和玉坠儿叫进了屋子里,让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
傅嬷嬷看起来心事重重,甄华漪笑道:“嬷嬷,今日是除夕,我们要过得快活一些。”
她要将傅嬷嬷和玉坠儿都拉上榻,傅嬷嬷惊恐道:“娘娘,礼不能废。”
玉坠儿听了她的话也老老实实站在下头。
甄华漪无法,下了榻寻了个小兀子和她们二人围着火盆坐下,傅嬷嬷一脸不认同,欲言又止,甄华漪抢先说道:“嬷嬷和玉坠儿都是我的家人,为何要这般生分?”
傅嬷嬷叹了口气,只得由着她去。
三人围着火盆烧板栗吃,屋里顿时暖烘烘。
傅嬷嬷问道:“崔家娘子和娘娘说了些什么?”
甄华漪道:“只是些寒暄,说了些博陵崔氏除夕的习俗。”
玉坠儿好奇道:“这样的文儒世家,过节的时候莫非是全家聚在一起写文章?”
甄华漪觉得很有可能,但崔娘子说的是,他们也是俗人,在除夕会在梅树上结红绳祈福。
甄华漪正在剥一颗板栗,想到这里她忽然手上一顿。
崔娘子知道宫中有梅园,又说了崔氏除夕的习俗,崔娘子莫不是在点她?
难道是崔邈川会在那里?
这猜测细想没道理,崔邈川并非那样的人,崔娘子也不大可能为兄长和她这个后宫妃嫔撮合。
但甄华漪不愿意放过任何机会。
若真被送到了卫国公府上,她说不定能指望上崔邈川救她一救。
甄华漪忽地站了起来,说道:“嬷嬷,将我的斗篷拿来。”
傅嬷嬷问道:“这么晚的天了,娘娘是要去哪里?”
傅嬷嬷寻来一条大红色的斗篷,细细给甄华漪披上,她提了灯要虽甄华漪出门,却被甄华漪拦下了:“嬷嬷,我一人去。”
傅嬷嬷皱眉:“这……”
甄华漪笑笑:“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甄华漪提着灯笼,一路上避开众人走到了梅园,梅园并不大,她走了一圈也没有碰上崔邈川,她想,自己大约是误解了崔娘子的意思。
来都来了,甄华漪索性寻了一株最为高大的梅树,她解下自己腕上的红绸,踮起脚将它系在高枝上。
她站在梅树下,双手合十,一时间脑袋空空,不知该许什么愿望。
一直以来,她压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那些往事似乎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现在她挖出了埋在心底的愿望。
愿……母后平安、甄氏族人平安。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甄华漪心里一动,便跪了下来。
她仰着头,轻声道:“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身后之人踏雪而来,靴履踩在厚厚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甄华漪留心听着这动静,听到脚步声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
甄华漪转头。
白茫茫雪地中,她穿一身大红的斗篷跪在梅树下,肌肤如雪,青丝如瀑。
如勾弦月下,雪簌簌地下着,寂静无声。
甄华漪回头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含元殿内宴饮尚未结束。
李元璟忽然注意到,今日甄华漪没有出现,他往妃嫔席位上多看了两眼,惹得后宫佳丽心情跌宕。
他身后,太监王保全和杨七宝各自拧眉深思。
李元璟不知自己这一眼就搅得后宫不得宁静,他向李重焌举起酒盏。李重焌笑着站了起来,受了皇兄这一杯敬酒。
李元璟出言关怀道:“二弟征战多年,此番回长安,可否习惯?”
李重焌道:“多谢皇兄关怀,前些时候一下闲下来,些微有些不适,皇兄知道,臣弟是闲不住的人,便开始寻师问友,聊作消遣。”
李元璟笑道:“听闻二弟拜访了不少大儒,莫非二弟有意做个经学博士?”
李重焌也笑:“寻师问友走了一圈后,臣弟想着,长安如此多绩学之士,何不召集一起,建个学宫,臣弟愚见,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李元璟微微点头,几代以来,经书典籍都为河东世家垄断,治国之才也多出自这些世家。
陇西大族以军功兴盛,天下太平后,渐渐要比不得这些簪缨世家了。
若能将这群世族私藏的典籍拿出来给天下共享,何愁人才不足。
李元璟更满意的是,这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李重焌却愿意为他做。
李重焌果真是在安心做一个臣子。
李元璟道:“二弟有心了,学宫之事你放手去办,”他笑着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世族显贵,“卿等也要尽全力襄助晋王。”
李重焌也笑吟吟看着他们,而后逮住了崔邈川,他举杯道:“崔郎君,小王敬你。”
崔邈川从更衣回来后就略微心不在焉,在听到李重焌提及学宫之事时才回过神来,微微拧了拧眉。
博陵崔氏的郎君风清骨俊、超群拔俗,却也拒绝不了晋王殿下的强硬,他饮下酒,脸上浮起薄红。
崔邈川自然知道晋王不会只简简单单建一个学宫,他是要从世家身上咬下一块肉。
李重焌心满意足,兴起之时道:“臣弟听闻宫中梅园有一处异象,白梅一夜之间变作了红梅,皇兄,果有此事?”
李元璟点了头,李重焌便央着要去看,李元璟只得允了。
梅园是内苑,外臣止步,李重焌身为内亲倒是少了许多顾忌,李元璟起身之时又看了席间一眼。
王保全还在思量这一眼,杨七宝就迈步上前:“娘娘们也好奇着。”
李元璟道:“一同去吧。”
他顿了一下道:“今日正该热闹,多叫些人。”
杨七宝觉得自己猜中了皇帝的心思,心里一喜,忙派人去绿绮阁请甄华漪来,但许久后,去绿绮阁喊人的太监一头汗地回来了,道是没寻见甄御女。
*
甄华漪在梅园中寻不到人,夜色越来越黑,她不敢继续待下去,正要回宫,却见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往这里走过来了。
甄华漪看见了打头的李元璟,还有他身侧的李重焌,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一个人深夜在这梅园里走动,若是让有心人编排些什么,她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她悄悄藏在梅树后,打算寻机逃跑,却听见李重焌和李元璟提到一夜变成红梅的梅树。
甄华漪脚步一顿。
那梅树一夜由白变红,其实没有什么稀奇,是她深夜里用胭脂染红的,
目的是在那一日将皇后引来,听她和玉盘儿的对峙。
这件事了,甄华漪想着过不了几天大约就会有人发现缘由,但没想到这梅树名气越来越大。
她也想过去将梅树给洗干净,有一回她装作偶尔路过,摘下花瓣,回了绿绮阁去擦洗,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只好将这件事放下了。
应该……也没人知道是她搞的鬼。
可今日连李元璟也要去看这梅树,要是他发现端倪发了怒,就是她犯下欺君之罪了。
甄华漪心里紧张,她不敢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寻了一条小路,先走到那株红梅边上找地方躲了起来。
那红梅树下有人,玉盘儿穿着新衣裳,带了新首饰,一脸紧张兴奋地站在那儿,应当是事先有人告诉了她皇帝要过来的消息。
没过多久,皇帝等一行人走了过来,玉盘儿行礼退避到了一侧。
李重焌抚掌而笑:“真奇观也。”
他看向了玉盘儿,道:“小宫女儿,这株梅树是你照看的?你走过来些。”
李元璟侧眼看了一眼李重焌,隐约有些无奈。
甄华漪躲在树后,忽然觉得自己对李重焌的种种认识都要颠覆个彻底,李重焌和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不同。
他根本看不出梅树的端倪,他看了一眼玉盘儿,就看上了这略有姿色的小宫女。
他这究竟是什么癖好,为何独独要看上宫女。就李重焌这眼光看来,传闻中和他颠鸾倒凤的绝色宫女也未必绝色。
玉盘儿脸颊羞红一片,她显然也知道晋王殿下的风流传闻,她婷婷袅袅走到李重焌身前,盈盈下拜。
“回殿下的话,是奴婢照看的。”
她感到晋王殿下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于是忍不住抬眼,就这一眼,她几乎要溺死在他那一双眼眸中。
李重焌笑道:“这梅树分了几枝,共有多少花朵?”
玉盘儿没有丝毫思索道:“回殿下,这梅树分了三大枝,三大枝中又分了三、三、四枝,共有梅花八十六朵。”
自从梅园里这株红梅成了奇景,玉盘儿就知道,这会是保她富贵,助她翻身的宝树,她对这红梅树的一切,都格外上心。
李重焌推了钱葫芦,道:“你去数数。”
钱葫芦仔细数了数,回道:“殿下,这宫女说得没错。”
李重焌的笑容愈发温和,他道:“果真是伶俐,我从前怎没在梅园里见过你?”
玉盘儿道:“奴婢从前是甄御女宫中管库房的。”
李重焌拧眉想了一下,他道:“前些日子,我央着太皇太后求那条白狐裘,太皇太后说赏给了甄御女,这条狐裘你见着了么?”
玉盘儿并不知晓这件事,她蓦地紧张起来。
玉盘儿也从未在甄华漪手下做事,她怎能知晓太皇太后赏给甄华漪狐裘了。
她身为甄御女掌管库房的宫女却不能不知道,她咬咬牙,决定赌一把。
晋王只是随口一问,既然他说有这件事,那定然是有这件事了。
玉盘儿挤出笑道:“奴婢见过,太皇太后赐下的,当真是好东西。”
晋王殿下笑容如旧,他弯下腰来,似乎要说些亲近的话儿,玉盘儿心脏怦怦直跳。
耳边却传来皇帝冷冷的声音:“你记错了,太皇太后的那条白狐裘,赏给了贵妃。”
甚至昨日,他还见甄吟霜穿过。
这宫女,照看梅树如此殷勤,连枝头开了几朵花都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经手的库房却说不清放了几样东西。
这所谓的库房,真的有么?
甄华漪是冤枉的么?
吟霜……就算甄华漪无辜,此事也绝无可能是吟霜知情。
皇帝面色沉凝:“带下去,审审。”
他淡淡看了一眼王保全:“勿要牵连无辜之人。”
王保全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他躬身,悄然退下。
李元璟向李重焌投去了一眼,但李重焌双目还看着玉盘儿,似乎在怜香惜玉,深觉可惜。
李元璟收回眼神。
没过多久,宫正司审问结束,王保全回来禀告。
“凤仪殿的管事太监张青欺上瞒下,伙同宫女玉盘儿克扣甄御女财物,凡贵妃有赏,皆被太监张青拦截,中饱私囊。玉盘儿招认,她不曾经手甄御女库房,一切财货都在张青手中。宫中盛传甄御女遭受苛待之际,张青临时伪造账本,填满库房,栽赃甄御女。”
李元璟点了点头,对这结果还算满意,王保全做事倒还令人放心。
他轻声道:“杖毙。”
李元璟又道:“小甄氏这些日子倒是受了些委屈……吩咐下去,往后小甄氏一切待遇比照才人。”
王保全尚没有动作,杨七宝忙不迭地亲自跑去寻甄华漪。
甄华漪被眼前的峰回路转弄得直懵,见杨七宝去寻她,于是悄声离开,绕了一小圈,迎面碰上了杨七宝。
杨七宝谄媚笑道:“恭喜娘娘,才人娘娘沉冤昭雪,圣上恩准娘娘受才人份例。”
甄华漪还是很不习惯杨七宝谄媚的笑容,她装作惊喜的样子,愣愣了半天。
杨七宝忙道:“娘娘,圣上在梅园里,娘娘快去谢恩呐。”
甄华漪道:“我衣冠不整,还望公公稍等片刻,待我寻来玉坠儿……”
杨七宝立刻道:“娘娘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说完他一溜烟儿地去将玉坠儿寻来了。
玉坠儿小跑着过来,满脸是喜不自禁,她带着梳子,将甄华漪的发髻整理了一番,这才跟着甄华漪走到了梅园。
甄华漪袅袅下拜,向皇帝谢恩。
跪下的时候,甄华漪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夜已经深了,皇帝会对她做点什么吗?
她受了点委屈,皇帝顺势召幸她,仿佛是顺理成章的。
李元璟望着跪在雪地的甄华漪,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李重焌转动手上的青玉扳指,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他显而易见,也是现在,才意识到了接下来应当发生的事。
甄华漪跪在地上,鼻尖被冻得通红,她不知道为什么李元璟陷入了沉默,她抬眼看李元璟,看见他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
甄华漪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对着李重焌使了个眼色。
李重焌说好要帮她争宠,现在不正是时候么?
她看着李重焌,李重焌却半天无动于衷,夜色深深,他站在花枝阴影处,甄华漪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甄华漪余光看见李元璟抬起了眼,连忙垂下眼睛。
李元璟道一声:“平身。”
他似乎要走了,甄华漪又看了李重焌一眼,李重焌抬起眼平静回望着她,甄华漪发现他眸子乌沉沉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
须臾后,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轻声笑道:“皇兄与才人误会已消,重修旧好,今宵正是良辰,皇兄何不珍惜春光。”
李元璟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李重焌一眼。
今夜之事太过凑巧,李元璟原本以为是李重焌故意在帮甄华漪,他心底生了怀疑,疑心李重焌和甄华漪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现下李重焌却在劝他临幸甄华漪。
是他想多了吧,或许今夜真的只是巧合。
李元璟慢慢转身,抬起手:“甄才人,过来。”
甄华漪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成了方才的玉盘儿,被他们兄弟召之即来,在李元璟眼中,或许她和玉盘儿也没什么不同。
甄华漪缓步上前,将手放在了李元璟手中。
她经过李重焌的时候,用唇语对他道了一声谢,李重焌连身子也不转,径直往对面走了过去。
*
甄华漪被李元璟带到清思殿,得知消息后,傅嬷嬷也赶了过来,和玉坠儿一同伺候甄华漪沐浴更衣。
甄华漪穿上寝衣后,傅嬷嬷飞快在她胸口滴上一滴冰凉的水滴。
甄华漪一惊:“傅嬷嬷!”
傅嬷嬷道:“娘娘,今夜定要成功。”
甄华漪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她穿着素白的寝衣,缓步走进了李元璟的寝宫,她如瀑的乌发长长的披下,只用红绸松松地在身后系起,长而柔软的衣摆拖在茵褥地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甄华漪闻到了自己身上淡淡的甜香,她想起上回,她也是如此,伴着燕宫秘香忐忑地走
进寝殿。
李元璟背对她站着,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了身。
甄华漪迎了上去。
在她走近的时候,李元璟开口道:“甄才人。”
甄华漪仰头看着他,李元璟的神色在灯烛之下难得地显得没有那么冷硬,他说:“今夜,我本没打算让你过来。”
甄华漪明白,今夜他突发奇想来看梅树,结果被李重焌搅和一通,不得不为她沉冤昭雪了。
话赶话赶到了非要临幸她的地步,说起来倒是有些好笑。
甄华漪想要抿唇笑一笑,却听见李元璟接着说道:“今夜,我要去贵妃宫中。”
听到李元璟这话,甄华漪才浮起的笑容顿时一僵。
李元璟越过她,往殿门外走去,他经过她的时候带过一阵冷风,甄华漪哆嗦了一下,从脚底升起一股冷意。
她目送李元璟离开,心里略带惆怅地想,李元璟将她视若无物,她真的能够破局吗?
李元璟走到殿门口停了下来,他说:“你不必多想,若不是今日和贵妃约定好了,我……”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走进了黑夜之中。
*
今晚筵席过半的时候,甄吟霜就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
她和李元璟约定好了今夜一同守岁,虽然今夜李元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皇后和一众妃嫔瓜分,但独独她能和李元璟单独待上一两个时辰。
她因此早早回到凤仪殿,沐浴更衣洗去身上宴会过后的酒气,重新施了粉黛,安心地等候李元璟归来。
她在宫里枯等了许久,却陡然听见了李元璟派人审问玉盘儿的消息,她来不及做点什么,她最为得用的太监张青就被人押了下去。
甄吟霜一下子惊慌起来,正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王保全就前来给她通气了。
王保全态度依旧谦卑,这让甄吟霜顿时有了底气,她听见王保全说道:“娘娘勿惊,圣上心里有数,不会冤枉了娘娘,只是娘娘手下的太监张青欺上瞒下,实在可恶得很。”
甄吟霜尽管可惜张青,但为求自保,只得舍了张青,让他去背这个罪名。
等王保全走后,甄吟霜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张青从前在燕宫就是她宫里的太监,这一下被人带走,简直如同被卸下了一只臂膀。
她还在为张青的事恼怒,不多时就传来了她的妹妹甄华漪被封作才人的消息,她又急又怒,猛地站起来,眼前直发黑。
她在殿内急得团团转,不住地催宫女去请皇帝过来,宫女们去了,被告知皇帝召幸了甄才人。
她们不敢回去禀告,磨磨蹭蹭从清思殿走到凤仪殿,花了大半个时辰。
于是,甄吟霜先见到了李元璟。
李元璟匆匆而来,甄吟霜忙挂上笑,说道:“陛下来了,妾煮了燕窝粥,正放在炉子上煨着,陛下稍坐一下。”
她要亲自去端粥,李元璟拦下她,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去元日朝会。”
他在甄吟霜榻上小憩了片刻,就起身让王保全给他换好了衣裳,临出门的时候,李元璟恍若寻常地说道:“朕想着,册封之礼不能再拖下去了。”
甄吟霜怔怔:“陛下的意思是……”
李元璟道:“朕打算让她做名副其实的妃嫔。”
*
甄华漪又一次完璧归赵回了绿绮阁。
但今夜她没空多愁善感,她只感到浑身难受,犹如虫蚁叮咬,又仿佛是小火灼烧一般。
从宫车下来的时候,甄华漪往前一扑,差点栽倒在地,还好傅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傅嬷嬷扶着甄华漪,只感到她浑身软若无骨,傅嬷嬷心下一紧,伸手摸了摸甄华漪的额头:“娘娘是发烧了吗?”
甄华漪摇了摇头,她睁开眼,眼中水汽弥漫:“嬷嬷,你今夜给我用的燕宫秘香,是放坏了吗?”
傅嬷嬷一大把年纪了,知晓人事,听她这样一说,细细忖度甄华漪的样子,好似的确不是发烧,是有了情热。
这下倒是不好叫御医上门来了。
傅嬷嬷从未见过燕宫宠妃用这秘香会有甄华漪这样大的反应,她将甄华漪扶回了屋,给她喂了清火的茶,伺候她睡下后,翻出了小锡瓶。
傅嬷嬷嗅了嗅,也不像是放坏了的味道,不应当啊。
甄华漪做了一夜混乱的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若是别的日子她就告病睡上一上午了,但今日是元日,她须得去拜见太皇太后、太后、皇后。
她先去了太皇太后宫里,只是随众位妃嫔跪拜了几道,她就栽倒到了蒲团上。
太皇太后瞧见她的异状,吩咐高嬷嬷去看看她。
高嬷嬷一摸甄华漪的额头,同样觉得她发了高烧。高嬷嬷禀告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沉吟了下,发话道:“扶着才人去歇息歇息吧,这乌泱泱一大群妃嫔里少了一个甄才人,也无人在意,若有人问起,再说是老身吩咐的。”
高嬷嬷将甄华漪安置在前几日李重焌作画的小屋里,这里僻静,无人打扰。
高嬷嬷想了想,没有去请太医,元日里请太医太过兴师动众,还是过了今日在说吧。
高嬷嬷带着甄华漪的宫人一同退了下去,甄华漪昏昏沉沉睡在榻上,耳边是悠远的钟鼓声。
甄华漪梦到了昨日,她成了穿青衣的宫女,仰头望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李重焌。
*
李重焌昨日出宫之时,被田家的马车拦下了。
田娘子带着幂篱走下车来,小声请李重焌借一步说话。
空旷无人之时,田娘子揭下幂篱,眼泪涟涟地跪了下来,求李重焌救救田家。
田娘子心中绝望,前些日子,她还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不光要做晋王妃,父亲还搭上了本朝权势赫赫的贺兰相。
可那日宫宴后,一切急转直下,自己的晋王妃之位被贺兰妙法取而代之,父亲还因为贪污被人状告,发配岭南。
田娘子猜想,这一定是贺兰相做的,因为她差点抢了贺兰妙法的王妃之位,还因为她知道贺兰般若给李重焌下药。
枉费她费尽苦心帮贺兰般若的丑事遮掩。
田娘子抬起头来,清秀佳人因哭泣而多了两分的风情,她道:“求殿下救救田家。”
李重焌位高权重,救田家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田娘子想,她差点成了李重焌的妻子,念在这一分旧情,李重焌不会见死不救。
可是李重焌的目光却如此冷漠,他之前的温和仿佛只是她的想象。
李重焌道:“你父亲罪有应得。”
田娘子摇头,道:“不是,是因为我知道贺兰般若给殿下下药之事,贺兰相刻意陷害我父。”
李重焌缓缓弯下腰:“你知情不报,为何以为我会帮你?”
田娘子一愣。
她今日运气不好,撞到了李重焌心情极差的时候,李重焌冷冷地笑了,语气仿佛淬冰:“你田家以此为把柄,想要向贺兰府卖好,你好大的胆子,将本王当做筹码。”
李重焌神色泠然:“本王最恨有人自作聪明,想要利用本王。”
李重焌心中一片漠然。
他当初对田娘子抱过希望,他也知道太皇太后所言不假,田娘子心中是有主意的。
但她的主意都是汲汲营营,明哲保身的主意。
他不想要一味温柔贤惠的泥胎木偶,却也不需要这种苟且之人。
田娘子如遭雷击,她看着李重焌俊秀却冰冷的面孔,明明前些日子,与她作画时,他和煦又亲切,双眼望着她,就像看自己的妻子。
田娘子崩溃说道:“可是明明是贺兰氏利用了你!”
李重焌直起身子,侧脸看向贺兰府的方面:“他们,自然也是要偿还的。”
李重焌不再理会田娘子,他听见身后呜呜的哭声,他心里烦躁,转身走进了赌坊赌了一夜。
说不清他这样做究
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骑马经过寂静无声的青石砖路时,他艳羡了别人屋里的灯火。
于是经过喧嚣赌坊时,他便一头扎了进去。
他想他是个怅然之人,可走出赌坊的时候,他竟赢了两大袋子银钱。
这感觉不上不下,就连沮丧也没头没尾。
他走出赌坊的时候,看到了急的团团转的钱葫芦,钱葫芦一见他就是眼睛一亮,道:“殿……公子,可找到你了。”
李重焌皱了皱眉:“什么事?”
虽这样问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无非就是元日那些无聊的庆典。
钱葫芦却说道:“是奴婢放在宫里盯着甄才人的宫女传话出来,说甄才人看起来不太对劲,今早还晕在蒲团上了,不知是不是那药发了作。”
李重焌眉心一跳。
是药发作了么,还是昨夜和皇兄荒唐太过?
钱葫芦这蠢材也不知道打听清楚,李重焌伸腿踢了他一脚,钱葫芦故意哎呦哎呦了几声。
李重焌匆匆换了衣裳就骑马往宫里去,他问了甄华漪的行踪,径直来到甄华漪歇息的屋子里。
窗牖都被厚重的毡帘挡住,因此屋里子光线很暗,李重焌伸手拨开云帐,看见榻上蹙眉睡觉的甄华漪。
他的脑袋被一宿的“开大开小”“买定离手”塞满,塞得容不得他去想旁的事情,这时候一见甄华漪,那压在底下的情绪猛然迸了出来。
甄华漪忽然睁开了眼,眸子里漾着水意,虚虚地看向了李重焌。
她伸手,勾住了李重焌的脖颈。
她身上沾染着清思殿独有的龙涎香,这香气侵扰着李重焌的鼻子,让他莫名心烦意乱。
李重焌扼住了她的下巴,语气极为平静:“昨夜你和皇兄……”
他顿了一下。
“昨夜你们……”
他想,只是为了弄清楚甄华漪的病情,是为了对症下药。
“你们……”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做了吗?”
第27章 玉戒不许哭。
甄华漪觉得耳边很吵。
她陷入混沌的梦境之中,前一刻还是宫女,正在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李重焌,后一刻,她就在逃难中饥肠辘辘。
梦里,她虽遭受流离之苦,但被忠心耿耿的宫人护着,少吃了些苦头。
乡里人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甄华漪不肯白占他们便宜,将身上携带的金银送了出去。
宫人给甄华漪献上的是杂粮馒头,宫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甄华漪听不清,道:“什么?”
耳边依旧有人在喋喋不休:“究竟有没有!”
什么有没有?
甄华漪见宫人说不清楚话,就不再问他,她凑近了馒头,大大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馒头很坚硬,在她张嘴的时候更是硬得和石头一样,她一口啃下去,牙齿都发酸。
接下来的事,梦里的甄华漪难以理解,她听见馒头竟哼了一声,语气奇妙,似是痛苦,还有些气急败坏。
接着,她被馒头暴打了一顿。
甄华漪也不服输,反身就压住了馒头。
她压住馒头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实在饿得不行,可这馒头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她思来想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馒头发出了气音。
*
帷幔被压住了半片,凌乱地卷到人的身上。
李重焌捏着甄华漪的下巴,他质问甄华漪昨夜有没有和他的皇兄同房,很快他反应过来,甄华漪已经神智不清了,看来热度尚未疏解。
他狐疑地想,或许昨夜她并没有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紧皱的眉舒展开来,片刻后又重新聚起,他抱怨道:“麻烦精。”
她没有成功和李元璟同房,那么他依旧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安危。李重焌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在养一只很容易死的小猫崽子,他还要很变态地去观察这猫崽子究竟有没有发I情。
李重焌拧眉看着甄华漪,又觉得她实在太没用了些,昨日那么好的机会,给了她竟然不中用。
他捏着甄华漪的下巴:“废物。”
他没有注意到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甄华漪的手并不老实,他的衣襟被扯开了,猝不及防地,甄华漪咬了他一口。
李重焌被压住,他仰头,表情莫名,像是被轻薄到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捏着甄华漪的后脖颈,道:“该死,你疯了么?”
她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李重焌忍无可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身把她压了过去。
他听见甄华漪哼哼唧唧:“馒头打人……”
李重焌额角抽了抽,他哂然一笑,何必和头脑不清楚的甄华漪计较,她现在和一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他松懈了片刻,就被甄华漪用蛮力扑倒了。
天旋地转,昏暗的帷幔在他眼中倒退,幽冷的甜香向他扑来。
甄华漪乌黑的发丝像密网一般将他罩住,他略有恍惚,他方才被咬得发痛的地方被濡软的东西沾湿,密密麻麻。
李重焌呼吸重了一些,酥麻的感觉渐渐蔓延,他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他想,他似乎不应该放任甄华漪作乱。
他又想,他是在治病救人。
若这种忤逆的行径能够缓解她的症状,他尚可以忍耐。
甄华漪慢慢往上,像一只小兽一样在他颈边嗅来嗅去,李重焌放弃了动作,他闭着眼睛,眼皮些微发红,任由她作乱。
不多时,他听见细细的呜咽声,甄华漪埋在他颈窝哭了起来。
李重焌掰开她的脸,她的发丝被薄汗沾湿,沾在雪白的颈上,她的眼睫也被泪沾湿,湿哒哒地垂着,她看起来极为狼狈。
李重焌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放任并没有让甄华漪缓解,反而是,让她更煎熬了些。
李重焌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衣襟上,往里探上半分就能越线,他将眼睛撇到一旁,他问她:“难受吗?”
甄华漪呜呜地哭了两声。
李重焌撤开手,缓慢地退下手指上绿幽幽的青玉扳指。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坐过来。”
他将甄华漪托在自己的手掌上。
手指没入处,洇濡幽紧。
甄华漪抱住他的胳膊,细细啜泣,李重焌觉得自己仿佛在掐一块嫩出水的豆腐,他总觉得稍有差池就会伤害到她,这于他而言成了一种折磨。
更别提耳边还有她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声。
李重焌快要被她逼疯,只得声线不稳地呵斥她:“不许哭。”
他感到肩膀上湿了,甄华漪的泪简直是止也止不住。
半刻钟后,她忘了哭,绷紧了脚背,猛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李重焌拔回手指,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抱住甄华漪,要将她平放在榻上,这样他才好离开,甄华漪却缠手缠脚不让他走。
李重焌感到头痛,莫名有了恼怒,方才他的一番费力,还没有让甄华漪感到餍足,虽然他并没有做到那一步,但他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作为男子遭到了质疑。
李重焌捏着她的下巴,眼神晦涩。
他想了想,将方才取下的青玉扳指,故意戴到了中指上。
先是骨节分明的长指,后是粗出一圈的青玉扳指,她竟然尽数吃进。
他重新抱住甄华漪,满意又恶劣地看到她的眉头比方才蹙得更深,嘴里央求着。
她娇媚得简直能化成水,声音沙沙地磨着李重焌的耳朵,痒痒地搔到了人心。
李重焌眼底更红,他低下头,挺直的鼻梁轻轻擦过甄华漪的脸颊,他似乎想亲亲她的唇。
但甄华漪推开他,嘟嘟哝哝转过了身睡了过去。
李重焌怔忪良久,起身为她整理好了衣裳。
他走到盆架边上,开始洗手。
他的右手是湿漉漉的一片,仿佛沾染着腥甜的气息,李重焌低头,诧异地发现袖子也湿了一大片。
李重焌想到这水痕的来历,只觉得手心
都滚烫。
真是水做的肌骨,上下都那么会哭。
李重焌慢条斯理擦洗干净了手,他在甄华漪的小榻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他等着甄华漪醒过来,期间他一动不动,似乎发了很久的呆。
*
甄华漪醒来的时候,诧异看到李重焌坐在对面盯着她看,表情在甄华漪看来,颇为不善。
甄华漪讪讪坐起身,道:“殿下等许久了么?我竟一时睡过去了。”
她看见李重焌表情愈发古怪,他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情,过了半晌,他语气闷闷:“无妨。”
榻上美人是软玉一团,她初醒来时,双眸饧涩,檀唇微微,李重焌细细观察她神色,发觉她对方才之事没有半分记忆,只有他记得。
他记得她咬住自己檀唇的样子,记得她蹙眉忍耐,记得她靠在他的肩上细细地哼……
甄华漪偏头看了一眼窗牖,毡帘挡住了光线,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在到了什么时辰,甄华漪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重焌垂眼道:“安心待着,已经过了去朝拜的时间。”
甄华漪想了想,还是起了身,向李重焌告退:“正是过节,宫里事物繁多,就不多叨扰殿下了。”
她起身的时候腰上忽地发酸,她自己恍然不觉,但这幅花枝力弱的样子落在李重焌的眼中,让他猛地攥紧了手指。
李重焌见她晃晃悠悠要往门外走去,他笑道:“才人,将人用完就扔,并不是好习惯。”
甄华漪不解地看着他,片刻后反应过来,她盈盈一拜:“昨日多谢殿下仗义执言,若无殿下襄助,妾哪能做得上这才人。”
她说完这话,却见李重焌神色愈发古怪阴沉。
李重焌依旧是笑着:“才人打算如何谢?”
甄华漪蓦地紧张起来,她捏着腰上系带,在手指上转了转,李重焌看着她的小动作,不知为何也突然紧张起来。
甄华漪咬了咬唇,向李重焌走了过来,她屈膝跪坐在李重焌跟前,仰头看着李重焌,以一种柔媚顺从的神色望着他:“妾任由殿下驱使。”
这姿势瞬间让他想起那夜雨夜,她就着这般伏在他的膝上。
他伸出了手,将将要挨上她乌发的时候,甄华漪说道:“妾愿做殿下在宫中的眼线,为殿下赴汤蹈火。”
李重焌回神,定定看着她:“眼线?”
李重焌的手顿在半空,他怒极:“你以为本王在要你做什么,离间我们兄弟二人的关系,你罪该万死。”
甄华漪小心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
李重焌的怒意似乎有些恼羞的意味,甄华漪想,她明白,李重焌不希望别人点破他谋逆之心,还想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象。
那她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李重焌仿佛兀自气了一会,他平复下来,抽回手对她道:“坐那边去。”
甄华漪慢腾腾起了身,乖巧地往李重焌所指的方向走去,她站定,转过身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说李重焌讨厌她,可她要走,他又不让。
不让她走,又不愿意她近身,当真是难伺候。
李重焌扬了扬下巴,她不知竟能和他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往榻上坐了下来。
李重焌将袖子微微一提,铺了纸张,取了一支笔,他开始作画,甄华漪便一动不动,任由他打量。
仿佛回到了多日前,他过来作画,一言不发,只是懒得理会她,但甄华漪不知怎的却觉得,他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便任由自己发起呆来,她看着李重焌身后的雕花木门,看着桌案上紫砂笔架,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李重焌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不像是常年征战的武将的手,却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
甄华漪盯得久了,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梦中的片段。
她忘了方才的梦,直到现在。
梦中,他好像用手指将自己亵弄了个彻底。
梦里她涌出一大片。
她动了动腿,心惊发觉亵。裤底下泥泞不堪。
她看见李重焌的指腹按在画纸上,点过画上人的唇,压了下去。
他指骨修长,慢悠悠地捻着,将画纸上的一点檀红晕了开。
甄华漪面红耳赤,只觉得那手指并非是在捻画中人。
她坐立难安起来。
这时李重焌抬眸望了她一眼,忽然间将笔放下,而后将手指收进袖中。
甄华漪愕然。
他为何要藏起手指,总不至于她看他一眼,他就猜出了自己那不可宣之于人的心思吧。
李重焌眯了眼,言笑晏晏问她:“才人在看什么?”
甄华漪羞红了脸,她躲开眼睛,脑子转得飞快,然后想到了该如何回话:“殿下的扳指是骑射所用,今日却戴在了中指上,妾想不明白这样的戴法,于是多看了一眼,妾失礼了么?殿下勿怪。”
李重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中指上的扳指,抿了抿唇,竟然没说什么。
半晌后,他阴阳怪气道:“才人如此心不在焉,今日这画怕是做不成了。”
甄华漪不明白她心不在焉和画画有什么关系,画画的又不是她。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李重焌就一撂笔,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甄华漪嘟囔了一句:“这又是怎么了。”
*
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暴雨。
李重焌立在廊下,等着太监取伞回来。
他望着滂沱大雨,他想今日自己莽撞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必为了救甄华漪做到如此地步。
她身上余毒未清,能名正言顺救她的,只有他的皇兄一人。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李重焌烦躁地转动着青玉扳指,钱葫芦下意识盯着他的扳指瞧。
李重焌若有所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幽冷青翠的碧绿仿佛还沾染着水光。
阴暗幽甜的私密仿若霎时间暴露于昭昭日光之下。
李重焌转头狠狠盯了钱葫芦一眼,然后摘下了扳指,他解下荷包,将扳指藏了进去。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尽快!
*
晋王府,书斋。
晋王殿下用指骨一下一下地扣着桌案,他拇指上那枚常戴的扳指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素面白玉糖色的扳指。
底下跪着的杨七宝心一咚一咚地跳,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杨七宝在禁庭已经混得有模有样,在宫外也置了宅子,今日他出宫去看望家中爹娘兄弟,长安令都抽空来拜访,做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确实没几个了。
旁人都只道他风光,他却有苦说不出,他如今的全家的性命都系在了晋王一身了。
刚开始他还生出了些小心思,晋王在长安根基薄,似乎他反水了,晋王也无可奈何。
但渐渐地,他发觉宫中晋王的人渐渐多了,他初时还不觉,细想实在毛骨悚然。
晋王初回宫时,对禁宫几乎是一抹黑,如今一个月过去,就暗中对禁宫掌握已经到如此程度,这让杨七宝不得不收起了二心。
杨七宝想,晋王有谋逆之心,他将宫女太监都握在手心后,就开始将手伸进了后宫中。
新上位的甄才人,就是他用来施美人计的棋子。
笃笃的声响停了,晋王殿下收回了手,看向了底下的杨七宝。
杨七宝忙收起了胡思乱想,神色凛然。
李重焌道:“本王欲让甄才人尽快侍奉皇兄。”
杨七宝听了一脸难色,他道:“正月里忙,按照往年的习惯,除了是皇后那里按例要去瞧一瞧,圣上月余都不会去后宫,等闲下来,就到了围猎的时候了。”
李重焌不知觉皱了一下眉头,他转着拇指上的新扳指。
杨七宝一看他皱眉,又提了一口气,他怕李重焌以为他故意推脱,忙解释说道:“奴婢没有瞎说,殿下看看彤史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偷来的彤史,这时候竟从怀里掏了出来,殷勤要献给李重焌看,李重焌眉头
皱得更深。
杨七宝默默缩了缩脖子,将彤史重新塞进了怀里。
*
李元璟的确很忙。
宫里的事忙完后,他抽空还去了玄都观一趟。
虽太皇太后信奉佛教,但李氏皇室尊崇的国教却是道教,当年起事的时候,李氏假借老君李耳子孙的名声,抬高宗族,获取名望。
因此每年李元璟都少不了来玄都观拜一拜。
李元璟走进九天玄女宫,参拜完毕,他抬头望了一眼玄女神像,久久不能言语。
玄女手持长剑,翩若惊鸿,而最让李元璟失态的是玄女的脸。
那明明是、那明明是……
李元璟心绪翻涌。
李元璟身边的王保全见了这神像也大惊失色,玄女神像容色娇艳,凛若冰霜,但那明明是宫中的甄才人的脸。
李元璟沉声道:“查查。”
回宫后,李元璟心里知道这事蹊跷,但却忍不住时时回想玄女宫中神女的面容。
王保全不知怎地猜到了一两分他的心思,但他是甄吟霜那边的人,怎会帮甄华漪做什么,他便召了教坊的舞女,吩咐她们练剑舞。
王保全寻了一个有清辉月色的夜里,让舞女在月下舞剑。
李元璟果真很高兴,赏了这群舞女,还许诺了要携舞女中剑舞第一人同去围猎。
听了这话,舞女们都兴奋起来,若能随驾围猎,说不准能捞上一个采女御女当当,就算不能,能够看看宫外的大好天地也是值当的。
*
李元璟去教坊的消息自然传遍了后宫。
皇后听后心里一喜,迅速派人去教坊挑中一个相貌美、舞姿好的美人。
李元璟独宠甄吟霜,若他能换换口味,自然是极好。
若李元璟看中的是她麾下之人,那就是好上加好。
甄吟霜这边就欢喜不起来,她听罢蹙眉思考了一下,淡淡吩咐宫人:“未雨绸缪也好,去寻一个好的舞姬,务必要把皇后的人比下去。”
绿绮阁里,傅嬷嬷建议道:“娘娘,咱们也想个法子拉拢一个舞姬吧,说不定能指望得上呢?”
甄华漪手上拿着一支叉杆看来看去,若有所思,她说道:“拉拢?嬷嬷为何觉得我们绿绮阁能拉拢她们,我们连凤仪殿的其他宫人都收买不到。”
傅嬷嬷冷静下来,对甄华漪的话不得不认同。
甄华漪用叉杆挽了一个剑花,她道:“与其拉拢,不如我自己亲自去争一争。”
傅嬷嬷大惊失色:“娘娘怎能有这种想法。”
甄华漪愁眉说道:“嬷嬷说得是,她们机会难得,我这样做倒是坏了她们的好事,教坊那群小娘子也是苦命人……”
傅嬷嬷愤愤道:“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娘娘身份贵重,怎能屈身去与她们为伍……”
甄华漪苦笑着摇了摇头:“嬷嬷这样说偏颇了,在我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今日能金尊玉贵,明日就能沿街乞讨,贵贱之别……真的有分别么?”
她握紧叉杆,用力握着,仿佛想要将它折断,她道:“没有分别,我却比她们更加输不起。”
所以,无论是自甘下贱也好,不择手段也罢,甄华漪定是要做的。
甄华漪自小修习舞蹈,技艺称得上是出众,不过对于剑舞,却不太精通。
她从前是千娇万宠的,燕后怎能放心让她舞刀弄剑。
但甄华漪是有法子的,她央求父皇为自己打造了一柄宝剑,没事的时候,就让宫女抱剑随她四处招摇。
有一回,这剑还派上了用场。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前,如愿看到他面色一白。
她听说李家存着反心,李元璟就是李氏放在宫中的一步棋,自此之后,她对李元璟再也笑不出来。
但母后悄悄对她说,燕室将颓,这是难以改变的命数。
母后也知道李氏兵强马壮,想要图谋天下。母后要她嫁给李元璟,就是盼着她有一条出路。
母后说,她要护着李家,这是她的夫家,是燕亡后她唯一的靠山。
母后笑着说,说不准,将来他们夫妻二人,也要等着李家接济。
“所以啊,漪漪,有些事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
这些时日,甄华漪拿着叉杆练来练去,却依旧没练出个样子。她兀自苦恼着,忽然想起了李重焌腰间总挂着的那两把宝剑。
傅嬷嬷进门时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一袭素衣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回转间衣袂翩跹,如流风回雪,她神色凛然,却甩动着——一支叉杆。
她轻声呢喃着:“紫电。”
似乎是晋王殿下的那口宝剑之名。
傅嬷嬷蹙了蹙眉,感到些许不妙。
甄华漪收了叉杆,看见傅嬷嬷走进来,偷偷打量了自己一眼,目光有些发愁,有些爱怜。
傅嬷嬷旁敲侧击说道:“娘娘这些日子常见晋王殿下……”
甄华漪还在摆弄着她的“紫电”,没有太过在意傅嬷嬷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傅嬷嬷又道:“晋王不是简单的人,娘娘勿要掉以轻心,更不能……”
她吞吞吐吐,看着甄华漪还在盯着手里的叉杆出神,她想要提点甄华漪,但看甄华漪懵懵懂懂,又怕她本未生情愫,这时候点破了她,反倒弄巧成拙。
甄华漪搁下叉杆,问道:“不能什么?”
傅嬷嬷想了想,问道:“先前娘娘说要冷着晋王,这也没过上多久,娘娘就亲近了他,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娘娘一向是稳妥的人,为何……”
傅嬷嬷偷觑甄华漪一眼:“为何乱了分寸?”
甄华漪没有发觉傅嬷嬷的试探,说道:“之前我是打算以色相诱他,但现在不必了。”
傅嬷嬷心中一紧:“是坏了事了?被他看出来了?”
被傅嬷嬷一下子就猜到了几分真相,甄华漪略微尴尬,她避重就轻说道:“是晋王提出来,要帮我争宠,既如此,就要紧着给圣上侍寝的事,对晋王冷也好热也好,眼下倒没那么重要。”
傅嬷嬷一听甄华漪这话,将李重焌的想法猜了一猜,想的也是争权夺利那些事,她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她觉得甄华漪这般不把晋王放在心里也不太好,她斟酌说道:“娘娘先前对晋王殿下多有亲近之举,晋王是个男人,自然会生出些心思,如今晋王要帮娘娘争宠,娘娘却不能高高兴兴地应了。”
甄华漪若有所思:“嬷嬷的意思是……”
傅嬷嬷说:“若是当着晋王的面,高高兴兴要去侍寝,他一回想起从前的事,免不了觉得娘娘戏弄了他,甚至会恼羞成怒的。”
甄华漪为难道:“争宠的事,莫非不能答应?”
傅嬷嬷道:“答应自然是要答应的,但要在十分的愿意里要有一分的犹豫和委屈,对晋王殿下,也要嘘寒问暖着,让他觉得娘娘是有为难之处,娘娘心里有他。”
甄华漪恍然大悟,表示她受教了。
傅嬷嬷又悉心传授了甄华漪许多拿捏人的伎俩,多数是她曾在燕后身边见识到的,甄华漪一点就通,听罢频频点头。
又到了和李重焌约定作画的日子。
这次去之前,傅嬷嬷让甄华漪亲手做了糕点。
甄华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公主,这些庖厨之事让她颇为为难,她和傅嬷嬷学了好几天,学做的糕点是单笼金乳酥。
这单笼金乳酥金黄油亮、层层起酥,吃起来表皮酥脆,内里软绵入口即化,这般美味,做起来也格外费工夫。
到了最后一天,甄华漪做出来的东西依旧是软趴趴的、颜色奇怪的大包子。
甄华漪看了一眼傅嬷嬷做出来的金黄灯笼和自己的大包子,她可怜
巴巴地对傅嬷嬷说:“嬷嬷,不如我把你做的带过去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傅嬷嬷摇头道:“娘娘说什么胡话,亲手做的才显诚心,况且,晋王殿下自然猜得到,娘娘不擅长厨艺。”
甄华漪感到自己这几天白吃苦了,她叹息道:“早知道这两天就偷懒了,反正没分别。”
傅嬷嬷用点心盒子将甄华漪亲手做的单笼金乳酥装了,甄华漪看着这么大的盒子有些为难,她总不能在万寿殿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点心盒子带进去。
她叫来了小太监,将点心盒子又放进书笈里,让小太监帮忙背着到了书房里。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太过在意,她总觉得众人仿佛看了一眼小太监和他背着的书笈。
甄华漪莫名紧张起来,仿佛是做贼心虚,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今日的课就分外难捱。
好不容易等魏大家离开,她带着小太监走到了平日李重焌作画的屋子里,她让小太监放下书笈,就打发他离开了。
接下来,她一个人盯着书笈,安静等待李重焌过来。
大概是这一路躲躲藏藏不容易,甄华漪紧张之余心中生了些激动,激动又渐渐变作了雀跃。
她背对着门口正襟危坐,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甄华漪蓦地心口乱跳。
吱呀一声,昏昏暗暗的屋内渐渐敞亮,甄华漪看见地上先是有一线极亮的缝隙,而后缝隙变大,光盛了出来。
一道瘦长的影子站在光中,甄华漪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去看他。
李重焌懒懒散散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宝蓝小袖花锦长袍,腰束蹀躞带,挂了两柄宝剑。
他身后还跟着张得福,张得福笑呵呵地捧着一个匣子放在桌几上。
甄华漪等着张得福像往日一样离开,她时不时看看书笈,想着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将这糕点送给李重焌。
要热情一些么,还是腼腆一些,或者是装作平平常常的样子。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李重焌嫌弃她做得稀碎的单笼金乳酥。
张得福还没有走,甄华漪想了一想,决定不理会他,他是李重焌的心腹,她和李重焌的事也瞒不住他。
甄华漪伸手去取书笈里的盒子,却听见张得福说道:“殿下,这单笼金乳酥若是冷了就损了风味。”
甄华漪惊奇地看了一眼张得福,而后转头看李重焌,李重焌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是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抿唇笑了笑:“殿下尝尝吧。”
她端了盒子,正要拿出来,却见张得福将桌几上的匣子打开来了。
匣子里竟也是单笼金乳酥,金灿灿、圆滚滚,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张得福笑道:“贺兰娘子才学出众,就连厨艺也是好的,殿下,快尝尝。”
甄华漪一愣,收回了手。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放下吧,你出去。”
张得福笑嘻嘻告退了。
李重焌不多话,示意甄华漪做好,就执笔蘸墨,他闲聊了一句:“怎么把书笈带了过来,是魏大家布置了要紧功课?”
甄华漪搪塞道:“对,这功课有些难,我便带过来了,等着殿下的时候还能瞧上一瞧。”
李重焌好奇了起来,他搁下笔,向甄华漪直直走了过来,他伸手去往书笈里探,却被甄华漪惊慌制止了:“不能看。”
李重焌低着头,眯了眯眼,却是毫不在意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回书案后坐下了。
甄华漪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开始觉得若是被李重焌看到她的乳酥,她会感到难堪。
也许是贺兰妙法的糕点珠玉在前。
幸好李重焌没有追问。
李重焌安静画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说道:“你站在窗边上去,那边敞亮些。”
甄华漪顺从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
李重焌道:“头要偏一点……再偏一点,对着窗外不要动……”
甄华漪乖巧照做。
李重焌悄然放下了笔,走到书笈边上,弯腰打开了,他看见一只盒子,他毫无负担掀开盒子,眯眼辨认了半天里面的糕点,为了辨认他还伸手捏了捏。
李重焌一开始很想笑,而后他想到了更多东西,神色略有怔愣,他将一切恢复原样,侧头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为他亲手做了糕点,虽说这糕点实在不成样子。
若只是如此,李重焌觉得……还好,但方才她的神色……
她听到张得福提起贺兰妙法的神色,她略有躲闪和慌张,连她的糕点也羞于被他看见。
李重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欲说还休,含而不露。
李重焌心里发闷,他觉得事情开始棘手起来。
她从前在清思殿亲他、在万寿殿抱他、在蓬莱台中了药央着他。
若她是认真的……
李重焌是个果决之人,他很快想清楚了,他冷声道:“甄才人。”
甄华漪转头看他。
李重焌触及她柔软的目光,他喉结滚了一滚,说道:“我会帮你得宠于皇兄,但此间事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瓜葛,你明白吗?”
甄华漪水润的眸子微微睁大,她看起来有些无措:“我……不明白。”
她真的不太明白,李重焌这般费心要帮她,不就是为了用她这枚棋子,为何说要和她不再有瓜葛。
李重焌沉沉看着她,心烦地握住了腰间的青霜剑。
甄华漪看着他的小动作,李重焌一僵,松开了手。
她小声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李重焌拧眉:“剑?”
甄华漪忽然靠近了他,他不适应地往后一退,而后甄华漪的手伸向了他,握住了他的腰下。
李重焌瞳仁一缩,呼吸停滞。
他低头,看见甄华漪细白的手指握住了他腰上的剑柄。
此前他为她疏解,但他自己却一直将一团火憋在心里,这火一直烧到下腹,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李重焌握紧了拳,他看见她低着头,如瀑的乌发下露出一片凝脂般的肌肤。
她缓缓抚过鼓凸而出的狰狞螭龙纹,指尖上下握动。
李重焌扭开了头,额角跳了一跳。
*
玄都观九天玄女宫的事终于查处了眉目。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凑巧,太皇太后宫里的一幅观音图受潮,被高嬷嬷让人拿出去处置了,但拿出去处置的小太监见画中观音容貌娇美,便偷偷将这幅画留了下来。
恰好玄都观的玄女神像年久失修,神像面容模糊,玄都观和宫中一向有渊源,为了讨好宫里,道人便向宫里的太监求个画,不知怎的,没有打点好上头的大太监,没能拿得出宫里的珍宝,只求得了那个万寿殿小太监手里的观音图。
既然好不容易从宫里求了图,也不能舍了不用,也不管是观音还是玄女,总之画上美人如此好看,就照着重修神像吧。
于是就有了李元璟看到的容貌甚似甄华漪的九天玄女。
李元璟皱着眉听王保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问道:“甄才人的观音图,是何人所作?如此作画,莫不是亵渎了观音?”
王保全便讲了太皇太后宫里那群小娘子欲让李重焌为自己作画,却让甄华漪捡了漏的故事。
李元璟听罢道:“既是太皇太后吩咐,想来二人并无逾矩。”
王保全小声说道:“奴婢听说,晋王殿下早就将画作完了,可这画儿却流出了宫外,想来其中出了差错。观音诞那日,万寿殿又如何拿出观音图来交差?莫非万寿殿的宫人请来晋王殿下帮忙重画,又请了甄才人来,两人偷偷补救?只是……没了太皇太后看着,这两人年轻气盛的……”
李元璟面色沉沉,他问道:“晋王时常进宫?”
王保全神色一凛:“时常。”
李元璟面容发冷,问道:“晋王今日又进宫了?”
“是。”
“甄才人何处?”
“万寿殿。”
*
李元璟大步往万寿殿走来,面色阴沉似水。
他身后跟着一大串的侍从,皆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高嬷嬷见李元璟气势汹汹而来,有些不
明就里,但太皇太后地位超然,她一点也没有担心什么。
高嬷嬷欠身对李元璟说道:“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时候正在午睡,陛下可有什么要紧事?奴婢这就去唤太皇太后。”
李元璟冷静下来,他挤出笑道:“不用,高嬷嬷不用管朕,朕随意转转就好。”
高嬷嬷偷偷多打量了李元璟两眼,默默退了下去。
李元璟转头看了王保全一眼,王保全立刻上前低声说道:“宫人说,甄才人就在回廊尽头那间屋子。”
李元璟不多话,提步就往外走去。
一行人匆匆走到回廊尽头,眼前的屋子门窗紧闭,帘子都放下了。
李元璟驻足,沉脸看了半晌。
他伸手,推开了门。
第28章 躲藏严丝合缝。
甄华漪在细细研究李重焌的双剑,不曾注意到,李重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甄华漪一心想着剑舞的事,悄悄用手比了比大小,觉得自己若是用这柄剑的话,会很吃力,她道:“我一手握住有些都勉强……”
李重焌忍无可忍,制止道:“闭嘴。”
甄华漪抬头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片刻后脸颊微微涨红,她合上了嘴。
李重焌又道:“松开。”
甄华漪低头,发现自己一直握着他腰上的剑柄,这才讪讪松开了手。
李重焌见她放开手,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往后退了半步。
甄华漪看见他颇为嫌弃地从袖中扯出了丝帕细细将剑柄擦了又擦,甄华漪委屈地看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李重焌取下青霜剑,用剑柄将她抵远了一些,正在拉扯间,李重焌忽然听见了门外的一阵脚步声,他皱了皱眉,顿时收回了青霜剑。
他陡然收势,甄华漪上一刻还在被剑抵着,她没有收回力气,一下子就扑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门外,李元璟的手放在门上,正要去推,却听见一声拉长的撒娇声。
“皇兄——”
李元璟手指一僵,转身看见了李雍容。
李雍容小跑着过来,摇了摇李元璟的手臂,道:“皇兄怎么过来了?是来看我吗?我今日作了一篇好文章,魏大家都夸了我,皇兄要不要看看。”
门外的讲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屋内。
甄华漪缩在李重焌怀中,一下子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不知道李元璟为何会来这里,若是被他看见自己和他的弟弟独处一室,那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她仰着头看着李重焌,盼着他能拿个主意,但李重焌面色沉凝,他低头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离李重焌太近了,几乎能感到他身躯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甄华漪的心跳得很快,李重焌身上的热开始唤起了一点她身体里的燥热,甄华漪尚未察觉到,只是有一些难受了。
她按着李重焌的胸膛就要站起来,她一动,鬓边的步摇叮铃作响,甄华漪身子一僵,顿时不敢乱动了。
她听见门外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了进来。
王保全咦了一声,道:“什么声音?”
甄华漪睁大了眼,她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察觉到李重焌轻轻搭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搂紧。
她想要去看李重焌的神色,但困于这不能动弹的姿势,只得作罢。
甄华漪紧张到几乎昏厥,这时候她听见李雍容在外头讲话:“是我新打的步摇,皇兄,好看吗?”
甄华漪闻言,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听到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往远处走去,甄华漪松了一口气,还好李元璟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她想要仰起头微笑一下,她的目光看着李重焌,渐渐越过他,惊恐地看向门窗上半透光的丝棉纸覆上一层阴影。
有人要进来了。
甄华漪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她已经听到手推开门的轻微吱呀声。
她没有注意到,与其同时,李重焌伸手捏住了她的步摇,像是在摘下一朵细小的花。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如同野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滚到了榻下。
甄华漪双肘狠狠地撞到地面,她眉头痛苦地一皱,尚未发出声音,一只大手就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身后压上一具滚热的躯体。
她忍不住起了一串的颤。栗,下意识想要躲避,无处可逃,只能往地面贴近了一些。
她躲在床底下,口鼻被李重焌死死捂住,她渐渐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几乎难以注意屋里其他人的动静了。
她伸出双手,去扯李重焌的手,李重焌似乎看出来了她的不适,手劲略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她。
甄华漪喘过气来,听见外头传来李元璟冷冷的声音:“桌上画像是何人所作?”
糟糕,她的画像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甄华漪紧张又焦急,面颊上都生了细细的一层汗,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李重焌没有一点反应,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一般。
甄华漪莫名心定了一些,她不知为何感到踏实,仿佛李重焌不慌,事情就能有转机。
就在李元璟沉默不语的时候,门外走来了一人,她见了李元璟,面带惊诧,而后行礼。
是魏大家。
魏大家一看李元璟死死盯着那副画,连忙道一句:“陛下恕罪,民女虽不该欺瞒太皇太后,但画这幅画的确是为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太皇太后一心向佛,若是知道先前的画儿坏了,定会胡思乱想,她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实在不该忧虑过重,因此高嬷嬷才和民女商议……”
李元璟打断了她:“你画的?”
屋内凝滞的气氛莫名松动起来,魏大家看起来不明就里,斟酌说道:“是民女画的。”
似乎只是一个误会。
李元璟松开紧拧的眉,一回神,不知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甄华漪,值得他劳师动众么?
想到这里,他面色又沉了下来。
方才才松懈下来的众人又立刻缩起了脖子,蜷在榻下的甄华漪也提了一口气。
甄华漪以为又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但李元璟只是径直走了出去。
屋里人哗啦啦地离开,甄华漪如释重负,只是,李重焌的手依旧捂着她的口鼻,她“呜呜”了两声,示意李重焌放开她。
李重焌的手指指根缓缓磨过甄华漪的双唇,略有迟疑,而后却重新掩覆住她。
他的呼吸错乱地拂在她的耳边,她耳根有些发热,但渐渐地,她无法去感受这份微妙的无措,她只是越来越难受了。
她憋着一口气,双颊嫣红,双眸也渐渐溢出了水光,她不解地扭头去看李重焌,却见他的眼神在昏暗下犹如曜石。
在她难受至极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
甄华漪像一条缺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她狼狈地想要爬出床底,离李重焌远一点,她才挪动了一点,却被他提了起来。
提了起来。
甄华漪才发现,他搂住她腰身的手臂,在滚倒床下之际,不知怎的巧合地揽住了她的胸口。
这下,胸口猛地被搂紧了,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这种姿势之下,便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
胸口的小衣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她滚圆柔腻地压着他梆硬的手臂。
臀后似是被他的青霜宝剑紧紧抵着。
甄华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想做什么?”
她一出声,就感觉到身后之人那种强硬的压迫感陡然消失。
李重焌猛的惊醒,他喉结滚了一滚,察觉到手臂几乎陷入酥软之中,他将手臂僵硬地移开了一些。
李重焌闪身从榻底下钻了出来,甄华漪就狼狈得多,她是慢吞吞爬出来的。
甄华漪站起身,扶了扶微乱的花
钗,她眼神乱飘只是不敢去看李重焌,她疑心李重焌是想要捂死她,又觉得李重焌想要欺负她。
李重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颇为惊诧自己方才对甄华漪的所作所为,他的目光渐渐移到手臂,他抬起头,不自觉地往甄华漪胸口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李重焌觉得脑子发炸,忙移开了目光。
甄华漪若有所感,她两颊红得如林檎果,忙转身背过李重焌。
两人无言以对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太监推门走了进来,是方才陪侍李元璟的太监。
甄华漪吓得呆在了原地。
看不清李重焌是如何出手的,甄华漪只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李重焌就捏着小太监的脖子,将他软绵绵地放倒在地。
甄华漪面色顿时雪白,她听说过李重焌的恶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个杀神,可是没想到他在宫里也能肆无忌惮杀人。
她佯装镇定,她莫名其妙觉得若是不镇定下来,李重焌也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灭口。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胆大包天,敢去和李重焌纠缠在一起了。
甄华漪平静道:“万寿殿最东有一口井,甚少有人去。”
李重焌觑了她一眼,低头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突然伸手握住了甄华漪的脖子。
他的手指没有用力,甄华漪却觉得自己浑身在抖,她听见李重焌说道:“被你撞见了,该怎么办。”
李重焌慢慢凑近了她,几乎贴着她的面颊笑,甄华漪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想要挣扎却是动也动不了,不过还好他没有使劲,甄华漪想,她还能尝试说服他一下。
李重焌离甄华漪很近,近到能嗅到她脖颈间的幽香,他眼睛自然地垂下,他瞧见她松散的衣襟下,似乎有一点藕粉色,那片布料颤颤巍巍可怜兮兮,裹不住其中风光。
甄华漪飞快想了想说法,正要张嘴,李重焌突然僵硬地松开了她。
他道:“没死。”
甄华漪脑子缓慢地转,她愣愣:“我?”
李重焌指了指地上的小太监。
甄华漪明白过来,李重焌只是将小太监弄晕了过去。
李重焌说完这个让甄华漪笑不出来的笑话后,仰起头示意甄华漪离开。甄华漪自顾自地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将胸口的衣裳拉紧了一些。
她拉完衣裳,手指一僵,抬起头,看见李重焌飞快移开眼去看窗外。
*
事后,李重焌收拾了残局,甄华漪再没有看见这个小太监,她疑心李重焌还是将这小太监灭了口,后来偶尔间,竟看到这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了晋王府的人。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是怎么做到的,总归没有人因她而死,她松了一口气。
此间事了,甄华漪心有余悸,再不敢往李重焌身边凑,李重焌也没有找过她。
那一笼乳酥甄华漪拎了回来,晚上腹中饥饿的时候,她躲着傅嬷嬷,披起衣裳,踮着脚去掀开盒盖子,看到乳酥的时候她没有食指大动,却是小小“咦”了一声。
她看见一枚乳酥上留下了手指印子。
甄华漪很确定她装盒的时候并没有这指头印,这乳酥是被谁给偷偷捏了?
甄华漪想起今日在那间屋子里的人,想来想去,觉得李重焌嫌疑最大。
他看见了她做的糕点?那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甄华漪不解地咬唇思索了半天,想得太久,食欲都消失了。
她放下盒子,钻进被窝里闭上眼,迷迷糊糊就要入梦的时候,甄华漪在想,傅嬷嬷说得对,糕点还是要送的,要一直送到李重焌心中有她。
多一个人,多一条退路。
甄华漪跌倒过,很明白这个道理。
*
又过了好几天,李重焌那边是沉沉稳稳的,倒是高嬷嬷先坐不住了,眼看观音诞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副观音图还没有画好,怎能让她不心急。
高嬷嬷心底埋怨自己是犯了傻,观音图受潮这件事,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和太皇太后说了,说不准事情也没那么坏,她偏偏自己抗下了,还将晋王和甄才人扯了进来,那日皇帝过来差点撞破这件,现在还让她心有余悸。
但是事已经做了,只有一条路瞒到底了。
高嬷嬷慌了一阵,但看着画不完的观音图,她硬着头皮又去了李重焌。
甄华漪待在绿绮阁,也收到了高嬷嬷的传话,甄华漪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这次,她依旧做了一碟子点心,她做不出新花样,只能在单笼金乳酥上继续下功夫,好在她做出了些经验,这次的乳酥一个个团团胖胖的,像一只只黄柿子。
甄华漪满意地将乳酥装进了盒子里,盒子依旧是藏在书笈中,带去了万寿殿。
书房里,魏大家结束了今日的讲课,甄华漪合上书,往窗外望了一望,却见到李重焌阔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鸦青色的锦袍,玉冠玉束带,既有矜贵之气,又不乏少年意气,他大咧咧地往这里走,不知怎的,甄华漪吓了一大跳。
甄华漪如惊弓之鸟,害怕被人看出她和李重焌关系匪浅。
但李重焌在经过贺兰姐妹的时候,却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是冲着她来。
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有种莫名情绪。
李重焌站在门框外,言笑晏晏地和贺兰姐妹说话,他一抬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贺兰妙法脸颊微红,贺兰般若面露欢喜。
他走在前头,贺兰姐妹俩跟在后头,着实有意思。
甄华漪看了一会儿,等看不见人影,这才收回眼神。
*
甄华漪依旧来到了老地方。
她坐在窗边上,看着外头的雪越落越大,她在愣神的时候,看见李重焌披着鹤氅,自己一人持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他走到廊下,收了伞,簌簌抖落了雪,走进来脱下氅衣,他知道甄华漪在这儿,却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说道:“今日就能结束了。”
结束?
甄华漪想了一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给她作画这件事。
甄华漪觉得有些突然,按照进度,她想着至少还需要个三四回。她暗暗想到,上回差点被皇帝撞见,李重焌不会是怕了吧。
他怕了,所以准备今日将这幅画给画完,并且快刀斩乱麻,将与她的关系也彻底斩断。
甄华漪觉得有些不太妙。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李重焌专心致志地画他那副观音图,甄华漪呆坐着越想越慌。
她在皇帝那里丝毫没有进展,卫国公之事犹如倒悬之剑,让她时时刻刻不能安宁。
她需要李重焌帮她。
甄华漪咬了咬唇,没话找话问道:“殿下,你饿么?”
她瞟了一眼书笈,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把自己亲手做的乳酥拿出来献宝。
李重焌停下笔,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清晰说道:“来之前,已经用过了妙法做的单笼金乳酥。”
妙法。
甄华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贺兰娘子。
甄华漪安静了片刻,她看着李重焌的腰间,今日他没有佩剑,她说道:“殿下,你的剑……”
她想问问李重焌今日为何没有佩剑,然后顺理成章引出希望他教她舞剑一事。
李重焌低着头作画,在甄华漪开口的同时说道:“今日过后,你我不必再见面,甄才人。”
甄华漪便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
一时无言。
甄华漪兴致缺缺地看着李重焌执笔的手,发着呆想,自己做的乳酥上的两个指印,究竟是不是李重焌捏的。
盯着盯着,李重焌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听见她问:“殿下为什么换了常戴的那枚扳指?”
李重焌手指一紧,笔下拉长了一条墨痕。
甄华漪盯着李重焌看,他坐在阳光底下,皙白如冷玉。
甄华漪一时间觉得他虽俊美,却不知为何俊得有些僵硬。
她没觉得自己问了什么过分的话,但李重焌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讲话。
甄华漪心想,他心若磐石,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自己了 。
甄华漪安静地看他画完画,收了笔,以为他会一言不发离开,没想到他却抬眼,问了她一句:“甄才人,此画如何?”
甄华漪偷偷看他一眼,他微微拧着眉,眼中有些迟疑,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在看她。甄华漪心想,她此刻的回答大约很重要。
甄华漪细细看了一眼李重焌的画,说实话,她夸是可以夸,但做不到满眼惊艳地夸。
甄华漪决定逼自己一把,她含着笑,眼睛晶晶亮亮地说道:“瑰姿艳逸,凛如霜雪,我本人不及画上人半分神采。”
李重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甄华漪的笑容还留在脸上,她抬头去看李重焌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神色令她有些熟悉。
他虽是笑着,但神色并不愉快,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上回她在学堂被李雍容冤枉时一言不发,他脸上出现的神色。
她此刻看明白了一些,他眼中是失望。
李重焌笑道:“长安到处都是说假话的人。”
他道:“你从前……”
甄华漪听他提起从前,蓦地紧张起来,不知他眼中从前的她是怎样的,但是李重焌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轻笑了一声。
甄华漪觉得他的试探结束了,她的回答没有让他高兴,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得到了称心如意的答案。
甄华漪想,他大约在借题发挥,她狐疑地想,莫非他想要自己气急败坏和他吵起来,再顺理成章地不来往?
他没必要这样做啊,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没有胆量和他吵。
甄华漪实在是想不明白。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氅衣,甄华漪扭头向外看,外面的雪小了一些。
李重焌要走了,他不打算再见她,也丝毫没有打算和她道个别。
甄华漪莫名有些不忿,她觉得李重焌并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他这样,明明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仰头看着李重焌,看了一会儿,惊醒过来,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恼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番神色变化根本没有落在李重焌的眼里,李重焌推开了门。
一阵风带着雪籽刮了进来,甄华漪脸颊有些冷有些冷,她看到李重焌脚步停了下来。
甄华漪微微露出了笑容,等着他说点客气道别的话。
李重焌却是对着门外说话:“高嬷嬷,你来了。”
李重焌顿了一下,又走了回来,请高嬷嬷进来。
高嬷嬷进来笑道:“奴婢要来催催画儿了,早上太皇太后礼佛的时候,忽然想看看殿下的这副画儿,奴婢寻了个借口拖了一拖,不过,最迟今日晚上,这画儿就要给太皇太后瞧一瞧了。”
甄华漪察觉到高嬷嬷有些紧张和心虚,她侧头看了一眼李重焌,他含着笑看高嬷嬷,目光似乎洞悉一切,他道:“嬷嬷来得巧。”
他转身将画拾起,转手交到高嬷嬷手上,高嬷嬷一惊:“这就画好了?”
甄华漪冷眼旁观,猜想着或许不是太皇太后想看画,是高嬷嬷急了,高嬷嬷怕日长梦多,索性借着太皇太后这个借口,要逼李重焌今日画好。
她还特意留出了今天白天一天的时间。
高嬷嬷如释重负,她小心收好画,心中暗觉自己催促晋王做得不太客气,她看着李重焌披着氅衣,是要离开的样子,她殷勤说道:“殿下要走?现在风雪正大,殿下吃一盏热酒再走吧。”
李重焌背对着甄华漪站着,顿了一会儿,却道:“也好。”
高嬷嬷让人烫了一壶酒来,李重焌请高嬷嬷落座,高嬷嬷推辞了一番坐了下来,三人对坐,李重焌只管和高嬷嬷说话,甄华漪一直很安静。
李重焌看了甄华漪几眼,没有说什么。
他对高嬷嬷道:“万寿殿里,这屋子我待着最舒坦,往后嬷嬷替我留着,我无事时候来歇歇。”
高嬷嬷心一紧,瞥眼瞧了一下甄华漪,又怕自己多想了,她还是应了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面的风雪不停,反倒是更大了。
李重焌饮下一盏酒,忽然转头看甄华漪:“甄才人方才问小王的剑?才人想学剑?”
甄华漪正在发愣,一时回神,她想了一想,笑道:“不是,只是好奇今日殿下没有佩剑。”
李重焌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她的回答不应该是这句话。
他道:“舞刀弄剑并非易事。”
他放下了酒盏,站起来重新穿上氅衣,高嬷嬷见他要走,又劝了一句风雪正大。
李重焌临走前,对高嬷嬷说道:“嬷嬷不必送,外头冷。”
他顿了一下,说道:“天冷,捱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高嬷嬷一愣,不知李重焌这句话何解,看起来是一句贴心的叮嘱,但仔细一听又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后头的甄华漪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重焌。
她想起了李重焌曾经对她的阴阳怪气。
——“宝林深宫孤冷,是要暖和暖和,只是取暖的时候多拜拜火神娘娘,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那时候他眉梢眼角含笑,眼神冷淡。
甄华漪本以为他又在暗讽她,但他在说“快开春了”的时候语气忽然温柔了下来。
甄华漪还要去看李重焌说话的神色,但他留下这一句话就大步走进大雪天中。
*
高嬷嬷将观音图呈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没有看出丝毫端倪,高嬷嬷这一次将观音图小心收好,打定主意绝不会犯上次的失误。
观音图被放进檀木盒子,束之高阁,甄华漪和李重焌之间也再无瓜葛,铜锁咔哒一声,一应过往不见天光。
甄华漪很少见到李重焌,在万寿殿里偶尔碰见他时,他只会对贺兰姐妹点头打招呼。
甄华漪看不出贺兰妙法对李重焌的态度,却发觉贺兰般若总是一双美目盈盈地望着他。
甄华漪心中暗叹,贺兰家往后有热闹看了。
甄华漪没有机会借到李重焌的宝剑,她却没有放弃学习舞剑,她偷偷换上宫女的衣裳,混去教坊跟着教坊舞伎学习剑舞。
她还用首饰向舞伎换了一把跳舞的剑带回了绿绮阁,每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练习。
晚上歇息的时候,她会睁着眼睛想一想李重焌在那日大雪天里说的那句话。
天冷,挨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李重焌并非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说话必定有用意。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高嬷嬷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他想说的是,她不必着急寻机去见皇帝,他会帮她?
他很笃定他能够帮到她?
甄华漪很想相信他,她有时候太累了,俗话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如果能有个高个子来扛住她快要坠落的天的话,她是很愿意的。
但是,她从心底不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她必须殚精竭虑,必须利用所有她能利用到的人,以此来挣得一线生机。
*
贺兰般若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衣,走进了立政殿。
她自进宫以来,混得如鱼得水,不仅在太皇太后那边得了宠爱,在皇后这里也颇受信任。
她今日来立政殿的目的,是为了给皇后献计。
皇后不受宠,虽然地位尊崇,却处处被甄贵妃压了一头,皇后有心想要和甄贵妃打打擂台,心机不足又瞻前顾后。
皇后身边的人都不愿意得罪甄贵妃,一部分人是想着左右逢源,说不准未来甄贵妃还能更进一步,一部分人看出来贺兰太后眼下不准备对甄贵妃动手,若是撺掇过了火,皇后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她们这群底下人,太后可是不会放过的。
但贺兰般若丝毫没有这些顾虑。
她姓贺兰,自然不会弃皇后去投甄吟霜,太后是她亲姑姑,她当然不像立政殿的宫人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般若走进皇后寝殿,和皇后说了几句闲话,顺理成章将话题引导了甄吟霜身上。
皇后神色冷冷,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落寞:“满宫里竟是找不到一个人能和她抗衡,她就有那么好?”
贺兰般若道:“甄贵妃不过是寻常姿色,连她妹妹甄才人也比不过,哪里比得过娘娘凤仪万千。”
皇后听到贺兰般若的评价,微微露
出了些笑意。
贺兰般若说道:“说起甄才人,说不准能有大用处呢。”
皇后道:“别说了,上回本宫看甄才人过得可怜,稍微帮了她一把,结果弄得里外不是人。”
贺兰般若笑了笑,皇后说的帮甄华漪,就是指借甄华漪发作甄吟霜的事,最后皇后没能讨了好,还被太后敲打了一顿。
皇后的一番话还遮遮掩掩,不欲显露她忌惮甄吟霜的心思,贺兰般若想了想,决定摊开来说。
皇后要面子,要装成贤良淑德的样子,贺兰般若却不用,她心是向着皇后的,多一些算计也无妨,她来当这个恶人,皇后就可以干干净净,半推半就。
贺兰般若道:“甄才人生得貌美,娘娘为何不借机将她献给圣上?”
皇后一怔,她倒是真没想过这件事,皇帝不喜甄华漪,甄华漪生得再貌美又如何?
贺兰般若说道:“听闻圣上和甄才人年少时在燕宫结识,臣女想来,未必没有一点情谊,如今这般生分,反倒显得从前是在意过的。”
皇后若有所思,贺兰般若又道:“更重要的是,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皇后不解道:“本宫自然知道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贺兰般若笑道:“正是因为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甄贵妃在意她,若甄才人侍寝,这便成了甄贵妃心中的芥蒂,圣上和贵妃之间,若是有了芥蒂,何愁没有离心的那一天?”
皇后被说服了,她仿佛能看见甄吟霜跪在她面前嘤嘤哭泣的模样。
贺兰般若引导道:“马上就是初一了,圣上要来立政殿,娘娘不若早做准备……”
贺兰般若看出皇后的意动,心里放心了几分。
皇后思虑着,迟迟没有说话,贺兰般若用银著拨弄了一下手炉里的银白炭灰,也走了一会儿神。
她想起那日陪着姐姐和晋王坐在凉亭里赏雪,晋王身份尊贵,却格外体贴,亲手为她们姐妹烫了一壶酒。
她的目光顺着晋王修长的手移到他俊美的面容,不由得有些痴了。
他的身份,他和姐姐的关系,连同他本身,对于贺兰般若来说,都极有吸引力。
她原以为她只是想要姐姐的一切,但其实不然。
有宫女来寻姐姐,贺兰妙法先行告退一步,贺兰般若半是欣喜半是忐忑,偶一抬头,正看进了晋王的一双眼睛中。
他神态自若地为贺兰般若斟了一盏酒,贺兰般若见晋王这般体贴,胡思乱想一通,心里砰砰直跳。
晋王说道:“尝尝。”
贺兰般若羞涩饮下,听见他说:“比你那日从尚食局藏下的鹿茸酒,如何?”
贺兰般若大惊失色,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盏。
她惊慌抬头看晋王,但晋王依旧是温和地笑着。
贺兰般若慌张着想要寻个借口解释:“我、我……”
晋王打断了她:“帮我做一件事。”
晋王要她做的,就是设法让皇后引荐甄才人侍寝。
晋王的目的,贺兰般若不敢猜。
他不屑寻借口掩盖,却也并不打算解释。
贺兰般若拨弄着炉灰,忽然听见身侧皇后轻声道:“就这么办。”
贺兰般若转过头,挂上笑:“是。”
第29章 击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贺兰般若将李重焌交代的事办完后,很想见一见李重焌当面邀功,但总没有机会碰面。
这些日子,李重焌很少来万寿殿,贺兰般若听闻他在忙着学宫的事。
建学宫不算难事,征民夫,做房子,李重焌打仗多年,有的是钱和人。
但学宫建起来后,教什么却是个难题。
天下读书人,学的都是有师承的经典传注。
经书讲究微言大义,文字晦涩简略,经学世家为经书作传注,教授后人或学生。
而只有精通经典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朝堂。
阀阅世家,世代经学,通过垄断经书解释,从而让政治成为少数人的游戏。
几代以来,各家以家法教授经典,如博陵崔氏传家精通《三礼》《三传》,如范阳卢氏以易学闻名天下。
正所谓“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李重焌要让这些倨傲的世家乖乖交出家传经典,难度可想而知。
李重焌大清早就从晋王府出门,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寻不着人影,到了晚上,才终于被人逮住了。
逮住他的是贺兰家的郎君,单名一个璨字。
贺兰璨在晋王府门口拦下了李重焌,少年穿着一身绯衣,桃花眼一眯,提一壶酒笑道:“殿下?喝一场?”
李重焌也一笑:“好。”
贺兰璨和李重焌两人算是表兄弟,但单单这一层关系并不能让两人亲厚。
李重焌小时候身子骨不好,被寄养在养父母家中,而贺兰璨要被贺兰家挑选嗣子,暂住的宅子离李重焌养父母家很近。
一来二去的,李重焌就和贺兰璨熟识起来。
那时候贺兰璨还不知晓李重焌是李家的郎君,以他那般倨傲骄纵的性子,能瞧得上一个寒门之子,几乎是一个奇迹。
之后李重焌离开了长安,再后来他以李家二郎的身份和贺兰家打交道,打仗要钱要粮的时候,都是靠着贺兰璨在中间斡旋,两人交情便更加深厚。
贺兰璨带着李重焌进了酒肆,叫上几个好菜,几盏酒下肚,嘻嘻叫了一声:“姐夫。”
李重焌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咽下一口烈酒。
贺兰璨并未发现李重焌的异常,吃了几口菜后,大大咧咧说道:“我实在想不通殿下为什么会如此掣肘,依我看,不如寻个刺头,杀他个人头滚滚,谅那些腐儒不敢造次,定会乖乖献上那些破书。”
贺兰璨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如就范阳卢氏吧。”
他生得面容柔和,男女莫辩,说起话来却是杀气腾腾。
李重焌瞥他一眼,卢氏并不是抵抗最大的世族,相反还对李重焌暗暗表达了好意,只因卢氏的闺女被选作了晋王孺人。
贺兰璨对卢氏的恶意明晃晃,为的也是卢娘子。
贺兰璨一心护着姐姐贺兰妙法,自然看不惯李重焌身边的其他女人。
李重焌没有理会贺兰璨,他按着酒碗笑了一下,说道:“听闻,贺兰家在和河东斐氏议亲?”
贺兰璨讲起自己的婚事,一下变得蔫儿蔫儿的,道:“别提了,斐家还看中了崔二郎。”
李重焌自然知道,贺兰璨和崔邈川年纪相仿,身份也相仿,一个出身陇右军阀新贵,一个出身老牌关东世族,做不得朋友,便做了对头。
贺兰璨时时刻刻想着压下崔邈川,刚开始还觉得和斐氏的婚事可有可无,听闻崔邈川入了局,就不由得暗自较劲起来。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那崔二郎从前和甄才人有婚约……”
贺兰璨眼睛一亮,但马上暗了下去:“甄氏已经入宫做了妃嫔,就算我有心借题发挥,这两人也没丝毫干系了。”
李重焌道:“你是说他们见不了面?”
贺兰璨一拍手道:“过些时日圣上就要前往骊山围猎,崔二郎会去,若是甄氏也去……这事简单,我就往宫里递个话儿,娘娘肯定会答应我的。”
贺兰璨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向李重焌告辞。
李重焌独自坐在酒肆里,转头看窗牖外的风雪。
过了片刻,他坐直了身子,端起酒碗,一口饮下了已经放得冰凉的酒。
崔邈川是守礼之人,就算和甄华漪有过婚约,如今也不会有丝毫瓜葛。
贺兰璨想要借题发挥的心思怕是要落空。
他撺掇贺兰璨,不过是为了帮甄华漪一把。
围猎伴驾的妃嫔不多,她若有心,说不准能获得
皇兄的宠爱。
就快开春了。
冬日难捱,他送她一场造化。
*
甄华漪对自己被安排了毫不知情,在她看来,自己前路渺茫,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而眼下就有一条门路。
李元璟似乎迷上了剑舞,阖宫人都说,教坊的舞伎中要出一个贵人了。
因这诱惑着实太大,这些日子里,教坊里来了许多偷学的小宫女,甄华漪也混入其中。
她穿一身宫女的青衣,安静站在人群中,看着高台上的舞伎载歌载舞,她只想隐在人群中,可相貌身段太过惹眼,时不时被人打量。
高台上,穿鹅黄衣的舞伎收了剑,满脸不耐烦地说道:“都散开都散开,看什么呢?”
穿绿衣的舞伎侧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黄衣舞伎黄娘子拉她的袖子:“柳娘子,她们这些宫女坏得很,平日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现在一个个谄媚起来,不过是为了偷学,还想抢我们的前程!”
柳娘子神色冷冷:“那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皇帝驾临教坊后,教坊使卯足了劲要捧出一个贵人来,他不眠不休谱了新曲,编了新舞,日日盯着教坊的舞伎练习。
但这等好事,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每日过来偷学的各宫宫女都不计其数,教坊使开始还赶人,后来却被御前的公公骂了一通。
御前太监怕教坊里选不出皇帝中意的人,多一些宫女儿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不在意教坊出不出贵人,只在意皇帝开不开心。
御前的太监发了话,教坊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到时候献舞的时候,还不得不挑几个宫女进来。
教坊使都没话说了,像黄娘子和柳娘子更是赶不了人,只能说一些冷言冷语。
黄娘子眼睛往下面一扫,一眼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站在人群中,一样的青衣白裙,一样的银簪素面,可就是好看得格外出众。
若黄娘子自己是男人,挑中的人,恐怕只会是她。
黄娘子冷冷一笑:“小宫女儿,你上来。”
黄娘子扔了一柄剑要甄华漪舞,那冷着脸的柳娘子看她舞完后,将她的剑舞一顿冷嘲热讽。
甄华漪站在高台上,台下数十双眼睛刷刷地望着她,她红着脸,恨不得地上裂一个缝,好叫她能钻进去。
甄华漪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起白天的事,越想越精神。
她脸皮子不厚,习惯不了丢人现眼,半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几乎想要退缩了。
天亮的时候,她掬一捧冷水扬在脸上,一下子想通了。
傅嬷嬷递给她帕子,她接过,一点一点抹去脸上的水渍,嘀咕着:“这事都受不了,我该怎么受得住以妃嫔之身,在众人面前献舞呢?”
傅嬷嬷欣喜道:“娘娘是不打算去了?”
甄华漪弯了弯唇角,道:“不,我是发现,我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重了。”
她笑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
作为无宠的妃嫔,原本是很无聊的,但甄华漪却不然,她每日要去万寿殿问安,在魏大家处学习功课,散学后换上宫女的衣服去教坊学舞,此外还时不时应付一下其她妃嫔的交际,还要处理公务。
算下来,她根本没有什么闲暇时间。
但她还是坚持每天亲手做一笼乳酥。
她每天带上食盒去万寿殿,避开众人,前去那间她和李重焌常去的画室,将食盒放在窗台上。
李重焌说过他无事时候会来这里歇息。
但之后甄华漪一次也没有看见他。
有一次她太累了,回到寝殿倒头就睡,倒是忘了乳酥这件事,第二天她想了想,将前一天的乳酥装了,带去万寿殿。
反正李重焌不会来。
她坚持做这件事,不过是为了日后对李重焌提一嘴,以彰显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深情厚谊。
忘了一回,很快就有了2回 ,再后来,甄华漪干脆就用着那一盘乳酥,每天来来回回。
冬日里冷,这乳酥也看不出有什么。
但甄华漪不曾料到的是,李重焌其实来过了万寿殿好几回。
*
李重焌来万寿殿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佯怒道:“这么多天不来悄悄祖母,是把祖母忘了?”
李重焌半跪在榻前给太皇太后捶腿,道:“孙儿来了几次,不巧祖母在歇息,便没有打扰。”
太皇太后不玩笑了,道:“前些时日倒是天天能见到你,这些日子你是在和那些世家打交道,他们为难你了?”
李重焌哂然一笑:“那倒不是,孙儿要是受了委屈,自会撕破脸收拾他们,眼前却没必要。”
太皇太后见李重焌意气风发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担心。
李重焌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就退出了殿外,到了殿外,却见一个宫女伸长了脖子,一见他忙跟了过来。
李重焌略微思索了片刻,停住了步子,等那宫女走上前来,那宫女行礼说道:“殿下,我家娘子想见见殿下。”
李重焌本微微俯身听着宫女的话,听到这里,他拧了眉:“你家娘子?”
宫女道:“贺兰六娘子。”
李重焌一怔,宫女悄悄抬起头打量,心里有些发慌,方才晋王殿下见她走过来的时候,面色柔和,现在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似乎晋王殿下的确在等人找他,但等的并非是她家娘子。
宫女缩了缩脖子,还想说点什么,李重焌却不打算等她,而是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得福快步跟上了李重焌,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地问道:“殿下不去见见贺兰六娘子吗?那日殿下交代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李重焌只是淡淡道:“懒得见她。”
张得福见李重焌如此淡然,心中猜测李重焌定是早知道了结果,但他张得福一天到晚跟在李重焌身边,怎么没有半点消息呢?
莫非是钱葫芦那老东西在什么时候暗地里帮殿下打听到了?
张得福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李重焌才纡尊降贵地解释道:“因为她做成了这件事,才会急着派宫女来见我,她若是失败了,只会躲着怕我找她算旧账。她的宫女来了,我便知道了结果,那又何必去见她?”
张得福恍然大悟,十分夸张地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晋王殿下笑了笑,而后笑容淡了。
他站在风中半晌,才终于提步往前走。
张得福忙跟上,问道:“殿下是出宫么?”
李重焌道:“累了,歇歇。”
李重焌来到画室前驻足不前,张得福看见他的眼睛在望着窗台。
窗台上有什么好看的?张得福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支折下的红梅,红梅下头,似乎是一只食盒。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伸手推开了门扉。
他除了外衣,在画室歇息了大约半刻钟后做起了身,他弯腰自己穿靴的时候,听见门外张得福道:“殿下,杨公公来了。”
“进来。”
杨七宝进来的时候看见晋王殿下正在穿靴,他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要走上前来替他,边上的张得福扯了扯他的袖子,站在一旁老神在在。
杨七宝于是眼睁睁看着晋王殿下自己慢条斯理穿好了靴。
怎么说呢,贵人在外人面前都是端端正正仪表堂堂的,像晋王这样的倒是少见。
李重焌穿好了靴,斜看过来,像老友一般笑问道:“杨公公,何事?”
杨七宝一下子感觉到,晋王在他面前洒脱不羁,或许是在向他表示亲近。
被晋王这般看着,令人如沐春风 ,似乎晋王是从心里觉得他这样的阉人也值得相交。
平心而言,晋王这段日子对他不错,不光将他从宫正司捞了出来,还里里外外帮他压过了王保全一头。
杨七宝心里稍稍激荡,而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一家子性命还捏在晋王殿下手中呢,晋王哪里是简单的人物!
杨七宝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向李重焌告禀近日宫里的动静。
李重焌将他重新放到清思殿后,命他留意宫中的动静,杨七宝毕竟胆子小,不敢将皇帝的动静禀告李重焌,于是颇有些消极怠工。
他躲着这差事,李重焌倒是没把他怎么样,他躲着躲着,却是越躲越心慌,这几天,他打听到了些不痛不痒但李重焌或许在意的消息,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找李重焌禀告。
杨七宝道:“自年节后,甄贵妃一直悄悄派人去找清思殿的高太监,而那高太监呢,也是奇怪,躲了几次后,索性将自己给冻病了,就是不见甄贵妃。”
听了杨七宝的话后,李重焌拧起了眉。
年节宫宴后,他派人查了甄华漪喝的那壶酒的来历,线索隐约指向了甄贵妃。
甄贵妃找那个高太监,又恰好是在年节过后。
今日杨七宝所说的事,可能和那日甄华漪中药之事有关。
李重焌略一怔忪,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他还以为甄贵妃是甄华漪的靠山。
他还想起了太皇太后说的那句“她如今,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殿下?”杨七宝禀告完,见李重焌面无表情,心里直打鼓,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在敷衍他。
李重焌笑了笑:“杨公公费心了。”
杨七宝这才松了一口气,告退下来。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食盒,食盒很干净,没有落灰,似乎是没放多久。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青衣宫女从窗前经过,那宫女走过去后竟还大大咧咧地转了回来,睁着眼睛傻傻愣愣道:“圣上万安。”
李重焌冷冷看过去,却见那丫头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宫女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晋王殿下,奴婢认错了。”
李重焌收回眼睛,不打算理会,他记起来,万寿殿里似乎是养了一个傻丫头,好像叫什么丹青。
丹青缩在地上,慢慢往后挪,她察觉到李重焌没有生气,自顾自站了起来,冲着李重焌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这是2回 认错了人,上回还要糟一点,好像是闯大祸了,咦,为什么是闯大祸呢?想不明白……”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本欲反手合上窗,手却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见晋王眯着眼冷冷看来,丹青缩了缩脖子,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昨天?前天?唔……应当是明天。”
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他一听到这糊涂宫女的糊涂话,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身上。
他和兄长长得极为相像,一不小心,旁人可能真会认错他。
他心里蓦地有些沉闷。
但见这宫女前言不搭后语,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只是宫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已经没有了耐心。
他反手合上了窗。
*
甄华漪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教坊。
冷冷的柳娘子每日变着法地拉她到高台上受辱,黄娘子看得开心,心中暗想,还是柳娘子有法子。
她就等着这宫女什么时候受不了,哭着跑开。
但她却一直没等到这个场景,这柔柔弱弱娇里娇气的小宫女竟然忍了下来,越到后面越是淡然,反倒衬得她们像傻瓜。
黄娘子心里暗忖,有这样的心气,又有这样的容貌,怎么没捞上个娘娘当当,还和她们教坊舞伎整日混在一起。
她转念一想,甄贵妃盛宠,宫中比她美的妃嫔不是没有,可见圣上并不是以色取人的人。
何况在宫里,出头是有多难,那汉代的明妃不是是倾国倾城,还不是差点被埋没了美貌。
黄娘子抱着双臂看高台上的甄华漪,她暗自心惊。
她开始看甄华漪的时候,觉得这小宫女应当是有舞蹈的功底,但多年不练有些生疏,跳起来有些笨拙。
若是蒙上了脸,她就算不上威胁了。
黄娘子私下里向教坊使建议,向皇帝献舞的时候让所有人都蒙上脸,教坊使一心想着教坊舞伎出头,自然允了。
可是现在,黄娘子看着甄华漪,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失策了。
她的进步,简直是脱胎换骨。
黄娘子习舞多年,自然知道这一行当若是想进步得吃上多少苦头。
黄娘子脸色发白。
她处处不如柳娘子便也罢了,柳娘子是难得的天才,又是多年来不眠不休地练习,可是这个宫女凭什么?
甄华漪收了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转头,看见黄娘子在冷冷盯着她看,她疑惑地看向柳娘子,结果发现柳娘子皱着眉,神色莫测。
甄华漪小声问道:“可是我哪里有不足之处?”
柳娘子对她说道:“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圣上献舞?你可知道?”
甄华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柳娘子说道:“选人之事,教坊使已经交由我来做。”
黄娘子走上高台,一下子高兴起来,欢声道:“柳姐姐,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早说。”
甄华漪握紧剑,倏尔又松开,她原该感到失望,这时候却有种无力抗争之感,她笑了一下:“不管如何,这段日子多谢柳姐姐悉心指导。”
甄华漪说这话是诚心的,不管柳娘子是什么心思,虽然她冷言冷语地在众人面前打击自己,可她的教导都是实打实的。
甄华漪握着剑柄,对着柳娘子拱了拱手,轻步跃下了台阶,她听见身后柳娘子凉冰冰的声音响起,她说道:“我倒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甄华漪回头,看见柳娘子将她手中的剑扔了过来,甄华漪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眼疾手快接下来。
柳娘子道:“你的剑舞得不错,我会留下你。”
甄华漪一喜,正想道谢,却听见她道:“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圣上献舞的时候我不会让你。”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一,皇后在这一天颇有些心神不宁。
李元璟每逢初一十五会来看看她,难得的机会,她犹豫这是否要送给甄华漪。
贺兰般若说,让甄华漪获宠,能离间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但皇后却害怕,甄氏姐妹血浓于水,到时候她们姐妹联手,她该如何自处。
皇后正烦恼着,忽然宫女喜盈盈得走了过来说道:“娘娘,小郎君给娘娘送了甜瓜来。”
冬日并非甜瓜成熟的季节,这时候这东西连宫里也难有,贺兰府奢靡,能用日夜不停的炭火将这些“不时之物”催熟,只是耗人又耗财。
宫女话音刚落,边上的贺兰府侍女就道:“小郎君挂念着娘娘呢。”
皇后心中欢喜。
贺兰璨是她的嫡亲弟弟,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同族宰相家,因宰相夫人生五娘子的时候伤了身,她不甘让妾室生下儿子继承家业,便从同宗中选了贺兰璨过继。
贺兰璨对皇后这个亲姐姐几乎没有记忆,对她家人攀附宰相府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屑,连带着对她这个亲姐姐也很少亲近。
所以这回见贺兰璨想着给她送东西,皇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皇后留了贺兰府侍女一同说话,讲到最后,侍女才说出了贺兰璨的本意。
贺兰璨要皇后在伴驾围猎的时候带上甄华漪。
甄华漪、甄华漪,这么事事都和她有关。
皇后不解,但依旧答应了下来。
侍女出宫前,皇后将她亲手做的一件锦衣交给了她。
红衣鲜亮,依稀是贺兰璨喜欢的颜色。
“这么多年没见阿璨了,也不知这衣裳合不合身。”
*
贺兰璨多年
来并非改变喜好,此时的他就身着一身绯衣,拉着李重焌在酒肆里喝酒。
李重焌本来是要进宫的,贺兰璨看见他的时候,见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他浑身上下就是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李重焌推辞道:“下次。”
贺兰璨笑道:“殿下总是说下次,多少下次了?”
李重焌道:“今天不行,今天是初一。”
贺兰璨道:“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李重焌一怔:“不特别。”
贺兰璨道:“那你为何急匆匆要入宫?”
李重焌缓缓停住步子,道:“你说得对,我不必入宫。”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酒肆喝酒。
酒过三巡,贺兰璨谈起他的死对头崔邈川,他道:“我一见崔二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样子就烦,若真那么了不得,怎会将未婚妻拱手让人?”
贺兰璨对着李重焌挤了挤眼:“你说,”他指了指头顶,“那位对这事会不在乎吗?小甄氏毕竟是宫妃。”
贺兰璨谈起甄华漪,漂亮的眼睛里闪过轻蔑。
贺兰璨讨厌甄氏姐妹,一个夺了他亲姐姐的荣宠,一个从前是皇帝的未婚妻。
贺兰璨知道,贺兰皇后总是被人与甄氏姐妹比较。
说贺兰皇后不如大甄氏受宠,不如小甄氏美貌。
尽管贺兰璨在心中也不太与贺兰皇后亲厚,但毕竟是他的亲姐姐,容不得外人践踏。
大甄氏受宠毋庸置疑,可小甄氏美貌?
若真的美貌,怎会被皇帝嫌弃至此?
他想,小甄氏比大甄氏好上一点的地方,就在于她根本得不到男人的喜欢。
不然怎会先后被皇帝和崔二抛弃?
李重焌听到贺兰璨提及甄华漪,只是淡淡道:“不会,毕竟只是未婚夫妻,说不准都没见上一面。”
贺兰璨诧异道:“圣上连这等私密事都要同殿下说?”
李重焌抬起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贺兰璨笑道:“是我失言,该罚该罚。”
李重焌偏头看窗牖外。
街上飘着冷冷的细雨,间或夹杂着雪籽,李重焌听见嘈杂的敲打声,他极目向街头望去,这时却伸来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窗子,张得福道:“雪籽都吹进来了,没打到殿下吧?”
李重焌没有丝毫感觉,他重新推开窗,看到一列人吹吹打打地从街道上走过,中间拥着一架婚车。
贺兰璨道:“是娶新娘子呀。”
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哼出一段轻佻的小曲儿来。
李重焌听着听着,突然站了起来:“闭嘴。”
贺兰璨愕然:“没那么难听吧。”
他没有听到李重焌的回答,因为李重焌已经转身匆匆离开了酒肆,贺兰璨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李重焌骑马从朱雀大街飞奔而过,到了宫门口,城门口的守卫吓得变了脸色,只以为出了什么变天的大事。
李重焌没有难为他们,也不想长安出现什么晋王谋反的荒诞流言,他飞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守卫,快步走了进了宫门。
李重焌还没走到清思殿,就听到宫人议论皇帝去了教坊看舞。
“今日一过,教坊里就要出一个娘娘么?”
“胡说,圣上是最持重的,怎会如此?”
“嗐,你可别不信,听闻教坊里出了个难得的美人呢。”
张得福跟在李重焌身后,听到这里,心中感到不妙,低声道:“殿下,若是教坊的美人今夜承宠,那不就是坏了殿下的计划?”
张得福忧心忡忡去看李重焌的面色,却见他道:“无妨。”
他不怒不喜,如此淡然,张得福看着,心道,若不是自己清楚殿下的筹划付诸东流,差点还以为殿下心情不错。
不愧是晋王殿下。
*
御前的王保全将教坊使叫了过去,他突然告诉教坊使,今日皇帝有兴趣来看教坊的剑舞。
这事来得突然,但教坊早有准备,教坊使迅速将舞伎召集起来,叫她们蒙上面纱,换上水绿的衣裳,头上不许有别的钗饰,只戴一根碧绿的簪子。
这样别出心裁,是为了取悦皇帝,也是为了防着旁的宫女夺了舞伎的前程。
来偷学的宫女是一个比一个水灵,但蒙上面,自然比不得教坊的舞伎。
教坊使凑齐了人,发现多了一套衣裳。
他问道:“是谁没来?”
黄娘子心中一喜,道:“未选上的宫女多得是呢,她们就在这儿,挑上一个就行,公公,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教坊使刚要说话,就见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个宫女,她一抬头,仿佛屋子都亮了三分。
甄华漪道:“公公,我来迟了。”
教坊使笑呵呵:“不迟、不迟。”
他说完回过神,这宫女生得美貌,对他手下的舞伎而言,是一个多大的威胁啊,柳娘子到底是怎么选的人。
甄华漪并非教坊舞伎也不是寻常宫人,她要避开凤仪宫诸人来到教坊还要费上一番工夫,因此尽管她心心念念献舞这件事,今日她依旧是来迟了。
她不多话,同旁人一般向宫人领了衣裳首饰,衣裳是轻纱碧罗裙,首饰是一根碧玉簪子,她先将簪子放在桌上,而后跟众人一样,在屏风后换了衣裳。
她出来后看向桌面,目光微微一凝,她缓步走了过去,看见桌台上的碧玉簪子已经碎成了一截一截。
甄华漪转脸往人群中望去,却看不出她们的神色有什么不妥。
甄华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直到她听到教坊使开始催促。
教坊使看向甄华漪,面色并不好看:“你干站在这儿做什么?你头上的簪子呢?”
甄华漪说道:“公公稍等,我出去后再戴。”
教坊使没对她过于留意,他又呵斥另一个舞伎:“你的裙子这么回事,皱巴巴的,赶紧拉拉。”
黄娘子走了过来,道:“公公,我方才瞧见她的簪子断了。”
教坊使眉头一拧,转头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不喜不怒,静静看着黄娘子。
教坊使急着道:“快快,给她找根簪子。”
但都到了这时候,哪里刚好找得到类似的簪子。
黄娘子在一旁劝道:“公公,这剑舞我们姐妹们私下排过许多遍了,就算少一个人也不打紧。”
教坊使狐疑道:“果真?”
黄娘子道:“这是自然。”
教坊使依旧将信将疑,毕竟少了一个人的剑舞究竟如何,他也没在一旁看过。
思虑了一会儿,教坊使听见外头清思殿的太监在催促,他一咬牙:“行!”
他转脸看了一眼甄华漪,顿时呆住。
只见她散开了乌发,青丝如瀑,香腮似雪,她手上拿着一根青翠碧绿的簪子,与舞伎所用的颜色类似,但细细一看,那簪子品相绝佳,不似凡品。
甄华漪用手一晃,雪白的手映着碧绿的簪,阳光下这碧玉簪中宛若有水波流动。
甄华漪几下就挽好了发髻,她转头对着呆住的教坊使和黄娘子嫣然一笑,道:“快来不及了,我上场了。”
教坊使一喜:“快!快!”
黄娘子咬着唇,懊恼一场。
甄华漪经过黄娘子的时候轻轻瞥了她一眼。
她来时就有预料,或许会有人对她发难,她想着,与其时时防备,不如主动露出把柄。
于是她在绿绮阁的时候就备好了一根类似的簪子,来到这里,她将教坊发的簪子随手搁在桌台上。
果然,想要出手的人不会放过这轻而易举的破坏机会。
甄华漪不知她们原本会有什么招数,但现在,她们的招数她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甄华漪瞟了一眼铜镜,铜镜中的美人也楚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有绿幽幽的光。
这玉簪却是有些来历的。
甄华漪忽然想起那个黄昏。
她盛装缓步堂下,本该是欢喜的,心中却怀着忐忑和不安,隔着却扇去看,对面并没有肃肃若松下风的年
轻郎君。
在三拜之后高堂上和蔼的妇人牵住了她的手。
妇人眼中有着忧虑,她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塞到了甄华漪的手心。
“安心吧,你从此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
舞伎们鱼贯而入,甄华漪站跟随其后也登上了高台,她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是登台的舞伎,而非其他。
箫鼓声起,甄华漪随着鼓点动了起来,她表情渐渐舒展,四肢轻盈,手中长剑宛如长虹游龙。
尺八吹动的时候,甄华漪随着动作睁开了眼,她一眼就看到了座下的李元璟,李元璟平静地看着高台上,眼中尽是冷漠,这一眼猛地将她拉回到无数个不安的长夜里。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她并非舞伎,而是深宫里的妃嫔。
她动摇迟疑了,紧张得浑身有些僵硬。
甄华漪身边的黄娘子错开眼珠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一丝窃喜。黄娘子看出甄华漪不在状态,或许是怯场了,剑器舞若是失了气势,就可以断定一败涂地了。
甄华漪没心思注意黄娘子的表情,她很明白她已经输了。
耳边是重重叠叠的乐声,还有咻咻剑声,这些声音在甄华漪耳中已经是嘈杂的一团,她找不到正确节奏。
就在这时,席中有人朗笑一声,羯鼓停了半拍,而后紧凑急促地响起,陡然间杀气腾腾,仿若千军万马奔腾。
这羯鼓声恍若惊雷,甄华漪很快从迷惘的状态中清醒,跟上了羯鼓的节奏。
宛若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甄华漪觉得她并非是深宫妃嫔,也并非是舞姬,而是可以仗剑潇洒于天地之间的游侠。
她浑然忘我,收剑的时候心头竟有些惘然的不舍,她站定,忽然看见黄娘子十分不服气地瞪着她。
乐声没有停,甄华漪却眼睁睁看见李元璟大步走上了高台。
舞伎们都慌乱跪了一地,甄华漪也跪了下来,她微微抬眼,看到李元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李元璟伸手,将将要碰到她的面颊,却没有揭下她的面纱。
羯鼓声还在继续,箫和尺八凝滞了片刻跟上了羯鼓,在这吹吹打打的动静中,甄华漪听见李元璟轻声念道:“宝华。”
羯鼓突兀地重重响了一声,伴随着一阵断裂声。
甄华漪惊讶地抬头看向李元璟。
宝华是她曾经的公主封号,为何李元璟会这样称呼她。
“殿下小心!”
甄华漪迟缓地转头,看下高台之下,羯鼓之后站着的人,竟是李重焌。
他手上握紧的鼓槌断裂作了两段,他边上的人乱做一团,他却只是盯着高台上的两人。
他不曾料到,献舞之人是甄华漪。
第30章 在意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元璟俯身看着甄华漪。
她的半张脸被白纱盖住,一双潋滟着水意的眸子惊讶地望着他。
李元璟恍惚着叫出“宝华”二字后,低头一看,发觉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李元璟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他和甄华漪婚事虽已定下,但并非无可转圜,因为李家势大,一日胜过一日。
甄华漪对他态度冷淡,他也并不在意,他心中更中意的人是甄吟霜。
但那一日,蝉鸣阵阵的下午,甄华漪在长廊上拦下了他,冷脸问他,李氏是否有二心。
李元璟霎时间眯了眯眼睛。
李家野心勃勃,眼看着天下将乱,自然存着一分自立为王的心思,但眼下,他们尚在燕朝做官,是万万不能让人发现这份心思的。
朝中一直有人攻讦李氏一族有反心,李元璟小心应对,倒是没有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不过,甄华漪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璟正要说点什么,忽见到燕帝紧锁眉头,大步走来,燕帝身侧跟着的正是攻讦李氏谋逆的大臣。
李元璟心中沉沉,却见眼前剑光一晃,甄华漪从宫女手里抽出了寒气四溢的长剑。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上,李元璟面色一变。
甄华漪却收了剑,道:“你走吧。”
她提剑走向了燕帝,笑着道:“父皇,女儿新学了剑器舞。”
她竟拦下了燕帝,李元璟匆匆离开,只在转身的时候望了她一眼。
他趁着这个机会,找上了燕帝的亲信太监,那太监适时劝阻了燕帝,他因此逃过此劫。
甄华漪的剑器舞跳得不好,比寻常的舞伎都差得远了,但李元璟记住了她执剑而动的样子,一直到现在。
李元璟低头看着甄华漪,那双眸子渐渐唤起他的记忆,他伸出手,轻轻揭下她面上的白纱。
他张了张嘴:“……甄才人。”
甄华漪眼波轻晃,她看着李元璟的眼睛,似乎在他那冷硬的面容中看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长睫微颤,正要启唇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横插了过来。
“皇兄是认错了罢,这不过是教坊的舞伎。”
甄华漪扭头,看清来人后,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重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忽然有种羞窘之感。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伎的身份向李元璟献媚邀宠,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会传遍六宫,也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在自甘下贱。
她说过她不会在乎。
但事后被人议论和当面被人撞见毕竟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被李重焌撞见。
甄华漪低下头,雪白的肌肤霎时间染上一层粉光,她余光看见李重焌缓步走了过来,一阵寒风掠过,她抬头,看见李重焌一个眼刀甩了过来,随后站在她的前头。
“皇兄今日观剑器舞,必是想为大周将士们的伟绩丰功排一场乐舞,这时候问这小小舞伎,让有心人知晓了,怕是要传出损害皇兄美名的闲话来。”
他转头望向甄华漪,低声呵斥道:“还不退下?”
甄华漪怔愣地看着李重焌,一时间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应当是没认出来的,李重焌明明说过要帮自己争宠,若是认出来了,怎会来破坏她的计划。
甄华漪向李重焌眨了眨眼,以眼神暗示他,但他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反倒是神色愈来愈冷了。
一时间陷入僵局,教坊使见状,怕得罪了晋王殿下,连连压着嗓子催促她:“小宫女儿、快下来呀,快下来!”
李元璟似乎是在默认李重焌的命令,甄华漪没有办法,只得俯身膝行后退。
李元璟道:“你留下。”
李元璟来到甄华漪面前,纡尊降贵扶起她,道:“她不是旁人,二弟不必担忧。”
李元璟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甄华漪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身子软软地被他扶起,腿上跪酸软,猝然跌在了他的怀里。
甄华漪吓得僵住了,她听见李元璟笑了一声,但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元璟扯下她的白纱,道:“这是甄才人。”
白纱下的面容略微施了粉黛,更加绝色惊人,教坊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为她的容颜,或是为她的身份。
甄华漪颤巍巍地抬眸,看见李重焌冷笑一声:“竟是甄才人,你既为皇兄的妃嫔,怎如此不知身份?”
甄华漪蹙了长眉,不解地看着李重焌,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她发难,甄华漪这般柔软的性子也被激起了脾气,她道:“妾只知道妾的身份是圣上妃嫔,若能博圣上一笑,以解圣上案牍疲倦,便已足矣。”
甄华漪说完话,感到腿上酸麻减退了不少,她被李元璟拥在怀里只感到心惊胆战,哪里敢多靠,她站直了身子,要拉开和李元璟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甄华漪心中一紧,趁着李元璟没注意,飞快看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这时也低头盯着甄华漪被握紧的手腕。
在李元璟发觉之前,两人一碰即散地移开了视线。
李元璟侧头看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心中害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于
是怯怯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垂下了头。
李重焌闭上眼睛,睁开后睨了李元璟身后的一个太监一眼,那太监跳了出来,道:“陛下,贵妃娘娘还在等着陛下用膳呢。”
李元璟一怔,松开了手。
方才他恍若站在轻飘飘的浮云中,他竟一下子和甄华漪莫名亲近起来,听到贵妃二字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他身处何地。
他的双脚站在微湿的褪色红漆木板高台上,歌舞虽美,这里却会沾湿鞋袜,他更情愿站在凤仪殿温暖的茵褥上。
李元璟恢复他冷静自若的模样,点了点头道:“甄才人辛苦,杨七宝,送甄才人回宫。”
甄华漪看着李元璟大步离开,心中有种泄气之感。
李重焌则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失策,甄华漪没精打采,没有想去理会他。
李元璟忽然顿住了步子,对杨七宝道:“天冷,叫御厨煮一碗参汤给甄才人去去寒,”他顿了一下,对甄华漪说道,“我稍后来看你。”
甄华漪闻言心中一喜,接着又有了许多的忐忑。
李元璟走远,李重焌目不斜视地经过甄华漪的身旁,低声斥道:“为何自作主张?我告诉过你我会帮你。”
甄华漪目视正前方,对身边的李重焌道:“殊途同归,我又没破坏殿下的计划,有什么不好吗?”
李重焌冷笑道:“好,好得很。”
李重焌目送着甄华漪离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王保全折回来取李元璟的氅衣,李重焌正要离开之时,王保全惊呼:“殿下,你的手!”
大约是鼓槌断裂将他的手心划破,他却没有注意,这时候,他的手心已经血红一片,染得袖里是层层叠叠的红。
李重焌被王保全带到偏殿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太医收拾医箱退下了,张得福从王保全手里接下皇帝的赐药,谢过了他,道:“王公公忙去吧,殿下这里有我在呢。”
王保全没有多客气,道:“殿下,奴婢告退了,”他笑道,“奴婢心里也想着服侍殿下,可清思殿有太多事要忙,说不准就要预备着新人侍寝的事了,甄才人啊,真是个有本事的。”
王保全借着打趣的话解释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待的缘由,他这话说得戏谑又无奈,本想着逗晋王殿下一下,没曾想到,晋王殿下冷着一张脸,仿佛在冒着寒气。
王保全一缩脖子,再不敢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张得福扶着李重焌站了起来,问道:“殿下受了伤,还是快回王府,让府里的大夫瞧上一瞧吧。”
李重焌淡淡道:“无碍。”
*
凤仪殿。
甄吟霜遣退了宫人,亲手为李元璟布菜,她温语道:“陛下,尝尝这碗萝卜鲫鱼汤,妾一大早就去了膳房,亲手做了这碗汤,家常小菜,比不得御厨所制鲜美,陛下千万莫嫌弃。”
李元璟虽已饭饱,但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仍旧接过她双手端来的汤,慢慢喝完。
他放下碗后,甄吟霜一双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着祈求的光,道:“陛下,今夜陪陪妾吧。”
李元璟道:“今日初一,按例是要去皇后宫中,贵妃忘了?”
甄吟霜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不甘,略有冲动地说道:“虽是惯例,却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陛下有几回就没有去皇后宫中。”
甄吟霜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她抬头,看见李元璟眼中有了丝冷静的打量,甄吟霜连忙改了口:“臣妾失言。”
李元璟放开甄吟霜的手,紧了紧她的衣裳,道:“你身子不好,要多添衣裳。”
他叮嘱完就站了起来,扬声道:“王保全。”
王保全赶了过来给李元璟披上了氅衣。
甄吟霜看着李元璟离开的背影,愤愤咬住了唇。
教坊的事不到片刻就传遍了六宫,甄吟霜自然也知晓。
甄华漪以为后宫妃嫔们会笑话她,其实却不然,高贵如皇后,听罢只怅然道:“她快要熬出头了。”
皇帝的柔情是只对贵妃一人的,这份特殊让贵妃超然于后宫众人。深宫人人都知道,皇帝厌恶甄华漪,谁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温柔待她。
甄吟霜比皇后等人更加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于是她更加惶恐。
她压着心底的不安,殷勤侍奉皇帝用膳,甚至沉不住气对皇帝提出了要求。
可是皇帝没能体察到她的心思,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竟盼着今夜皇帝去见皇后。
而不是去见她的妹妹。
*
李元璟走出主殿,他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侧边的绿绮阁。
他从未踏步绿绮阁,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的居所,今日一看,竟陈旧狭小得有些扎眼。
王保全将他脚步变缓,不解问道:“陛下?”
“无事。”李元璟继续往前走。
李元璟走出凤仪殿,尚未想好是回清思殿亦或是去别的地方,就见到李重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道:“皇兄,下棋吗?”
李元璟挑了挑眉。
李重焌是静不下的性子,书画不算差,但在一众世家公子中只是过得去罢了,而围棋一道他却出乎意料地拿手。
李元璟开始觉得讶异,细想倒是有理,李重焌善于排兵布阵,下得好围棋不算奇怪。
李重焌大约是不喜欢被人发现这些文静的爱好,就算做得好也不曾夸耀过,若不是李元璟有一回在他寝屋里看见了半副残棋,怕是一直以为他琴棋书画都一知半解。
发现了李重焌藏拙,李元璟对他的棋艺就更为好奇,李重焌却推三阻四,就算是李元璟强命他下棋,他都不肯好好下一场。
这回倒是稀奇,李重焌主动来找自己下棋。
李元璟哈哈大笑:“好。”
兄弟二人便下了一下午的棋。
这一局棋难分难解,从白天下到了傍晚,李元璟捻着棋子抬头望了李重焌一眼,总疑心他的好弟弟依旧没有拿出全部的本领来赢他。
为了藏拙浪费了一大下午的好时光,李元璟感到又气又笑,他心想,自己没道理比李重焌还沉不住气,既然李重焌要这般拖,他就跟着耗,看谁耗得起谁。
这样想着,李元璟就不再全副身心放在棋局上,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重焌闲聊,不知怎的,却聊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落下一颗黑子,漫不经心说道:“我还以为皇兄厌恶甄才人。”
李元璟道:“你说得没错。”
李重焌奇道:“那今日我帮着皇兄要赶走甄才人,怎么皇兄倒是要怜香惜玉?”
李元璟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在帮我,怪不得今日在高台上说了那么多话。”
李重焌跟着笑了两声。
又落了几子,彼此有来有往了几个回合,李元璟说道:“她毕竟可怜。”
李元璟道:“朕之前想送她出宫,现在改了主意。”
李重焌手指一顿,在李元璟察觉之前恢复如初,缓慢落下棋子。
他抬眸看着他的兄长。
李元璟说道:“想来,除了宫中,她也无处可去。”
一个亡国的公主,还做过皇帝的妃嫔,的确已经无处可去了。
若能侥幸出宫,她一个柔弱女子,自是要依附郎君,就算宫外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两人当真能做一对夫妻吗?
大约是能隐姓埋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李重焌良久没有说话,深深蹙了眉,似乎在思考棋局。李元璟笑道:“如何?我走了一步好棋?”
李重焌苦笑道:“好棋。”
他话锋一转:“只是因为她可怜?”
李元璟若有所思:“或许不止。”
李重焌慢慢道:“我明白了。”
李元璟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却见接下来的几手棋,李重焌有如天助,一下子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李重焌抬头:“我赢了。”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起来是笑着,道:“皇兄,良辰美景,该去会美人了。”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片刻后,杨七宝带来了御赐的参汤还有一个好消息。
皇帝亲口说了,要带她一同围猎。
甄华漪心中有了预料,因此并不吃惊。
她客气送走了杨七宝,一回头,看见玉坠儿和傅嬷嬷都一脸喜色
地望着她。
她听见玉坠儿偷偷摸摸和傅嬷嬷嘀咕:“圣上怕咱们娘娘冻着了,特意吩咐了杨七宝来送参汤,嬷嬷没发现吗?杨七宝那么倨傲的人,如今对娘娘这般小心,想必是他发现了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甄华漪一口一口地饮着参汤,心里觉得玉坠儿高兴得太早了,她在李元璟心中哪有什么地位,了不起是稍微扭转了一点他的厌恶之情。
不过,杨七宝的态度转变,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宫正司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吧。
玉坠儿嘀咕完了,兴冲冲地对甄华漪说:“娘娘一支剑舞技压群芳,赢得了陪侍围猎的机会,教坊那些舞伎们怕是无地自容了。”
甄华漪放下了参汤,轻声道:“我并没有胜过她们,圣上选我或许只是因为认出了我。”
平心而论,今日没人胜过柳娘子,甄华漪知道自己是讨巧了,有种胜之不武之感。
柳娘子一向心高气傲,不知会不会难以接受。
甄华漪起身道:“我去教坊看看。”
玉坠儿道:“此事已了,那些舞伎们平日里对娘娘多有怠慢,娘娘还去教坊做什么。”
甄华漪道:“我去看看柳娘子。”
柳娘子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但教她的时候丝毫没有藏私,若不是柳娘子,她今日的剑器舞怕是难以入目。
玉坠儿将甄华漪要出门去,连忙跟了上去,甄华漪看过来,她说道:“之前娘娘为了隐瞒身份不让奴婢陪同,受了好些委屈,如今她们都知道了娘娘的身份,我去也不打紧,娘娘你就让我去吧。”
见玉坠儿坚持,甄华漪摇了摇头,只好带着她一同去了。
甄华漪一出现在教坊门口,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四面投来悄悄打量的眼神。
甄华漪一转头,和黄娘子对上了视线,黄娘子没有半分平日的刻薄,她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出来行礼:“甄才人万安。”
黄娘子见甄华漪半天没有应答,她更加局促,挤满了笑意道:“才人是有东西落下了吗?若有吩咐一声就行了,我为才人送到宫中去。”
甄华漪道:“我的确丢了东西,一支青玉簪子,黄娘子看见过吗?”
黄娘子一下子脸色发白,无言地承认了她就是那个毁了甄华漪簪子的人。
黄娘子一下子跪了下来:“才人饶命。”
甄华漪低头看着黄娘子,忽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人人对她笑脸相迎,国破家亡后她才明白世间冷暖。
她于后宫中人微言轻,无论是皇帝、晋王或是妃嫔她都要小心应对,难得看到需要对她小心翼翼的人。
但她丝毫感觉不到开心。
她不卑贱,但也不尊贵。
甄华漪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直经过了黄娘子。
甄华漪要寻柳娘子,她在教坊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她,有个年岁浅的舞伎悄悄给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甄华漪了然,拾阶上去推了推门,门是锁住了。
“柳娘子?”甄华漪轻声唤道。
里面没有应答,甄华漪不依不饶,又唤了许多声,里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柳娘子不卑不亢,待她一如从前那般冷漠。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见到黄娘子悄然走了过来,她道:“甄才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往这边来。”
黄娘子将甄华漪带到她的屋子,请她坐下,新煮了茶端到她的手边,这才自己坐下。
甄华漪道:“你不必如此客气,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黄娘子一听她这话心里一慌,以为甄华漪要翻旧账,忙要说点什么,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黄娘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柳娘子她很想出宫。”
甄华漪点头:“宫阙宏伟,但于天地之间,还是太过狭小,在这里困守一生,实在可悲。”
黄娘子道:“才人误会了,柳娘子并非想一走了之,是她母亲重病,她想回去看一眼母亲,恰好围猎猎场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她很珍惜这次机会。”
甄华漪怔怔:“怪不得。”
她匆匆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甄华漪想帮柳娘子一把,她想来想去来到了清思殿,王保全见了她,对她说圣上和晋王还在殿内下棋,叫她稍等片刻。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天黑。
她心里忐忑,对向李元璟求个恩典的事没有办法把握,她转念一想,想到了个法子。
她对王保全道:“王公公,我与教坊的柳娘子要好,可否让我在离宫的时候带上柳娘子,就当做是我的宫女。”
王保全没有马上应下来,只是笑眯眯地告诉甄华漪,他会尽量帮忙。
甄华漪一面谢过了他,一面在心里想着别的路子。
她转身离开,正巧碰见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玉坠儿,玉坠儿告诉她,皇后有急事找她。
急事?
甄华漪猜不出是好事坏事,只能忐忑地去往立政殿。
王保全目送甄华漪离开,这时听见殿内模糊的说话声渐渐清晰,他听见晋王道:“天色已晚,皇兄就留臣弟在宫里一晚罢。”
皇帝玩笑道:“王保全,叫人去将蓬莱台收拾了,定要寝榻松软,莫要让晋王夜里睡不着。”
晋王故意叹息道:“臣弟今晚定是睡不着的。”
说着说着,王保全看见李重焌迈步走了出来,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情并没有话音那般松快,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重焌道:“那是谁?”
王保全一看,道:“是甄才人方才过来了。”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似笑非笑道:“甄才人莫是等不及要见皇兄?”
李元璟问向王保全:“甄才人来做什么?”
王保全道:“甄才人说,她和教坊里的柳娘子要好,想要围猎的时候带上柳娘子。”
李重焌听完,忽然想起,从前她为宝华公主之时,除了泛滥的多情,还有泛滥的善心。
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变过。
李重焌思及李元璟平日里对甄华漪的态度,帮甄华漪圆话道:“那柳娘子剑舞跳得一绝,自是比甄才人有资格去围猎,甄才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等他说完,李元璟露出一丝微笑:“就让她如愿,带上吧。”
李重焌顿然,回首道:“皇兄?”
李元璟道:“起驾去……”
他停顿了一下,李重焌便抬眼看着他。
去皇后的立政殿或是甄华漪的绿绮阁,今夜其实并无分别,但李重焌偏偏要看明白他今夜要去哪里。
李元璟道:“去立政殿。”
*
甄华漪到了立政殿后才明白皇后的打算。
先前她还猜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应当是好事,可是她却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甄才人?”皇后见她不安,唤了她一句,“莫非你不愿意?”
甄华漪立刻道:“妾自是愿意,只是……没有想到,对,妾是太惊讶了。”
顿卒了一会儿,甄华漪话语顺畅起来:“娘娘大恩,妾无以为报,感激尚且不够,如何不愿意。”
皇后扶起她笑道:“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皇后轻拍甄华漪的手:“你记住你今日的话,来日莫要忘了,是谁提携了你。”
甄华漪颔首垂眉:“是。”
甄华漪被皇后宫人带去沐浴更衣。
她沉入混着馥郁香气的热水中,身体渐渐放松,心却一直提着,冒着白烟的水汽抚上了屋顶,积攒起水珠凝在上头,甄华漪仰头,看着水珠将坠不坠。
“陛下万安。”
模糊的声音传到了浴房,甄华漪看见屋顶上的水珠滴落了下来,掉在她露出的肩头上,她情不自禁抖了一抖。
宫人手脚顿时麻利起来,甄华漪被扶了起来,用白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披上白绸的寝衣。
宫人安静地将她引到寝殿,甄华漪坐在床榻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心里的忐忑越发
浓重。
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尚憋在胸中时候,面前的帷幔猛地被拉开。
李元璟站在她的面前,灯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浅浅的金光,他略有讶异:“是你?”
甄华漪紧张起来,皇后并没有在李元璟面前提及她吗?她胸口沉闷,开始害怕直面李元璟的怒火。
李元璟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了下来,甄华漪心口一跳,今日在皇后宫里她没来得及将胸前束缚起来,这恐怕又会引起李元璟的不喜。
甄华漪木然片刻,倏然回神,她将要站起来向李元璟跪拜,李元璟却伸手按住了她。
甄华漪偷瞧了他一眼,他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
李元璟坐在她的身侧,甄华漪一时手足无措,她听见李元璟问道:“去教坊献舞,是你自己的主意?”
甄华漪忍不住怀疑李元璟在试探她,莫非他察觉到了李重焌暗中与她的勾结?但这次献舞和李重焌没有丝毫关系,想到这里,甄华漪放下心来。
她借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起了身跪了下来,离李元璟远了些,她道:“是妾自作主张,妾知错。”
李元璟看着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扶起她。
今日教坊见到甄华漪,李元璟不可谓不惊讶,他不曾想到甄华漪会纡尊降贵涉足这种地方。
她自然能预料事后旁人对她会如何评价,事实上,李元璟也听到了些酸言酸语。
李元璟记忆中的甄华漪虽然娇娇滴滴,但从不低头。若是从前她肯如此,他们之间或许走不到如今的地步。
李元璟心中微动,手掌就要握住她的手肘。
触及温暖干燥的白绸,他却陡然停了下来。
若他不是皇帝,甄华漪会如此吗?
李元璟还是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臂,笑着让她起身。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深究,眼前的甄华漪让他满意,这就足够了。
李元璟握住了甄华漪的腰身,轻轻一带,将她压到了松软的床榻上,他伸手抚上甄华漪的脸颊,看到她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李元璟见她柔弱无骨地蜷在他的身下,紧张地咬着唇,半是推拒半是顺从,媚态横生。
李元璟从未在其她女人身上见识过如此风情,一刹那只觉多年来是入宝山而空回,他生了些毛头小子的急躁冲动来。
“宝华……”他喟叹着握住了她的手。
偏偏这时候窗外寒鸦叫唤了几声,而后王保全在殿外颤声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
钱葫芦看出来今夜晋王殿下一直心不在焉。
晋王刚走进蓬莱台殿内的时候,钱葫芦走上前去要为他解下氅衣,但他摆摆手让钱葫芦下去了。
他从进门起就没脱下氅衣,仿佛是准备再出一趟门,但直到现在,他还是在寝殿里坐着。
钱葫芦不知晋王是怎么了,他见晋王思虑重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触怒了晋王,于是就候在门外头,只每搁两刻钟进来倒一倒茶水。
最后一次进来添茶的时候,晋王叫住了他,晋王道:“你若是有件事想不通的话,会如何做?”
钱葫芦道:“奴婢会让手头忙起来,忙起来就不想了。”
晋王颔首,让他退下了。
李重焌坐在书案后,翻开一本书卷,却依旧静不下心,他翻来找去,找到了一枚青田石章胚和刻刀。
他于是沉下心来篆刻这枚印章。
钱葫芦说得全无道理,手头忙起来并没有让他清空思绪,反倒让他转牛角尖般地想个不停。
李重焌想不通为什么今夜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
也许明白一点,是因为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重焌手指一顿,刻刀在玉石上画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他想了想,慢慢将这痕迹刮掉。
这种在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对小娘子们避而远之,唯独在甄华漪这里是例外,五年前是因为她的身份,五年后,是因为她没脸没皮地缠上来。
她对他示了好,种种行动都远远过了界,一面心中有他,一面毫无芥蒂地去讨好皇兄。
这让他如何不在意。
些微的在意算不得什么,这很正常。
梅园里揭露那个叫玉盘儿的宫女,是因为甄华漪有求在先,并且他目下无尘,急公好义。
除夕那夜,他去赌坊赌了一夜,是因为晋王府冷寂。
他这样一条条地解释,自己都信服了,可是目光却忽然落在自己光秃秃的拇指上,那日之后,他不再佩戴扳指。
他用手帮她纾解,是因为她身中奇毒,不得已而为之,这也很正常。
还有那些亲吻和拥抱……
李重焌手指一用力,刻刀在石料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声响,他的手指很快挂了彩。
李重焌将手里的石料和刻刀通通砸到了地上。
这根本不正常。
他猛地起身,风风火火推开门。
“殿下,这深夜里您是要去哪儿啊?”
钱葫芦头皮一紧,虽殿下是皇帝的亲兄弟,但若是在夜里宫中随意走动,明日怕是不好交代了。
鹅毛大雪中,李重焌的氅衣被寒风吹开,他顾不得什么,直走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钱葫芦眼睁睁看着,咬了牙跺了脚疾步跟了上去。
“殿下!殿下!”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钱葫芦定睛一看,是张得福,钱葫芦掰着张得福的肩让他转了个方向:“在那儿呢,瞎叫唤什么。”
大雪天又一片漆黑,认人的确困难。
张得福忙折回去跟上李重焌:“殿下!立政殿那里出事儿了!有宫人告发甄才人……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