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我哪次没有心疼你?”……
“咯哒”一声,门开了。
浓郁热烈的红花油气息从门隙间钻出来,直冲人鼻头。
“江姨。”
站在门后的男人先出声问好。
江文娴正低头掩了掩鼻子,闻声抬头一看,眼神凝了凝,随即嘴角的笑容也敛了,微一颔首,语气客气到近乎有些冷淡:“小庄也来了啊。宁宁呢?”
“在洗手间。”他回答。
江文娴往房间里扫几眼,瞧见内浴的门虚掩着 ,她微不可查地一展眉,对庄谌霁淡声说:“马上要吃饭了,你先下去吧,我和宁宁说几句话。”
话音刚落,卫生间门被拉开。宁瑰露已穿回上衣,挽起袖子走出来。
庄谌霁停住步伐,侧身看她。
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招呼道:“大伯母,今天中午下班怎么这么早?”
“上午在外面开会,开完就回来了。”江文娴解释一句,又忧心问,“你怎么又惹老爷子生气了?是不是挨打了?”
“没事。”她甩甩膀子,“我刚刚搽了点红花油,就是青了一点。”
江文娴推门而入,略过庄谌霁:“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爷爷的性子,还总惹他生气。”
庄谌霁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到了门外。
宁瑰露何其敏锐。她笑眯眯地往外走,应着:“他那是假把式,其实根本舍不得揍我。”
江文娴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我看是还没打疼。昨晚上哪去了?”
她走到门口,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胳膊肘,往门框处一倚,身体挡着,道:“真没事,我昨天不是和大倩出去的吗,就在外头睡了一晚上。”
门框边伸出一只手,胳膊肘侧了侧,摸到人后轻轻拍了拍他胳膊。
庄谌霁微微一愣,难以置信,直到她瘦削的指节一蜷,将他宽大的手掌握住。
她暗度陈仓的演技已臻入化境,面对着大伯母,平静得像没事人似的,还好奇八卦:“今天又开大会了?”
“是啊,马上要到网络安全宣传周了,很多工作要做。”江文娴瞧瞧她,忽地“哎”一声,“局里想组织一批教研员进校做安全讲座,宁宁,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做讲座?”宁瑰露一撇嘴,“我不去。”
她手指掐了掐他掌心,像无声吐槽讨厌。
庄谌霁生真怕她这小动作被她大伯母发现,立在门框外,惊得一动不敢动。
“你不是最近休假吗?”
“可别,有这时间我宁可上门头沟爬山去。”
她握着他手的手指晃了晃。
庄谌霁无奈,只能反握住她的手,按下她的小动作。
“你说的啊。正好这周末你哥和你听霏嫂嫂想带璨璨去爬山,你叫上小李,和他们一块去。”
“小李”两个字刚出,宁瑰露就感觉手掌被人兀地重攥了一下,随即握住的那只手就要怒而抽拔出去,她立刻扣住,求饶地、哄弄地摩挲着,直到掌心里的手安分不动了。
她仍摇头:“不去,这么热的天,外边三十七八度呢,草都晒死了。他俩真不怕孩子中暑啊?”
“山上冷呢。下午出发,晚上在山上扎帐篷住一宿,周末早上回来。”
一听还得在山上喂一晚上蚊子,她更摇头:“不去不去。”
“不去爬山那就帮我去做讲座。”宁家就没有一个闲得住的人,江文娴也是,她正色道,“你这一放假就整天不着家,无所事事,别说老爷子看不过去,我都看不过眼了。”
宁瑰露哀嚎:“您还是我亲大伯母吗?我上了六年班休了还没六天假就叫无所事事了,资本家也不敢这么剥削啊!”
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劲儿还和小时候一样,江文娴脸上露出些宽松的笑意,顿了顿,稍稍和缓了语气:“那你自己选,去爬山还是做讲座?”
宁瑰露:“不去讲座,我最讨厌小孩了。”
她这孩子气的话让江文娴忍俊不禁,“难道你和小李就不要小孩?要做丁克?”江文娴又笑着说,“你好看,小李也好看,以后保准生些个漂亮的小人儿,家里头四代同堂,才热热闹闹。”
先不说她和李骧八字没一撇。
“生些孩子”?“一个”都不得了,“些个”?
多恐怖的量词!
宁瑰露头疼得很,搬出万能的挡箭牌:“想要我结婚啊,等什么时候宁江艇先结婚生小孩了,我立马就结!”
那一位是山高水远,家里谁都管不着的。
“你哥要是打一辈子光棍,你就跟着打一辈子光棍啊?”
“嗯嗯,”她连连点头,“等老了我还要和我哥住一家养老院,他坐轮椅我拄拐杖,我们还能一块玩。”
“哎呀。”江文娴好气又好笑,“你们俩兄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宁瑰露嬉皮笑脸,逃之夭夭:“大伯母,您就别操心我了,我的事半撇都没有,您再催婚,那可就是违背婚育意愿自由了!”
“哎!你这丫头!”
宁瑰露一转身,一把握住庄谌霁的胳膊,拽着他道:“快走快走。”
江文娴奈何不了她,只能在背后吹胡子瞪眼。
窗户没开,房间里的药味不散。她环顾一圈室内,真是无奈叹气,床铺乱糟糟的,书柜里相框也倾倒。
她推开窗户换气,又拉开书柜门将俯下的相框扶起来。惊讶发觉是张新照片,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看清合照人像时慢慢淡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
楼梯间,宁瑰露松开攥着庄谌霁的手,回身看他。
他脚步一停:“嗯?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怕我大伯母?”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他脸上每一处神色。
庄谌霁眼肌一提,惊讶笑道:“怕?怎么看出来的?”
宁瑰露没从他神情中看出什么,但心里还是狐疑:“你们都怪怪的。”
他哂然失笑:“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了?”
她直觉一向不算准,见他泰然自若,只得收起心里那淡淡的疑心。
从前在院里,各家各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大伯母待孩子随时都是一副和蔼的笑脸,若是当天天阴,瞧见小孩上下学,还要关切一句:“带伞了没有啊?”
待庄谌霁,因他父亲从前给老爷子做过勤务员,他又和宁江艇是朋友的缘故,大伯母对他更宽厚亲近一些。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偏心弟弟,大伯母为此还专门登门同他父亲就教育问题促膝长谈,让他父亲待孩子一视同仁些。
如今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兴许是太多年没有打过交道,彼此生疏了倒也说得过去。
啧,还是觉得怪。
宁瑰露心里还是留下颗怀疑的种子。
楼下,大伯也已到家,将外套脱下,进门先高声招呼:“爸,吃饭了吗?”
没听见回应,立刻又问家里阿姨:“老爷子呢?”
“老爷子在后院晒太阳呢。”
“今早坐了多久了?”
“九点多坐那儿打了会儿瞌睡。王燕说让老爷子回屋坐会儿,不乐意呢,非要在外头晒着,真是死犟死犟的。”
许姨又说:“小露也回来了呢,刚上楼。和老爷子拌了几句嘴,挨了两下,上楼抹药去了。”
宁华胜哭笑不得:“她都这么大人了,还惹老爷子上火?”
“可不是……”
宁瑰露从楼梯间走下来,摆手道:“大伯。”
“怎么回事?打着哪了?”
大伯也问。
宁瑰露还是那套说辞:“没事,就是碰了一下,抹了点红花油。”
老爷子这时候从后院进来了,撑着拐杖,冷哼一声道:“豆腐做的,碰一下就稀碎了。”
宁瑰露不服气:“您对您的实力有什么误解啊?都抽得我弹起来了!”
“你们这爷孙俩,真是……”宁华胜无奈,道,“快来吃饭吧。”
庄谌霁也从楼梯口走了下来,宁华胜惊讶扬声:“小庄今天也来了?”
“伯父好。”他微微低头打招呼。
宁华胜很高兴:“今儿中午热闹,就是下午得上班,不然怎么也要小酌两口。”
江文娴从楼上走下来,语气不算好:“别成天惦记着你那两口酒了,真不知道有个什么好喝的。”
宁华胜悻悻:“也没说要喝……”
菜端上桌了,老爷子站桌边扫了一圈,脸上喜怒不辨。
老爷子年轻时在单位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年纪大了,在家里倒愈发地被当小孩般哄起来。
他吃了一辈子硬米饭,尤其爱了那口锅巴,如今牙口也不大好,嚼不动硬的了,但性子还犟,时不时念叨着让厨房做点。
厨房的人明面上应着好好,但就没真做过。营养师明令禁止老爷子吃有害健康的“垃圾食品”,大儿子也监督着,谁也不敢“好心办坏事”。
老爷子这么一雷厉风行的人,哪受得了这管束,每回一上餐桌,把桌上的菜看一遍,瞧不见一道爱吃的,脸色就板下来,一顿饭都瞧不见一个笑脸。
“吃饭吧。
“老爷子说。
他这句话落下,大家才陆陆续续开始盛饭。
宁华胜给老爷子先打上一碗,又给老婆盛一碗递去,接着才到自己。
庄谌霁起身接过饭勺,接着向宁瑰露伸手,她嬉笑着,将碗递给了他。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都是家里阿姨盛饭,这样有规矩,不叫客人手足无措。
只有自家人吃饭时,便都是自己盛饭。
上次宁瑰露回京,庄谌霁便来宁家吃过一次饭,那次是家宴,大家也都比较随意。宁华胜和庄谌霁聊了不少话题,关于国内形势的、经济上的,侃起大山来漫无边际,这回续上话题,从泾市的发展开始,又是好一顿聊。
老爷子年轻时在泾市待过两年,说起些风俗习惯和人文倒也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宁瑰露是聊什么都能插上两句,一顿饭下来倒是都聊得火热。连老爷子都心情好了不少,添了一碗饭。
饭桌上唯一没怎么说过话的就是大伯母,不过她一向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倒也不算突兀。
吃过饭,就到午休时间了。大伯和大伯母都回房准备休息会儿。老爷子不肯承认自己老了,年轻时候就没有午睡的习惯,如今也不爱大白天的上床躺着,非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宁可放着CCTV7的广告,也不回房。
家里人都习惯了,阿姨收拾了餐厨,也逐渐各自回了房间午睡。
宁瑰露和庄谌霁陪老爷子坐了会儿,就着电视新闻聊了阵儿,又剥了会儿石榴。老爷子先扛不住,迷迷瞪瞪地靠着沙发合上了眼睛。
这也不是头回了。说着不午睡的老爷子几乎每天下午都是这么睡一两个小时的。
听见鼾声,宁瑰露熟练地把电视音量调到5,留点动静,又不至于把人吵醒,将沙发一侧的小毯子铺开盖在老爷子身上,接着朝庄谌霁摆了摆手,示意他跟她去楼上。
俩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上了楼,到了二楼,才恢复正常走路的声音。
“你困不困?下午要不要睡会儿?”宁瑰露压声问他。
庄谌霁轻声道:“不是很困,你要睡吗?”
一到这个点,家里就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往常约客人来家里,也都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叫人来家里吃晚饭,还从来没留客人在家午睡过。
家里房间不算多,楼下三间,楼上三间。
老爷子和伯父伯母都在楼下休息,门对门挨着,是为了方便照顾老爷子,另外一间是阿姨休息的房间。
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宁瑰露的,一间是宁江艇的,还有一间客房,往常也有不住家的做饭阿姨下午在里面小睡一会儿。
此时就剩下两间房。
宁瑰露说:“大家都睡了,我也有点困了。你要是想睡,上宁江艇的房间躺会儿,要是不想睡,上我屋坐会儿。”
庄谌霁想也没想道:“那我去你房间。”
外面日头正盛,蝉鸣不断。
窗户被打开通风透气,但正是最热的时候,透不进一点风,只有燥热。
宁瑰露反手合上门,将门锁按上,招呼:“二哥,关一下窗,我要开空调了,热死了。”
他去将窗子合上,又问:“窗帘拉上吗?”
“嗯,不用拉太紧,留点缝。”
屋内昏暗下来,只有一线耀眼的光从窗帘中间的缝隙泄下,打在书桌和地板上。
宁瑰露趴在床上伸手摸过床头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利落调到16度。
庄谌霁看了直皱眉:“温度太低了,要着凉的。”
“先降下温,太热了。”
她躺倒在床上,咸鱼一样摊开身体躺了会儿,忽然感觉有一股难以忽略的酸臭和红花油味,鼻子冲得实在受不了了,爬起身道:“太臭了,受不了了,我得洗个澡。”
空调冷风淌下来,冷热交替。
她起身往衣柜走,路过他身侧,被拉住手腕带了过去。
“干吗?”
庄谌霁拉开她书桌边的椅子,落座后的姿态不像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后,倒像是在自家办公的书房里,优雅,游刃有余。
他一只手扶着她后腰,将她带着转了半圈,转向书柜位置,说:“什么时候印出来的?”
她扭头一看。天杀的,她刚扑下去的相框被扶起来了。
宁瑰露:“……”
好在她脸皮早就够厚,只在心里犯了下嘀咕,很快泰然自若道:“照片拍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啊,怎么?你觉得这照片不好看?”
“好看。”
他抚着她后腰的手环过她的腰,轻轻低下脖颈将下颌抵着她小腹,那双孤高清冷的眼睛仰视她,他说:“我在书房摆了这张照片,不想见你,就把照片盖下,可又忍不住想摆起来。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有时候真恨你……”
午色如此静谧,沉凝,浮动的空气中流淌着夏的气息,那是一种诚挚而炽热的气息。
他这样仰头看她,姿态俯低,像让渡领地,叫人心头膨胀,飘飘然,她轻笑着,用手指挑挑他下巴,轻声道:“恨我什么?恨我不公开介绍你?”
“不。”他低声说,“光是呼吸,就足够让我恨你了。”
“太可怕了。”她佯作吓倒。
他的手紧紧圈着她的腰,一字一句道:“你逢场作戏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我知道你哪天要和别人谈婚论嫁,我一定……”
他唇抖了抖,脸色也苍白,像自己将尊严撕在脚下践踏,却放不出有震慑力的恫吓。
她有多情的资本和底气,遑论她现在单身,在感情这场游戏中有挑三拣四的权力,就是结了婚,她爱玩也只能叫人拿她无可奈何。
想起她身边围绕的那些男人,他能气得浑身发冷:“……宁瑰露,你不能那么对我。”
小楼如此寂静,掩上门,他们像在窄室内背着所有人偷情。
她一生下来就是明珠,被人高高捧起,这辈子不懂什么是服软退让,谁待她强硬,她更要硬碰硬,偏偏经不住他在她面前低头,委曲求全。
她受不了他眼眶微红的模样,索性岔腿在他膝上坐下,两腿并和,双手一撑,将他禁锢在座椅中间,正色,“庄谌霁,我没有待别人这样心软过,你不能拿着我一个软处使劲摁。”她伸手端起他的骨相明晰的脸颊,“别人和我这么闹,我早让人滚蛋了。可我哪次没有心疼你?我对你的偏心还不够明显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他一遍遍吻她潮热的皮肤。……
一楼,次卧。
宁华胜洗了把脸从外头进来。江文娴正坐在床侧反手用胳膊肘敲打肩颈,嗵嗵作响。
“肩周炎又犯了?”
宁华胜站在床位,低下腰给妻子捏了捏肩膀。
江文娴长长叹气:“开了两个小时会,坐得腰椎也疼,真是老了。”
“谁坐久了都疼。这肩膀硬邦邦的,要不要拿筋膜枪按按?”
“算了算了,”江文娴摆手,“别麻烦了,摁会儿就睡,下午还有事。”
“等明年退了,就别操心家里的事了,跟你那些朋友报几个团,出去玩去。”
江文娴阖眼笑着,侧头握了握丈夫的手掌,
无言默默按了一阵,感觉肩膀松快许多了,她道:“可以了,睡吧。”
“还得是年轻人精神好。单位里几个小年轻,中午也不用午休,下午喝杯咖啡就生龙活虎了。”
夫妻并肩躺着,盖着一床薄薄的空调被。江文娴闭着眼睛“嗯”一声,应道:“毕竟年轻。”
“文娴,”宁华胜慢慢沉下声,低声叹息,“你觉不觉着老爷子最近精神劲儿没以前好了,睡的时间也长了……”
江文娴知道他的意思,握了握他干燥的手背,淡淡说:“别胡思乱想,夏天天热,我们都困,更别说老爷子。”
“但愿吧。”
室内静下来,老房子隔音不算很好,外头电视机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进来。宁华胜翻了个身,听了听外头动静,说:“小露上楼了。”
江文娴没有应,好一会儿,她才出声:“你说宁宁今天带小庄回来做什么?”
“来看老爷子的吧。老爷子今天还挺高兴,还是爱和年轻人打交道。”
江文娴转了身,敛眉问:“你是真不记得,还是跟我装傻呢?”
“唉。”宁华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踢了脚被子,抻直腿,“那都老黄历了,现在都这么大了,谁还拿以前的事说事?”
江文娴轻哼一声:“当初让我棒打鸳鸯时你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当初都小……现在都三十好几了,要是真在一块了,那我乐见其成。小庄也是个知根知底的,品性不坏,沉稳有能耐,不过……”
江文娴冷声说:“我可不想有那样的亲家!”
宁华胜叹气:“唉,人心都是偏的。”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庄家的小儿子那年中考。中考前两个月,庄家的那位二婚太太拎着礼找上了门,张口就叫江文娴“亲家”,让她走动走动,将他们“康明”放到十四中去。
江文娴何等修养,都被那厚颜无耻气笑了,没绷住怒意,险些要将人扫地出门去。
宁宁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没有比宁宁更聪慧、更可人疼的小姑娘了。她待宁宁,比待自家小子更用心,不止是做小侄女,是真真切切当闺女带大的。
小孩青春期有些懵懂的交往也是正常,她看在眼里,没有横加干涉,是尊重宁宁的意愿和隐私。他们算什么东西?竟还蹬鼻子上眼拿孩子那点事对大人恫吓拿乔起来了?
小庄是个礼貌、懂事的孩子,待他,她是迁怒。但正如华胜所说,人心都是偏的,十指尚有短长,她也不能免俗。
那时宁宁正要升高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和小庄谈过后,这孩子就懂事地明白她的意思了。此事从此盖过,再也不提。却没想到俩人至今还能做朋友。
或许她是不该将过去的事仍记挂在心上。
江文娴轻叹口气,合紧了眼睛。
二楼,晦暗书桌后。
宁瑰露扣在庄谌霁后背的手掌一紧,将痛喝压在了喉咙里。他一口咬在她肩膀上,像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她疼得眼泪横飚,起身想往后退,又被箍紧了腰。
“你大爷的——”宁瑰露压着嗓子痛骂,“我**……”
“你来操!”
他那双一贯不显情绪、冷淡、矜傲的眼眸里盛满了如火石迸裂的怒火,“你对我有偏心?宁瑰露,你鬼话说多了,自己还辨得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吗?”
肩膀疼。她气得心口起伏翻涌,抬手紧掐住了他下颌:“你还要怎么样?祖宗?你把我拉黑,我腆着脸把你加回来,你闹失踪,我就差没把整个京市翻过来……你还要我怎样?为你拦飞机还是为你和家里人决裂?”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一点真心,我要你爱我,只看着我!”
如同剧烈膨胀的氢气球撞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砰”一声激烈爆燃,火星纷飞,然后一点点泯灭,火光点点地沉散飘落。
她像被猛地扎了一针,爱-欲的酒精灯烧过,烫到近乎灼骨的针透穿脊骨。叫她弯不得腰,低不下头,也退不了步。
他索求什么,她都能找出百八十个借口含糊过去,可他偏偏要“爱”。
她在玩世不恭里早就忘了要怎样去“爱”一个人。
感情就像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两个人暧昧纠缠,在困境倾轧来时毫不犹豫一拍两散,才是当代“快餐爱情”。所谓“爱”不过是寂寞的都市男女用来疗愈孤独的浪漫幌子,本质都是酒肉关系,是体温、是无意义的聊天记录、是两具身体的抚慰,是在某一时刻自以为有人懂得了自己,在一段段浮萍关系中寻找如尼古丁般短暂而又麻醉的慰藉。
没错,爱就是当代人的尼古丁。
她自持自制力强,明知有害,也依然在感情游戏里游刃有余。可当他那样决绝地逼视向她时,她无言以对,清醒的理智和自控力给不出任何参考答案,她低头,摁着他的脖颈重重吻他。
像抽一支明知会呛嗓的烟,仍将烟雾吞下嗓,经过肺,火燎的烟雾刺痛铭心刻骨,而又无处可逃。
靠椅倾倒,撞向桌沿。
他没有找抓手,自愿倾覆,跌破头也无所谓,只紧紧地、像拖宿敌入地狱那样圈紧她。
她跨坐在他腰上,掌心一用力,衬衫上精致贝母扣被生生拽掉。
他仰靠着,仰视着她。
冷白的皮肤苍白清透,碎曜石般的眼睛狭长发红。时间总是偏爱美人的,曾经的青涩如今都化作一张成熟的面具,只是那张假面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眼里的怒火已全数化作了难堪和委屈。
该怎样形容那种眼神?像一个明知此题无解,却还执意要写上过程的人。
他抬起手掌,想用掌心拭掉那滚落的,无用又难堪的眼泪。
她拿开了他的手,亲吻他的眼眶,低声说:“别哭。”
她拿他还有什么办法?他一掉眼泪,她就觉得什么都是她错了。
她解开他的皮带,将拉链往下拉,跟他说:“抱紧我。”
他真恨她,恨死她了。
可又爱她。
血直冲上脸,他仰起头,脖颈青筋和额角青筋都迸起。
他从未想过会这样混乱的发生。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姿态。
她高高在上,理性、冷静,干燥的指腹抹过他眼尾泪痕,可他眼睛一眨,眼泪又倏地滚落。
她是心疼、怜悯,还是单纯想要?
他不清楚。
他甚至不清楚她是不是还能对别人做同样的事,还能同样温情地替别人擦眼泪。
“唔……”
呼吸声压得又低又沉,他搂着她,将鼻尖埋在她颈侧里,黑色碎发搔过皮肤,麻麻痒痒,他一遍遍吻她潮热的皮肤,声音哑得像重感冒,“宁瑰露……你不能只贪新鲜感,不想负责。”
她声音也很哑,捂住他喘息不止的唇:“祖宗,楼下有人,安静点儿。”
昏暗的室内漂浮着淡淡的腥膻味,垃圾篓里扔满了纸团。她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热汗将枕头和床单都濡湿,一只手臂紧紧搂着她,将脸埋在她下颌下,过了会儿,他又抬起头,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宁瑰露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开了,懒得不想挣扎。
楼下有开关门的动静,她说:“我大伯他们上班去了。”
“嗯。”
他低低应,将她嵌在怀里,四肢八爪鱼般将她缠住。
她又躺了会儿,估计老爷子也醒了。她道:“我得洗澡了,真的臭了,你闻不到吗?”
“没有。”
“嗯?”
“没臭。”
他将她紧紧缠住,像绞索,要将她勒进自己身体里。
骨头都疼了,宁瑰露睁开眼,把他往外推了推,“有点热,别搂着了。”
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说:“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这都是了。”
“嗯……什么?”
“我不会再接受你身边有其他男人。你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我们孤独终老。”
她哑然,没回答。
他不知道她沉默的那几分钟里,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在懊恼怎么打发他。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轻,像要再度睡过去。但不一会儿,她推开他,起身避开话题说:“我洗澡了。你待会要洗澡的话,我给你去拿套我哥的衣服。”
他的手指一点点泄力,松开手,放她去浴室,只“嗯”了一声。
他们做了最亲密的事,可他心里是空的,里面也
什么也没有。
浴室水声没有响,他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想起进浴室前她拿了手机。
声音很低,隔着一扇门,传出来也并不清晰。
他将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去听,听见了几个字音。她说:“嗯,才看到消息,那下次约吧。”
他不敢想她在回谁的电话。
心口一道道创口累累叠加,无用的伤疤早就淌不出来血,他漠然如作壁上观,评价自己:咎由自取。
二十来分钟后,她洗完澡走出来,换了件灰色上衣和深色牛仔裤。
他坐起身,被子下滑,露出的白皙上身每一处都是吻痕和咬痕,黝黑深邃的眼睑垂下,像被红笔胡乱涂抹的瓷娃娃。她将手机随手放到书桌上,又走到床侧来,弯下腰抚着他后脑勺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你去浴室吧,我帮你去宁江艇房间拿衣服。”
她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瞧,她仍旧游刃有余。
他冷眼旁观。
宁江艇的房间比她的要小很多,没有内浴,床头靠窗,另一侧是一张书桌。房间主人太久没有回来。私人物品都已经收拾起来,成为了家里另一间客房。
书桌上摆着空的玻璃烟灰缸和一支黑色水性笔,靠椅的椅背挂着一件绿色的外套。这些都是客人留下的痕迹。
属于宁江艇的,只有墙面贴着的身高贴上水性笔的痕迹,划到最高185CM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拉开深色的胡桃木衣柜,大衣都已经用透明袋装起来了,衬衫用衣盒一件一件叠着收起。
不知道他穿宁江艇十几岁时的衬衫会不会小了,她找了一件白色T恤和咖色休闲长裤搭在胳膊肘上,合上衣柜门,推门走了出去。
庄谌霁已经进浴室了,里面有哗哗的水声。
她敲了两下门,说:“二哥,衣服放外面了。”
她将窗帘拉开。天色依然明亮,现在还不到下午两点。她弯腰拉开抽屉,习惯性地要摸烟,先摸到了戒盒。
顿了顿。她将盒子拿出来,拨开盒盖,看了会儿。
楼下嗵嗵响,她回过神,将盒子塞回了抽屉里。
她从楼上走下去,瞧见老爷子侧着身,对着光在穿什么。
“爷爷,弄什么呢?”
老爷子没答她,眯着眼睛瞧着鱼钩。
她站旁边,蹲下身看:“又想去钓鱼了?这么热的天呢,不怕中暑啊?”
“让开点,别挡着光。”老爷子不耐烦说。
人老了,手还是不像年轻时候那样灵活了,缠两圈又脱了钩。他倒难得耐心,又解开鱼线,重新绑。
宁瑰露看一遍看明白了,伸手说:“给我吧,我给您弄。”
老爷子不怎么信任地看她一眼。
宁瑰露顿时被气笑:“不就绑个钩子吗,您还信不着我啊?”
老爷子慢吞吞把钩子和线交到了她手上。宁瑰露在沙发上坐下,按着一侧鱼线,一圈一圈把线绑在了钩子尾巴上,没好气:“就是这样,对不?”
“嗯。”老爷子肯定一声。
宁瑰露将绳子拉紧,拿起旁边剪刀把短线剪掉:“是不是还要把钩子和竿接起来啊。竿呢?”
“会弄吗?”老爷子对她不怎么信任。
宁瑰露都没脾气了,拿过竿,将子线和钩子绑起来:“瞧着,我给您打这个结,结实。”
老爷子在一边看着。宁瑰露耐心道:“从洞这边穿过去,绕几圈后再从这穿过来,再回绑几圈。肯定比您绑的那个要结实。”
庄谌霁从楼上下来时就看见宁瑰露和老爷子凑一块弄钓鱼竿。老爷子听得还很认真。
他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地拿起手机,打开相机,拉近镜头拍了一张照片。
画面放大,连老人脸上的斑痕和她脸上绒毛都清晰。
像一束阳光倏然透进了那积久不见天日的暗室,那沉压得叫他喘不过气的情绪突然就被一阵很轻的、几乎惊不动蝴蝶的风吹散去,他竟心口一松。
听到“喀嚓”的快门声,她转头往楼梯上看去,愣了一秒钟。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站在那儿的人是宁江艇。
老爷子也说:“江艇?”
她反应过来,对老爷子说:“是小庄呢。”接着又朝庄谌霁招了一下手,“我们要出去钓鱼了,你一块来吗?”
他放下手机,颔首说:“好。”
北水湖钓鱼亭。
正值曝晒的当午,亭子里没有人,湖面平静不起波纹。他们三个人拎着钓鱼竿和箱子进了亭子里。
老爷子今天精神倒是好,一路都不用搀扶,腿脚虽慢,但也稳健地走了过来。
宁瑰露和庄谌霁慢两步,她低声和他说:“老爷子今天心情还真挺好。”
“因为你回来了啊。”他说。
宁瑰露撇嘴:“我前几天在家他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
老爷子天生性格这样,没几个人见过他脸上露出笑容,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宁瑰露回家,老爷子不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老爷子挑了个晒不着太阳的阴位坐下,将一包鱼饵递给宁瑰露。她撕开包装袋,抓了一把饵随手抛进湖里。
四散的饵料散成了一片。老爷子抬手就敲了她一下,气得沉声吼:“叫你来喂鱼的?往前边抛!”
她嘶一声,摸摸手背:“有话不好好说,又打人,有您这样的吗?”
“去去。”老爷子把她扫到一边,指挥道,“小庄,你来。”
今日暖意盎然,晒得叫人骨头都发懒。
估计鱼也在午睡,二十分钟了没一条上钩。宁瑰露带了几块桃酥和山楂条,双腿夹着鱼竿,嘎吱嘎吱在旁边吃。
老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吃个没完,鱼都不来了!”
她嚼嚼嚼,说:“我不吃,鱼也不来啊。”
说完,她又问坐老爷子另一边的庄谌霁:“你吃吗?”
见老爷子脸色铁青,他识趣摇摇头。
老爷子:“吃吃吃!鱼都上不来一条!你坐这有什么用!”
她把山楂条喂老爷子嘴边:“骂累了吗?吃口?”
“不吃!滚蛋!”
鱼竿一重,她“嗬”一声扭回头,把山楂条塞回自己嘴里,起身提竿。
估计鱼还不小,线绷直了不太收得动。
“拉啊!拉啊!”老爷子喊。
宁瑰露含糊答:“拉了!鱼也拽着呢!”
“给我!给我!”老爷子看不过去了,从她手上夺过鱼竿,甫一拽,人差点被拖下水,吓得宁瑰露一把拉住了他胳膊。
老爷子厉喝一声,扎稳了马步,动作利落地转绳收线,哪还有半点走路都踉跄的样子。
不一会儿,鱼浮出水面,一露头,挣扎得更厉害,尾巴噼里啪啦地打着水。
庄谌霁也起身观望,见状立即伸手帮老爷子抬了一把。
老爷子喊:“拿抄网!拿抄网!”
庄谌霁一抄网兜住了活蹦乱跳的鱼,老爷子累得长吁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鱼,脸上顿时难得挂上笑了:“至少有十五斤,大青鱼!”
宁瑰露边收竿边嘚瑟:“您刚不还说我上不来鱼吗?”
“是你钓上来的吗,你就嘚瑟?”
“哇!”宁瑰露震惊了,扭头问庄谌霁,“评评理,谁钓上来?”
“你放的饵,宁爷爷提的鱼。”他很公正,“爷爷钓上来的。”
老爷子顿时笑得牙不见眼。
宁瑰露:“……”
见风使舵!群众里面有坏人!
老爷子今天精神格外的好,守着条大青鱼,一直钓到日落西山,家里阿姨出来找人,三人这才溜达着回去。
上班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车开在大路上,瞧见宁老爷子竟出门了,减缓了车速,探头问:“老首长!钓鱼啦?”
老爷子笑呵呵的,头回这么喜形于色,指着桶说:“十五斤的大青鱼!”
“这么厉害!我瞅瞅!”
车停了,中年人下车来看,又是好一通惊赞,夸得老爷子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那中年人又寒暄几句,说:“好久没看见小露了!”
“她这丫头平时都住单位,最近休假才回来。”老爷子说。
“难怪呢!”中年人又把目光看向老爷子身边的年轻
人,标标致致的大帅小伙,瞧着眼熟,但有些年头没见过了,一时没认出来,探究问老爷子,“这您孙女婿啊?”
“早着呢!”
那人不知怎么理解的,喜眉笑眼道:“嚯!那也是吉庆有鱼,双喜临门!老首长,哪天能来您家吃杯喜酒啊?”
“不着急,可且谈。”老爷子老神在在,竟就认下了。
庄谌霁抿唇看向宁瑰露。
她没反驳,一只手拎着钓鱼箱,一只手掺着老爷子,神色有些枯燥无聊,余光瞥见他看来的视线,不明所以朝他挑了下眉,就见他拉开衣领指尖向领口下吻痕一点,璨然一笑,眼角眉梢都扬起来了。那种得意的、骄傲的、神采飞扬的劲儿,让她呼吸微顿,心头如有羽毛搔过,忽地一阵酥麻。
洁白苍穹高远辽阔,绿树成林,宝绿色湖泊如琥珀,这是一个色彩浓郁的夏季。
池鹭掠过湖面,涟漪阵阵。
她心匪石。
扭过头,弯唇无声笑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色令智昏。
托他们一下午的功劳,晚餐做上了全鱼宴。
老爷子年纪上来了,腿脚不便,钓鱼的次数都少了。这回钓了条大的,高兴得待人都和颜悦色不少,把鱼拎回家,交代厨房随便做。
“随便”两个字最难捉摸。
对着一桶鱼,厨房发了愁,几个阿姨凑一块先七嘴八舌讨论一番,最后定下:小鱼裹着面粉油炸了,做香酥小银鱼。大鱼切块,备着几斤干煎红烧,一斤做豆腐鱼汤,还能做个酸辣剁椒鱼头。
吃鱼得吃新鲜的,放冰箱里冷冻久了就失了鲜味了。老爷子在“吃”上很有些讲究,让家里阿姨送几碗鱼块给左右邻居,又让宁瑰露打她堂哥于少钦电话,交代晚上来家里吃鱼宴。
一条大鱼这么七七八八一分,倒也分得差不多了。
宁瑰露嫌杀鱼那味儿腥,一听要帮忙就跑了,躲在院子里不肯进家里去。
家里剁鱼的声音哐哐响,水一冲,血腥味都冲出窗了。
她坐那秋千上玩手机麻将,塞了两纸团堵鼻子,抬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眼。
那鱼太大,挣扎起来两个阿姨都摁不住。庄谌霁被叫去杀鱼。从当时表情看,他约莫是很想连鱼带桶一块扔回湖里的。
隔着透明玻璃窗,宁瑰露瞧见他戴着长手套,短袖袖子扎上胳膊,一刀拍在鱼头上。鱼的肌肉反射还在,尾巴无力拍打着,垂死挣扎。
他眉头拧着。那么不动声色的人,头回露出了那么难以形容的表情。
宁瑰露乐得不行,赶紧拿手机先拍下来。
过了会儿鱼终于见太爷了。
他洗了手,将厨房窗户推开透透气,瞧见她坐秋千上一晃一晃,还举着手机安然自在地朝他拍,又来气又觉好笑。
这人帮忙时逃得不见踪影,待会儿鱼熟了,一准第一个进厨房来偷吃。
他伸出手指朝她点了点。
隔着大半个院子,她掌心在唇上一按,又一挥,惺惺作态朝他一飞吻。
庄谌霁佯作嗔怒,抿唇抬眉,没说话,神情很正经,一派不容亵渎的凛凛君子模样,低头时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来,胸口像浸在杨梅罐头里,甜腻到近乎发酸。
手机玩得没意思了,她背着手又颠儿颠儿地走回家里,在老爷子面前耍浑。
下午老爷子自己绑了回钩,脱了线,这会儿正拿着鱼钩和鱼线捉摸着缘由。
宁瑰露看一眼,说:“就是钩子的问题,这钩子不行,您甭捉摸了。”
老爷子觑她一眼,不搭理。
宁瑰露道:“要不我再教您打一遍结?”
老爷子自尊心比钛合金还强,不耐烦回她:“滚一边去!”
“别弄了,跟我一块打打牌呗。斗地主,怎么样?”
老爷子没吭声。宁瑰露默认是同意了,趴沙发上朝厨房喊道:“许姨,家里的扑克在哪啊?”
厨房里传出来一声:“电视柜下面,左边第三个!”
她走去把柜门打开,摸出一副新扑克,撕了包装袋,又走回茶几边将桌上的果盘都扫到一侧,蹲下和老爷子商量道:“您把您那东西都收了呗,全扔沙发上,待会谁一屁-股坐下去,把屁-股钩穿了,得要您赔医药费的。”
老爷子“不拘小节”得很,连小盒子装的鱼钩、浮漂,都随手放沙发上,若是不小心撒了,非得把人腚扎穿。
家里若不是有几个阿姨操持着,真不知道要被他老人家造成什么样。
老爷子两个儿子都是随母亲的文气,讲话做事都斯文,温吞有礼。到了孙辈,倒是一个孙女跟了他五六成的性格。
不讲究、死犟、胆大包天,这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也“显而易见”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基因。
她将一副牌拿出来洗了洗,又朝厨房喊道:“谌霁哥!许姨!你们谁有空啊,三缺一!”
许姨道:“做饭呢!真闹人你这孩子!”
她便又喊:“谌霁哥,别弄鱼了,出来斗地主啊!”
瞧,她不仅不帮忙,还是一粒“老鼠屎”,专门在人忙的时候来添乱。
鱼宰得差不多了。庄谌霁将厨房手套摘了,用消毒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两三遍手才走出厨房。
宁瑰露屁-股往老爷子那边挪了挪,指着另一边说:“谌霁哥,你坐那边去。”
庄谌霁在另一边沙发处坐下。
老爷子收拾了那摊子东西,抿了口茶,看着宁瑰露唰唰地给三方发牌。
她说:“这盘我坐庄,下盘谁赢谁坐庄。”
老爷子抓起牌理了理。庄谌霁看看牌,又看看她,问:“输赢怎么算?”
“算钱——”
老爷子抬手就往她后脑勺拍,宁瑰露灵活往旁边一仰,躲开后不忿道:“我还没说完呢!您又动手!我是说算钱肯定不行,咱们抽二条。”
抽二条就是并上两指,赢的就往输的人胳膊上抽一下。惩罚不重,但要是连着输,那挨起来还是有点儿疼的。
老爷子没说话,那就是没意见。庄谌霁就更没意见了。
一手牌发完,宁瑰露先出,她好整以暇理了理牌,抽出四张:“三个三带六。”
“要不起。”庄谌霁说。
宁瑰露又看老爷子。老爷子依然没说话。
她嘀咕,“要不起就要不起,还不好意思说。”她接着抽两张牌,“对7。”
正要出牌,老爷子慢吞吞道:“我说了不要?三个六带三。”
“嘿!您套我牌呢!太鸡贼了!”宁瑰露盘腿往地上一坐,气恼道,“不要!”
“要不起。”庄谌霁继续说。
“对A。”老爷子接着出牌。
宁瑰露手上捏着对2,她看了看老爷子,说:“不要。”
庄谌霁照旧摇头:“不要。”
老爷子:“4。”
宁瑰露:“6。”
庄谌霁:“7。”
……
第一把不到十分钟,老爷子赢了。
宁瑰露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老爷子抓着她掌心,扭着身子,抬手重重地抽了一下,她“嗷”一声,小臂立竿见影地红了。
她吹吹气,揉了揉小臂,呲牙咧嘴道:“真是心狠手辣!我不管,谁赢谁洗牌!”
老爷子老神在在端起他那大茶缸子又喝了一口茶,没有要洗牌的意思。庄谌霁收拢起牌说:“我洗。”
宁瑰露凑过去跟老爷子咬耳根子:“明明您赢的,您不能欺负人家呀。”
老爷子觑她一眼。宁瑰露在他开口说“滚蛋”前先麻溜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庄谌霁低头洗牌,嘴角却忍不住地噙上了笑。
一把牌发完,这回轮到老爷子坐庄了。
十分钟过去,老爷子以一对王炸结束了牌局。宁瑰露吱哇喊着:“您是不是出老千了!”接着又重重地挨了一下。
对庄谌霁,老爷子稍稍客气一些,但也没多客气到哪去,响声比抽宁瑰露时小,但他皮肤白,抽一下比她那抽两
回的胳膊还红。
宁瑰露看了有点儿心疼,埋怨着:“人家是客人呢,您好歹客气一点,待会把人打得不敢上门了,我看以后您三缺一找谁。”
庄谌霁收回手臂,笑着说:“没多重,不疼呢。”
旁的人还真没这个胆量敢和老爷子一块玩牌。就算敢,老爷子兜里揣着他那八公斤重的面子,自持身份,也必然不会上桌。
但庄谌霁不一样,他也算是老爷子看着长大的,都不用尊称一声“老首长”。在老爷子心里他和宁瑰露、宁江艇是一样的小孙子,毕竟也管他叫声“爷爷”。
宁瑰露摩拳擦掌要帮他“报复”回去:“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抽回去一回!”
这要是大伯在这,估计又要拍她一巴掌,说她没大没小了。
同样是被揍到大的,宁江艇见了老爷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得绕着走,偏偏她天生长了熊心豹子胆,越是挨揍越要跳起来挑战“权威”。
连输四把。老爷子赢了三把,庄谌霁赢了一回。宁瑰露摸着通红的胳膊,觉得是自己这位置风水不好了,嚷嚷着要换位置,磨磨唧唧地又转到了老爷子对面。
这么一换,竟然还真让她赢一回了。
她做了地主,一赢赢两家,先抽庄谌霁。
她抓着他手掌,攥平指节,指尖勾着他掌心,笑吟吟地、光明正大地揩油。
庄谌霁微微抿唇,见她架势半天也没落手,在老爷子目光下燥得脖颈要烧起来了,脸上摆得行若无事说:“没事,你打吧。”
她笑着,两指抽下,往旁一带,声响不小,但其实没多重,手指泄力,只是听起来打得挺重。
一位阿姨出来在旁边“观战”,笑眯眯打趣说:“小露这是舍不得打啊?”
庄谌霁脖颈的红潮倏地一下从下颌烧到了耳根,热气上涌,连胳膊都唰的通红。
阿姨哪管人面子,还追着打趣:“小庄是不是害羞了?”
“不是……”
他欲盖弥彰,越想躲,脸越燥。
宁瑰露心里都笑翻了,顾忌他脸皮薄,看向老爷子,转移话题道:“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才是要报仇了。”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又托起老爷子的手臂,对着手指哈了两口气。
老爷子倒也输得起,由着她起势。
宁瑰露哈气哈了半天,胳膊一挥,终于落下了手,两指却只在老爷子胳膊肘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狡黠地笑着说:“您看,我这叫以德报怨。谁和您似的,得理不饶人,赢几盘恨不得抽死我。”
谁成想她还有这招,老爷子脸色和吞苍蝇似的青白交加。
难得见老爷子吃瘪,还说不出个不好,阿姨更笑得前俯后合了。
时间差不多了。厨房里看着菜的阿姨喊:“露露,小庄,再玩一会儿就洗手吃饭了!”
宁瑰露应着,“哎,好。”正玩得来劲儿,又和老爷子道,“爷爷,再玩两盘,我们吃饭。”
近来老爷子的娱乐活动乏善可陈。家里阿姨就是再造次也不敢带着老爷子一块玩牌。老人上了年纪,能说的上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慢慢地整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然怎么说宁瑰露回来了,老爷子是高兴的。毕竟这家里除了她,也没有谁敢带着老爷子这样“胡闹”了。
到了饭点儿,老爷子明显也有些精力不济了,出牌的速度渐渐慢了,还把一张3看成了2。不过宁瑰露和庄谌霁谁也没说破,就着老爷子说的数打了下去。
外边有汽车驶来的声音,是大伯他们下班回来了。
宁华胜到家时,就看见他们这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务正业”,围着茶几打牌呢。
都不用多问,他就知道这事一准就是小露带的头。
难得看老爷子心情这么好,他没煞风景地叫停牌局,反倒是洗了手,在一边围观起来。
老爷子又把一张5看成了6,打出来。宁瑰露和庄谌霁还没说什么。宁华胜先说:“您打错了吧,这不是5吗?”
“嗯?”老爷子看看牌,弯着腰低着头,对着光瞧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一张5。
老爷子那一向强劲的自尊心哪受得这点委屈,把手里的牌一放,耍赖不玩了:“还玩什么,吃饭了!”
“嘿,您真是……”宁瑰露只得收了牌,“行行行,吃饭吧。”
大伯母和宁瑰露堂哥于少钦一家一块来了。五岁的小姑娘一进门,先啪嗒啪嗒跑到老爷子跟前,规规矩矩道一声:“太爷爷晚上好。”
“嗯,好。”老爷子回答地不冷不热。
于璨在外头是耀武扬威的小祖宗,一回老宅到了老爷子跟前就立马规矩了。
小孩都知道趋利避害,打一回交道就知道哪些大人心软,哪些大人不好相处。
老爷子是颇不好相处的那种人,对待大人和小孩都板着一张脸,还不是外厉内荏型的,严厉得十分表里如一,瞧着铁面无私,实则也是木石心肠。
小姑娘挪挪挪,把步子挪到离老爷子最远的位置,自己把椅子搬出来,老老实实往凳子上爬。
庄谌霁见她爬得艰难,顺手提着小姑娘腋下拎到了椅子上。于璨回头看一眼,发现是见过的叔叔,喜笑颜开道:“谢谢小姑父!”
这回于少钦没拍她嘴说她胡说八道了。
俩回家宴庄谌霁都在,让人不多想都不能。他将给老爷子带的几瓶药酒给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宁瑰露,意思不言而喻。
宁瑰露胳膊肘支着餐桌,手指撑着下颚,对上他的目光,只耸耸肩,什么都没表示,但也近乎默认了。
于少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庄谌霁的肩膀,道:“小庄啊,我比你大几岁,这么叫你不冒犯吧?”
“没什么。”庄谌霁颔首说。
“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吧?我带了两瓶药酒来,补身子的,能擦药,也能喝,咱们哥俩喝两杯?”
庄谌霁还没开口,宁瑰露先不给面子地撅道:“他吃药呢,想喝你跟你爸喝去!”
于少钦略有些吃惊,“病了?在吃什么药啊?”
“胃药,他胃不好。你少灌他酒。”宁瑰露又接过话。
被她夹枪带棒一轰,于少钦也呛声:“你这丫头!这酒还没开呢,你倒先护上了,胳膊肘拐得比嫦娥六号还快!”
这点上江文娴和宁瑰露统一意见。她走过来,在儿子后背拍了一巴掌,责备道:“又喝酒,跟你爸一个德性。那是给老爷子擦身子的,少动歪主意。”
于少钦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被亲妈训得和孙子似的,无奈表示:“没了再让我家听霏寄几瓶回来,引州那边现在主推这个酒做特产,吃了对身体好呢。”
“听霏任期还有半年吧?”
“嗯,太远了,我还是想跟她谈谈回京……”
宁瑰露对这些公事没兴趣,拉了庄谌霁胳膊一下,示意坐她旁边,低声问:“是不是没带药来?”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药,低应一声:“嗯。”
“那吃完饭我送你回公寓。”
他听从:“好。”
俩人窃窃私语,如同家宴上耳鬓厮磨的小夫妻。
他放在桌下的手白皙有力,手背青筋凸起,扣住她的手指,拇指摩挲着,禁锢着不容她挣脱。
宁瑰露抬头听伯父一家聊天,神色懒怠,桌下松松落在膝上的手指被某人抓过去摆在他大腿上,她张开手掌抓了一把,掌心下大腿肌肉顿时一绷。她低低地笑。
于少钦闻声扭头问她:“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说得有理吧?”
宁瑰露根本不知道他刚刚在说什么,五指反扣住手上修长素净的指节,懒懒道:“不清楚,我不发表意见。”
“得,问你是白搭……小庄啊,你觉得呢?”
庄谌霁肩背挺得很直,道貌岸然得叫人看不出他桌下同人纠缠交握的手,仅从侧边一线才能看见他从脖颈燃至耳垂的红晕。他浓丽的眉眼垂着,沉稳深邃得异常,斯文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实听谁的都一样。”
这话跟宁瑰露的话如出一辙。不过于少钦听了他的话,倒若有所思起来。
“今天吃全鱼宴啊。”菜上完桌,大伯诧异说。
宁瑰露接话道:“可不,老爷子今儿个钓了条十五斤的大青鱼,你们早回来一点,还能看见那鱼活蹦
乱跳呢。”
“嚯,刚刚那会儿怎么没人说。有拍照片吗?我看看。”
“没,我没这习惯。”宁瑰露说。
庄谌霁反而拿出手机道:“我拍了视频。”
手机在餐桌上回转了一圈,引发了一圈惊叹。
老爷子看了庄谌霁几眼,甚是难得地露出些满意的神情。
宁瑰露评价道:“我爷照这本事,还能再收拾我二十年。”
大伯都笑了:“你也让你爷歇歇吧,你都三十了,还要人给你操心呢,操心到八十啊?”
宁瑰露搬着椅子往老爷子身边挪了挪,胳膊肘一挽,搀着他手臂黏黏糊糊道:“爷爷,等我八十了你还抽得动我吗?”
老爷子可受不了她这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出胳膊,雄浑的声音掷地有声:“滚蛋!”
“得嘞!”
她搬着椅子又挪挪挪,挪回庄谌霁身边去。
桌旁顿时笑成了一片。
一派和气中,好几个人对了下眼神,许多事不言而明。
用餐正酣,宁瑰露同左右都聊得喜笑颜开,放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低眉看了一眼,神色蓦地收敛。
她要离席,拿起手机侧身同老爷子低声道:“爷爷,我单位电话。”
老爷子眼睛动了下,微微颔首。
宁瑰露推开椅子握着手机急步走向后院,接通了电话:“……对,我是。”
“……”
“我在京市内。”
“……”
“现在?没问题。”
不一会儿,她快步走回餐厅。庄谌霁微微沉眉,有些关心地看她。
意识到自己神色可能不大好,她将手机收回兜里,脸上重新挂上笑,走回餐桌边道:“家人们,我单位急电,有点事现在马上得赶回去一趟。”
江文娴担忧着:“那也把晚饭吃了再走吧?”
宁瑰露还没开口,老爷子抬了下手,一锤定音:“走吧。”
“你们慢慢吃。”她在庄谌霁肩膀上轻拍了两下,“我和谌霁哥先走了。”
庄谌霁沉稳起身,礼貌道:“宁爷爷,伯父伯母,我们先走了。”
“好,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啊!”江文娴关切叮嘱着。
宁瑰露摆摆手,应一声“好”,带着庄谌霁走出了老宅。
夜晚虫鸣聒噪,路灯下蛾蚊飞舞,扑朔迷离。
她和庄谌霁一同上了车,关上车门,她道:“我先送你回公寓。”
“不用,你有急事,我在外面下车,叫人接就好。”他顿了顿,又问,“你那边要去多久,晚上要等你吗?”
“不好说。”
宁瑰露将车开出车位,驶上大路,随口回答:“办完事估计挺晚了,我肯定在单位公寓休息了,不用再等我。”
他沉默下去,也没有接话。
月影朦胧,车窗边光影忽明忽暗。
宁瑰露瞥他一眼,问:“是不是没吃饱?我先送你去餐厅?”
“不用。”
他语气轻淡低沉。
宁瑰露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想着单位打来的那通电话,像在深湖边踱步,不知前方是什么等着她,心头沉沉的。夜凉了,不开空调也不算热。她放下车窗,一只手搭着窗框,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缓缓往龙翔台外的方向开去。
“就在这停吧,你去忙你的。”出了街道,庄谌霁说。
宁瑰露不和他磨叽,啧一声:“我先送你回去。”
四十来分钟后,车停在了教师公寓楼下。
他没有下车,看着宁瑰露。
她想摸烟,手又生生顿在手箱前,不明所以地看他道:“怎么,舍不得下车?”
夜幕深重,黑得只瞧得见双眼。她和他大眼瞪小眼,他欲言又止得让她摸不着头脑。
许久,他笑了笑,终于袒露心迹,很平静地阐述道:“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小露,你不会再过来了。”
她愕然失语。
车内静下去,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失笑说:“我在你那就连这点信誉也没有?”
他仍笑着,声音平和得不可思议,话语内容却叫人相信他把自己的心已经搅打成了一捧烂泥:“从明天开始,谁第一个找你,你就会去找谁。你不是喜欢谁,也不会偏心谁……你只是无聊时候想找个人在一起,他们是,我也是。”
他笑笑,看起来挺无所谓的,已经彻底接受梦醒后惨淡的现实了。
他的直白让她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你这人真是……”
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将她彻底剖开看穿。
连她隐晦的,幽深的,连自己都不曾剖析过的心思都已被他洞悉。
她用顺其自然的态度掩盖不主动、不负责的感情戏法,被他一段话揭露。
人与人之间都需要距离,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另一个人看得太透。她也是。她抵触他的越界,可又抑不住那淡淡的心疼。
他没什么怕的,他早已赤诚、无遮无掩地将血肉躯壳都袒露在她面前,连那些阴暗的、晦涩的、脆弱的、歇斯底里的情绪都已展陈无余。
他把话说绝了,把所有路都堵死了,以退为进让她连反驳的余地也没有。
矢口否认只会显得卑劣,她无言以对。
他很轻地哂笑了一下。她的反应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宁瑰露伸手握住他胳膊,很轻地叹了口气,将他往身侧一带,抬颌亲了亲他的唇角,又从他唇角吻到柔软凉薄的唇。
吻并不深,轻轻相贴就分开了,像妥协、像允诺。
她低低说:“去拿两套衣服和药下来,我带你去单位公寓。”
猎人和猎物调转身份,她明知是阳谋,仍心甘情愿踏进他的圈套。
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毫不犹豫地加深了这个吻。
夜色昏沉,叫人脑子也不甚清醒,色令智昏。
她明明理智尚存,分得清轻重缓急,但此刻脑子里也只有一句无可奈何的,怎么这么粘人?
可自己招惹的人,还能怎么办?只能纵容。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宁瑰露,你娶我,我跟你……
下一段高速路后,离山很近的平坦地带有一片规整的公寓。
紧密的绿化带将公寓群与公路远远隔开。
附近没有商场和餐饮店,若是不知情的路人往这多看几眼,约莫会奇怪这么荒芜的地段怎么会有房子。
过两道岗亭,车停在公寓楼下。
透明防弹玻璃门泛着冷光,门禁森严。
宁瑰露将门禁卡和钥匙给庄谌霁,交代道:“外送只能放最外面的岗亭,出入记得带卡。我就不上去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缺什么,后面一楼有家小便利店能买日化用品,先将就用,我这条件比较简单,除了有张床,什么都没有了。”
接过卡,他俯下身抚摸着她脸颊,在另一侧很轻地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等你回来。”
这一吻落得有些突然。她怔愣片刻,仿佛在夜路上踽踽独行时,两侧路灯一盏盏亮了。前路依然未知,孤独却忽而消散。她恍然发觉为何那么多人高呼自由第一,却依然前赴后继走入婚姻“坟墓”。
她静了一会儿,扬起嘴角,笑着伸手,勾了勾他下巴,道:“我要是回来得晚,你就先睡,我到楼下了再打你电话。”
“我睡不着的。”他沉沉的目光凝望着她,又说了一遍,“早点回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撒娇?
尤其顶着这么正经的神色,会说这样粘人的话。
她语气
很轻很软,仍带着笑和不自察的妥协:“上楼去吧。我去单位了。”
他颔首,若不看那双牵扯不移的眼睛,神色还是沉着冷峻的。他合上车门,目送她驱车离开。
开出去很远,她瞥了眼后视镜,镜子里有一个小点,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车后远远眺望的身影。
她唇动了动,嘴角弯着,无声道:笨蛋。
十来分钟后,车驶向单位大门,她扫了一眼岗亭,发现今天站在岗亭外的执勤小哥是个新面孔。
岗亭是全天值守,三班倒。这个岗位是不会频繁换人的。职工进进出出的次数多了,对门口执勤的人也有了些印象。
新来的这位小哥更为不苟言笑,远远打手势将她车拦下,公事公办地查过她身份信息,敬了一礼,抬杆放她进去。
已近九点,单位内陆陆续续有人下班离开,但办公楼内依旧灯光通明。
宁瑰露从地下车库上楼,对着电梯反光镜整理了一下上衣,将有些凌乱的长发扎成一束,利落干练地直奔会议室。
谈话室在顶楼,她从电梯口出,一路遇见几个脸熟的同事。对方看见她,脸上不掩惊讶,点头同她打招呼,寒暄问:“宁工,休假结束了?”
她回之一颔首,只说:“回来办点事。”
擦身而过。
绕过廊道拐角,她站在会议室大门外挺直肩背,轻吁一口气,抬腕叩响了会议室的门。
“请进。”
里面传出一道稳重的应答声。
宁瑰露握着把手,推门而入。室内灯光大亮,五六米的实木长桌旁坐了四个人,皆抬头向她看来。
其中有三位穿着绿色军装的中青年,还有一位年长者,是她的上级。
她向内迈进一步,反手合上门,脚跟一叩,抬手行礼,道:“邹政委。”转身又扫过其余人,逐一点头示意。
邹政委态度和蔼,向她招手,示意她入内就座,又温和道:“这么晚了把你叫过来,应该吃过晚饭了吧?”
目光一对,她明白他的意图,是示意这次谈话性质并不严重,让她不必太紧张。
她放下行礼的手,点头答:“吃过了。非常抱歉,从家里过来有点远,让大家久等了。”
简单寒暄几句后,邹政委抬手给她介绍道:“这是调查组的几位同志,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你如实回答就好。”
宁瑰露应下“好”,在长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不同于领导行事的和蔼。调查组的几位“衙内”铁面无私,谈话流程稳健有序,先核实她的个人信息,签署保密条例后才步入正题。
一位调查员手肘下压着一份证物文件,他将证物袋递给宁瑰露,问:“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宁瑰露接过袋子,看到一枚纽扣电池大小的小元件。她端详片刻,有了猜测,心里略有吃惊,面色依然不动声色,问:“是窃听器?”
调查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示意她回答上一个问题。
宁瑰露摇头:“我没有见过。”
“这是从你办公室查出的窃听设备。”调查员这才说。
尽管已有猜测,宁瑰露心还是猛地一沉。她反复掂量几回,追问:“这是在哪个位置发现的?”
茶水映照着明亮的灯光,落下一片白的光斑。
刷过门禁卡,庄谌霁乘电梯上了宁瑰露的公寓。
做好了目睹家徒四壁的准备,进入后发觉比她说得要好一点,房子里不只有一张床,简装家具都配备齐全,只是看得出住在这的人压根没把这当家,活动区没有什么生活痕迹,连鞋柜一拉开都是空的。
他站在小客厅看了一圈。
这儿比教师公寓的面积更小一点,约莫只有三四十个平方,一览无余的一室一厅,装修也简洁。
卧室门敞着,他按开灯,朝里看了一眼。这里倒很有宁瑰露式的风格了。
衣服胡乱扔在床上、椅子上,被子像麻绳一般拧着,床头摆着几本专业类的书,还有一台笔记本。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制造出这一切混乱的场景——下班回来后困得不想动弹,躺在床上蠕动着把衣服脱了,又哄了半天才把自己哄去洗澡。洗澡后又有精神了,抱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会儿工作,困了把电脑一扔,稀里糊涂压着被子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将要迟到,或者被电话叫醒,匆匆忙忙换上衣服,什么睡衣、脏衣服都不管了,拿了钥匙径直出门——然后,就有了他看到了这一堆混乱的场面。
他叹口气。无言以对。
进入卧室,先将地上的衣服给她拾起,拎在手里,统一塞进洗衣机。
他敢肯定四件套也有一两个月没换过了,索性把旧的拆下来也一块洗了,接着找了块毛巾擦干净起灰的床头和飘窗,又用拖地机将地板清扫一遍。
收拾完卧室,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没有回来。他又接着把客厅和厨房整理了一下,估量着要不要补充点什么东西。
冰箱里有一盒过期的酸奶和几瓶啤酒。
抽油烟机上没有一丝油烟痕迹,橱柜里也没有一只碗、一双筷子。
很难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若不是单位有食堂,恐怕家里除了外卖不会找到第二样和食物有关的东西。
他看得直叹气。
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十点过去了。
洗衣机的嗡鸣声还没有停,洗好的衣服晾起来挂在阳台上。四件套在滚筒里被搅打成一团。
他站在阳台上,手搭着围栏,向后山眺望。
那是正在开发的、一片荒芜的山。树木并不多,山石陡峭嶙峋,一条公路从矮山隧道穿过。他顺着那条路描摹着路径,描出一条通往楼下的路,近乎荒谬地想,她会不会就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里。
等待总是焦灼难捱的,可又如此难能地充满希望。
至少,此刻他知道她会回到他身边。
宁瑰露重复了一遍对方说的话:“您是说,盆栽里?是那颗龟背竹的盆栽吗?”
“当然,你办公室难道还有其他植物?”调查员反问她一句。
她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据我们了解,这盆栽是你的私人物品,对吗?”
“对。”
调查员提笔写下记录,再问:“你对盆栽里的窃听器知情吗?”
“不知情。”
“盆栽是否是你亲自购买?”
回溯的记忆如浸水蚕丝般骤然抽剥出来。
——“宁总工,有您的快递。”
——“我帮您查过了,一盆植物,没其他东西。”
——“寄出地我看了下,是泾市的一个植物市场。”
……
从回忆里提炼出信息,宁瑰露回答得很缓慢,但条理清晰:“不是,六月初,具体哪一天需要查岗亭登记表,我收到盆栽物流件,执勤人员告知我‘快递已经查过,没有其他东西’,窃听器如果出现在盆栽里,我倾向于是在在室内时被动了手脚。我不常在办公室,除了我,也有其他人员可以进出。我没有理由要自己窃听自己。”
针对她的表述和澄清,调查员反应很平淡,又反复追问了多处细节。
1.盆栽是谁送的?
2.不知道物流寄送人,为什么会签收?
3.曾以为是朋友寄送的礼物。朋友是谁?什么职业?什么身份?
4.是否注意到有人在你不在场时进入你的办公室?
5.是否有外部人员频繁联系你,或你频繁与外部人员联系,特别是与工作不直接相关的人?
6.是否遗失过钥匙、门禁卡或者其他让未授权人进入办公室的物品?
7.有无怀疑的对象或线索,认为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
8.是否愿意配合我们进一步调查,包括查看你的通讯记录和电脑文件?
她挺拔的腰背像支着一根不肯
弯折的长枪,回答尽可能理性且诚实,对最后一个问题,眼睑微抬地看着对面调查员,没有回答。
气氛一度僵持得有些凝重,她的上级轻咳了一声,缓声提醒:“小宁……”
薄凉灯光下,微噪的空调输送冷气,让她手臂浮起一层小刺般的鸡皮疙瘩。
在数道冰冷审视下,她忽地有些心灰意懒,平静道:“可以。”
调查员们侧头低声协商,不一会儿,坐中间的那位调查员将一个透明证物袋推到了她面前,提醒她要交出哪些物品。
宁瑰露将手机、办公室钥匙及电脑密码写在纸条上,放入证物袋。
调查员说:“这里还有一条信息要和你确认一下。”
她点头表示明白。
调查员将写有名字的纸张推至她面前,问:“你认识一个叫傅立行的人吗?”
宁瑰露接过纸条看了看那三个字,一时没想起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指节抵着额头,缓缓敲了敲眉心。
调查员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催促问:“认识,还是不认识?”
她皱了皱眉,将纸条按在手指下,微一摇头回答:“我身边没有姓傅的朋友。”
“你确定?”
调查员再反问一遍。
“我确定。”她肯定地点头。
几位调查员又低低交谈几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似乎是在表态。
一分钟后,一位调查员同她说:“如果这个人和你有联系,一定要报备。”
她指节在名字上点了点:“我能问问,这个人是谁吗?”
“GT集团你知道吗?”
GT集团?印象不深。
她摇头表示的确不了解。
调查员说:“这个人是该集团首席技术官,最近在内陆活动频繁。”
内陆?
宁瑰露随口问:“GT是一家海外公司?”
“不,在南岛。”
宁瑰露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凝了一下。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告一段落后,宁瑰露又被政委叫去办公室促膝长谈。
在人前,邹政委的态度是向着她的,毕竟她是他手底下的技术骨干,上下一体。但关起门来,该交代的,敲打的,一句也不少。
开车回到公寓,已经十二点了。
宁瑰露已身心俱疲,车停在楼下,没有熄火,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往后一靠,搭在窗框上的左手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烟雾缭绕,她在夜色静默中消解心里头难言的情绪。
她自问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却被当嫌疑人一样排查、审问,说没有一点情绪是不可能的。但已经不是孩子了,孩子不高兴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拍桌子走人,而成年人只能将所有情绪咽回肚子里。
多大一点事啊。至于吗?
她在心里自嘲两句。整理好心情,抿了一口烟,正要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头一侧看见了站在大楼门口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硬质衬衫,挺括的长裤下长腿笔直,身姿挺拔颀长,是夜幕下一道难以忽略的俊影。他没有走近,站在台阶上,给她留出了空间,视线透过车窗,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还夹着香烟的手指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将烟头摁灭。
关窗、拧钥匙、熄火,一气呵成。
她推开车门下车,朝他走去,扬声笑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楼上看见我车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在空调下着了凉。
他走下台阶,手臂揽过她的上身,手掌严密包裹着她的肩头,没有问她刚刚独自一人时拧着眉头在想什么,他说:“一直在等你。去了这么久,现在饿不饿?”
“还好。”
她笑笑,耸了下肩。
他落在她肩膀上的手掌上抬,指背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将她刻意扬起的嘴角很轻地按了下去,让她不必再强颜欢笑。
门禁卡落在感应处,他们并肩进入大厅。
她侧了下头,张唇,用牙齿咬了咬了他的指尖。他没有收回手指,拇指抚过她发烫的眼尾,说:“我下碗面条,你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一觉,好吗?”
她喉咙滚了一下,轻哼一声,说:“嗯。”
电梯门开了,她跟他一同上了电梯。按下楼层后,她将下巴砸在他肩膀上,微微合着眼睛等待电梯上升。
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缓缓回落。
“谌霁哥。”
静谧的电梯上升嗡鸣声中,她懒懒散散叫他名字。
“嗯。”
他应她。
她伸手圈着他腰身,手指不老实地在他紧实的小腹上摩挲着,闷闷笑着调侃:“身材这么好,还这么会疼人,以后谁娶了你,真是好命。”
他睨她一眼,转开目光,果然不搭理她了。
犯贱得逞,宁瑰露眯着眼睛,笑得肩膀都抖。
胳膊托着一个沉甸甸的人形软骨生物回了房门口,他插进钥匙开门。门内灯没有关,暖色的灯光从入户口泻出。
在嗅闻到馥郁的洗涤剂花香时,宁瑰露睁开了眼,视线往前看,一眼瞧见阳台上晾挂起来的衣服。
她惊讶问:“你帮我把衣服都洗啦?”
“嗯,再不洗能长蛆了。”他淡淡说。
“不至于吧,也就……”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发现好像是放了得有几天了,“其实也不脏,就是堆得有点乱……哇,你把我被子都洗了,晚上睡哪啊?”
“换了新的。”他说。
宁瑰露往里走,发现房间大变样了。卧室被收拾的整整齐齐。堆得不堪重负的床换了新的四件套。米黄色的桑蚕丝棉被套一看就高级,连光泽都丝滑明亮,把她这“狗窝”都衬得高档了起来。
她“哇哦”一声,当即就要往床上趴,被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薅起来。
完全不能容忍此种行径,他语气严肃:“洗了澡再上床!”
“什么意思,嫌弃我啊。”她立刻抬头瞪他。
他同她讲道理:“刚换新被子,怎么也应该要干净两天,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干净?”
面对她混淆是非的能耐,他简直拙言:“衣服脏。”
她把洁净的衣领提起来,咄咄逼人质问:“哪里脏?”
他无奈地俯身低头找证据,鼻尖在她衣领轻轻嗅了嗅。
“怎么样,没有味……”他的鼻息从衣领探上脖颈,硬挺的鼻尖在她颈侧摩挲,痒得让她语气一泄,蓦地想笑,“别别别……”
她用手背抵开他的脸,又捏了捏他下颌:“别闹,我还没洗澡。”
“承认自己脏了?”他声音沉沉地笑。
“你这人真是……”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她扭过头,对上他漆黑深邃而又带笑的眼睛,忍不住也笑了,抬起下颌轻轻撞了撞他的唇。
他低头,礼尚往来地在她唇上碰了碰。
俩人越靠越近,唇色摩挲得殷红。
她将他双臂放在自己腰后,命令他:“抱我。”
他抱住了她的腰,她双臂搂着他肩颈,往他身上一跃,他一把将她抱起,宽大的手掌捧着她的臀肉,抬着下颚吻她的唇。
她双膝夹住他的腰,双手推着他肩膀,将他推向床铺。
他腿一弯,坐在了床侧。她顺势跪坐在了他腰腹上,捏着他下颌道:“这不算我上床了吧?”
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个很小的上扬的小勾。摄人心魂。
“男狐狸。”她吻吻他嘴角,低声说。
他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很轻地说:“我好幸福。”
结实的手掌反复摩挲她后背,一下接一下。一颗疲累的心此刻缓缓落沉,被滚烫馨香的怀抱稳稳接住。
她心说,好像是有点幸福。
在她拧开他衬衫纽扣推着他想往床上倒时,他禁锢住了她的腰,捏着她鼻子,不容反驳道:“去洗澡,我给你煮面条。”
她瞪着眼和他对峙了一会儿,在他并不退让
的眼神里恨恨抬手,一拳锤在他肩膀上,愤愤迈腿,从他身上跨下。
浴室多了一套漱口杯和剃须水,空气中还有淡淡清凉的薄荷气息。
她的私人地盘被堂而皇之地入侵。
难得的,她竟不抵触。
从浴室出来,厨房里热汤翻滚,汩汩作响。她擦着水淋淋的头发走进去,和他并肩站着,看着一把散开的面条缓缓下沉。
“二哥,你好贤惠啊。”
她揪着湿漉漉的发尾挠他侧脸,贱兮兮地打趣说。
他盯着汤锅没有答。
她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菌菇的清香,刚想问这个汤放了什么。
他忽然道:“你不是说谁娶我谁好命吗?”
“嗯?”她以为听错了。
他明净一如少年时的眼睛盯她,语气不似玩笑,对她说:“宁瑰露,你娶我,我跟你回家。”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一三五别人,二四六你。……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反应简直是意料之中。庄谌霁收敛了认真的神情。目光转向汤锅,拾起筷子将湿软的面条搅了搅,唇角又拉了下去。
看穿他的情绪实在简单。宁瑰露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他的臭脸。
从无人问津的少年到如今叱咤商界的“庄总”,他在成功的路上稳步踏进,似乎从无差池。
他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所以一旦开始一段感情,他就目的明确地先奔着结婚而去,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他偏偏遇到的是宁瑰露。
一个永远叫人想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的人。
面条从翻滚的热汤里挑出来,过一道冷水,大碗盛着,又勺进两勺鲜香的热汤。面条在汤里缓慢地舒展着身姿,那汤清澈,撒上一小把葱花,香味四溢。
她按口味加了两勺生抽和一小勺蚝油。清汤变得浑浊,像他们如今的关系,不清不楚。
自打回京市上班后,宁瑰露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这天晚上或许是热汤暖胃,她竟做了个清醒梦。
梦里是条乡下的小道,虽是夜晚,但月亮是亮堂堂的,能将小道和草茎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走在那小土垄上,小牛皮的皮鞋走久了硌脚,鞋头有些硬,顶得脚指头疼。
土垄两侧是高大玉米地,土地肥沃,玉米秆也长得比人还高。她手里捧着一个玉米,掰了穗苞叶,生吃,一口啃下去,清甜,带点儿奶味,口舌生津。
外婆和她讲过女娃娃不能一个人走玉米地。但她是个无法无天的,没在怕,况且庄稼地外就是村户,处处都有人。
走着走着,脚越来越累。一根玉米吃完,应该过了有十来分钟了。可这块玉米地好像没有尽头,怎么走也走不出边。
天愈发漆黑了,云遮了月,虫鸣声尖锐,“呲嗷呲嗷”,此起彼伏。
她往回看看,又往前看看,两头都瞧不着人,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天地那样地辽阔宽广,她像一头栽进了玉米海里,终于后怕了起来,扔了手里头的玉米棒子,闷头又往回走。
小道旁的草丛在动,两排的草都窸窸窣窣的,她以为是风,抬头一看,玉米秆都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晃动。
草丛里有东西,很可能是蛇。
想到这,她后背唰一下起了一层冷汗,鸡皮疙瘩肃然起立。
腿上很痒,应该是被虫子咬的,但她不敢弯腰,也不敢抓,整个人定在了那里,不敢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
她下意识地喊了起来:“哥!哥!”
声音细得像猫叫。
她一喊,那草丛就不动。她壮起胆子,抬起脚狠狠一跺,悉索声从草丛里游离向玉米地。不像蛇,但一定是种四足动物,爬得很快,踏过草叶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她撒丫子疯跑了起来。
声音紧得带着哭腔,她大声地喊:“哥!哥!哥!”
实在没办法了,她又喊:“外婆!”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那样空旷的庄稼地里,没有一道能回应她的声音。
喊到第四遍,嗓子劈了,鼻涕眼泪顺着风往脸上抹,实在难堪得要命。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宁江艇的声音。
隔着看不见人的玉米秆,从遥远的尽头传来熟悉而嘶哑的嗓音:“小露!你在哪?”
“哥!哥!”
一听到宁江艇的声音,她就呜呜地哭着流眼泪了,咧着嘴喊:“哥,我害怕!”
宁江艇朝她吼:“你站在那,不要动!”
“我没动!你快来啊!”她哭得眼睛都看不清路了,又急又气又害怕,“这里有蛇,我怕啊。”声音也在抖。
“别怕,我过来了!”
“哥,你看见我了吗?”她垫着脚抻着脖子往前看,可怎么也没看见宁江艇的身影,两侧的玉米秆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丁点儿响动。
她吓得要哭了:“哥,你在哪儿啊,我看不见你,你别吓我!”
一根树杈子从玉米秆地里伸出来,不由分说就先给了她一下,裹着风,唰的一声,抽她后背上,啪一声响。
少年露出头来,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又沉又亮:“你这胆子还离家出走!回去姥姥抽死你!”
她跳下田垄,一把抱住了宁江艇,仰着头,咧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
那是她长这么大哭得最没面子的一次。
“打疼了?”宁江艇摸摸她后背,又恨铁不成钢说,“不打你不长记性,回去我告诉爷爷,让爷爷再抽你一顿!”
她扁了扁嘴,眼泪和扁豆似的掉,委屈地保证:“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玉米地尽是泥。宁江艇把她抱上土垄,拍拍她裤脚上的泥,迈上来,拽着她胳膊往前走,气不过道:“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就给我找麻烦,以后不带你来姥姥这了!”
她自知理亏,也知道宁江艇只是说气话,嘴巴撅得能挂油壶了,抬头看看宁江艇高大的背影,握起拳头,砸了他后背一拳。
“欺软怕硬。”宁江艇斥责她,“等你长大了,看谁还天天围着你转!”
“那我就不要你了,我去找一个新哥!”
“你去找,我看哪个倒霉蛋还敢要你这样的妹妹!”
那条路又长又黑。他们吵吵嚷嚷地往前走,她再没有害怕。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怀里钳制着一条胳膊,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庄谌霁仍呼吸平缓地睡着。她眉宇一松,放开手,坐起身,正要穿鞋,一双胳膊搂上了她腰。
“起这么早?”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她“嗯”一声,侧手摸摸他困倦的脸:“还没睡醒吧?再睡会儿。”
“不困了。”他低低问,“昨晚是不是做梦了?”
她缓了缓神才应:“嗯,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把你弄醒了?”
“没,我没怎么睡。你做了什么梦?”
她晚上呓语了几句,他没有听清楚。
她静了一会儿,笑了笑,简单道:“梦着我哥了。小时候我外婆不给我买大狼狗,我就闹离家出走,抄近路想去坐大巴回市里,就沿着玉米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不出去了,往回跑,遇着四脚蛇,差点吓尿裤子,我哥追来找我,把我臭骂一顿领了回去。奇怪了,那时候太小,事我都忘了,突然在梦里又想起来了。”
简单讲完,她握开他胳膊说:“你睡吧,我去上个厕所。”
她进了洗手间,掩上门,推开窗户,打开换气,倚着窗台点上了一根烟。
天色蒙昧,月华尚存。
她盯着窗外出神片刻,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毫无缘由的,昨晚调查员的话又在耳侧响起。
——你认不认识傅立行?
傅立行。
究竟是在哪听过?
科技大会上?
怎么没印象。
一根烟快到尾了,她精神勉强振作清醒一些。
“露露。”卫生间门被叩了两下,门外的声音低沉严肃,“你是不是又躲里面抽烟了?”
她一顿,立刻掐了烟。
“没有啊,”她扬声
不爽,“干嘛,我上厕所你也要监视我啊?”
他说:“别演了,我听到打火机响了。”
宁瑰露:“……”
手机和打火机都被收走,她敢怒不敢言地过了几天极其消停且健康的日子。
三天后,按规定时间去单位取手机。没曾想,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自上次校园一别,辜行青已有近两个月没有再见过宁瑰露。
她回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在半个月前。她说自己很忙,让他专心学习。
其实稍稍解读一下,就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是不合拍,别浪费时间了。可他闭目塞听,宁愿自欺欺人。
他偏执相信她是真的忙,而不是……新鲜感退却,已经厌烦了他。
“小青哥,怎么又喝多了?”
餐厅将要打烊,服务生小哥扭头回来收拾里面的餐桌。却看见青年捏着酒罐伏在餐桌上,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也不动。
“小青哥?”
他拍拍对方后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得把餐盘先撤了。
从后厨再出来,趴在桌上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桌上压着一张百元钞票。
“哎?这么多?小青哥!小青哥!”
他跑几步追出餐厅。
空寂的街道上,只有一道单薄、孤独的身影走向夜色深处。
薄烟顺风徐徐吹回,又腾升着,消失在夜雾里。
他落下手,指间烟头明灭晦涩。
温热的烟雾吻过他的唇,就像抿她抿过的雪茄。
他不再会因一口烟而呛咳不止,也懂得了尼古丁的好处。
他一次次回到和她吃过饭的餐厅,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想着她曾经是怎样慵懒而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些令他动情的话,仿佛就能确信她还是喜欢他的。
是你说我很特别,
是你说你与我一见如故的,
是你告诉我,我在你那是例外,
也是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走。
我愿意。
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矜持,自尊……我都不要了。
你哪怕是再骗骗我呢……
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他从消防队领回父母遗物。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姥姥撕心裂肺地哭,捶打着心口,而他却像捂在水膜里,与周遭都隔着一层,只是凭借本能地、机械地做完一切该要他做的事情。
如今他又回到了那样茫然的境地,又一次,被命运毫无预兆地抛弃。
他的失魂落魄已难遮掩。黄温意讥笑地和他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芮倩就是圈子里有名的玩咖,你以为她的朋友难道就会是好人?黄温意又怜悯地和他说,辜行青,算了吧,你的人生别再毁在她们那样的人手里了。
想要走捷径的人已幡然醒悟,在融不进的圈子里硬融,只会是一个笑话、一个小丑。而那个清高、自命不凡的青年却在欲-望泥沼里清醒沉沦。
作为一条被“放生”的“鱼”,他若聪明,就该头也不回地奔向大江大河。是他心有不甘,愚笨到底,心知肚明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她那样的人,于是还想回头再看她一眼,笃信她那一句“你是特别的”,想徒劳地用破碎的尾鳍和黯淡的鳞片再度留住她的目光。
他怀着胆大而又膨胀的私心在进行采写实践时提交了军工类的专业访谈主题。
题目毫无意外地通过。他借用表姐的关系,进入了她所工作的单位。
神秘而强大的机构静卧在首都一隅。严肃、庄重,是带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眼睛无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也不敢错过任何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人。
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都忙得无暇他顾,连瞧见陌生面孔都没时间多看两眼。表姐也很忙,在门口匆匆同他见了一面,将他交给专门负责宣传的同事负责就立刻离开了。
知道他是学国际新闻的,宣传科的领导待他都十分友善,态度和蔼可亲地同他讲哪些地方能记录,哪些方面不便详提。
他明白规矩,可仍忍不住四处环顾。
好在人家只当他好奇,甚至宽容地带他参观了办公楼。
工程师办公室里人人忙得头也不抬,一眼扫过去全是陌生面孔,实验室里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也正专心致志地进行实验。
领导见他驻足,透过玻璃向里看,当他是好奇,简单和他讲了讲研究员正在做的事。
他不时点头,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只有自己清楚,他看得不是仪器,也不是实验过程,而是努力通过研究员的防护面罩想要看清他们的模样。
在这样一座庄严而宏大的“堡垒”里,他能被允许参观的范围实在小的可怜。
一直到进入顶楼的会议室,他也没能看到那个想看的身影一眼。
情理之中,可失望无可避免。
连接受他访谈的对象都看出了他失落的情绪,打趣问他是不是参观完之后发现这里和想象出入得很大。
他不得不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中。
为了这场访谈,他做足了准备,因此尽管失落,仍按计划完成了访谈。
大抵因为他还只是个学生,对方待他十分耐心温和,访谈结束后,被访谈对象夸赞他胆子大、敢想敢做,以后必然会在做新闻这条路上做出一番成就。
他尴尬笑笑,深知自己私心远重于公心,担不起对方的期待。
“邹政委。”他还是没忍住在最后将要离开时,问出了最关心的事情,“可能有点突然,我想问一下,宁瑰露宁老师是在这里工作吗?”
对方神色意外,眉宇略略下沉:“你认识她?”
他察言观色,意识到可能有失言,当即找补道:“我在一次论坛会议上见过宁老师一面,也是宁老师的讲话让我有了做这个访谈题目的兴趣,所以我很感激宁老师。”
他的解释有些苍白,但以他的身份也圆的过去。
邹政委微微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笑着,很和蔼地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关联,回头我见到小宁,一定把你的话给她带到。”
他有些不太自然地笑笑,又追问:“所以宁老师今天不在吗?”
邹政委说:“不巧啊,她最近休假了。否则知道你们还有这一层缘分,我肯定帮你把她叫来。”
“缘分”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让他有种几乎想要流泪的冲动。
理智控制住了,他态度谦和,大大方方又四平八稳地向对方道谢——控制住他的那根理智神经就像牵着一把尖刀,刀头却不对着他,而是对着她。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深怕稍有逾越,会刺伤她,给她造成极大麻烦。
从工程院离开,宣传科的几位领导照旧将他送至门口。
他拼命想留住些什么作为他来过的纪念,与她有关的纪念。
走至快要出门时,他弯腰蹲下身,借绑鞋带,食指缠过路边草丛,那样不知足而近乎卑微地掐下一支草茎。
她说过她最喜欢的植物是狗尾草。他像一个小偷——也的确是一个小偷,从她走过的地方偷了一支草,谨小慎微地藏进袖子里。
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来过,他们接近过,他们不是两条再也不会相遇的射线。
可命运仿佛有意捉弄他。在他灰心丧气正要离开的时候,他从一辆银灰色车的半降车窗中,陡然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侧脸。
腿在他反应过来之间先一步转身追了过去。
她的车速很慢。
他几乎是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迈腿追上,拦住了车。
猛地一脚刹车让车头堪堪停在了他身
前。她错愕地放下车窗,瞠目结舌,在“你怎么在这”和“你找死”之间气不打一处地选择了后者,恐极反怒问:“你活够了?”
他眼眶滚热,竟先掉了眼泪。
宁瑰露是回来取手机的。
回公寓时不仅带了手机,还带回一个人。
烟雾从她唇齿鼻腔淌出,混乱地无序地缭绕溃逃。就像她此时烦躁的情绪。
车都要开到公寓楼下了。
趁红灯,她拇指捻住烟头,弹掉烟灰,平淡道:“过了红绿灯那边就有个公交车站,待会放你在那边下。”
坐在她副驾驶的青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倚靠着,眼泪悬挂在下颌处,像贴了一粒珍珠。
她从没见过这么能哭的男人。
从拦她车开始哭,跟她走时一路哭,还能边哭边和人撇清,是他太激动了,不关她的事。
领导们显然都没想到这么大一男孩还能这样“感性”,见着“偶像”了还能激动到哭,轻重话都不好说,欲言又止,只能语气和顺、实则眼不见心不烦地打发宁瑰露赶紧把人带走。
车停在公交站台前,副驾驶的乘客却没有下车的意愿。
她从别人三言两语里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感慨于他的小聪明,此刻也没什么还要再问的。她掐了烟,从扶手箱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他湿淋淋的眼睛抬起看她,又别过头,又一次抿唇,舔唇,紧紧咬住唇。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不可能陪他在这做一天哑巴,等着谁先熬不住谁先妥协。
她俯身捏过了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脸上湿润的泪痕擦干净。
劲瘦骨感的指节按住他下巴,按得有些疼,让他没法再扭头,白皙的下巴多了两个红指印。
湿润的睫毛挂着眼泪,被擦干净了也仍然湿湿地打缕。
他苍白的唇在抖,游离的目光在这一次终于大胆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头发长了。他心说。
“别哭了,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她说。
“你为什么……”他声音哽塞沙哑,几难说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为什么不联系你?嗯,你不是看到了吗?”她将手机从扶手箱上拿起来向他示意,“手机上交了,今天才取回来。”
她的话有太多禁不住推敲的细节,可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她一句解释。哪怕骗骗他,他就会顺着她的话将自己骗下去。
他像失而复得一件宝物,喜极而泣,解开了安全带,伸出了双臂,将自己按在了她怀里。
眼泪顺着垂下的眼睑溢出,掉在了她瘦削的肩上。不一会儿,浸湿了她的肩膀。干燥的、带着洁净花香的衬衫为他的眼泪湿了一大块。
她垂放,搭在扶手箱上的胳膊,好一会儿才抬起,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说:“好了,好了,不哭了。”
“我知道你很忙……”他声音喑哑地快能从洼处捧出一捧水了,“我不是要缠着你,烦你,只要你有时间的时候回我一个字,一个表情都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忙,但你好好的,就放心了……
“可是你总是那么突然地消失,我联系不上你,就会胡思乱想……”
他的手掌捧住她的肩,委屈地将脸往她颈窝里埋。
她没有应答。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透过窗框往外看。
正是最燥热的季节,风也不起,树叶是浓郁的绿,天是介于天蓝和靛色之间的蔚蓝,飞机气流拉出尾线,像将晴空横截两半。
光穿过遮光膜透进车窗内,仍然暗暗沉沉。
他抬起头,手掌捧住她的肩,低下头想向她索吻。她一侧头,他的吻擦过她的嘴角,落在她下颌上。
便是他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转头,将他推开,平淡问:“你要去哪儿,回学校吗?要是不想坐公交,我帮你打车?”
在她撤离的一瞬间,他闻到了她身上陌生的气息。是一点很淡的、无意沾染上的男士剃须水的薄香。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样敏锐,这样敏锐地笃定,她身边有人了。
他的缄口无言让车内只剩寂静。
手机铃声打破沉寂,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上浮现三个字的名字。
辜行青也将目光投去,看见了一个“庄”字。
她很快做了决定,将手机熄屏静音,从钱包里随便抽了几张钞票,递给他道:“我手机没电了,这边叫车回市里应该不便宜,你拿着吧。”
他唇抖了抖,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多么薄情的人。
在她眼里,恐怕他和那些自荐枕席想要攀龙附凤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她能这样随意地将钞票甩到他面前让他走,像打发一件可有可无的麻烦。
为了一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关系掉眼泪未免太廉价,可感情却从不由人控制,他肩膀战栗、颤抖,用手背擦掉眼泪,可新的泪水又立刻淌落,视线已模糊,他难堪地低头。
在这一刻,他想的不是恨她的多情与绝情,而是恨自己这样走投无路地来到她面前,叫她看见他最狼狈的一面。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声音颤得几乎连不成话,“你为什么,不选我?”
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像费解,又像妥协,抽出新的纸巾,为他擦掉眼泪,声音那样温和而又无奈:“小朋友,你不是待选项,我也不是评委,你很好,很优秀,以后会有光明的前途,也会遇见一个真心相待的爱人。我们不合适,就这么简单。”
“什么不合适?年龄?还是身份?”他固执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地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手机再度响起。她手指在接通键上顿了一下,又还是按了熄屏,耐心逐渐告罄,她将纸团扔下,烦躁道:“我有亏欠你什么吗?我必须要还你什么吗?”
“你不欠我,”他的心像一块破布被撕扯得稀烂,自尊已经所剩无几,“是我自己要等你。”
“那你不用等了,我们没可能。”
她的回答干脆果决到不留任何余地。
“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现在已不是简单的感情问题,像一场博弈,谁先被击退,谁就输了,他说,“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宁瑰露简直匪夷所思。
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被她明确拒绝后还能这样大言不惭的他是第一个。
“随便你,想追求谁是你的自由。”她敲敲烟盒,又拨出了一支烟,正要摸打火机点上时,他先拿起了打火器,俯过身,给她点起了火苗。
她唇动了动,眼神迷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无言以对,低头借他这一簇火点燃了香烟。
她抿一口烟平复了情绪,荒谬地想自己竟和一个孩子争这点意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语气放缓,温和劝道:“别傻了行青,你也是家里的宝贝,在外面对外人犯傻,不值当。”
“我心甘情愿。”他低着头,一遍一遍地按着打火机,固执说,“可能你不信,但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定你了。宠物店里被挑选的小狗会认定自己的主人,我也是。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一定会跟你走。”
从没听过这么别具一格的“告白”,宁瑰露差点被烟呛着。
她知道他就是使孩子气,等他再过两年想起自己这话,恐怕恨不得自己挖个洞钻进去。她按下车窗,掸了掸烟灰,道:“行,您有这么高的牺牲精神,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以后一三五别人,二四六你,你同意吗?”
他还没有开口。
宁瑰露那一侧的车窗传来一声很轻很冷的:“这个别人是我吗?你们是不是也要问问我的意见?”
她惊得猛一回头。本该等她回家的人此刻面若寒霜地站在她车门外,冰冷的视线掠过她,居高临下审视坐在她副驾驶的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我们最好这辈子谁都不要放……
宁瑰露在看见庄谌霁的那一刻先条件反射地将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欲盖弥彰道:“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面沉如水,收回冷冷审视辜行青视线,又看向她,微哂说:“不介绍一下?同事,还是朋友?”
似乎连借口都体贴地替她想好了。
宁瑰露已经感觉到冰棱子在扑朔朔往她脸上扎,牙疼地掀了掀唇,咳一声,侧过身关切问他:“你怎么下来了?”
“车停在楼下不动,我以为你是熄火了……”他稍稍俯身低头,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随意披着西装外套,看得出是临时出门。他锁骨青筋在跳,唇侧带着笑,声音很温和,“原来是还没结束约会。”
宁瑰露:“…………”
“我打扰你
们了?“他风度翩翩地问。
宁瑰露一只手扒着车窗,诚恳说:“真不是那回事,同事的弟弟,我就是顺路捎他出来打车的。”
天地良心,这句话里她可一个瞎字都没有。
他的反应平平,瞧也不瞧她,又弯了弯唇,很有风度地问坐在她副驾驶的青年:“都到楼下了,不上楼喝杯茶吗?”
怎么会听不出真意假意?
辜行青好似有些惶惑,伸手抓住了宁瑰露的手腕,声音低低的,清凌凌地叫她:“露姐。”
宁瑰露:“……”
当着一火药桶子面拉拉扯扯,好弟弟,你是要送我早日上路。
在尝到嘴里的腥味时,庄谌霁才发觉咬破了口腔,他眉眼一松,说不上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理智地控制好了情绪,他笑着,一字一句道:“既然不上楼,那是还想她送你回去吗?”
在他们交锋中显得有点身处风眼般平静的宁瑰露试图夺得一点存在感,打哈哈道:“刚刚和他说了,他就在这下呢,打个车回去就行了。”
透过狭小的车窗,辜行青看清了男人的相貌。
他眉眼深邃,骨相立体,有着冷峻的气质,深褐色的眼睛冷冽地盯着他,仿佛要化作利刃把他捅个对穿。
他身上有上位者的气质,即便是俯身,也不让人觉得他就是在朝谁低头。
辜行青死死攥着宁瑰露手腕,他已经把脸面撕下来踩地上了,更不能再落下风。他抿唇笑了笑,嗓音拖着,又轻又软,清冷低沉的声音像小钩子挠人心:“露姐,他是谁?你哥哥吗?比你大很多吧,看起来不年轻了啊。”
宁瑰露:“………………”
阎王,活阎王。
你是真想我死。
庄谌霁瞳孔微缩,手掌紧得攥成拳,却没有回驳。
他在等宁瑰露的反应。
一边是活阎王,一边是活祖宗。
宁瑰露不容置喙地挣出手腕,倾身朝向窗外的祖宗,视线从他冷硬的眉眼看向绷得薄削的唇,目光微微一顿,温缓的呼吸扑在他脸颊上,她温声灭火说:“别生气,给我两分钟,我会处理好的,好吗?”
他的神情依然冷沉,没有缓和。
她伸出手指,蹭了蹭他锐利的下颌。亲昵的安抚无疑表明了她的立场。他眉眼稍松。
她抬抬手指,示意要上放车窗了。他起身后,车窗徐徐合上。
车内烟草气息还没有散,缭绕在鼻端,沉闷、凝重。
安静了近有一分钟,连响动也没有。他枯槁地等着她给他判死刑。
良久,她开口,轻轻叹息,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行青,别让我为难,好吗?”
青年唇抖了抖,却再没有说出什么。
庄谌霁单手插兜站在车外,看向从副驾驶下车的青年。
两道视线隔着车身短暂交锋,连空气也冷凝。
宁瑰露开了车内换气,将车里烟雾气散去,放下车窗正要叫庄谌霁上车,忽然听身后一声炸喝,是辜行青怒道:“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是谁,有什么,就算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会和她在一起!”
她条件反射去看庄谌霁的反应,他挺拔站着,连插兜的手也没有动一下。
没有反应?
随后他拉开后车门,稳健从容上车,淡声道:“还舍不得走?”
辜行青牙关一紧,身后逆鳞悉数炸起,眼眶发红,紧紧盯着他们掉头离开的车。
男人唇侧轻描淡写的笑和无声的口型,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重播,他恶劣向他无声讥讽:“这么年轻就不想努力了?”
他会和她说什么?一定会诋毁他,将他说成那种处心积虑攀龙附凤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
她会信吗?
她会站在他那边吗?
他站在那,仿佛北风已提前来临,吹得心口空蒙,心如死灰。
宁瑰露从后视镜去看庄谌霁的神情。他靠着座椅,脸色不辨喜怒,从微微下耷的嘴角看,此时心情不太妙。
她轻咳一声,开始扯淡,道:“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市区吃饭?”
“怎么,我打乱你原本打算带人出去吃饭的计划了?”他语气微嘲。
从他还能心平气和说这么长的句子来看,应该还不算很生气。
宁瑰露察言观色,立刻打蛇上棍,耍着无赖道:“你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冤枉人啊,我要是想带人出去吃饭,还回来做什么?他真是我同事的弟弟,单位附近打不着车,我正好出来,带他一程,在公交站那就要放他下去的。”她又信口胡诌,“没办法,咱们这种事业有成又成熟的女人就是很招人喜欢,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啊,那就……”
“宁瑰露!”他语气骤厉,喝住了她不走心的满嘴跑马。
她悻悻止声,心头嘀咕:忒凶……
到了公寓门口,门一开,庄谌霁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宁瑰露闻到了中餐的味道,主动找话道:“二哥,你叫外送了?”
她换了鞋进门,一眼看到餐桌上摆着的菜碟和碗筷。
她愣了愣,惊讶看向他:“你做的?”
他脱下外套挂在臂弯里,冷淡道:“已经冷了,倒了吧。”
宁瑰露摸摸餐盘,还是温热的,显然刚出锅不算久,她高兴说:“没事,还热着呢,这天气没那么容易凉。我去洗手!”
她从洗手间出来,却没在客厅看见庄谌霁。
卧室门合着,她推开门往里看,庄谌霁坐在靠椅处搭着膝看笔记本。
从背影到侧脸,身上没有一根汗毛写着气顺的。
“二哥,干嘛呢?”
她走进卧室,胳膊勾住他脖颈,弯腰挨着他脸颊跟着看了看电脑屏幕。
他正处理邮件。
收件箱里有各个部门发来的工作报告和打包文件。
他点开秘书办发来的近期汇总酒会邀请函,还回函中只发了三个字符:N/R
宁瑰露伸手点点,问他:“什么意思。”
他冷冷回答:“NotRequired,不需要。”
“为什么不直接回‘不用’?”她就是没话找话。
庄谌霁顿了顿,在她目光注视下,将光标又移回内容上,删除英文字符,重新打下中文:都拒绝。
他某些时候真的特别可爱。
宁瑰露笑着贴贴他脸颊,小声说:“怎么这么听话……”
她扫了一眼名单,发现这些商业聚会名目五花八门,汇聚全国各地,什么高尔夫球会,葡萄酒品茗会,珠宝拍卖会……
她“啧”一声:“真有钱有闲。”
庄谌霁没搭理她。
她戳戳他冷淡的脸颊:“还生气啊?”
他冷眼看她。
她抬手把他电脑关了,又拎起电脑扔到床尾,在他平淡的目光中跨坐到了他腿上。
手指熟稔地从他鬓角刮过耳廓。他耳朵敏感,一动就红。果然,耳垂肉眼可见地充上了血色。
“二哥,好二哥,咱们讲讲道理好不好?别人喜欢我,那我没办法呀,我总不能控制他不喜欢我吧?”
“你不招惹他,他能缠上你?”他冷声质问。
“这话不能这么讲啊,你这不是和一
个巴掌拍不响一样不讲道理吗?“她眉头高高挑起。
他冷笑:“这么说是他对你死缠烂打,而你从来没给过对方机会了?”
她恬不知耻地“嗯”了一声。
她只是一个爱广交良友的小女孩,她有什么错呢?
他猛地收紧胳膊,环紧了她的腰,禁锢着她,咬牙切齿拆穿她的厚颜无耻:“宁瑰露,不要把我当傻子,五月在酒店你们就勾搭上了!”
宁瑰露:“……嗯?”
她睁圆了眼,与其说是错愕,不如说是惊愕。
“很惊讶?”他几乎要将牙咬碎才能仍旧理智地和她说话,“在我的酒店里和别的男人耳鬓厮磨,翻脸就能不认账,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她蓦地想起那天酒会,散场后她在换梯层遇见庄谌霁,他那天……喝了不少酒。
“在我身上按监控了?”她岔腿坐在他大腿上,腿肉仅仅相隔两层薄薄的布料,她低头亲亲他额角,又从他额角亲到发红的耳垂,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顺水推舟地换了种说辞,“我和他就吃了两顿饭,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呢,也不会有后续了,你介意什么?醋性这么大?”
他心口纵生一种酸涩,像苦河流淌,连唇也生涩。
橙光落日也失了颜色,只剩冷光。他将头抵在她肩膀处,浑身冰凉得像浸水,言语轻到几乎只剩微不可查的声息,他说:“小露,你不爱我。”
如此轻,而又如此肯定,连自欺欺人也已做不到。
爱是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献给对方,爱是丧失理性的盲目,爱是理智的熔炉。
他太明白爱的外倾形式,也就更明白她的吝啬。
她对他的喜欢,或许比对别人多一点——至少在两个人的抉择中她会向他倾斜。可那不是爱,是理性筹码的权衡,是选择。
他永远不会在她和别人之间做选择。
没有任何人能和她同站在天秤两方,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够格。
他一把将她抱起,她没抵触,顺势往上一跃,腿夹住了他的腰。他将她放倒在床上,修长的手指从她细腻的手臂内侧皮肤摩挲到手掌,十指相扣。
她在他吻落下来的前一刻,嘴角噙着懒散的笑,问他:“饭菜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宽大的手掌盖上了她的眼睛,啃吻她的唇。
夕阳渐渐下落,余晖薄淡,浅紫色的夜幕遮盖大片天地。
她趴伏在他心口,滚烫潮热的掌心抚过他鲜红发肿的胸口。
“喜欢吗?”
他手掌抚上她的脸。
“很可爱。”她说。
“帮我穿/孔吧。”
他低哑的声音很温和。
宁瑰露陡然抬头看他。
浅淡夜色的影子遮在他脸上,像一层烟灰色的薄纱。
他唇色殷红,斑驳的红痕从修长白皙的脖颈蔓延至心口。他很喜欢她留在他身上的痕迹。这让他感觉自己是特别的,是属于她的。
他微垂迷蒙的眼眸像蛊惑游人失足跌落的深渊、不辨深浅的深潭。他的手掌拢住了她的手指。
“在我身上做标记,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别人能看。”他低声说。
手掌附着脖颈处湿热的汗,一把黏腻。
她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
他将她的无言以对视为拒绝。很轻地笑了一下,按下她撑起的上身,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窝处。
“不想也没关系。”他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最好这辈子谁都不要放过谁。”
累了。
毁灭吧。
宁瑰露懒得回应他间歇性发病,拨拨他潮湿的短发:“庄总,不去洗澡吗?”
“还没做完,洗什么。”他说。
宁瑰露:“……”
她甚至反应了两秒才确认他说的话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匪夷所思:“庄谌霁,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他“嗯”一声,坦然应了。
宁瑰露:“……………”
“我拒绝。”她将他推开,翻身向床另一侧,胳膊垂搭着床沿,要口吐白沫了,“累死了。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累到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饿了。
她眼睛一合就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左右,手机铃声炸响。宁瑰露被惊醒,头疼得紧。
见她睡得还迷糊,庄谌霁起来帮她拿了手机,正要接时,看见来电人上是“大伯”两个字,他顿住了。
宁瑰露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拍,脸被人捧过,他说:“小露,是你大伯。”
她没睡醒,起床气大得不得了,烦躁得踢了脚被子,头又往下缩了缩:“你接吧。”
庄谌霁犹豫了下,见电话快挂断了,他才接通了通话。
“小露。”电话那边声音很低沉急促,有哗啦啦的轮子拖地声,听起来是在跑动,宁华胜的话简洁干脆,“马上来第一医院,老爷子昏厥了!”
庄谌霁蓦地坐起身,声音一提,立即反应:“好,是在急诊吗?我马上带小露过来!”
“小庄,怎么是你?”宁华胜声音里全是惊愕,但此时事权从急,顾不上再追问其他,他果断道,“什么都别管,马上带小露过来!”
“好,先挂了,我们尽快到。”
宁瑰露的眼睛在他提到急诊时已倏然睁开。
声音发紧,她沙哑而艰难向他确认:“……谁进医院了?”
“老爷子。”
他将她攥起,手掌重重握了她冰冷的掌心一下,沉稳地看着她说:“别慌,你穿衣服,我去开车。”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来这一程,没有什么遗憾。……
车开到医院已是凌晨近四点,以往人潮涌动的医院大厅也暂时恢复平静。护士站内的小护士抬着胳膊打哈欠。仅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在走动。
宁瑰露不是第一次来了,下了车同庄谌霁便疾步直奔急诊手术室。
空寂的长廊内他们二人急促的脚步声格外明晰。
对流的穿堂风忽起,风声啸厉,将台面上的纸张也吹得飞扬。
值班护士看看外头天气,发愁道:“今天要下大暴雨了。”
离急诊越来越近,声音也渐趋嘈杂。
拐过弯,急诊手术室大门外或站或坐着许多人。宁瑰露打眼扫过去,都是熟识的面孔。
她下意识从人群里先找老爷子的身影,直到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老头儿,才倏然想起老爷子现在正躺在手术室里。
“宁宁,这边!”大伯母叫她。
她回过神,脚步动了动,往前走了两步,与那扇冰冷的手术室大门还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时刹停,她心跳鼓噪得喉咙发痒,几乎想咳嗽,她缓口气,语气尽量冷静问:“老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是冠心病引发的心衰,发现得还算及时,医生……”江文娴声音干哑,凝涩了一瞬,才说下去,“医生说还是有能抢救的可能……”
有能抢救的可能。
不是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六十,概率只有1和0。
宁瑰露大脑嗡鸣了一声,不是古寺钟鸣那样震烈的响动,也不是蜂鸣那样细微的轻,就像电视机白屏发出的白噪音,从脑仁里像一道闪电般穿刺而过,眼前雪盲般发白。
她腿有些发软,仿佛踩不着地,没有实感,下意识回头。一只手臂适时搂住她肩膀,稳稳地支撑着她。
“宁江艇呢?”
她下意识问。
于少钦说:“在联系了。”
那就是还没联系上。
从西北回来后,她下意识地逃避回家。仿佛只要不回去,家里的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的状态。老爷子依然生龙活虎,哥哥也依然在家。过往的一切痕迹都不会变。
可这一刻她才真切地确认,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站在原地,木了好一会儿,说:“我去联系宁江艇。”
安全通道口漆黑一片。
她拨通了宁江艇的电话,拨号音持续了不到五秒钟,运营商提醒:“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
她联系人里宁江艇的手机号还是多年前的京市号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注销了,他也没有和她说过。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的?
应当是从宁江艇去上大学开始。
他将第一志愿填在省外,离开京市。她跟他置气过,埋怨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大学。他哄过她。慢慢地,他越来越忙,顾不上他这个拗气的妹妹,联系越来越少,见面的次数一年也屈指可数。
她那时憎恶极了一切不告而别。
他什么时候换的手机号?新号码是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她茕然地站在那,静默地听运营商的机械音,直到自动挂断。
庄谌霁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了这样鲜明的茫然和无计可施,像一根尖细的针在心头刺扎了一下,又疼,又涩。
她这个人,天性散漫又骄傲。两分的喜欢也能装出十分的专注。就像对小提琴,抱着玩的态度学,也能稳稳当当做到精益求精。而当有十分的在意时,她又会拿出好似浑不在意的态度。
她不是不会爱人,也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她把在乎都藏得很深,不叫人发现,以免被人吃定,落入下风。
“露露……”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于心不忍,话已到嘴边,就要说出口,宁瑰露向他抿了下嘴角,示意别担心,随即又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是拨给陈芮倩的,电话在拨了两遍后才接通。
陈芮倩被人打扰清梦,气得就要骂人,看了眼来电显示,骤然清醒了不少,迷瞪着接通电话,语气阴恻恻:“你大爷的,现在几点了你清楚吗?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要说!”
宁瑰露没空和她兜圈子,直奔主题:“你上次看到宁江艇,他在给哪家公司做事?能不能查到他现在联系方式?”
陈芮倩气绝:“你上回又不问……还有,这事就不能白天打电话说吗?这一大早的,鸡都还没叫……”
她打断:“老爷子病危,你帮我查到宁江艇现在联系方式,有什么条件你开。”
一句老爷子病危把陈芮倩顿时惊醒了,这消息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她瞠目结舌:“你家老爷子他……”
“先回答我宁江艇的事。”宁瑰露再次打断。
陈芮倩知道轻重缓急,从床上坐了起来,抵着额角努力回忆,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理出头绪:“工作单位应该是GT集团。”
听到名称,宁瑰露脸上神色在微怔后缓缓沉凝起来:“你上次和我说看到了宁江艇,他还改了名字,他现在叫什么?”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这么猛地一提,我哪还记得住。”
陈芮倩也很郁闷。当初不让过问宁江艇的人是她,现在突然又事无巨细地问起那天的事。她又不是储存卡,还能搜索关键词检索消息,一时半会自然想不起来了。
宁瑰露直接问:“是不是叫傅立行?”
陈芮倩猛地一振,豁然想起:“傅……哎,对,傅立行。你这不是记得吗?”
她没有答。调查员模糊其词的话言犹在耳。
宁瑰露紧紧闭了下眼睛,内心震颤有如雪球滚动,卷起松雪,造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她神情依然冷静,将一刻的失态掩藏得很好,她说:“我知道了,你睡吧。”
“不用查联系方式了?”
“不用了。”
陈芮倩应了声,没再提被吵醒的事,她说:“替我向老爷子带好,等他身体好些了,我同家人来登门拜谒。”
“嗯,挂了。”
挂了电话,她静站片刻,转身问庄谌霁:“你认识GT集团的高层吗?能不能帮我查个人?”
他顿了下,似乎欲言又止,接着顺着她的话问:“查谁?”
“南岛GT集团的傅立行。我现在就要他的联系方式。”
“好。”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人,便一口应下了,“我去联系人。”
在庄谌霁去打电话的间隙,宁瑰露站在楼梯间用力推开透气窗,狂风呼啸而入,带着一阵热浪袭来,天气阴得泻不下一丝天光,暴雨将至。
她下意识摸裤兜,兜里只有一个打火机。
有庄谌霁在身边时,她必须着意控制抽烟的频率,索性身上不带烟了。他手臂上的烟痂比什么戒烟标语都有用,时刻警醒着她不能轻纵。
她摸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按钮。火光明灭,映着手影忽明忽暗。
淅淅沥沥的雨先下起来了。
毫无缘由地,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年京市大暴雨,几乎全市停电。窗外的雨声累日不绝,天像漏了个大洞,一捧一捧的水往玻璃窗上浇。
老爷子坐在窗边看雨,终日不苟言笑。
入夜,雷雨声太大,她和宁江艇都不敢睡,缠着老爷子不肯走。
老爷子把她抱在膝上,围着餐桌坐着,难得那样温情地用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
宁江艇搬着椅子坐在老爷子身边,见她盯着烛光后的影子,便教她用手做手影,一会儿是兔子,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狗。
狗追猫,猫追兔子,皮影戏般鸡飞狗跳。
她笑,老爷子也笑。
玩累了,她眼皮子坠重起来。
雷声尚未停止,瓢泼大雨愈演愈烈,她却觉得声势非常非常遥远,遥远到惊雷进入不了搂着她的怀抱,闪电也穿不过身前坚硬的臂膀。
老爷子的身板硬,像一张铁架子床。她抱着老爷子的胳膊,下巴垫着他肩膀,头一侧,睡得口水直淌。
一觉醒来,天放晴了。
没有被抱回卧室。老爷子给她包了块薄毯,抱着她在沙发上眯了一宿。她从毯子下钻出脑袋,听见的是他一声比一声凝重有力的鼾声。
那时候她想,天上打雷,是不是也有一个老爷爷在天上打鼾。这样想着,她竟然奇异地再也不怕惊雷了。
老爷子待她是偏爱的,尽管嘴上不说,但家里人都看在眼里。她在家更是成了狐假虎威的小霸王,作威作福,哪怕被打了罚了,也从不放心上,照样捣蛋。
小孩子其实比谁都精,她也知道老爷子是偏心她的。
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性格最易内向敏感。她这辈子和爸妈相处的时间最短,小半辈子时间都是在老爷子、兄长和大伯一家庇护下成长的,但依然长得乐观豁达。
她以为人生就会这样顺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人与人之间所有缘分都终有收尾。
如今哥哥远赴南岛,音讯杳无,老爷子病重,躺在手术室,生死未卜。
只余下这一个沉寂而漆黑的黎明。
“露露。”身后温和的声音叫她。
灼热的火焰燎了下指腹,烫得她下意识一松指,打火机险些坠地。
她扭头看庄谌霁。
他说:“查到了。”
他给了一个南岛当地的号码。
她对着他手机里的数字,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反反复复核对,直到确认一字不错,手指才停在拨出键上。
庄谌霁没有催促她。
愣怔几秒钟,她忽然又关了手机,说:“用你的手机打吧。”
“好。”
他按了拨通。
她从他手上接过手机,将音筒放在耳边。
电话那边的彩铃是系统铃声,响了大约二三十秒,电话接通了。
她猝然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低沉磁哑,说:“喂。”
一滴水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浸湿灰白水泥。
暴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
直到温热的指腹擦拭过她的下颌,她才发觉那不是窗外的雨,是眼泪。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电话那边问:“打错了?”
她缓缓深呼吸,平复情绪,飞快组织语言,四平八稳说出腹稿:“您好,我是于露,在联系簿上翻到您的电话,不知道您是不是我们于家的亲戚。家里长辈今日病重,特告知一声,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电话那边静了两三秒,然后他说:“你是要找谁?”
“您是于江吗?”
“我不是,我姓傅。”
他说,“你应该是打错了。”
她也随声附和:“抱歉,那打扰您了。”
电话那边只有一声很轻的:“嗯,没关系。”
短暂的沉默。谁也没有先挂电话。几不可闻的呼吸气音隔着漫长的电信号传递到彼此耳侧。
此刻,宇宙、光阴都拉成一张薄薄的纸,他们在一张纸的两个对角,离得很近,而又很远。
海岛风声阵阵。吹刮着关得不严实的窗。
男人赤脚站在红木地板上,纯黑的裤脚逶迤在光洁的脚背面,晨曦已至,天际线有白光,是一道鱼际白。
他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很轻的、委屈的沉默,听到了一声很轻的擤鼻声,“嘟”的一声响,对方电话挂断了。
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一人。
可又有无数细密的丝线,从四方八面穿来,将他牢牢地固束在原地。
他握着手机,长久没有动。仿佛听筒里还有她的声音。
凌晨之际,酝酿了一整个夜晚的风暴将空气中的水分凝聚一块,骤然倾倒而下。
老爷子的病危通知单是跟随暴雨一起到的。
近九十岁的高龄了,强硬的急救手段连医生也不敢上,心率一度暂停,在一针阿托品急救下才勉强从死神手下抢出几分黄金时间。
老爷子的状况差到已不适宜转院,军区医院专家赶来第一医院会诊,连夜开会商议后续治疗方案。
及至凌晨,算是有了好消息,老爷子从抢救室转至重症观察室。一台ECMO以数根管子连接器官,强行拖拽着病人生命。
所有人都清楚,到了这个程度,老人还能全须全尾出院的可能性是零。即便不死,也将临终卧床。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担这个责任,家属又不在乎钱,便让那昂贵仪器维持着老人若有似无的心跳。
宁瑰露站在玻璃窗外,不挪步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那道身躯。
曾经那么高大、无所不能的身影忽然渺小到几乎看不见被子的起伏了。他老了,也瘦了,人像被光阴吸取了精气神,变得干瘪。
她是无神论者,从不信鬼神,而此时她一遍遍用视线临摹那道轮廓,第一次希望世上真的有神明能听见凡人的祷告,能听见她一遍遍在心里乞求奇迹发生。
老爷子病倒的第一天,宁瑰露猫在门外守了第一夜,一整晚没有合眼。
表哥来换班,让宁瑰露和庄谌霁回去休息一天再过来。
她满身烟味,大伯和大伯母定然也闻到了,却没有说她什么。
宁瑰露知道还有一场长久战要熬,第二天白天和亲戚换了班,带着庄谌霁回龙翔台休息。
回去的路上还是庄谌霁开车。
她坐在副驾驶,抱臂合着眼睛,车经过福莱寺,她突然道:“先在这停车吧。”
他看见路边的寺庙,知道了她的想法,应了一声好。
今天是工作日,福莱寺不是大庙,来往的香客不多。
他们进殿没有看见游客,殿门一侧的香案旁坐着一位僧人正提笔撰写福帛。
宁家都是无神论者,不搞求神拜佛这一套,但孩子玩心重,以往春节有庙会,还有寺庙驱除邪祟的“打鬼”仪式,大人不爱凑热闹,孩子们总要三三俩俩凑堆地去看表演。
与其说是崇拜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传统文化体验。
如今她焚香祷告,上拜神明,却是真心乞求神明显灵。
长寿佛前她长跪不起,双手合掌,俯额相抵,挺直的肩背低得快要与地面平行。
抬首,再叩。
庄谌霁起身等她,神色动容。
三拜将终,脖颈忽然一轻。荡出的佛玉摔出衣襟,砸落在光洁的黑石地面,玎珰玉碎响,结实的佛玉竟摔出一道横中裂纹。
庄谌霁也听见了,来扶她,问:“什么掉了?”
她起身,松开攥着的手指,将挂在脖颈处的佛玉给他看:“磕了一下,好像裂了。”
庄谌霁认得这块玉:“这是你姥姥留给你的那块吧。”
“嗯。”她皱了皱眉,“怪我不小心。”
他端详了一下裂纹,道:“不严重,找个修复师能复原。”
她摇头,玉没有碎,她也没有心情管这瑕疵,将玉塞进领下,道:“以后再说吧。”
因这一件小事,她心头骤有不好的预感,暗自镇静,心想如果求神拜佛有用,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生老病死?不过都是活着的人聊以慰藉罢了。
他们驱车赶回龙翔台。
几天时间,以往清净安宁的院子无端多了几分萧瑟肃冷。老人一离开,好像院子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宁瑰露和庄谌霁进门,同阿姨打了声招呼。阿姨担忧地询问老爷子状况,听到老爷子下了手术台转进ICU观察了,合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宁瑰露身心俱疲,正要上楼,透过玻璃窗却看见后院一片凌乱。
她皱了皱眉,推开后院的门走去看,见地上插着几根细竹杆子,栽着几株地锦似的苗,瞧不出是做什么的。
她问阿姨:“许姨,后院这是要做什么啊?”
许姨回答:“老爷子栽葡萄苗呢。这我可不会整,等他回来了,再看看怎么弄。”
“等他回来”,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却叫宁瑰露想掉眼泪。
她声音有些哑,笑着应了声:“也行。”
一到家,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松懈,吊着的那颗心也稳稳下沉。
就好像确信家在这,老爷子就总还要回家的。
宁瑰露带着庄谌霁上了二楼,精力不济,困倦异常,她给他开了宁江艇房间的门让他休息,自己简单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倒头就睡。
大抵是心里装着事,连睡也睡得并不平静,小时候的很多经历像拙劣电影一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人生的走马灯前了。
醒来时天色已晚,她看见窗口边站着一个人,愣了愣神,下意识道:“哥?”
男人转过身,眉眼一松,说:“睡饱了吗?”
看清面孔,她按按眉心:“嗯,几点了?”
“七点十五。许姨她们吃过饭了,给我们留了菜。”
以往这个时间是老爷子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今天宁瑰露从楼上走下去,楼下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太不习惯家里这种安静。
许姨见她醒了,自去厨房热菜。她将电视机打开,放到了央视新闻联播。
以往家里热闹餐桌上,今夜只有她和庄谌霁对坐。
她看看今天的菜,发现竟然还有一道炒猫耳朵。
猫耳朵不是真的猫耳朵,是一种面食。面粉团子揉成猫耳朵的样子,煮熟后放胡萝卜、豌豆和玉米粒一块炒。是过去孩子爱吃的一道菜。
许姨收拾了厨房走出来,宁瑰露问:“许姨,今天怎么还做了一碗猫耳朵?”
许姨说:“老爷子前天心血来潮揉了一袋子的猫耳朵,现在还在冰箱里放着呢。”
宁瑰露笑着若无其事地感慨:“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有闲心了?”
“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喜欢吃这个呢?当然是做给你吃的。”
怎么看也不像老爷子能干出来的事。她笑着,像往常一样和阿姨插科打诨,“真的假的?不是您捏来哄我的吧?”
“去去去,我可没那闲工夫!”阿姨也乐呵呵地同她拌嘴几句。
欢声笑语中,可庄谌霁就是觉不出喜庆,无端觉得大家都很难过,强压着,让彼此都宽心。
她这样的家庭氛围,是他前半生从未感受过的融洽与温情。
或许真的是许姨一语成谶,又或是神明真的显灵了。第三天,医院传来好消息,老爷子醒了。
家里人都欢喜得不行,一家子都隔着观察窗和老爷子打招呼。
老爷子戴着氧气罩,侧头看着窗外的儿子儿媳、孙
子孙女和小曾孙女。
小曾孙女隔着玻璃窗向太爷爷摆手,声音传不进重症监护室。从玻璃内向外看,只看得见她小嘴一张一张地,在喊着太爷爷。
一生过去,他竟已是太爷爷了。
老爷子睁眼看了会儿,有些疲了。合了合眼睛。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他南下参战,在云市认识了一位小护士。小护士才十七八岁,从师范毕业后又上了半年医专,弃文从医,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但她做事勤快麻利,又好学,兜里总揣着一打卷了边的纸,一支半截的铅笔。
她的笔记本是硬纸壳和东拼西凑起来的草烟纸。在那个年代,纸还是很珍贵的物资。
大家都笑她这个回回给人扎针都得扎四五回才能扎准血管的医生是个“二百二大夫”,一瞧是她来打针了,都连忙避退三舍。
就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二百二大夫”,救过他的命。
前线炮火不长眼,宁策勋被一枚弹片击中左腹,贯穿伤,铁片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那一批医生几乎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孩,谁也不敢给他动这么大的手术,没那么大能耐,也不敢担这个责。
那小姑娘顶着炮火挤进战壕,说:“你们怕,都不敢,那我来。他要是死了,我吃枪子儿!”
宁策勋已经到了休克的边缘,听见这话,竟又清醒了几分。
临时搭建起来的手术场地,只有几块布做顶。
外边就是轰炸声,她掰开安瓿瓶,给他注射麻药。白色棉麻口罩挡着她大半张脸。
宁策勋看见她手还在抖,想起她“二百二医生”的名号,他不禁怆然,心想自己大抵是要交代在这天了,索性安慰她道:“别怕,我命大,不能让你吃枪子。”
她和他对视一眼,奇异地冷静了下来,轻轻吁一口气,将麻药扎进了他血管里。
这回“二百二医生”没有掉链子了。
意识昏迷过去前,宁策勋都已经做好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了,可他再睁开眼,竟好好地躺在了医院里。
临时手术成功了,为避免感染,他转到了军区医院。
后来他再回前线。那“二百二医生”终于摆脱了“二百二”的名号,士兵都感念她的恩情,亲切地叫起了她“弘医生”。
“弘”这个姓氏很罕见,他记得很深。
初见时,她是年少芳华的少女,再见时,她已是为人妻、为人母。
她丈夫被害身亡,当地恶势力沆瀣一气,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来京市上访。
宁策勋偶尔得知了她的事迹,记起了她,“弘”这个姓,很罕见的。
他仍记得再相见那天,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正装和皮鞋,在窄旧的筒子楼里,见到了衣着质朴的妇人。
她曾经在战场上剪得短短的,有些发黄的软发如今长得能盘起,穿着简单的针织衫和长裤。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两个女儿也照顾得娉娉婷婷。只是她憔悴了,两鬓斑白,眼尾生出几道细纹,几乎比同龄人还要老上几岁。
两个女儿都长得不像她,或许是像她丈夫,胆子也有些怯怯的,一见到陌生人,吓得直往她身后躲。
她客气而拘谨地向他笑,为他拉开椅子,道:“宁首长……”
他抬手,打断她的话,说:“和以前一样,叫我宁大哥就好。”
“这怎么好……”瞧见他不容置喙的脸色,她才喃喃改口叫他,“宁大哥。”
称呼换过来了,口吻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救过他一命,他自然要还恩。
在他有心帮衬下,她丈夫的事很快落实了结果。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南岛,还有竖敌,自是不容易的。他给她两个女儿办了学籍,想让她们留在了京市生活。但没多久,他接到了她的传信,她仍是要回南岛,要给丈夫处理后事。
兜兜转转又许多年,她大女儿考上了京市大学,成绩非常好,也感念他的恩情,给他写过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寄上门,一笔一划,字迹娟秀工整。
宁策勋仍记得信的最后一句是:您是我的榜样,我会像您一样,发愤图强,报效祖国。
好姑娘,有志气。
也正因为这封信,成就了一段姻缘。
宁启明在他书房看完了信,拿着信找到他,郑重其事说:父亲,这个姑娘是谁,我要认识认识她。
弘媛媛不像她母亲性子直,她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而她母亲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给她把枪杆子,她也敢爬上战壕对着敌人开枪。
南部战争结束后,他听从调令回京。
那个瘦瘦小小的,头发短短的,胆大包天的小护士对着他嚎啕大哭一场,擤完鼻涕和他说,宁大哥,我打算好了要继续读书,去上泾市医学院,我们就此别过。
他以为总还能再见的。可他后来查了泾市医学院连续五年的新生名单也没有找到她的名字。
再见时他才知道,她回去第二年就嫁人了。
一句就此别过,已是半生。
启明和媛媛的女儿像她。
有一双倔强的眼睛,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她老了,女儿也各自成家有了事业。
或许是当年在前线落下了病根,她耳朵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差。被接到京市来住后,也不愿意住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宁愿一个人住在郊区,种种菜,养养花,过得也怡然自得。
江艇像爹妈,心思深,不爱和人亲近,规规矩矩叫她姥姥,小露黏人,最爱抱着她腿撒娇叫外婆。
她晚年时,宁策勋很少再见她。她耳朵不好,街道上都是车水马龙,她不愿出门,也不愿见人。直到她临终前,宁策勋送她最后一程,墓碑有张方方正正的照片,她头发花白,系着一条青蓝色的丝巾,腼腆地笑着,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好似说,来这一程,没有什么遗憾。
他是在回京市的第四年成了家。
他的妻子是家里人替他相中的,长辈都是留过洋的博士,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同他举案齐眉几十载。
只是临终前,她说后悔嫁了他。
她那样温婉伶俐的女人,无论嫁给谁都会有安安稳稳的一生。可偏偏盲婚哑嫁给了他,含辛茹苦将一个个孩子拉扯大,培养得出类拔萃,却一生都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亲手给孩子剪掉脐带,也亲手将孩子的骨灰盒埋入坟中。
小儿子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稻草,她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他这一生,对得起国,但于家有愧,于己有愧。
好在,也算……无悔。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你……你和我妹妹……”……
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原定是明年回国办离休的。
他们这些年去了很多国家常驻,南半球、北半球各个国家飞,面孔常常出现在国际新闻报道里,唯独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瑰露对他们很陌生。
原来是有指望的,后来经年累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慢慢也就淡忘了。
这次老爷子突病,接到消息,四日不到的时间,俩人就抵达了国内。
受大伯指派来机场接人的只有宁瑰露和表哥于少钦。
家人都聚在医院里,心头沉甸甸压着老爷子
的病,不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刻,想必他们夫妇能理解这次回国家中迎接的不隆重。
宁瑰露和表哥开了两台车去机场。途径市中心,表哥停车,叫上宁瑰露进花店带两束花。
于少钦问她知不知道她爸妈喜欢什么品种的花。
宁瑰露就三字:“不清楚。”
问她和白问似的。于少钦和店员沟通了一下,等了半个小时,包了两束以向日葵做主花的接机花束。
宁瑰露和庄谌霁带着小侄女看紫藤萝编的花环、茉莉编的手环,花架上琳琅满目,她挑挑选选,比干正事还认真。
小朋友还太小,对生离死别,分分合合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漂亮花儿顿时就忘了大人们在医院里的沉重,开开心心地选起了花环。
于少钦看了眼自己无忧无虑的女儿和没心没肺的表妹,直想叹气。
“再写两张贺卡吧。”他和花店店员说。
店员问:“要写什么内容呢?”
“就写,‘欢迎爸爸妈妈回国’,落款女儿。”他是想以宁瑰露名义送的,替她拉近拉近和父母的感情。
宁瑰露将花环戴小侄女头顶,又抽了根小喷泉草编草圈,闻言漫不经心说:“甭写我,落你的名义就行。”
“你爸妈回国,你总要表示一下的。”于少钦皱眉。
宁瑰露看他一眼,不以为然:“我不弄这些,忒别扭。”
就是宁江艇回家来,她也做不出抱着一束花去接的事,更别说对着几十年都没怎么见过面的便宜爹妈表演相亲相爱,还要和他们热络亲密地打交道,简直比让她在职场装孙子还不自在。
于少钦奈何不了她,就把眼神往庄谌霁那儿递。
虽然是面子工夫,但随手而为的事能给日后相处少添不少麻烦,何乐不为?
都是成年人了,这样的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人不是机器,是难以做到凭借理性,事事周全的。越身处其中,越自甘糊涂。
庄谌霁低声和宁瑰露商量:“一束以你表哥的名义,还有一束,落我们的名字,好吗?我和叔叔阿姨第一次打照面,总不好空着手见的。”
他声音轻轻沉沉的,贴着她耳朵,哄弄着撒娇似的。
宁瑰露扫他一眼。
他又问一次:“好不好?”
明知道他是帮腔找借口,宁瑰露的反感却不那么强烈了。这几天他跟着她,如影随形,将宁家里里外外的人都见了一遍,所有人都知道他俩有一腿——这说法可能太粗鄙,含蓄点说,大家都清楚他俩关系不清不楚了。
于少钦这边眼神刚递出去,没多会儿,就见宁瑰露肩膀一松,疑似妥协道:“随你。”
能让这位祖宗低头,于少钦朝庄谌霁竖起了大拇指,由衷佩服。
两张卡片各落称呼。
一张落款为:少钦。一张落款为:瑰露、谌霁。
庄谌霁亲自写的贺卡,笔划工整,字迹端正遒丽。
宁瑰露看了眼贺卡内容,上写着:欢迎爸爸妈妈回家。
上了车,她指节一弹贺卡,意味深长看庄谌霁一眼,说:“谌霁哥,你挺会占便宜啊。”
这还没正式介绍过呢,他已经先想着改口叫爸妈了。
老爷子今天苏醒,对家人来说是个振奋的好消息,大家心情都轻快不少,她也轻松了些。这是这几天里她第一次会心笑了。
他伸手,修长的指节捧住她脸颊,指腹擦过她嘴角的笑,珍之又珍地轻轻蹭了蹭,刻意反问她:“怎么不说你占我便宜的时候呢?”
她侧过脸,唇似有若无擦过他的拇指,又转正了头,假正经道:“开车了,别闹了啊。”
这样撩人的举动她信手拈来,让他感觉心口的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他恨透了,厌透了她的花心,可当被她偏重的那个人是自己时,又忍不住一点点沉溺下去。
尽管在这个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刻这样想并不妥当,可是人就有私心。他私心里甚至想要这几天过得慢一点。
这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幸福的几天,就好像,真的成为了她同进退的丈夫。
他们时间踩得准,到机场时,航班正到降落时间。
于少钦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捧着花,叫女儿说吉祥话:“璨璨,待会见到叔爷爷和叔奶奶要怎么说呀?”
璨璨口齿伶俐,拖长音调回答:“欢迎叔爷爷、叔奶奶回家!”
“哎,璨璨真棒!”
于少钦盯着到达口,见还没有游客出来,又回头看宁瑰露。
小庄倒是一直看着接机口等着人出来,而她这个做女儿的反而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地还在摆弄手机。
于少钦纳闷:“小露,你到前边来,站那么后面做什么呢?”
“又没人,站哪不都一样。”她就差没直接坐后边椅子上了,离接机口远远的,好像生怕被人误会她的迎接态度很庄重。
于少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道:“你是不是怕呢?”
宁瑰露莫名其妙地抬头:“我怕什么?”
他拖长调子:“近乡情怯呐……”
宁瑰露打断他:“那怯的也是他们,我怯什么?”
于少钦笑而不言。他使出杀手锏,把女儿放下,道:“璨璨,去把姑姑拽过来。”
璨璨迈着小腿跑过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道:“姑姑,你不能玩手机了!”
宁瑰露笑了,胳膊一抱,低颌问她:“为什么啊?”
“你这样是不认真,不尊重人的行为!”
稀罕了,她还被一个小鬼头训斥了。宁瑰露逗弄问她:“那怎么样才算尊重人啊?”
璨璨拽着她裤子往围栏边拉:“你站过来!打招呼!”
宁瑰露顺着力道往围栏旁走了几步,走得温吞懒散,甩手掌柜似的。不拿花,也不往前凑,一脸的事不关己。于少钦看得血压都起来了,偏偏这祖宗还不听他使唤,比他女儿还更不可控,他头疼道:“小露,花你自己拿着,待会递过去,说两句漂亮话,别一句话不说把氛围弄僵了,搞得不尴不尬的,听到了吗?”
宁瑰露撩起眼皮子,简单看了他一眼,什么反应都没有。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于少钦知道她在芥蒂什么,所以才说得这么直白,先把预防针打上。
到达口终于来人了。
于少钦抬手一拍宁瑰露胳膊:“快认人。”
宁瑰露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接机口处,抿唇眺望着。
先出来的是一批外国旅客,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自从过境免签政策实施后,国际机场游客吞吐量更是大幅提升,一眼望去都是西方面孔。
游客一出来,原本散在四处的导游们也汇聚了起来,围栏附近霎时拥堵起来。
怕于璨被挤到,宁瑰露将小侄女抱起来,正好还不用上前去送花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于少钦激动得大喊。
宁瑰露还没瞧出熟面孔,不明所以问:“哪儿呢?”
“穿灰衣服的。你怎么回事,自己爹妈也认不出来了?”他拨冗还呛了她一句。
直到人走得快贴脸上了,宁瑰露才勉强认出来。
也是愣了许久才把俩人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对应起来。
中年男人身着一身灰色休闲西装,穿着打理得笔挺精神,花白的头发却可窥见岁月的痕迹,女人及肩短发半扎,穿着一件剪裁极简、很有些西欧特色的半袖长裙。俩人挽着胳膊,看着很是伉俪情深,拉着行李箱挂着和煦的笑容走了过来。
弘媛媛先和宁瑰露打招呼,不掩思念地摆手道:“露露!”
宁瑰露的反应只是点了一下头。
“少钦,有点发福了啊。”男人熟络地抬手拍了拍于少钦的肩膀。
于少钦送上一束鲜花,笑道:“没办法,家里伙食太好了。三叔三叔母,欢迎回家。”
“还带了花啊!”宁启明不扫兴,乐呵呵地接过。
庄谌霁也往前一步,道:“叔叔阿姨,欢迎回国。”
“谢谢。”弘媛媛接过他手中的鲜花,疑惑问,“你是……”
他们在国内待的时间短,还没见过他。
庄谌霁还没开口。于少钦先嘴快道:“这位是小露的男朋友,小露没和你们说吗?”
话题终于落到宁瑰露身上了。
她一侧头就看见了庄谌霁深邃的眼眸里闪着熠熠的神采。
她默认了关系。
弘媛媛目光在宁瑰露身上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了,她说:“露露长大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宁瑰露
高中毕业时。转眼已过去十一个夏天。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味道,真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母女父女之间面面相觑,要摆出一副思念已久的模样时,宁瑰露心里还是别扭得不行。
还好小侄女的反应化解了她的窘迫。于璨大声喊道:“叔爷爷叔奶奶欢迎回家。”
“哎哟,璨璨都这么大了。”弘媛媛马上接过话,也从宁瑰露手里将小姑娘抱了过去。
于少钦生怕冷场,赶紧道:“三叔,三叔母,你们这一路也辛苦了,我们先回家吧,路上边走边聊。”
他走去帮弘媛媛拉住了行李箱。庄谌霁也从宁启明手里接过箱子,道:“叔叔,我来吧。”
宁启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倒是个很英俊的小伙。
他松开手,笑着点点头,问庄谌霁:“怎么称呼?”
“我姓庄,您叫我小庄就好。”
“哦,小庄是吧?”
“是的。”
宁启明问:“你是做什么的?和小露是同行吗?”
“我在企业工作,和小露不算同行。”
“那是怎么认识的?”
庄谌霁沉默了一瞬:“小露没有和您二老提起过我吗?”
没想到被反将一局,宁启明当即打哈哈:“我们和小露太远了,平时也忙,不经常联系,这次回来得突然,小露是还没来得及介绍我们认识。”
宁瑰露回过头来,问庄谌霁:“聊什么呢?”
他嗔责地瞪她一眼。宁瑰露声音懒懒地,抱臂问他:“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庄谌霁转回头,低声说:“你自己想。”
宁瑰露:“……”
她转头又对上宁启明的视线。他一直在看着她,见她也看过来,他脸上给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道:“露露。”
宁瑰露点了下头,转开目光问庄谌霁:“中午想吃什么?”
她这没话找话的意图太强烈了。
庄谌霁看出来她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索性拉远距离。他道:“我都可以。你问问叔叔阿姨吗?”
“你哪边的?”她没说出声,对他做口型,瞪眼威胁。
庄谌霁忍俊不禁,反问她:“在家吃还是去外面吃?”
宁瑰露终于和父母说了见面第一句话了。她问他们:“你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医院?”
弘媛媛虽然和大侄子走在前面,却不时回头看自己女儿。瞧见她和小庄嘀嘀咕咕也不愿意和他们说一句话,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无措。
他们离开太久了,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两个孩子身边待过几天。现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想再来笼络感情也不是一日之功。弘媛媛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此刻听宁瑰露主动问起话,她顺着道:“我们才落地,衣服什么也还没有换,先回家修整一下再去医院吧。”
她想先回去和女儿聊两句。
宁瑰露又看宁启明。
宁启明点头附和妻子的话:“嗯,先回家吧。”
宁瑰露觉得有点好笑,便也笑了。
这些人,面子工程倒是都很会做。嘴上说着是为了老爷子赶回来的,其实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体面。那么多家人看着,要收拾得风风光光再出场。即便老爷子危在旦夕,也不如他们的端庄来得重要。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点哂意,意味不明,她说:“嗯,那就先回家吧。”
家里搬来龙翔台大约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那时候宁启明夫妇已经外派了,这些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启明和弘媛媛坐在宁瑰露的车上。
车往院里开,宁启明俯身问:“前面那栋就是了吧?”
“不是,那是别家,我们院子里有颗大香椿树,院子外是几颗大合欢,比别人家好认。”宁瑰露懒声回答。
宁启明发现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话会多一些,有意想多和她说几句话,遂问:“合欢树是后头种的吧。原先搬来时院外边只有灌木,没瞧着有树。”
“嗯,小时候和我哥一人种了一颗,有十多……快二十年了吧,树长得快比楼还高了。”
“那真是有些年头了。”
车一停进院里,许姨早早接到消息,立刻开门出来迎接。
“盼星星盼月亮!宁使长和夫人终于回来了!来来来,我来拿行李!”
“客气了许姨,让少钦他们拿吧。”弘媛媛说。
许姨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探长了脖颈就等着人回来了。算准时间,他们到家时菜都还冒着滚烫热气。
家里有许姨张罗,满满当当的烟火气。
诸事都先放下,既然到家了,先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吃了。
宁启明吃得直竖大拇指,赞道:“还是家里这个味,独一份儿。”
面是按家里人口味做的,放了蟹黄,还切了大蒜叶和蒜片。
庄谌霁吃得很文秀,将蒜撇开,挑几根面,慢慢尝着。
宁瑰露拿了只螃蟹,掰了蟹腿,捅出肉,放庄谌霁碗里。
他怔了一下,扭头看她。
她没注意他,正扭头和许姨说话:“姨,螃蟹给我包四只大的,待会我拎医院给大伯他们送去。”
她将蟹鳃和内脏剔了,将壳里的蟹膏放庄谌霁盘子里,拿起帕巾擦擦手。
宁启明注意到女儿的动作,忽然问:“小庄啊,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庄谌霁回过神,回答:“我父亲是原陆军部队的,我母亲早逝,继母是展馆的经理人。”
“你父亲叫什么?”
“庄武锋。”
宁启明恍然:“噢!你是老庄的儿子!我就说这名字怎么越听越耳熟,你小时候,我和你姨还抱过你哩!”
弘媛媛也想起来了,脸上笑容多了些真诚:“是啊,那时候才一岁多点吧,你母亲带你来探亲,你那时候走路还踉跄呢,抱着大人的腿就喊爸爸。”
庄谌霁:“……”
他险些被呛着,手指抵着鼻尖,低低地咳。
难得听到这种往事,宁瑰露惊讶挑眉问:“你们早认识过了?”
弘媛媛问庄谌霁:“你母亲是叫雁芽吗?”
他点头:“是家慈名字。”
“那就是了。”弘媛媛对宁瑰露道,“他母亲从前是电影厂的一支花,什么琵琶、古筝、钢琴还有民族舞,样样拿手,是厂里的门脸儿。可惜了……”
宁启明问:“你母亲是因病去世还是意外?”
庄谌霁回答:“是胰腺癌。”
“癌症啊。太可惜了,天妒红颜。”宁启明感慨。
弘媛媛紧着问:“那你父亲现在身体可还好?”
“他已经退休,一切都好。”
弘媛媛点点头,又问:“那你家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都还健在吗?”
“爷奶去世得早,我小时没见过他们几面。外婆是前年走的。”
“那你外公呢?”
宁瑰露筷子落在瓷盘边,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打断道:“你们这政审查户口呢?”
“只是随便聊聊。是不是有点冒犯小庄了?”弘媛媛立刻放柔了语调,带着歉意道。
“没关系。”
庄谌霁桌下的腿动了动,往旁贴住了宁瑰露的膝盖,示意她别生气,他温和回答问题:“我外公是十年前走的。”
弘媛媛紧追不舍:“你外公外婆是因病还是……”
“外婆是呼吸道问题,外公是……”他顿了顿,说,“胰腺癌。”
弘媛媛和宁启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俩人默契地互相给了个眼神,藏着疑虑。
宁启明接话问:“这听着像是遗传病啊。”
庄谌霁面色微白,握着筷子的指节也突起,面对长辈有些冒犯的进攻,仍是好修养
地温言回答:“或许是吧。”
“那小庄你……”
筷子落碗,在碗沿上一扣,宁瑰露冷笑起来:“老爷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关心没问过,对别人家的事倒是很上心……”
她直接起身,拉住庄谌霁胳膊道:“我们吃饱了,先去医院了,你们随意。”
庄谌霁心头都一跳,没想到她会直接和父母摔筷子离席。他顿了顿,想缓和一下氛围,伸手拽了拽宁瑰露的袖子,对上她挑起的眉毛和不爽警告的眼神,他很快倒戈,拉开椅子起身,很是抱歉道:“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你们继续吃,抱歉。”
“小露,螃蟹还要吗?”许姨见他们要走,忙问。
“别打包了,我叫大伯他们回来吃。”
她应一声,捎着庄谌霁走了。
宁启明脸色不太好。弘媛媛也清楚自己那话题聊得不合适,但已经说到那了,就是女儿黑脸,她也不可能不问清楚。
没想到这一问,把她和宁启明都吓一跳。
家世背景啊,有没有钱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好,身体要好。
可这如果有家族遗传病,那可不是开玩笑……
于少钦真是给自己表妹这任性狂悖的祖宗脾气磕头了。他打圆场道:“自从老爷子病了这些天,小露脸上就没挂过笑,三叔,三叔母,你们是清楚小露性格的,她不是那个意思,等过段时间老爷子好了,她心情就好了。”
宁启明说:“让她去吧。吃饭吧。”
回家吃过饭,收拾妥当,临近天黑,宁启明夫妇才不紧不慢地赶到医院。
病房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庄谌霁起身迎接岳父母时,宁瑰露已经在病房里了。
“小露在里面。”他说。
宁启明朝他一抬手指,示意他不用这么拘束,坐下说话就好。
他问:“小露最近每天都守在老爷子这,也没回去休息?”
“昨天回家睡了会儿。”他说。
宁启明点点头。他透过观察窗往里看,看不清老爷子的样子。宁瑰露坐在床边,挡着视线,看着像是正在和老爷子说话。
宁华胜夫妇在他们来之后便回家休息了。
这些天家里人一直轮着岗在病房门口守着。虽然有值班护士,但万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也还是旁边守着家里人更灵便一些。
宁启明又问庄谌霁:“老爷子今天精神劲儿好些了吗?”
“早上醒了一会儿,下午又睡过去了。这会儿睡熟了,醒来吃了一点流质的营养液。”
“小露喂的?”
“嗯。”他点头。
宁启明站在玻璃窗外看了许久,神情瞧不出什么太多伤感。
他和妻子在国外的时间太长了,这次匆匆回国,其实已经做好了给老爷子料理后事的准备。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什么事没有见过?别说生老病死,便是年轻的、甚至襁褓里的生命,在别的国家动荡时刻,也不过是若蜉蝣。炮火铺天盖地倾倒而下,房屋倒塌,结实的地面掀起惊天动地的尘埃,沸反盈天的震响落定后,街道上满是残骸。
年轻人的、孩子的躯体尸横遍野……
看得多了,尽管心里怜悯,可也难免生出些麻木来了。
老爷子今年八十九了,若是等十二月过了生日,那就是满九十了。以老爷子的身体,能够支撑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了。
家里老人总都要走的。多年前他们送走了自己的母亲,送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终于有一天,也要与老爷子做告别的。
他们已经长成了这个家中顶天撼地的支柱,而总有一天,他们自己也要走的。
只是希望家里的小辈,能快快长大,也快快地把这个家支撑起来,这样子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他们才能宽心颐养天年。
病房里,宁瑰露弓着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攥着手指,放老爷子眼前:“您猜我今儿个弄了个什么?”
老爷子插着呼吸管呢,哪能答她,一阵一阵的薄雾落在氧气面罩上,又一点一点散去。
只有那双历尽沧桑,曾经坚毅,如今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宁瑰露将手指打开,掌心里竟是躺着一个小喷泉草织成的戒指。
“送您的。”她笑着说,握起老爷子衰老得布满伤疤、老年斑、皮肤褶皱的手掌,轻轻地将那草编的戒圈推上他的大拇指。
她很轻声地说:“过去我受您戒,现在您要听我的。要好好配合治疗,然后跟我回家,好不好?”
老爷子胸腔很轻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宁瑰露撇嘴:“干嘛,嫌我送的戒指寒酸啊?那等您好了,我送个纯金的给你。”
她凑近脑袋,对着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这么宽,这么粗的,和指虎一样,在上面再给您刻几个字,‘宁策勋,长命百岁’。”
老爷子嘴唇动了动。宁瑰露不用听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笑嘻嘻道:“您肯定又骂我没大没小呢。那没办法,您现在骂不着我,也打不着我,我没大没小您也拿我没奈何。想收拾我啊,等您好了,又生龙活虎了,我就站您跟前给您抽。”
她的声音在老爷子耳朵里渐渐地远了。
其实对于死亡这件事,人是冥冥中有预感的。从脑子里清晰回忆起过往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忘却的往事开始,老爷子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这天已经来得很晚了。晚到他一个又一个地送走身边的人,父母、爱人、朋友,乃至子女。
他那七个孩子,夭折的、早逝的、为国牺牲的,一个个走在了他的前头。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强支起精神,动着手,想拿开氧气罩。
宁瑰露起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不舒服。松开了手指,拍拍他的手背道:“得,知道您不喜欢被摸着,不碰您了,您别乱动。”
然而老爷子仍然执意要抬手。宁瑰露后知后觉,她将他手握至脸颊旁,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老爷子动动手指,想要拨开氧气罩,苍老虚弱的声音透过一条缝的空气介质,很轻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小露……”
“哎,我在呢。您这是做什么?嫌戴着不舒服啊?别犟啊,等你好了这玩意才能下,不能乱来,知道不?”
她还有模有样地训责起来了。
老爷子费力掰着氧气罩,又用力吐字道:“记住……”
宁瑰露心里一突,忽然有种强烈的坏预感。
她攥紧了拳头,僵持了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弯下腰,几乎要将耳朵贴在老爷子唇边,她轻轻说:“您说,我听着呢。”
老爷子的声音很低很轻很含糊,要很用力很费劲地分辨才能大致地听明白每一句话。
他说:“……回家。”
眼眶一下涨红了,宁瑰露闷声憋着气,声音尽量平和地应着:“嗯,回家,然后呢?”
“坟,上坟。”
“好,回家,上坟。我记住了。等您好了,我们回家,给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六叔和七叔上坟。”
“江艇……”
宁瑰露耳朵涨得发痛,没听清楚,重复道:“家里?家里怎么?”
“江艇……”
他声音越发粗重。
宁瑰露按下他手臂,制止他想一口气将话说完,道:“我听到了,江艇,宁江艇,对不对?您别着急,喘口气,慢慢说。”
老爷子又吸了几口氧气,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过了一会儿,心率平缓一些了,他又努力将氧气罩拿开,气音哑沉说:“小露……”
“在呢,听着呢。”
她不错眼地盯着老爷子苍老沉暮的面容。在她潜意识里,老爷子就好像应该永远都身强力壮,永远不会有走向死亡的一天。可光阴无情,无论壮年时期多么刚硬强劲的人,依然会无可遏制地走向衰老松弛。
崖口悬着的巨石摇摇欲坠,终于脱身下坠,重重砸进深海,掀起滔天巨浪。她无比清楚而又无力地意识到,他们爷孙终于还是走到看一眼就少一眼的这天了。
睫毛一眨,一滴眼泪就滚了下来。
她揉揉眼睛,声音很小,很软地说:“哎呀,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老爷子的目光第一次这样温润地落在她脸上,像一只手揩过她脸上的眼泪,他说:“小露……”
“嗯……小露在呢。”她无比耐心,一遍遍回应,揉掉满脸的眼泪看向老爷子。
“等我走了……”他很吃力地交代着后事,“不办酒,不办席,火葬,和你奶奶……”
“好,我记着呢。但您,但您不能只和我说啊,等您好了,您把我们都叫到一块,我们一块听您说。”
他的视线移向头顶,目光渐渐失神涣散,呢喃道:“老了,总要走了……我……我那么多战友,还有你姨,叔,都等着…
…等着我。”
“你胡说。他们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就是投胎都快有我这么大了呢!”
“我没去,他们不敢走啊。要,要听军令的……”或许是有些迷糊了,老爷子阖着眼睛,话也越来越含糊,他说,“我们现在有……大航母,能上太空站,登月球……”
宁瑰露再也忍不住了,她痛苦得像要把心揪出来了,却只能无声痛哭,用手肘用力挡着眼睛,眼泪却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往下淌。
“江艇……”
老爷子用尽力气,将手搭在了她手肘上,说:“家,回家……”
“好…我叫宁江艇回家。”她声音已经堵塞到不见鼻音。
说完这些,老爷子留恋地再看她一眼,长吐一口气,缓缓阖上了眼睛。
宁瑰露不停摩挲着他的手掌,试图捂热他冰凉的手。那粗粝的,满是伤疤的手掌,拉着她走过蹒跚学步的时光,宽厚地将她揽进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也在她不懂事的时候,雷霆急雨般落在她身上。
他是她这猢狲的五指山,是她曾经仰望、想要掀翻、如今无比留恋的大山。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一无是处,没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没有起死回生的仙法,她只能徒劳地看着最爱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心率检测仪还在波动起伏,宁瑰露心底已经清楚老爷子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仍想徒劳挽留,她攥着胸口佛玉,握着老爷子的手,低头祈祷,虔诚渴求神明给她一点奇迹。
直到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将她催促出病房。
一走出病房,宁瑰露立刻将电话打给了宁江艇在南岛的电话,可她难以置信,电话那边竟然再度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宁江艇将这个号码也注销了。
从病房出来后,宁瑰露便直奔安全出口。庄谌霁不放心,跟着过去看。看见宁瑰露握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抬手,将手机砸在了墙上。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小露!”
庄谌霁立刻走进去,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脸上眼泪还没干,却满脸煞气,急促深呼吸几次后,她说:“二哥,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要做什么?”
她紧紧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帮我联系上宁江艇,不管他现在在做什么,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喘气,让他立刻回京市!”
“好。”他无条件地应下。
那种无能为力死死地折磨着她,宁瑰露感觉心脏在一抽一抽痛,她匍在他身上,重重吸气、吐气,揪紧了他的后背,想要平复情绪,却在他轻声说“哭吧,这里只有我们”时,终于情绪决堤,抵着他的胸口泄去所有力气,嚎啕大哭。
宁江艇还是没有联系上。
老爷子是当天半夜走的。就像外婆当年离开时那样,白天还好好的,有些精神了,晚上却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迅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比外婆离开的那天晚上好一点儿。
老爷子走的这天晚上,家里所有人都在医院里。
宁瑰露晚上不肯走。宁启明和弘媛媛生怕她钻牛角尖,换着法地给她做疏导,可他们这对“甩手掌柜”父母在宁瑰露心里又哪有半点言语的重量。
俩夫妻束手无策,只能跟她一块坐着、守着。宁华胜和江文娴也来了医院,当时听宁瑰露复述完老爷子的话,心里就隐隐有些预感了。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病房外,就像老爷子发病的那天晚上一般。只是比那天更沉默,更宁静。
凌晨两点十四分。这个时间宁瑰露记得很清楚。
ICU病房内传出急促的监控仪报警声,早早严阵以待的医生护士涌进病房内,拉上了遮挡窗口的帘子。
大约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神色沉痛地告诉他们:“老人家走了,请节哀。”
短暂寂静过后,第一声哭声是江文娴先喊出来的,她哭喊着“爸!”宁华胜也红了眼,掉下了泪,扶着身体发软的妻子,难掩悲痛和抽噎。
甚至连庄谌霁在看见老爷子临终黯然的面容时,都不忍地红了眼眶。
只有宁瑰露,站在那儿,没有哭,也没动,静默的,死寂得像凋零的秋。
“小露,小露你别吓妈妈,小露,小露?”
“没事。”她很轻地拂开了弘媛媛想要搀扶她的手背,平静说,“那边有很多人还在等爷爷,我们送他走吧。”
庄谌霁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结实的手掌握过她的掌心,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指。
她笑笑,语气很平和,平铺直述道:“二哥,我没有老爷子了。”
这么轻的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她心已经痛到近乎麻木了。
老爷子的手,从推车上落下。
他清晰看见拇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喷泉草做的戒指。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想留住谁,就要送谁戒指。
十指连心。她以为,戒指套在了手指上,就是套在了心上。心束住了,不会走了。
殡仪馆的人来处理后事了,带走了老爷子的遗体。庄谌霁将她抱在怀里,手掌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冰凉的后背,不顾旁人看他以怎样的目光,他落吻,吻她冰凉的额头,松垮的眉。
“露露,爷爷下辈子还要做你的爷爷,你们不是分别了,他是先启程,去给你选下辈子的家了……”
她肩膀幅度很小的,很轻地震颤了起来。
又一次,滚烫的眼泪浇透了他的肩膀。
她那样伤心,又那样安静,安静得叫人心也碎了。
依照老爷子的遗嘱,家里没有停灵,也没有做席,依照流程将遗体送入了火葬场。
火化时间是在早晨。
两个小时后,他们从殡仪馆师傅手里接过了一坛小小的骨灰。
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伟岸的一生,最后都归为了这小小的一捧尘。
她将爷爷的骨灰交给大伯,乘车去墓地,送老爷子最后一段路。
那天是个大晴天,暴雨过后天空澄净如洗,不见一片云彩,阳光灿烂而灼热地铺散,绿树成荫的墓园里有鸟啼,蝉鸣,沉寂而聒噪。
他们穿着黑色衣服,不一会儿便热得人都大汗淋漓了。
于璨不懂什么是死了。她看见家里的大人都在这里,唯独不见太爷爷,疑惑问:“爸爸,太爷爷呢?太爷爷不来吗?”
于少钦指着墓碑和女儿说:“以后太爷爷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带太爷爷回家了吗?”
于少钦没有用浪漫的童话故事向她美化死亡的意义,他牵着她,带她一个一个认冰冷的墓碑:“璨璨,这是太奶奶,这是二姑奶奶,这是四叔公……”
于璨认了一圈,小大人似的叹气说:“好多人啊,他们为什么都住在这里,不回家呀?”
“因为这里也是家了。以后爸爸也会住在这里,妈妈也是,爷爷奶奶也是,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自己记得来看我们了。”
于璨不明白,她搂住爸爸的脖颈,费解问:“你们不带我一起来吗?”
于少钦摇头:“到那一天,爸爸就不能带你了。”
“那我是不是就要长大了?”
“嗯,到那天璨璨就长大了。”
于璨璨皱眉摇头说:“那璨璨不要长大了。”
童言无忌,却叫人肝肠寸断。
墓碑上,身着绿色军装的老爷子肩勋亮眼,沉峻的目光像一座山,他矮矮地躺在那儿,而又巍峨地伫立在所有人心里。
鞠躬献花后,简单朴
素的仪式就完成了。但家人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一位一位亲戚好友地通知老爷子去世的事情,还要解释为什么不办告别仪式。这些程序是不可避免的。
回身正要下山时,宁瑰露眉宇一紧,突然一言不发地朝着墓地矮山下方走去。
其他家人也陆续往回走了,庄谌霁被于少钦拉着说了几句话,再回过身时就看到宁瑰露差点走不见了。
他拔足立刻跟上她背影。
她没有下山,而是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上立着一块指示洗手间的牌子。
他松口气,叫了一声“小露”,正想问她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就看见她走到石径一侧的平房前,在男女洗手间的指示牌上看了看,然后径直走进了男洗手间。
他愣了下神,紧接着听见了洗手间里“乓、乓”两声踹门巨响,接着像是有人打了起来,“砰”一声肉响后,紧着“呃”一声闷哼。
顾不上再疑惑,他立刻追进洗手间,就看见宁瑰露压着一人的肩膀,膝盖顶着对方胸腹,将人死死按在水池边。
“痛、痛、痛……”
“小露!”庄谌霁差点就要帮着动手了。就在这时,被按住的人回过头,满脸扭曲道:“兄弟,帮帮忙,我要被打死了!”
这个人竟然是……宁江艇。
他像模像样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已经被打歪,挨了一拳的颧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庄谌霁把俩人拉开后,宁江艇靠倒在了墙上,揉着小腹,苦笑道:“我真是自作自受,当初教你时怎么就没想到我会是那个挨打的人……”
“你还来做什么?”宁瑰露冷漠质问的声音像小刀刮过铁器,尖锐、冰冷,“老爷子已经死了,入土为安了,你终于想来看他最后一眼了?”
宁江艇长吸一口气:“小露,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前阵子在南岛被监视了,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就想办法努力往回赶,我是坐游轮走海路,从东省上岸,我不能坐高铁火车,只能坐公交和地铁,我尽力往回赶了,我……”
“你伤心吗?”宁瑰露问他。
宁江艇苦笑,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当然伤心,我和你是一样的,都是爷爷带大的,我怎么会不伤心?”
“你不伤心。”她平静地打量完他,说,“你还有时间做造型,换一身高定西装,换一双皮鞋,擦上香水。你哪里有伤心呢?”
“我……”宁江艇看看身上的衣服,霎时哑然,简直百口莫辩。
“你是怕老爷子活着的时候看见你这幅养尊处优的人上人模样会叱责你,所有专门等他走了之后再来炫耀你的成功的吗?”
宁江艇拼命给庄谌霁递眼神。
庄谌霁站在宁瑰露身后,爱莫能助地摇了下头。
损友!
宁江艇在心里怒吼,还是腆着脸往前一步,道:“这衣服我能解释。别看我外表这么风光啊,这衣服我已经穿了快五天了,香水是用来遮味的,不然这会儿你指定能闻见我一身臭味了……”
他还想再多辩解两句,宁瑰露已经失望至极,她哂然摇了一下头,后退一步,转身,决绝地扭头就走。
“小露!小露!”宁江艇急喊了两声,正要追上去。庄谌霁伸手拦住了他,提醒道:“外边的人还没走完,你不想被发现,就等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子吧。”
宁瑰露踹他那一脚是一点没收着力,还是皮鞋,宁江艇感觉肝胆胃都要被踹出来了,他躬身捂着肚子,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
庄谌霁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
“你……你和我妹妹……”
“嗯。”他坦然应了。
“呵,她白菜吃多了嘴淡了又回头啃老梆子腌菜了?”宁江艇嘴贱的功力不减当年。
宁瑰露站洗手间外边,听见里头“砰”一声响,又是一声闷哼。
过了会儿,庄谌霁出来了,揉了揉拳头,眉角眼梢都裹着冷霜似的。
“动手了?”她问。
“嗯。”庄谌霁问,“我们走吗?”
宁瑰露挂了表哥打来找人的电话,淡漠道:“走吧。”
听见外面的声音走远了,宁江艇才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舌尖抵了抵嘴角,又是一声苦笑。
这趟一回来,不仅老爷子没了,还发现自己至亲的妹妹都已经被兄弟拐跑了。连老爷子下葬,他都跟在旁边,是什么身份,昭然若揭。
等他收拾了狼狈走出洗手间,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看阳光刺眼的天空,慢慢地,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朝着庄谌霁刚刚给他留下的墓碑号走去。
庄谌霁不说,他也是知道的。
他们一家都在那儿团聚了。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如今老爷子也躺在了那儿。
他拾起鲜花,抽掉破碎的花瓣,将一束青菊放在了那一垒垒鲜花上。
他跪下,对着老爷子的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那样宽阔的墓山上,一方方墓碑整齐排列,两侧齐整的树木像是守卫的哨兵,那样壮观的坟墓中,有一道身着深蓝色西装,黑色皮鞋的身影匍匐在地,头抵着泥土,跪了许久、许久。
起风了,树叶哗响。
鸟啼声悠扬地盘旋上天。
宁瑰露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看向那个一瘸一拐从长阶上走下来的身影。
记忆里他还是个少年。穿着永远不换的蓝白色校服,永远吊儿郎当的样子。
连宁江艇都老了。
脸上是胡渣,松垮的肩背有些佝偻,像个失意颓丧的中年人。
那还是她哥哥吗?
她在心底疑惑。
在他要从她车前走过去的时候,她按下了喇叭。
喇叭长长响了一声。宁江艇回头。
她说:“上车。”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怎么?不敢?”……
明澈的日色透过玻璃窗,水纹般地覆在她干净的面容上。
她穿着一身黑色祭服,中领长裙长至脚踝,宽摆的裙子一点不耽误她抬腿踹门时动作利落飒爽。今日化了淡妆遮盖脸色。唇色薄红,被她抿得有些脱色,下唇斑驳。已经长至肩胛骨的头发尽数绑起,收束成一个朴素的低丸子头,不露一丝碎发,以显庄严。
很久没有认真打扮过了,乍然一妆点,模样依旧年轻得如同二八年华的光景。
搽白的脸刷上腮红膏,遮掩数日辗转难眠的疲累和双眼的红肿。脸色能遮,眼里的精气神却遮不住,只有愁闷和疲累。
宁江艇走至窗侧。
兄妹隔窗相望。
她眼里不见喜悲,像一座玉质的寡冷佛像。
宁江艇想起小时候,亲戚拿“金玉良缘”做比,说他是金做的,妹妹是玉做的,不是金比玉贱,也不是玉比金贵。可金子摔摔打打不碍事,玉是要养的,磕着碰着,就坏了。
他不爱听这话,下意识地觉着不是什么好话。他反驳道,我妹妹也是金做的。
金雕玉琢的小团子,一下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抬起手,干燥修长的手指停在窗前,与她端丽脱俗的脸只有半尺之隔。
忽而,他又攥起了手指,骨节分明的指节倏落在窗外。他低头,声音很轻,带着疏离客气的意味:“我就不上车了,现在很多人在找我,我得……想办法回南岛。”
她侧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盯着他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一粒不辨物质的黑宝石。
她开口,又重复一遍:“上车。”
“露露。”经年不见,他身上鲜活的朝气像被砂纸一层又一层地打磨掉,和缓的语气和沉郁的目光都是从来不会出现在少年宁江艇身上的气质,他说,“我们走太近,对你不好。”
“上车!”她甚至不问缘由,依旧固执己见,侧了下头,反问他,“是要我帮你开车门吗?”
对视了几秒钟,他从她眼里看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他轻轻叹气,拉开后车门上车。
车发动了,提示铃还在叮叮叮地响。宁瑰露说:“把安全带系上。”
宁江艇岔开腿,支着手肘俯身向她靠近,听到她的提醒才靠回椅背将安全带拉起扣上。
他的妹妹,一个曾经放学要他背,过马路都要攥着他的手的小姑娘,如今已能熟稔地把握方向盘,倒车出库。
反光镜照出她的眉眼,精致、疏冷。
曾经有很多人说他们兄妹眉眼和鼻梁很相似,如今他再比较自己倒影,不意外地发现已经找不到什么相似了。
父母给了第一张
脸,岁月雕琢出第二张面目。他们早已渐行渐远。
墓园的银杏和白杨层层倒退,像扎根的守卫。风刮得眼睛发酸,他又收回视线望向妹妹的背影。
车内太静寥,他寻了一个话题,斟酌着,缓慢问:“你和小庄……还在一起?”
宁瑰露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重复了一个字:“还?”
宁江艇换了一个坐姿,搭起一条腿,转而又说:“前几年听说你和张家的那个处得很好,怎么分开了?”
她目光扫过后视镜,冷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人在海角天涯,倒对这边的事很了解。”
他说:“你不是带他去南岛玩过吗,小姨讲的。”
“小姨最近还好吗?”她顺着问。
他不设防:“她挺好的。”
她立刻冷笑:“答得这么确定,那看来你和小姨一直有联系了。”
宁江艇:“……她在南岛商会做会长,工作上多少会有些接触。”
“她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宁江艇顿了顿,无奈说:“露露,想问什么就问吧,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套话。”
“我问什么你就会答什么?”她再反问。
她的犀利每每直切关键,宁江艇招架得连连后退:“能说的我会告诉你,不能说的……露露,你也要体谅一下我。”
“宁江艇,我还不够体谅你吗?十年,不,不止十年,这些年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我不问,也不逼你,老爷子等你回家,去世前还念着要叫你回家!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觉得比我们都重要?还是在你心里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无足轻重?”
她重重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空旷漫长的郊区公路上,汽车尖锐鸣笛。
那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穿破耳膜,宛有回声震荡,敲得人心口也震痛。
“不是。”他的眼睛与她的视线在反光镜里相触,他竟忍不住闪躲,迟缓开口回答,“小露,有些事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就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叫宁江艇的人……”
数十年前剜下的疤时至今日再次迸裂,犹如挤压的地表轰然炸开,岩浆火星裹着碎石霹雳喷溅,积压多日的情绪在此刻对着最亲的人找到发泄口,她几乎是吼出来:“你是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在乎吗?宁江艇,你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老爷子、我、大伯、爸妈还有小姨,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是你在乎的吗?我们怎么感受不到呢?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们,你到底是在求什么?”
对向道的车疾驰而来,几乎擦着他们车身过去。
宁江艇意识到不能再让她掌舵了,他伸手重重压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露露,靠边停车。”
“哥,爷爷走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她声音陡然放缓,轻轻地,而又很坚决地说,“我……”
“小露!”他语气转为喝厉,命令道,“靠边停车!”
车停在路道边,风一吹,两侧槭树飒飒作响。
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肩臂还在抖。是肾上腺素上涌造成的激颤。
宁江艇推门下车,拉开驾驶室的门,对她道:“坐后边去。”
宁瑰露没动,扭头瞪着他,抿着唇,嘴角往下拉,下巴皱得紧紧的。她犯倔的时候就这姿态。
和她打嘴皮官司是没有胜算的。
宁江艇弯腰探身解开她安全带,胳膊穿过她后背和腿弯,在她“啊”地愤怒呐喊里将她端起,抱进后座囫囵塞了进去,接着反手推上门,侧身进了驾驶室。
还没反应过来,宁瑰露已经被移花接木地扔进后座了。她愤怒地刨起身,重重给了宁江艇两拳。就像小时候拿他撒气。
他回手裹了她拳头一下,无奈道:“安全带系好。”
宁瑰露不说话了,冷冷的目光盯他一路。
二三十分钟后,进了市里,红绿灯路口,宁江艇停车,问她:“送你去哪里?”
“御澜庭。”
宁江艇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低叹道:“小露,我不能回去。”
“那就万喜路。你还记得你在京市有套房子吗?”
她猛地这么一提,宁江艇怔了一会儿才道:“放了这么多年了,住不了人了吧。”
“你从来没回来看过,怎么知道就住不了人了?”她句句怼住。
宁江艇哑口无言。
红灯快变绿了。他打开导航,搜了万喜路的位置,在绿灯亮起时缓慢起步往前开去。
万喜路的房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虽然外观上胜不过近几年的新小区,但无论是地段、学位还是保值性都是一流的。
这里有两套房子,首付都是老爷子出的钱,俩兄妹一人一套。
当初宁江艇考上大学,老爷子亲自领着他去办的过户。那时候宁瑰露老不高兴,撅着嘴说老爷子偏心。老爷子给她画饼说只要她也考上大学,她也有一套。
后来她高考完才知道老爷子早早就买下两套房子了,一套落在宁江艇名下,一套就存在老爷子名下。
高考志愿出来那天,老爷子老神在在问她,房子还要不要。她早就把以前拈酸吃醋的事忘了,高高兴兴接了新房子,过完户去小区转了一圈,发现小区破破的,并没有想象里那么好,撂爪就忘了。
车开进小区,停在公共车位上。
楼龄几十年的老小区了,连外立面已全然看不出曾经辉煌,绿化带里的树都快和他俩一个年纪了。
进了电梯,宁江艇问她:“还记得在几楼吗?”
宁瑰露不大确定:“七楼吧?”
到了七楼了,一梯就两户,倒是不会弄错门。宁江艇又问她:“你有钥匙吗?”
宁瑰露:“……”
面面相觑片刻,宁江艇有点牙疼:“没有钥匙?”
她轻咳一声,走到门边弯腰瞧了瞧门锁。锁没换,还是以前老门普通机械锁的款式。
拧了拧把手。自然是拧不动的。
她问宁江艇:“你身上有卡片吗?名片也行。”
宁江艇想了下,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了一张黑金名片。
宁瑰露接过名片,摩挲了下边缘,质感还挺好,挺厚。
她将卡片插进锁扣边缘,上下抽拉了几下。
门锁没打开,对门邻居门内响动,听着像是要出门了。
宁江艇再掩唇轻咳一声,低声道:“能行吗?别让人把咱俩当贼抓了。”
“你别贼眉鼠眼一脸心虚就不会被抓。”她还能一心二用地跟他回呛一句。
就在对面邻居拉下门锁就要出门的时候,宁瑰露用力一别,感觉卡片抵住了锁舌,她胳膊用劲一抵,一抽——对面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中年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
宁江艇不用回头都能预料到邻居的反应,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宁瑰露直起身,按下门锁,门开了。
她朝宁江艇一抬颌道:“进门啊,要我请你吗?”
宁江艇深深看她一眼,钦佩之情已溢于言表,干脆走进了门内。
宁瑰露反手握着门锁,靠着门转身面向邻居。
中年人皱眉问:“你们谁啊?”
“住这的,我姓宁。”她从容淡定,倒叫人家不好怀疑了。
那中年人犹豫问:“是宁老爷子家的?”
“那是我爷爷。”她说。
打量着她衣着和相貌,不像贼的样子,中年人警惕的神情这才松开些许,寒暄问:“很多年没见过老爷子了,老爷子最近还好吗?”
“他……”宁瑰露声音一下堵了,她清了
下嗓子,平静说,“我爷爷今天出殡,按他的遗愿一切仪式从简,叨您挂念。”
“啊……啊……”中年人意识到自己失言,实在不知如何找补,只好惭愧道,“还请节哀。”
“老爷子快九十了,算是喜丧。我今天来看一下房子,您忙您的吧,不耽误您事了。”
“哎,好,什么时间要是办吊唁会,还请通知我们。”
“好。”宁瑰露没说不办追悼会了,简单应下,又同人礼貌道,“那您先走吧,我也进门了。”
“好,好。”走到了电梯口,中年人又叹口气,忍不住唏嘘感慨,“他老人家一向健旺,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宁瑰露将门推上,转身看宁江艇。他风声鹤唳地站在鞋柜一侧,直到她合上门才慢慢放松了肩膀。
她看着他说:“老爷子又护了你一回。”
要不是搬出老爷子的名号,他俩鬼鬼祟祟站门口撬锁,这事儿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宁江艇无奈一笑,问她:“你这本事从哪学的?”
提起这事,宁瑰露就有点郁闷,没好气道:“交了五百学费学的。开一回门二百五,记你账上了。”
她越过他往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四室两厅的格局,主卧还带一个小书房,是给宁江艇做婚房的,尽管他“死”外地十几年也不曾回来,老爷子仍掏钱将房子装修了一番。
老人家的审美自然不会有年轻人的新潮。家具都是实木的,纯红木的地板,一色的大红木柜子,特别有进老干部办公室的感觉。
宁瑰露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红眼眶了。
装修是十几年前的风格,但看得出质量都是顶好的,就这么摆了十几年,地板没有一点伸缩缝,墙面没有一点返潮,新得像崭新的婚房。
宁江艇跟着她的脚步将房子参观了一回。
也不能算是第一次来。房子过户那天,他也来看过,那时候还是毛坯房,四面水泥。
老爷子和他说这是小区里面积最大的户型,以后他就是结了婚生俩孩子也住得下。
他那时候脸皮薄,讪讪道:“爷,别说这没影的事儿。”
老爷子负手站在窗边往楼下看,回头又指着对面楼和他说:“小露的房子在对面八楼,以后你们兄妹俩成家了,也得挨着住,不能有了自己小家了,就生分了,知道吗?”
他说:“您不讲,这事我也明白。”
老爷子又交代:“你这里要给你妹子留出一间房,你俩是最亲的人,既然是亲人,那就是不住,家里也得有她住的地儿。等我百年后,你们兄妹俩更要齐心协力。小露心性简单,就叫她一辈子这么顺心地过,你永远跟她是一头,清不清楚?”
“我省得的,爷。”
那时候全家都以为她会学音乐。没人想到她大学会选了和艺术完全搭不着边的特种机动工程。
老爷子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她回头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擤了鼻涕,闷声说:“这里没搞软装,回头我叫人送床垫和四件套来,你看看还缺什么。”
“小露。”
他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过道口,无奈说:“我得回南岛,今天就必须走。”
她扭头凝视着他:“怎么走?高铁?飞机?还是走海路游回去?”
他哑然片刻,狼狈说:“我有我的办法。”
“三天时间,我给你申请一条私人飞行航线。你可以算算,是走你的狗道快,还是坐飞机快。”
宁江艇看了她好一会儿,低声道:“你长大了。”
那个动不动爱闹脾气、骄纵又小小的小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不是那个需要他牵在手里护在身后的小孩了。
他喉结滚了滚,又旧话重提:“可是小露,你现在和我走得近,以后会有大麻烦的。”
“宁江艇,少给我装圣人。我现在停职调查,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原因?”
宁江艇:“……”
她气到笑了:“从泾市寄来的盆栽,是你寄的,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你以为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你伪装得很好?我告诉你,你现在身份已经引起注意了。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警告你尽快脱身,我不想下次看到你……”她咬牙切齿,“是给你送牢饭。”
他没有答。沉沉的眉眼松开些许,提步往她身前走进,和她相对而立,宽展的肩臂自然下沉,姿态很放松,他说:“你既然已经怀疑,何必还要帮我?把我交上去,能助你事途宏通。”
自她成年后,很少有人能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挑起她的火气。
宁瑰露的巴掌提了起来,手悬停在他脸前,后槽牙快咬碎了,才没有落下去。
他笑了。
笑容弧度同她有五十分的相似。
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掌在脸上轻轻刮了刮,问她:“怎么?不敢?”
“王、八、蛋。”
“王八蛋的妹妹,小王八蛋。”
宁瑰露用力挣了挣手指,将手掌从他掌心挣出,甩了甩手,气得将手往身上一个劲擦。
宁江艇往后退了一步,此刻身心彻底放松,才认真看她今时的模样。他说:“瘦了。”
被他恶心得够呛。
宁瑰露擦了半天手,见了屎壳郎似的绕他远远地在另一侧红木沙发上坐下。
恫吓他的话半虚半实。她想诈他,但他已经是老狐狸了,四两拨千斤地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气得她胸口疼。
正好手机短信嗡了一声,她咬牙切齿地短暂休战,拿起手机看了下消息,发现是庄谌霁发来的。
她在墓园等宁江艇时就和家里人告了别,只说是回单位。庄谌霁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用她再交代,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先送她的家人回龙翔台。
此刻他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白皙的手掌和结痂的小臂,手掌上有一层红白交加的新伤。
她点开照片看了会儿,感觉像烫伤,眉头不禁皱了皱,回消息问他:怎么弄的?
庄谌霁答:刚刚进厨房油扑了一下,涂了烫伤膏了。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宁瑰露眉头紧拧:厨房有阿姨做饭,你是客人,老往厨房跑什么?笨不笨?
庄谌霁没有正面回答,一条新消息传过来:有点疼,好像起水泡了。
宁瑰露眉头又紧了紧,心里头也掂量了下,能让他说疼,肯定烫得不轻,但她回话的语气依然不正经:你这多灾多难的右手跟着你真受罪,上个保险去吧。
宁江艇见她眉头不展,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关了手机道,“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
“都可以,点你想吃的吧。”他说。
宁瑰露起身:“我得回去一趟。”
宁江艇敏锐问:“家里出事了?”
“不是。”怕他多心,宁瑰露简单解释了下,“二哥把手烫了,肯定是许姨又叫他进厨房帮忙了,他又不好拒绝,我得回去把他带出来。”
他眉头紧皱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又这么好了?”
宁瑰露抬头看他:“什么叫‘又这么好了’,我和他关系不一直都很好吗?”
“你忘了他当初出国……”
宁瑰露忽地快步向他走近,微微眯起了眼睛:“你那时候不是在外地吗?对我和他之间的事也这么清楚?”
宁江艇声色不动:“你大学四年都没怎么和他来往过了,我当然觉得你们关系淡了。”
“不对劲……”她缓缓摇头,盯着他说,“你有事瞒着我……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他失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你瞒着我的事可太多了,不差这一件。你不说,我就去问庄谌霁。”
他道:“你尽管问,看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宁瑰露指指他:“我要是问到了,我要在你背上文一只王八。”
“随你,小王八蛋。”他轻松一笑。
彻底放松下来,他才显露出些曾经的轻狂气。
宁瑰露和他对视片刻,终于在今天弯了弯嘴角:“家里要吃中饭了,我得走了,想不想出门随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
“钱包给我看看。”
“……”
“手机呢?”
“……”
宁瑰露有点无语:“你从南岛回来,是流浪回来的吗?”
他点了点手腕:“表卖了。”
宁瑰露:“……”
她吸口气道:“等着,我去车里给你拿钱。晚点再给你送手机过来。”
宁江艇目送她出门,站在
门边看她好一会儿,见电梯来了,他微微提声说:“小露,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这几天尽量别过来了。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别提不可能的要求。”她干脆撂下一句,头也没回地走了。
从龙翔台吃过饭,宁瑰露把庄谌霁接了出来。他手掌敷了药,仍是起了水泡,此时一只手只能虚虚摆在膝上。
宁瑰露开车带他去医院挂烫伤科的号。
“你和你哥哥谈好了?”他问。
“嗯,”宁瑰露侧头道,“托你个事,帮我调条私人航线,三天后从京市去南岛。”
“唔……”
“别唔,有困难就克服一下。”
庄谌霁笑了:“头回听请人帮忙这样态度的。”
申请私人飞行航线这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她要自己办还得联系专机,还可能得找海岭叔走动一下关系,不如他们这种天天空中飞的老板手底下人办得熟络。
“能不能行,给个准话。”
他慢慢说:“可以,但有条件。”
她利落应下:“费用我可以出。”
“你觉得是钱的事?”
宁瑰露瞥他一眼:“怎么个意思,要挟恩图报啊?”
“嗯。”他坦然应了。
“说说,我考虑考虑。”
她现在心情还不错,庄谌霁在她回家端着是笑脸时就发觉了。她沉郁了这么多天,终于出现了一个人让她这片阴雨之地放晴了。
尽管这个人是宁江艇……也幸好这个人是宁江艇。
庄谌霁侧身看她,慢条斯理问:“你和那个姓李的,现在算什么关系?”
她皱眉:“怎么又扯到别人身上了?”
庄谌霁抬起烫伤的手朝向她:“许姨说,你之前带回去的那个小伙子,大家都挺喜欢的,还问我见没见过,觉不觉得他和你很合适?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
一听这话茬宁瑰露就知道许姨的意思了,“许姨这个大嘴巴……”
“少甩锅。宁瑰露,你摸摸你良心,还摸得到一点儿吗?你处处风流,脚踩八条船,你家里人也只会站在你那边。那我呢?我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你的家人?朋友,还是,心照不宣的小三?”
第50章 第五十章她的心乱了。
宁瑰露抬手往胸口摸了一下,懒懒道:“良心有啊,在这呢,要不你来摸摸?”
庄谌霁:“……”
她的厚颜无耻简直登峰造极。一句话能把他堵得无话可说。
瞥一眼他绷得铁青的侧脸,宁瑰露道:“别气了,生气长皱纹。”
庄谌霁:“……”
想起还有求于人,她放缓了语气,温柔小意道:“好二哥,我家里人可没有那个意思,什么小三小四的,我大伯和大伯母都认识你,许姨也认得你。许姨和你说那话就两种原因,一种是没过脑,随口就说了,另一种就是旁敲侧击问你,咱俩算怎么回事。你坦坦荡荡应了就是了,难道她还拿着小李同志和你聊?你这人就是想的太多,自己把自己困住了,何必呢?”
小李同志?好一个小李同志!
他冷然一笑:“小李同志小李同志的,叫得好不亲热啊。”
宁瑰露:“……”
她不可思议道:“一个称谓而已,这你也要找茬?”
中午在厨房煎鱼块,许姨突然没头没尾的提起了李骧,他失手打翻水壶,溅起的热油几乎烫掉手心一层皮。
她的家人都在,急急忙忙地给他冲凉水涂药膏。
他那时竟横生一种称为妒忌的委屈,他与她相识这么久,可在她家人眼里,还不如一个相识几个月的人来得相配。
他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她这个人就是没有心的,他竟然妄想从她的嘴里听到几句真心的话。
“上次那位,你私底下又是怎么叫他的?”他几个字含在嘴里,连自己也说不出口,冷笑一声作罢。
“亲爱的、小宝贝儿……”
“你!”
“二哥。”
她温柔地叫他,声音很柔和,“我没那样叫过别人。你总下意识拿自己和别人对比,比来比去心里又不平衡。过去都是别人上赶着来捧着我,我什么时候这样哄过谁?以前收两盒巧克力,也要留一盒给你,连宁江艇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还吃你醋,说我待你比待他更像妹妹。他大学四年我也没有去过他学校一回,你上大学时候,我可是天天往你学校跑。这些都还不够特别吗?”
一提起曾经,他就偃旗息鼓,从摔炮变成哑炮了。
宁瑰露早就发现这点。见他终于哑言,她这才道:“乖,听话,你那手都起泡了,去医院清创一下,别再留疤了,还有,我看你吃的那几种药都已经没了,得去拿药了吧?”
她长袖善舞,在几个男人之间游走得游刃有余,仿佛一颗心能捏作好几份。他听许姨提起她带李骧回家,俩人是如何有说有笑,有来有往,明知或许有添油加醋的可能,仍旧忍不住在脑子里复刻她同别人言笑晏晏的画面。
于是,又想起来她在牌桌上是如何将口中的雪茄递到别人唇上,懒怠的笑意像小钩子似的将人三魂六魄都勾走。
又想起在医院外,她是如何同人亲昵相拥,那只纤细有力的手掌是如何轻拍着对方肩膀,调笑着将人送入医院大门内。
更远一些,想起她大学时同三五好友还有当时的男友暑期旅行。
在泾市海滩上,海边长堤,落日余晖下,男人从后拥着她,她坐在那人身前,回头回应着对方的吻。
远处经停的黑色长车降下半扇窗,海风一拥而入,男人西装笔挺,缄默阖眼,心头已被剜得鲜血淋漓。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熬过太多阴暗不堪的岁月,终于走到她身边,一层又一层将心口结痂的伤疤又撕开,是会愈合?还是更添几道伤?
选择权都在她。
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同人暧昧不清时,他怕她被别人勾走,使出浑身解数留住她,又怕自己不过是她的玩物之一,可她偶尔细致的关心,又让他觉得,她是的确有在意着他的,于是进也惶惶,退也惶惶。
“怎么不说话?你那些药是在哪家医院开的?”她又问。
他缓缓回神,说:“第一医院。”
“那正好,先去把手上的伤看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的,又想挖苦她一下,问她什么正好?那个人也正好在这家医院吗?
刻薄的话到嘴边,又被他强自按下去。人性的缺点总是如此,靠得越近,越想用伤害的方式来确认爱。
可他已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还做出那样的事……实在不成体统。
他抬起的手缓缓地落回了膝盖上。
她的平心静气倒显得他很是没事找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对不起。”
“嗯?”
他语出惊人死不休没有吓到宁瑰露,这一句突然的道歉倒让宁瑰露搞不明白了。
“我不该那样,是我不好。”他说。
宁瑰露稀奇了:“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突然道什么歉?”
他勉力平静,遮掩失态:“做错了事自然要道歉。”
她心大得根本没把他那几句话放心上,调侃道:“嗯?今天这么反常,难道是吃宁江艇的醋了?”
被她这一句逗乐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吃谁的醋也不可能吃他的醋。”
“吃吃他的醋也没关系,回头再让他吃吃你的醋。毕竟亲哥哪有二哥好。”
见他终于忍俊不禁了,宁瑰露
这才收回了注意着他的余光,旧话重提:“二哥,我和你说的事记得帮我办一下。”
“嗯。”
言归正传,他脸上笑容又收敛得平静的。
宁瑰露挺怕他这一阵一阵的。扭头问他:“手现在疼吗?”
“还好。”他说。
宁瑰露随口调侃几句,道:“我是不是克你啊,你看你手上那些伤……”
他倏尔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声音低沉:“胡说八道。”
宁瑰露轻轻地笑了一下,鼻息打在他掌心,温温热热的。
穿过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区,车停在了第一医院楼下。
挂了号后,宁瑰露领着他进了科室。
烫伤科的病人不多,没等多久就到他们了。
看诊的医生是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给他验了下伤,踩着椅子转回电脑前,道:“不算严重,把水泡挤了,一周内别碰水,不感染就没事了。”
“现在能挤吗?还是要回去过几天再挤?”
“现在也能处理。”医生看庄谌霁一眼,问,“小伙子怕疼吗?”
“不怕,没事。”
医生指了下内室,道:“去里面等着吧。”
无菌室内有张躺床和两把椅子一张桌子。
宁瑰露按着庄谌霁坐下,支着他肩膀环顾了下室内,道:“医院人这么多,烫伤科的病人倒是不多。”
医生端着大铝盘子进来,接她话道:“一般烫伤都在家自己处理了,来医院的,要么烧得烫得特别严重,要么就是自己处理不当感染了。你们能及时来医院处理,有这个意识还是值得表扬的。”
这话和夸幼儿园小朋友似的,但宁瑰露就挺吃这套,翘着尾巴对庄谌霁道:“听到没有,人医生都说还是得来医院处理。”
庄谌霁“嗯”一声,盯着医生托盘里的剪刀看。
见医生拿起了剪刀,宁瑰露有些惊讶问:“就用剪刀剪吗?”
“消过毒的,把疱皮划破,积液引流出来就好了。我动手了啊。”
只见医生手起刀落,肿胀起来的水疱被一刀划破。
庄谌霁还没反应,宁瑰露先长长“嘶”了一声,抬手就遮住了他眼睛,弯着腰,下颌抵着他墨发,道:“别看了,马上好了。”
眼前的光骤然被漆黑笼罩,他在怔愣片刻后才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黑暗里,医生手中冰凉剪刀划过已麻木的伤处、她呼吸的频率,微微呲牙吸气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他身上那倒逆的刺此刻柔顺地趴伏,从未感觉自己像此刻这般柔软脆弱。
感觉医生在贴纱布了,遮盖在他眼上的手掌也终于挪开,光芒闯入他眼底,他发觉扶着他手掌的,原来一直是她的手。
水疱的积液淌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分明看得呲牙咧嘴,却没有躲。
医生抽了张纸给她擦手,道:“这疱皮别撕,等它自然好。”
“要定期消毒吗?”宁瑰露问。
医生说:“我给你们开一瓶生理盐水,每天冲洗一到两次,一周内不要接触水,以免感染。万一感染了,及时回来复查。”
宁瑰露不放心,又问:“有那种促进伤口愈合的凝胶吗?烫伤药还能不能涂?”
“保持创口干燥,等待自然愈合就好,实在不放心,搞瓶凝胶涂一涂就行。”
“您这有医用的凝胶吗?给我多开几支吧,我放家里备着。”
医生倒是实诚,明说:“这挺贵的,不如去外边买。”
“多少钱一支啊?”
“200。”
“您给我拿4支吧,好用就行,我家这位三天两头给自己烫一下,我真是怕了他了。”
“做饭那是少不了刀切油烫的。”医生走出内室,在电脑前给他们开药单,边和庄谌霁说,“这么贵的药你女朋友也舍得,挺会疼人的。”
宁瑰露笑了,手掌搭在庄谌霁肩膀上道:“听到了吗?人医生都说我对你好。”
他无言,垂放的左手攥住了她捏着纸团的手。
她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可在这一刻,他仍感激于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蛮横不讲理地闯入他的世界,打破他一切人生规划,心甘情愿成为自缚的囚徒。
爱这种东西,实在太不讲理性。
“赵主任,63床那个烫伤的病人……”
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快步进入诊室,说到一半的话在看见坐在会诊位上的人时蓦地噤声。
赵医生开完了药单,打出来,递给患者,抬头问:“63床怎么了?”
“……自述左腿剧烈疼痛,初步怀疑创口内侧已经感染。”
赵医生先同他们道:“你们按这个单子去药房拿药就好,一周内没有感染,就不用来复查了。”
宁瑰露接过单子,道:“谢谢。”
在转身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不太确定的、难以置信地叫她:“小露?”
她抬头看去,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李骧。
这里是外科,撞见他倒不是什么很巧合的事情。
她不躲不闪,扬了下嘴角,没事人似的同他打招呼:“挺巧啊,今天你值班?”
李骧的视线在她和庄谌霁身上扫了两遍,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声音里多了关切:“怎么来这里了?受伤了?”
“二哥煎鱼把手烫了一下,我带他来看看。”
见伤到的不是她,李骧微微放下心,目光再次扫过庄谌霁,勉力想要忽略他们握在一块的手,在心里自欺欺人般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他开口道:“你爷爷的事情我知道了,前天在医院看见你,你当时……可能没注意到我。你最近还好吗?”
“老爷子今天已经下葬了,依照遗嘱一概从简。”她笑笑,说,“老爷子爱清静,就不用那么多人送他了。”
李骧还想说的话就被她这一句抵回去了,他苦笑了下,知道这个话题延续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道:“我们能不能……”
没让他把话说完,庄谌霁握着宁瑰露的手一拉,将她牵到了自己身后,往前一步和李骧对峙着,他微笑,慢条斯理道:“我和我女朋友还有事,要先走了,李医生也很忙吧。”
“女朋友?”李骧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合唇时竟听到自己牙关也在颤。
他真蠢,实在太蠢了。早该发觉他们之间的氛围绝不是兄妹之间应有的暧昧。从见到这个人第一天起,他心里就像轮胎碾过小石子似的咯噔了一下,所以才会在后来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的,他就信了。
他没想过,她会骗他。
“小露……”
李骧笔直的目光看向她,眼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最后的希冀。
被前后夹击,挡在她身前的这位还是一大醋坛子,宁瑰露已觉不妙。
她没有让外人看笑话的习惯,伸手抵了抵庄谌霁的后背,道:“有话出去说。”
赵医生吃了这么大一口瓜,此时瞠目结舌,目光在他们三人间不断来回游走,意犹未尽地目送他们三人前前后后出了门。
把两个人都领出了诊室,宁瑰露先面向庄谌霁,道:“我和他去聊两句,你在这等我,行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脸颊绷紧,质问:“你要和他走?”
“什么鬼话,说两句话而已,这几天他给我发的消息我可都没回。别疑神疑鬼的,行吗?”
有外人瞧着,她多少有点心烦,语气也就重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李骧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心头一片凄楚苍凉。
将庄谌霁安抚下了,宁瑰露提步走过李骧,道:“小李同志,过来聊两句。”
他看庄谌霁一眼,从他眼里只看到沉静如冰的情绪。
他还是太年轻,情绪遮掩比不过一二。此刻燥热的火、烦闷、不解、哀怨,种种情绪一概涌上,像浪潮般劈头盖脸袭来,打得他浑浑噩噩,晕头转向。
宁瑰露带李骧走到了安全出口。
她摸了下兜,从裙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拨开盒盖,递给他,先开口问:“吃吗?无糖的。”
他浑浑噩噩地摇了下头。
宁瑰露边拨出一粒糖抿进唇,抵在舌下。
她环抱手臂,单手拨弄盒盖的声音“咯嗒”作响,就像反复按着打火机。
李骧不知怎么开口,好一会儿,才没话找话似地说出一句:“你戒烟了?”
“也不算戒了,偶尔没带,也少抽两根。”
他苦笑:“是他管着你吧?”
宁瑰露没否认,泰然一笑:“这
么明显啊?”
“你对他很特殊,我早该看出来的。”他又喃喃说了一次。
宁瑰露还没接话,他微微提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冷静说:“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吧?”
“嗯,应该是有段时间了。”
她点头肯定,黝黑工整的裙面,剪裁干净利落,衬得她身姿挺拔且俊俏。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子,不温婉,不柔和,但就是叫人挪不开眼,她这样的气质实在罕见。
是一种由内而外地松弛、自信,浑然天成的气场。
她不是供人观赏的兰,是崖柏,是青松,做不出供人品头论足的姿态,无论旁人喜不喜欢、也无论其他人如何,她始终秉持自己的姿态。
错过了,他再不会找到第二个“宁瑰露”,他仍心有不甘,的的确确太不甘。
“那天约好了和你吃晚饭,临时手术没有赴约,你是因为那件事,所以生我气了吗?”
他往前一步,想站得离她更近一些。
宁瑰露微微扬眉,侧头凝思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提的那件事,“啊,那倒没有,那天我也有事。”
“那是我其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讨厌了吗?”他又问。
她一耸肩,笑着说:“也没有。”
“那我能知道为什么你不联系我了吗?”
她牙齿轻碰,咬碎了那一粒薄荷糖,“咯吱”一声响,清新的薄荷清香从她唇齿间逸散,逃进了他的鼻端,她舔了下唇,说:“前段时间家里事多。”
在撒谎。
他平静地判断出。
“我知道。你大伯母也说你忙。”他玲珑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不同她吵也不同她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乎只要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听进耳里。
她叹气:“那没别的原因,就是忙。”
“这是给我的理由,还是拒绝我的理由?”他再一次温和问。
谎话说多了也会心累。
和辜行青不一样,李骧毕竟是进社会的成年人了,他冷静、理性、谈话掌握节奏,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
她避而不答,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干脆结束这次谈话,她道:“工作去吧,小李同志,咱们俩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他的追问并不急迫,缓缓的,温和的,那双烟雾缭过似的眼睛里一片澄澈,叫人觉得不该拒绝他温柔的请求。
“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想欺负你。”
“什么样的欺负才算欺负?你说过要看我表现,晾着我,不理我……我该把这当做是考验,还是,欺负?”
他同她站得太近,而她并没有要后退的意思。他低头,看她那双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眼睛。她眼里映照着他的面容,是暗调的,冷质的,是不加感情的审度。
他时到今日才彻底正视她的冷漠和无情,可他已经深陷其中,已经太晚了。
“如果你觉得我欺负了你,那我向你道歉?”她仍是耸肩。
他摇头:“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想知道,我完全没机会了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笑了。
“笑是什么意思?”
他不放过她脸上一丁点情绪变动。还试图从她的神情里找出她对他还存有心软和好感的证据。
笑是想起了不久前大放厥词,被某位当事人当场抓包的尴尬场面。如今人就站在门外,她那满嘴跑马的说辞也只能遗憾压在心底,拿出认真的态度来。
她说:“小李同志,按理来讲,人和人之间的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但你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包一份厚礼。”
这已经是毫无转圜的拒绝。李骧那二十多载修养维持起来的面目也险些溃堤。他声音喑哑:“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长得不好,不讨你喜欢?还是工作不好,太忙了?又或是我身上什么地方你不喜欢?你能告诉我一个答案吗?”
他这样处处得体,叫人挑不出不是的人,这样低声下气地向她讨好、索爱,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一瞬的柔软。
宁瑰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同志,实话说,这些天相处下来,比起情侣我们更像朋友,我们俩走下去的可能确实不大,糊糊涂涂在一起对你是种伤害,我不能那么自私地耽误你的人生,趁现在一切都来得及,我先做那个坏人,只能让你伤心了。”
瞧,她把人心伤得七零八落,仍能坦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倒让对方想要诘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将话已经说至这个程度,周全了他所有颜面,再锲而不舍下去,已不是君子的作风。
他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胸腔内滚烫的温度,他望进她那双多情的眼睛,即便是告别,她也能拿出温和的眼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他实在,心有不甘。
“我能,再抱你一下吗?”他沉沉问。
庄谌霁倚靠着墙,感觉全世界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大方的人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身边桃花来来去去。
第一个,第二个,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在等着他?
门内。
带着消毒水味的怀抱将她紧搂进怀里,他低着头,鼻尖抵着她细腻的脖颈,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像要铭刻在心。
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回抱他。
“小露……”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轻而软的吻也落在了她后颈处。
她侧了下头,伸手捏住了他下颌,声音压得很低:“小李同志,偷偷揩油不是君子所为吧?”
透过安全门的间隙,还能看见站在门外的身影。
他同她一样,压低了声音,嗓音忽而缱绻,温柔:“你可以拒绝我,我还是会等你。”
她抵着他下颌的手指往上勾,他顺从地抬起脸,垂下眼睑和她对视。
离得这么近,宁瑰露才发现他下眼睑处有一粒很微小的痣,在他眼波流转时,正气的脸也变得旖旎氤氲。
他声音低回婉转得只剩给她一个人听的气音:“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因为你也没那么爱他,不对吗?现在这是我们的秘密了。等你什么时候厌了他了,我还是会等你,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还太少了,我愿意让你来了解我……的全部。”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压在了自己心口。
宁瑰露:“…………”
宁瑰露从安全通道口走出来,听到庄谌霁在打电话,她那不淡定的心跳这才强行按捺下去。
他挂了电话,回头看她道:“聊完了?”
“嗯,聊完了,你在安排飞机的事?”
“嗯,已经安排好了。”
“二哥真好。”她过来环他胳膊,毫不吝啬地拍上马屁。
庄谌霁往回扫一眼,问她:“那人呢?”
“他下楼去查房了。你不是还要去心理科复诊吗?走吧,我陪你去。”
从医院出来,薄金色的日暮已经笼罩了大地。
宁瑰露还要去万喜路给宁江艇送手机,打发庄谌霁先回去。
她有些奇怪,和李骧聊完后
的几个小时心不在焉的,频频看手机。
庄谌霁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感知得像照镜子般明晰。
分别前,他问她:“小露,你白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我在你心里一直是最特别的。”
她回想了想,没想起来什么时候秃噜过这样的话,但好像是说过差不多的,于是含糊点头,“嗯嗯”两声。
她敷衍时,点头总会闭着眼睛。
庄谌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回去吧,在家等我。我去找我哥了。”她摸摸他脸颊,不走心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探回身,发动车,准备离去。
车开走了。
庄谌霁站在医院门口,低头看自己孑然孤立的影子,倏尔一笑,极其自嘲的笑。
她装了一天深情,却在最后一刻露了馅。
平时哪怕是装一装,她也会问:要不要先送你回去?
可今天她没问。
她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