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瓦兰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情境里。
或者说他脑子睡了，受原液激发的精神力还没有，他在梦中躁动不安，浅层意识随着电流弥散在许许多多电子设备上，花了很大力气，很长时间，才疲乏地回到自己的身体。
但这个时候，他依然无法清醒过来，蓝色的电线勾勒出他所在的建筑，他游荡在建筑中，通过摄像头和麦克风，窥视和偷听每个进出这栋建筑的人。
就像此刻，他注意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推门进入他所在的病房。
瓦兰的视角，跟着白大褂打开的双眼拍摄模式，一起进入病房，看到病床上，一抹色素极淡的美丽剪影。
然后，这抹灰白剪影的眼珠，在眼皮下颤动了两下。
瓦兰猛地睁开眼睛。
湛蓝和明黄瞬间点亮了过于黯淡的灰白，美丽的剪影变得鲜活，从油画中的人物变成人类。
瓦兰彻底清醒过来，手一按就要坐起，结果扯动输液管，拉得床头几只输液瓶叮铃哐当一阵撞。
“别动别动！”白大褂扑上来按住瓦兰，“你血管细不好打针，这根留置针滑出来又要花十几分钟重新扎——”
瓦兰停下动作，乖乖躺回床上。
他那双漂亮的异色眼眸环顾房间一周，紧张感消散了一些，看向白大褂，迟疑问：“您是？”
“哦，我是皇家军事学院的校医之一，”白大褂起身，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我叫韦伯·肯，接下来一段时间，暂时是我照顾你。”
瓦兰知道。
实际上，在这个棕发杂乱的中年男人向他在的房间走过来时，不太清醒的瓦兰已经本能翻完了他的后颈脑机，连他小女儿的受洗照片都看过了。
但他显然不应该知道那么多事，干脆开演的瓦兰像个见识不广的小城市学生，十分拘谨地道：“肯医生，您好，我的名字是瓦兰……”
“瓦兰·克拉克先生，对吧？”肯医生热情地打断，“你不用自我介绍啦，新诞生的s级，消灭了出现在内维尔市郊区的大体型恶魔，这几个词条现在还挂在热搜上，我怀疑现在全帝国人，没哪个不认识你！”
不，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了？
内心淡淡崩溃的瓦兰勾起嘴角，问：“对，您说您是皇家军事学院的校医，难道我现在……”
年轻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用催促，肯医生立刻接道：“没错，你已经抵达学院，你安全了！”
然后，也不需要瓦兰询问，他高高兴兴地和瓦兰讲述了目前的情况。
袭击结束后，包括瓦兰这个需要保护的任务目标在内，一行人伤的伤，残的残，显然已经无法继续执行任务。于是瓦兰当场由来支援的机甲小队接收，被他们护送，在不久前，抵达了位于帝国首都塞拉菲纳市的皇家军事学院。
这回没有再发生什么袭击真是值得庆贺，一路和平得叫人想问，你怎么不一早派机甲部队呢？
瓦兰当然没问，肯医生似乎也没注意到其中的问题，很快将话题拉到了他的专业领域。
“我刚才已经帮你做了一些简单检查，”棕发杂乱的男人从怀中抽出类纸电子板，拿起笔，神色变得专业，道，“不过很多地方还是听你描述……现在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大脑中确实还残存一点冰凉的痛感。
瓦兰没有选择在这些生理指标上撒谎，诚实地描述了一番身体感觉。
“那再看看体温，37.6c，很低的低烧……”
“肯医生，”瓦兰偏了偏头，灰白微卷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如果是额温的话，37.6对我来说可能是正常的体温。”
“？”肯医生一下子不太明白，“正常体温？”
“是的，我从小到大，额温都会更高一点。”
“一直？”肯医生移动测温枪，又取了几个数记下，再抬头时表情严肃，观察瓦兰，“克拉克先生，我问一下……你的虹膜异色症，是先天的，还是后天性的？”
“应该是后天的，但说实话，我其实不太清楚，”瓦兰露出歉意的表情，“因为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大清。”
肯医生一拍额头。
新诞生的s级，伴随他的照片一起流露到媒体上的，还有他的过往档案。
儿童之家长大的孤儿，因战争创伤导致失去十岁前的记忆，品学兼优受人欢迎，这些并不能改变他没有亲人，没有过去，也没有钱的现实。
昨晚在家谈起，肯医生的妻子还掉了两滴眼泪。
不过也是，战争孤儿，后天性虹膜异色症，加上失忆……脑部创伤，很大可能。
但看档案，失忆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这个年纪，人体的修复功能应该很好，头部的温度却还是一直微高吗？
肯医生写下“记得调取患者过去的医疗记录”，拖过来椅子坐下，放下类纸电子板，道：“那我先和你说一下，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克拉克先生，你摄入原液后的不良反应有些严重。”
严重？瓦兰是真的吃了一惊，“我感觉还好？”
“你只是擅长忍耐。”肯医生不赞同地说。
那明明是他的优点之一，瓦兰觉得。
“昏迷不算什么，第一次摄入原液后陷入昏迷很常见，”肯医生解释道，“但你在过来这一路上，六个小时，体重掉了两公斤。”
人体在一些情况下可以快速靠脱水甩掉两公斤体重，了解这一知识的瓦兰脸色并未变化，直到肯医生说：“这两公斤大部分是脂肪。”
他点了点类纸电子板。
“你昏迷的主要原因，低血糖，是的，精神力激发是会快速消耗你体内的葡萄糖，但正常消耗速度，不应该快到大脑在几个小时里就开始动用脂肪这种人体最后的储备能源。”
肯医生打量了一下瓦兰比较消瘦的身材。
“这是个大问题，而且不知道原因，之后需要你配合做一些检查，当然了，首先营养师要负责你的增肥。然后，嗯，你完全没有服用过纽罗辛思、辛纳普托这类精神力发育药，是吗？”
瓦兰闻言，神色窘迫。
肯医生说的精神力发育药，在平民大众的理解里，就是给精神力发育期的少年，提供精神发育额外营养的药物。虽然有些专家发言说，这类药物并不能增强精神力，但这不能改变类似药物的畅销……以及昂贵。
儿童之家是不可能买的。
捐赠品里更不可能有这个。
肯医生一看瓦兰表情就明白了，抹了一下脸道：“精神力发育药在促进精神力发育上确实效果不大，但我建议发育期青少年还是要定期定量涉入，这类药物所含的微量元素可以帮助人体更加适应原液，换句话说，减弱身体摄入原液后的不良反应，延长原液起效时间，保持清醒理智状态。对你这样立志参军的孩子来说很有用。
“好在精神力发育期一般是到二十岁，你还能做调整，”肯医生认真道，“这也是你接下来由我负责的原因，现在是七月，皇家军事学院已经开始放夏季雨假，学生都已经离开了，但新一年预备役的宿舍还没有准备好。到九月雨假结束，秋季学期开始前，你都会住在学院这栋附属医院中，接受治疗和调理。”
“一个假期都？”瓦兰惊讶，“那治疗费和药费……”
“那当然不用你出！”肯医生一挥手，“所有费用全由学校负责，你可是s级啊！”
瓦兰怔愣。
片刻，他眼中泛起湿润的水光。
“真、真的吗？”年轻人低下头，想要避免成年人看到他变红的眼角，“我的体质一直不算太好，但能找到的医生都没什么办法，主要是，我没有……非常、非常感谢您，我是说，非常感谢学院……”
“不要钱，不要钱，这是校长专门为你批准的，”肯医生感动道，“放心好了，你值得。”
“嗯，”再抬起头时，年轻人已经收拾好了明显的失态，但那双更加明亮的眼睛中，充满喜悦和感激，“我想要亲口向校长表达谢意，是格温妮丝·杨校长，对吗？”
“对，她也是一个名人呢，”肯医生笑着点点头，站起，“总之，你已经到学院了，学院会负责你，接下来只要好好补充营养，按时吃药就行，你是无特性，比很多特性精神力者好调理多了，会好起来的。”
年轻人闻言，眉头完全舒展开，笑容如夏日般明媚。
肯医生向这样的新s级告别，离开，等关上病房门，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掉。
他挠着后脑勺的头发，对一个头像是蕾丝花边圆帽的人发去消息。
“校长，”肯医生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同时道，“克拉克先生的检查结果不是特别好，给他的一应药物资源，能不能提到a级？”
过了十多分钟，大概是皇家军事学院校长的账号，才回复道：
“怎么突然这样要求？”
“这孩子，很可怜啊，”肯医生发消息，“各方面营养不良，先天不足，而且突然瘦下来的病因还没查到，我觉得他需要更好的药物、医生和营养师……”
“先天不足，”校长打断肯医生，“那他可以在两年后作为主要战力之一上战场吗？”
肯医生停顿了一下，实话实说：“……这要经过好好调理才知道，但之前的袭击，您应该也看到情况了，他操纵精神力的天赋很强，和当年的乔丹少将比，他应该更能快速适应战场，成为战力。”
“那依然给他b级就行。”校长冷酷道，“视他表现再做调整。”
说完这句，蕾丝花边圆帽的头像就变得灰暗，显然不打算再回。
知道没有继续交涉的余地，肯医生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
他不知道，他的叹气看在瓦兰眼中。
病房里，年轻人从床上下来，上了个卫生间，一边洗手，一边回忆。
“……要得到皇帝的信任，要先接近皇帝跟前的人，”昨晚，关德琳说，“皇家军事学院本就是我们仔细对比后做的最好选择，学院的校长，格温妮丝·杨，她曾是dmi的局长，从dmi退休后转到皇家军事学院当校长，同时，她也是皇帝的幕僚，是帝国枢密院的成员，很多媒体称她为‘最受皇帝信任的人’，帝国几大情报系统里遍布她的学生。
“自媒体说她是个冷酷的老女人，我之后会将能搜集到的资料都发给你，具体如何接近她，等你到首都再讨论。”
感觉并不需要讨论什么。
格温妮丝·杨给每个人都划分了等级，没有用处的人她完全不放在眼里。
两年后的战场……多年前帝国已经在进行宣传，皇帝希望能彻底结束和恶魔的战争，进行决战，关闭裂隙。
忠诚于皇帝的格温妮丝·杨，付出全部精力为皇帝的这一目的服务。这时候，一个平民出身，可能需要花四五年时间才能真正派上用场的s级，在她眼里还不如充作鱼饵。
在意识回归身体之前，瓦兰已经通过很多人的脑机看到了，她如何下令清理学院和地方军队里走漏消息，或为刺杀提供帮助的势力。
但并没有找到和西里尔……啧，和那个长得像西里尔的男人有关的。
没有一道消息提到他。
“仿生人cyr137”仿佛从未出现过。
瓦兰让自己冷静，扶着挂药瓶的支架，走到窗边。
拉开纱帘，再打开窗户，湿润温暖的海风迎面吹来。
入夜，雨季里难得的晴朗持续了一个白天，远处已经能看到明日的阴云，但此刻，双月依然在照耀雷神星紫罗兰色的夜空。
从病房这张窗户望去，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湾，沿着海湾一路铺开的鳞次栉比城市，以及延伸到海湾另一头的港口，和白银色耸入天际的太空电梯。
而在城市之后，竟是一座连绵雪山，和从山腰铺到山脚的——
皇宫。
官方名称是白银堡。
维斯塔帝国的皇室，自称雷神之子的维瑟斯们，就居住在那里。
不过，从七年前开始，维瑟斯皇室只剩下最后一人，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莱奥诺拉二世。
“你要快速进入帝国的核心，得到皇帝的信任。”
关德琳这么说。
得先表现出校长也无法忽视的能力。
最近的机会，是十月份的帝国军校新生联合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