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样的场景,沙理奈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停顿地往前走了过去。
只不过,这次她稍微用了些力量,使自己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让你们都滚出去吗?”无惨没有动弹,只是出声说道。他的嗓音里带着低低的哑。
“他们确实都出去了。”沙理奈回答说。
这道童音让无惨猝然抬起头,目光看向她:“你……”
他没能把质疑的话说出来,喉头便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
青年俯着身子向着地面,扶着床的侧边,低头捂着嘴巴发出了一连串深沉的咳嗽声,仿佛将肺都要咳出来。他额头上顿时涌上来细细密密的汗珠,本应惨白的面色显露出一种病态的嫣红。
沙理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在病中挣扎,清瘦的脖颈上浮起青筋,为了能够苟延残喘用尽全力。
在他这一阵咳嗽结束之后,沙理奈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来了摆在这里的一盏温茶,将它递到了对方的唇边。
“喝点水吗?”沙理奈问。她一连串的动作都很自然,年幼的她此时有着超乎常人的镇定。
就在她脚下的不远处,躺着碎裂的瓷碗,显然是之前她在门外所听到的那阵响动的来源。
无惨的眼圈发红,瞪着她看了好一会。
最终他还是低了头,自己夺过了那盏茶水,将之饮尽,又重重塞回了沙理奈的手中。
沙理奈把瓷器的茶盏放回原来的位置,便听到无惨再次向着她开口说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无惨的眼里带着病中的阴翳。
“我偷偷翻墙进来的。”沙理奈转过身看着他,很诚实地说道。
“躲过了所有人哦。”说到这里,她语气有些骄傲。
“这是让你自得的事吗?”无惨的语气并不好。
沙理奈点头,说:“穿过了一切障碍,成功地见到父亲,是我很高兴的事。很久不见父亲了,我很想你呀。”
她凑上前,注视着他的脸——那张面上又重新变成虚弱的惨白:“父亲好像变瘦了,脸色也比之前差。”
无惨蹙起眉,抬手覆上了小孩从额头到下巴的整个面颊,挡住了小孩靠近上来的动作,也遮住了她那令他感到难以面对的目光。
“别看了。”他褪去方才的尖锐,疲累地说道,“你回去吧。”
“可是,父亲在发热。”沙理奈握住了对方的大手。她记忆中父亲的手总是微微发凉的,此刻竟感到温热。
“你要留在这添乱吗?”无惨的声音很轻,他半躺回榻上,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落,显得他愈发消瘦。
沙理奈从并不因为对方的话而受到打击,她有时候很迟钝,有时候直觉却又过分敏锐。比如现在,她便能够感觉到,无惨实际并没有那么真正地想要她离开这里。
沙理奈趴在床头,凑近上前,用自己的手心抵在对方的额头上。她被灼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往后拉开了距离。
“好烫,父亲晚上服药了吗?”
无惨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落在地面上碎裂的碗上。
沙理奈看向被药液洇湿的地毯,顿时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显然,这份药被浪费了。
而就在此时,屋门被敲响了。
“若君大人,您的药重新煎好了。”端着托盘的侍女说道,“您现在要服用吗?”
隔着门,侍女的声音没有那么真切。
无惨沉默着不想理会。
只是,在他床头的小女孩听到之后,便向外应声说道:“进来吧!”
听到若君大人房内传出的孩童的声音,侍女动作明显顿了顿,过了一会才将纸门拉开。
而无惨听到了沙理奈的自作主张,只是闭了闭眼。
“请把东西放在桌上就退出去吧。”沙理奈迎上去,轻声细语地说道,示意着对方将药碗放在了矮桌上。
侍女并不知道这位小小的姬君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若君大人的房中,她敛下心中的惊讶,顺着对方的指示将东西放下便匆匆忙忙地离开。
照料病中的无惨向来都是一个苦差事,他的脾性会比平日里还要差许多,姬君竟会在这样的时候过来,看起来也未曾被无惨迁怒……
纸门被合上,寝殿之内便又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沙理奈凑到桌前的药碗旁,伸手触碰了下温度,发觉刚刚好。她转头看向正躺在榻上的父亲。
分明是在病中,无惨却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稍微掀开了眼睛,凉凉地望这边看过来。
“我不喝药。”
话音刚落,无惨便又是一连串的咳嗽。他原本只是躺在榻上,此刻便又坐了起来,俯下的身体随着肺部的震动而颤抖。
“可是……”沙理奈微微歪头看着他,“你病得很重呀。为什么会不想喝药呢?”
无惨停下了咳嗽,但喉咙里的灼烧感和隐约的痒意依然昭示着他很快便又要遭受折磨。
他不再回答问题,只是用晦暗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沙理奈想了想,拿起旁边的汤匙,从药碗里舀了一点汤药,低头尝了尝。
——沙理奈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她的大脑在药物入口的一刻便不再转动,仿佛有炸雷自她的味蕾喷发,在转瞬间僵直蔓延到了全身,将她短暂的一生之中从未体会过的苦涩味道自外而内地入侵四肢百骸。
在这电光火石的时刻,沙理奈视线在整个房间之中疯狂扫视,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将口中药汁吐出的地方。然而,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没有这样的器具。
一两个呼吸之后,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最终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哕……”沙理奈被苦得龇牙咧嘴。
无惨就这样躺在榻上,注视着小小的人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一系列分外鲜活的表情变化,看着最终她神色定格在所有的五官都全部皱在一起的样子。
病中烦躁极了的心情竟然有些缓和,甚至有些想笑。
“哕!”沙理奈又被苦得吐了吐舌头,她后退了两步,望向药碗的目光里如临大敌,从不知道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难以入口的东西。
“咳……托盘旁边的碟子里有蜜饯,你吃点压一压吧。”无惨掩唇说。
沙理奈听话地照做,甜味入口之后,她才渐渐平复下来。
“父亲,别喝药了。”沙理奈心有余悸地说,态度发生了相当大的转变,“它好苦哦。”
她是小孩子,虽然学到了生病就要吃药,但是并不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就像是很多孩童生病会偷偷将本该吃的药丢掉一样。
然而,无惨却抬起眼来,说:“把药端过来吧。”
他头一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没有泛滥的恶意与怨恨,只是平淡地说了出来。
沙理奈:“可……”这药太苦啦!
她去看无惨的表情,发现父亲竟然是认真的。
于是,她便将矮桌上的托盘端了起来。小小的托盘有些分量,沙理奈努力走得平稳,没让药碗里的汤药洒出来。
无惨没有用汤匙,而是端起了药碗将里面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吃惯了药,却总无法习惯里面的苦涩,久而久之便知道只有饮得足够快,才会减少用药过程里的苦。
旁边,一只小手飞速地将蜜饯递到了他的唇边。
无惨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随后便将它吃了进去,压下满口的苦涩。
“父亲好厉害,这么快就把药都喝掉了。”沙理奈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她完全做不到这点。
无惨的表情难得有些微妙。
他摸摸小孩的头,淡声说:“这不是值得称道的事。”
沙理奈却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我就做不到这样。不害怕苦苦的药,父亲是很强大的人。”
无惨怔了怔。
他的体质虚弱,总是常年缠绵病榻,贵族所有风雅的骑射活动更是完全没有参与过。这是第一次有人称赞他“强大”。小孩子的话语里没有一丝虚情假意,一时间无惨竟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这句话语。
“辛苦父亲啦。”沙理奈踮起脚来,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她说的话语很简单,语气也像是她这个年纪一样的天真,无惨的心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感觉到了酸涩。
他总是在病痛之中挣扎,也曾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次,常常有人觉得他不会再活下去了,无数医师摇头叹着气从他病床前离开,但他又挣扎着拼命活下来。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很辛苦。
产屋敷无惨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件事,只是凭借着活下去的执念一路走到现在,如今终于被他的孩子这样无意之间替他诉说了出来。
……
深夜,和室之中的蜡烛全部都被熄灭了,仅有月光隐隐透过了窗户,带来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房间的榻榻米上,沙理奈分得了另外一床被子,就紧挨在了无惨的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能够与父亲在同一个房间休息,只要转过脑袋,就能够看到对方的脸。
她只觉得心脏满涨着,被一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充满了。沙理奈少见地有些患得患失,只觉得此刻有些不真实。
在小孩灼灼的目光之中,无惨低咳了两声,说道:“不睡吗?”
沙理奈伸出手臂,去触碰青年放在外面的左手,将之捧在自己的两只手心里,感受着那微凉的温度与虚浮的脉搏。
她看着他,忽而开口问道:“父亲,你会死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