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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不是我的血,是小清的。……

    萧淼清一眼认出跪在自己身前的人中为首的那个, 正是前夜在客栈门前冷眼无礼打量过自己的人。

    此时彼时,态度可谓天差地别,也更在无形之中给萧淼清的脑瓜顶扣了个难以摘下的大帽子。

    他几乎前脚才和张仪洲保证过, 自己是一心向道, 绝不搞乱七八糟的事,后脚他就被当街拦住直接封妃。

    萧淼清也是真的搞不清具体情况, 下意识找到当场最能护得住自己的人。他猫腰往旁边一钻, 径直躲到了张仪洲身后, 抓住张仪洲腰侧的衣料, 从张仪洲的肩侧探出半张脸谨慎地望着地上跪着的人, 揣度着问:“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们尊主啊。”

    跪地之人行礼后起身,在看萧淼清之外的人时, 他们的视线依旧倨傲非常。

    闻淳握住手掌忍住那灼心的痛楚, 一口叫出了为首之人的姓名:“栾临, 休要放肆!”

    栾临是栾枫侍从, 血统虽没有栾枫纯正,但也有神鸟血脉, 平素在魔界也没有几个叫他恭敬以待的人。

    若是闻柯在这儿他恐怕还会顾忌一些, 单闻淳这小孩儿,栾临并不太将他当回事, 眼见萧淼清躲避到张仪洲身后, 径直便要上去将人拉出来。

    然而栾临才往前走了一步, 颈间便叫一把剑抵住, 剑锋寒光凛凛无遮无掩,也丝毫未顾忌后果。

    几乎便是一瞬,栾临的颈间便有鲜血淙然涌出顺颈而下。若非栾临的反应极快, 那这剑显然就会直接穿过他的颈项,叫他死在这里。

    栾临敢直接莽撞,就是笃定即便是闻淳在此也无法直接如何他们。至于这些修士们,他更没放在眼里。

    修道的多半瞻前顾后,愈不过莽撞,他只管将人拉扯过来再说其他就是。

    哪里想到这把剑出手如此之快,且直朝着自己命门而来。

    栾临捂住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看向执剑之人。张仪洲眼帘半垂,敛着某种寒光,通身肃杀,手中的剑还未收回剑鞘中,剑尖指地,滴滴朱红色的血落到地砖上。

    他的目光在抬眸间对上栾临,幽幽深潭般将栾临溺毙其中,如拆骨去肉的利刃使人胆寒。

    这一瞬间几乎叫栾临生出某种错觉,面前的人身上四溢的杀气哪里像心怀仁善的修士,反而比魔头更似魔头了。

    萧淼清还揪着张仪洲的衣服,此时低头看见地砖上的血色小花,也生出些局促心情来。

    大师兄显然是很生气了。

    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抓在师兄的后腰上,心中难免惴惴,就怕张仪洲解决完外人就来解决自己。

    现在面前最大的威胁已经不是其他人,而是大师兄了。

    萧淼清想要在这矛盾正当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张仪洲与栾临身上时悄悄松手往旁边挪避挪避,然而他刚一松爪子,张仪洲便侧目看来,那眼神叫萧淼清脊梁骨发颤,明显是更加不悦了。

    萧淼清不解其意,不过大师兄前面一直没注意自己,是在他松手以后才回头的。

    大约是怕自己一会儿溜了,没处收拾他吧。

    萧淼清慢慢将后退的指尖重新往前伸,手上乖乖揪住张仪洲的衣服,果然张仪洲再次转回头去,暂时将他抛在了一边。

    萧淼清微松了口气,然而也就一小口,毕竟现在的场面依旧剑拔弩张。

    街道上本来行走的人跑散大半,即便是有观望的也是躲得远远偷瞧,没有敢站在暴风中心的,唯恐伤及池鱼。

    闻淳又看了一眼萧淼清掌中的鸟羽,虽然眉头还是紧蹙,但嘴上也帮萧淼清找补:“什么尊王妃,栾凤何时在人间娶妻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想要交差也不能在街上随便掳人吧。”

    “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栾凤啊。”萧淼清见缝插针,“这两根鸟羽我真的不知其来历,我在我乾坤袋里找到的,并不知是谁塞进去。”

    栾临此时已用法术将自己的伤口止了血,不过显然比刚才要忌惮许多,不敢随意上前拉扯。

    他说道:“尊主妃的话太儿戏了,这两根鸟羽分明是尊主的,别人怎么可能拿得到,即便照你所说,也必然是尊主主动留下,若尊主真的与你毫无关系,怎会留下此等定情之物,尊主妃还是好好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神鸟一族如今纯正血统者数量已经十分稀少,大多数神鸟的伴侣都是其他种族。因为神鸟羽毛的珍贵且不主动脱落的特性,往往留作定情证物之用。

    栾凤这么多年没有开窍,难得给人主动留下鸟羽,怎么叫他们不激动?

    如今尊主还没从昏迷中醒来,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尊主妃带回去,也许尊主见了自己的爱妻,醒得还能早点。

    至于这鸟羽当初是怎么被萧淼清在昏沉间不慎揪下,又怎么被压根不在意求偶不求偶的栾凤随手扔到萧淼清的乾坤袋里,他们无意探究。

    听见定情二字,萧淼清明显感觉到身前的人又冷了一截,张仪洲剑上的锋芒耀目,看得萧淼清胆寒。

    不过在这剑光闪耀间,萧淼清也的确想起了一些事。

    若说与鸟有什么交集,便要追溯回在云镶城城郊时自己买下的那只鸟。当时萧淼清只觉自己赶巧救下一只鸟妖,对方反手又把自己救了,是种难得的因果机缘。

    然而现在回头想起那日的事情,似乎对方的实力的确是过于强了,并不像普通鸟精。

    萧淼清的心突突多了两下,想到一种十分危险的可能性,难道那只叫他戳弄玩耍,还强迫对方复读自己心声的鸟,竟然是超强男配之一,栾凤本尊么。

    萧淼清这下是真感觉有天雷劈到了自己头上。

    栾临看出萧淼清的神色变化:“尊王妃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此瞬间落到了萧淼清身上,闻淳不敢相信地看着萧淼清,被灼伤的手都在抖,他想起用早点时和萧淼清的交谈:“你,你,你……”

    怪不得萧淼清不叫他骂栾凤的时候不许牵连栾凤妻子,因为萧淼清自己就是栾凤妻子啊!

    闻淳想到这里,只差当场气哭,看萧淼清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爱情骗子。

    气氛又比刚才变得更低压,路边除了几个鲛人外,再没有一个敢观望的了。

    萧淼清感觉自身压力骤增,他默默把探出去的脑袋整个缩回张仪洲身后,借着张仪洲的遮挡闷声闷气解释:“我是在云镶城买过一只鸟,在鸟笼里养了两日,但很快他就自己走了,这鸟羽可能就是他走前落下来的,我看着能给我师兄留下炼丹,我才一直存着的。”

    从萧淼清的叙述角度来说,买,鸟笼,两日就走,落下的,炼丹用,字字句句和感情半点不沾边。

    栾临闻言却是震惊地看着萧淼清,好像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这鸟羽一根都不可多得,乃是魔族圣物之一,尊主忍伤忍痛留下两根给你,你竟然要把圣物送给别人炼丹?”

    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么!?简直太渣了。

    栾临看着萧淼清那张容色出众的脸,怎么也不懂他口中竟然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语。如果不是尊王亲自留下鸟羽作为标识,栾临现在根本不想把萧淼清带回魔界了。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萧淼清硬着头皮探出头:“真的是有误会,我把这个还给你们,你们回去以后问你们尊主。”

    栾临冷声道:“如今尊主还在昏迷中,我们还想问问尊主妃最后一次见到尊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受那样的重伤?”

    “他受了很重的伤吗?”萧淼清闻言倒是往外又站了站,脸上多了几分关心,“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和欲妖打过一场就走了,后头我也不晓得了。”

    “原来是他,”闻淳恍然,“难怪那天晚上我在那里闻到了魔族的气息!”

    他说完气鼓鼓地盯着萧淼清。

    “尊主与妖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出手?”栾临又问。

    其实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如此发问不过是叫萧淼清想想清楚多些愧疚。

    萧淼清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会儿的栾凤是强撑着与欲妖相抗衡,想想也是,倘若不是重伤严重,堂堂栾凤怎么会叫他轻易关在鸟笼中到处带着走。

    萧淼清脸上有些惭愧,他本来觉得自己冤死了,但栾临如此层层推进一讲,他自己都觉着自己渣了。

    “也许是他善心大发?”这话萧淼清自己都不信,栾凤这种走路都懒得看别人的人,善心二字就和他根本不沾边好么。

    栾临不欲耍嘴皮子,他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无论事情如何,还请你跟我们去一趟魔界,到了尊主面前等他醒来再论。”

    栾临说着又环视周遭其他人,重点看着张仪洲:“还请诸位莫要再阻拦,否则难免两败俱伤。”

    邵润扬上前一步:“恕不能从命了,我师尊提前回到云瑞宗,已经知道我师弟擅离之事,正命他马上回去。”

    栾临起初并不清楚他们底细,如今听见云瑞宗三字,面色倒的确有了几分变换。

    邵润扬故意提起师尊二字,便是要叫栾临自己考量。如今薄叙虽极少露面,但声名在外,是叫魔族很有几分忌惮的。

    栾临没有想到萧淼清是薄叙的入室弟子,但是这份犹豫也不过是片刻。

    神鸟一族如今与魔主都要争脸,又怎么会给原本就有对立立场的仙门多少面子。

    “去过魔界以后再回去也不迟。”

    栾临这话已经不给人退路,他也不想再留退路。他们一族多年未与外族有争斗,本是不欲若染俗世,却不想尊主栾凤在人界会遭重伤,此事本已经叫他们一族内鸟心浮动,愤恨难解。

    正在寻个撒气的口子,若要打是半点不怕的。

    刚才叫张仪洲的剑尖划破皮肉,其中大半是因为出其不意的效果。栾临与其族人原型便极其善战好斗,若当真在此地打斗起来,恐怕整个兰通城都不够他们毁的。

    栾临的话刚落音,便已无耐心去等萧淼清他们的回答。

    他抬起手用力上扬,天空霎时被积云压住,滚滚云浪从边际奔腾而来,风卷砂石刮人皮肉,原本阳光普照的大地以明显的分界线被推远。

    临街商铺的门窗不管开合,俱被风带动出噼啪声响。

    栾临为首的一行人顺势腾跃至半空,宽大的羽翼舒展,露出猛禽的姿态,原型竟要比人身大出数倍,展翅时几乎遮住下方站立的所有人。

    阴影所到之处便好似囚笼,以风沙为墙挡住众人退路。

    张仪洲与其他云瑞宗的弟子自然不会叫他如愿带走萧淼清,他未发一言但出手如电,在栾临的利爪从半空袭来之时,迅速抬剑做挡。

    付意与邵润扬他们也一齐出手,与其他兵卒打做一团。

    闻淳也瞬间化出自己的弓来,抬手便射。于金在旁看得心惊肉跳,他是有几分变幻法术,然而和其他人比起来却不够看,又怕闻淳被伤到,赶紧化出一阵水波冲向春风楼找后援,同时在闻淳面前化出一道水幕,替他做挡。

    “少主,你小心啊,若是你伤到了,我就没命了!”

    闻淳被于金拽着不好发挥,栾临他们多少也还顾忌着闻淳身份,也并不主动打他。

    闻淳恼得差点用手上的弓去打于金:“还不放手,要我看着萧淼清被抓去给栾凤当妻妾么!?”

    萧淼清再没对他说实话,闻淳也自觉不能作壁上观。

    场面着实是乱成了一锅江湖,原本热闹喧哗的兰通城,瞬间陷入一片阴翳中。

    栾临第一下只是试探张仪洲的力道,他只觉双足碰到兵器的冷硬,倒不是不能打几个来回,心中略定。

    黑云压目,使众人难以看清几乎尺寸间的物体,而栾临他们显然早有准备,在如此黑云当中穿梭自如,灵活巧变,依仗飞跃的优势,叫付意他们在几招之内落到下风。

    唯有张仪洲依旧是一块铁板,尽管前移后跳,但总能护住身后的萧淼清,不让栾临他们有出手的机会。

    不过栾临他们也不急,耗时耗力下,总是张仪洲会先露出破绽,他们只需要抓住时机就好。

    邵润扬本不算擅长打斗,也察觉栾临他们的打算,知道不好多拖,他在飞沙之间依稀看见萧淼清的身影,上前急道:“师弟,我们先带你回去!”

    有张仪洲付意他们在这里抵挡一阵,足可叫他们找到安全去处。这兰通城也并不是由神鸟一族胡来的地界,不多时便会有人族与魔族前来平息纷争。

    萧淼清却记得刚才邵润扬说的师尊要自己回云瑞宗的事情,此刻听见三师兄说的“回去”二字,便以为邵润扬的意思是此时要带他回云瑞宗。

    萧淼清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他反而躲着邵润扬的步子往旁闪避了两步,刚站定便有只鸟爪袭来,萧淼清也不得不抽出剑来打。

    剑身与坚硬的鸟爪一撞,震得萧淼清虎口发麻,只这一下,他的视野里便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萧淼清连忙喊了一声:“师兄!”

    他一出声,几方都定位了他的所在。萧淼清很快在黑色飞沙间看到了几道模糊的身影,一时无法分清谁是谁,只能揣度着往向张仪洲的方向走。

    “师弟,过来。”张仪洲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萧淼清这才发现自己选错了边。

    定睛再看面前与张仪洲相似的衣料颜色,竟是栾临变幻出来的。

    萧淼清暗觉不妙,转身欲跑,栾临却已经伸出利爪,要勾住萧淼清的衣物将人抓在掌中。

    萧淼清急急用剑回挡,但到底经验与力道都不足,反而叫剑震脱了手,尽管飞快矮身躲过,可是栾临的爪尖还是勾过了萧淼清的衣料,穿过其上,直接将他的臂膀划出一道血痕。

    萧淼清感觉手臂一痛,抽手回扬,伤口上的血珠顺势飞溅出去,恰好落在张仪洲的脸侧。

    萧淼清匆促回头,看见是张仪洲脸上的血珠还以为是张仪洲自己流的血。

    张仪洲冷若寒霜的面庞上被血色点缀,仿佛不可亵渎之物沾染了俗世凡尘,美得叫人惊叹。

    “师兄,你流血了。”萧淼清的瞳仁里盛着张仪洲,下意识开口。

    张仪洲的目光却落在萧淼清手臂被划伤的部位,眸色瞬间变了。

    “不是我的血,是小清的。”张仪洲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好像有空谷回声,叫人堕入不知着落之处。

    萧淼清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然而他只呆了一瞬,面前便重新被黑色卷袭,将他萧淼清包裹在了其间。不过这次却不像方才的黑沙,反而是一阵触不可及的气雾,保护一般绕着他。

    萧淼清一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周围原本刀柄碰撞的回响,打斗到肉的闷声一齐消失不见。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能感觉到张仪洲就在他身旁。

    只要有大师兄在,他就不会有危险,萧淼清从小就深知这一点。

    可是现在黑雾把他保住,叫萧淼清不知东南西北,更不知张仪洲身在何处。

    如同被黑雾剥夺了五感,萧淼清下意识想要找到自己安全感的来源,他努力想要拨开黑雾,然而黑雾层层叠叠,除了不会伤他以外,一时还真难以退去。

    黑雾之外,栾临意外地看向被包裹住的萧淼清,本欲催风吹散那黑雾,然而发现是徒劳,他并不能撼动那黑雾半分。

    他看向张仪洲,如动物的先天警觉,栾临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瞬息间栾临与张仪洲的身侧也多了无穷黑雾,形成困兽之地,叫他无处可退。

    原本还在外面与付意等人缠斗的其他鸟族见到突如其来的黑雾,俱是动作一顿,而后放弃与其他人的打斗,一起冲进黑雾来。

    栾临感觉到身侧有人突破进黑雾,想要出声阻拦已经太迟。

    这黑雾能进不能出,显然是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打斗做准备的。不过很快,栾临就要为自己浅薄的假想后悔,那并不是打斗,那是碾压与诛杀。

    张仪洲抬起手轻轻抹去自己脸上的血珠,又以沾血的指腹擦过剑刃,金芒从他的指腹下延绵至剑刃上,只是等他从头抹到尾,金芒便已经慢慢弥漫成了浓黑色的翻腾的魔气。

    栾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仪洲佩剑上的气息,然后他才发现不止那剑身,连同现在困住他们的气息全是魔气。

    在场鸟族同时发现自己身周也有魔气氤氲,但那并不是外界弥散到他们身上的,而是从他们身上溢出的。

    精简来说,他们身上的魔气正在飞速被抽离出去。始作俑者自然是张仪洲。

    然而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族竟然可以在意念微转间吸纳天生魔族的法力。

    栾临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细想,因为倘若任由张仪洲如此抽除他们的魔气,很快他们就会变成一群毫无灵性的普通飞鸟。

    栾临低喝一声,正要领着族人出手,刚才还站在他面前的张仪洲却已经消失不见,栾临仓促寻找,却在后退时猛然撞上一柄剑。

    这次他没有了刚才的幸运,剑身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在栾临能看清剑身的样子之前,他就感觉那冰冷的器物抽离身体的冷硬感。

    旁侧其他族人见状目眦欲裂,一齐冲上前来,然而还不等他们出手已经被一股无形之气冲震到了一边,重重被摔在地上,将地面砸出几个凹陷的坑洞。

    栾临忍着胸腹剧痛,已经觉得死期将至,然而尚有求生意志,想要转身逃离。

    可身后张仪洲如影随形,他一掌将栾临的脑袋按在地上,轻轻一压,底下的砖石便四分五裂。

    栾临听见张仪洲语气浅淡地开口:“哪去?”这口吻仿佛在与一条死狗对话。

    此时此刻,栾临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的脑袋会被按得粉碎。他只是还搞不明白,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张仪洲回挡自己的那一剑分明没有现在这样碾压般的力量。

    这变化太快太急,他甚至不知其中缘由。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张仪洲对他们留有余地,现在却要下死手。

    正在栾临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时,旁边的黑雾里忽然伸出两只手,费力地探出半张脸来。

    萧淼清还不知外面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不过在看见战立的张仪洲后,先向他伸出手确定对方的存在。

    一只手从黑雾里伸出,轻轻拽住了张仪洲的衣袖。

    栾临在粗沉的,夹杂着浓烈血气的呼吸间,以朦胧的视线看见了张仪洲的表情。

    只这轻轻一下,前一刻还仿佛要诛神灭仙的张仪洲好像被拉回了人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微光中可以看见指尖的血色……

    萧淼清的指尖捻住寸余衣料, 以此为起点牵牵连连抓住一块,周身黑雾层层卷住不放松,好似依旧不愿叫萧淼清出来似的。

    他将心一横, 靠着手中的布料, 借力往前拽,萧淼清知道自己拉不动张仪洲, 但大约能将自己从黑雾中拉出去。

    黑雾蒙面扑脸, 很是憋闷了一会儿, 不过果然不多时就有豁然开朗之感, 叫萧淼清感觉面上有凉风吹过, 声音也从幻境从回人间喧嚣。他仿佛自水底破出波面,将淋漓水气甩在身后,任由黑雾流连也不能再拉住他。

    只是萧淼清出了黑雾一时却收不住自己用出的力道, 无依无凭之下, 还未等他目见耳闻将周遭看清, 人已经直撞到张仪洲的后背, 吃痛低叫一声。

    萧淼清皱着脸摸自己的鼻子,揉了两下才后知后觉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 稠得好像化不开。

    萧淼清离张仪洲最近, 在被黑雾遮掩之前看见过张仪洲脸上的血,又想到栾临他们方才气势凶恶的进攻, 心中先想到的就是张仪洲受了伤。

    “师兄, 你受伤了吗?”

    萧淼清侧身想要从张仪洲的身后站转至他身前仔细瞧瞧, 然而人才转过来, 余光扫到面前倒着的一片人,以及满地坑洞裂纹,还要仔细看清时, 一只微凉的手掌绕过他的肩头,从他耳畔伸过来掩住了萧淼清的双眸。

    萧淼清的眼前一暗,从缝隙处透进来的微光中可以看见指尖的血色暖意,欲盖弥彰。

    “别看。”是张仪洲的声音。

    萧淼清对于当下环境中的种种不确定充满了不安感,甚至这其中有一部分的不安就来自己张仪洲。但当张仪洲叫他别看,萧淼清还是停下了意欲拉下张仪洲手的动作。

    萧淼清不知道张仪洲是不叫自己看面前的场景,还是不让自己看他。

    视线被蒙住,其他感官就被放大到了极点。

    原来飞沙走石的声音以及触觉都早不见了,此时弥漫在他们身周的只有血的味道。萧淼清的足尖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踏足的砖石地面上有黏腻的液体,他想低头看,行动却不由自主。

    但现在萧淼清可以判断出那不是张仪洲的血了。

    “师兄。”萧淼清犹豫又犹豫,还是抬起手轻轻将自己的指腹搭在了张仪洲的手背上,想要将张仪洲的手移开。

    然而下一刻,他便腾空而起,被张仪洲带离去。足底霎时的悬浮感使得萧淼清不顾上拉下张仪洲的手,反而下意识抓住张仪洲的手腕,怕自己一不小心掉到地上。

    黑雾之外的人本来因这突如其来的黑雾而焦心不已。

    付意他们先前看着栾临一行人杀入黑雾中,也想跟着冲进去支援,却没想到这黑雾极其排斥他们靠近,根本无法可入。

    在场魔族都能感知到那是重重深不可测的魔气,为此闻淳急得跳脚,闷头意欲往里面冲,吓得于金不顾体面体统从后面拽住闻淳的腿,口中直叫祖宗。

    倘若真叫闻淳在这里受了伤,别说于金活不活了,魔族内部恐怕就要生出大乱。

    所有人都以为这重魔气是栾临他们放出的,与前面的黑云一般,根本没有往别的可能上想。

    直到张仪洲带着萧淼清从中跃出,付意他们立刻上前围住他们:“师兄,师弟!”

    而原本在正中形成圈笼的黑雾也渐渐消散开,露出当中场景。

    这与众人设想中的场景几乎完全相反,栾临重伤在地,身侧几个勉强能站立的侍从正在施法为他止血。

    萧淼清终于能把眼睛露出来,他头一个转身去看张仪洲。

    张仪洲的脸色有些发白,执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好似竭力之后勉强支撑的样子。

    张仪洲的确在竭力遏制,但并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大开大合放出收回体内的恶念,不甘心被锁回身体深处的恶念正在用尽全力想要重新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萧淼清不知内情,只觉师兄为救自己用了大气力,也顾不得平素满心避讳,上前一把扶住张仪洲的臂膀,以自己作为对方的支撑。

    尽管如此,张仪洲的状态和栾临他们比远不算惨。

    然而没有人在这个关口细究他以一敌多轻易胜出的缘由。

    于金搬来的救兵打架的时候没有用上,反而在赶来之后先救起了人。

    无论今日的事情起因经过如何,兰通城都是魔主的势力范围,神鸟一族不能有人在这里丢了性命,否则回到魔界难免生事。

    待一切仓促收尾,乱事稍歇,这人来人往的闹市早已经狼藉满地不成个样子。

    萧淼清与师兄们一起将大师兄安顿回春风楼。

    他们师兄弟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本来对神鸟一族的举止也颇为气愤,然而在先前看见栾临和其他侍从的伤以后,不仅气愤化作乌有,邵润扬还主动去为栾临诊脉医治。

    虽然是神鸟一族莽撞粗鲁在前,但今日之事如何都不适宜闹出性命代价,否则便是他们回师门恐怕都要吃一堆挂落。

    萧淼清在张仪洲房中与付意段西音他们确认了张仪洲身体无恙,打坐即可后便退了出来。

    萧淼清回想今日之事,也没想过张仪洲会护自己到如此地步。

    他正在廊下出神,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只小瓷罐,萧淼清转头看见闻淳绷着脸正抬手对着自己。

    “这是什么?”萧淼清拿过来打开看。

    瓷罐中是一种味难闻的黑色药膏,看着稀稀拉拉的颇为怪异。

    闻淳瓮声瓮气地说:“治抓伤的药膏,他们那些鸟爪子抓出来的伤口可不是随意能够医好的,必须涂上这种特制药膏才能好得快,否则你就等着伤口溃烂吧。”

    “真的吗?”萧淼清怀疑地将那瓷罐托到鼻子前闻了一口,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他头顶,差点叫萧淼清流下泪来,他赶紧将瓷罐离脸远点,口中呛咳道,“你不会是使坏骗我的吧?”

    闻淳和栾凤关系不好,之前萧淼清就知道。他猜测这会儿闻淳知道自己曾经和栾凤有接触,甚至还被误解成对方的妻子后,闻淳心中为此不快咧。

    从这个角度出发,萧淼清觉得自己的怀疑有理有据。

    闻淳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才不说假话骗你,哪里像你嘴里就没有几句真话,都不知道你在外头还招了些什么事。”

    闻淳气得眼睛溜圆,他一把拿过萧淼清手上的药膏,又抓住萧淼清的胳膊,将衣料往上一推,露出手臂上的伤口来。

    伤口不算很深,不过还是能看见血肉错位,边沿红肿。

    萧淼清已经给自己用了止痛的咒术,自己也看过这伤口,为此并不觉得多可怖。

    倒是闻淳此时才真的看见萧淼清的伤处,一下先怔住,慢慢收了气鼓鼓的模样,垂眸盯着看了几息后,用指尖挖了块药膏出来,浓黑色的药膏由闻淳的指腹带着在萧淼清红肿的伤口上轻轻抹匀。

    闻淳的动作放到极轻的程度,萧淼清由着他动作。因为疼痛感已经被屏蔽,闻淳过轻的动作反而叫萧淼清觉得有些痒。

    他忍不住往回缩了下手。

    闻淳以为萧淼清痛,立刻停下,抬头紧张地问:“是我按痛了吗?”

    萧淼清本来要笑着说自己只是痒,然而看见闻淳抬头时露出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的,有点笑不出来了,“不痛,是你抹得有点痒。”

    闻淳不知信不信,反正他反而放轻了指尖力道,几乎悬浮着由药膏自行流淌到萧淼清的伤处。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两颗大大的泪珠子就坠到了地上。

    闻淳再抬头看见萧淼清正看着自己,便有些赧然,又自觉没出息。他看见萧淼清身上的伤口,想的是若伤口在自己身上便好了,疼不疼的他就都知道,现在平白叫萧淼清受了痛。

    说到底是自己哭了,太丢脸,闻淳本来想要避开不谈只当这泪珠没落过,可挡不住萧淼清一直看着自己。

    闻淳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粗声粗气道:“是这药膏熏眼睛,熏得我眼睛难受。”

    萧淼清原本觉得奇怪,听闻淳这样讲也觉得有道理,这药膏的确挺熏眼睛的,而且除了这个原因外,闻淳还会因为什么哭呢。

    不过萧淼清嘴上玩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心疼我心疼成这样呢。”

    闻淳听了却跳脚,“谁心疼你啦!”他说着把药膏一下塞到萧淼清掌心,“你自己涂!”

    萧淼清没想到闻淳对这玩笑反应这么大,呆了呆。

    闻淳转身欲走,不过随即停住再次折返,他别扭地开口,目光审视着萧淼清:“你与栾凤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事吧?”

    萧淼清伸手发誓:“真的没有,萍水相逢而已。”

    萧淼清猜测闻淳的孩子脾性,因与栾凤关系差一定会特别在意这事,为此就当做对闻淳送药膏的谢礼,大发善心地哄了闻淳一句:“你放心,无论如何我跟你肯定比跟他亲啊。”

    闻淳是所有男配当中战力最弱,最容易被炮灰的那个,多么似曾相识的命运。

    况且无论闻淳对外多骄纵跋扈,这辈子对萧淼清其实不算太坏。

    萧淼清一声嫂子可不白叫。

    只是萧淼清这句纯粹表示我站你这只股,咱们哥俩好的话,在闻淳耳朵眼里又烧起火来。

    不过闻淳心中高兴,走时脸色总算舒缓。

    萧淼清也回屋里打坐了一下午,等他从抽身清醒,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

    那难闻的药膏竟然真不是假的,上午还红肿难消的地方已经有些被压服下去,看着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萧淼清听见屋外有邵润扬与段西音交谈的声音,立刻冲出去开门。

    “三师兄!”萧淼清叫住邵润扬,“那边怎么样了呢?”

    那边指的是栾临一行人了。

    邵润扬脸上也有些疲色,不过给了萧淼清一个好消息:“性命无虞,不过要休养一段时间。”

    栾临本身原型为猛禽,极为好斗生猛,愈合能力也强与常人。

    至于其他侍从均是内伤,调息休养也是难免。

    闻淳的父亲因为这事去而复返,正在与神鸟一族联络处理,但提前已经叫云瑞宗的人不必太忧心。

    神鸟一族那边并不晓得栾临擅来人界寻人的事情,对栾临的莽撞也大为光火,虽也对云瑞宗很不满,可先出手伤人。魔族一向不讲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只奉行强者为尊。光明正大打他们一顿,反而并不叫他们多记恨。

    萧淼清听了邵润扬所说,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也怕因为自己产生的误会而惹出大乱来,到时候多少后患都扣到他脑袋上,他岂不是要冤枉死了。

    除此之外,萧淼清还有一点很记挂的,此时也问出来,“师兄,之前你和他们说师尊已经回了宗门,要我马上回去的话可是真的?”

    萧淼清心跳飞快,紧张地盯着邵润扬,随时做好了如果邵润扬点头他就立刻冲到张仪洲房里,就算抱着张仪洲大腿都要叫他为自己向师尊求情的准备。

    好在邵润扬说:“师尊还未回宗门。”

    萧淼清松了一口气,又听邵润扬道:“不过那也是迟早的,若是师尊晓得了你在外面,还有这些事情……”

    他虽点到为止,萧淼清也知道邵润扬的意思。

    如果叫薄叙知道了他在外面闯七惹八的,怕是后面都难让萧淼清下山了。

    但是对萧淼清来说,现在这局面已经是这样,无论如何回去都一定会挨收拾。与其主动回去挨收拾,倒不如一次尽兴,就算是被收拾了也无憾。

    何况,萧淼清斜眼看着邵润扬,一副让邵润扬自己掂量的语气:“师兄,我可是得了好东西就最先想到你的,到时候师尊回宗门如果问起我在山下的事情,你可要看着办。”

    邵润扬失笑:“瞧瞧你,下一趟山,心眼倒是多长了不少。”

    “这不叫心眼,这叫处世之道。”萧淼清理直气壮道。

    邵润扬走后,萧淼清转头看向张仪洲的房门,考虑到悬在头顶的回归师门一事,认为暂时抛却前尘,当抱的大腿还是要抱。

    他怀揣一颗满是人情世故的心,不像从前一样悄悄溜开,而是扣了扣房门向屋里的人说:“师兄,我先回房休息了,你也好好休息啊。”

    张仪洲没有回应,萧淼清也不在意,转身回房去。

    如此稍歇两日,魔界来人将栾临他们接了回去,同时带来一个消息,栾凤醒了,他也亲口否认了自己与萧淼清有什么定情之说。

    这事彻底是个误会。

    光明笼罩人间,萧淼清只觉神清气爽,行走间都敞亮起来。

    本来因为此事未决而有点蔫蔫的,现在也活泛起来了。

    云瑞宗本来到兰通城的第二日就要开始在周围活动,现在足被耽搁了几天,不过好在不迟。

    这回萧淼清也不像在云镶城时那样憋闷了,他可以用术法行事,与师兄师姐们一道出门就是。

    两日未出门,街市上已经恢复了热闹,若不是地上的浅坑以及有些店面的门扇还没修好,几乎要看不出那日打斗的影子了。

    萧淼清在经过时看着地上的坑洞还心有余悸,正用足尖试着去踩它的深浅,忽然有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萧淼清身后的邵润扬见了先疑问道:“淼清,这是?”

    萧淼清循着衣物上的拉扯感看去,发现是一个小女孩,是他在未入城之前曾经见过的,还吃过她家枣子的那个。

    萧淼清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这个名叫丫头的小女孩,面上一时也有惊喜,弯腰对小女孩笑道:“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直起腰又对邵润扬介绍:“师兄,在城外时我们曾借过她家的厨房,认得的,她叫丫头。”

    邵润扬闻言了然地点头,段西音见了这小女孩也露出笑容来,弯腰撑着双膝笑看她:“这么巧啊,那须得叫师弟给你买糖吃了。”

    落后他们几步,真的在买糖的闻淳歪头看来:“什么?”

    他看见丫头也认出来,“哎,这小女娃怎么在这儿。”

    他们正在说话,有个男声插进来:“丫头!你跑哪儿去了,在这街上乱跑,叫拍花子的带走怎么办。”

    丫头回身对背后的中年男人说:“爹爹,不是别人,是那几个神仙哥哥,”她悄悄看了眼段西音,又补充道,“还有个神仙姐姐。”

    中年男人气喘吁吁跑上来,大冷天额头都挂了汗珠,显然是着急了。

    他听见自己女儿说的话,先是一句:“神仙是能乱叫的?”而后才看向萧淼清他们,腰立刻弯了许多,恭敬道,“见过几位道长,小女不懂事叨扰你们了。”

    萧淼清摸了摸丫头的脑袋说:“没什么,再见面也是缘分。”他从闻淳手上接过糖人,递给小女孩,又随口问中年男人:“你们今日进城赶集吗?”

    中年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不算赶集,”他回头往自己来时的地方看了看,“丫头,走了,爹还要去那边叫辆牛车,慢了就赶不上了。”

    丫头有些依依不舍地看向萧淼清,不过还是松手准备走。

    萧淼清想了想说:“不若这样,你先去那边叫车,让丫头先与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们不走开,难得进城也叫她多玩一会儿。”

    丫头的眼睛一下亮了,更紧紧抓住萧淼清的衣摆。这个提议无伤大雅,中年男人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头,倒没有不放心萧淼清他们的。

    能够拜入宗门的修士不是金尊玉贵也是天赋过人,哪里犯得上拐他女儿。

    丫头见父亲离开,人顿时轻松很多。她被萧淼清带到旁边的馄饨摊前,薄皮馄饨鲜香汤美,够丫头馋的了。

    闻淳也不讨厌这小女孩,主动付了钱在旁坐下。

    邵润扬他们则先往前走,一会儿萧淼清再追上就是。

    闻淳支着下巴看小女孩吃馄饨吃得急,开口道:“急什么,下回进城再吃就是了。”

    丫头停下手上动作摇了摇头说:“下回再来吃不了馄饨。”

    “为什么?”萧淼清随口问。

    丫头的声音尚残留了几分奶气,不过说出的话却有板有眼:“因为下回再来我就要祭神了。”

    本来在看摊主包馄饨的萧淼清,随手摆弄手中糖人的闻淳俱是因丫头的话一呆。

    “祭神?”

    丫头点了点头,面色自若,又喝了一口馄饨汤。

    祭神这两个字多数时候带着圣洁的意思,但倘若将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孩掺杂其中,其意多少就变得诡异了一些。

    倒是包馄饨的摊主听见他们的话,看了丫头一眼凑进来说:“哎呦,看不出你这小女娃还有这样的造化啊。”

    丫头嘿嘿一笑,晃了晃还没踩得到地面的小脚丫。

    萧淼清不解地问摊主:“祭神是怎么进行的?”

    摊主对光鲜亮丽的客人多几分耐心,开口解释道:“祭神是咱们兰通城每十年才有一次的祭奠,”他看萧淼清他们的神色严肃,先说了句,“你别听这是什么祭神就想得邪乎了啊,其实只是个全城祝贺的庆典,只不过能参与祭祀的小孩都是要经过挑选的,被选上可是幸事。”

    摊主说完又问丫头:“你是为你家谁来祭神啊?”

    丫头脆生生说:“为我弟弟,他前月生了病,接接连连一直没有好透,我爹说等我祭了神,神仙就会保佑我弟弟身体康健了。”

    等丫头的馄饨吃完,中年男人去而复返。闻淳将糖人全给了丫头,待他们走开几步就听见男人将丫头手上的糖人拿下来说:“留着回去给弟弟。”

    萧淼清没有着急走,另外和闻淳点了两大碗馄饨后与摊主攀谈起来,对这祭神仪式了解了更多。

    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最初是一个仅仅在人族之间流行的庆典,不过最近两次渐渐有魔族也会参与。每十年一次的庆典会在庆典当年临时测算合适的时间。人如果有所求之事,就可以先上自家的献祭,去特定位置求签被选中以后,即表明有了参与资格。

    献祭可以是猪牛羊,也可以是人。献祭品越郑重,愿望达成的可能就越高。待仪式当日,由特定人扮成受祭祀的神明,坐在步撵上游街,接受众人仰望叩拜,最后收掉所有祭奠即结束仪式。

    身为献祭有被神明选中带走的可能,被选中则是万分的幸运,因为这代表着他的家人可能会得到神明的眷顾,好运恒通。

    萧淼清起初听着还勉强可把这祭神仪式当做是本地民俗,然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神需要献祭人去祭祀?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波光粼粼的美丽鱼鳞化作了……

    萧淼清首先想到的是凌时, 只有邪神才会接受信众以身献祭。

    但凌时只是被召唤而来,并不长久存在于这个世界,与这十年一次的定期献祭扯不上关系。

    萧淼清与闻淳追上邵润扬他们, 萧淼清将自己的猜疑说出, 邵润扬却看着他笑道:“若是师尊在这儿,定要治你个不精课业的罪。”

    “什么?”萧淼清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段西音在旁笑说:“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早在从前的师兄师姐们的历练经历中便有记载, 也并非是这几十年来才有的, 而是早已盛行了数百年, 传闻最初是因为兰通城临海, 出海时常遇鲛人, 故而要以献祭向鲛人示好,后来鲛人数量渐渐少了,这仪式的意思也就变了。”

    邵润扬补充着为两个师弟解释:“所谓被献祭的人, 十中有九都会安然回到家里。”

    萧淼清刚要说那不是还剩下一个吗?

    就听邵润扬继续道:“至于十分之一的那个, 则是被主持仪式的巫师收养入庙里, 通常住上半年观察一番, 有缘分的就留下作为巫师的继任者,无缘分的就送回去。”

    前人早已经详细调查过这些, 故而邵润扬他们并不疑心。

    萧淼清听完以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没有这种邪门的祭奠总是比有要好。

    不过邵润扬再次提起了鲛人, 叫萧淼清又想到了他们这次在兰通城, 大约是整个历练当中最有可能遇见鲛人的地方。

    萧淼清和闻淳落后邵润扬他们两三步, 准备与张仪洲与付意会合。

    萧淼清低头躲开酒肆外挂着的幌子, 同闻淳打听:“你见过鲛人没有?”

    “当然见过。”闻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淼清道:“好奇嘛,我又没见过, 也不是年年有机会下山。”

    他其实是很想知道原著中自己所知的最后一个男配是什么样的。萧淼清并不确定自己知道全部男配,他只晓得在兰通城里张仪洲会遇见一个鲛人,与其他人男配天天想要与张仪洲同床共枕不同,这个鲛人对待张仪洲更多的是信徒版的狂热。

    虽然很多时候两者中追捧似乎没有很大差别,但是身为鲛人这种重欲的种族,对男主角没有身体上的渴望,这已经够离奇了。

    闻淳碧绿的眼珠子盯着萧淼清看了一会儿,没有在萧淼清脸上看出什么,这才慢吞吞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上次听于金提起过鲛人的习性,我想知道的是鲛人里头有没有比较清高的?就是对喜欢的人都绝对不多碰一个手指头的。”萧淼清掂量着用词说。

    闻淳却是因他的话嗤笑一声:“你在想些什么,哪有这种鲛人。”

    “别说喜欢的人了,你就是把随便一个人推到鲛人面前,他连是男是女都不看。”闻淳的语气中有一丝鄙夷,“大部分鲛人即便能够化形也是被原始□□驱动的低劣种,许多行事便是在魔族当中也骇人听闻,不耻与之为伍的。”

    闻淳已经说得很委婉,但是萧淼清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下掩藏的恐怖,正为自己的想象而脊梁骨发寒时,却听闻淳画风又一转:“不过这百年来,鲛人的数量在不停减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萧淼清咬住闻淳下的钩子,满脸认真听他讲。

    闻淳脸上难得出现了些不合他年纪的深沉,不知是笑还是纯然的冷意:“许多鲛人长得极美,起先人族捕鱼时意外捕捉到他们,会将他们带回人界贩售,后来可以化形的鲛人找到这条生财之路,会将同族引诱上岸,然后卖了他们。”

    萧淼清微微怔住,完全没想到是如此走向。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又岂止发生在鲛人之间。只是无论发生在哪个种族当中都叫人不齿罢了。

    萧淼清专注和闻淳说话,再抬头就看到张仪洲和付意站在不远处。

    这几日张仪洲大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打坐调息,就连今天早上都是先离开的,萧淼清已经好几天没有见着他,此时见张仪洲在那,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猛冲到张仪洲身前然后一下站住,脆生生开口:“师兄!”

    连付意都侧目多看了萧淼清一会儿,从下山以来小师弟已经许久没对大师兄有从前的亲昵态度了。

    萧淼清一来是在意张仪洲是否在之前与神鸟一族的打斗中受了伤,那怎么算都是因他而起,大师兄是为了保护他。二来则是如今眼看师尊回云瑞宗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到时候倘若师尊发难,萧淼清还要靠着张仪洲维护帮忙才是,自然要好好溜须拍马。

    这可不关什么喜欢大师兄的事。

    众人方才站定,还不等商讨中午的行程,萧淼清的余光之中就瞥见了街对面远远行来的一大队人马车轿。

    这一眼看见队伍前后的仪仗,以及当中红艳暗深缀着流苏的繁华大轿,萧淼清还以为那是一只迎亲的队伍,然而那队伍却在街对面一间装饰豪奢的酒楼前停下了脚步。

    眼见着酒楼里迎出喜气洋洋的老鸨,萧淼清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只以为老鸨是媒婆或者家里长辈。

    直到那边放了炮仗又落下满地红纸,街道上的男宾一股脑挤在门前时,萧淼清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劲,这家吃喜酒的难道只有男子?

    他再抬头看看酒楼的牌匾,牌匾上写着“知意楼”,门柱两侧却挂着辞藻浓艳的对联。萧淼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春花柳巷地。

    只是春花柳巷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大红花轿抬进去,里面坐着的是谁?

    萧淼清满面不解,目光在自己的师兄师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张仪洲脸上。两人对视了两三息,不必萧淼清开口问什么,张仪洲便平平淡淡地说:“抬进去的应该是新买的鲛人。”

    萧淼清吃惊极了,前面他才向闻淳打听过鲛人,听说过鲛人买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活样板。

    萧淼清看看知意楼的大门,又看看张仪洲,再看看知意楼大门,再看看张仪洲。

    张仪洲没等萧淼清再转第三次脑袋就出言打断他的动作:“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转来转去做什么?”

    萧淼清嘿嘿一笑,本来他倒不必求着张仪洲带他去。

    只是上次同张仪洲曾说好过要带自己去见识的,何况这类禁忌地,现在若是同别人一起去叫大师兄抓到,恐怕不用等师尊开口,张仪洲都要直接把他踢回云瑞宗了。

    还是谨慎为上,不可出一点岔子。

    “师兄,”萧淼清往张仪洲那挪了半步,还晓得控制适当距离免得叫张仪洲不悦,“你能带我去那里看看吗,我就是想见见鲛人长什么样子,回去以后我就写在自己的游记当中,往后说不定也可以供其他师弟师妹学习。”

    也可以给师尊看,叫师尊知道自己在山下并不是消磨时间,多少干了许多正事的。

    不过现在嘛,萧淼清可不在张仪洲面前提师尊二字,巴不得叫张仪洲忘记师尊才好。

    闻淳凑上来:“我陪你去啊,说不定这楼还是我家的呢。”

    萧淼清见他态度殷勤,觉着闻淳是因为想同张仪洲一起才如此,也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嘴中还是先拍张仪洲的马屁:“反正一切都听大师兄的。”

    张仪洲未马上开口。

    萧淼清有了危机感,赶快再加码一句:“唉,如果没了这次机会,还不知道下一次出山是什么时候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垂着脑袋满身颓丧的可怜样子。

    张仪洲眼中几乎有了丝外露的笑意,但被他很快掩去:“哪有青天白日进去的。”

    萧淼清起初以为这句话是拒绝,正要泄气,忽而脑袋一转眼睛就亮了。

    青天白日不能进去,那就是入夜以后了?

    “谢谢师兄!”

    如此一来,萧淼清对入夜就有了盼头,一整日在街上寻访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中间与邵润扬他们分开,直到天色擦黑才重新在春风楼的内院里看见他们的身影。

    萧淼清本来是准备掐着时间去敲张仪洲的房门来着,不过先看见邵润扬与段西音,又见段西音手上提着东西,便走了过去。

    “师姐,你手上拿着什么?”萧淼清才问完,段西音就转过身来,同时她手上之物的全貌也顺势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精巧的小鸟笼,里面装着一只黑扑扑的小鹩哥。

    乍然转过来看见萧淼清的时候,它还在鸟笼里跳跃了一下流里浪气地叫了一声:“小美人!”

    萧淼清现在对会说话的鸟都心有余悸,忍不住想起自己把栾凤关在鸟笼里给人喂鸟食,利用丹药叫栾凤学自己心声说话的事。

    对这事他一如既往并不多亏心,他只是心虚。毕竟一只小鸟妖不能如何他,栾凤可能分分钟能弄死他的。

    萧淼清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前进的脚步,顺带往后退了一步:“师姐,你怎么提一只鸟……哪儿来的啊。”

    萧淼清这几日看所有飞鸟都心存怀疑,怕是栾凤手下化形的。

    段西音见他这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抬起鸟笼在萧淼清面前晃了晃才笑道:“买的一只灵宠啊,我准备教它学说话,以后说不定有大用处。”

    萧淼清听见此言,脸上惊惧忌惮不减反增,直叫邵润扬看不下去:“你就别吓他了,”他说着转头对萧淼清解释道,“这只是一只普通鹩哥,并没有半点灵性,是三师叔年轻时养过,如今闲了想找找当年意趣,叫你师姐找了带回去的。”

    三师叔是段西音的亲舅舅,平素与段西音亲近,有此要求也合理。

    萧淼清的神色这才好转,不过还是离鸟笼远了些:“那这鸟怪不正经的。”

    “是啊,不知之前的主人怎么样的,后面非得给它正一正,不然回了云瑞宗还这样,如何拿得出手。”

    段西音说着将鸟笼挂在了走廊里。

    那鹩哥一蹦一跳的,还时不时叫一声小美人。

    萧淼清离它远远的,等天色全黑才欲起身去敲张仪洲的门。不过没等他上前,张仪洲便出来了。

    其他师兄们对见鲛人没有太大兴趣,闻淳本来倒是说要同去的,但临了不知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只在出发前打发于金过来,说是陪同他们一道去。

    不过萧淼清看于金那贼兮兮的样子,就猜测到多半是闻淳派过来盯梢的,不叫自己和男主独处。

    萧淼清倒无所谓,反正他只要看得到鲛人就成。

    入了夜,知意楼门前与白日有很大不同。白天萧淼清只能看见华丽的外饰,好看归好看,却与晚上灯笼只只垂亮,光晕点点的景色无法相比。

    萧淼清和张仪洲换了寻常衣物,免得叫人认出自己的修士身份。才一进门便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萧淼清闻了一口,虽然是浓香,但又带着些清新雅致,颇为难得,显然是有心的布置。

    他们来得不算早,许多包厢已经叫别人占去,其中一间就是闻淳早早让于金来订下的。

    来之前闻淳对于金耳提面命,放下狠话,倘若叫知意楼里的男女碰到萧淼清一个手指头,就把于金的手给剁掉。

    包厢有一侧窗户打开以后能够正对楼下的舞台,萧淼清将窗推开,已经可见楼下灯影重重,众人酒酣耳热,只待好戏出场。

    萧淼清弯腰撑着窗,回头问坐在桌边对楼下样子毫无兴趣,只进监护责任的张仪洲:“师兄,听说鲛人极会迷惑人心,只要与他对视久了便会丧失心智,这是真的吗?”

    张仪洲淡淡道:“只有心智不坚之人才会如此。”

    萧淼清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心智,又问张仪洲:“那如果丧失心智,还救得回来吗?”

    张仪洲直接打消萧淼清的跃跃欲试:“丧失心智,那自然就成了失魂的傻子了。”

    失魂这两个字叫萧淼清心头一跳。

    上辈子他便是失魂后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即便想不起完整的过程,但偶尔梦回时体会到都叫他心惊胆寒。

    只是上辈子他究竟是怎么失了魂,萧淼清想不起来了。修士失魂的原因太多,难以断定是哪一种。就连偶尔闪回的前世片段,有些他难辨真假,有些则在醒来以后不久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萧淼清自己想着这也许是叫他莫要流连前世的吧。

    只他出神这一会儿,周围也开了窗的包厢传来喧哗起哄的声音。

    萧淼清低头看去,发现是有人推着一只正正方方,盖着方布的巨大四方形物体到了台子正中。

    在脂粉香气当中,萧淼清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鱼腥味。

    于金在旁边小声嘀咕:“还是我们河鱼味小。”

    萧淼清不知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他只盯着那块遮掩住一切的方布,期盼着这块布能够快快落下好叫他一睹其中鲛人真容。

    萧淼清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很快有个人在他身旁站定,是张仪洲。

    萧淼清未分神去看张仪洲,也没有随着周围人声起哄,只是目光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幕布。

    终于等知意楼的主人将气氛推到最热烈处,有几名面容姣好的男女在台上缓缓行至笼子四边,各自执起布面一角,而后在愈发热烈的哄闹声中伴着丝竹雅乐将那块布慢慢掀了下来。

    等布料完整落地,萧淼清看见那只巨大的笼子里装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上半身为人的生物。

    仔细看他下半身却是一条隐没在水中的鱼尾巴,只露出尺寸晶莹剔透的尾巴尖伏在笼子底部的木桶边沿。

    这是一个男鲛人,但尽管有着这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性别特征,他依旧如同一朵易碎的琉璃花缀在人们视野最追逐的焦点上,有种叫人感到心惊的脆弱美感,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被摧折消磨去。

    但看客们显然未曾在乎这点,屋内的欢声更炽,楼下已经有人想要冲到台上就近观看。

    在这种几近疯狂的氛围中,鲛人却显得很平常淡然,甚至他的视线还绕着整屋子上上下下的人看了一圈,从二楼包厢扫过时,在萧淼清与张仪洲的身上多停了片刻。

    萧淼清与张仪洲的平静态度与其他人的确格格不入。

    萧淼清只在与鲛人对视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要叫对方看透的想法,不过对方并没有看他很久,反而是与张仪洲,萧淼清觉得鲛人看了张仪洲更久。

    这也寻常,毕竟是男主。

    “后面会怎么样?”萧淼清低声问于金。

    于金在兰通城待得久,懂得多,很快给萧淼清解释说:“早些时候这会儿就要开始叫价了,如今已经没了,毕竟风险太大。”

    从前就发生过很多次,看似柔弱的鲛人被买回去以后,利用蛊惑之束叫买主吃了大亏,甚至将对方化作鲛人带回海中的事。

    萧淼清才为那鲛人感到一丝庆幸,便听见于金转而道:“现在已经改成了到后头私下交易。”

    果然没有一会儿,鲛人便被推下台去,屋内的气氛渐渐回落到正常状态。

    唯有萧淼清想到那鲛人脆弱无依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这样的事情在兰通城内合法合规,即便是萧淼清想尽办法去救下这萍水相逢的鲛人,也难保他转手后是什么命运。

    这混乱的状况并不是萧淼清一人能够改变的。

    只是萧淼清心中还是留下芥蒂,等回到春风楼脑中还在想着方才那鲛人可能面临的情形。

    以至于翻来覆去休息不好。

    不过知意楼里不为人知之处,并没有发生萧淼清所想象到的任何场景,甚至与他的猜测相去甚远。

    鲛人的囚笼才被推到无人的偏院里,后头推动的几个侍从便立刻松了手,有一人战战兢兢上前想要将囚笼的门锁打开。

    然而不等他颤抖着将钥匙怼入锁眼,囚笼中的鲛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与寻常男子相比偏细的手腕在握上囚笼的木料时,那纤白的皮肉忽而有了些改变,慢慢回露出其中深色,粗壮的本体。

    而后那有普通人脖子一般粗的木柱被这手轻轻一推,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囚笼便四分五裂散落了一地。

    仆从们惊惧后退,然而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顶点声音,他们只尽量龟缩在角落的阴影当中,唯恐引起院子当中的鲛人的一点注意。

    只是他们因惊吓过度而恢复了本体的一些特征,不是腮就是鱼鳍,原来这些看上去是人族的侍从,竟然也是海中魔族幻化而来。

    而前一刻还在众人眼皮底下作为展出的玩物的鲛人,此刻已经成了他们恐惧的来源。

    鲛人虽然是海中霸主,但也并非让所有海物惧怕。唯一能够形成这种效果的鲛人,放眼整片海域也寥寥无几。

    斩星便是其中之一。

    与其他以血脉为根源的统治层的鲛人不同,斩星是以传闻当中最低贱的混血身份一路拼杀到了最顶端,成为当下鲛人一族当中唯一不具有王室血脉的最强者。

    海中魔族或许会怀疑腐朽没落王室成员的实力,却从不会质疑斩星。

    只是极少在陆地露面的斩星,这次竟然会出现在知意楼里,众鱼虽然好奇,却不敢多窥探。

    斩星的鱼尾落到地面,瞬间就化作了人的双足,波光粼粼的美丽鱼鳞化作了他的外袍。

    斩星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人族,他刚出生的前十年都以人形在岸上度过。母亲未婚生下了他,娘家虽然没有将她赶出门,然而也冷言冷语颇多,外人对他们母子轻浮放肆。

    在斩星四岁那年,他母亲被亲舅舅卖了,而他被留在家里。因为舅舅发现斩星的泪水能化作珍珠,从此便每日要他多哭。哭不出来便打,打得多了,斩星的皮肉上没有一处是整皮。

    不过他依旧愿意哭,舅舅承诺会将部分珍珠送去给他母亲。直到斩星十岁那年偶然发现,他母亲早在被卖出去的头一年就不堪折磨死了,被一卷席子裹着扔进了山里,连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回来了。

    斩星杀了他舅舅全家和那折磨死他母亲的畜生一家,也明白了这世上唯有强者有立足之地,从此没有再哭过。

    只是这世间越来越叫斩星觉得无趣,直到那一天他在闹市街头偶然看见一个人族的身体中迸发出了他可见的前所未有的强大魔气,收放之间竟然是为了另一个人。

    这样的强大应该向世人展示,叫所有人再度因此陷入绝望的颤栗中,任何束缚其释放的影响因素,都应该被粉碎。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对斩星道:“不要,我不……

    历练也并非日日都是波澜壮阔的大事, 多半时候要帮忙处理的甚至和妖魔扯不上关系,诸如夜半总是听见院中有走动声,开门却看不见人影, 屋主战战兢兢, 查了好几天才发现原来是只半夜偷食的硕鼠。

    不过即便如此,萧淼清对同师兄们一起外出走动还是抱有极大热情, 毕竟历练本来也并非追求在大事上留名, 更多的是为了修习去体悟人世民情。

    萧淼清晨起打坐结束后, 一开房门就听见凌空一声:“小美人!”

    他怒目望去, 那只黑扑扑的小鹩哥站在鸟笼里上下蹦跶, 神气活现地盯着自己。

    “什么‘小美人’,呸呸呸!这厥词是谁教你的。”

    萧淼清刚骂完,鹩哥大着胆子又脆生生叫道:“小美人, 小仙子。”

    萧淼清本欲转身离开, 听见“小仙子”这三个字, 咬牙又转了回来, 觉着实属该治治这鹩哥。

    萧淼清三两步上前取下高处的鸟笼,鹩哥这才晓得怕, 双足紧紧抓住了鸟笼里供它站立的小竹条。萧淼清将鸟笼举至与自己的视线齐平, 目光一凛凝视着鹩哥的黑豆眼:“不许再叫这样轻浮的称呼!”

    他想了想,又说:“要叫就叫小道长, 小道长, 小道长。”

    萧淼清重复了几遍, 本欲听见鹩哥重复, 然而鹩哥只用黑豆眼看着萧淼清,他刚才那几声好似一盆水浇到了地上,眨眼无踪。

    也罢, 萧淼清将鸟笼暂且挂回原处,指着鹩哥警告:“若不是我还有事,今天早上就非得给你正回来不可。”

    今日上午萧淼清要与几个师兄去昨日去过的百姓家中帮忙,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很多时候大事都是小事牵连出来的。

    况且了解各城百姓风俗民乐也是一种意趣。

    萧淼清与付意一道,闻淳与张仪洲一道,他们两个师弟各自由一个师兄带着,免得他们莽撞行事。

    萧淼清感念这些时日闻淳对自己还算不错,在分组时主动提出叫闻淳与张仪洲一道。

    多厚道的举动啊,萧淼清想。

    临了分开前面对闻淳频频望过来的目光,萧淼清欣慰地回了他一个尽在不言中的微笑。

    待与付意一道进了人巷民居当中,萧淼清便认真做起二师兄的跟屁虫,观察付意是如何与他们交流的,有学到的就记下来。

    萧淼清想再过十几年,自己说不定就成了带着师弟的师兄了。

    他畅想着,巷子另外一头忽然跑来几个幼童,呼啸着如风一样从萧淼清的身侧卷过,欢声笑闹着,片刻有间房子的院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老妪对远处的孩子唤了一声,其中一个玩闹的孩子便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往家去。

    萧淼清看着这场景,手不知怎么伸到了乾坤袋里,摸到里面的拨浪鼓和草编的鸟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无父无母,并不知家人是什么样子,其实修行的根骨也不算好,只是庆幸叫师尊收入门下,云瑞宗就成了他的家。

    等萧淼清回神,付意已经与老妪走进一处低矮的院落,他赶紧也跟上去。

    不必与老妪交谈,一眼看这院子的陈设就知道主人家的穷困潦倒。

    老妪脸上皱褶重重,眉头被岁月压得耷拉下来,她双手合十朝屋里某处方向拜了拜,庆幸道:“好在我昨日睡前拜了神君,今日果然交好运遇见了两位道长。”

    付意对老妪的话不以为意,萧淼清却是问了一句:“神君,哪个神君。”

    老妪脸上露出茫然来:“便只叫神君呀。”

    她招呼萧淼清随她到了主屋前,不必跨步进入便可以看见屋子最当中的香案上摆着一尊萧淼清已经很熟悉的神像。

    这神像所代表的神的确没有名号,萧淼清所知的人都只叫他神君。即便无名无姓,却得到了极广泛的信仰。

    萧淼清留意起这点来,再有机会去其他人家的时候便会留心他们家里是否陈设了神像,结果十户当中起码九家都有。

    师兄说这是一地信仰,不必干涉,百姓信神多半是求个实用心安。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萧淼清还是感觉到一丝他把握不住的怀疑与奇怪。

    将此事挂在心头,萧淼清给鹩哥喂食的时候都微微出了神。

    鹩哥张嘴半日不见鸟食进口,爪子在笼里够了够,发现距离远不达,口中就哇哇叫起来:“小美人,小美人!”

    萧淼清被它叫回神,听它又是满嘴胡言乱语地叫,指尖捻住一颗鸟食扔到鹩哥的脑袋上,觉着自己在这儿教了它一上午又是白搭了。

    “是所有鸟都像你这么傻,还是只你傻得离奇?”萧淼清骂道,“一早上了,连个小美人都没改了,还指望你学什么?”

    鹩哥脑门上被鸟食弹了一下,也不管是不是被打了,乐呵呵弯腰去吃了,然后又期盼地看着萧淼清,巴不得他再用鸟食投自己一下。

    “傻鸟!”萧淼清将鸟食放到旁边,指尖用出道净化术,莹光一闪手上干净了。

    正此时,对面走来邵润扬,见萧淼清还在这里抖鹩哥,笑道:“怎么样啊,教了一下午了,它可学会什么了?”

    萧淼清泄气道:“别说了,还只满口小美人小美人的。”

    邵润扬安慰他说:“带回去叫师叔自己教就是了,它也不过是就叫声‘小美人’要是叫出什么‘小心肝’,‘小宝贝’的,那才叫好听。”

    萧淼清还没被邵润扬安慰道,旁边一道鸟叫就忽然砸了过来,仿佛是被打通了七窍,鹩哥一叠声地叫:“小心肝!小宝贝!”

    真可谓是字正腔圆,让人想要听错都不行。

    邵润扬一愣,继而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萧淼清面色更黑,叉腰看着鹩哥凶道:“我教你你就不听,怎么他说什么你都听啊?”

    鹩哥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淼清,蹦跳间歪了歪头,好像还在消化萧淼清的说辞。

    教到这里,萧淼清实在是耐心告罄:“笨鸟,傻鸟,蠢鸟!”

    萧淼清被鸟气得回了房,只是没在房里待多久,忽然听见廊下的鸟笼里传出鸟剧烈扑腾的吵闹声。

    萧淼清快步拉开门走出去,也不看外头具体什么样子,先骂一句:“傻鸟要造反啦?”

    话一说完,萧淼清才看见廊柱旁站着一个高大的华服男子。

    那华丽的衣饰以及睥睨的眼神,不是栾凤是谁?

    萧淼清的眸子瞬间圆了一些,人扶着房门意欲先缩回去。之前还和人家的侍从打了一架,可算不上什么和睦关系啊。

    这会儿张仪洲也不在春风楼,没人挡在自己身前,萧淼清还是知道轻重的。

    栾凤本来因萧淼清冲出来就是一句傻鸟造反的话而目色微冷,见他还要躲,抬手一下先关了萧淼清背后的房门,叫他无处可缩。

    萧淼清这才尴尬笑笑说:“是你啊,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稀客,稀客。”

    栾凤还没完全恢复好,但是他醒来以后听说了什么娶妻的传闻也是十分光火。又觉得必须来说清楚些,免得叫那些人族真以为自己痴心一片,自以为要紧。

    不过在看见萧淼清的房门外又挂着一只鸟的时候,栾凤的心情就又变了。

    开口第一句就成了:“已经落到养这种鸟的地步了么?”

    虽然栾凤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叫萧淼清关在鸟笼里养过,然而在看见萧淼清现在又养这种毫无灵性的鹩哥时,又觉得自己的价值都收到了折辱。

    “不是我养的,是我师姐养的,我就是得闲了教它说说话。”萧淼清老实道。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选择坦白从宽,绝不惹事。

    听见这鸟不是萧淼清养的,栾凤的脸色才好了些,不过还是鄙夷地看着鹩哥说:“都教了些什么?”

    萧淼清顶着压力走到小鹩哥的面前:“叫声小道长。”

    小鹩哥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盯着萧淼清作呆瓜样。

    栾凤嗤笑:“就这还说教了。”

    栾凤心道这人族果然和自己上次见时一样,呆瓜一个。

    他侧眼看着萧淼清,身上虽然还因未痊愈的伤而有些不痛快,心情却不知怎么舒畅了些。

    左右是自己的学生不争气,被人笑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萧淼清转移话题问:“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

    栾凤被他提醒也算想起正事,收起笑来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可没有回魔界说我们有任何关系,两根羽毛也是随便扔着我不要的,并没有其它意思!往后你也不许和别人说那几日的事情,知道吗?”

    萧淼清频频点头:“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各不相干嘛,我懂。”

    他如此上道,栾凤脸色又和缓了一些。

    萧淼清见状追问:“那两根羽毛算是我的啦?”

    栾凤点头。其实那两根羽毛他也怪别扭的,回想起来栾凤都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就把羽毛留给了萧淼清,现在多了个说不清的事。干脆不许萧淼清提就是了,给都给了,栾凤也不打算往回要。

    萧淼清试探着又问:“那我怎么把它给我师兄呢?”

    萧淼清是想着反正这羽毛又没有别的象征,他留着也没用,不如还是发挥作用给邵润扬好了。听说两根羽毛能炼上百颗顶级丹药呢。

    却没想到刚才已经挺和善的栾凤面色变得极其恐怖,盯着萧淼清说:“你敢把我的羽毛给别人!”

    萧淼清被吓了一跳:“不都说算我的了吗,而且你说没有其他意思的……”

    不过看见栾凤极其糟糕的脸色,萧淼清还是见风使舵立刻改口:“行行行,我绝不把你的羽毛给别人。”

    见栾凤的面色还未完全转好,萧淼清又加码道:“我一定认真保存,将羽毛留给我的后世子孙当传家宝。”

    栾凤的面色这才和善了点。

    正此时,一直在旁边憋着没有开口的鹩哥却好像是忽然受了仙人点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是所有鸟都像你这么傻,还是只你傻得离奇?”

    萧淼清与栾凤一齐缓缓转头看向鹩哥。

    萧淼清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一想才记起是不久之前他骂鹩哥时候说的。小道长三个字还没有学会,这么长一串它竟然一下就记住了!?

    窥见旁边栾凤的脸色,萧淼清差点眼前一黑。

    栾凤觉得被这只鸟内涵了,沉声问:“你说什么?”

    鹩哥火上浇油,并不重复前面自己的话,加了一句说:“怎么他说什么你都听啊?”

    结合萧淼清刚许诺要把鸟毛传给后世子孙的话,鹩哥这前后不关联的两句话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意思。

    好像在说萧淼清刚才说的话是权宜之计下的谎言,鸾凤就是那个轻信的傻鸟。

    栾凤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一眼看去萧淼清好像还真有些心虚。

    他正欲发作,而萧淼清伺机跑路时,好在于金与春风楼的掌柜及时出现,挡住了要发作当场宰了鹩哥的栾凤。

    这到底是魔主的地盘,栾凤要有所顾忌,这次暂且忍了下来,只在心中又给萧淼清记了一笔。

    萧淼清则将鸟笼抱回房里,长吁短叹指着鹩哥无声咒骂,终究没能对这鸟下手。

    如此一闹,等出门的师兄们都回来,萧淼清才敢冒头。

    闻淳见萧淼清害怕,特意来安慰他:“你怕什么,栾凤的伤还要养一年半载呢,他看着还行,内里不知多虚,天黑前我父亲已经命人送他回去了,他现在也不会在人界多呆的。”

    说完又好像不经意地提起。:“他来找你做什么了?”

    萧淼清想着如今栾凤都这么凶狠,自己倘若真把事情都抖落出去,下回栾凤说不定真顶着伤来刀了他。

    是以摇头没有告诉闻淳。

    闻淳满面不悦,哼声哼气地走了。

    ——

    萧淼清在春风楼前面稍稍站了站,想到一个去处。

    兰通城的神君庙。他早就想来看看了,今日师兄们都出去,他自己无事就过来一趟。

    萧淼清在庙前站定,先大体看了这庙宇的建筑轮廓。总体上并不算很大,与兰通城其他以魔族审美建设起来的豪华建筑,这庙宇可算朴实了。

    庙宇前的信众来来往往,说明里面供奉的神明极受信众尊崇。

    萧淼清抬脚跨过门槛,走进庙里四下看过。发现庙里头倒是也供奉了其他神像,不过摆放的主次位置与通常不同,神君占了主殿,旁侧也无其他神陪坐。

    神像面前的蒲团无时无刻不跪着人,双膝一沾上蒲团就先磕几个头,而后直起腰来闭眼诵念些什么。

    萧淼清仰头看向殿中巨大的神像,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精致的神君像了。神像闭着眼睛微微垂首,好像在应和地下信众的诵念,满脸慈悲和善。

    萧淼清不过站了一会儿,便有庙祝上前同他搭话:“这位施主是头一次来吧。”

    萧淼清起先不知自己怎么被一眼看出是第一次来,随后余光扫到其他信众便又明白了。他的言行都十分冷漠,在这热忱的氛围当中自然格格不入。

    见萧淼清点头,庙祝又诚心与他说:“施主不妨拜一拜,神君有求必应,一向很灵验的。”

    萧淼清并不很信庙祝的话,然而思绪一转又想到,这也不妨是个试探的机会,于是便也颔首,也不等蒲团空出,只闭眼对着神像默默存想。

    若是求以后历练顺利这些大而空的事,变数与偶然性都太多,不够说明什么。

    萧淼清于是在心中想道:“若是神君灵验,便保佑师尊不追究我下山的事,还叫我完成这次历练。”

    萧淼清想完再抬眼看神像,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神像原本平抿的唇瓣好像有了一丝上弯的弧度。

    等走出庙门,萧淼清就摇了摇头,自己刚才还真求了什么愿。即便真的有神,那也是事在人为,靠不得神的。

    萧淼清往台阶下走了两步,便打算往回春风楼的方向走。

    只这时候他的鼻尖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腥味,似曾相识之感袭来,萧淼清转头搜寻,忽然在行人各色各样的脸庞上看见了角落里有张自己见过的脸。

    脑海当中的回忆与现实在这瞬间重合,萧淼清想起了对方是谁,那是在知意楼里看见过的鲛人的脸。

    只是那张脸不过在萧淼清的眼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街角处。

    萧淼清心中惊奇,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到了街角视线再看,果然看见一个行走艰难的纤弱身影。

    注意到这个身影的人不止是萧淼清,脆弱的美丽总叫虚而不实的恶意蠢蠢欲动。

    萧淼清来不及犹豫,在看见有人轻佻上前想要攀扯鲛人时,他已经出声阻止:“你们做什么!”

    这里已经是处偏僻角落,并没几个行人。

    几个流氓混混回头见萧淼清长得也好,脸上露出邪笑,其中一个佝偻着背过来笑嘻嘻伸手就要摸萧淼清的脸:“再来一个,正好叫我们兄弟们好分分。”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萧淼清的脸,已经挨了一记窝心脚,人一下被踢摔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扬起尘土满面,蜷缩起来唉唉叫痛。

    其他人见状还想一拥而上制住萧淼清,萧淼清掏出佩剑,连剑身都未抽出,直接用剑鞘敲木鱼似的在这些人脑袋上轮番敲过去,又各赏几脚,才在原地怕了拍手说:“还打不打,还要打我就认真了。”

    小混混哪还敢与他切磋,这没抽剑没认真就打得他们这样。

    等小混混们搀扶着逃窜出去,萧淼清才得空去看角落里的鲛人。

    对方好像极胆怯,萧淼清见状不由放轻了声音说:“你别怕,我不会伤你的。”

    他本欲伸手去扶,想了想还是先将剑鞘横过来,免得触碰唐突了对方。

    萧淼清怕这个鲛人也觉得他是另有所图,便低声将事情讲破了:“我知道你是鲛人,我在知意楼看见过,你现在是逃出来了吗?你别怕,你若是逃出来的,我不会把你送出去的,你若是想回到海里去,我也能送你去。”

    如此说完,那鲛人总算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眼眸晶莹剔透如藏了整片海在里面,浅浅的蓝色叫萧淼清看得一愣。

    这是双比闻淳还好看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萧淼清问。

    鲛人轻轻回答:“斩星。”

    “斩星?”萧淼清说,“这名字真好听。”

    他见斩星并不言语,好似还微微在发抖,便揣着耐心告诉对方:“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并不骗你的,你如果要我帮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斩星听见这话,忽而又抬起头看着萧淼清,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时候,某种的冰蓝色就好像要将人拽进去溺毙其中。

    “真的吗,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斩星的声音缓缓慢慢,如雾似水在萧淼清的耳畔响起。

    萧淼清呆呆看着斩星的眼睛,没有发现自己耳边的声音梦幻起来。

    这是被鲛人蛊惑的征兆,受到蛊惑之人的言行会逐步失控,暴露出心中的渴求,被鲛人利用操控。或是成为鲛人的提线木偶,或是成为一个纯然的傻子。

    在一切彻底结束之前,所有节奏都会由鲛人掌握。

    当斩星的问句结束,萧淼清的眼底也有了浅浅的蓝色,这是他堕入斩星控制的标志。

    萧淼清点头:“是呀,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斩星背靠墙壁坐在一块大石上,蜷起一条腿,随意搭扣了一只手在上面,姿态玩味地看着他面前站着的萧淼清。

    萧淼清不像方才一样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也好像没有在意斩星忽然超出脆弱人设的姿态,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观察斩星的外貌。

    斩星并不急于动手,受到鲛人蛊惑之人,是死是活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只是在饶有兴致地就近观察萧淼清。

    这个在斩星看来如此普通的人族,是怎么成为一把控制那样魔念的钥匙,甚至于他本人对此还茫然无知。

    那样的魔念为什么要受一个人族的影响,为什么要藏在暗处以光明做掩?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从前只在书上读过。”萧淼清弯腰盯着斩星赤裸的双足。

    他在看斩星,斩星也在看他。

    白皙的皮肤上有浅蓝色的血管,看不出任何鱼尾的痕迹。

    乌黑的眼珠底印着蛊惑的痕迹,可是目光依旧清明透彻。

    斩星蛊惑过不计其数的人,妖和魔,但第一次看见受到蛊惑后如此清澈的目光。

    注意到斩星的视线,萧淼清还好奇地往回去:“怎么啦?”

    斩星的气定神闲被萧淼清清凌凌的探看击破,他深深皱起眉。

    萧淼清记得书上说的,鲛人化出人足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斩星又不说话,萧淼清主动问他:“你的脚痛不痛?”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问过斩星“痛不痛”这三个字。

    与之相似的记忆潮涌般袭来,情境却与萧淼清所说的完全不同。

    “痛不痛,痛就多哭几声。”

    “将这蘸了盐水的鞭子往他身上抽,我看他还不叫痛!”

    斩星浑身的戾气瞬时溢了出来,双眸之中俱是杀意,随即在脑海中命令已经被蛊惑的萧淼清拔剑自刎。

    从前的回忆是斩星要抛却的,这个人族是他应该毫不犹豫杀了的,不容任何其他可能。

    然而萧淼清没有拔剑,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斩星,顿了顿问斩星:“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和我师兄学过一点诊脉的,我帮你看一看吧?”

    斩星的气息微粗,冰蓝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淼清,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以自己的神思去探萧淼清的,一无所获。

    他的蛊惑没有在萧淼清的脑海里勾到一丝可被利用的欲念。蛊惑对萧淼清的影响至多是让他坦荡了一些,不再拘泥初识的虚礼,心有所想口中就说了。

    斩星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太过震惊以至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直到萧淼清想将之间搭在他的手腕上,斩星才找回声音:“不必。”

    他将手往回收。

    萧淼清也不强求斩星,他自己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又忍不住对鲛人的好奇似的:“我看书上说,鲛人的眼泪可以化作极美的珍珠,这是真的吗?”

    无数人族在靠近鲛人的时候,都会以此作为开场白。以假作无知来掩饰贪婪。

    眼泪与珍珠,斩星浅色的眸子转深,他不置可否地抬起头望着萧淼清,掌心无声开始蓄力,无法用意念控制叫萧淼清自绝,他依旧有轻松杀死对方的法子。

    “是真的,”斩星的语气低柔,好似引诱般抛出一个诱饵,“你想要吗?”

    在萧淼清视线看不见的地方,斩星掌心已经化出由海水凝成的水刀,只消轻轻一下足可以将他的神魂斩做两半。

    但萧淼清却在斩星的凝视下忽而利落地连摇了几下头,他认真地看着斩星道:“不要,我不想你哭。”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萧淼清脸色惊恐:“我师尊……

    萧淼清一路揉着眼睛回到春风楼。

    他也不知自己眼睛是因路上风吹进了沙还是什么, 时不时总痒一下,叫萧淼清不住抬手去碰。

    不过今日出这趟门,终于叫萧淼清就近见到了鲛人, 虽然那鲛人没叫他救, 也没说其他什么,态度还冷冰冰的, 萧淼清心中还是觉着极有收获。

    鲛人告诉了自己他的住处, 萧淼清觉得这也算交到了朋友。

    他跨入内院时天色已经暗淡, 师兄师姐们都回来了。

    邵润扬与段西音正围着挂在廊上的鸟笼说什么。

    萧淼清用衣袖擦了擦叫自己揉的水汪汪的眼角, 走上前去凑热闹:“师兄, 师姐,你们在干什么?”

    段西音转过身来,露出鸟笼里的鹩哥, 不用她说什么, 萧淼清抬眼一看便吓了一跳, 鹩哥的尾羽不知被谁揪了, 鸟屁股就差直接光溜溜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萧淼清吃惊地盯着鹩哥,“谁下这么狠的手?”

    就算是他嫌弃这只鹩哥脑袋瓜笨, 关键时候还卖他, 萧淼清也觉得这光屁股的鸟看着太可怜。

    鸟笼里还散着一地的毛,鹩哥也没了平日里叽叽喳喳胡言乱语的精神气, 叫人看着毫不落忍。

    萧淼清本以为是哪个人做的, 正思索着春风楼的内院旁人也进不来啊, 难道是什么魔族子弟顽皮?

    刚想着, 邵润扬就开口说:“不是谁,是几只鸟。”

    段西音也道:“我们回来时刚好撞见鸟笼上站着三五只鸟,四面八方啄这鹩哥, 倘若我们回来的再晚一点,恐怕光秃秃的就不止这鸟屁股了。”

    萧淼清听见是几只鸟所为后,神色立刻微妙了起来。

    能够指挥鸟听他话过来啄人的,而且又有对这只鹩哥出手的动机的,除了刚被这鹩哥气过的栾凤,萧淼清着实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太凶狠太残暴了吧!

    为此在邵润扬注意到他的神色,问他:“怎么,你是知道怎么回事吗?”时,萧淼清赶紧摇头。

    “大概是这鹩哥从前在外招惹的仇敌吧。”萧淼清道。

    笑话,这鹩哥不过是胡言乱语了几句,屁股都被啄秃了,萧淼清要是说点什么,保不齐头顶有鸟做探子转头回报,那过两日被啄秃的就是自己了。

    他可不犯险,原著里的男配个顶个心狠手辣,保不齐能干出点什么来。

    明哲保身,边缘占便宜,这就是萧淼清的处世之道。

    鹩哥挨了一顿揍,虽叫邵润扬用法术治了治屁股,还是彻底蔫在了鸟笼里。看来拔掉鸟的屁股毛实在是某种精神摧残。

    ——

    入夜,萧淼清端着自己的功课到张仪洲房里交给他看。

    这些都是原本在云瑞宗山门里时,萧淼清每天要做的。自从上次张仪洲提出要萧淼清回师门以后,萧淼清表面上敷衍应付过去,心中却常常惴惴然,偶尔午夜梦回都是被带回师门的噩梦。

    为此卖乖的事不少做,还日日过来交功课,摆出在山下也依旧勤学苦练的样子就是其中之一。

    这事儿不仅在大师兄面前能刷好感,到时候就算是师尊追究过来,萧淼清也有些为自己说话的余地。

    多么远见卓识啊,萧淼清自觉如此。

    萧淼清将功课递给张仪洲,自己站在下首,本来是想乖站着不做声的,然而他下午回来时就痒的眼睛总时不时发作一下,叫萧淼清感觉眼里的细沙没有消掉。

    在他第二次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张仪洲抬眼看向萧淼清,盯着他揉眼睛的手问:“眼睛怎么了?”

    萧淼清老实说:“有点痒,好像是吹进了风沙。”

    他将手放下来,眼睛却不住眨啊眨的,张仪洲看不过去:“过来。”

    萧淼清上前两步停住,张仪洲起身,两人之间的高度差叫他极容易看清萧淼清的眼睛。

    萧淼清的眼睛除了有些水汪汪,并没有被他揉红,不过也因此更叫张仪洲看见了萧淼清眼睛底部沉着的那一丝立刻要消散的浅蓝色痕迹。

    若非此时萧淼清的眼神坦荡,张仪洲可能要怀疑他已经成了牵线木偶。

    张仪洲随即低下头,一手轻轻抬起萧淼清的下巴,叫萧淼清往后仰,愈发叫他的双眼可以袒露在自己目下。

    萧淼清感到张仪洲的指尖拂过自己的皮肤,他一怔,张仪洲的脸便放大靠了过来,呼吸擦过萧淼清的脸侧,使他越发呆住。

    从这样的距离看张仪洲,几乎使萧淼清产生一种两人之间关系极亲密的错觉。

    他的心轻轻多跳了两下,没叫主人察觉。

    张仪洲的指腹触上萧淼清的上眼皮,轻轻将他的眼睫往上推,如此便看得清清楚楚,萧淼清的眼底的确有一抹浅蓝色,叫萧淼清感到不适的并不是什么风沙,而是这浅蓝色的罪魁。

    能够在人的双目当中留下这样痕迹的,是鲛人。曾经有鲛人意欲蛊惑控制萧淼清,只是不知道是临阵变卦了,还是并没有成功,以至于萧淼清此时还保持着清明的状态。

    萧淼清维持着后仰的动作,几息以后感觉张仪洲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忍不住说:“师兄,我脖子酸。”

    他的抱怨将张仪洲的思绪拉了回来。

    等了片刻,张仪洲才托着萧淼清的后颈,叫他直起脖子,然后指尖弹出一缕白色烟尘吹到萧淼清的眼前。

    萧淼清感觉眼前一凉,继而就是眼底清清爽爽的感觉,刚才还在困扰他的痒意顿时消散无踪。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眼睛,然后才一板一眼地说:“谢谢师兄。”

    张仪洲退了两步回坐下,手中执起萧淼清的课业翻动,口中低声问他:“今日去了哪里,有何经历吗?”

    这问题也是极寻常的,萧淼清启唇前却想师兄并不喜欢叫他去见鲛人,是以改了要出口的话,只说:“今天去了城西的神君庙,看了里面的神君,除了香火鼎盛外没看出什么了。”

    张仪洲抬眸,眉眼锁住萧淼清的举止神色,又问一次:“只去了神君庙?”

    萧淼清点头:“只去了神君庙,然后逛了逛就回来了。”

    萧淼清其实根本不善于说谎,他的眼神每次说谎时便不由自主的带上几份游离。

    张仪洲垂眸合上了手中的课本,将之递还给萧淼清,不置可否地淡淡道:“如此便好。”

    萧淼清未察觉什么异样,以为自己成功瞒天过海,欣欣然揣上自己的课本回了房间。

    萧淼清还是觉得神君庙有些问题,只不过每次和邵润扬他们提起的时候总是不叫师兄们当回事,也总有各种正经理由将他搪塞回去。

    萧淼清还是想顺着自己的直觉往下查一查,如此一来不告诉师兄们倒是比告诉师兄们来得方便。

    等他真的查出什么了,直接把实打实的证据放在师兄们面前,到时候还省去诸多口舌。

    萧淼清翌日晨起便准备再去找斩星。

    兰通城的神君祭祀是由鲛人祭祀起源的,也许身为鲛人,斩星会知道一些书上不写,人族不提的往事。

    知其缘起也许就会晓得它如何发展至今。

    萧淼清整理清爽后没有马上出门,而是侧耳听着其他临近房间的动静,听见其他师兄都出门了,萧淼清这才将房门推开。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无人踪的长廊,却没想到推开门后就看见张仪洲站在鸟笼旁,抬手正在为鹩哥添食。

    萧淼清往外冲的脚步一顿,不得不先老实站住:“师兄。”

    张仪洲闻声回头,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竹镊子:“嗯。”

    “你今日不出去吗?”萧淼清试探问。

    张仪洲颔首。

    萧淼清本就是偷偷做师兄们不许的事,心中忐忑地试探道:“那,那我出去啦?我就是逛逛。”

    张仪洲的视线多落在萧淼清身上一分,萧淼清就觉得自己好像矮了一截,就在他紧张到马上和盘托出的时候,张仪洲好似终于发了慈悲开口说:“去吧。”

    萧淼清如蒙大赦,立刻往前冲,一直跑到春风楼门口才敢回头看看,未见有什么认识的身影这才一头扎进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

    斩星住在城西码头旁的一处民巷中。

    萧淼清循着昨日的记忆找过去,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却不是斩星,而是一个面相颇为凶恶的男子,虽说面上没有横着刀疤,可腰有萧淼清两个粗,看着就很不好招惹。

    他打开门后就上上下下扫视萧淼清好几下,最后落在萧淼清手中的一叠包好的糕饼上。

    男子开口时如他外貌一般不善:“乱敲什么门?滚远些!”

    萧淼清被他说得以为自己真敲错了门,刚退出去要再看看门楣,男子就要将门再关起来。

    萧淼清一眼就确认了这里是自己昨天送回斩星的地方,为此在门被彻底关起来之前,他横过佩剑的剑鞘抵住大门,断绝了门被彻底关上的可能。

    “抱歉,斩星是住在这里吧?”

    这男子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萧淼清怕斩星也许就是被他控制着才被送到知意楼里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于是直接点破斩星的名字。

    男子本来因为关门受阻正满面恼怒即将发作,然而在听见斩星的名字之后却是一愣,而后狐疑地将门打开了一些,但还没有离开放萧淼清进去的意思,目光中夹杂着一些惊愕。

    门内此时又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斩星。

    “是我认识的人。”

    此话一落地,男子终于将门打开,放萧淼清进来。

    萧淼清走进院内,看见斩星站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今天披散着发丝,萧淼清才看清斩星的头发原来不是纯黑色。

    黑色的发丝中间晶莹剔透地夹杂着许多浅色发光的发丝,与他浅色的眸子交相辉映,好似落入人间在白日也闪耀的一抹星光。

    萧淼清走到台阶下,又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男子,然后才对斩星说:“我给你买了一些糕点。”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在自己背过身后,那个开门时凶恶异常的男子在对上斩星的目光时竟然有一丝瑟缩。

    萧淼清三两步上了台阶,把糕点塞进斩星的手中。

    他完全不知自己昨日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今日竟然还敢出现在斩星面前。

    斩星的手中拿惯了刀剑兵器,头一次拿起了一包甜丝丝的新鲜糕点,一时竟有些错愕与不知所措。

    萧淼清已经开口又说:“你这里有茶吗,这糕点佐着茶水小口小口吃才好,不然太甜腻。”

    他的态度熟稔亲切,好像和斩星认识了千八百年:“我是从城南的糕点铺买的,听他们说那家糕点铺已经传承两百多年了呢。”

    这是出门前萧淼清向于金打听的,要送礼打听事,自然要买点好的当礼数。

    斩星看着那糕点的包装,的确从记忆当中寻到了一丝痕迹。

    在他极小的时候,舅舅家买回这样的糕点,他母亲见他实在眼馋,偷偷取了一块出来给他,然而还不等糕点入口便叫人发现,当下一耳光抽来,糕点落地成了碎屑,被家中的鸡狗分食了也没进他口中。

    萧淼清看着斩星微微怔住的样子,以为他是有什么心事,想了想将斩星拉到屋里坐下,自己又探头到外面看看刚才那个凶恶男子的所在,确认对方并没有在外监视,这才收回脑袋,压低声音问斩星:“刚才开门的那个人,他是谁呀?他对你也那样凶吗?”

    斩星看着萧淼清,见对方面露犹豫,只静静等着萧淼清的后文。

    萧淼清开口的确不容易,毕竟他不知内情,万一说错了就是唐突,只是他实在怕斩星这样性子柔弱的人被胁迫着做什么不愿意的事,所以还是说了:“如果他对你不好,或者威胁你做什么你不愿意的事你可以告诉我的,就算我自己不能,我也会回去找人来一起救你。”

    尽管萧淼清眼底的浅蓝色被蛊惑的痕迹已经没了,可是斩星依旧能够分辨出他话的真心假意。

    手中拿着幼年时极其渴盼的糕点,耳边听着幼年时极其渴盼听见的话,斩星几乎有种时空错位的荒谬感。

    这的确足够荒谬。斩星以为有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会对外界的一切好意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好的坏的死的活的,对他来说通通都一样。

    但此时此刻斩星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样的。他之所以以为它们相同是因为他从前从来没得选。

    当一个温暖诱人的选择放在他面前时,他全身的每一寸都开始渴求堕入其中。

    此时此刻斩星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这样柔软容易破坏的一把锁,能够轻易克制住这世上最深的恶念。

    世上最坚硬的也许正是柔软本身。

    在确认斩星真的并不是被那凶恶男子囚禁于此,并且拥有自由以后,萧淼清才放下心来。

    他取了茶叶和茶具亲自泡了茶,与斩星面对面坐在案前吃糕饼。

    萧淼清先取了一块,一手拿糕饼一手在下面微微托着,他抿了一小口就将糕饼放下。在唇齿间感受了糕饼的甜香后又喝了一口清香的茶水,两者融合,浓郁和清淡碰撞,相互提了对方的口感。

    萧淼清吃得闭上眼,睁眼看见斩星看着自己,才发觉有些失态,于是放下糕饼坐正了些。

    斩星眼中微有笑意:“你今天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直接说出,那就不必萧淼清寻找机会开口了。

    萧淼清点头:“我想问你你知道兰通城的祭神仪式是如何演变的吗,根据记载这仪式是从前祭祀鲛人演变而来的。”

    斩星看着萧淼清的双眸,指尖在茶水温热的杯壁上摩挲了两下,他说:“无论祭神仪式如何演变,祭的是神还是鲛人,主持祭祀的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萧淼清起初没有听懂,而后才想到斩星的意思并非是主持祭祀的几百年来都是同一个人,他指的是主持祭祀的群体,那群被延续挑选下来的人所代表的群体没有变过。

    “那大家祭祀的神明还是神明吗?”萧淼清说,这句话既是在问斩星,又是在自问。

    斩星轻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神明,所谓神明不过是人欲堆砌塑造的偶像。”

    萧淼清觉得有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碰撞,一时想不透彻斩星的话,等他回神,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午,半天过去了。

    萧淼清这才要起身告辞,他本来就是偷偷过来的,不能停留太久。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萧淼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萧淼清回头,看见斩星站在他来时看见的位置,斩星不知怎么对他说了一句:“小心表象之下的欲望。”

    萧淼清愈发糊涂,一时全不知这话什么意思。

    而另一头的春风楼,闻淳正盯着自己手中刚从魔界传出的密信发呆。

    上一回栾临他们在人界地盘胡乱动手伤人,后头虽被打得那样惨,闻淳也觉得他们活该。

    魔族十分尊崇强者,那次过后闻淳对张仪洲尊敬不少。即便是没有了爱欲,也愿意跟着大师兄屁股后头学习,以求自己早日也能将萧淼清这样护着。

    本以为当日事当日毕,闻淳没想到事情还有变。

    变的虽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闻淳原本设想,叫他牵扯出前尘往事,几乎打从心底里发慌起来。

    栾临那日在昏迷当中被送回魔界,今日终于醒来,在他醒来以后供述出一个当日所有人都误解的细节。

    那日黑风卷着黑砂的确是栾临所谓,但是最后困住张仪洲与萧淼清,叫他们不得不绝地反击的黑雾并不是栾临所为。

    但是那黑雾闻淳亲自感受过,那是极其浓郁沉重的魔气。当日闻淳的确奇怪过,如此魔气便是他父亲都未必如此自如使出,何况栾临?

    可除了栾临又会是谁呢?

    此时这封密信有了答案,是张仪洲。

    是所有人眼中光风霁月最可能成神成仙的张仪洲。

    这种在闻淳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却反而解释了从前张仪洲偶尔带给闻淳的违和感。

    仙风道骨的大师兄不会说出若血蝅成真就杀了他的话,但魔气通身的张仪洲会。

    而这当中的几次切换都是因为萧淼清。

    闻淳将所有叫他从前忽略的细节串联起来,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有些害怕,但不是全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萧淼清。

    萧淼清知不知道他就站在一道无尽深渊旁,随时会被吞噬干净?

    闻淳很快否认了萧淼清知情的可能性,不知是萧淼清,云瑞宗的其他师兄师姐也不可能知情。就算是闻淳现在告诉其他人这一点,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张仪洲的姓名在仙魔两界以至于人界都流传甚广,如今若叫他这个魔族指认张仪洲才是大魔头,大家是信张仪洲还是信他闻淳?这是个想都不用想的问题。

    甚至于他父亲传来这道密信都并不是叫闻淳去戳破什么,只不过叫闻淳自己小心谨慎罢了。

    闻淳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知道张仪洲的体内也许有魔气肆虐,仙门也许会恐慌,魔族只会欢欣鼓舞,巴不得张仪洲化魔,为魔族添翼,说不定转身叫张仪洲当了魔主带他们荡平仙门都不是没可能。

    若在之前闻淳也会偷着乐,越发觉得张仪洲与自己相配,可是现在想到萧淼清,闻淳便忧心忡忡,难以说这是好事了。

    闻淳现在最想做的是找到萧淼清,想办法叫萧淼清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从前他不愿萧淼清回宗门,现在却觉得回去的确是萧淼清的最好选择了,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然而萧淼清出门去还没回来,闻淳干脆跑到门口等。

    终于在中午日头最盛的时候等到了回来的萧淼清,一见萧淼清他就要拉着人到边上说话。

    萧淼清不解:“怎么了,说什么要背着人?”

    “你快点走吧,最好回师门去。”闻淳张口一句就叫萧淼清懵了。

    之前闻淳可是站在他这边,愿意叫他跟着历练的。

    想到自己都与闻淳达成了统一战线,闻淳应该不会这么快翻脸的,萧淼清立刻听出了一些不同,不用闻淳拉,自己就先停住了脚步警醒地朝四周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他最先想到的就是难道师尊回宗门后发现自己不在,叫人来抓他了?

    闻淳不知从何讲起,萧淼清见闻淳面色急却说不出话,便主动为闻淳提供答案:“是我师尊让人来抓我了?”

    闻淳摇头。

    萧淼清脸色惊恐:“我师尊亲自来抓我了?”

    闻淳依旧摇头,但焦急的面色不改:“不是,是大……”

    萧淼清在排除了自己最恐惧的两个答案以后,心就安定了很多,他放松下来拍拍闻淳的肩膀安慰他:“只要不是这两个事,旁的来什么我也不怕啊。”

    闻淳终于说出个关键字:“是大师兄。”

    萧淼清认真了点:“是大师兄要把我抓回师门?”

    “这倒不是。”闻淳否认。

    萧淼清笑了笑:“既不是我师尊要来抓我,也不是我师兄要抓我,那还能有什么大事呢?”

    他看闻淳这样支吾半天也不明说,更觉得这事大不了,甚至还有些怀疑是闻淳故意装模作样吓唬自己。

    为此萧淼清不带半点害怕,开口就是厥词:“我跟你说,其实大师兄我也不怕,如果他真的来抓我,那我还能跑呢,他可忙得很,顾得上来抓我?”

    原著剧情哐哐哐往前走,男主角还能开支线不成?

    只不过萧淼清的话才说完,就看见自己面前的闻淳双目圆睁看着自己背后某一处,同时萧淼清感觉到了从脊梁骨升起的一股凉气。

    然后萧淼清听见背后有道声音冷冷问他:“哦,那你想跑到哪儿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摸摸自己受伤的屁股,萧淼……

    萧淼清在回头之前先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 具体听去了多少,但能肯定的是张仪洲此刻的声音里带着薄怒。

    萧淼清僵直着后背慢慢转过身去面向张仪洲,忐忑不安地开口:“师, 师兄……”

    萧淼清大约无感, 然而身为魔族,闻淳却清晰感觉到此时张仪洲身上的危险气息, 叫闻淳只觉无数锋芒刺来, 使他本能地站立难安。

    但闻淳还想为萧淼清说话, 然而远不等他筹措好词汇组成话语, 张仪洲扫视的目光望过来, 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闻淳的咽喉,叫他瞬间明白当下自身难保的处境。

    他刚才是在劝萧淼清离开,远离张仪洲, 这无疑犯禁了。

    与其闻淳想给萧淼清说话, 事实是萧淼清在这才是此时闻淳性命无忧的关键。

    萧淼清知道自己这会儿必然要挨收拾, 因而期期艾艾叫了声师兄后, 立刻回头对闻淳说:“我和我师兄说几句话,你先到别处逛逛去。”

    挨收拾的事怎么好叫旁人看见, 多跌份啊。

    闻淳本觉得自己方才被瞬息之间拖入了一重炼狱幻觉里, 被萧淼清的声音叫回了现实中,才发现不过刚才几息功夫, 自己背后已经冷汗涔涔马上要湿了衣襟。

    不过闻淳看向萧淼清的目光仍旧有一丝犹豫, 还是萧淼清背过脸冲他挤眉弄眼又摆手, 示意他快走, 闻淳这才迈开步子,略有些虚浮踉跄地走了出去。

    他们刚才说话的地方本来就是一处客人不来的偏厅,闻淳一出去, 当下只剩萧淼清与张仪洲二人。

    萧淼清现在当然不敢脚底抹油,他率先开口为自己刚才的胡言乱语定下基调:“师兄,我刚才都是胡说的,你一定不会往心里去的吧?”

    先将自己的期盼抛出去,也许对方碍于面子就会接受他不往心里去的预设。

    然而这回萧淼清显然打错了算盘,张仪洲步步靠近,步步威压,没一点要和萧淼清客气的意思。

    在张仪洲的脚步停下之前,萧淼清破功垂头丧气地先认错:“师兄我错了。”

    沉默许久的张仪洲终于开口问他:“你先说说你错在哪里?”

    这问题实在问得狡猾,萧淼清心中龇牙咧嘴想咬人,面上却不敢显露。

    他要承认得少呢,师兄要罚他,他要承认得多呢,师兄更有理由罚他。

    萧淼清揣度了片刻,支吾道:“错了许多地方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张仪洲,与张仪洲冷冷的眸子对上,知道自己这样的回答应付不过去,若不再老实说就要吃排头了。

    老实交代之前,萧淼清先下了个时间界定:“暂先说今日的错。”他顿了顿又抱着侥幸心理问张仪洲,“师兄,我都说了你就不罚我成不成?”

    若追溯起来,他还在云瑞宗的时候也用过一些小心思的,哪能桩桩件件都讲来。

    张仪洲不置可否:“你先讲来。”

    萧淼清为了躲避师门召回,会不会跑,张仪洲压根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明明萧淼清去连续两日去见了鲛人,却要撒谎隐瞒。

    鲛人虽然天生美丽又擅长蛊惑,但萧淼清并没有受到控制。即便如此,他还是连着两天跑出去见那只鲛人。

    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性,萧淼清喜欢那鲛人。

    这个念头在张仪洲的心间一闪而过,却瞬间叫恶念抓住机会,攥夺去部分控制权。

    因为恶念的存在,张仪洲希望萧淼清远离自己。也因为恶念的存在,张仪洲发现他根本无法忍受萧淼清远离自己的时候将目光投注于别人身上。

    这心间的一道缝隙迟早会叫恶念抓住机会攀援而出,张仪洲知道这点却无法自控,也许是他和恶念的融合早已经超出了自己预想。

    “刚才我和闻淳说话时起了吹牛的心思,很不应该,”萧淼清低头看着砖面,看似老实巴交,但句句夹带私货,“因为我把师兄形容成了不关心师弟去向的冷心之人,其实按照师兄的性子,都不忍心打我骂我,怎么会忍心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呢?”

    他说话间时不时抬头瞟一眼张仪洲的神色,发现自己在说完这一串以后张仪洲的面色也没有多少改变,萧淼清只得继续陈列自己的罪状:“还有就是,如果师尊叫我回师门,我一定是要回去的,怎么能够因为不舍得师兄们的关爱陪伴,不愿意回宗门冷冷清清,就生出偷偷留在人界的想法呢。”

    这样说完,萧淼清自觉差不多了,可张仪洲依旧一副等他全部坦白的样子。

    萧淼清心中就顿时有数了,大师兄必然是知道偷溜出去见斩星的事了。

    他见风使舵迅速开口:“当然了!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和我现在要说的最大罪状比起来,那都算不上什么的,我最大的问题是不该瞒着师兄偷偷去见鲛人,还意图在师兄面前蒙混过关。”

    这总差不多了吧!

    萧淼清坦白到这里,已经觉得没什么好讲,摆烂地抬起头来,一脸“我都把自己肠子掏出来给你看啦!”的诚恳之态。

    张仪洲无法否认他根本不能对萧淼清下狠手,甚至连重话都难讲。萧淼清不过是坦白了见鲛人的事,再摆出可怜的样子时,他已然有一丝心软。

    恶念循着张仪洲的瞬息犹豫,一时从被压制的状态中爬出来,短暂接管了张仪洲的身体。

    萧淼清砸吧了下嘴,刚才他说那么多话嘴巴都有些干了。

    萧淼清本来觉得自己都这么老实了,大师兄怎么都满意了吧,然而没想到张仪洲再开口时语气丝毫未暖,反而语气玩味地问他:“鲛人好看吗?”

    好看吗?那当然好看。

    但萧淼清审时度势,觉得这句好看说不得。

    张仪洲见他不言语,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你知道鲛人每次看着你时会想什么吗?”

    此时换张仪洲说话多,萧淼清却一下不适应起来:“我,我不知道啊。”

    萧淼清心想,我又不是鲛人肚子里的蛔虫。心里虽然反驳,步子却很老实地往后又退了半步。

    刚才张仪洲冷脸的样子没有叫萧淼清很害怕,可现在张仪洲脸上有些若有似无的笑容,萧淼清反而通体毛毛的。

    “他会想一口口将你吞下去,又吐出来,再摆弄成他最喜欢的样子,无所谓你的哀乐喜怒,只一遍遍求他自己的欢愉,因为鲛人就是那样一种被欲望驱使,从根骨里散发出无尽兽性的野蛮品种。”

    萧淼清已经完全呆愣住,张仪洲的步步靠近,叫萧淼清的后腰抵住了偏厅中的一张八仙桌,被厚实的桌板挡住去路,叫张仪洲的一只足尖踏进了自己的双脚间,距离近到不能再近。

    但真正让萧淼清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的是张仪洲提起鲛人时候的语气,那样睥睨,好像是高高在上的王正在俯瞰贱民。

    而他好像是正在被君王巡视的领地,如此被动。

    感受到张仪洲的手搭上了八仙桌角,萧淼清身处的空间愈发受到压缩,他硬着头皮说:“是我冒险了,我的错。”

    无论萧淼清现在感觉到多么悚然,但大师兄只是在提醒我独自去见鲛人的危险不是吗?

    然而萧淼清无论再怎么自我说服,他的脸上总归流露出一丝怯然。

    这些微外露的情绪落入张仪洲的瞳仁中,再由传递到他的脑海深处,成了唤醒他的一股推力。

    恶念还不等再往前一步,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控制感。

    恶念扶着八仙桌角的手紧紧一收,在他被张仪洲收束进躯体内的瞬间,爆发出的挣扎叫厚重的八仙桌轰然被捏成细分。

    萧淼清毫无防备,身后一下没有了依托,人往后仰倒,屁股闷闷砸在了地砖上,顿时摔了个七荤八素,什么情绪分析都顾不上了,能感觉到的就是屁股好痛。

    “哎呦喂!”萧淼清撑着地坐起来,一时没马上立起,他哭丧着脸看着才回神般的张仪洲,气愤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说的不罚我!”

    这还不如罚他呢,直接毁了桌子,叫他摔这么大一个屁股墩算什么阴招!

    萧淼清躲开张仪洲伸过来要扶他的手,气哼哼爬起来。

    张仪洲也没料想到会这样,手停在半空,听见萧淼清企图混淆视听的话,不免又说:“刚才是我意外出了错,但我何时说了不罚你?”

    萧淼清听出张仪洲话语里的无奈,抓住这一丝对方情绪软化的时机:“我都这样了你还要罚我!”

    他满脸气呼呼,但只是外强中干罢了。

    只要我假装生气,率先占领道德高地,我就可以成功化解这次危机。

    果然,在萧淼清的胡言乱语下,张仪洲又沉默了。

    萧淼清趁机捂着自己的屁股挪到偏厅门口,在门口停了停,看见张仪洲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这才一扭头,假作十分生气的样子摸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的萧淼清还在房门口偷偷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听见张仪洲似乎后脚回了房间,他这才放心许多。

    摸摸自己受伤的屁股,长长松了口气。

    萧淼清倒是相信张仪洲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一向坦坦荡荡,要罚他有百八十种光明正大的理由,故意捏坏桌子叫他摔跤的事做不出来。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刚才大师兄实在是太生气了,气得失去了理智,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的确是因为斩星柔弱的样子,而忽略了鲛人的本性,大师兄会责备也很正当。

    如此一想,萧淼清倒是庆幸桌子碎了呢。

    否则他哪里来的下台阶,能躲过盛怒的大师兄的惩罚啊。

    萧淼清正趴在软榻上对着自己的屁股施法疗伤,摔痛了不过是些淤青,多施几次浅层治疗术也就好了。

    为此在张仪洲来敲门时,萧淼清还颇为硬气地回了一句:“我的屁股不用你弄!”

    说完其实就差瑟瑟发抖了,唯恐让张仪洲看穿他假装出来的虚空高地。

    好在此言一出,张仪洲虽动作一滞,片刻还是说:“那师弟好好休息。”

    总算总算,萧淼清抚着自己心口,大师兄一般不会记仇,这次恐怕又叫自己混过去了。

    不过在晚上其他师兄们回来时,萧淼清还是装了装,一副已经收到大师兄严惩的样子。

    如此一来,邵润扬他们果然帮着萧淼清说了几句好话,愈发稳固住萧淼清已经接受该受的处罚的形象。

    第二日一早,萧淼清的屁股也不疼了,神清气爽正要迎接新一天,然而推开门又看到了站在廊上的张仪洲。

    妈呀,萧淼清心中惊呼,可是表情上还揣着高冷,很矜持地压着声线道:“师兄。”

    全身都是受害者的高贵,实际上分分秒秒都准备好被戳破后滑跪的姿势。

    “还痛吗?”张仪洲问他。

    萧淼清点到即止地装:“还能忍。”

    他又揣度着问张仪洲:“师兄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张仪洲说,在萧淼清瞬间微妙的表情里,并不戳破他,“这两日你跟我一道进出。”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萧淼清的脸垮了,但也不能说其他什么。他不知道张仪洲这些天在做什么,但想想其他师兄们似乎对神君很不感兴趣,萧淼清便预设张仪洲也是如此。

    然而没有想到,张仪洲带着他到了兰通城外空旷的官道上,然后才告诉萧淼清:“兰通城的民俗的确有怪异之处,今日我们要去的是我前些日子去过的一个村落,那里距离兰通城并不远,但无论重症轻症,村民都不愿到城里看大夫。”

    萧淼清听见张仪洲与自己有差不多的怀疑,眼睛亮了几分,又听张仪洲说:“说起大夫,你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

    萧淼清先是一怔,顺着张仪洲的问题往下想,忽然灵光一现,然后他惊愕地说:“我没有在城里见过医馆!”

    云镶城中的医馆虽然也不多,可总归有够萧淼清换钱的所在。然而仔细想想,他在兰通城城东城西,城南城北闲逛,记忆中却找不到一所人族的医馆。

    这可实在离奇。

    萧淼清瞬间忘了其他恩怨,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仪洲说:“那这是为什么?”

    “他们几乎人人信那位神君,据说有什么急症都可以向神君祈愿,倘若心诚,什么病都可以药到病除。”

    “可心诚与否如何断定?”萧淼清自问又自答,“是信仰的力量!”

    神明在当世的重要力量来源就是民众的信仰,信仰之力越多,神明的能力也越大。

    而任何真正的神明都不会叫信众将生死大事依托与诚心信仰与否。

    倘若大师兄查到的是真的,那这位神君无意是个邪神了。

    萧淼清想到那个叫丫头的小姑娘,难怪她的弟弟一生病,父母先想到的是将女儿献祭给神明。有什么比将亲骨肉献祭出去更能表达诚心的呢?

    张仪洲在此之前已经在周围许多村落探访,用的都是仙医的名头。他们学道虽不是人人都想邵润扬那样专研于丹药,然而人体经络滞塞与否,用灵力一试就知道,很多时候都会为普通百姓查看身体。

    萧淼清见事情有了新的头绪,已经迫不及待要和张仪洲一道去看看。

    他们御剑而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萧淼清跟着张仪洲进村,面上和善,双目却在不经意间将村落的样子与村民的状态都基本看了个遍。

    这村子大约百来户人住,村头到村尾不消多久就能走完。

    从表面上村子没有什么异样,大人都在耕种,小孩有帮忙的,也有玩耍的。而村口还坐着几个年迈老人,懒懒散散晒着太阳。

    面对外来的张仪洲与萧淼清,他们也都是和善而欢迎的目光,时不时有主动上前搭茬询问的。

    有几户人家显然是上次就和张仪洲说好这次诊脉的事,已经有大人迎出来。

    见张仪洲身后还跟着萧淼清,还笑问萧淼清的身份。

    “这是我大师兄,我师兄带我出来长长见识的。”萧淼清弯起眼睛笑了笑。

    他本来是个半大少年样,一笑起来更叫人不防备。

    张仪洲在屋里给他们看脉,萧淼清就在院子里转一圈,有时走到屋外再假作好奇地看看。

    等如此过了三户人家,走到村尾位置,张仪洲再要去一户人家的时候,同行的村里小童就紧张起来。

    “道长们不要去那家,那家人心不诚,不是好人咧。”五六岁的小童一开口便是心诚不诚的话。

    萧淼清心中有些不舒服。

    张仪洲面色不改,语气平和地对拦在他们面前的小童说:“信与不信是他的事,我行我的好事,上天是看在眼里的。”

    这话照理一般这么大的小童应该听不太懂,然而张仪洲的话音才落,小童面上就绽开笑容,给张仪洲让了路。

    萧淼清虽然好奇,不过没有在这个时候问张仪洲,只是随着张仪洲走近屋里。

    院子里有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子,一见到张仪洲就迎了过来,殷殷切切地喊了一声:“道长!”

    那串跟屁虫般的小童此时一哄声跑远了,好似这中年男子身上有瘟病似的。

    张仪洲点了点头说:“病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中年男子一叠声应是,将张仪洲与萧淼清带入矮小的主屋里。

    主屋中只摆了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消瘦的老人,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屋里更有一股消散不去的脏臭怪味。

    张仪洲毫不介意地在床边坐下,将指尖搭在了老人手腕上。

    萧淼清则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床尾找到了一张矮小的桌案,桌案上摆着神君像,只不过除了神君像以外连半点果品都无,更不说燃香了。

    似乎是察觉到萧淼清盯着神君像的目光,中年男人看过来,目光中有些忐忑局促,侧过身想要拦住萧淼清的窥探,然而足下一时失了脚,提到了那桌案边沿。桌案本来就残破,一下被踢歪了,神君像差点歪倒坠地。

    中年男子的表情在这瞬息间产生了猛烈地变化,好像有极恐怖的事情要发生,人猛扑过去将神像捞进怀里,总算没摔破。

    萧淼清往前一步,伸手将他拉起来,口中不经意说:“人小心别摔了,万一摔伤可怎么办?”

    中年男子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说:“人摔了也比摔了神君像好。”

    “怎么?”萧淼清问。

    中年男子喃喃道:“倘若摔了神君像,那……”他的脸色告诉萧淼清,如果神君像遭到损坏必然有很恐怖的结果,但是男子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后面的几个字全吞入了嗓子眼里。

    再抬起头看向萧淼清时已然把话头全都收住,只是对萧淼清感谢地笑了笑:“谢谢小道长,我并没有摔到。”

    萧淼清松开扶他的手,沉默地看着中年男子将桌案扶正,小心试探过桌脚的稳固程度,然后才恭敬地将神君像放了上去。

    而张仪洲此时诊完了脉。

    老人并没有其它什么严重病症,纯然是由饥饿引起的体虚无力,加之卧床久了有的一些褥疮。

    张仪洲从袖中拿出荷包,排出一些碎银两递给男子:“等我再写个方子给你,照着先吃一个月,若有缓解便有转机。”

    男子千恩万谢地接了,有些难堪地自白道:“还是我没用,种不出好粮食,卖不上价钱,叫我爹跟着我受罪,若是我能有余钱买些供品供给神君,我爹也不至于如此。”

    萧淼清愕然,没想到这里的百姓迷信至此,正要说话,张仪洲藏在袖中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萧淼清的手腕。

    萧淼清会意,将自己的话暂压在了心中。

    张仪洲宽和地说:“不必太自责。”他将方子写好留下,这才跟着萧淼清走出院子。

    方才一哄而散的小童们又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道长们不该去他家的,我爹说他家信得不诚才生病的。”

    “我们平时都远着他家咧。”

    萧淼清平时觉得孩子乖巧可爱的多,此时对这几个孩子却心生烦闷,口中说道:“好了,你们自去玩吧,我和我师兄要走了。”

    孩子们的话叫他一打断,也觉察到一丝无趣,哼唧着走开了。

    萧淼清和张仪洲一直走到村外,确认后面没有村人了,萧淼清才得机会问张仪洲:“师兄怎么一句话就叫那些小童散开的?”

    张仪洲说:“我前些日子来就发现,他们村中很信奉神君的村民口中常念叨的就是‘上天会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萧淼清了然,所以师兄故意那么说,叫小童以为他们也信神君,才得了进屋的准许。

    这事实在可笑,不仅信得不“诚”会叫同村人排斥,就连父亲那样重病卧床,在得到救治机会的时候,男子第一个想法是先反省自己屋里供奉神君才使得父亲如此,甚至在神像有稍微受损的可能时就差吓得魂飞魄散。

    萧淼清想到了昨天离开前斩星提醒自己的那句话。也许那句话有很多意思,但萧淼清现在感受到了其中的一众。

    小心表象之下的欲望。

    表面上很平和宁静的村落,实际上却因为自己的信仰而成了村民都未发觉的扭曲癫狂之状。

    受欲望支配的何止此地,这村落恐怕也只是某个小小的缩影罢了。

    萧淼清想到了兰通城中不日将要举行的十年一次的神君祭祀。兰通城的街头巷尾不无萦绕着祭祀前的欣喜与热情。

    但倘若他们祭祀的是这样一个一味剥夺信仰之力,而枉顾信众的邪神,那这究竟是盛世之景还是末日狂欢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我不喜欢你师兄,我喜欢你……

    萧淼清与张仪洲同回到春风楼, 未想邵润扬他们正在面客。

    萧淼清见与他们同坐之人虽然面生,但是作修士打扮,心中也不以为意, 只跟着张仪洲一道上前客套地打过招呼。

    付意正说到他们上回在云镶城里捉拿欲妖的经历, 见萧淼清回来便笑着叫他走近,夸耀说:“我小师弟虽然是第一次下山, 然而上次在欲妖面前也表现不俗, 可以说若不是有他, 恐怕已经叫那欲妖得逞了。”

    萧淼清叫他夸得脸上发烫, 感到诸多赞许目光投来, 又加上一堆溢美之词。管他是不是客气礼貌,总归是萧淼清头一次听这样的话,叫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潮, 有意气风发之感。

    不过话题不久便转开了。

    “没想到兰通城尽管人魔两族杂居, 情况倒要比云镶城好上许多, 多日探访下来无甚可疑的。”

    “正是了, 前日我还照他们指引去城西的神君庙看过,那里一派光明气象, 我随意上去求了道签, 结果竟与我所测算的一样。”

    萧淼清本来在旁边坐着,剥出一碟干果来准备一会儿回去喂鸟。

    自打那小鹩哥的屁股毛被啄了以后, 整日懊丧着不愿说话, 怪可怜的。

    然而听见几个师兄们同道友说起神君庙, 萧淼清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除了当中正静静喝茶的张仪洲外, 其他几人无一不眉飞色舞。

    此番同坐的几个道友来自逐龙宗,虽不能完全与云瑞宗比肩,但也并非小门小派。这几个修士也均有飒爽之姿, 临风之态。

    他们显然对兰通城中的神君信仰也无半点恶感,更不说有发觉任何可疑之处了。

    萧淼清没插话,只将耳朵支棱起来认真去听。

    逐龙宗行二的师兄提议他们一道行进:“堕星剑重新现世的传闻四起,倘若真能找到堕星剑,岂不是最大的历练?何必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芝麻小事上?”

    “我今日去神君庙时还特意求问了堕星剑的线索,与我师兄卜算得没有出入,这十有七八是真的了。”

    早在云镶城时,南苍派的弟子就曾经提到过堕星剑,萧淼清没想到在他们谈论神君时又会出现堕星的名字。

    堕星剑是上古神剑,传闻堕星剑现身必然将要发生大事。历任传闻中的堕星剑主人,均是仙门大德,青史留名。为此堕星剑三个字对于几乎所有修士来说都是充满吸引力的,足以叫他们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而千里奔袭。

    只是他们的态度越轻飘,萧淼清却觉得越古怪。当一件事情的可疑之处已经叫他这初出茅庐的小弟子都看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好像看不见被掩盖住的内在,人有人欲,仙有仙欲,魔有魔欲,所有人都在涌动的洪潮下迷失了自己。

    夜深人静,萧淼清侧卧在床上,睁眼并不聚焦地落在黑暗中的某一处。

    他忽然想到了凌时。

    倘若兰通城的神君真的是一位邪神的话,那最清楚邪神是什么样的必然就是另一位邪神了。

    只是上次见过以后,萧淼清再没见到凌时,并不知他去了哪里。

    萧淼清从黑暗中坐起,从床头摸出自己的乾坤袋,又在袋中摸索出一个小物件。是上次凌时给他的那只小拨浪鼓。

    这东西小小一个很趁手,他放在乾坤袋一直没拿出来过,现下算作睹物思人了。

    应该怎么找到凌时呢,萧淼清虽然假称信徒,但连基本的召唤自己神明的方法都没学过。

    思索间,拨浪鼓在萧淼清的指尖来回一晃,一下发出两声低低脆响,声音不大,但是安静的夜晚唯一的声源。

    萧淼清握住拨浪鼓,不叫他再响。他本意也不是要玩拨浪鼓,刚才只是失神一下错了手罢了。

    没料想他背过身才将拨浪鼓塞回去,身后忽然有说话声传来:“怎么了?”

    萧淼清本来扭身在黑暗里鼓弄乾坤袋呢,闻声差点飞了三魂出去,人瞬时蹿了床里侧,手已经握住了玉笛要吹,哪曾想对方早有防备,一根红绸瞬间飞出,将萧淼清握住玉笛的手腕牢牢绑在了床上。

    萧淼清的手腕一麻,玉笛也便脱了手滚在了床褥中。

    不过一见红绸,不必抬头萧淼清也就知道了说话的人是谁,他喘着受惊的气,瞪眼看着凌时:“你缘何神出鬼没的,差点把我的魂吓没了。”

    是凌时总归比什么不认识的人要好,起码萧淼清现在笃定凌时应该不会随便杀了他。

    萧淼清挣了挣自己叫红绸绑住的手,然而徒劳无功。红绸不留一丝空隙地将他的手腕紧紧贴在了床柱上。

    凌时见他活蹦乱跳的模样,轻笑一声,未着急上前帮萧淼清解开束缚,反而悠闲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肘靠在扶手上,手腕与指尖托着自己的脸,看着萧淼清挣扎的样子,颇有闲趣。

    “你召唤我过来,反而说我神出鬼没么?”

    萧淼清抬眼去看凌时,发现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凌时的眉眼好像变了。不似最初伪装时候的平凡模样,但也不像他原身时候的华贵,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只在眼眸中藏着夺目的艳景。

    “我什么时候,”萧淼清正要反驳,想起了刚才的事,“原来摇一摇拨浪鼓就是召唤你啦?”

    萧淼清还记得凌时第一次被召唤过来时候直接大开杀戒的样子,他哪里知道召唤和召唤之间会有这么大的落差。

    凌时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又说:“毕竟我现在只你这么一个信徒,哪儿舍得叫你费心呢?”

    他的语气中含着玩味的笑意。

    萧淼清虽笃定凌时是在开玩笑,可还是后颈毛毛的。毕竟这是原著强力股,任何掺和进原著爱恨纠葛的人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玉笛不在手边,萧淼清估摸着倘若自己想要开口喊,凌时红绸瞬息就会堵住他的嘴。

    何况都算老熟人了,何必来这套。萧淼清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正了正自己歪着的屁股,“不要开玩笑了,不过既然你来了,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凌时抬眸看向萧淼清。

    萧淼清见他不语,便当凌时默认,麻溜开口问:“兰通城百姓所信仰的神君是邪神吗?”

    凌时的神色不变,然而口中没给萧淼清他想要的简单回答:“这是你们人间的事,我如何能告诉你?”

    萧淼清不解。

    凌时又说:“每个世界都有其运行规则,我即便被召唤来,也只能应召唤我的人的请求,世间其他事情与我全无关系,即便我想插手其中也有心无力。”

    所以原著中才会说被召唤过来的凌时所表现出来的实力不过原本的千分之一,是本世界的运行规则在束缚他。

    萧淼清懂了。凌时的意思就是他知道,但不能告诉自己。

    萧淼清有些失望,但也有些在预料之中。

    凌时见他垂眼抿唇的样子,却是先打破了沉默:“神像很重要。”

    “嗯?”萧淼清抬头。

    “无论正神还是邪神,神能降临到每一处塑像所在,无论大小贵贱。”凌时说,“在神像面前做出的一言一行都有被神听到的可能。”

    萧淼清恍然明白,原来村民们说的“上天会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竟然算是正确的。

    萧淼清感觉自己的思路稍稍被凌时的话打开了些,见凌时又停下,便忍不住问他:“其他的一点都不能告诉我了吗?”

    凌时思索了片刻,在萧淼清期待万分的目光中,他忽然露出灵光一现的表情,叫萧淼清立刻希冀地坐直了。

    凌时起身走向他,口中缓缓说:“倒也不是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要怎么样呢?”萧淼清若不是被红绸绑着,人已经要狗腿地凑到凌时身边了。

    不过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凌时单手撑着床侧,懒懒看着萧淼清说:“如果你愿意与我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去我的来处,我自然就能告诉你了。”

    凌时如此轻飘飘说出这句话,叫萧淼清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凌时是神,他的来处自然是神界,是无数修士费尽一生也无法突破达到的境界。

    原著中写到这个情节,萧淼清猜测着是想以张仪洲的不为所动反衬他的高洁品行。

    问题在于这个邀约分明是凌时抛给张仪洲的,现在怎么落到了他头上?

    萧淼清试探性地问:“那我师兄呢?”

    总不能他们俩都去吧,三个人的关系未免拥挤不说,他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却没想到提起张仪洲,凌时刚才还和善的脸色顿时阴了,他冷声问萧淼清:“如此舍不得你师兄么?”

    萧淼清哪里看不见凌时的脸色变化,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若叫凌时误会自己觊觎张仪洲,这还有救吗?

    萧淼清举起空闲的那只手赌咒发誓状道:“我对我师兄可是坦坦荡荡天地可鉴的清白呀。”

    然后在凌时闻言稍缓的脸色后,萧淼清又跟了句捅破窗户纸的话:“我不是怕你舍不得我师兄么。”

    萧淼清朝凌时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表情。他想我现在和凌时将立场态度都表明清楚,叫凌时别再把自己当成假想敌。

    却没料凌时闻言,面上的神色变得叫萧淼清捉摸不透。

    “你以为我喜欢你师兄?”凌时问。

    “不是吗?”萧淼清质疑,他可是有前世记忆来作弊的,怎么会猜错?

    凌时冷笑出声:“假如我喜欢的不是他,是你呢?”

    萧淼清仿佛听见了什么鬼话,双目圆睁瞪着凌时,片刻后干笑两声局促道:“哈哈,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凌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息,两息,五息,被沉默拉长的时间似乎反过来佐证了凌时刚才的话的真实性。

    好像真的不像在开玩笑,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

    萧淼清咽了口口水,紧张地抠床板,依旧不愿意相信凌时的话,还想方设法希望叫凌时改变主意:“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只是和我大师兄接触得少,一时糊涂说出这种话,其实我大师兄人很好的,真的。”

    “你似乎很想叫我和你大师兄凑成一对?”凌时冷下脸来,“从一开始你就叫我吸你大师兄的精.气,能说说为什么吗?”

    刚才还和睦似友的氛围瞬间急转直下,凌时表情之吓人,叫萧淼清觉得倘若自己不说点他想听的话,对方立刻就能用红绸勒死自己。

    但是在张仪洲面前,萧淼清转得飞快瞬息想出无数胡言乱语的脑子,现在却半懵了。

    说到底在张仪洲面前,萧淼清有恃无恐,他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伤害的自信,但在凌时面前他没有。

    在凌时的逼视下,萧淼清支吾开口:“因为,因为我看你长得像我嫂子?”

    这话在闻淳那里有用,在凌时这里只起反作用。

    话说完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顿时心惊肉跳地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凌时的脸色更转深一层时,萧淼清已然破功:“大!”

    然而大字都未曾整个喊出来,不过奶猫叫一般低低一下,遑论后面的师兄二字。一根红绸已经紧紧捆住了萧淼清的嘴巴,他自由的那只手与两只脚也同时被红绸按在了床板上。

    捆猪去杀也不过如此了,萧淼清心中悲惨地想,不对,杀猪的时候还不用堵嘴呢。

    他现在是比猪还惨哇。

    应和着凌时的怒意,他身上的衣服隐隐约约闪着白芒,露出内里原本的颜色,与伪装的部分交叠在一起露出火灼之痕。

    与凌时凛然冷峻,又高高在上的目光一起,好像终于展露出了冷漠的神性,叫萧淼清愈发觉得死期到了。

    他皱着脸闭上眼睛,等着自己炸裂成血雾。

    然而在那发生之前,门前忽然传来了张仪洲的声音。

    “师弟?”

    萧淼刚闭上的眼睛瞬间睁开了,然而在对上凌时的视线时,他又瑟缩一下,然而心中已经因为张仪洲的声音而暂时燃起了重重希望,只在心中狂喊大师兄。

    凌时望向门口方向,张口已然化作萧淼清的声音,甚至夹着一丝困顿:“师兄,有事吗?”

    连萧淼清都不得不承认,凌时把他学了十成十,连那点被吵醒的睡意都精准无误。

    “我刚才听见你房里似乎传来声音,所以来看看。”张仪洲说,说完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准备离开。

    萧淼清才燃起的希望又渐渐熄灭了。

    连凌时也收回了看向门外的目光,指尖一拢,身后又多出几根红绸袭向萧淼清,其中一条从他的脸往下滑,绕过萧淼清的脖颈,在他的肩骨处游离不定。

    萧淼清本来以为凌时是要掐死他以做折磨泄愤,然而渐渐感觉肩头的红绸往下探,却叫萧淼清不解地愣住,难不成要从他肚脐眼钻进去折磨他?

    然而异变突生。

    萧淼清房里从内被扣上的门闩裂成两半,无数道芒刺般的从四面八方侵袭入内,事发突然,连凌时也不得不分神去挡。

    原本不过人手腕粗的红绸瞬间展开成一道人高的布幕,不过刚成型便叫无形的气息打出无数道破口,堪堪挡下那致命一击。

    但张仪洲根本不叫凌时有闪避的机会,剑影一晃,无数虚影凝在半空,在剑身再次挥下时直接锁住了凌时。

    凌时眉头微微皱起,他上次与张仪洲打过,知道张仪洲的能力,然而不过短短时间,张仪洲无论是出手的力道与决心都变了,他招招俱是杀意,实力增长飞快。

    此时此地并不是与张仪洲缠斗的好时机,凌时隔着剑光看了萧淼清一眼,心中已有决断。

    他收紧红绸,将被红绸捆着的萧淼清一块拉进怀中,显然准备将萧淼清也带走。

    “嗯嗯!”萧淼清被凌时扛在肩头,拼命扭动,然后回应他的是凌时再次收紧的红绸,他浑身上下猛然叫红绸捆成了看不见衣服的粽子。

    房顶直接被凌时破开一个洞,萧淼清被他扛着飞向了半空,夜风呼呼地打在萧淼清脸上,冷风把他脸一下吹麻了。

    萧淼清有深深的预感,这次凌时就算不杀他,恐怕也会真的被他吸成人干。

    总之都是惨惨惨。

    好在萧淼清还有一线希望,他局限的视野里很快看见了张仪洲一同飞跃而出的身影。

    倘若在此刻之前,张仪洲也许还留了余地,那么此刻开始,张仪洲的剑便叫杀气灌满,传导向每一道剑意上。

    凌时带着萧淼清腾跃至半空,萧淼清甚至好像看见了些稀薄的云雾从面前闪过。一道蓝色剑光以水波的样子激荡开,很快超过凌时的身形,凌时并不出手,只以红绸做挡。

    红绸裹住剑光,红蓝相撞鼓,剑光消失的瞬间布帛撕裂的声音也一道传来。

    不过与剑光同等的无数红绸几息便叫剑光一时无法向前,似乎完全拖住了张仪洲的脚步,若再耽搁片刻,凌时便要带着他彻底逃出张仪洲的视野。

    然而很快,萧淼清注意到自己面前的薄云好像变了颜色,由原本的通通透透变成了淡淡的黑色。

    萧淼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凌时的前路被什么突如其来出现的东西拦住,连带着他这小猪罗都给荡得差点滚落凌时的肩头。

    此时他身处高空,也并不想这么跌死,费力抬头去看前方什么能挡住凌时,却看见一团黑雾迅速将凌时与他团在当中,叫凌时不得进退。

    随后数道剑光在黑雾顶部亮起,直向凌时二来。

    在剑光的寒芒刺向他的瞬间,凌时深深看了萧淼清一眼,深知自己这次无法带走萧淼清了,只仓促在萧淼清耳边留下一句:“下次再见了,小信徒。”

    萧淼清只觉身上猛然一松,人已恢复了自由。自由是好的,可这毕竟是高空之中,他连佩剑也无。

    萧淼清顿时失速下坠,好在张仪洲迅速伸手接住了他,叫萧淼清在虚空中感受到了依凭。

    失而复得的安全感叫萧淼清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张仪洲,顾不得大师兄喜不喜欢别人捧他,萧淼清将脑袋也埋在了张仪洲的肩颈处,感受着难能可贵的安全感。

    他却没发觉张仪洲身上隐隐缠绕着的,还未完全收束回去的黑气。

    张仪洲抱着他缓缓落地,在春风楼内院的花园里。

    他低头看着萧淼清的发心以及对方心有余悸的神色,片刻抬手摸了摸萧淼清的脑袋:“好了,不要怕。”

    这一夜短短一会儿的上下起伏太过跌宕,萧淼清还未完全抽身回神。

    张仪洲拉起萧淼清的手腕,就着月光看见方才被紧紧捆过之处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打眼。

    张仪洲的指腹从红痕上拂过,萧淼清只觉手腕一凉,红痕便消失了,他这才有些恢复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经没那么危险。

    如此依法炮制到其他肢体上,待痕迹全消,萧淼清将脖子扬起:“师兄,这里。”

    他只记得凌时也捆了他的脖子,怕也留下痕迹,叫张仪洲帮忙一道看了。

    萧淼清拽下自己的已经,直露出锁骨来袒露给张仪洲瞧:“这里也有吧?”

    他仰头将最纤弱的部分展示给自己,是十足信任的交托,张仪洲的手指却停了停才抬起,并没有告诉萧淼清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而在沉默中以指腹轻轻扫过萧淼清的前颈与脖侧。

    不过是指尖与皮肉轻触,就有一股清澈的暖流传递过来,使张仪洲心猿意马。

    萧淼清却无所查,只是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见张仪洲收手要走似的,他立刻开口道:“师兄,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虽然凌时杀回马枪的可能性不大,但萧淼清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大,暂时只想呆在大师兄所在范围内以保证自己周全。

    张仪洲似乎全没想到萧淼清会这样要求,侧脸看来面上有明显的惊讶。

    萧淼清怕他拒绝,亦步亦趋绕到张仪洲面前,可怜求道:“我在你床边打地铺就成,求你了大师兄。”

    张仪洲终究挨不过他的目光,颔首答应了。

    萧淼清便一下冲回去抱起自己的被褥,站在张仪洲的房门前等他。

    说打地铺就打地铺,待房门开了,萧淼清便进去把被褥放到地下,等张仪洲躺到床上,萧淼清也躺在地下后,萧淼清的思绪才真的渐渐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上回神。

    凌时说喜欢他,萧淼清犹对此抱有怀疑,但有一点他丝毫不怀疑,那就是这次凌时好像真的没有按照剧情喜欢上大师兄。

    否则两人怎么会见几次打几次。

    但如此一来,剧情都在掌握中的踏实感轰然崩塌了,原本萧淼清应该远离的男主角反而成了此时最能护他周全的人。

    萧淼清在纠结不明的思绪中又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他在黑暗中问张仪洲:“师兄,你怎么没问我出了什么事?”

    张仪洲顿了顿才开口,声音和缓:“好,出了什么事?”

    好像完全是萧淼清叫他问他才问似的。

    “唉,简而言之是他喜怒无常,我笨嘴拙舌罢了。”萧淼清心有余悸地翻了个身,面对向张仪洲,又请求道:“师兄,我后面能暂且都在你屋里打地铺吗?”

    “好。”张仪洲回答。

    他并不需要问萧淼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凌时无礼还是萧淼清玩砸了,只要一切还在张仪洲的容忍范围内时,他总愿意给萧淼清宽容,也只给萧淼清宽容。

    其他人身为错误的诱因则当被斩断。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萧淼清无端感到了一股森森……

    夜色深深, 未入眠的人却不止一个。

    闻柯压抑着声音却压抑不住心情,激动到碧绿的眸色转成深绿:“所以你是亲眼见过他身上有魔气传出的?”

    站在自己父亲对面的闻淳被对方的狂热状态震慑住,有些不安地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就绝不会有错了, ”闻柯喃喃自语道, “能够如此自如运用体内的魔气,只能说明他对自身力量掌控得精深, 只是不晓得为何他还坚持在修行一道上。”

    “父亲, 会不会只是他偶尔走火入魔的症状, 所以才……”

    闻淳的话没说完, 便叫闻柯驳斥了:“走火入魔不过是心念杂了, 怎么会有魔气生出,”他看了闻淳一眼说,将语气和缓了些, “淳儿, 你要晓得这对我们魔族来说是个大好的机会, 对你对我更是如此。”

    闻淳并不是不知道当今魔族的内部力量的分崩离析, 自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后,魔族便叫仙门打散了, 要不然他父亲身为魔主也无法完全叫神鸟一族以及鲛人一族服气了。

    魔族需要一个更加强而有力的领导者。

    闻柯的情绪还未平复, 他按着闻淳的肩膀说:“原本送你去云瑞宗只是权宜之计 ,现在却成了一步好棋了。”

    见闻淳不语, 闻柯又哄他说:“你不是曾经很钟意张仪洲?倘若真叫他入了魔道, 那你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了, 傻儿子, 难道你真以为现在仙门舍得弟子与魔族有染?”

    闻淳立刻撇清说:“我从前是看走了眼,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我喜欢的是萧淼清。”

    不过闻柯说的仙门不舍得自己弟子与魔族有染的话, 又叫闻淳失落。

    “那你就更要想办法壮大我们魔族势力了,只有我们魔族强盛压过仙门,你才能想和谁好和谁好啊。”

    父亲的话叫闻淳意动,加之为了魔族发展,闻淳最终向闻柯点头,答应闻柯自己会想办法引出张仪洲身上的魔气,不过还是提前让闻柯承诺,“那你保证不会伤到萧淼清。”

    闻柯自然先答应下来,至于往后到底如何,那就是后话了。

    ——

    萧淼清不知昨夜有人比他还辗转反侧。

    早上睁眼先看见了床脚,萧淼清还很是一怔,继而昨晚跌宕的记忆才向潮水一般的涌来,叫萧淼清惊坐起来,抱被在房里张望。

    张仪洲已经不在房里,不过虽不见他,萧淼清却看见他的佩剑就放在床侧。

    张仪洲的佩剑与他人一样,看上去便质地冷硬。萧淼清幼时还没有自己的剑,常常就偷偷拿大师兄的剑来乱舞,为此看张仪洲的剑便多几分亲近,此时伸手摸了摸,没想到看上去冷飕飕的剑鞘摸着倒是暖的。

    萧淼清收回手看着床侧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自己也慢吞吞爬了起来,他并不将自己的被褥抱回去,而是卷了卷放到床尾,占了小小一处地方。

    萧淼清正弯腰放被褥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有匆促的脚步声,好似有许多人过来,经过张仪洲的房门口径直往萧淼清的房间去了。

    萧淼清闻声走去开门,待门待开探头一看,果然见他的房门敞开,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往里走,于金缀在最后面。

    听见这边开门,于金回头望过来,一见是萧淼清便有些吃惊:“小道长怎么在那边?”

    萧淼清整个钻出去,随他们一起到自己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房间里的那个大洞可真是够大,抗一头真猪出去恐怕也不过这样大的洞了。

    “就是因为这个,”萧淼清指了指那洞说,“我在我师兄房里睡的。”

    于金闻言点头,又像实在忍不住似的问萧淼清:“小道长,这洞是怎么弄的?”

    萧淼清不好和他们解释凌时啊原著啊的问题,只含糊笑笑:“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能够弄这么大一个洞?于金虽然满肚子疑问,但是秉持着一个伙计的基本操守也不再发问。

    等闻淳听说这事冲过来的时候,萧淼清已经在厅里吃早点,一同坐着的还有张仪洲和付意。

    闻淳风风火火的表情在看见张仪洲的那刻刹住,不过还是关切地走到萧淼清面前问:“我听说昨晚上你房间出了事,你还好吧?”

    他上上下下打量萧淼清,仿佛极其怀疑萧淼清此刻是不是囫囵个的。

    昨天张仪洲的样子,别说给房子拆个大洞,就算把萧淼清拆了都不是没有可能。闻淳神思不属了一夜,起来先是看见偏厅里碎成粉末的八仙桌,又听于金说萧淼清的屋里打穿一个大洞,他开始脑补的便是萧淼清怕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好在这会儿看见萧淼清还能吃能喝,面色也红润,终于叫闻淳忐忑了一夜的心情和缓些。

    萧淼清放下粥碗,也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说还好了。”

    此话气短得很,闻淳半吊子的心情再次提起来,余光瞥向面无表情的张仪洲。

    张仪洲还是闻淳第一次见是那般样子,可闻淳知道张仪洲的内里后,如何看也不是从前的感觉了。

    现在闻淳对张仪洲,除了恐惧之外依旧是恐惧。这是魔族血液当中对强者本能的畏惧,也是因为他与张仪洲之间暗伏的矛盾与冲突。

    萧淼清用了早点以后要和张仪洲一道出门再去神君庙探查底细,不过此时他站起来一低头,先注意到自己腰上空空的,平常挂在这里的乾坤袋还在自己房间里,昨天睡前放在枕头旁边,后来忘记带到张仪洲那边了。

    “我的乾坤袋没在。”萧淼清拍拍自己的腰侧说。

    闻淳抓住机会道:“那我陪你去取吧。”

    萧淼清被闻淳推着出了偏厅,虽然不知道闻淳怎么这么热情,萧淼清却也没有拒绝闻淳的陪同。

    待离开偏厅十多步,又转过一道花拱门后,闻淳开口问萧淼清:“昨天你没有受伤吧?”

    他说着伸手想撸开萧淼清的衣袖查看,萧淼清主动把自己的衣袖撩开,以为闻淳可能从师兄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便说:“原本是有些痕迹,不过大师兄已经帮我消了。”

    闻淳听了头皮发麻,心中大惊,却也有早有预料之感。

    如张仪洲那样满溢的魔气,在盛怒的时候压根不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说实在的,如果只是给萧淼清身上打出点痕迹罢了,闻淳都觉得已经是张仪洲对魔气的掌控超人了。

    “我就说叫你回师门去最好吧!”闻淳压着声音急道。

    萧淼清本来将昨夜的事情暂且压在了心里,闻淳一提他又想起。

    萧淼清原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掺和张仪洲的感情线,那么自己就不会与男配们扯上太多的关系,自己就可以游离在剧情线之外。

    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证明了剧情线是会发生变化的,也许在这以后还会有很多萧淼清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断发生。

    回师门可能是当下对他来说风险最小,也最安全的选择了。

    可是萧淼清完全规避风险,享乐即可的想法也有些变了,他想要将自己的历练走完。

    暂时回到师门,或者暂时靠大师兄庇护,这总归都离不开暂时二字。萧淼清知道只有当他自己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才可以不畏惧任何事情。

    师兄们不就是在一次次历练中不断成长起来的吗?

    萧淼清已经想好,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历练圆满后他自然就回师门去了。倘若他真生不幸,注定要在历练当中遇险,那也便如此就是。宗门前辈们荡平妖邪一路上前仆后继付出生命的数不胜数,他何必只想着龟缩?

    为此萧淼清对闻淳摇头:“不,我不回去,我要完成这次历练。”

    闻淳急道:“那你师兄再对你出手怎么办?”

    萧淼清一愣,不解:“什么再出手?”

    “你不是说你手上的痕迹是大师兄帮你消的吗?”闻淳说,“难道不是他打了你吗?”

    萧淼清这才知道闻淳误会了什么,哈哈笑道:“大师兄虽然有时候严格,但是对师弟们都是很好的,他平时和你说话不是很温和的吗,你怎么会觉得他打我。”

    不过萧淼清笑完又自己停住,忽然想到要紧处。

    闻淳还是并没有很被说服的样子,他虽然不知道闻淳心里想的什么。但是经历了昨天晚上凌时线的突然崩坏,萧淼清现在看所有男配都心有戚戚。

    倒不是说萧淼清认为所有男配都会走向凌时的发展路线,只是他发现男配都有可能从既定的剧情线上游离。

    倘若人人如此,那原著之力反噬下来将他也牵扯入内怎么办?

    为此萧淼清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为张仪洲刷闻淳的好感分:“大师兄有时候只是嘴硬心软,但是人极良善的,平素连一只蚂蚁都不肯多踩的咧。”

    虽然听萧淼清否认了受伤与张仪洲有关,但闻淳听着萧淼清那样天真的言语,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真的无法将张仪洲与和善二字联系在一起。

    为此愈发不放心萧淼清,心中多生出许多保护欲来。

    也许这样也是好事,闻淳想,萧淼清越相信张仪洲的纯善,往后恐怕越难接受张仪洲的真实面貌,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而已,对魔族来说不丢人。

    ——

    萧淼清在人流之中跟着张仪洲的脚步,一同到了神君庙门前,心情尚有忐忑。

    神君倘若真的是一个邪神,那么神君庙里必定有蛛丝马迹的线索,只有找到线索顺藤摸瓜,才能够真正理清整件事。

    在进入之前萧淼清还就着街边一只蓄水的大缸中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以确保自己的改变万无一失。

    水面倒影出一张眉眼普通的少年面庞,萧淼清抬起头看向张仪洲,看见的也是一张化简许多的路人脸。

    之所以改换外貌不止是上一次萧淼清来过神君庙,怕庙祝认出,更是为了行事便捷一些。

    不过这次进入神君庙后,虽然因为神君祭祀的即将来临而感香火越炽,但是庙祝却不在殿内。

    萧淼清与张仪洲在人群中各自给神君上香后,跟着几个信众到了内侧的求签处,落后两三步走着。

    萧淼清本来竖着耳朵听四面八方的声音,想要从信众们庞杂的交谈里面摘出零碎有用的信息。

    “这次我家三丫头也选上了,待祭神大典那日,便看看她有没有那命叫神君选中了。”

    “哎呦,若是真的选中了,你家就有好运了。”

    “唉,若能给家里带来些造化,也不怪她往后不尽孝心了。”

    萧淼清正听得仔细,忽然听见张仪洲的声音开口插话:“不是说叫神君选中以后,三年五载就可回家吗?到时候不是一样尽孝心?”

    萧淼清抬头看向张仪洲,却见他神色自如地与前方的两个男子交谈。

    中年男子回身,见张仪洲穿着打扮都好,站姿也轩昂,便没有怠慢他,只是笑了笑说:“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他打量的目光从张仪洲看到萧淼清。

    萧淼清老实点头:“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听见神君灵验特意来拜拜的。”

    他年纪小,摆出这样子说出的话也叫人信。

    男子笑着点头:“看得出来,”他说着才开始解释刚才张仪洲的问题,“从前倒是三年五载回来的,不过从上次祭神大典开始,被神君选中的人便有机会长留在神君身侧了,如此不就没有回来一说了。”

    张仪洲露出了然受教的神色:“原来是这样。”

    他与萧淼清一道走到人群稍疏处,张仪洲看萧淼清若有所思的脸色问:“在想什么?”

    “有一点奇怪。”萧淼清站在主殿门前,往偏殿与台阶下的院子扫视,从庙内的许多修士打扮,但实则是庙内的道童的人身上掠过。

    “比如?”张仪洲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只是鼓励萧淼清继续往下说。

    萧淼清却想起凌时告诉他的,要顾忌神像的话,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主殿内的神君像,拉着张仪洲直走到庙外才敢开口。

    “他们说神君庙内的道童甚至主持仪式的庙祝都是从被献祭的孩子中选出的,但是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男子,女子们呢?”

    萧淼清暂时无法确定被献祭的男童与女童的数量,但是在他所知的信息里,女童被献祭出的可能性一定高于男童。

    她们作为祭品有一个属性,那就是她们似乎在家庭中处于最容易被舍弃,最不足挂齿的部分。

    但因此改换门庭的身影当中,她们却消失了。

    这对萧淼清来说十足奇怪。他自小在云瑞宗里成长,由他的生活延伸出去,师兄也好师姐也好都是一般的。但拥有术法,摆脱了单纯蛮力辨别高下时,男女的差别其实很模糊。

    张仪洲低低嗯了一声,算作认同萧淼清的说法。

    “每次参与大典的人员都会有详细记录的名册,只要找到名册就可以查到具体献祭的人数与性别。”

    萧淼清因为抓住了头绪而雀跃点头,迫不及待想要去将名册找出来。

    名册必然放在神君庙内,神君庙除了供信众往来参拜的前院还有一处供庙祝等人住宿的后院。

    祭祀大典是由庙祝主持,那名册肯定也在他房里了。

    两人绕到神君庙的后院人流稀疏处,萧淼清先爬到墙头朝内探看,看见有人影立刻缩回脑袋,没叫人发现他。

    萧淼清已经假定神君庙供奉的九成是邪神,那他们现在的一言一行就几乎在邪神的眼皮子底下。像张仪洲这样的修为是无法完全掩饰住自己身上修道者的气息的,在前殿作为信徒上香供奉倒也罢了,偷偷潜入后院偷名册这样的事,却极容易惊扰邪神。

    萧淼清从前怪自己体质难修炼,此时倒庆幸他有能够自如伪装成常人的优点了。

    等再探头看过,发现刚才经过的人已经走了,萧淼清便冲张仪洲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静候在外,自己轻巧地翻过了高高的墙头,几乎无声落在了树木掩映的花丛后。

    才落地就又有人走来,萧淼清猫在原地没敢动,待人走远以后才挪移了两步。

    如此常有人来往,萧淼清走得也极慢,好在内院树木繁多,倒好遮掩。

    到了一排居室门前,萧淼清刚要起身,旁侧便转出两个手托着杯碟晚盘的道童,好险因为托盘遮住他们的视线,没叫他们看见萧淼清。

    只是萧淼清听他们口中说着:“快些,莫要叫师父与陈老爷等急了。”

    他们称的师父必然就是庙祝了。

    这倒是叫萧淼清确认了庙祝不在房间里,使他安心许多。

    庙祝的房间并不难找,居中一间装饰精细的主屋,萧淼清抓住机会悄悄推门进入,屋里果然没有人。

    不过这间房屋与他想象中的清修之地相差万里。云瑞宗里其他长老所住的内室,萧淼清不熟悉,但是薄叙所住的重山殿他是自小在那长大的。

    重山殿中空空寂寂,没有一样多的饰物。哪里像这间屋子里,便是春风楼的装潢也拍马不及。

    这哪里像是修行者所住的地方。

    萧淼清想起庙祝的举止,手摸到房内宝瓶身上镶嵌的珠玉,又环视整间房中玲琅满目的装点,一时有些齿冷。

    但他没忘了自己入内的要务,一番小心找寻后,萧淼清在多宝架上找到了一本名册,好像就是了。

    这名册厚重精致,显然代代传承下来已经很久,萧淼清不能带走它,只能仓促打开看。

    名册上登录了所有被献祭的男女童姓名与籍贯,地址更是详细到村落名称。而名册上男女童数量的差别与萧淼清本来设想的差不多,男童数量要远远小于女童数量。

    确认了这一点,萧淼清继续往下看。

    他发现百年前的名单上,大部分女童的姓名后面都有补充,具体内容都是放归与否。然而到了近五十年,情况便有些不同。有的还是写了放归相关的内容,然而有些女童的姓名后面却只有一个字,十。

    只是一个字,却比前面无数字更加攥萧淼清的眼球,他紧紧盯着这个字,片刻后才移开。

    他在细细看过出现售字以后的记录里,发现近五十年来的总体记录还有个特点,那就是放归二字越来越少,“十”字几乎写满了整页。同时被祭祀的男童数量也急剧减少,有一两年甚至没有男童。

    到了上一次祭祀大典时,整页女童的姓名后面缀着的便不再有变化,仅剩下十这个字眼。

    这本名册翻到最后,已经出现了今年即将准备举办的大典上的人员名单,萧淼清在里面还看见了曾经给自己枣子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原来她姓李。

    萧淼清知道不好在这里久留,解了自己的疑惑后便将名册合上放回原处,又站在房门口等外头寂静无声时才开门溜出来。

    他腰间的玉笛已经隐隐在发光,这是萧淼清与张仪洲提前说好的,倘若萧淼清长时间不出来,张仪洲便会闯入。

    这光亮就是张仪洲耐心殆尽的信号。

    萧淼清拿起玉笛极轻地吹了两下,这也是他们约好的,两声无事,一声则有事。

    笛声才落,又有脚步声传来,萧淼清立刻找地方躲好,却见刚才匆匆经过的道童满脸懊丧地小跑来,与走廊末端另一人遇上以后,骂了一句:“那姓陈的嫌东嫌西的,就他那样子还想吃咱们这儿的肉呢!”

    萧淼清待他们走后成功跃出,待踉跄半步站稳后,萧淼清便先和张仪洲一道远离了这神君庙,寻了一处吵嚷的茶水铺,开了间包房坐下,以喧闹为遮掩倒叫两人可以畅所欲言。

    萧淼清将自己在名册上看出的规律说给张仪洲听,“为什么女童越来越多,男童越来越少?”

    他行走在外的经验少,有诸多不解。

    张仪洲抿了一口茶后开口:“人间多有重男轻女的习俗,你说一开始还有不少男童被做祭品选入,那是因为彼时被神君选中不仅光耀门楣,也有利可图,三五年可归家去,后来神君要留在身边的人多了,许多人家自然就不舍得将男童送来了。”

    张仪洲一针见血讲出的话叫萧淼清深深皱眉,很难想象会有人如此枉顾人伦,不过也明白这的确是合乎逻辑的猜测。

    只是他依旧不解:“但那些人将女儿送来时明明都那样欢喜。”

    即便知道自己的女儿入了此门后便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也会如此迫不及待将人献祭出来,甚至期盼女儿不归,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

    楼下说书到了精彩地方,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萧淼清看向茶铺一楼围着说书先生的普通百姓,他们脸上闪着各异的激动与兴奋,如此鲜活,可是萧淼清在这汹涌人声中,却无端感到了一股森森然的冷。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我就是你人族的妻子啊,尊……

    萧淼清还有许多搞不清楚的细节。

    诸如当时与庙祝相见的, 被道童们称作陈老爷的人是谁?神君信徒们虽然没有茹素的习惯,但也绝不会张口闭口到神君庙中吃肉。

    联想到名册后面那个意味不明的“十”字,萧淼清心中有诸多不妙的预感, 尽管屋外晴空万里, 他一眼望去也如层层黑云一般。

    只是如果要断定某种罪行,名册上的怪异并不能完全充作定论。

    除非抓到什么实证。最直观的便是弄清楚每次祭祀后那些消失的女童的去向, 她们是生是死是好是坏。

    萧淼清和张仪洲一道回到春风楼内, 将同门的弟子们召集到一处, 连同闻淳一起在偏厅内议事。

    萧淼清张嘴就想直接将自己和张仪洲这两天发现的不对劲和盘托出, 以佐证自己最初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不过在他说话前, 张仪洲便抬手示意萧淼清先不急。

    萧淼清不解地看着张仪洲,却见张仪洲起身,绕过圆桌, 打开偏厅旁的一扇侧门, 片刻走出来时他的手上拿着一尊神君像。

    众人各有各的不解。

    萧淼清没想到这个地方的角落里都会摆着神君像, 见张仪洲拿出时便明白方才他为何阻止自己开口了。

    邵润扬他们却不知张仪洲如何知道哪里摆着神君像。至于闻淳则对春风楼的角落里也摆着神君像毫不在意, “店里也有人族伙计,有些无人用的小房间里偶然便有这些, 我们魔族并不管他们信什么。”

    张仪洲将那尊神君像递给于金, 叫他暂且拿到别处。

    回来重新落座以后,张仪洲以眼神示意萧淼清继续说。

    萧淼清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疑惑与这两天发现的佐证铺陈出来, 他最关注的是邵润扬和段西音他们的面色。

    最初自己和师兄师姐们说出这样疑惑的时候, 总被当做大惊小怪。结合其他修士们的反应, 萧淼清猜测这也许也和神君的某种不可见的影响有关系。

    邵润扬面上的确露出豁然又惊奇的脸色:“如此说来, 的确疑点太多。”

    甚至此时听来,最叫他不解的是自己最开始的态度,这样满目奇怪的事情, 怎么会在那时候叫自己觉得寻常极了,寻常到不值一查?

    连闻淳也想起在萧淼清第一次觉得神君像的存在奇怪时,他还帮着神君像描补了两句。

    倘若神君像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影响到他们这些修道者,改变他们对事情的判断,那么对普通百姓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付意脸上有些羞惭:“还是我的心性不够坚毅,倘若心无缝隙怎会叫它影响了。”

    他看向萧淼清,又说:“师弟在这上便强我们十倍不止。”

    萧淼清这次却没有客套羞赧,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不受神君像的影响,且我是我们之中最近似凡人,叫他们无法察觉的那个,若要查清此事,我有一个办法。”

    大家才将事情说开,还未商讨后续如何,见萧淼清这样说均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萧淼清说的是他回来路上就想过好些遍的计划,“还有三日就是祭神大典,到时候整个兰通城都有极其盛大的庆典,但是真正能够就近观察的机会却很少,也很难查清他们暗中如何谋划又如何行事的,除非我们混入祭祀队伍中。”

    他们当然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与围观盛典的百姓们一道站在外侧看完整场祭祀,可这种角度,他们能见到的只有主持祭祀者想要叫他们看见的,只有拉近距离才能看清被掩盖在暗处,不可示人的肮脏。

    张仪洲好像已经猜测到了萧淼清想说什么,出声想打断他:“阿清。”

    萧淼清却执意说完自己的意思:“我是说,我混进去,我看过名册上所有的名字与年龄,其中最大的女孩已经十四岁了,我如果做些伪装,并不是不能蒙混进去。”

    要查清楚被作为牺牲的女童们的命运,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祭品,以祭品的视角去观察这整场祭祀。

    萧淼清说完,不认同的便不止是欲打断他而未果的张仪洲了。

    “这怎么行!”闻淳腾一下站起来反对道,“倘若你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如果是正神的祭祀,就算是被发现了降下神罚,那也不至于叫人无法承受,但倘若是邪神,揭穿这点我也不亏。”

    原本萧淼清掺和进这件事的出发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历练,只要他想可以随时抽身。但真正涉及进来时,萧淼清却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依旧可以随时抽身,但是萧淼清不太想。他虽然还说不清楚自己的源动力在哪儿,可是他还记得给自己枣子吃,笑得腼腼腆腆的那个叫丫头的小姑娘。

    那份名单上将要被献祭出去的,已经被献祭出去的,应该都是像丫头那样的孩子。

    萧淼清不想置身事外。

    “那我和你一起去。”闻淳说,“我比你年纪还小呢。”

    萧淼清反问他:“这城里还有绿眼睛的人族么?”

    闻淳叫他问得语塞,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眼睛真是碍事。

    其实除了眼睛之外,闻淳身上的魔气也是另一重隐患。萧淼清这般可以将自己气息完全隐匿的,完全要归功于他那修炼困难的体质,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先天条件。

    “这事危险,还是再商议商议吧。”邵润扬道。

    “危险的事情多了,我曾经看书上记载的前辈们的历练经历,比我这样危险的还多呢,”萧淼清已经下定决心,也有很多说服人的话,“况且主持祭祀的都是普通人族,不会出多少岔子的,等我悄悄混在其中,到了处理祭品的地方,若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我就悄悄溜出来,如果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我立刻给你们发信号,到时候在你们来之前,我都绝不会莽撞行事的。”

    萧淼清一口气说完,将希冀的目光投注于张仪洲的身上。

    张仪洲从刚才起就没有说法,但萧淼清知道他的赞同或反对至关重要。

    “师兄,我觉得这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最稳妥的法子了,倘若错失了,便要再等十年。”萧淼清说。

    他知道师兄师姐们都是出于保护他的心理,但是萧淼清并不想在他们的羽翼下毫无波折地完成一切,那与上辈子盲盲目目的自己有什么差别。

    张仪洲对上萧淼清坚定的视线,他原本想要完全将萧淼清保护起来。所以一开始他不希望萧淼清靠近自己,希望萧淼清回到师门,但到头来都是自己在为萧淼清做决定。

    无论是以前生生冷冷叫萧淼清失望过无数次的拒绝与远避,还是现在希望他远离一切风险,都是直观的,从张仪洲自己的角度出发。

    而现在萧淼清的视线告诉张仪洲,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保护一个人并不是叫他变成自己认为合适的样子,而是保护他有自由成长随性肆意的机会。

    张仪洲启唇:“好。”

    萧淼清见大师兄答应了,人只差跃起来高兴。不过在刹那的高兴之余,萧淼清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祭神大典的谨慎态度。

    既然到时候的行事计谋已定,剩下的三天里面便是更详细的筹划与准备。

    祭神大典的前一天,所有参与祭祀的孩童都要前往神君庙经由道童清点过后一道住进神君庙的厢房中,一起等待第二天的仪式。

    祭神大典从神君庙开始,在一定的祭祀后,祭品们会乘着坐撵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从城西出城东,在海边举行完最后的祭祀。

    至此所有公开可见的部分便结束了,供神君挑选的祭品们就会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大概的流程兰通城内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并不难打听。不过在这几天的准备中,最出乎萧淼清意料的是兰通城里陆陆续续到达的外来客。

    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城市,其中甚至有京城来的贵客,他们在大典开始之前便在兰通城内齐聚。

    这祭神大典的规模与参与人群,远远出乎了萧淼清的意料。

    至于这次萧淼清要顶替的祭品的身份,是萧淼清在名单上面看过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之所以选定了她,是因为后头一查知道她是叫自己的赌鬼父亲卖成祭品的。旁的信徒献祭自己的儿女也许很难说动他们帮着掩饰替换的过程,但赌鬼可不一样。

    只要给了钱,那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祭祀大典开始的前一日。

    萧淼清吃过改换容颜的丹药,将自己的身形也缩小了一些,到合适十二三岁的女童模样,便准备由赌鬼带着去了神君庙。

    萧淼清正欲出发,背后忽然有声音叫住他:“阿清。”

    萧淼清谨慎回头,他们现在虽然在春风楼的后巷无人处,他还是先对身后人:“我叫小花!”

    小花是萧淼清假扮的女童的名字,他满脸认真,现在就演上了,将每一处细节做到位。

    叫住他的张仪洲一顿,脸上有一丝几不可见的无奈的笑,他改口:“好,小花。”

    “这位道长,请问有什么事啊?”萧淼清的声音不似寻常,夹着几分女气的软,并不是真正小花的声音,而是萧淼清幼时的声线。

    张仪洲是最知道萧淼清为何有如此坚定决心要参与此事的人。

    萧淼清从小的心愿就是诛灭妖邪,只是当张仪洲本身便也许是最大的妖邪时,再想起萧淼清的心愿,他的心情难免几分复杂。

    不过张仪洲只是伸出手将萧淼清的衣领整了整,弯下腰看着萧淼清的眼睛,终究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萧淼清的发髻然后低声说:“万事小心。”

    “那是当然。”萧淼清幼稚许多的脸上全是郑重。

    ——

    神君庙的门口站着一个手拿名册的道童,对过萧淼清所顶替的女童的姓名后,便叫人将萧淼清领了进去。

    内院已经站了许多孩子,均是低眉顺眼的样子。萧淼清被安排到角落中,也学着他们的神色不动声色站着。

    待人清点完,他们被带到厢房门前,十个人一间房子,第一道命令就是叫他们把身上的衣服给换了。

    萧淼清没想到先来这一出,在其他女童们脱换衣服的时候不得不装作十分胆小害羞的模样缩在角落里换了衣裳,再等其他人都换好了才出去。

    不过到了房门口却有道童叫住他:“你腰上还带什么荷包,摘了,除了这里让你穿的衣服,其他一概不许再带着,你当明日的大典是叫你玩么?”

    道童说着一把拽下萧淼清的荷包,捏了捏发现里面就是两颗糖丸似的东西,随手便将那粗布荷包一块扔到了孩童们换下来的脏衣里,卷吧卷吧一块给拿出去丢了。

    萧淼清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心中暗觉不妙。

    那粗布荷包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什么糖丸而是伪装成糖丸的改颜丹以及。他现在吃的这一颗顶多能够维持十二个时辰的功效,十二个时辰以后就会渐渐叫他的脸蛋恢复原形。

    现在丹药被扔了,萧淼清也没办法,只能心中祈愿明天的这个时候天色早些黑了,他再低着头,也许不会那么快叫他们注意到。

    萧淼清的手里忽然有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塞了进来,他低头看,发现另一只塞东西的小手还没离开太远,而他掌心被塞的是一颗红枣。

    萧淼清抬头看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丫头,方才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原来被安排和丫头同一个厢房。

    “吃这个,这也甜。”丫头小声安慰,以为萧淼清是因为糖叫人收走了在难过。

    萧淼清还没来记得对丫头露出个笑容来,道童已经看见了丫头的小动作,指着他们骂道:“手里拿着什么,拿出来!”

    丫头正准备乖乖奉上,却见旁边的萧淼清一口把红枣塞进口中,脆生生嚼了吃了,叫道童看得瞪眼睛。

    “你!”

    “不过吃个枣子,又能如何。”萧淼清咽下枣子,含混道。

    道童见他顶嘴,怒意转为冷笑,“吃吧,也就吃这一个了。”

    其他孩子只听道童声音可怕,在陌生环境下也对他有种天然的畏惧,只有萧淼清听出道童话里面的深意,待道童转身后呸的一口将枣核吐到了他的衣摆上。

    待道童狐疑转身,萧淼清已经拉着丫头走到边上了。

    丫头虽然还是老实交了枣子,也没认出萧淼清,但对萧淼清还是多了几分自然的亲昵,晚上也凑过来与萧淼清挤在一起睡。

    萧淼清却睡不着,一直在厢房里闭眼假寐,支着耳朵勉强想要从道童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些什么,然而直到第二日早上祭神仪式开始前,萧淼清也就听见一个“城东山庄”这个疑似是处理祭品的地点。

    祭神大典一早,道童们便将孩童们领出去先用了一些早饭,萧淼清虽然对这里的早饭没有胃口,但为了表现合群不打眼,他还是多少吃了半碗。

    丫头吃了自己的那一碗以后还有些意犹未尽,馋嘴地凑过来问萧淼清:“你不吃了吗?要不我帮你吃吧。”

    萧淼清笑了,将碗推到她面前:“喏,你吃吧。”

    萧淼清没想到这早饭里面下了药,他原本还想要将仪式的整个过程都记下来,然而睁眼时却发现天早已经黑了,有浓浓的海腥味的风吹到他脸上。

    萧淼清几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周围垂落纱布的坐撵当中,身边还躺着三四个尚未苏醒的女童。

    倘若不是他只喝了半碗粥,大概这会儿也不会醒过来。

    纱布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视线,却隔绝不了外界的气息。

    萧淼清环顾四周,看见背后还有影影绰绰的灯光与百姓,身前却只有坐撵组成的人形长龙。每个坐撵旁除了抗轿人外还有一个手提着红灯笼的道童。

    幽幽亮在黑夜里的点点深红,连连追追成了一串扭动的光点。

    而除了落在地面的脚步声以外,万籁俱寂,突然之间从队伍最前端传来不知什么金属敲击出的碰撞声,水波一般晃动着荡到队伍最末尾,叫萧淼清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声音与光影交织在一起,叫周围形成了一种庄严而神秘的氛围。

    不知走了多久,萧淼清感觉队伍渐渐慢了下来,他悄悄抬头从纱布的缝隙中看见了一栋超出他预料的大型建筑。

    在这荒僻无人烟的地方,院墙外斑斑驳驳有许多青苔草痕,应当是长久无人住的院子。

    为首的坐撵不过在门口停了停,便开始往里面抬去,只是进的不是正门,而是侧门。

    萧淼清低头看向坐撵里茫然无知正在沉睡当中的女童们,她们在沉睡中去赴一场献祭,好似牲口般被送进了暗夜的隐秘中。

    萧淼清的坐撵靠后,等他的坐撵被放下在院子中时,这处偏院已经叫坐撵占满了。

    抬轿人低着头被道童赶了出去,而后每个道童各自清点了自己身后坐撵上的人数,再相互对过后便暂时将被献祭者留在了这处院子里。

    萧淼清等他们走出去,又听见院门落锁的声音以后,这才重新坐起来。

    很明显祭祀仪式没有真正结束,起码在这里关键的仪式才开始。

    萧淼清的改颜丹已经失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已经恢复了八成样子,好在身形还没有改换回来,身上的衣服暂且还算合身。

    他从坐撵中跳出来,院子中的坐撵密密的几乎无处落脚。

    等萧淼清走到空旷的廊下才稍歇了歇脚,他环顾这院子的陈设,除了在坐撵挤占掉的空地中看见了两口水井外,并不能马上认出这院子的功能。

    直到萧淼清走到院子的几间厢房门口,看见里面挂着的道具与炊具,还有成排的不知什么用处的钩子,这才明白这是一间厨房。

    只是他再往前走,发现这院子里几乎没有其他功能的房间,一整排房屋除了两间是放杂物用的,其他均是一模一样的厨房。

    方才还算安稳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变,萧淼清看向院中昏睡的孩童,在看这成排的厨房,心中有了个极其恐怖的猜测。

    为什么孩子们偏偏被安排在这间院子里?因为他们是肉。

    这就是客人们想到神君庙吃的肉。

    萧淼清正被这个猜测震惊到无以复加,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当下。耳畔忽然传来门锁被人抓握时发出的声音,他立刻跃上另一边墙头,悄悄跳了下去,确认另一边墙头没有人以后,借着树木遮挡又爬到墙头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那边的动向。

    两个道童商量着:“今年肉总足了吧,到时候叫贵客们一一亲自挑选了再烹。”

    他们身后有几个跟着进来的人喏喏点头,另一个道童指挥道:“你们先去将厨房洗洗,刀具磨一磨,等客人挑完便可开火了。”

    萧淼清心沉到最谷底,此时不再犹豫,手中掐出一道法决放了出去。

    这法决是云瑞宗独有的,好处是附近的云瑞宗弟子都可以收到讯号,坏处就是这远没有玉笛来得快。

    不过按照张仪洲他们的距离以及脚程,应该可以及时赶到,毕竟这些道童口中透露出来的贵客们还要有挑肉的仪式。

    萧淼清咬着牙,心中虽然无限愤怒,但是依旧不太明白神君庙搞这样的祭祀的目的,他更想要搞明白道童们口中的贵客都是什么身份。

    为此萧淼清在黑夜中悄悄潜行,绕过几个偏僻院子,终于到了主院旁。

    这里灯火通明,有人正陆陆续续从外头进来。萧淼清不敢随便探头去看,怕万一被人发现,只用耳朵贴着院墙仔细听对面传来的人声。

    那边的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恭维笑语,客套寒暄,或者互相引荐着认识的声音,无一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倘若忽略时间地点以及厨房里躺着的无数孩童,萧淼清都要以为院子那边正在举行的是什么贵族晚宴。

    要是能看看这些衣冠禽兽的样子,他一定把每个人的脸都记在脑海中,往后把账和他们算清楚。

    萧淼清正听得咬牙切齿,忽然身侧有一道冷冷的声音落入耳中,却不是从院墙那边,而是就在他身旁。

    “你在这儿做什么?”

    萧淼清冷不丁被猛吓了一跳,心中觉得万分不妙,一瞬间脑袋里已经想过了无数种被发现后的结果,然而一回头,他却看见个未曾想过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

    栾凤!

    “你怎么在这儿?”萧淼清吃惊地睁眼看着栾凤。

    栾凤双手抱臂居高看着萧淼清,萧淼清感觉自己就算是变矮了点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低头才发现栾凤竟然是飘着的。

    “我刚问你的话你又问回我?”栾凤嗤笑,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讲,还是自陈道,“我在这儿自然是受邀而来,他们说有什么我没吃过的好肉可吃,我便来了,倒是你,我看你是混进来的吧?”

    栾凤前几次见萧淼清,对方的打扮都是清飒英气,今日见萧淼清这样小毛贼似的,不免皱起眉毛,“你这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淼清却不和栾凤说废话,心中飞快想着两件事。

    一,栾凤可以忽然出现在这边院子,那说明这个院子其他人也可能会突然过来,自己在这儿并不安全。

    二、栾凤在这里,他们之间多少有点交情,也许自己并不是不能以合理的身份过去另一边,由待宰的祭品变成参加宴会的人。

    只是瞬息,萧淼清就有了计划。他没有管栾凤嫌弃的眼神,脸上谄媚一笑靠近栾凤:“尊主大人。”

    栾凤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警惕道:“干什么?!你别发癫。”

    萧淼清才不管他说话难听,双手合十说出自己的目的:“尊主大人,你能不能带我过去一起参加晚宴啊,我也想跟你过去长长见识,否则就我自己虽然能溜进来,可是怎么也不能名正言顺过去参加呀。”

    栾凤虽然被萧淼清的请求拍到了鸟屁,但是还是皱起了眉头道:“你跟我过去,你什么身份就能跟我一起过去啊?”

    萧淼清一脸正派,理所当然地说:“身份?身份那还不容易吗,我就是你人族的妻子啊,尊主大人,你忘记了吗?”

    萧淼清不说这句还好,说了以后,栾凤差点直接飞走:“你,你,不知羞耻!”

    羞耻算什么?主持正义,追寻真相,哪个不高过羞耻心一万倍。

    萧淼清一把拉住栾凤的衣袖,一叠声求道:“尊主大人求求你啦!你就带我进去看看,大好人,大善人!”

    第40章 第四十章 神君像光芒大盛,犹如神降。……

    栾凤听得耳热, 一跃而起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抬起,离萧淼清远了几寸,警告萧淼清道:“再多说一个字, 我就把你扔出去!”

    萧淼清能进能退, 闭上嘴便改用眼神祈求他,栾凤尽管心中百般嫌弃, 但是拒绝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他磨了磨牙, 恶狠狠对萧淼清说:“只这一次, 过去以后你要把嘴闭紧了, 如果让我从里嘴里听见什么‘妻子’之类的字眼,我就当众打死你来为自己正名。”

    萧淼清连连点头,又借机拍栾凤马屁:“尊主大人果然宽宏大量, 乐于助人, 如果今天我没有遇见你可怎么办?”

    栾凤斜睨他一眼, 不接这一茬。

    萧淼清却晓得栾凤受用这马屁, 否则早就又一串骂了。他的视线扫过院墙,看见那上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鸟儿, 黑夜里暗蒙蒙的, 萧淼清却感觉这鸟眼熟。

    不过他一看过去,那鸟就扑棱着飞走了, 只分出萧淼清片刻的神去, 转瞬就将之抛到了脑后。

    既然栾凤答应了, 萧淼清迫不及待就想要往对面院子走, 然而才踏出一步便被一直忽然横伸出来的手给拦住,栾凤上下扫视他的衣着,面色鄙夷:“你穿这衣服去, 可别和人说我认识你啊。”

    经栾凤这一句,萧淼清才发现自己心急,都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是由道童们统一分发的外袍。

    素色布料,难看好看是其次,关键是倘若他真的穿这身到对面,必然要叫神君庙的人一眼认出来。

    萧淼清抻着自己的衣摆,抬头看栾凤。

    还不等他想好措辞再请栾凤帮忙,栾凤抬手,指尖在半空一划,萧淼清便感觉身上的衣料忽然重了一些,色彩突如其来的在他的身上绽放开。

    萧淼清摇身一变,由完全的素净变成了极端的花哨,连他脑袋上束发的发冠都珠光璀璨缀满珠玉宝石。

    萧淼清抻衣摆的动作未变,然而低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时,面色却复杂起来。

    如果不是栾凤正以十分满意且不像作假的表情审视着他,萧淼清都差点要以为栾凤是在刻意打击报复。

    这什么审美。

    “这好看吗?”萧淼清不太确定地问栾凤,要不是现在他必须抱住栾凤大腿,萧淼清一定要用更阴阳怪气的口吻来反问出这句话。

    栾凤的视线从萧淼清的头顶扫到他的双足,最后上抬落回萧淼清的脸。

    如此堆砌而出的肤浅华美,一不小心就会变为艳俗,不过穿戴在萧淼清身上,华服美玉却反衬得他看上去更通透纯净。

    栾凤挪过视线,含混地说了句:“姑且算吧。”

    萧淼清也没空正栾凤的鸟族审美了,他上前拉住栾凤的衣袖催促他:“走走走,我们去对面赴宴吧。”

    栾凤叫他拉着往前飘了飘,叫萧淼清觉得自己好像是拉着一只风筝。

    萧淼清回头看栾凤,栾凤垂眸冷脸,满脸写着“我可是非常不情愿这样做”的表情。

    萧淼清多抓了几寸栾凤的衣袖,更用了几分力气,心中想栾凤同意了依旧很不容易,反正也是工具人,就当是在放风筝好了。

    萧淼清拉着栾凤一道入了隔壁院子,跨过连接两院的拱门小径,璀璨烛光霎时间打在萧淼清的眼睛上,叫他在黑暗中呆久了的视线都跟着恍惚了一瞬。

    这间院子的主殿中摆着一尊神君像,像旁香炉一类的摆件无不金光璀璨,红色烛火滚下的蜡珠叫浅黄色的金盏托住,殿内灯影重重,别有一股庄严之感。

    不过一门之隔主殿之外却是另一番光景。

    台阶以下从前往后排出几十张桌案,每张桌案后面都坐着一到两个人,绝大部分是人族,他们面前的酒器杯盏都华贵精美,且不论从他们的衣着还是谈吐看,这些人的出身都非富即贵。

    相邻几桌的人偶有交谈,形成了方才萧淼清隔着墙时听见的说话声。

    栾凤前面还未落座便突然起身离席便已经叫随侍贵客的道童疑惑,才要去隔壁查看,便撞上了牵着栾凤的萧淼清走出。

    萧淼清为避免两人相撞,脚步猛地停下,叫身后悠闲摆烂的栾凤一时不察差点扑到他身上。

    萧淼清见了这个道童心中却有些紧张,因为这人正是分管自己坐撵的那个。虽然现在自己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容貌,可总归怕有什么纰漏。

    “两位贵客,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落座吧。”

    好在道童虽然疑惑萧淼清是忽然从哪里出来的,且多看了萧淼清几眼,但今年赴宴的人比往年多,他有认不得的也寻常,况且道童知道栾凤的身份是魔族,并不敢太冒犯,很快便给萧淼清与栾凤让路。

    萧淼清顺着道童指引与栾凤一起在靠近前排的桌案后坐下,感叹有惊无险之余又观察到栾凤的桌案十分靠前,便不由很怀疑地看向栾凤。

    栾凤方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撞上萧淼清的目光,“你看什么?”

    萧淼清本来想压低声音问就好,可是想到这个场合,不仅怕旁边的人听见,还有主殿里的神君,萧淼清便靠向栾凤,对他勾了勾手,示意栾凤把耳朵凑过来。

    栾凤虽然冷眸中含着疑窦与不耐,但在萧淼清勾第三下的时候,还是慢吞吞凑了过去。

    萧淼清小声说话,比夜风暖的热气不断吹到栾凤的耳廓上,如一阵酥风吹得栾凤耳后到颈侧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吗,这宴席的主人你认识吗?”

    他一说完,栾凤就同受刑结束一般猛然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言简意赅地回道:“第一次,不认识。”

    萧淼清不清楚参加这宴席的入场标准是什么,不过以栾凤的性格来说,他完全没有必要骗自己。

    既然栾凤是第一次赴宴,要么是参加宴席的人员并不固定,要么是参加宴席的人员规模在逐年扩大。

    结合萧淼清在名册上数过的历年祭品数目,第二种猜想更加合理。

    乡音各异的人族,新受邀请的魔族,这场祭祀后的低调宴会远比萧淼清来之前想象过的复杂。

    忽然,萧淼清的视野里看见宴席陈设的最末尾缓缓走来一个人。待他看清,认出那人就是他曾在神君庙里见过的庙祝。

    此时对方的样子与白日在神君庙时很不相同,他收起了脸上和善的笑容,身着宽大肃穆的外袍,随着庙祝步步往前,原本还在各自低声交谈的客人们都停了下来,视线追随着他的脚步,直到庙祝走进了主殿。

    萧淼清的耳畔又听见了那种奇异悠远的金属撞击的乐器声,这昭示着仪式开始。

    庙祝在主殿跪拜完神君像,转身在主殿廊下站定,目光虚虚扫过下列众人。

    萧淼清在他看向自己的方向时略低了低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脑袋往栾凤身后藏了几寸。

    栾凤原本还在因为萧淼清方才刻意靠过来与他低语而不自在,心中又对萧淼清的行为有诸多猜想,此时见萧淼清又莫名将脸贴到他手臂后,仿佛要依偎上来似的,栾凤的那点不自在便被放大到了顶点,虚无的猜测更在这一瞬间落到实处。

    栾凤不想叫萧淼清太得寸进尺,觉得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得适时敲打敲打萧淼清。

    大庭广众的,在场还有其他魔族,叫别人看了这像什么样子?

    他抬起衣袖露出萧淼清的脸,正待出言告诫萧淼清安分守己,萧淼清却恰好迎上庙祝的目光,一时心急,干脆主动抓过栾凤抬起的手放到自己肩上,营造出栾凤本来就想要环抱住他的假象。

    未免栾凤开口破坏这种假象,萧淼清另一手飞快端着栾凤自己倒好的酒,直接推到栾凤嘴边:“大人,喝酒。”

    栾凤叫那酒水泼了嘴,本来必然要发作的,然而他人却因为萧淼清靠近喂酒时偎入怀中的动作而叫心里一空,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趁着这片刻空置而闯了进来,叫栾凤忘了去算萧淼清刚才一串动作到底有多失礼。

    萧淼清的心神却都放在以余光观察庙祝的情态了,好在庙祝好像没有认出自己,已经转开视线开始说话。

    萧淼清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现在靠在栾凤怀中,而栾凤一动不动。

    “对不起对不起,”萧淼清声若蚊呐,想要马上起身坐直,免得栾凤一会儿捏死自己,然而他想要抽身的动作却被栾凤横亘在自己肩头没有动作的手拦住,不知是栾凤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其他。

    栾凤低垂的视线落在萧淼清的头顶,萧淼清的身形还没有完全摆脱丹药的束缚,所以他莫说比栾凤,便是比自己平时都要矮上好些。

    靠在栾凤怀中时更显得娇小,似乎极易被掌控,脆弱而无依,如鸟巢中寻求安慰的幼鸟。

    倘若要在这种情况下钻出去,反而会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引起其他人注意,加之庙祝时不时投射过来的视线,萧淼清干脆放弃挣扎,暂且将栾凤当做挡板,只专注观察庙祝与在场其他人的一言一行。

    “今日这场晚宴,各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我必将以最好的谢礼来招待各位。”

    庙祝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隐约的兴奋与期待,他继续道:“除了当场烹食之余,贵客们还可自行挑选心意的祭品带回去,或自行烹调与家人友人分享,也可做其他用处,只要记得在享用之前须得叩拜神君像方有效用。”

    “祭品均为神享后所余,其肉嫩美,食之可使身体康健,普通人可延年益寿,修行者则可助益己身,用之则可辅以双修之法,这药效便缓,不过也另有趣益。”

    双修二字叫萧淼清明白了女童数目不断增多的另一个原因,愈叫他紧握双拳。这些孩子当中,年龄最小的不过五六岁!

    庙祝每说一个字,声音里夹杂的笑意便更多一分,更暗含激动,他红光满面,好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萧淼清的猜想基本都被庙祝的话证实了,但他的心情随着庙祝的发言却渐渐转为低落。

    分食祭神的食物以受庇佑,是民间旧俗,然而在此之前,萧淼清怎么都没有想过有人会将人作为与猪牛羊同等的牺牲,在所谓神明的注视下分食这样特殊的祭品。

    在场的所有人由前不久的安静无声转为了低语雀跃,他们并不为将要发生的,或者已经在从前发生或的屠戮而感到胆寒,他们作为特权享受着,且无比欢欣地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肉。

    院门处传来沉重的推门声,庙祝缓步走向台阶下,对着院门那边点了点头。

    很快有人抬着大约能供孩童平躺的小桌列队走入,他们脚步极缓,几乎在每一位客人的桌案前都会停一停,好叫客人们细细看过祭品的优劣,以作为下一步挑选时的参考。

    萧淼清看着那一张张还在沉睡中的孩子的脸经过自己面前,她们正在无知无觉中滑向命运最黑暗的篇章,而周围人的目光却只满是贪婪与卑劣。

    而栾凤此时也注意到了异常,这些所谓祭品身上穿的衣服和他刚才看见萧淼清穿的一模一样。

    他震惊地看向怀中的萧淼清,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栾凤还是先略直起身不动声色地将萧淼清更搂进自己怀中,保护性地圈住对方。

    魔族对食人一事并无抗拒,只不过普通人对于高等魔族来说无用也无味,除了幼年时期好奇心重外,高等魔族一般不会去碰人。

    若是萧淼清不在这里,栾凤大约也只会面无表情看着其他人朵颐,至多是不等晚宴结束便因无聊提前离开。但是萧淼清不仅在这儿,他穿的还是祭品的衣服。栾凤在看场内其他人族与魔族,便忽然有了种由衷的恶心与厌恶,甚至隐约有种后怕。

    如果他没来,如果萧淼清此时正由人挑肥拣瘦。在场虽然人族居多,但当中有许多也并不好对付。

    栾凤扣住萧淼清的肩膀,趋近他的耳侧低声问他:“你故意进来的?”

    萧淼清无声轻轻点头。

    栾凤立刻说:“现在就同我一起出去,快点离开这里。”

    萧淼清却摇头,回首看了栾凤一眼,目光坚定不愿动。

    他还要等张仪洲他们到来,倘若师兄他们来得不及时,为了打断杀戮的开启,萧淼清也势必要不惜代价出面拖延的。

    萧淼清想了想对栾凤低语道:“一会儿若是发生冲突,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你在隔壁院子捡来好玩的,并不知道我是谁,见这些孩子被送过来才知道我是逃脱的祭品。”

    栾凤带他过来已经是帮了萧淼清,萧淼清也不想在在这事上拉栾凤下水。

    栾凤的眉头紧紧皱起,扣住萧淼清肩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道,差点叫萧淼清呼痛。

    然而场内忽有一道身影匆匆小跑至台阶前,在庙祝身旁站住,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庙祝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等那报信的道童离开,庙祝环顾四周,对上客人们有些好奇的目光,他笑道:“咱们照旧,不过是有个祭品顽皮,不过再顽皮也出不了这山庄,等一会儿找到便先用他开刀,如此精力充沛,肉理当鲜嫩不少。”

    萧淼清感觉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抬眸对上了方才在院门口见过的那个道童疑窦的视线,只这一下,萧淼清便知道大约自己躲不下去了。

    果然,那道童很快又走向庙祝,与他说了几句话。

    庙祝的目光如炬,直直朝着萧淼清看来。萧淼清本知自己藏不了多久,不欲再躲,然而栾凤按着他不叫他动,使得庙祝想要看清萧淼清的脸,只能步下台阶站到了他们的桌案前。

    “尊主大人,”庙祝缓缓道,“可否让我看看您怀中这位客人的尊容?”

    栾凤声音倨傲:“你配吗?”

    庙祝恭敬的语气未变,但说出的话却毫不相让:“并不是我有意冒犯,实在是我们这儿才丢了一个祭品,您怀中的客人并不在名单上,我也是为了打消误会罢了,否则丢了祭品叫我如何与神君交代呢?”

    庙祝突出了神君二字,好似这的确能够压过栾凤一般。

    萧淼清并未真正看过神君显灵,可是此时听庙祝话语间说来,却像是能与栾凤一较高下似的。

    栾凤在魔族当中可是战力位居前列的。

    在他们对峙的这片刻时间里,已经有客人挑中了自己心仪的祭品,准备叫道童带到厨房新鲜烹煮。

    萧淼清急的不顾栾凤阻挡,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他并不是为了叫栾凤庇佑才到这里的,他本来就是为了那些孩子们。

    庙祝一看清萧淼清的脸,立刻豁然笑道:“原来是你。”

    萧淼清的漂亮脸蛋叫人见了便不容易忘记,庙祝自然记得他。

    “请问你和尊主大人是什么关系呢?”庙祝尚且无法确定萧淼清是否真的是逃脱的祭品,只是非常怀疑。

    即便萧淼清真的是祭品,那倘若栾凤看上了,庙祝也不好阻拦萧淼清被带走。

    在场其他赴宴客人的目光俱因为这边的动静而看了过来。

    他们背后一个两个沉睡的孩子还静静躺着。

    萧淼清知道接下来的场面避免不了会很难看,他欲撇清栾凤,然而没想到栾凤却比他先开口。

    栾凤没说萧淼清是他捡来好玩的,也没说萧淼清与他毫无关系,他以庙祝和其他客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就是我人族的妻子,不知这关系够不够我让他与我一同赴宴?”

    萧淼清呆住,没想到方才还严词威胁自己不许乱说的栾凤现在成了谣言的最大传播者。

    有什么比正主下场造谣更加使人信服的?

    萧淼清随即反应过来栾凤是以自己的身份庇佑他。

    庙祝的神色显然一滞,似乎陷入某种纠结里。不久之前传闻尊主的手下在兰通城内与云瑞宗的修士大打出手,为的似乎就是将他的妻子带回。

    片刻的纠结后,庙祝又露出笑容来:“原来如此,既然是尊主大人的妻子,我们当然欢迎。”

    萧淼清却即刻否认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栾凤的好意他心领了,可是他来时已经将自己的安危暂抛,哪里会愿意眼睁睁看着恶行,而自己偷生。

    庙祝神色微妙地审视萧淼清,从他少年意气的面色中寻到倔强,庙祝以为萧淼清是因自己修士的身份而放不开:“请您放心,您并不是在场唯一的修士,不必如此拘束。”

    还有修士参加这样的晚宴,难道对方和自己抱着一样的目的吗?

    萧淼清震惊之余转头顺着庙祝所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孔。

    他不知对方叫什么,对方也没作修士打扮,但是那张脸萧淼清绝对在春风楼见过。

    也许是萧淼清看过去的目光太过清凌凌,那位修士的表情也变了,目光有些微闪躲,萧淼清便知道自己方才想错了,对方与他不是一个阵营的。

    那修士率先起身问:“这位道友是真的过来用餐,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若是有,不如早点自陈出来,免得打搅我们赴宴的兴致。”

    萧淼清还未回答,目光却见道童将几个昏沉的女童抬向院外,他一时顾不得其他便要冲出。

    栾凤一把抓住萧淼清,低声警告他:“你且安分点。”

    不论萧淼清的目的是什么,栾凤只想保他安全,萧淼清一时挣不脱只能高声喝止:“站住,别动那些孩子。”

    此言一出犹如图穷匕见,傻子也要知道萧淼清来者不善了。

    众人面色都变了,各种目光落到萧淼清身上。

    庙祝微昂起头,盛气凌人地提醒萧淼清:“那不是孩子,那是献祭给神君的祭品,是生肉。”

    萧淼清的怒气终于叫庙祝冷冰冰的措辞逼得无法再忍,他骂道:“放你的狗屁!罔顾人伦,畜生不如!”他顿了顿,对着赴宴的客人也道,“还有你们,一个一个道貌岸然,全是禽兽。”

    他字字切齿,骂了这憋了许久的话,心中方觉一丝快意。然而当下情境却不容萧淼清有一点放松。

    庙祝冷笑道:“你别以为有尊主护你便可在此放肆,你以为这是你随随便便能够走出去的地方?”他甚至看了一眼栾凤,“便是尊主大人倘若要固执到底,也未必能从这里走出去。”

    还是同为修士的赴宴者深知修士作风,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必然不会独自过来的,即便是这里没有他的帮手,很快也会有他的师兄们赶来,还是在张仪洲等人赶到之前先将他处理了,到时候就算是云瑞宗查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能如何呢?”

    庙祝赶在栾凤之前警告道:“尊主大人,你若要出手便是要和神君作对了?”

    萧淼清转头看向主殿内,原本静默如常的神君像在这个时候竟然真的隐隐约约好像在散发光亮,像是真有神明降临其中。

    庙祝同在场其他客人见状明显兴奋起来,顺着刚才那位修士说的呼吁道:“先宰了这小子!”

    那位修士显然很忌惮萧淼清,应该是怕萧淼清若活着走出去,会将他赴宴之事告诉别人,与其自己身败名裂,倒不如先处理了萧淼清,大家守住秘密,落个干净。

    他瞬息间抽出自己的剑,直接朝萧淼清冲来。

    栾凤欲起身阻拦,却被庙祝出手挡在前面,庙祝竟不是常人,力道大得栾凤都没有马上得以脱身。

    萧淼清自行闪避到侧,虽然手上没有武器,但是闪避的动作并不受限,在院中接着其他人的桌案,树木和墙上下躲跃,并没有马上叫那修士拿住。

    而在场其他道童在看见庙祝对栾凤出手后纷纷一齐默念法决,也要帮忙。另有魔族见状,纠结一番后还是选择帮栾凤。

    萧淼清的足尖在桌案上乱踩,时不时还有普通人族想要保住他的脚拉住他的手,一时场面混乱而嘈杂。

    但萧淼清晓得自己拖延不了太久,他的实力与那个修士有明显差距,只要对方洞悉了自己逃脱的步伐规律,很快就能堵住他的所有去路。

    好在这个时候,萧淼清感觉到了有到法决传递到自己掌心,那是张仪洲他们马上要到的信号。

    萧淼清心中燃起希望,只心念这一瞬松了,他回首便看见那修士召唤出剑阵来,剑阵形成一堵墙,直直朝着萧淼清刺来。

    这剑阵中只有一柄是真的宝剑,然而被复刻出来的其他剑足以迷惑受击者,只要真剑穿过萧淼清的胸腹,他便必死无疑。

    转瞬之间,剑阵已经到萧淼清的眼前,这一瞬间便是萧淼清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因为他看见了那修士志在必得的目光。

    然而当剑身穿过自己身体时,萧淼清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他低头才发现原来碰到自己的只是剑的虚影,而同时背后传来嗡一声响,吸引了所有人回头看。

    那把真正的剑竟然打偏,插在了神君像上,方才还只是隐约发光的神君像此时光芒大亮,通天白光犹如盛怒。

    叫众人无一不惊骇。

    而那个修士则满脸不敢相信。他指挥着剑分明是射入萧淼清胸腹的,可怎么自己的佩剑会化作虚影,而真正的虚影却反而击中了神君像?

    只是这片刻的不解终究永远无法得到解答。

    因为下一瞬,插在神君像上的剑忽然不见踪影,直到那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地直直倒在地上,尸体砸地的闷响发出,所有人才愕然看清直穿过他眉心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