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25死亡并不可怕……
但不是声音更大和更生气就代表你有理。
有的时候,这还代表你被耍了……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爆炸的声音,倒是沙子被风刮到他脸上,啪啪啪,冷冰冰,打得松田阵平像个举世无双大蠢货。
“我开个玩笑怎么就死了?!你看不出来这是魔术吗?”
“魔术的意思就是把我当狗耍是吧?稻川秋,你好样的!”
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怒瞪稻川秋,好像恨不得把她的肉给咬进嘴里吞进肚子。
把垫着她的脑袋的手抽出来,他咬牙切齿:“早知道不救你了。任你死在那里!”
“我根本就不会死。是你突然窜出来!不是说好断交了吗!莫名其妙!”
稻川秋五脏六腑都发疼。
都怪松田阵平——她的反应足够敏锐,完全能够躲开向她刺来的伤害。甚至,在杀招到达之前,她都能嗅到对应的恶意而提前招架?
可偏偏,松田阵平,这家伙一点恶意都没有,却把她连累得这么倒霉!
在情绪上,稻川秋因疼痛而起的波动微乎其微,本质上不会感到痛苦。但松田阵平这一撞,差点没把她骨头撞散架,让她半天爬不起来。
松田阵平伸出援手,被她啪得打开了手。
松田阵平刚才徒手抓着火的纸,手指上被撩了几个水泡,此时被她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结果稻川秋还不领情。
“你!”他气都
气饱了,瞪着她吧,没两眼又觉得心虚。
因为刚才那一下,好像真给她撞得有点惨了……。
更惨的还在后面。
山本太郎姗姗来迟,看着他们两个,又看看周围的环境,之前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终于,他将一切线索都连贯起来。
山本太郎发出怒吼:“你们两个!都给我去关禁闭!!!”
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不敢回头,生怕被背后的目光掐死。
稻川秋在地上咕蛹半天都没爬起来。
期间几人试图伸手把她扶起来,都被她毫不客气地拍开:“谁啊,别碰我!”
松田阵平很想跟她吵两句,但一对上她那双蒙着生理泪水的眼睛,就讪讪地把话憋了回去。
他的心情复杂得堪比高数题。先是以为她要炸死自己而惊怒不已,发现这是个玩笑后松了口气,心中的火气重新升腾,接着她因为他而被连累关禁闭,火气又降了下去、有点心虚,最后,现在。
看着她在地上倒腾,像只努力扑翅膀的笨鸟他居然忍不住想笑。
不,不行……不能笑,他刚刚才得罪了她。
松田阵平难得有了点觉悟,半蹲下身,伸出手:“好了,对不起……就算我们不是朋友了,我帮陌生人也没问题吧?”
“我不和陌生人握手,”稻川秋冷冰冰地说,终于凭自己的本事站了起来,站姿有点儿别扭,不过很快被不动声色地调整正常。
她的膝盖刚才撞到了地面,疼得要死,微微一动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但她不想表现出来时,没人能发现这点异常。
但纵使如此,女生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擦伤撞伤,青紫浮上来,看上去狰狞可怖。她的脸颊侧泛红,操场上的沙子对她的皮肤而言太过粗糙。头发有些凌乱,好像被罡风打过,她的眸子隐在眉骨的阴影下,极冷淡。
诸伏景光忍不住道:“要不要先去医务室?和山本老师说明情况的话,应该能推迟去禁闭室的时间段。”
“不用了,”稻川秋说,“早禁闭早完事。”
“但是你身上的伤……”
“这些有什么紧要的吗?”
疼痛在体内乱窜,稻川秋说话越发不客气,直白地指出:“就算紧要,也别忘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少管我的事。”
她第一次用这样恶劣的语气和他们说话,诸伏景光不禁呆了一呆,反应过来的时候,女生慢慢往禁闭室的方向走,就像初次见面、擦肩而过一样,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不同的大概是,这次她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们了。
禁闭室里。
松田阵平推门而入的时候,稻川秋正窝在角落里,叼着磨牙棒,像只小老鼠,发出“咯咯咯”的磨牙声。
他先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始作俑者是谁。在阴暗的房间中逡巡,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声音的发源地。
黛黑色的房间中,女生像一团阴影的果实,融入在角落的世界里,对外界不做出反应,松田阵平推门进来,她却连抬头看过来的姿势都没有。
“……”
他张了张嘴,想想又怒而闭上了。其实他很想老老实实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但之前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莫名的胜负欲让他不想做这个打破寂静的人。
他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发起了呆。
可磨牙棒被啃咬的声音咯吱咯吱,很有规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屋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相比起坐立不安的松田阵平,稻川秋在黑暗里算得上如鱼得水。她甚至感到一种宁静、平和、安全。
小时候因为贫穷,母亲连电费都交不起,入夜后的城市繁华璀璨,稻川秋的家里却漆黑一片。
母亲把欠费三个月的账单轻飘飘扔到地上,躺在沙发上对着酒瓶醉生梦死。
她偶尔会趁着这时候,蹑手蹑脚地躲开地上的玻璃渣,在母亲提回来的塑料袋里翻找食物;但更多的时候,她蹲到角落里,找块东西挡住自己,避免被发酒疯的母亲乱扔酒瓶砸到。
她蜷缩在阴暗的地方睡去,一直到第二天午后,母亲终于醒酒,懊悔地将她从角落里抱出来:“你还好吗?乖乖?”
她乖乖地说,很好。
然而,她未必不爱着庇护着她的阴翳的角落。这片可怜的、帮助她被人忽略的地方,对她而言原来代表着安定和幸福。
稻川秋不怕黑,何况现在还有磨牙棒啃,可以说是较为幸福的时刻。身上的伤在异能力的作用下被大幅压制,疼痛成为习惯之后,就不会给她造成困扰。
她和松田阵平分别坐在房间的两角,谁也不和谁说话。稻川秋觉得这至少是快乐。
最后,先开口的是松田阵平。
“喂……我说,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黑卷发青年纠结又别扭地开口:“好像烟烧起来……火?你又带着打火机进来了?”
出乎意料,稻川秋这回没把他当成耳边风,慢吞吞地抬起了头:“没带。打火机被没收了。”
“那为什么……”有这么浓的烟味?
松田阵平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寻找烟味的来源。说是禁闭室,但这个房间本是由仓库改造而成,在小部分空出的空间之外,还有大片的木制桌椅被堆在一起。
松田阵平怀着疑惑,在重重叠叠的桌子间,他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又擦了擦眼睛。
没有看错。他看到了……一片薄薄的、晃动着的却又没有熄灭趋向的火光。
他僵硬地回头:“这个,也是你的魔术?”
“不是。我不是说了吗?打火机被没收了。”
“那这里怎么会有火?”
“可能是有人纵火,想要把我们两个烧死吧,”稻川秋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恐怖的话。
你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啊!!!
松田阵平有一个瞬间想要冲上去狠狠摇晃她的肩膀,你有没有搞清楚啊?!这里是密闭的废弃仓库啊!
我们的手机都被收走了。这里离主教学楼偏远、平时不会有人来,门被锁上了、唯一的窗在天花板上,而且根本不能容纳一个人爬出去!
我们会死啊!
但现实是他顾不上去摇晃这没心没肺的混蛋了。他动作飞快强硬地扒开桌椅,试图将还没有点燃的可燃物隔离开,但火这种东西是极不讲道理的,一旦出现,便携着不可逆的趋势狂涌向前。
松田阵平才扒开几套桌椅,就绝望地发现,仓库里面的大量木质桌子已经陷在了火中。火舌舔着燃料,将空气都卷得波动起来,火光打在松田阵平身上,将他脸上每一块肌肉的颤动都照得明明白白。
救火已经不可能了,仓库里能用到的东西全部都是可燃物,一旦靠近,别说扑灭火势,不给火上添油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松田阵平麻木地将还没有沾上火焰的桌子拉到他和稻川秋在的区域。原本就小的面积越发狭窄,火焰则在这点时间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卷到了天花板处,“啪啪啪”“呼呼呼”“咯咯咯”,空气爆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地狱的哀鸣,凌乱的声音不成形。
松田阵平抬头看着这片突如其来的大火。
简直像是在做梦,然而,火真真实实地烧了起来,过不多久就会将他们全部卷进去。
他想,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了么?
不,不一定。hagi应该会过来看他,只要撑到了那个时候,hagi发现了情况他们就能得救了。
而且警校每天都有固定的巡逻人员,这里虽然偏远,但也会有人来。看到窗口冒出的火光和烟,巡逻人员一定会过来查看,他们就能得救了。
但是hagi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巡逻人员如果一时犯懒不过来、时间拖得久一点……
能自救吗?对!窗户在天花板上,爬不上去的话那就从门入手,没准他可以把门撬开……松田阵平扑向铁门,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根铁条,这是不久前和萩原研二探讨撬锁技能的时候备下的。此时此刻,他庆幸于自己将它带上了。
青年在机械一道上极
有天赋,拆弹擅长,锁对他而言自然也不是问题,虽才涉猎不久,但过了一会儿,他真听到了锁舌“咔嗒”一声,锁开了!
他大喜过望,小心翼翼操纵着铁条扭转锁向。
“……”
半晌后,他呆若木鸡。
他想起来了,在进入仓库的时候,管理人员掏出额外的铁匙,打开了挂在门上的大锁。
没错,在门原有的锁上,设计者又在外部添加了独立的铁锁,哪怕屋内的人撬开了门锁,也会因为这铁锁而无法出去。
“砰!砰!”
他发狠地踹了两脚门。钢铁造物没有丝毫撼动,反而是他的脚趾在巨力下传来剧痛,也许骨折了。
骨不骨折也无所谓了。也许他就今天会死在这里。
——死亡。
松田阵平本该对这个名词充满敬畏。生物都该恐惧死亡。不是吗?
然而,在这关头,他反而不再无能狂怒,回头去看。
“……”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的咯咯咯的磨牙棒声终于短暂地停住了。
松田阵平凝视着火光中的那双眼睛。第三次了。他情不自禁地问,或者是陈述——
“你真的不怕死……。”
“死亡有什么可怕呢?”稻川秋无所谓地说。
火光灼灼,角落里的那个人也被照亮,她的眼睛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化学反应,万物粒子都在她的眼里重组重生,倒映璀璨。
松田阵平在她眼里看到了狼狈的自己——坠落的世界——即将到来的死亡。
死亡有什么可怕呢?
“是啊,死亡有什么可怕的,”他突然咧开嘴笑了,“老子可不会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他恶狠狠地说:“哪怕死了,老子也要变成鬼来缠着你!”
说着,他大步走向了稻川秋。之前束手束脚、因为隔阂而不自在,现在,他好像忘记了前几天的不愉快,停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动作熟稔而理所当然:“膝盖还疼吗?”
稻川秋歪了歪脑袋。
她的膝盖受不得冷,也受不得热。仓库内的温度逐步提升,将她的半月板灼得越发不安,疼得要死。
一只手突然覆盖上来,掌心发凉。
膝盖的疼痛稍有缓解,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她的眼睫下垂,视线在那只手上停留片刻,再抬起眸子时,青年的眼睛近在眼前。
“膝盖上的是假……”
松田阵平没给她说完的机会。
伸出手掐住她的脸,用力:“到这个时候还想骗我?你当我的眼睛是摆设吗?”
哪怕一开始确实被蒙蔽过去,日常的相处里也会有所察觉。
走路的时候重心偏向左脚、有意识地护住右腿,准确地说是护住右腿的膝盖,避免撞向可能有的障碍物。
有时候很地狱笑话地装瘸引他们担心,然后哈哈大笑说你们被耍了——真当他们看不出来吗?
明明已经痛得要死了,却还装得什么都没发生。明明是挑食到一点儿不喜欢的菜都要扔出去的家伙,面对真正的伤口,却又避而不谈。
在稻川秋没有回头的世界里,他们注视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细节。
“你是不是觉得骗我们很好玩?”
松田阵平恶狠狠地掐着她脸上的软肉:“或者,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别扭?小骗子,胆小鬼,大傻子!”
“——你以为这样就能推开我吗?哈!想得美!你就等着被我纠缠一辈子吧!”
稻川秋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在明亮的、欲焚灭一切的火焰中,在松田阵平满盈她影子的眼睛中,她几乎分不清青年还是这场火更要可怕。
“……所以,我说过了。”
死亡并不可怕,爱恨才可怕。
她的嘴唇嗫嚅片刻,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死掉;但没有。这个认知让她松了一口气,又勉强提起了一点儿心神。
“你这是假定我们两个都死定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吗?”
她伸出手按住了松田阵平的手腕往下压:“我们说过断交,你也同意了。”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说同意就能同意的。笨蛋!当然是援兵之计啊!反正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稻川秋友情提醒:“如果我们都死了,‘大把时间’就不存在了。”
松田阵平被她一噎。半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我们两个死在一块,不会被别人当成殉情吧?”
“……”稻川秋抖了抖,“麻烦你别说那个词,很可怕。”
“哪个词?殉情?怎么了!你还不高兴了!有我这样的大帅哥跟你殉情是你占便宜了好吗!”
“不,纯粹是很可怕……。你别说了。而且这也不算殉情吧。我们又不是小情侣。”
松田阵平当然知道用词不对了。而且这不是玩笑吗。他不爽地说:“你什么时候国文造诣这么高了?对词语这么挑剔?”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是文字工作者呢?”
“文字工作者的意思是国文老师教我们写公文的时候,你在座位上睡觉?懒鬼。”
“唔。那是因为我早就已经会了……”
大火熊熊,眼看着就要将两个人吞进肚子里,烧成不辨形体的碳块。
但稻川秋实在太放松了:她甚至纠结的还是“殉情”这个词语的用法这种小事。
松田阵平看着她始终恬静平淡的脸,奇异地,死亡的威胁淡去了,恐惧慢慢褪走,他服气地笑了一下,坐到她旁边,和她靠在了一起。
“总之,等会我们没准就死了。”他说。
“嗯。”
“有什么遗言吗?”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稻川秋说,“还没到那个时候。”
松田阵平感觉她的话怪怪的。但她说话一直有些奇怪、听不懂的就随风而去吧,放过她也放过自己。他看着火焰,放松道:“那假设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要留下遗言,你想说什么?”
不等稻川秋回答,他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得跟hagi说两句。不然之后他也下了黄泉肯定会给我两拳。嗯……希望他能找到喜欢的工作,那份工作也能维持到他退休,这样他就一直有钱,能够买酒去我的坟墓看我。”
“还有金毛混蛋、班长、诸伏,我死了他们应该也会难过个一段时间。对他们要求不多,记得给我送花就行!别忘了我啊……”
“说到家里人。好久没回去了,结果收到的居然是我的死讯,肯定会很伤心吧。不过,别像老爸那样喝酒啊……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这样我的灵魂也会安息的。说起来本来已经答应了……”
他的声音絮絮叨叨,在火烧木头的噼啪声中越来越低:“其实报警校的时候就想过了可能会死。我擅长拆弹嘛,但人有失手,没准有一天我会被炸弹炸死……我设想过这种可能。谁知道炸弹还没正经拆过,就要死在这里吗?”
说着说着,他猛地提高了声音:“所以说哪里来的火啊!让我知道了是谁放的火,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害得我死在这里……可恶……”
稻川秋发觉不对时,他的话已经开始打转,变得囫囵百转。
她侧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脸。
他眼神迷离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一把抓住:“哦!说到你了。你以为我没遗言给你吗!你想得美!”
明明是遗言,抓着她的手却像是抓住了逃跑已久的猎物。他得意洋洋:“对你,我没什么话好说的。你之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就算挑食也不能太过分——连我都吃西兰花,凭什么你不吃西兰花!维生素摄入不够会生病的,就你这小身板,营养不够就是个大问题……”
“没什么好说的”,结果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不像松田阵平的作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化作气音,需要很仔细才能听得见。
说得这么吃力就不要继续说
下去了吧?可他一直盯着她,执拗地说下去。
“……”
稻川秋抽了抽手,不仅没抽出来,还激起了对方的逆反心理,松田阵平猛一收手,把她往怀里拉:“你又想跑到哪去?”
然后不满地嘟囔:“这么轻……你这几天吃过正经的饭吗?”
稻川秋:“……”
她面无表情地拍青年的脸,在他脸上甩出了几道红痕,像是跟人老婆偷情被回来的老公怒甩巴掌——可见稻川秋的力气和动作有多么不客气。
但即使这样,松田阵平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迟钝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在咫尺——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够直接望进对方的眼里。发烫的手掌心往心脏泵送电流,于是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木头烧得热烈,摇落如熔岩碎金的火光,而这双平静的、铅灰色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吊诡、神秘、充满吸引力。
和那天月夜下的都市传说一样。它们的共同点是——
在济济一堂的众生间,被赋予了,“我第一眼将看到你”的魔力。
松田阵平屏住了呼吸,有一刹那的清醒。但二氧化碳填充在大火燃烧的仓库里,也剥夺了他大脑的理智。
两三秒后,他的眼神彻底变得迷离,整个人的头垂下来,失去了意识。
失去了意识之后,人的肢体动作自然也该变得无力支撑。但稻川秋试了一下:见了鬼了,这人抓着她的手掌像铁钳一样,难以掰开,无法撼动。
“你这是真想死啊,”稻川秋说。
大火的威胁不止来源于其本身。熊熊的火焰带来了二氧化碳、浓烟、不断升高的温度。松田阵平的脸上沾灰,整个人姿势下意识转向蜷缩起来,看上去极狼狈。
稻川秋把他的脸擦了擦,忽然笑了:“看上去还怪可怜。”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是不是就真的死在这里了呢?”
“……不,拯救了你的,是你自己。”
与灰扑扑的松田阵平形成反比的稻川秋,在大火浓烟中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皮肤仍然苍白得像薄雪,吝于展露血色,透明寡淡。她的头发仅在气流中微微拂动,却没有像松田阵平的一样被烧灼出难闻的味道。她的衣服上浮着灰尘,可是仅仅振袖,尘埃便纷纷落下。她干干净净、和走进仓库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格格不入得好像不存在于这个维度。
只在稻川秋能够看到的世界里。
来自于松田阵平的正面情绪,闪闪发光,金灿灿、明晃晃地被抽调出来,缠绕在她身上,发出欢快的呼声,为她挡住了来自物理世界的攻击。
她伸出手,一颗漂亮的金苹果在空气中凝聚,被她塞进青年的嘴里。很快,来自于原主人身上的情绪开始反哺、保护住主人的躯干。
稻川秋又看了一眼缠绕在仓库的一副桌椅上的负面情绪。它黑黝黝、黯淡无光,连向她靠近的速度都极慢。
“呼——”空气震颤着发声。
她将这颗有点儿枯萎的果实重新扔进了火堆里。于是,在这个密闭的仓库中,仅有她一人能够看到——
火势被笼罩起来、控制住蔓延的劲头,纵使张牙舞爪、气势汹汹,也再不可能往外一步了。
稻川秋托住下巴,看着火焰徒劳无力的挣扎,在火光中等待。她漫不经心地想。
还要过多久,才有人发现这里?
夜色如瀑。
确认了亭子里的舍管已经昏昏欲睡,萩原研二身手利落地翻过了高墙,滚进阴影里。
刚刚站定,他就觉得不对劲,转头去看,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
诸伏景光的声音。捂住他的嘴的人是降谷零。伊达航在旁边望风,确定没问题后朝他们挥手。萩原研二回过神来,拍了拍降谷零的手。几人鬼鬼祟祟前进,远离了宿舍区后放松下来:夜深之后,巡逻人员变得松懈,巡逻的力度自然也下降了。
“原来如此,你们刚好碰上了……结果又和我碰到了。”萩原研二笑道,“要是还有别人跑出来和我们撞上,那可就有趣了。”
诸伏景光理智道:“一般而言,夜里是不会有人跑出来的……”
“所以我们的目标果然是同一个啰?”
“总不能真的视而不见。下午的时候她看上去摔得很惨……而且也没在食堂看到她。”
“我带了红花油。”
“正好,我带了面包,有点干巴,不过她对干巴的食物接受度更高吧?”
降谷零从口袋里翻出了几个面包,几人也都同时翻口袋。没有商量、却有志一同,他们的默契已经在这几个月里十分相合了。
萩原研二沉默片刻,主动提起了话题:“说起来小秋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班长,你不是有女朋友吗?女生一般生气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你应该有经验吧?”
伊达航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虽然我是有女朋友啦……但是娜塔莎没和我生气过,我也不知道女生生气会是什么原因啊。”
他思索片刻,提出毫无建设性建议:“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对稻川同学表达关心,她也会对我们回馈同样的感情吧!我们毕竟是一个小组的成员,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嘛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他毫无危机感的笑脸:“……”你在说什么梦话啊班长。
“回馈同样的感情”,你怎么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你难道第一天认识稻川秋吗?
大家默契地忽视了暗暗炫耀女朋友的伊达航,讨论着可能,向着废弃仓库的位置走去。
能够被改造成禁闭室,仓库本身十分破旧,位置也极为偏僻,和警校的宿舍一东一西,正好在两个极端。
几人走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在夜色中看到了仓库的一角。
“你们有看到白烟吗?”
萩原研二有些迟疑地出声:“还是说那是天上的云?”
“不会有烟吧,应该是云……但是……等等。”
“那云怎么是从仓库上面传出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凝重的神色。喂喂、不是吧?!
他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看到了那隐约被火光照明的天空时,他们再也顾不上低调,挥动手臂、狂奔向仓库。
密闭的仓库只在天花板上装了置顶天窗,因此他们无法通过窗户看到里面的情况。降谷零一马当先,手掌碰上铁门,下一刻狠狠咒骂了一句:“该死!”
铁门已经被烧得很烫。
仰头看,天空上的红光如同不详的征兆,逐渐扩大,笼罩着入目所及的大地,温度升高,就像海水正在沸腾。
几人顾不上商量。伊达航当机立断跑去找外援,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火了!”,降谷零等人脱下外套,试图用蛮力将大门踢开。
厚重的铁门被猛踹几下后,一点变形的迹象都没有。反而震得几人趾骨痛觉全无。
降谷零没有犹豫,观察地形,准备借屋边的老树爬上屋顶,看能不能从上面的天窗突破。
爬树的过程很顺利,像有一股子力气支撑着他,叫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冠。但树冠离仓库顶端仍然有一段距离。
脚尖卡住树枝,没有任何的畏惧、踌躇,青年凭着树枝的韧性摇晃,找准时机跳到了仓库顶端。
“咚!”
铁皮制的天花板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暴雨来临前的雷声,轰轰隆隆。
“这锁……老样式,应该能解开!”萩原研二蹲下来看锁头,认出来这是他最近学过的样式,“我有带铁条,在我上衣口袋里……该死的,去哪里了?!”
他慌乱地
翻找口袋,还是诸伏景光细心,从衣服的褶皱里捏出铁条递给了他:“拜托你了,研二!”
“我知道……我知道,”萩原研二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他全身贯注地解决手中的锁,但天赋不及松田阵平、这个样式又学没有多久,他一时之间居然没办法。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锁内的机关碰撞着,像某种逐步加快的心跳。
趁着萩原研二撬锁,诸伏景光用力砸门,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声:“里面有人吗?!你们还醒着吗!”
“别睡着了啊!!!睁开眼睛!我们来了!”
“松田阵平!稻川秋!睁开眼睛!不要睡着!”
他喊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却又越来越嘶哑,好像这几句话就把他的力气给耗尽了。
铁门太厚了,他后知后觉到这一点,火声又太大。也许里面的人只是没听到他们的声音,或者发出回应却没有被他们听到,又或者……
他心烦意乱,声音在火声里像是爆破的柴木,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
汗水滴到了鼻尖,在眼前起了水雾,萩原研二顾不上去擦。他的心乱成麻絮,手却很稳,一步一步,听着金属的咔嗒声,先这样,再卡住这个节点,你没问题的萩原研二你可以的——
一滴汗水滴在锁上,打湿铁条,他的手一滑,险些前功尽弃。
“……”
我没问题的。
我可以的。
等着我——
青年抿了抿嘴,眼神坚定,这一次手更稳,步骤也越发准确。铁锁的机关趋向正确的走向,咔嗒咔嗒。
火将屋顶烧得灼热如同锅子,踩一步都烫脚。但这不是阻碍,倾斜的角度也不是阻碍,滚滚的浓烟同样不是阻碍。
降谷零盯住那个冒烟的窗,几步奔了过去。扒住窗子的时候,他几乎绝望——不断涌出的浓烟让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它们呼啸着灌进他的喉咙里,让他喉咙发酸发痛。
他大喊:“听得到吗!稻川秋?!松田阵平!”
降谷零的声音和诸伏景光的,在火烧红的夜色中仿佛某种哀鸟的哭叫。
有好一会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该死的……!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
屋顶上太过滚烫,而且浓烟滚滚,已无法成为突破口。降谷零不得不再次下来,和诸伏景光尝试踢开大门。
铁门仅仅发出了徒劳无力的震颤。
就在诸伏景光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内传来的声音:“诸伏景光。降谷零。萩原研二。还有伊达航,对不对?”
声音模糊不清,却又奇异地被他们听到。
诸伏景光猛地收紧了手指:“秋!你还好吗?!阵平呢?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太过震惊,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是第一次见到稻川秋规规矩矩地、正式地念出了他们几个人的名字。
“你没事就好,你在角落里躲起来,别怕!我们很快就能把门打开,你们先保护好自己!”
降谷零急切道:“你们趴着,不要站起来,毒气会往上涌!用衣服捂住口鼻!”
他们好像把稻川秋当成了毫无常识的小孩,不断地嘱咐她,滔滔不绝、不敢停下,一些话囫囵地在嘴里转了几圈却毫无察觉,仅仅是不断地说下去——
撑住啊!一定要撑住!
撑到活下来的那一刻!
“……”
稻川秋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突兀地打断了他们:“其实,每次都是我问你们。这次也该轮到我问你们了。”
“——你们,不怕死吗?”
“这样的大火,你们如果不快跑的话,没准也会被波及哦?”
从门缝里钻出来的浓烟,越发升高的温度让铁门和锁变得滚烫,生物该是畏惧火的,不受控的火焰会杀死灵魂。
然而不论是萩原研二还是诸伏景光、降谷零,他们都靠在门上,用“生怕屋内的人突然闭上眼睛”这种理由,面临着可能被火杀死的风险。
之前也是吧。明明有被枪杀死的风险、坠落致死的风险,却还是冲上去救下了鬼冢八藏;明明外面的是杀人犯,随时可能被流弹射杀,却没有半点畏惧,商量着去救下被挟持的女生。
他们仅仅慢了稻川秋一步,但对于死——某种意义上,他们和稻川秋一样,毫无畏惧,不是吗?
稻川秋不会死。死亡对她而言是离开一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世界;可是,肉体凡胎的人们啊,他们这么脆弱,没有异能力,会死的——不是吗?
为什么,他们对待死亡,也这样的胆大呢?
稻川秋凝视着面前的铁门。
它被烟熏得铅黑,在火焰中朦胧明亮,简直像是地狱之门。
一旦打开这扇门,或许地狱就会降临。
“嘭!”
地狱之门被猛地捶响。
“你这家伙,在这种紧要关头开什么玩笑!”
第26章 Chapter26弥天大谎
明亮的情绪盖过了火焰,吭哧吭哧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金灿灿,晃眼得让人目瞪口呆。
伴随着这样的明亮,降谷零的声音声嘶力竭地从门后传过来,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
“——一想到你这家伙还被困在火里,什么死啊活啊的,根本就不会记起来啊!倒是你,糊里糊涂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稻川秋,你果然还好好的吧。你等着,等你出来了,我们再好好和你算一笔账!”
好恐怖的威胁!
稻川秋却丝毫不受影响,她垂眼看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情绪粒子,它们一团团地扑向她,披着难言的色彩,振发出令人振奋的笑声。
这种粒子,她曾经见过。
众所周知——好吧,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但稻川秋很清楚,不同的情绪粒子之间有着极大诧异,哪怕是“惊讶”和“惊喜”,“恼火”和“恼羞成怒”,这样的相近的情绪——呈现出来的粒子也截然不同,一眼就能够认出。
她站在人群中,情绪粒子扑面而来。
欢喜、雀跃、痛苦、哀伤、怀念、缅怀、怒气冲冲、兴高采烈、麻木不仁……
诸如此类的情绪化为不同的粒子,色彩斑斓地在她眼中跳动,又化为气味,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她的鼻端。
就像四色觉者一样,稻川秋眼中的世界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也因此,她很早就学会了辨认不同的情绪。情绪的颜色都被她记得很清楚,
唯一的错漏——也许是异能力防止她作弊——她看不出别人对“她”怀抱着的爱恨。代表着它们的粒子,颜色总是微微扭曲,更明亮些,也更难辨认。
她在凝神看着它们时,不免疑惑。
——你代表着的主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是爱吗?”
又或者是恨?
“你们爱我,又或者是恨我呢?”
喃喃的呓语,居然没有被火声吞噬,反而传送到了门的另一端。
而门的另一端,正好有人在凝神静听,不敢错过门内人的一点儿动静。
“这是爱,还是恨呢?”
这样疑惑的问句马上就得到了回应。
先是一愣,接着大怒。
“稻川秋!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不会偷偷带了言情文库本小说在晚上读吧?!这就是你大早上迟到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句,该说不愧是你吗?”
“混蛋!如果恨你的话,就任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稻川秋!!!”
不是恨啊。
那难道是爱吗?
可是她没有马上死亡,也没有马上离开这个世界;然而,眼前的粒子又是这样熟悉,她不是曾经在母亲的——尸体——边见到过吗?
还是说一直以来都错了呢。也许不是爱,也许不是恨。是介于爱恨之间的第三种情感——
稻川秋一时之间想得入了神,没有注意,被大火撩了满面。烟尘在她脸上留下黑黢黢的痕迹,短发变得凌乱起来,她的衣服染上了黑烟,让她变得也灰扑扑起来。
她这时候反而像是合理地存在了这个世界。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锁舌在一阵顺通无阻的操作下
“嗒”得抬起了机关。萩原研二小心地转动锁关,将锁打开的时候,他整个人往后一倒,几近虚脱,大口喘气。
“嘭咚!”
诸伏景光与降谷零默契合力,踢开了因为烧灼而有些变形的门。
门内的火仍然在燃烧着,且因为这股新鲜空气的涌入而烧得更加旺盛,但幸运的是,易燃物,也即是桌子堆积在仓库的另一边,并没有直接烧到仓库这头的人。
饶是如此,浓烟也已经灌满了整个屋子,让人看不清屋内的情况。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捂住口鼻就想冲进去,但马上就停住了脚步。
“等等……!”
“呼——”
烟雾晃动,绰绰约约露出了女生的面庞。
在背景通红的大火与朦胧中,她的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烟尘,校服破破烂烂,头发被光影吞下,吐出金色的轮廓。在她的左侧脸处,一枚符文耳饰好似在发着微光,随着气流晃动。
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们,像宇宙的熵增,没有尽头,没有回路,不闪不避,又让人心悸。
有预感于她接下来说的话会很重要,三人一时间觉得口干舌燥。
“……”
稻川秋一只手提着松田阵平领子,晃了晃:“这家伙昏过去了。但应该没事。”
等会,说的是这样的话题吗……
几人先是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紧而又觉得庆幸:这样的话题还不好吗?在大火中同伴完好无损,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吧?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把昏睡的黑卷发青年架到肩膀上:“先出去再说。你们两个没事就好……”
稻川秋却没有马上离开,几人走出了门口,萩原研二想要把她拉出去,走了两步才发现她立在原地不动。
“怎么不走?”
“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们,”稻川秋心平气和地说。
“这个时候问什么问题?好吧你问,但我们先出去好不好?”萩原研二好声好气地哄她,心里却跳出个倒三角眼睛的研二小人,抓着眼泪汪汪的秋秋小人打屁股: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稻川秋不为所动,挣开了他的手。
“不行。如果不能问出来,我实在无法安心。”
她说:“得不到答案的话还不如不走出这个门。”
“……什么问题?”
像是看出了她不得到答案不罢休,诸伏景光耐着性子、好脾气地问。
稻川秋就等着他这句话。青年话音刚落,就听到她极富天真、甚而吊诡的问话:“你们冒着生命冲进来想要救我的时候,对我怀抱着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感情?”
“哈?这是什么问题!你不要站在那里了,等会仓库被火烧塌了怎么办?!快点出来!”
降谷零第一反应不是敷衍过去,而是转移了话题,诸伏景光也搭腔:“对啊,这样的问题什么时候问都可以,何必现在——”
“回答我,不要骗我。”
稻川秋歪了歪头,好像有一缕火焰烧灼到了她的指尖,几人的表情变得急切,她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声音也从带有疑惑逐渐转变成无机质的问话:“难道你们快要爱上我了吗?”
“……?”
太诡异了、太离谱了、太突兀了。
萩原研二曾经被直面撞过一回,勉强镇定;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却没办法平静面对,两人夹着松田阵平,脸上的表情同时露出了一丝裂缝:“你再说一遍?”
稻川秋毫不犹豫地重复:“难道你们快要爱上我了吗?”
“……”
萩原研二捂住了脸。不敢去看两个同伴脸上的表情。
怎么说呢。如果换一个人来问这样的问题——哪怕那个人是国民女星、绝世美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都好——得到的答案都会是斩钉截铁的“怎么可能”!
你是何方神圣哪?你哪里来的魅力让我们爱上你?你哪里来的本事叫我们为你倾心,你难道要说你是什么精怪,要来摄取我们的心?
——换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都会被嗤笑“你这家伙好自恋”。
怎么会有人这么自恋哇!
偏偏站在这里的是稻川秋。
她不是自恋,也不是得意,她没有任何猜想着自己可能正在被爱着后的情绪。
她只是单纯的茫然,于是发出了疑问:
你们对我,是爱吗?
你们说了不是恨,那应该是爱了吧。
可我为什么没有死去、仍然存在于这里呢?
面对着她的眼神,不禁口干舌燥、动弹不得。种种诡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要用很久的时间才能够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降谷零没有反驳,也没有马上承认。而是缓和了语气:“你觉得我们对你是什么感情?”
他本意是想用问题来拖延、好给他些时间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却没想到,这句话竟然真的问到了点上。
女生侧脸被耳饰折射的光照出光斑,这光斑在她脸上晃动,或尔明亮了她思索着的眼睛。
“我们应该是朋友。所以,我们会一起上课、下课、分享便当。我们的关系循序渐进,我们至少是朋友以上。不是说朋友之上是爱的人吗?”
“可我分不清朋友和爱的人的区别。朋友可以是喜欢,而且这感情还不错。可是,爱——爱一个人,”她打了个哆嗦,“这很可怕。我绝不要别人爱上我。被爱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
“既然我还站在这里,那么我想你们没有爱上我。可是,只是喜欢的话,怎么会为了对方去死?如果是爱,又说不通。”
“——那么,你们对我,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往来呢?”
几人听完问句后沉默着,心绪如麻。
她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说出了这样一段话?对“爱”保持着恐惧,对母亲复杂的情绪,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奇怪的地方……
她经历了什么?她惶恐着什么?她又在思考着什么?
稻川秋,这个由谜团组成的个体,竟让他们无法割舍。
“……”
最后,是萩原研二故作轻松地问:“小秋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他打了个响指:“没错,我们是朋友。”
他接过话头,马上开始循循善诱、滔滔不绝、不敢断下声音,生怕打破这一大段的谎言:“我们只是朋友。但是,为了朋友去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小阵平出了事,我绝对不会不顾生命危险也要救他,同理,小阵平也一定会这样对我。你之前远离我们,难道是怕,呃,怕友谊变质吗?因为我们愿意为了救你而拼命?所以你怕我们爱上你?”
稻川秋发现萩原研二真的很会揣摩人心。至少,他是第二个这样提出“你怕被他人爱上”的结论的人。
萩原研二观察着她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可是,哪怕没有爱上你,因为小秋和我们是朋友,我们也会拼了命救你的啊。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也同样有救你的权利,不是吗?——况且救人是不必犹豫太多的。”
“为了救一个人。哪怕是拼命?”
“哪怕是拼命。”
“……所以,我们只是朋友,对吗?”
“只是朋友。”
“那以后会变卦吗?”
“不会。——不会的,放心吧,小秋,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萩原研二对上了稻川秋的眼睛,在女生的审视中坚持住了,他露出洒脱自然的笑容,绝不在她的视线中退缩。
只有他自己知道,放在背后的手正抖得厉害。
……毕竟,他可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啊。
第27章 Chapter27间幕
稻川秋仔细谨慎地打量着青年的眼睛,没有发现端倪。
其实,若非影视剧中刻意放大描画,你是很难从一双眼睛中看出多少情绪的。肌肉这种东西,人类几万年来就和它打交道,靠着它奔跑、执物、观察彼此,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报告能够说明它可以变幻出多少表情——有人说一千种,有人说一万种。
但总之,没有变数。唯一的结论是,通过眼睛来看出对方在想什么,不太可行。眼睛不会骗人,可是很多人都看不
到对方真实的那只眼睛。
幸运的是,稻川秋会作弊。
她嗅嗅空气中的味道。
在木头焦化成碳、露水被蒸发而起、空气浮动着的尘土燃灼的气味中,她嗅到了一点儿苦味和酸涩。
像是有人在这颗果实上打出了伤痕,裸露的果面和空气接触,氧化的“滋滋滋”的声音像火焰,把果子的心架起来烧。
片刻后,她笃定地问:“你在紧张,为什么?”
被发现了吗?
萩原研二感觉自己的心正被一根绳子系着吊在半空。一旦绳子断开,心脏就会坠向深渊,而可怕的是,有人举着刀,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麻绳。
绳子岌岌可危,颤动却传到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敲打得他说不出话来,笨口拙舌。
“你说为什么?因为火快烧到你了。你就不能出来再说吗?”
这时候,诸伏景光挺身而出,替萩原研二解了围。
这个平日里温和微笑、不大表露自己心声的青年,此刻反而成了那个最镇定的人。
他的手没有抖、好像连心脏都没有跳快过一下,说话时的速度不疾不徐,他注视着稻川秋:“我们担心你,紧张你。这样的情绪,不是正常的吗?”
“真的吗?这就是紧张,对吧?可我似乎闻到了欺骗的味道。”
稻川秋和他对视。
诸伏景光觉得她的眼睛像是鸟的眼,随风不定的、无法窥探的、藏着许多秘密的。
诸伏景光的心像是雪山上的冰,总以为永远不会融化。但不是的,春天早就来了,只是他没有察觉——等他回过神时,雪水已经蜿蜒成春溪。
他唯一要叹息的,大概是,春天太过敏锐,又不愿为任何人停留。
他苦笑道:“你是什么鼻子,能闻到‘欺骗的味道’?好吧、好吧,就算你闻到了。那么,我想也只是他们两个太过急切、不想让你再站在火海中吧。”
其实稻川秋离大火燃烧的地方还有一定距离——这也是他们要是按捺住没有冲上去把她抗走的原因。刚才她脸上的表情太认真了,难得的认真:要知道,稻川秋这个人……。
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说。
隐约察觉到重要性,他们才纵容着、忍耐着,没有冲上去。
说来也奇怪,他们在外面感觉到火已经少到了门口,开了门之后,火势反而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这是神明的庇佑吗?
不管是不是庇佑,现在也不可能再让她在火焰边停驻。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诸伏景光暗暗下定决心,哪怕被她厌弃、从此不再往来,也要把她带走。
因为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他将心中的一角折叠起来不去看,不再犹豫道:“我们是朋友,爱这种东西太郑重了,绝不是随意就能够出现的东西。之所以紧张、惊讶,都是因为我们被你吓到了。”
稻川秋冷不丁地发问:“那,最后一个问题,爱这个词语对你们而言代表着惊吓吗?”
诸伏景光一噎。
沉默了许久的降谷零突兀出声:“不。只是因为你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们才感到了惊吓。而爱对于我们而言代表着什么……这是隐私吧?你本来就已经很冒昧了、确定现在还要问冒昧的问题吗?”
“……”
稻川秋眼珠往上移,有些心虚地嘟囔:“这很冒昧吗?”
明明她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你这家伙又在耍我”,诸如此类的回答,没人说她冒昧啊。
亏她还会心虚,
“很冒昧,”降谷零笃定地说,声音咬牙切齿,引来两人的附和,“难道你会随便问一个熟人你爱不爱我这种奇怪问题?”
稻川秋:“会啊。”
这也不是很奇怪吧。为了防患于未然,她经常问这个问题,但还没有得到过肯定的答案,也因此,她闭上眼睛、回到原世界的时候,常常是发着懵的:到底谁那么缺德啊,爱上了我?
两方对视,最后是降谷零败下阵来:“算了,你啊……”
谁能拿稻川秋怎么办呢?
她这样自由,这样散漫,这样无拘无束。她高兴了对他们笑一下,不高兴了就跑开。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你瞪着她,被气死了,她高高兴兴对你笑;你挽留她,她挥挥手说算了以后再也不见,只给你留下一个背影;好啊!你终于下定了决心以后不再记住她,她突然回过头来对你笑了一笑,你想,完了。
——稻川秋手里抓着我的心脏,我的灵魂,我的一团团梦境。
就像此时此刻。
他们感到绝望,决定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事情该到了无可挽回的关头时,要就这样把实话托盘而出、强硬地把她带离大火时,稻川秋振振衣袖,自己走了出来。
她的发丝挂着火光,明明是离开了火源,她却又带来了一片燎原大火。
“好吧,”她若无其事地说,“你们说得有道理……恭喜你们通过了我的考验。夜晚了我们回宿舍吧。不然会被发现你们逃寝的。”
至于和我计较这件事……就把它忘到脑后吧?
女生脸上的表情狡黠、灵动、像白弱纸上忽然诞生了灵魂的鸟,你正怒气冲冲准备和她算旧账呢,她对你眨了眨眼,你一下子忘记了所有话。
“……来不及了,”降谷零盯着她的脸,她的脸颊沾着短发,浮着飞灰。半晌后他移开了目光,完全没有了教训她不顾自己性命、在火边停留的记忆。
他脑子空了一大片,凭着剩下理性记忆,干巴巴地念白:“班长已经去叫人——”
话音未落,伊达航人未至而声至:“你们没事吧!!!救火的人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管理员气喘吁吁,摇晃着一大把钥匙,在看到仓库大门已经敞开的时候,整个人连退三步,虚脱地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气:“幸好……幸好……”
随着他们的到来,原本归于寂静的警校亮起灯光,一片又一片的声音随风而来。
“怎么起火了?!可恶,快来人救火啊!!!”
“水管在这里!接过来,快点!”
“接好了!打开水龙头!快点!跑步进行!”
鬼冢八藏已经睡下,被警铃惊醒时下意识从床上鲤鱼打挺地爬起来。慌乱地套上外衣,跑下楼的时候,他听旁边的人说了大概:“起火了?!哪来的火?”
难道是不小心失火?之前的安全隐患排查不是过关了吗?总不能是有谁故意纵火吧?
一堆问题砸得鬼冢八藏头晕眼花,但不妨碍他一路狂奔到失火现场。
作为教官,他不能失态,否则之后就无法威慑这群兔崽子。鬼冢八藏一面挤进人群,一面整理凌乱的衬衣,同时清了清嗓子:“听我——”说。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气流两相碰撞,梗得他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更堵得他头脑发胀,目瞪口呆。
只见离大火最近的几人,正是最近屡屡让他发愁的班上刺头。他们身上灰一道黑一道,脸上也蒙着烟,一看就不是来救人,而是从火里爬出来的。
不是?!你们几个不睡觉,难道是来仓库里放火了吗???啊???
“你们几个,谁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一声沉喝传来,几人回过头,只见鬼冢八藏眉毛横竖,声色俱厉,威严十足地看着他们。
稻川秋跟另外几人对视:“……”
从她微妙的无表情中,降谷零隐约产生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稻川秋完全忘了他们(似乎)已经重归于好的事实,大公无私地揭发:“他们大晚上不睡
觉违纪爬出来校园里乱逛。”
你!!!
你有没有良心!没有我们违纪爬出来找你你就要被火烧死了!
稻川秋略过几人谴责的眼神,从口袋里掏啊掏。
校服裤子容量不大,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禁闭处置条。
她声音没什么波动,然而怎么听怎么得意:“我是被罚进来的。虽然禁闭还有几个小时,但里面起了火,我跑出来算是紧急避险,合情合理,合制合规。”
感情你这时候的重点是没有违纪,而不是你差点被大火烧死了吗!
众人无语凝噎,其中以降谷零为首。看着稻川秋的脸,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以为她也在夜游时把她扛回宿舍、结果发现此人根本就是有请假条的胃痛感。
——天哪,到底谁能来治一下这个混世魔女啊!
第28章 Chapter28分不清楚
消防车还没有开过来,学生们就合力扑灭了火。
仓库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起火,匆匆赶来的警校领导大发雷霆,要求追查。到了第二天,稻川秋他们拖着疲劳的精神入睡后一觉醒来,案件就告破了。
一场巡逻员针对巡逻员的纵火谋杀案。
负责夜巡的山田二郎与同事中森藤关系不错,但在一次醉酒中,山田二郎大着舌头,说出了中森藤的秘密:他的妻子出轨,他却无法挽回对方,只能够净身出户——秘密的泄露让中森藤在同桌的其他人前丢尽了脸面。
中森藤本就借酒消愁,试图忘记这样的耻辱,不料竟被山田二郎捅破了洞。他因此怀恨在心,决心杀死对方。
山田二郎夜巡时会在废弃仓库里关上门抽烟偷懒。中森藤设下了定时发出火焰的开关,同时看准了时机,趁着山田二郎进入仓库时将本就掩上的大门从外面锁上。
在他的设想中,废弃仓库地址偏远,火烧起来一时半会不会被发现,而等到了发现的时候,山田二郎就已经在绝望中被烧死了。
被抓出来的中森藤面容微微扭曲:“只是没想到那混蛋运气这么好……可恶……”
废弃仓库虽然也被作为禁闭室存在,但已经很久没有启用。带松田阵平进入仓库的是山田二郎,将人送到之后,没有了抽烟的地方,他只好去别的地方找消遣。
中森藤来的时候,门本身自带的锁反常地锁上了。他虽然有些纳闷,却不敢声张,偷偷扣上了门外的锁。
——哪里想得到,门内的人早已不是他想要报复的人。
办公室内。
稻川秋插着口袋,歪着脑袋听山田二郎的讲述,以及录音里的中森藤的略微有些变形的声音。
“真的很抱歉,明明是我惹出来的祸事,却牵连到了你们身上……”
山田二郎深深地鞠躬。
作为被关在仓库里遭受无妄之灾的当事人,稻川秋和松田阵平有知晓案件来龙去脉的知情权。鬼冢八藏作为代表带来了犯人中森藤的呈供录音,同时山田二郎也认为一定要好好地道歉才行。
松田阵平听了两句,就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反正也过去了。犯人抓到了就行!我是拆炸弹的,审讯不关我管。”
他插着裤兜,看向稻川秋:“跟我一块出去?hagi他们应该快过来了。”
稻川秋让他先走,青年不情不愿,走出了门,倚在墙边等她。
房间里就剩下两人。
山田二郎对上稻川秋的脸。明明是寡淡的、没什么威慑力的面庞,却在看到对方的眼睛时感到了一种被看穿的锐利。
他额头冒汗,再一次弯下了腰。
“虽然是中森的错,但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我管不住嘴巴,肆无忌惮地乱说,才让他走上了歧路。”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代替他补偿您。您有任何吩咐,都请告诉我!”
“补偿的话,那倒是不必,”稻川秋把磨牙棒拿出来,挠了挠脸,“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请你认真地告诉我答案,不要骗我。”
“您想问什么呢?只要我知道,我一定会回答您。”
“你恨中森藤吗?”
“……”山田二郎苦笑道,“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你恨他,但还微妙着爱着他,我说得对吗?”
山田二郎吃了一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他睁大眼睛,极度惊讶之后转为极度的惶恐和痛苦。剧烈的情绪交加,在他身上迸发出火花,他本人就在这火花中慢慢熄灭了。
“……”
他慢慢捂住了脸,发出了低低的声音:“我想,也许您说得没错。”
“可我之前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原来我爱着他啊。可您又是怎么做到第一眼就发现了的呢?”
“我的眼睛看得出来。如果把你们的事放在纸张上,我甚至只瞥一眼就能知道你们彼此的心。”
山田二郎张了张嘴:“竟然是这样吗?您真敏锐啊。”
“……不,我一点都不敏锐。”
向来没有谦虚品德的稻川秋,这次却否认了来自他人的夸赞。
她的手插在兜里,叼着磨牙棒的姿势像叼着一根烟,借着具体的事物抒发不定的紊乱的心。她的眼睫往下垂,余光却看到从窗外远处向这里走近的人。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说,“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的事情,旁观者清。”
——她书写他人,如同操纵木偶,如此轻松写意。偏偏轮到自己时,怎么也看不清谁在爱自己,谁在恨自己。戏说的爱恨不过是虚张声势,她猛然意识到,她可以被谎言欺瞒,又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已经走在了一团迷雾中。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中森想要杀你,那你后悔当初遇见了他吗?”
“……不后悔。”
“为什么?”
山田二郎承认了事实之后,反而放松下来。他心平气和道:“总不能因为现在的情绪,就否定了当初的美好吧。不管怎么说,在一开始认识中森的时候,我可是激动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不断想着‘太好了!我终于遇到了知己’呢。”
“……所以,哪怕后来被爱被恨,你都不后悔吗?”
“是的。……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中森又对我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所以说很微妙啊。爱和恨的叠加态是世界上最无解的难题。我不能回答,你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他吧。”
山田二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您说得对,我会亲口去问他的。”
“你已经回答完了我的问题,不再欠我什么。那么,我走了,告辞。”
稻川秋说了敷衍的告辞语,走出了房间,马上就被松田阵平抓住了手臂,意识到什么后微微放松了力气,但仍然虚抓着她。
“喂,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但你抓痛我了。”
“……所以说你这家伙犟什么啊。现在好了吧!”
因为吸入浓烟而意识不清的青年被送进医院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爬回了学校。
他振振有词:“怎么能连那家伙都比不过啊!这也太丢脸了吧!”
“那家伙”是谁,答案昭然若揭。萩原研二憋着笑,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也算因祸得福。小秋和我们说开了,不闹别扭,我们和好了喔。”
因为昏迷而错过了重要时刻的松田阵平如遭雷击,反应过来还嘴硬:“和好就和好,又不是什么大事!这算哪门子福?我可是差点被烧死了!”
嘴上说得好听,身体倒是很诚实,一回到学校听说案件火速破了,他便马上赶了过来,正好和稻川秋前后脚进办公室见山田二郎。
办公室里,两人没什么交流;现在是他醒过来后首次直面稻川秋。就两个人。
他
原本还有点别扭,想着要不要矜持点:不是说和好了吗?既然这样,面前的家伙总该说两句软话吧?要不是她,他怎么会差点被火烧成傻子嘛!
稻川秋会说软话的概率就和一块陨石从天而降砸在松田阵平头上的概率差不多。
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要继续回去睡觉吗?”
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瞪大眼睛:“除了这个,你没什么想说的了吗?”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是有的。”
稻川秋想了想,慢吞吞地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我觉得你至少有一般的责任在这上面……你能赔我点医药费吗?”
昨天在操场上不欢而散,她就径直去了废弃仓库;大火熄灭之后,她也没有去医务室,而是用“困得不行了”的借口回到了宿舍,直到现在,她身上的伤口也没有处理。
当然,她有用异能力敷衍过去疼痛——但表面上,她原本就青紫的皮肤已变得更加颜色可怜。
血管在皮肤下破裂,又没有流到外界,于是残存着化为了凝固的淤青。在白得仿佛能用指甲划破的皮肤下,它们像是死去的鱼一样张牙舞爪。
松田阵平满肚子的话被吞了回去,
“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的笨蛋……没有人在你身边的话,哪天你睡死在地铁站都没人知道。”
他心虚又心疼地嘟囔,稻川秋不以为意,甚至带着笑地说,地铁站很温暖,是适合流浪汉过夜的好去处。
“求你了,别说怪话了,”余光瞥到发小正在靠近,黑卷发青年诡异地顿了顿,“走,去医务室。”
因为昨天她半边身子都摔在了地上,可以料想她脆弱的皮肤八成都淤青了,所以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把她扛走。
松田阵平目光隐晦地扫过她的手掌,不敢重、不敢轻,犹豫了很久,都没有伸出手去。
稻川秋没有注意到他浅涩的情绪,因为一大堆情绪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虽然救人有功,但毕竟违反了纪律,在夜中逃寝,降谷零、诸伏景光、萩原研二和伊达航还是被教官揪住,耳提面命,写保证书。
等从那边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几人饥肠辘辘,却没有马上去饭堂,而是往这里赶来。
“先带这家伙去医务室吧,”松田阵平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烦躁,口吻不爽地告发,“这人昨天的伤都还没处理。”
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面对众人的目光,稻川秋:“……”
“嘭咚!”
不久之后,医务室的门再次被狠狠推开,医生打盹被惊醒,垂死病中惊坐起,一看又是老熟人:“怎么又是你们!”
“嘿嘿。”
大家看着他傻笑。
——所以说你们在嘿嘿什么啊!
医生想起学校里关于刺头六人组的传闻,此时此刻,深以为然:刺头果然是刺头!就算你们笑得再无辜。
——也照样让人头大如斗啊!
第29章 Chapter29作弊
碍于性别之分,医生只检查了稻川秋露出的皮肤。
他“咦”了一声:“你之前都没有好好擦药吗?”
他抬起头来,稻川秋曳移目光,没和他对视。
“擦了。”
“擦了多少次?”
“记不清了。总之是很多次吧。”
“……根本看不出来一点你关心自己的痕迹。所以你根本就是在敷衍吧,这里、这里、这里,这些淤青都已经‘死了’,堆在你体内的坏细胞还能用,但之后可是会给你造成大麻烦。”
“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的时间里难道只有‘现在’吗?”
医生忍无可忍,停止了向刺头发问,而转向了把稻川秋送来的降谷零等人。等待的过程中,几个人也没有闲着,在药柜那里一通看,试图用自己贫瘠(根本没有)的医学知识来分辨出什么药有用。
嗯…嗯……根本分辨不出来。医生你都在柜子里塞了什么啊,这是人体标本吗这是!
医生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你们几个,既然这么关心这小姑娘,有没有人知道她擦了几次药?”
降谷零:“……大概,三四次吧?”
医生瞪他:“什么叫三四次?”
松田阵平:“就是这家伙装了几次后受不了了,接着就说自己好了。”
医生:“……”
他默默把脸再次转回,看向稻川秋。
后者坐得挺端正,看他的眼神也相当无辜,被窗外的晨光一照,简直像阳光下的小雏菊,单纯洁白。
然而,一想到这人昨晚的事迹……医生脑海里的小雏菊形象就欻地裂开了,洁白小雏菊变成《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向日葵,大脸盘子呱呱呱吐阳光,培养出一大堆变异植物暴打僵尸。
真是的。医生头疼地想,病人不配合,伤口又怎么可能痊愈?你们警校神经病真多。
稻川秋对擦药这事儿很敷衍。她不是爱美的人,对疤痕没什么意见,愿意纵容它们大大方方地躺在她的皮肤上。她的背部还残留着小时候的狰狞的伤痕呢。
对于疼痛的忍受阙值过高,让她很容易对“处理伤疤”这事不耐烦。
之前医生给她开了跌打损伤的药,嘱咐她早晚揉擦,之后有同期监督,她不得不勤勉了两三天。
几天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耐心,用长袖把手臂包得严严实实,谁来问就是一句已经好全了。别人总不能硬上来扒她的袖子,便也只能将信将疑地放过。
现在事实已经无法隐藏,稻川秋眼珠往上移,仿佛天花板好有趣、好可爱:“医生,你要不要考虑在天花板上开个洞。”
“为什么要开个洞?”
“这样医务室里突然起火、门又被锁上了的话,你就可以从天花板逃生了。”
医生:“……”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
医生无语片刻,从架子上翻找出比上次更多的药量,推给了她:“除了少部分药内服,其他的都外用。使用的时候一定要把淤青揉开。”
稻川秋露出和上次一样的敷衍礼貌表情,道谢后站起来默默离开。
呵呵。
医生在她背后凉凉道:“虽然这些不关我事,但本人略有职业操守,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不按时擦药的话,有可能落下后遗症哦?等到你老了的时候,潮湿的天气会让你的旧伤变得疼痛难耐。”
稻川秋:“……”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吗?明显不是。
萩原研二走过来堵住了她半边去路,眼睛往下撇,目光在她的膝盖上一扫而过,语气凉凉道:“不按时擦药啊……”
诸伏景光什么时候跟他这么默契?猫眼青年堵住了她的另外半边路,一捧一哏:“如果留下了后遗症,绝对会被以后的自己谴责吧?”
稻川秋:“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
以后的我痛关现在的我什么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吗?
很显然,她这套歪理邪说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女生往后退,发现后面的路已经被几个人给堵住了。
面对降谷零不赞同、松田阵平不高兴、伊达航老干部式语重心长的目光,稻川秋:“……”
松田阵平抱起了手臂:“你还有什么想狡辩挣扎的?”
稻川秋默默抬高右手臂,高过头顶。
众人下意识将视线追随,跟着纤细如同鸟翼的手指抬起了头。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嗒”。
稻川秋打了个响指,浓郁的情绪被她收入囊中,在空气中的一声脆响里,她左手将凝结而成的果实塞进了口袋里。
果实酸涩、好像被风吹了很久,口感是绵软的。代表着担忧的情绪是一种绵软的、被风吹了很久的存在。
浓烈的情绪被骤然抓取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虽然不知道异能力的存在,但被影响之后,众人也在一时间产生了茫然:啊,我想做什么来着?
记忆没有错乱,深层次的感情仍然存在,于是情绪很快就再次丝丝缕缕地诞生、爬上心脏。
但只需要刹那的愣神也已经够了。
稻川秋灵巧地掠出了他们的包围,几步跑快跳到了门外,像一只狡黠的白鸟。他们回过神来时,这位幕
后黑手、操盘者倒打一耙:“不知道你们在发什么愣。走了。”
“喂!喂,等等啊!这家伙怎么跑那么快!”
几人来不及纳闷于自己的愣神,就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出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沙丁鱼一样挤在走廊里,又很快远去。
不久前还热闹地挤满了人的医务室很快就空了下来,重归寂静。
医生一边摇头一边收拾药物:“果然还是年轻好啊。还是本科毕业好啊!没有读研读博的压力,最多被炸弹和子弹弄死。……年轻真好!”
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稻川秋把头埋在胳膊里,这是个正在休息、不要打扰的姿势,但来人毫无体恤之意,“咚”地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接着是一阵交谈、椅子挪动的声音,最后,诸伏景光笑道:“请问小秋同学,还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
回应他的是:“zZZZZ……”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努力忍笑:“就算你想夸张一点,也没必要把‘Z’念得那么字正腔圆。”
稻川秋把脑袋从胳膊里拔起来,面无表情:“不字正腔圆的话你根本听不懂啊,猫猫酱。”
诸伏景光虚心请教:“所以小秋同学字正腔圆地在表达什么呢?。”
“我很困。我还想睡觉。”
“不——行。”诸伏景光拉长了声音,无情判官一样审判,“今天轮到我监督你。”
稻川秋不高兴地看着他。
她刚才睡了一整节课。
上课的人是长谷川莲。不用说,长谷川莲对她不会有任何阻止——虽然邮箱里塞满了“老师您怎么能纵容同学上课睡觉”“老师你这是渎职吧老师”之类的举报信,但教几个月就没有交集的学生和授予自己铁饭碗的上司,孰轻孰重,长谷川莲还是清楚的。
也因此,她睡得很香,直到尖锐的下课铃响起来,她才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不爽的起床气。
眼球不爽地往上移,眉骨在眼下投出一点阴郁的影子,沉着眉毛看人时,有种“生人远离、熟人也远离”的气势。
可惜诸伏景光不吃这一套。
他微笑着把桌上的袋子推过去,将里面的药拿出来分类倒好,稻川秋说没水吞不下药丸的时候他掏了掏口袋,掏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温和地问。
“……没有了。”
一二三四五,五颗药丸躺在她手心,分不清是她的皮肤更白还是药丸更白。往嘴里灌了口水,稻川秋视死如归地把药丸堵进嘴里,呃啊。
她能感觉到水流穿过自己的食管,冰凉凉地沿着身体向下淌,一路经过许多器官,大家一起打出哀嚎,冷啊!冷啊!
更值得哀嚎的是,水喝下去了,药丸没吞下去,仍然停留在她的舌根,被水冲得融化后发苦,苦得她皱眉。
她又灌了口水,勉勉强强地把它们吞下去。整个过程如同她吃饭,也就是上刑。
诸伏景光让她张开嘴:“啊——”
“你以后是要当警察,不是当医生;哪怕真的当医生,你也当不了儿科医生。”
“为什么?”
“猫猫怎么能当医生呢。”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可以当宠物医生。啊——”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蠢吗。”
诸伏景光表示:“从你让我们比剪刀手起一切就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好了,小秋张嘴。啊——”
这什么锲而不舍的毅力啊。
稻川秋不情不愿张开嘴,给他确认自己真的把药片吞了下去。
这事有前科。跟她偷偷倒掉长谷川莲的饭菜却被正主当场抓包一样,她以为瞒天过海、对着垃圾桶吐掉药丸的时候,正好被诸伏景光抓了包。
“……秋比三岁的小孩还要幼稚啊,”诸伏景光微笑着说,稻川秋觉得他的笑看上去很可怕,“但是不吃药是不可以的。”
这之后,稻川秋就被制裁了。除了伊达航忙着每天给女朋友娜塔莉写情书(他俩正在热恋期)外,其他四人简直是阎王的小鬼——难缠,每天抓着她检查一遍。
稻川秋没反抗。
她早就发现了:人和大猩猩是没有办法沟通的。既然没办法沟通、也不打算再远离对方,那就随波逐流吧。不然,她还能真给他们来点“大的”不成?
脑海里又想起那个人的叹息,“明明是很冷酷的心肠呢。偏偏又拖泥带水。你这样总有一天会吃亏的噢?”
“没关系,”记忆里的她冷静地回复,“等到那一天再说。”
此时此刻,稻川秋张开了嘴,啊——
没关系,等到那一天再说。
第30章 Chapter30不能区分的
凌晨时分,稻川秋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机振动起来。嘟——嘟——嘟——接连振动三次之后,她抓乱头发,坐起来把手机放到了耳朵旁。
“凌晨三点十五分好。所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声音里浓浓的怨气简直穿透屏幕:“如果拿到手机的代价是被你大晚上骚扰我睡觉,那我还不如不用手机。”
前段时间,代号“琴酒”的杀手活动突然变得频繁,给特别处理部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为了方便传达计划,山崎樋让长谷川莲给稻川秋带了手机。
稻川秋对手机依赖不高,出门时会把它扔在宿舍里。和她有直接来往的人不多,山崎樋算一个,但因为对方很忙,所以两人的交流也只有每天的“早安”“晚安”——指山崎樋这么给她发消息。
她一般回个“1”,用来证明自己没死。
山崎樋忙得恨不得有影分身,自然没空和她计较。不过,真要话说回来,稻川秋从前也一样冷淡,两人的正常交流是他长篇大论情报,稻川秋一针见血地列出几个条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职场上有生死大仇的同事。
现在他发“早安”,稻川秋刚好看到了,给他回个“2”,他还得有点儿庆幸地想,嘿,秒回。
总之,两人的联络持续而不多,稻川秋也就默认了这样的往来持续下去。但不管怎么说,凌晨三点半打来电话也太离谱了。
稻川秋面无表情:“你最好有什么紧急得要死的事要跟我商量。别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噩梦——需要我安慰。”
“我没空做噩梦。我两天没睡觉,哪来的时间做梦?”
“所以你睡不了觉,也要让我不高兴?”
“……一直以来都是你让我不高兴,稻川秋。”
电话的另一头,山崎樋的外套扔在靠椅上,男人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他满脸疲惫,如他所言,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半分睡意也无。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是有天大的本事啊,稻川秋。几天时间不到,就差点把自己给烧死在仓库里。然后一条消息都不给我发。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天知道他忙了两天之后打开手机,看到消息时心情在用何等恐怖的速度往下坠。——更让人生气的是,这消息甚至不是她本人发的。
稻川秋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天花板挂在头顶。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给你发消息?”
“差点被烧死,也叫做好好的?”
“结果最重要。我现在活蹦乱跳。这不叫好好的,难道叫做坏坏的?”
“……”
山崎樋根本没法领会稻川秋这种有点地狱的幽默感。或者说,他其实能够明白、却又为此而感到可悲。因为稻川秋大多数地狱笑话都围绕着自己展开——这种幽默感,本质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不在意。
可悲在于什么呢?
可悲在于,此人不在意,他却对这个人牵肠挂肚,根本没办法狠下心对自己说,“管她做什么?管他去死!”,
相反,他在听到她可能到来的死亡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这通电话就拨了出去。
男人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稻川秋更加没心没肺地道:“反正都没死。何必到处通知别人我差点死了呢。等我死了再吹拉弹唱也不迟。”
“……你听上去倒是挺想来一次风光大葬。”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介意来一次。棺材能用楠木的吗?”
山崎樋简直要被她的话给气死。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拆了炸弹之后还把火药存下来炸一次的原因?”
稻川秋琢磨了一会,明白了他在说什么:“那是沙子,不是火药。”
“撒谎,别把我当成那群容易被糊弄的蠢货。你后面又自己炸了一次吧,在湖边。”
在进废弃仓库之前,稻川秋确实跑到湖边去把手头的火药炸了一回。火药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冷酷,但偶尔迸发出来的火光也真够迷人。她蹲在湖边,看着承载着它的纸在水面上游动,火如蛇走,不久后沉进水中,目光很是痴迷。
此时听到山崎樋提起,她毫无愧疚之心,反而回味了一下,表示:“很好看,火药烧起来的时候。就是没有鱼翻肚子。我怀疑湖里根本没有鱼。能养点鱼吗?”
——养了鱼让你炸是吧?
想了想,因为微薄的情分,稻川秋又为降谷零他们辩了两句:“降谷他们没发现是很正常的。因为当时我在和他们冷战。”
却不想这句维护的话差点让山崎樋气炸了肺。他们才认识多久,就值得她为他们说话了?
而且,冷战。
青年深呼吸,再深呼吸。他冷笑:“没、发、现、是、很、正、常、的。呵,这么严重的疏漏都没有发现,等到了真刀实枪的时候,这点错误就够他们性命了。”
“如果是我的下属,至少是降职减薪处理。不。没用的废物没资格进入我们部门。”
山崎樋无愧于他的被长谷川莲恨得牙痒痒的毒舌之名,舔舔嘴皮子都能把自己毒死。被他打击过的人不胜枚举,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够坚持下来,但即使如此也常常大受打击。
他的毒舌唯独对稻川秋没用。
“他们又不是你下属,”稻川秋轻飘飘地说,顺便转移了话题,“但你怎么知道我在湖边炸鱼的呢。”
“……”山崎樋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哦……被我抓到了。你不会是监视我吧,”稻川秋慢吞吞地说,“我说一直有眼睛看着我……还以为是谁想对我动手呢。说吧,你买通了谁。”
山崎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如果真的想对我下手,”稻川秋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那不是很好玩吗。”
“……我再和你说一遍。稻川秋。遇到事情了和我说,而不是因为‘无所谓’‘很有趣’而若无其事、不跟我说!”
山崎樋完全能想象稻川秋说的“好玩”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是一线作战人员,但稻川秋从来不吝于以身范险。从前有几次她在他忙得焦头烂额时闯进敌营当了诱饵。等到他心神俱震地赶到时,这人已经踩着血走了出来。
看到他时,偏头对他说,你来晚了。
一切都解决了。
面容寡淡、身形单薄的女生,站在浓郁的血腥气中,脸上的红色被她随手抹去,意识到他在看时,说这不是我的血。然后弯着眼睛笑一笑,说很好玩。
突兀、诡异、让人惊心动魄。简直诡异得像是鬼魅、是古老传说中的怪神。
山崎樋常会想起两人初遇的时候。
那时他还不如现在从容,在一处案件追查中,他在层层阻碍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找到了敌人的大本营。
雨水细如牛毛,他领着人手包剿了那处房屋,为防惊动屋中的人,等待许久。
最后出来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大汉狂徒,而是一名叼着磨牙棒、穿着西裙、侧耳戴着符文耳坠,看上去刚刚从聚光灯下走出来的女生。
耳坠上晃动的金光折射如一片连贯蹁跹的月光。
她的手指尖染着血,被不紧不慢地擦掉。接着看到了他们,女生挑了挑眉,说,要签名吗?
他们不明白什么情况,警戒非常;她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举着的枪,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山崎樋身上。
她弯了弯眼睛,道,我帮你们解决了里面那群人。你能帮我办张驾照吗?
诡异无比。但她准确地挑中了那个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身份证明、住所、银行卡,填写信息的时候山崎樋问她叫什么名字?稻川秋,于是稻川秋;她多少岁呢?她说17;亲人?没有亲人。其他的信息一概没有。
他于是成了她的监护人。证件上的。
不明来历的女生,户籍系统里找不到关于她的半点儿信息,此前从没有人见过她。后来他们审讯那个基地里的成员,后者都是一副呆傻的模样,所有信息都如实交代了,关于她的叙述却仅仅是:从天而降的巫女。
她简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山崎樋从警惕到靠近到主动要陷入这个梦中,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或许一见钟情本就是个可行的命题。
唯一的问题是,他把握不住这个梦。
他一开始对她身上一团团的谜题有多么痴迷,后来为这一团团谜题而产生的痛恨就有多么情深意切。
一个不在乎自己性命的、轻灵的、无法掌握的人。你越靠近她便越发绝望,因为这个人似乎很容易夭折。偏偏你痴迷的仿佛就是她这股子没心没肺的气势。
——你能拿她怎么办呢?
山崎樋努力平定心绪,才勉力压下自己因为熬夜而加快的心跳。他尽量平和语气,解释:
“之前长谷川负责追查的一个组织被抄底之后,从基地里搜出了大量情报。情报上说明,警校并不安全,有人已经混了进去……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有派人去跟着你。”
不过,也没真到监视的地步。只是在紧急事件之后,会对稻川秋的行动进行部分的跟踪,防止她被外界闯入的人带走。
在这一点上,其实山崎樋早和稻川秋达成了隐晦的共识。当然他也有想过哪天稻川秋气势冲冲地冲进他办公室诘问他为什么监视她——但并没有。
她给他回个“1”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仁至义尽。山崎樋讽刺地想,你能指望她什么呢?
稻川秋眯着眼听完,抓出重点:“所以我没感觉错。警校里面的间谍还没有抓住吧?”
“还没有。”
“那我可以做诱饵——”
“想都别想。”
山崎樋一口回绝。
稻川秋直接开始翻旧账:“那么,监视公民行动,其实侵犯了公民的隐私权。法律规定,不得以刺探、侵扰、泄露等方式侵……”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证明是假的,”山崎樋没忍住讽了一句。
说实话,她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事情。监视啊监听啊,算什么,哪怕你睁大两只眼睛跟在她身后到处看,她也毫无波澜、根本把你当成空气。
她翻旧账不就是为了让他撤掉保护她的人、自己去以身犯险么。
想得美。
稻川秋振振有词:“如果是假的,那只能说明你能力不足。”
山崎樋对着窗前的夜色,抱着手臂冷笑:“姑且算是我能力不足;但别忘了,你没有身份证明,我就能合情合法合理地把你拷走,稻川小姐。”
“为什么?我犯法了吗?”
“没错。本法官判你无期徒刑。”
“你什么时候参加了法考?”
“事实上。我是花钱买到了这个职位的。”
“原来如此。日本法律已经黑暗到了这种地步……”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山崎樋把她的注意力转移,松了一口气。
“总之,再忍耐一两个月就行了。”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道:
“再过两个月警校毕业季。你打算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