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61混乱

    山本武跳进医务室的时候,只是想要找个地方睡觉。

    并盛中学的医务室常年被冷落。在风纪委员长的高压下,学生们要么不受伤,要么就是被浮萍拐抽进医院,根本没有进医务室的机会。校医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儿,上班很懈怠,大多数时候都出去闲逛,医务室就是一个空置的秘密基地。

    山本武在发现了这个事实后,偶尔午休不想要应付涌上来的同学,就会跑来这里偷闲。

    这一次,他也和从前一样,来到医务室,先是轻车熟路地在窗口看了看:好的,很安静,没有人,适合闯入。

    门被锁了,他没有钥匙,但没关系,少年手臂一撑,翻进了窗台,接着准备去给病号休息的床上躺一躺。

    上午的时候他苦哈哈地补了两天的作业,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正因如此,他并没有发现异常,直到有人出声,他才意识到,他是个不速之客——

    “你在干什么。”

    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他顿了顿,转身向后。

    在窗台的另一侧,他刚才视线的死角中,不知何时悄然坐了一个人。

    穿着白大褂,没有系上扣子,随意向下垂落的衣摆如同某种流水,被一本书压在膝盖上。和苍白的书页相比,女生的指尖仅仅更多了一点儿血色,以此显示她是个活人。她微微歪着脑袋看他,表情平淡,眼神无波,仿佛他们根本不认识,只是陌生人。

    ——当然不是陌生人。

    山本武警惕的目光无知无觉地消融了,“噢!”他咧开嘴,举起了手打招呼,“好巧!小秋你怎么在这里?”

    稻川秋上下打量他,冷不丁问,“你受伤了?”

    山本武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没有啊。”

    “那你来这干什么。”

    哦,对。这里是校医室。山本武回过味来,看了看她身上的白大褂,突然被雷霆劈中了脑袋,醒悟地以拳击掌:“原来如此!中川终于退休了啊!小秋你是新的校医吗?”

    中川就是之前的校医的姓氏。

    稻川秋点了点头:“他昨天退休了,我是接任者。”

    和上一个世界不同。上一个世界,稻川秋刚刚降落,就遇到了山崎樋,没花多少功夫解决了身份证明和食宿问题。

    相比起四面发达的东京,并盛町只是个小城镇,邻里结构固定、工作需求量已经饱和,最重要的是,没有多少恶性案件需要别人去解决。稻川秋专业不对口,但没钱就会死这话真不是白说的——她琢磨了一下,刚好听说并盛中学缺一个校医,于是便去应聘了。

    中川已经等待退休多年,终于等到接任者,对她很是满意,恨不得她马上就上岗,为此将这个职业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工作量少到几乎没有,如果有学生来求助,用碘伏棉花止痛药三件套糊弄过去,让他们回家去上医院就行。平时没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份工作肉眼可见得没前途、没激情、全然混吃等死——世界上居然真有这样好的工作!稻川秋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

    她第二天就来上岗,正如中川所说,真的没什么人来,可以说是很悠闲的工作。

    唯一的小插曲是早上她进学校的时候被一个飞机头拦下了。

    飞机头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同学,你迟到了!快跑吧,委员长等会就要来了!”

    稻川秋:“?”

    飞机头看她不为所动,有些焦急:“委员长大人打人特别痛,而且是绝对不会对你留情的!想要活命的话就快回班里去吧!不要在校园里游荡了!”

    活命

    ……触发关键词。

    稻川秋摸出了之前面试的时候,中川给她的名片,转手递出:“想活命的话,就来医务室。”

    飞机头:“?”

    稻川秋指指自己:“看不出来吗,我是校医。”

    飞机头看了看手上的名片,上面的头像是个皱纹满脸的老头儿。再抬头看看,女生的脸看上去比他还年轻。

    他艰难地:“你……?中川先生?”

    咋的,先返老还童再打美容针啊?

    “名片是前一位校医的。”

    “那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自己的名片。”

    飞机头:“……”

    飞机头无话可说。

    好在稻川秋也觉得继续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于是拿出了聘用合同。飞机头睁大眼睛,还没等他看个明白,就听到了一阵啾啾的声音。他顿时头皮发紧:“好的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不要被委员长大人抓住啊!”

    飞机头自觉自己做了好事,稻川秋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并盛中学隐隐奇怪。

    不过,她到了医务室之后,确实一个上午都无风无浪、与世隔绝,便又觉得怪就怪吧,别波及校医室就行。

    谁能想到,临近午休,还能有人爬窗进来。

    她顿了顿,道:“你是来做贼的吗。校医室有什么好偷的?”

    山本武挠头:“不是,我只是想来睡觉……”

    “睡觉?好吧。睡觉就睡觉。那你为什么要爬窗?”

    稻川秋发出疑问:“你喜欢爬窗?”

    “怎么会有人喜欢爬窗啊!难道是攀岩达人吗。”

    山本武失笑,走近过来,才发现门并没有反锁:“只不过中川在的时候,总是把门锁了出去,我就只能从窗子进来了。”

    “好啦,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轮到我了。”

    山本武拉过一只椅子坐下,下巴靠在椅背上,他的手指搭在一起形成“照相机”,从手指的空隙去认真地端详女生的脸:“怎么会是校医呢?我本来以为小秋和我同龄来着。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他看上去真的疑惑不解。

    虽然才国中二年级,但少年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远远高过了日本人的平均身高,这让他走在街道上,常有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的感觉。遇到稻川秋的时候,他微微垂下眼睛,才能看到她那双铅灰色的眸子——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山本武便觉得她比他弱小。

    就是因为她的“弱小”,或许他才会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但出乎意料,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一个人就能解决困境——不,这对她而言怎么称得上困境?山本武的到来并不是锦上添花,他不过是做一个突兀的旁观者,见证了一场堪称梦幻的反杀。

    山本武和她分别的时候,将“弱小”这个标签从她身上去除了。

    但他仍然觉得她比自己年轻、或者同龄。

    她的面庞轮廓有着东亚人特有的柔软,少有攻击性,看上去稚嫩而青涩。相比之下,山本武十四岁,面庞却已经渐渐褪去青涩,染上青年人的硬朗的轮廓。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别人肯定以为他是年长的那个。

    谁能想到,居然是截然相反呢?

    他从“照相机”的镜头中端详她的面庞,发出“三二一”的倒数声,仿佛要将她这一刻的神情拍下。

    稻川秋眨了眨眼,默默举起了剪刀手。

    属性相适!

    “咔嚓!”山本武笑着说,“这张照片已经存进我的脑子里了,以后哪怕清掉其他内存,这张照片也会一直存在噢。”

    稻川秋竖拇指:“人形照相机。如果是上一个世界,我愿意推举你进处理部。”

    山本武没听懂什么处理部不处理部。他眨了眨眼,笑:“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变成校医了呢?你应该比我还小啊。”

    “其实,我已经二十岁了,”稻川秋掏出了驾照,上面登记了她的(假的)出生年月,算一算她确实应该二十岁了。

    山本武接过去一看,随口道:“因为太不可思议,简直要怀疑这是伪造的了呢。”

    稻川秋:“……”

    她略微心虚地转了转眼球。

    驾照倒不是伪造的。这东西货真价实。伪造的是健康保险证——用假的健康保险证去报名驾照考试,接着得到真正的驾照之后再去办健康保险证……总之是一种钻空子的套娃。

    但总之,现在日本的法律抓不到她的小辫子。

    山本武看完了驾照将之还回来,这家伙的反应是:“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来这里睡觉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地方。”

    他突然眼前一亮(稻川秋怀疑他是装的),双手合十地拜托:“小秋小秋,你最好了,这样,你能不能——”

    “不——”能。

    稻川秋正想回答,突然听到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

    “笃……笃笃?”敲门声极迟疑地又响了两声。

    仿佛是那种被霸凌的学生绝望之下来到医务室求医,却又生怕被拒绝,敲门声又轻又慢,没多久便停了下来,脚步声踌躇着似乎要离开。

    稻川秋毕竟领工资,刚刚上岗就消极怠工好像不太好。门就在她旁边,她抬起手转了转门把手,“吱呀”一声,门慢慢打开,门外的人呼吸停顿了一下。

    “请问……?”有人吗?

    一个毛茸茸的棕发脑袋探进头来,接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可能性为一比二的二十七万六千七百零九次方的事件一样。沢田纲吉失声叫道:“稻川……稻川秋哇!”接着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

    他喊“稻川秋”,脸上的神情简直像是在喊什么被太阳晒得融化的巧克力的名字。

    稻川秋冷静地说:“好没礼貌。”

    “诶……诶?!”

    “喊别人的全名是一种挑衅吧。你是想跟我决斗吗。事先声明,我的枪里还有两颗子弹。”

    “……那把枪不是假的吗!怎么还真的有子弹啊!”

    “真的还是假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沢田纲吉看上去已经完全混乱,眼睛转成了太阳蛋的混乱:“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好奇怪……还穿着这样的衣服……怎么会……”

    稻川秋干脆支着下巴,看他能够混乱到什么时候。

    终于,他回过了神,从地上爬了起来。稻川秋总算能问他了:“所以,你是又被谁围在小巷子里欺负了吗?”

    第62章 Chapter62逗逗逗逗逗…逗……

    “……所以,不是被欺负了,而是平地摔?”

    稻川秋脸上露出了无法理解的表情。某种意义上,让她露出这幅表情的沢田纲吉真是太了不起了。但后者此时毫无自豪的感觉,他把脑袋往下压,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

    “你在和谁说对不起?”

    “对……你?”

    “平地摔摔的是你自己吧。要说对不起也应该对你自己这么说。”

    “噢噢。对不起……我自己。”

    稻川秋从医药柜里翻出了药水。托上个世界的克劳特利的福,她居然能认得清各种药品,把它们摆在少年面前,她说:“仁至义尽。”

    沢田纲吉迷惘地看着眼前的瓶瓶罐罐,又抬头看了看稻川秋。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脑子才重启了:“你!你是校医!”

    “不然呢,难道我是趁着午休爬进来睡觉的学生吗,”稻川秋说。

    趁着午休爬进来睡觉的山本武摸了摸鼻子,笑道:“沢田君?你和小秋以前认识吗?”

    沢田

    纲吉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没想到山本同学你也在这里。而且,你居然记得我吗?”

    他看上去有些惊讶。山本武大笑:“怎么会不记得你啊!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沢田你还蛮幽默的嘛!”

    感情他俩还是同学。

    看得出来,虽然是同学,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只看称呼就能发现,山本武在班级中的地位明显高于沢田纲吉……举个例子,情人节的时候,山本武拉开鞋柜,必定有翻倒而出的巧克力馈赠,而沢田纲吉只可能看到被人恶意扔进去的废纸垃圾。

    交际能力也很明显分出高下。明明是很生疏的关系,山本武却只用了一会儿,就和沢田纲吉混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友”,后者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出乎意料,在面对山本武关于稻川秋的询问时,他迟疑了一下。

    这迟疑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接着便一锤定音。

    棕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不过我想这些事,稻川……秋……秋小姐也许不一定希望我说出去。”

    说到稻川秋的名字时,他舌头打结,好一会儿才挑出一个勉强合适的称呼。这小波折让他有点儿窘迫,脸皮发红,可倒也没有退缩的意思,语气柔和又不失坚定,像非牛顿液体,一旦被强硬对待,便什么也得不到。

    “原来是……这样吗。”

    山本武睁大了眼睛,在沢田纲吉忐忑不安、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少年发出了高兴的大笑,揽住他肩膀的手臂收紧:“哇!这下我是真的欣赏你了哇,阿纲!”

    “啊啊啊疼疼疼——”

    沢田纲吉发出了痛呼,山本武不好意思地放下按住了他伤口的手,连连道歉,接着兴致勃勃地提议:“让我来帮你涂药吧?”

    太好了,这个我同意。

    稻川秋马上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并着校医的职责推了过去,一本正经:“同学之间相亲相爱,我看好你们。这个是外涂的药,这个是喝下去的,这个是……”

    山本武按照她的指示,帮沢田纲吉涂药。

    这事儿说来倒霉——放在常年倒霉的沢田纲吉身上,那就是特别倒霉。他没有带便当来学校,午休的时候匆匆跑到小卖部去买面包,不小心踩中了一颗石子,向后仰倒……咚!他整个人栽进了花坛里,摔了个满头满脸。

    伤口都在后背,他一个人处理不了,中午又不能回家……他踌躇了一会儿,想到了来医务室求助,谁能想到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半吊子的庸医。

    幸好还有山本武。

    作为棒球手,受伤对山本武而言是家常便饭,他有丰富的对付伤势的经验,偶尔也帮过在球场上受伤的队员处理伤口,这会轻车熟路。

    只是不过多久,他就皱起了眉:“……好多伤口。”

    沢田纲吉挠了挠脸:“嗯……有一些是我自己摔的。”

    有一些则是被混混打的。被推搡的时候撞到了墙壁上,虽然穿了衣服,从外面看不出伤势,但疼痛与疤痕当然一直在,偶尔发疼,便叫人瑟瑟发抖。

    山本武猜到了一些,他没有直面揭开这新被他承认的友人的伤疤,而是不经意道:“说起来,那天见到小秋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巷子里……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打一顿呢,结果很幸运地躲过了……”

    “诶?山本君也是在小巷子里……?”

    沢田纲吉睁大了眼睛。

    坐在旁边看书的稻川秋幽幽出声:“没错,你们两个都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沢田纲吉好奇:“秘密?”

    “虽然持枪,但我没有持枪证明唷。你猜我的枪是怎么来的?”

    沢田纲吉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猜测:“怎么来的?在地上捡的吗?”

    “哈哈,你怎么这么天真。是我偷来的。实不相瞒,我本来准备就这样金盆洗手的,谁想到遇见了你们……你猜我为什么来这里当校医?”

    稻川秋阴森森地说。

    她的脸很适合作这种吓哭小孩的表情。也不必要多么凶恶、只需要压低眉骨、抹平嘴角、盯着对方,就能让人冷汗直流。

    沢田纲吉被她盯得冷汗直流:“为什么?”

    山本武作出合理猜测:“难道是因为我们都看到了你的枪,于是你决定杀人灭口?”

    他发出恍悟的声音:“原来如此!枪里剩下的两枚子弹是给我们两个的吗?杀手大人?”

    沢田纲吉:“……什么两颗子弹?”

    山本武用一种绝望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那把枪里还有两颗子弹。”

    说着,他吹了口冷气,跟白毛鬼一样揪住了沢田纲吉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都吓得僵硬了。

    稻川秋肯定了山本武的猜测:“没错,两颗子弹,一人一颗,一视同仁。你们两个谁想先上路?”

    沢田纲吉的眼睛又变成了那种混乱的太阳蛋的形状:“怎么……怎么会……”

    他哭丧着脸:“这是假的吧?枪里的不是花吗?不是假的枪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稻川秋说。

    “……”

    于是指过了好多人的脑袋之后,这把枪又对准了沢田纲吉的额头。

    就算是假枪,面对黑黢黢的洞口都会心里发怵,何况此时状况不明,里面真的可能有子弹窜出来把自己打死。

    沢田纲吉受到过很多威胁。

    “把零花钱交出来否则让你知道厉害”“废柴纲!帮忙打扫一下教室而已,你不会这点忙都不帮我们吧?”“沢田纲吉!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和你的家长说明你的情况了!”

    ——诸如此类的言语上的威胁,对他而言司空见惯,已经变成了一种不是威胁的威胁。

    哪怕他无法完成对方的要求,结果也不可能更加糟糕。无外乎是被殴打、辱骂、妈妈的关心……但是。

    但是,如果这威胁指向他的生命呢?

    面对着枪口,他好像被当头一棒。约过去了秒的千分之一,他反应了过来——好快的反应——他把山本武往后推,大声地说,“如果你要杀的话,就只杀我一个人!和山本同学无关!请放他走吧!”

    他似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山本武。

    因为这种冥冥中的愧疚感,这个懦弱的少年做出了多少壮汉都做不出的决定,为了这个决定,他居然愿意赌自己的命。

    “……”

    这样懦弱的灵魂,看到他的第一眼,稻川秋可没想到它绽放出的光彩居然能让人动容至死。根本不敢相信他说得出这样的话——

    沢田纲吉说出这句话之后,就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四周静悄悄的。

    诶?

    他等了又等,终于没忍住,小小掀起了眼皮,只见举着枪的人和被他“保护”的人都满脸忍笑,发现他的目光之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喀嗒”,稻川秋转了转手中的机关,扣动板机,枪响之后,玫瑰从枪口跳出来,在沢田纲吉脸上打出一记红痕,他吓了一跳,正要窜起,山本武压住他肩膀的手臂却沉重而颤抖地止住了他的去势。

    山本武笑得前俯后仰,全身发抖:“哈哈……哈哈哈,对不起阿纲,你的反应太有趣了……我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稻川秋收回枪:“虽然你说话的时候真的很配得上这张脸。但是,脑子显然还没有跟上……”

    她委婉地道:“谁家杀手会直接在校医室枪杀目标啊?再出格,那也顶多是在学校的食物里下毒吧?这么大张旗鼓,这家杀手是不想干了吗?”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抹了把脸:“那谁家校医会随身带着一把假枪到处吓唬人啊!!!!”

    稻川秋:“哈哈,没见过吧。现在你就见过了。不用谢。”

    沢田纲吉在“可能被杀”和“其实是个玩笑”的双重打击中不断翻身,如同一条锅中的鱼,晕头转脑地发出孱弱的呼声:“不……还是要谢谢……”

    等等,他到底在谢什么啊!

    山本武笑够了,跑去扒拉稻川秋的枪:“真有趣,里面居然还有玫瑰!这是怎么做到的?”

    沢田纲吉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山本君,难道你居然是不知道……”里面是有玫瑰的吗?

    山本武理直气壮地点头:“枪里面当然装的是子弹吧?装花什么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沢田纲吉:“……”

    所以其实是连里面装的是子弹,都不害怕吗?

    沢田纲吉感到了深深的迷惑。

    第63章

    Chapter63机会

    再没有一个词能够比“混吃等死”更适合形容稻川秋现在的状态了。

    并盛町是个平静到近乎死水无波的小城镇,这意味着你不会出门遇到凶杀案、吃饭菜里被下毒、逛街偶遇炸弹犯、睡觉时突然被挟持。

    你只需要待在校医室里按时打卡,到点下班就行。别的纷争跟你无关,如果你愿意,你甚至能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

    稻川秋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

    除了那天遇见山本武和沢田纲吉,两个人偶尔会结伴来找她、中午会来这里休息之外,社交方面几乎不会遇到任何新的人物。

    可以说完美规避了“被爱上”的风险。

    什么。你说说山本武和沢田纲吉?

    他俩才14岁啊!!!和未成年谈恋爱那叫早恋!早恋能有什么好下场吗?没有!

    稻川秋私底下把他俩当成随时随地刷新的流浪猫。因为她偶尔在街上或者校园闲逛,会碰到他们,然后少年就凑上来,莫名其妙有很多话和她讲。

    “今天的棒球赛,我是主力哦!小秋要来看看吗?我有最前排的座位票——”

    医务室,山本武从窗在探进脑袋来,手里递出一张票券。这张代表着“离山本武最近”的座位票的卖价最近在并盛中学校园里被炒得很高,但现在被他随手送出了。

    而被馈赠的对象拒绝了:“不了吧。我对棒球没什么兴趣。”

    哪怕山本武的狗狗眼请求地看向她的时候,真的很难让人拒绝、她也还是郎心如铁地推拒了。

    “拜托拜托,真的不来吗?如果小秋在的话我绝对会超级卖力地表现的!”他不死心地看着她,双手合十地请求。

    “就算这样也没有空啊,”稻川秋想了想,随口说,“等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好到我愿意花一段时间来为你加油的时候,再来邀请我吧。”

    山本武愣了愣:“关系好到愿意为某个人花上一段时间吗……”

    他没有耍赖地问“难道我们的关系还不够好吗?”。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靠三言两语、轻轻松松的插科打诨,就能够拉近的。就算是山本武和沢田纲吉,哪怕因为“稻川秋”这个楔子让他们有了交流的机会,那也是在真切地接触之后,他才真正地认可了沢田纲吉这个朋友。

    现在,他的眸子明亮,语气诚恳,简直像是承诺一样,说:“我会努力的!好,那么现在的目标就是能让小秋愿意去看我的棒球赛!”

    什么随随便便的目标啊。

    稻川秋根本不把这当真,敷衍地点头。

    然后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不是应该改改称呼了。”

    “什么称呼?”

    稻川秋指指身上的白大褂:“我,校医。”

    又指了指山本武:“你,学生。”

    “你应该对我恭敬一点,叫医生大人什么的。”

    “医生——医生大人……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

    山本武捂住了脸,笑声却从指缝中钻出来,稻川秋不善地看着他,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就该收敛一下了,她不高兴起来真的很可怕。

    但完全没有。

    山本武才看到她的表情,就忙不迭又把手盖了回去,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有那么好笑吗。

    稻川秋开始推他的脑袋,准备把窗子合上。他顺从地看着她关窗,然后转移阵地,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请问可以进来吗?”

    在问什么废话啊?

    他高高兴兴地扭动门把手进来了,目标鲜明、行云流水地在她面前蹲下,把自己的脑袋给她摸:“对不起,但是总觉得小秋比我年纪小。而且已经叫得很顺口了根本没办法改。抱歉——”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她很喜欢挼猫猫狗狗,除此之外,毛茸茸的脑袋也很受她的喜欢。上回她看似不经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他却精准捕捉到了她眼中一掠而过的欢喜。

    投其所好、讨人欢心。

    山本武只要想,完全可以做到极致。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人能够让他这样低下脑袋,他也不觉得有谁值得他去讨好。

    现在的话……

    她果然没抵住诱惑,挼挼他的脑袋。

    像是在揉一只德牧的脑袋,很舒服,最重要的是,他一点儿也不反抗,随便你摸。稻川秋恍惚了一下,莫名想到了上个世界的萩原研二,接着又摇了摇脑袋,那已经是上个世界的事了。

    说起来也很奇妙。萩原研二喊她“小秋”。山本武也喊她“小秋”。

    有时候听到相同的音节,居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以为又站在樱花树下。

    “算了,”她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不过是称呼而已。

    山本武一迭声叫了她好多次“小秋”,直接让她对这个称呼免疫。不过倒也有一个好处:她对他的声音熟悉了很多,有时候远远听到喊声,不用回头都知道是他。

    对称呼纠结的还有沢田纲吉。他和山本武见到稻川秋的频率相同,自然也会对怎么喊她的名字感到苦手。

    “医生……小秋……稻川……秋小姐……”

    他混乱地念了好几个称呼,每出口一个,都偷偷觑她的感情,似乎要从考官脸上找出破绽作弊。

    考官铁面无私,考生又笨得可怜,念到最后一个称呼时,他都没有得到半点儿提示。

    他哭丧着脸,走投无路,直白地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稻川秋说,随便。

    于是少年也叫她“小秋”,见她没有反对,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青涩、单纯、容易被看穿,稻川秋这样评价他,然后在心里回敬,小纲和小武。

    ……感觉像是三只小猫小狗聚在一起,怎么回事。

    确认了称呼之后,大概认为他们已经是朋友,沢田纲吉来找稻川秋的频率逐渐提高,最后和山本武的齐平。

    顺带一提,他进校医室的门,还分别有几个不同的阶段。

    最开始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敲门,稻川秋跟他说进的时候,他才推门而入,还只探一个脑袋进来,像受到惊吓就会疯狂逃跑的兔子。

    后来逐渐熟悉(主要是和山本武来得多了),他会直接推开校医室的门,然后和稻川秋腼腆地打招呼,“中午好。”

    稻川秋也跟他说中午好。

    沢田纲吉解锁了最后一种进门方式,是在一个黄昏。

    “呼呼呼、呼呼呼、”

    急剧的呼吸声,肺部收缩又扩张,挥舞着手臂、提腿狂奔,沢田纲吉觉得自己像一列破破烂烂的火车,破烂的火车之前没想到自己能够开得那么快,一路丁零当啷地掉零件,把他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氧气全部都抽空,“咚”一声撞进门里的时候,他绝望地闭紧了眼:明明一路跑过来都没事,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平地摔!

    他摔得狼狈,脸上灰扑扑地沾满了尘土,满面彷徨。

    走过来的稻川秋没有马上低下身去看他的伤势,而是抬起头,不远处几个追着沢田纲吉而来的学生就在她的眼神中败退了。

    “这废柴纲……!怎么突然有脑子了,还知道找人!”

    “老大,要上去吗?”

    “你傻啊!废柴纲不会告密,这个校医可不一定!不就是个值日…走了!你们几个废物,赶紧去打扫!”

    为首的老大骂骂咧咧,领着几个小弟往回走。几人窝窝囊囊的其实并没有混混的气势,只不过是欺负欺负沢田纲吉。

    往常沢田纲吉也确实很好欺负。

    谁能想到,他这时候有靠山了呢?

    “你的同班同学?”稻川秋问?

    沢田纲吉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心虚地说:“是,岸本他们……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这里的,结果把他们也引过来了……”

    虽然岸本他们跑了,但是如果他们没有顾忌校医这个身份,一涌而上,稻川秋也会被波及。

    想到岸本的拳头,沢田纲吉牙齿发酸地嘶了一声,后知后觉自己刚才那一摔可不轻。

    “他们为什么追你?”

    “因为他们想让我帮忙做值日,但是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所以,所以我就跑了。”

    他和稻川秋约好了今天放学的时候见面,说好了会给她带沢田奈奈亲手制作的磨牙棒——这是他发现她的喜好之后请求妈妈做的,她很喜欢。

    放学的时候,他整理背包,满怀期待地踏出教室门,身后却传来声音将他叫住:“喂,废柴纲,看你也没什么事的样子。哥几个可是忙得很啊……这样,你帮我们把教室打扫了吧!”

    沢田纲

    吉回过头,岸本笃定了他会同意,已经开始和同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今晚的球赛可一定要去看,不然绝对会后悔的!这破值日谁爱做谁做,幸好有废柴纲,哈哈哈哈哈哈哈!”

    “……抱歉。”

    沢田纲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

    他只知道自己慢慢攥紧了拳头。

    在肌肉与肌肉接触、互相使劲的作用力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体内的神经元彼此飞快地传递信号,这速度太快了,于是他的心比理智更快一步地出发——

    “抱歉。我不能帮你们做值日。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

    他说。

    沢田纲吉很少……不,他从未曾与人有过约定。没有人给他机会去守约,没有人给他机会去期待,没有人给他机会去说,“久等了”。

    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愣头青。

    然而,当有人给了他机会的时候……

    他坚定地说,“抱歉。”

    第64章 Chapter64原来我也差点将……

    “……所以你就被他们一路追到了这里?”

    “嗯……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

    岸本被他拒绝之后,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发现他居然是认真的之后,恼羞成怒地抓了过来。

    “废柴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居然敢拒绝我?”

    他下意识后退,躲过了被揪领子的命运,但这也进一步激怒了对方,岸本仿佛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愤怒地追了上来。

    要是以前沢田纲吉被老老实实抓住挨一顿打,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居然学会逃跑了,转身的时候尚且有点儿发懵,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已经没办法回头,少年挥动着手臂,第一次在校园中逃跑,简直是在跑出自己那段黑暗的岁月。

    被追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沿着熟悉的路一直跑,回过神来的时候“校医室”几个大字已经近在眼前。

    现在,他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了磨牙棒,接着懊悔地低呼一声:“怎么断了?”

    他刚才猛地一摔,条状的小饼干没耐住冲力,断成了稀稀拉拉的好几节。

    他不太好意思地想把它塞回去:“我跟妈妈说,让她重新做。”

    “反正能吃,那就给我吧,”稻川秋对他伸出了手。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

    他把这包在奔跑的颠簸中变得卖相不佳、变得很丑的磨牙棒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她手里。

    交递的过程像是某种王冠的加冕。被加冕的人是沢田纲吉,王冠是被实现的承诺。

    把东西递到她手上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手心,发着凉,像某个季节早生的冰块。他做贼心虚一样收回了指尖,接着看着她傻笑。

    傻得令人发指,傻得让人不大好意思欺负。

    稻川秋眨了眨眼,问他:“你要处理一下伤口吗?”

    沢田纲吉正想说不用,就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嘶声。他后知后觉自己受了伤,可怜兮兮地低下头,拉起裤腿,只见膝盖上都是红色,虽然只是擦伤,但也够他龇牙咧嘴了。

    稻川秋说他傻,让他自己去找能涂抹的药。

    他对她怠懒的脾性已经很了解,认命地瘸着腿去够柜子里的药,并且精准找到了需要的那几样。

    他开始给自己擦药。

    碘伏、酒精、胶囊外壳的味道很淡,混着铁锈般的血味,在空气中游动。

    少年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像是故意为之。稻川秋等了他一会儿,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说什么?”

    沢田纲吉讷讷地:“没什么……”

    “没什么的话你紧张什么,”稻川秋道,“你做什么心虚的事了?在磨牙棒里面下毒了?”

    “怎么会下毒!才不会呢!”

    他瞪圆了眼睛,急切地想要跳起来辩解。看到她蕴着笑意的眸子时反应过来,他又被耍了,登时不知是庆幸还是低落,慢慢泄了气。

    “我,”他嘟囔着道,“我只是想问,如果我今天没有按时来这里的话……你会不高兴吗?”

    他们是约好了今天见面的。为了这次见面,他狂奔了一道过来,还轰轰烈烈地被班上的混混追了一路,怎么想都付出代价巨大。

    可是……

    他偷偷觑她。

    女生的表情无波无澜,铅灰色的眸子像被夜幕笼罩的荒原,看不到尽头和深处。与他忐忑不安的心境不同,她似乎没有任何诧异、担心、在意,好像沢田纲吉来到这里和他没有按时到来,没有任何区别。

    沢田纲吉从没有遇见过如稻川秋这般的人物。

    ——就像是漫画上的人一样,不对三次元的维度作出任何反应。

    他期望从她脸上看到多一点儿笑容——别管这钟期望从何而来,反正它无知无觉地出现了——但这很难。

    她脸上的那种笑像是一尾水中的鱼:它厌恶水,而水说你必然要依赖我,所以鱼总是会游泳。

    她的笑就是鱼的游泳,仅仅作为一种生存技能。

    指望看到更多,简直像是一场白日梦。

    沢田纲吉茫然道:“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更加高兴……但是,我想,朋友的话,彼此不应该让对方更加高兴吗?”

    “所以?”

    “……所以委托妈妈帮我做磨牙棒送给你,所以跑着来见你。嗯……对不起,但我好像真的很想看你更高兴一些。”

    “你有更开心一些吗?我遵守约定的话。”

    稻川秋:“即使你不来我也不会感到失望。”

    她翻过了一页手中的书:“人活在世上就会不断毁诺,因为总会有突发事件更加重要,打断原有的计划。在利益之间权衡,这就是毁诺的最重要前提。”

    “所以,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也能够理解。你的话,一定是有别的事情拦住了你,你无能为力了吧。对别人要求能力之外的守诺,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眼中再度冒出蚊香圈:“抱歉……我听不太懂……”

    什么计划什么利益什么前提的,对于十四岁的少年而言,确实有点深奥了。

    “听不懂也没关系,”稻川秋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本来对你遵守约定不报期望就行了。”

    这下沢田纲吉听懂了。

    他的嘴唇被拉成一条直线,棕色的头发打着蔫儿地往下垂,整个人散发着“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行”的失落颓丧:“本来就……不报期望吗?”

    好可怕的打击,甚至超过了被打一顿。

    稻川秋如同深谙人性的导师:“不过你来了,我很意外。”

    沢田纲吉猛地抬头。

    “……”她有点心虚,因为对比起以前世界的“成年人”,这个世界接触的小孩都特别单纯。

    好容易逗。

    她接着道:“你能来就说明你认为我们的约定更加重要,对不对?”

    沢田纲吉猛点头。

    “你不来,我不会感到高兴;但是你来了,我会觉得认识你也不错。”

    她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之后还能给我带磨牙棒吗?我要新的。不要折断的。”

    沢田纲吉反应过来,顶着她的手点头:“我,我会拜托妈妈的。”

    “那就好,”稻川秋收手,“继续擦药吧。别把血滴到床单上,否则你自己擦干净。”

    他膝盖上渗出的血液往下滑,已经快要滴到白色的床单上  。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对不起!我知道了!”

    泽田纲吉的脸让稻川秋觉得很眼熟。

    眼熟的意思是,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们或许有过一段共处的时间,或许曾经有过长期的往来,或者……

    或者,对方在她的世界中留下过痕迹。

    结合稻川秋的异能力,她或许在前几个世界中见到过对方。

    只不过,时间让她遗忘了。

    稻川秋今年18岁。

    听上去不可思议,因为如果加上她在那些世界中度过的时间,她真正的年纪应该要超过三十岁了。但她至今仍然是18岁——哪怕去测骨龄,也同样是这个数字。

    在异世界中度过的时间并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时间是静止的。只有回到原本的世界,她的时间才开始接着走动。

    异世界没有赋予她时间。

    ——同样地,也在剥离她对于它的记忆。

    每一次的穿越结束之后,关于从前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虽然人总是在遗忘从前的,可这样的流失速度显然并不正常。

    发现自己正在加速遗忘路过她生命中的人时,稻川秋一开始曾经想过反抗。

    ……后来放弃了。

    遗忘了记忆之后,依附在记忆之上的情感也会蒸发无痕。哪怕稻川秋最初不算个对感情无动于衷的混蛋,后来也开始顺从世界的安排。

    反正都会忘记,反正最后都会变成蒸汽。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固执呢?

    稻川秋曾以为这样的状态会持续下去。旧的人被遗忘,接着一去不回。她也不再回首,只用往前跑。

    ……但是沢田纲吉的脸好熟悉。

    她有时候看着他的脸,会回想起一些片段。烽火、硝烟、异域特色的房屋、外语。

    是谁呢?

    是谁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

    没有答案。

    她也不寻根问底。就这样凑合地过下去,反正这些记忆本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

    直到这天,她如往常一般上班,推开校医室的门——

    “嗖!”

    不讲武德,偷袭哇?!

    没人听她抗议,子弹飞快掠来,携着动能和……火焰?她睁大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大脑判断出这枚子弹将擦过她的头发射入身后,她只需要原地不动就可以消除门内人的嫌疑。

    但是,好眼熟啊。

    “……”

    “…………”

    “…………………”

    在须臾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沉默。

    她伸出手,徒手拦住了子弹,异能力【食我嗅闻】驱动,物质被瓦解化为沙砾,被微不可闻的风吹走,“呼——”一段风声,最后仅存在她手中的是一簇火焰。

    明亮,旺盛,勃勃生机。

    没有燃料,也不需要氧气,不依附于任何物质,仅仅诞生于意志的火焰。

    好像有“喀嗒”一声,落下的锁被解开,尘封的记忆一股脑儿涌来,那些模糊朦胧到极致的从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烟尘滚滚,血色漫天的战场上,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哀求她不要死去。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拜托……”

    视野往上移动,金灿的眼瞳在漫天的硝烟中燃烧,汹涌光彩,分不清是青年额心的火焰更加明亮,还是他的眼睛更加夺目。

    这样璨亮的眼睛,却涌出了眼泪。

    稻川秋终于想起来,沢田纲吉的脸和谁的像了。

    “Giotto,”她有些艰涩地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原来我也差点将你全部忘记。”

    第65章 Chapter65初代回忆录(G……

    【食我嗅闻】第一次发动,稻川秋就遇到了Giotto。

    动乱不安的意大利,黄昏降临之后的街道变得危机四伏。发出“欧欧”声的鸟在地上掠过一连串的影子,Giotto低头为它们分了一点儿神,想意大利什么时候如飞鸟一般自由呢?再抬头的时候,稻川秋就突兀地出现在了街角。

    她表情茫然,看到他的时候下意识往回缩,但反应过来之后,又重新探出了身子,张嘴想要问什么,偏偏她口中吐出的音节,Giotto听不懂。

    他下意识挂上对待贫民窟中小孩的笑容,想要靠近过去安抚她。但她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握紧了手中的石块。

    “别过来,”她用日语说。

    Giotto没听懂,但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意思,停下脚步,打量她,

    女孩脸上有点儿脏,身上穿着造型怪异、有点儿破的夏季衣服,在深秋中赤着脚站在砖石路上,手里握着的石块应该是刚刚才捡的,她默默调整角度,将更尖的部位露出来,易于攻击。期间,她的目光一直紧盯着Giotto——当然了,不是什么意大利的一见钟情,她纯粹怕他偷袭她。

    Giotto曾和贫民窟中的孩子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知道贫穷是种什么东西。稻川秋看上去也很穷,穷得该去贫民窟。

    但是不同。

    Giotto觉得,她可能会在垃圾堆里翻找废品,也可能蹲在商店外面伺机偷走一块面包,甚至可能会盯紧比她弱小的目标,然后从后者手中抢走什么——总之,她用道德的不道德的法子养活自己。靠她自己。而不是贫民窟。

    他俩对峙了一会儿,她先开口:“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是你弄的?你是谁?”

    “……”

    Giotto脸上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他一句都没听懂。

    不过,来自日本的同伴朝利雨月偶尔也会蹦出几句日语,Giotto也对日语有模糊的认知。他想了想,用日语说:“你好?”

    稻川秋:“……?”

    她警惕地道:“你到底是谁?”

    Giotto仍然没听懂。不过,他也和朝利雨月学了两句,很慢地进行自我介绍:“我是,Giotto。一个好人。”

    这是朝利雨月教给他的万能自我介绍金句。

    而稻川秋:“?”

    这人在说什么。谁会说自己是个好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浑然不觉自己被促狭的同伴坑了的Giotto尝试进一步和对方沟通。但刚才那两句话已经把他的日语词库榨干。如果非要再说的话……哈哈,那他就只能在黄昏的余晖中,和对方说,“早上好”,“下午好”,“晚上好”了。

    所幸,稻川秋也已经发现了不对。

    她握紧了手里的石块。

    不久之前,她的意识卷进了一片混沌中。似乎有什么将她吞进了胃里,胃酸腐蚀她、胃壁挤压她、咕噜咕噜,一切都变得浑浑噩噩。直到这只胃终于将她吐出来、她终于再睁开眼——一切都变了个模样。

    破旧的日式榻榻米变成了冰凉的石板地面,尸体变成了人们匆匆离去的影子,屋内所剩不多的家具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室外,异域房屋陈陈排列,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属于教堂的尖顶,钟声里,她看到教堂的彩色玻璃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入夜的风将她吹得一激灵。

    发生了什么?

    谁把她带来了这里?

    母亲的……尸体,处理了吗?

    暂时得不到答案,那在陌生的环境里,首先把自己保护起来。趁着周围没人、她在墙角处找了块石头,开始挑出尖锐的那一面在地上打磨。

    没有过多久,她听到了脚步声。

    从拐角探出头,看到的便是神情温润的金发青年。发现她之后,他见怪不怪地挑了挑眉,接着意识到什么,走过来想和她说什么。

    听不懂。在说什么。文盲吗,连话都不会说?

    稻川秋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从他身上找些线索。

    首先,这附近并没有什么人路过的样子,眼前的青年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而“第一”往往代表着特殊,也许他就和她突如其来的穿越有关系。

    其次。他是清

    白的也没关系……稻川秋估量了一下,青年体型修长,身材高佻,一般而言人们说这样是帅,但在她眼里,这代表着好制辖。

    肌肉大汉跟温和青年,打起来肯定是后者好打。

    此时还没有后来丰富的看人经验、对人的战斗力也有大大的误差的稻川秋,就这样想好了短期计划。

    交流沟通、搞清楚现在什么情况、寻找解决的方法。青年如果没有恶意那就算了。有恶意的话,哪怕她死了也得给他来点狠的。

    她的计划做得很好。

    ……然后在第一步上就夭折了。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他会日语还是不会?看着青年深邃的眼窝、欧美特色的面庞轮廓,稻川秋脑海中升起一个恐怖的猜测。

    她会一点英语。

    “Whereareyoufrom?”

    Giotto沉默片刻:“Italy,howaboutyou?”

    稻川秋也沉默了:“……Japan.”

    太荒谬了,一个日本人和意大利人,用英语交流。

    稻川秋接着用英语问,“这里是哪里?”

    她已经有所猜测,但仍然抱有微小的希望,或许这只是个来日旅游的外国友人?总之,她希望自己还在日本,否则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Giotto看着她强装镇定的脸,倒是想到了昨天收到的一条情报。

    一条黑船在码头被拦下,船员看到拦船的人是他们之后,咬着牙弃船跑了。

    彭格列在不久之前的一场地盘争夺中崭露头角,船员对他们畏惧也是人之常情。但彼时彭格列尚且建立不久,派到码头上的人员数量不足,以至于后续赶到的时候,发现船上一些“货物”已经逃跑了。

    货物,当然就是被作为劳动力出售的奴隶。他们有的是自己把自己卖了,有的则很不幸,是被拐带而来。黑船出了问题之后,不少奴隶看准机会出逃,倒也给他们真的逃了出去。

    彭格列对奴隶并无兴趣,没有特意追回。不过,奴隶是没有户口的,在时局混乱的意大利,恐怕他们以后也会忍不住把自己卖给其他人,或者直接沦落到贫民窟。

    Giotto猜想面前的小姑娘就是出逃的奴隶之一。

    他委婉地问:“你是一觉醒来,就从日本到了这里吗?”

    稻川秋听懂了,说Yes。

    Giotto又问:“你不是自愿过来的?”

    稻川秋心想莫名其妙,谁会自愿瞬移到另一个国家。

    她又点了头。

    Giotto心里有数了。

    如果没有遇见,那问题自然也就放任流之。奴隶问题、走私问题……诸如此类的毒瘤都要在稳定之后才会考虑解决,彭格列虽然有整顿意大利的决心,目前却还仅是初始阶段,自身难保。

    Giotto有想过让意大利变得更好,那就必须解决这些根植在人民生活中的不良细胞体。可现在,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这些都是没有遇见的前提。

    ——见到苦难之后无动于衷,和对着弱者的呻吟一笑而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既然面前的女生是意大利毒瘤的受害者,Giotto又遇见了她,那他就不可能置之不理了。

    哪怕将她带回彭格列的地盘、给她一份工作、让她有机会赚取足够温饱的金钱,都好过放她在这街道上孤零零地流浪。

    Giotto微笑道:“入夜之后街道会很危险……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想,你需要和同伴进行交流?”

    他说的同伴自然是朝利雨月。同样来自日本,他们应该有共同话题。

    他不知道,两个人正在鸡同鸭讲。

    他觉得自己搞清楚了状况,正在伸出援手。

    而稻川秋眼里:用似是而非的问题告诉她她出现在这里和他有关。用威胁的话语迫使她跟着他走。

    青年脸上温润的笑容居然如此艰险。

    她握紧了拳头,无视了从他身上漫出的金色的光点——反正那肯定是他装神弄鬼的把戏——慢慢地,咬牙切齿地说,好啊。我跟你走。

    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然后找个机会反制他。

    Giotto便一路上领着小姑娘回家。她看上去才十三四岁模样,好矮,绷着一张脸的时候脸颊鼓鼓的很可爱,手里攥紧了石头的时候气势汹汹,他瞥了一眼,总觉得脖颈发凉,反应过来后又失笑。

    他尝试用英语和她搭话:“你昨天一个人从船上下来,有遇到了什么人吗?怎么一个人走到了这里来?是不是迷路了?”

    他们遇见的街道离码头和贫民窟都很远,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稻川秋没听懂。

    她没有条件去学,仅有的几句英语已经耗光了她的全部词汇库。Giotto这几个问题里她听不懂的词很多,又不想露怯,便点头、点头、点头。他说什么她都点头。

    Giotto很细心地发现了她听不懂的事实,不再说话,走到了她的另一边,借着高大的身型帮她挡了挡吹得越发不平的夜风。

    他身上的斗篷倒是可以给她。只是他想她一定不会接受。既然如此,不如走在她身边,为她挡一路的风,也算另一种关怀。

    她发现这一点后,紧绷的脸似乎更加紧绷了。

    Giotto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Giotto以为自己乐善好施,带回了落单的小女孩。

    然而,落单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大灰狼。

    在和朝利雨月了解了他们的聊天内容之后。

    Giotto终于明白。

    她被他挡住了夜风、两个人并排走、脸色紧绷的时候,想的是。

    ——为什么他要走到这边?他看到我拿石子尖对准他了吗?该死!

    第66章 Chapter66山野尽头(朝利……

    见到朝利雨月的第一眼,稻川秋下意识:“考斯普累?”

    日本二次元文化盛行,街头上常能见到Coser行走。在稻川秋的印象里,二次元是一群单纯(好骗)、善良(好骗)、天真(好骗)的人。

    朝利雨月穿着日本古制的和服,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神情温和,笑意如风,一举一动中皆透着君子之风。

    君子没听懂:“考斯…考什么?”

    稻川秋紧盯着他,他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语,对此十分迷惑。他穿着一身的古装,但却十分习惯似的,举止间没有丝毫迟滞。

    Giotto穿着西装,他们回来路上碰到的人穿着的也大多是西服,一眼看过去不会觉得过于突兀。

    朝利雨月的出现像是一支重锤,在她脑子上狠狠来了一记。

    她听到了胸口中发闷的咚咚脉动声。

    她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朝利雨月惊讶道:“什么年份?”

    “是的,”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现在是国际时间的几年几月?”

    朝利雨月虽然疑惑,但还是告诉了她答案。这不是机密信息,她只需要出去一问,谁都能告诉她这里是十八世纪——他只是奇怪,这小姑娘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这里是十八世纪。

    她穿越的不止是空间,还包括了时间。

    稻川秋知道异能力的存在。但是,哪怕是最恐怖的、能够动摇国家层面的选择的超越者,也从未将异能力的触手伸到时间的领域。

    是什么让她穿越到这个时代?这是意外还是蓄意为之?……她还能够回到过去吗?

    一股无名凉气从脚底往上升,最后将稻川秋的脑子冻住。在接踵而至、无暇顾及的纷乱之中,她不知道应该先给自己悲伤、彷徨、痛苦,还是大笑、雀跃、喜极而泣。

    她紧盯着朝利雨月,尖锐地问:“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这种问题该怎么骗你……难道要让全世界的人都配合我撒谎吗?”朝利雨月不明所以地开了个玩笑。

    也许是这孩子逃出生天,之后对所有人都无法信任,过于警戒了。朝利雨月认定这一点后,试图安慰她:“你放心吧。奴役你们的那艘船已经被我们拿下,船上的人都跑了,现在你是自由的。”

    “如果你想要回到家乡,可以先在我们的地盘上打工赚钱,赚了足够的路费之后走正规的渠道回家;如果不愿意再回去,也可以就这样留下来,Giotto那家伙把彭格列的地盘管理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朝利雨月说了一通,稻川秋抓住了几个重点。

    奴役,黑船,彭格列……

    她的眼神闪了闪,意识到对面的人擅自决定了她的身份。

    原来如此,把她当成了弹出来的奴隶之类的人……

    她问:“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之后再做选择吗?”

    “当然可以,”朝利雨月对他这位在异国遇到的同乡颇有好感,很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女孩站在他面前,赤着脚,脸庞脏兮兮,处于弱势,却干脆利落地扔掉了手中那块唯一能作为攻击武器的石头。

    她说,好。

    “那么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的庇护了。”

    很多年后朝利雨月都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原本以为自己面前的是弱小的、需要庇护的、容易夭折的白花。

    可她在说“麻烦你们的庇护”时,眼睛分别是在说,我一个人就可以。

    ——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因为年龄过小,稻川秋被安排到后勤工作,负责看管仓库、巡逻之类的小活计。

    最初的三个月时间,她很低调,几乎不跟任何人往来。偶尔Giotto看到走私问题会想起她,想起那个黄昏,但他太忙了,最多不过是问一句关于她过得如何,得到“不错”的答案之后便继续忙碌。除了朝利雨月想起她、会去找她聊聊之外,没人记得这个“小奴隶”。

    第四个月。

    意大利毗邻地中海,具有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冬日季节,水汽更加充沛,天气更加温和,绵绵的雨接连下了三天,负责看管仓库的人都变得懈怠,躲在雨落不着的地方打哈欠。

    骤雨转小,月光绰约。

    稻川秋也偷懒。她打着哈欠走过廊下,想要找个舒服些的地方睡觉。

    “哒、哒、哒、”

    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廊道间回弹,混着雨声变得好模糊。稻川秋的眼球往下移,雷声骤起之前、闪电落下之后,她看到雷光之间,她的身后多了一个影子。

    有人跟着她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直直地跟着她。

    “别动,”脖颈上多出一点冰凉的冷意,往下用力,她的血液渗出来作为威胁。来人说,“现在,带我去仓库的入口。否则你就死。”

    “……我知道了。”

    稻川秋举起了两只手,毫无反抗地转了脚步的方向,按袭击者的要求走。

    她的乖顺稍稍放下了袭击者的疑虑,后者维持着挟持的姿势,过了一会儿,止不住得意忘形,道:“彭格列的看守就这样放松?”

    “因为我只是外聘人员,对组织一点忠诚都没有。”

    袭击者嗤笑:“你不用说这种话试探我。放心吧,事成之后,会给你留一条命的。”

    真的会留活口吗?——显然,他只是用这话来吊着她,但胡萝卜总是对驴有用,他满意地看到女生缩了缩肩膀,步子更加局促。

    “哒哒哒,”步子声在走廊中回荡,空洞洞的一团又一团黑暗。

    还没走到目的地。袭击者有些不耐:“你不会在耍我吧?”

    他毫不留情地把刀刃往下压,原本凝固的死细胞被新的血细胞冲开,她的脖子上渗出了更多的血液,虽然比不上路易十六,那也够普通人吓得痛哭流涕。

    她的声音却很平静:“快了。”

    他有些急躁:“更快点!”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静得不可思议,静得诡异:“急什么?”

    “你——!?”

    他的耐心到达了顶点,手下用力,但中途戛然而止了去势,没有丝毫停顿,他后退一步,猛地把人扯得更紧,牢牢卡住她的肩膀,免得她突然逃跑,更好地作为他的人质。

    他急促道:“我有人质!”

    “……”

    朝利雨月平静地说:“我看到了。”

    堆叠的集装箱之上,穿着和服的青年被天窗落下的零碎的月光照亮了如玉般温和的眉眼,下半张脸却沉在阴翳之间。他的手半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只要他想,他可以挥出这世上最快的一剑。

    但他没有。他说:“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朝利雨月,彭格列的守护者之一,来自异国他乡,实力强劲。袭击者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坐在这里看着她。

    终于,他找到了一系列事件中的端倪,恶狠狠地扯了一把稻川秋的领子:“是你?!是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

    稻川秋反问:“这里不是仓库的入口吗?”

    当然是。但她没说这里有一个朝利雨月!

    袭击者怒极反笑,很想一刀把她捅死。朝利雨月的目光却如千钧重,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幸好他还有人质在手。

    而且……袭击者眼睛一转:“你们是来这里私会的!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怕我,原来背后是你!”

    “想要你的小情人活着,就让我走!不然我一刀割断她的喉咙,你哪怕杀了我也没可能挽回她了!”

    小人得志便猖狂。

    朝利雨月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你似乎对此志在必得。”

    袭击者冷笑道:“除非你一点都不在乎她。或者说你想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不用多久,朝利雨月就做好了决定。

    敌人可以下次再抓,生命的逝去却注定无可挽回。既然事情还没有走到最糟的一步,他就不可能牺牲同伴,哪怕这位同伴至今对他并不热切。

    朝利雨月道:“好,我放过你,但你必须保证——”

    “还有第三种选择。”

    稻川秋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袭击者的刀上,她的声音冷得像雨中的月光,“如果你没有刀就好了。”

    “……”

    零星月光在她眼睫的遮挡下氤氲,从朝利雨月的角度看去,她眼眸中仿佛碎开一片宇宙。然而,袭击者的视角里,她的眼瞳看不分明。

    袭击者毛骨悚然,肌肉驱使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但我的刀还在我手上。”

    “嗯嗯,现在没有了。”

    “……?”

    她第一次尝试使用异能力。此前,她仅仅是试探,没有这样突兀地对敌,但到了危急关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坚硬难摧的刀面开始腐朽锈蚀。这速度很快,如同将一片绿洲的沙漠化时间放到整个宇宙长河变演得过程中,刹那之间,他手指抓空,喉咙错愕地发出了气音。

    “嗤——”

    抓住机会的和服青年自集装箱上跃下,挥出了一剑。刃面倒映惶惶光彩,青年身姿卓越。

    如同雨中的月影,刹那而过,剑光在昏暗的仓库中一掠而过,仅在空中留下视网膜上的痕迹证明它存在过。下一刻,这把剑已经错开了骨骼,浓郁的铁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来不及再发出一个音节,袭击者死去了。

    稻川秋站在原地,挡住了朝利雨月试图掩住她眼睛的手:“这算掩耳盗铃吗?”

    朝利雨月微微笑了,一本正经地道:“算人文关怀。”

    她转过身,尸体的血液蔓延到她脚下,她擦了擦沾血的鞋尖,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杀得太早了。我本来想用他练一下我最新学的捅刀技巧。”

    朝利雨月:“抱歉。”

    他向她伸出手:“去处理一下脖子上的伤?练手的话,下次我再给你找几个对手。”

    她脖子上的伤口不深,但两次割开,血液流得很多,沾湿了她小上半身。他指出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喉咙有点疼,她无所谓地说,

    那就去吧。

    然后提醒:“记得,我的对手。”

    他笑了:“知道了。”

    青年的手仍然摆在她面前,手掌朝上,手心的血管、经脉、弱点任由取走,仿佛邀请和示弱,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垂青。

    她看了一会儿,把手放了上去。

    他收紧手指,此时此刻他以为这不足为道,很快就会被他遗忘。

    然而事与愿违。

    后来,在失去她的很多年里,他竟都想起这一瞬间的,她的手中跳动的脉搏。

    “咚、咚、咚、”

    仿佛一条汩汩的溪流,穿越他生命的山野,他以为她会消失在某一个跌宕起伏,隐匿于某一个无名坎坷,可是一直存在,一直存在——

    直到山野的尽头。

    第67章 Chapter67谁能在你目光中……

    阿诺德对此事的评价是:“或许她是间谍。”

    作为彭格列的云之守护者,阿诺德负责家族的情报部门工作,对于各种信息极敏感。他毫不犹豫道:“交给我审问她,我会将她的来历和能力都挖出来。”

    朝利雨月拒绝道:“她不是间谍。”

    阿诺德不置可否:“你如何肯定?哪怕你自诩参与了她人生的每时每刻,也无法信誓旦旦你了解透了她。何况你们认识了不超过三个月。”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内容却已足够讥讽:“你甚至说不出她到底来自哪里。”

    朝利雨月哑口无言。

    阿诺德的话尖锐却又无可辩驳。

    几个月下来,朝利雨月已经知道,稻川秋绝不是黑船上的奴隶,他们那天的初遇、Giotto的猜想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但他亦不清楚她来自何方,就连她说的“日本”,他都抱有疑虑:她看上去不像是日本的土地能够蕴养出来的人物。

    君子相交,何谈出身。朝利雨月看出她对彭格列仍有戒心,无意说出自己的来历,便没有逼问过。反正他们的交流融洽就够了。她看上去也对彭格列没有恶意就够了——但这造成了一个事实:他对她的过去从前全然不了解。

    纵使如此,他也不愿意让自己承认的友人陷入情报部门的审查中。当下抹平了嘴角,与阿诺德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僵滞之时,Giotto出来打圆场:“是我将她带回来,哪怕有问题,也是我的责任。何况她……”

    阿诺德丝毫不给首领面子,冷淡道:“没有‘何况’,在没有审查确定之前,我不会对她放下戒心。”

    言外之意便是你们可以不让我审查她,但是我会一直用警戒的目光看待她,绝不会将她纳入同伴的一份子。

    “……”

    在彭格列家族,被云之守护者盯上,又没有洗清嫌疑,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Giotto讪讪地和朝利雨月对视一眼,半晌,首领松口了:“好吧,我可以借口将她调到你的手下一阵子。但你不能用对待犯人的方式对待她。不管怎么说,阿诺德,是我邀请她来到彭格列。”

    阿诺德答应了。

    于是,这天稻川秋出门准备去仓库的时候,被朝利雨月拦下了。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和服,头发不很严肃地束起,披散着发丝,好像熬了个大夜,或者起了个大早地来找她。

    “有什么事?”她打了个哈欠,半醒不醒地问。

    朝利雨月开玩笑道:“你升职了。”

    她对此兴致缺缺:“加薪了吗?”

    “加了。现在你每天能多吃一顿饭。”

    “潜台词就是工作量也增多了吧?”

    朝利雨月失笑,但她说得又没错:“工作一开始总是困难的。习惯了之后就会变得轻松。”

    “偷换概念,”她看了他一眼,“工作量和工作难度是两回事……”

    口头上抱怨归抱怨,身体上她还是很识相地跟着朝利雨月去自己的新工作岗位。两个人穿过彭格列家族的族地,她被带着进入中心的城堡,看着空荡荡的还没有挂上装饰的墙面,她有些好奇道:“我要做什么工作?当你的同事?”

    朝利雨月道:“情报工作,你被安排在阿诺德手下,具体看他怎么安排。他这人有些严厉,不过只要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务,他还是很好相处的。”

    “阿诺德是谁?”

    “我们家族的云守。小秋,你来了这里三个月,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吗?”

    稻川秋从脑子里搜罗了一下,想起来了:“那个很恐怖的守护者是吧。听说他动不动就抓人,落到他手上的人都生不如死。”

    朝利雨月:“……”

    朝利雨月试图挽回某人的罗刹威名:“生不如死的都是其他家族派来的敌人,他们想要对彭格列不利,阿诺德当然也不会留手。”

    稻川秋不打磕巴地接上去:“我落到他手上不会也被审一遍吧?”

    朝利雨月顿了顿,转头去看她。

    她没看他,径自顾着去踩在木质楼梯的一角,像某种游戏一样,每一节台阶都要踩在同一个地方。专注的眼神像一个对“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的胜利势在必得的小女孩。

    像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朝利雨月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想她好瘦,瘦得像日本冬天地上勉强立着的枯草,两颊瘦削,沾着泥土,整个人的眼神看上去桀骜不驯,难以靠近。

    后来她在彭格列住下。周围的人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孩,有时候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还会多给她分点物资。吃得不错,慢慢地两颊处便多了些肉,显现出东亚人独特的面庞曲线,看上去柔软、可爱、弱小。

    朝利雨月和她接触的几个月里,看着她慢慢变化,身上尖锐的刺好像都抚平了、消失了,他心里为这个同乡高兴,期望她能快活些、自在些。他本以为她会回到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与懵懂,以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上。

    可是现在,她用天真的口吻问他:“是因为我来历不明,看上去很像间谍?”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道:“我也觉得我像间谍。你们之前肯定查过我的背景了对不对?”

    她冲他狡黠地笑了:“但我打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知道我来自哪里。”

    ……也许她来自天外。无人知的天外。

    朝利雨月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想太多,阿诺德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不喜欢他的话,之后我会把你调到我的部门,这样你就不用常见到他了。”

    “这是承诺吗?”

    “是哦。要拉勾吗?”朝利雨月想起故乡的承诺仪式,笑着伸出了手指。

    她望着他的小指,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与他勾住小指晃了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一定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如果不是时光总爱玩笑的话。

    告别了朝利雨月,稻川秋敲敲面前的门。

    咚咚咚。

    “进,”里面的人说。

    她推门而入,坐在办公桌后的浅金发青年头也不抬,正在处理些堆成山高的文件,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他道:“把这些文件整理一遍。”

    “怎么整理?”

    “用你的办法整理。想怎么整理就怎么整理。”

    他要从她的各种行为习惯中,找出她的破绽。

    吩咐完这两句后,青年再次伏首,沉浸到工作之中去。稻川秋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够让放下一大堆文件去盘问。

    稻川秋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

    ……好像真的只是让她整理文件。

    那就整理吧。

    她手脚利落地解决了堆得比她人还高的文件,动作又轻又快,像过窗而出的风,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一开始,青年还记得她在身旁,但很快,便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她的存在。

    “……”

    阿诺德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夕阳余晖从窗外斜落,撒在苍白的纸张上,带来徒劳无力的温度。他将最后一页文件合上,站起来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均匀的、绵长的、代表着侵入的呼吸声。

    他把视线移开,片刻后找到了目标,落到沙发上。

    这是属下布置

    的、方便他休憩的沙发,但他一向没有这种需求——工作狂哪里需要休息——它便落灰闲置了很久。

    今天终于有人使用它。

    女孩窝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眼睛紧闭、在睡梦中也抿着唇,脸上显出熟睡的惘然和彷徨的不安,三个月来留长了一些的头发胡乱地披散着,被她的口水打湿,她浑然不觉,手指收紧,抱着手臂上的外套,睡得昏天暗地。

    阿诺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作为彭格列的云之守护者,阿诺德曾潜入敌对家族获取情报,被家主的美艳情妇勾引,也曾和赌场的女老板交锋作对,换取整个赌场的出入名单,也曾……他曾有很多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

    前提是女人。

    眼前的甚至算不上女人。十三四岁,本就矮小,蜷在沙发上的时候像只可怜到头的小犬,引人垂怜或者掐死。

    阿诺德总不能掐死她。

    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根本没有应对这样的小孩的经验。蓝宝的年纪倒是小。可是蓝宝又不会跑到他的办公室睡觉!

    就在云之守护者难得感觉手足无措的时候,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终于有了醒过来的架势。

    “别……等等……”

    她嘴里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不知是在祈求着谁、祈求什么,肩膀颤动着,似乎要从睡梦中挣脱,抓住现实的什么。

    阿诺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然后被她精准抓住了手臂。

    阿诺德:“……”

    罪魁祸首在噩梦中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张冰山冷脸,猛地往后仰头,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嘶”声。

    噩梦的场景飞快自脑后掠过抽离,记忆逐渐回笼,片刻后,她想起了现在的场景。

    她松开手,一骨碌爬了起来,诚恳道:“你工作完了啊?”

    阿诺德看着她,在她的眼神变得疑惑的时候,凉凉地出声:“你的口水流到脸上了。”

    她自信地说:“你肯定是在耍我。想要骗我出丑。我说得对不对?”

    阿诺德:“……”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不明的灾星降临不可解生物。

    稻川秋:“……”不会吧。

    她伸手摸了摸嘴角,发现湿湿的,肉眼可见地整个人都石化了。

    看着小姑娘呆滞的表情,青年的嘴角不可见地扬了扬。

    稻川秋胡乱抹了抹脸,像只猫给自己舔毛,抹得乱七八糟,好丢脸。

    丢脸的事多了去了,不缺这一桩。她马上淡定下来,眼睛亮晶晶地抬头:“你工作完了吗?我可以下班了吗?”

    阿诺德反应过来,抬头意识到天还没有黑,今天他的工作速度变得比往常更快了。

    工作量不变,他的状态也正常,唯一的变量是多出来的她。

    阿诺德沉吟问道:“是谁教你这些的?”

    她整理文件的方法很有效,比常规的分门别类更胜一筹,不管是在彭格列内部,还是其他家族中,他都从未见过。

    他顶着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到底是谁?”

    “嘿嘿,”她全然不怕他的威胁似的,很得意地笑了一下,“你猜。”

    也不管嘴边的口水擦没擦干净、看起来傻不傻。

    Giotto特别交代了不能用对间谍的方式对待她。阿诺德无法直接对她严刑相加,只能侧面观察她。

    观察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本事。没有破绽能够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要他将目光长时间大幅度地投诸在某人身上。

    此时,面对她的挑衅,他不以为意。淡淡地说,走吧,下班。

    他接下了这份挑战:

    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都不在我眼中露出马脚。

    第68章 Chapter68露水幻电(初代……

    稻川秋还未出生时,父亲就抛弃了她和母亲。母亲对她的感情复杂,有时候用针刺她,有时候抱着她埋头痛哭,有时候把她推下楼梯,有时候不止地亲吻她的额头说妈妈爱你。

    稻川秋对这些的记忆却很浅淡。对于她而言,更加艰难的是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钱冬天就没有暖气,没有钱就会死。母亲不怕死。她怕。

    她蹲在零售机旁边等别人偶尔落下的零钱,在垃圾桶里翻废品拿去卖两个钢镚,一开始她觉得别人看她的目光好不舒服,后来她懒得在意,踮着脚去捡空瓶子。

    但就算这样也还不够。

    她毕竟年幼,赚不到什么钱。母亲彻底放弃了人生之后,她也跟着饿肚子,两颊瘦削,身体单薄,穿的衣服都破烂。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很久,或许她都活不到长大。

    ……可突如其来地,她穿越了。

    她不觉得自己是天选的幸运儿,不认为自己是文库本小说中的女主角。她把这当成一场阴谋——管它针对谁的呢,反正她被波及了。但她不想死,所以打起警惕,把所有人都列为敌人,不要相信他们——

    失败了。

    彭格列是个好可怕的地方。你根本没办法在体会过它之后又远离。虽然穿越回了两百年前,可是稻川秋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从前的要好过太多,她吃穿不愁,有人陪她说话,也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大家都是发暖的光源体,彼此靠近之后简直成了无坚不摧的恒星。

    “彭格列统一里世界之后,我们去偷Giotto的酒庆祝吧。”

    她坐在屋檐上晃着腿,蓝宝躺在她旁边,懒洋洋地说,可以啊。失败了别供出我就行。

    “你们两个已经失败了!”G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抬头骂他们两个,“吃东西别一个劲往下掉行不行!彭格列下面包渣子雨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

    坐在屋檐上的少女将干巴面包一把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张开手心表示不是自己干的。

    G没好气道:“擦擦你的嘴!”

    她伸手擦了擦,仍然笑。

    G心累地“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稻川秋嚼吧嚼吧脖子梗出二里地把面包吞进肚子里,转头怂恿:“顺便把G的……”也偷出来。

    蓝宝还没听完她说什么就开始呱唧呱唧鼓掌表示拥簇。

    G黑着脸再次拉开窗子,“嗖”地射出一箭,把这两个小混账给赶跑了。

    看着两人在屋檐上跑掉的背影,G回头看Giotto,虽然没有明说,但眼中意义不言自喻:看看你把他俩惯成了什么样!

    满打满算稻川秋来彭格列已经三年。三年里,阿诺德始终没有抓到她的把柄,她却已经和彭格列的众人打得热火朝天,连蓝宝都能被她拐带跑了。——如果她真是间谍,彭格列家族直接全员覆没得了!

    G道:“她真是一点都不怕生了。天天跟着老板到处晃悠!”

    坐在首位的青年微微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她还小,正是到处玩的时候。”

    G头疼道:“她还小?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有多受欢迎。”

    金发青年手指交叉,笑道:“你不也是还在纵着她?”

    “……那不一样。”

    意大利民风开放,十几岁的姑娘正是被追求的年纪。在彭格列的领地上转一圈,稻川秋能收到捧都捧不过来的鲜花,想要约她喝杯咖啡的小伙子数不胜数。

    G那天带着她一块儿出门,路上眼睁睁看着四个小伙子红着脸跑到她面前塞了花就跑,两个毛头小子装模作样故作镇定地吻她的手问能不能和她私下聊两句,还有三个走到她面前就闭着眼睛猛地大喊“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其中一个举起来的玫瑰花差点插进了G的眼睛里。

    他脸色黑得像煤炭,看她把人一个个打发跑,勉强缓和下脸色,问她:“平时你遇到这些人多吗?”

    她委婉地说:“你们意大利真的民风很开放。”

    她小声地跟他吐槽:“但是为什么每次都请我喝咖啡呢。我不喜欢咖啡。如果他们请我吃冰淇凌就好了。我要那个巧克力味的。”

    G:“……”

    感情拒绝人家还是因为没请到她的心上!

    他去路边摊给她买了个冰淇凌。摊主把三个巧克力球攘在一起,高得能把她的脸遮住。她啃了一口牙齿发冰,含糊地应G让她别同意任何人邀请的要求,吃完了之后又慢吞吞地问:“但如果他们请我吃冰淇淋的话怎么办?”

    G:“……”

    他不可置信地问:“彭格列没给你冰淇凌吃吗?”

    “可是别人请我的话是免费的。”

    “我给你的也免费。”

    “但你又不会一直给我。”

    “他们就会一直——算了。你想吃冰淇凌就来找我。用不着找别人!”

    她舔着冰淇凌,斜睨着他:“真的?”

    “真的,”他嗤笑,“我还会骗你不成。”

    “那拉勾吧,”她空一只手伸出小拇指,一本正经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他头疼:“你跟着蓝宝都学了些什么?”

    “不是蓝宝教的。雨月教的,”她说。

    他两拉勾约定,晃了晃小拇指后,G莫名其妙欠了稻川秋很多冰淇凌。之后一路上她又让他给他买别的口味,被他拒绝了:“小孩子不许吃这么多冰的。”

    生怕她反驳,他飞快举例:“你看蓝宝就不吃那么多冰的。你该和他学习。”

    “首先,蓝宝不喜欢吃冰淇凌,”她字正腔圆地反驳,这两年她的意语水平进步得好快,“其次,他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了。”

    “你怎么不是小孩子了?”

    她自得地仰头:“才不会有人给小孩子送玫瑰花呢。他们想泡我,我知道。哼哼。”

    ……你真的知道吗。G欲言又止地看她舔冰淇凌。那群小伙子知道她拒绝他们的理由是不爱喝咖啡,恐怕都要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真的不能再给我买一个吗?”

    红发青年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不能。下次想吃,就等到一天……三天。三天之后再来找我。”

    稻川秋撇嘴:“嘁。”

    不高兴的意思很明显。好在她还是听话的,没有跑去找别人给她买冰淇淋,一个人举着巧克力甜筒小口小口地舔,最后剩一点儿,张大嘴巴,“啊——”地塞进自己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她不喜欢日式饭菜,但干巴的面包和甜甜的冰淇凌都很得她心意,吃完以后还要细细回味,恋恋不舍。

    “真的不能再吃一个了吗?”

    “不许。”

    G揪着她往回走,那不勒斯正值夏日,空气干燥得灰尘乱舞,在黄昏的鱼尾一般金灿灿的阳光中折出丁达尔效应,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灰尘上,便如胶片相机,足够时间记住这刹那。

    G一开始对稻川秋没什么特殊观感。既没有朝利雨月因同乡情谊而起的友好,也没有阿诺德那样因职业而起的敏感质疑。

    他对她的初印象仅仅是那个Giotto带回来的小姑娘,后来逐渐在她身上加各种标签:朝利雨月庇护着的小同乡、阿诺德至今还在观察的“小间谍”、能力来源不明却威力极大的小姑娘……

    最后这些标签是怎么贴上去的,又怎么被撕下来。

    剥去层层标签,他看见的便只是她一个人。

    唉呀,稻川秋。

    他垂下眸子,道:“加百罗涅家族昨天派人来提交了一份申请。”

    Giotto猜测道:“什么申请?重要的话,你昨天就会呈到我的面前。如果无关紧要,你也不会提起它。所以它很特殊是不是?”

    G道:“他们的家主提出联姻的请求,以此增进我们的合作关系。”

    作为距离彭格列初代目最近的助手,岚之守护者脸上常年无表情。没有表情就能防止他人的窥探,就能抹去他身上的破绽,就能防止有人从他的神态中找出端倪。

    此时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却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不赞同与冷淡。显然,他全然反对这一提议,只不过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接洽,他不得不将之汇报给首领。

    他的首领看上去从容许多,微笑道:“罗德曼看上了哪位姑娘?还是说他的属下有了心仪的情人?”

    罗德曼是加百罗涅初代的名字,他和Giotto私交不错,两人私底下互称名字。

    G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希望可以求娶稻川秋。”

    他念“稻川秋”这个日文名字时,语调丝毫不打磕巴,仿佛已经念过很多回。也是,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Giotto道:“他和小秋接触过?”

    稻川秋虽然也会跟随不同守护者前往不同的战场,但平常她只会在彭格列的领地停留,罗德曼是从哪里认识的她?

    难不成是听过了她的名字,想要加深与彭格列的合作关系,这才选择牺牲自己的婚姻,求娶对方?

    Giotto道:“转告罗德曼,他本就是我们的盟友,不必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他的婚姻不该如此儿戏,他该将陪伴他一生的位置留给他爱的人。”

    “问题就在这里了,”G说,“他说这不是玩笑,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她。”

    “可他们此前从未接触过,哪里来的真心实意?”

    G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语气却隐隐讽刺:“准确来说,他们见过一面。”

    “加百罗涅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回去之后不断想起她的脸,最后他确定自己陷入爱河。他希望能够娶她。”

    G的记忆力很好,在他意识到对方写了什么之前他已经读完了信。信中华丽的辞藻无处不体现了意大利人的浪漫与轻浮,读得人牙痒痒,恨不得把信糊回他的脸上去。

    他言简意赅地评价:“不靠谱的男人,嘴上倒是很会说,谁知道他到底打什么注意?”

    Giotto没有制止他的不礼评价。

    金发首领接过属下递来的信展开。薄薄的纸上,好友的字迹逸然洒脱地写了一行又一行。从前,Giotto看着这道字迹写理想和未来,计划和成果,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今天却不同,这字迹更加俊逸、满怀憧憬,写字者的字尾高高地飘起来,亦如他的心,迫不及待地书写对一位姑娘的热烈情感。

    “我确定我会爱她一辈子……这种感觉很玄妙,哪怕我往常不敢许诺,此时也笃定……我对她一见钟情……倘若可以,我期望能够与她共度余生……”

    首领沉默着看完了这等情感洋溢的信,将它仔细地收好,塞到了文件的最底层。

    他淡淡地评价:“加百罗涅太冲动了,也太莽撞……他没有考虑过更加长远的未来,便轻言许诺……彭格列也不

    会容许家族成员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情感。小秋又太小——无论如何,他的请求,都只能被驳回了。”

    首领只字不提自己连称呼都变了的事实。

    他径自转移了话题:“阿诺德在巴里那边的部署已经快要完成了吧?”

    坐落在意大利东南部的巴里是普利亚大区和巴里省的首府,因坐落在濒临亚德里亚海的肥沃平原上,自古以来都是走私路线的天堂。里世界势力在此交错复杂,彼此制衡,谁能够将巴里咬下,谁就能说自己拥有了一统里世界的能力。

    G听到他的询问,沉如冰水的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已经快要结束了。战争……快要结束了。”

    意大利动乱不断,里世界的波动更是让平民百姓难以生计。彭格列倘若能够统一里世界,意大利人民就可以在他们建立的秩序下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哪怕他们不能肯定百年后彭格列仍然繁荣,但只是这一时的安定,也足够兴奋了。

    “已经很多年了啊……”Giotto想到这些年的经历,声音低了下去,怅然若失。

    这些年彭格列不断扩展,多了很多伙伴,也多了很多的地盘,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失去了很多同伴的生命……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彭格列诞生在这片动乱的土地上,初衷正是给人们带来安宁与平静。携带着理想的人们加入了彭格列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自己和他人的死亡。

    对于同伴的死亡要哀悼,接着站起来继续冲锋;将自己的死亡埋葬进土地,来年坟墓上开出的花被同伴们祭奠。

    死亡并不可怕。Giotto已经习惯了失去,同时对自己可能到来的死亡表示坦然。哪怕有一天他死了也没关系——

    他只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够长存。

    活着的人的意义就是将死去同伴的意志承载。

    金发首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站在高楼,他能看到很远,看到彭格列庇护下的人们走着停着,就这样又度过一天。

    远处,蓝宝和稻川秋又找了个房顶,趴在屋檐边,钓鱼一样往下面扔面包渣。墙下是张大嘴等着的小孩儿。

    她的干巴面包早就吃完了。难为蓝宝还愿贡献出自己那份,给她逗小孩儿玩。

    多么美好的一副场景。

    ——他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日常。

    金发首领回眸,辉光将他的眸子映得熠熠生彩,岚之守护者听到他用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全力以赴,拿下巴里。”

    “是!”

    他行了个礼,知道这是总攻之前的最后号角,难耐激动地转身离去。

    屋中只剩下首领仍然站在窗边,凝望着这片被他庇护着的土地。

    倘若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

    人常说“倘若”,常说“假设”,常说“如果”。

    倘若我不去做那件事就好了,如果美好能够恒久的存在就好了,假设一切都随着我的心意走——

    命运说,哪里来的倘若、假设、如果呢。

    命运毫无感情地游离在每个人的周围,如同等待着爆炸的粉尘。蹴尔提升的温度、事态没有尽头地向着无法预测的方向驶去,最后发出振聋发聩、毁灭世界的一声巨响——

    “轰!”

    世界痛苦地颤动着,嗡鸣着,开裂出深深的沟谷,在大地上不断蔓延。

    死亡在战场上肆虐。意识到无可挽回的颓势后,敌人破罐破摔地发动了自杀攻击,哪怕是死也要带一个对手陪葬。

    血染红了大地,几乎没有人身上完好。每个人的脸都涂上铁锈的腥气,所有人都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彭格列倾巢而出,攻向敌人。起初一切顺利,但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敌人居然还有杀招。

    二十一世纪,枪支弹药威力巨大,却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远,对于它能造成的伤亡,稻川秋总抱有朦胧的猜想。

    十八世纪,火药尚未发展到极致,却如原始的石刃,散发出凛凛的死亡。

    一轮大炮倾泻在战场上,措手不及的彭格列被当成靶子,许多人当即倒下,虽然雷守部门的人飞快挡上,但还是有很多人失去了战斗力。

    蓝宝拉住了想要跑出去的人:“你要去哪里?”

    “绕后,”她说,“我能把它们的弹药和火炮都瓦解。你知道的。”

    半睁着眼睛的青年拉长了声音道:“别当我好糊弄啊。你是要深入到他们的营地里去吗?你是想找死吗?”

    “我才不会死呢,晦气晦气,”她说,“我只过去一会儿就好。很多人根本不用死的。只要我过去。”

    蓝宝仍然抓着她的手不放。

    在稻川秋到来之前,蓝宝是所有守护者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因为他的天赋和背后家族的势力,大家都优待他,将他看作吉祥物,纵容着他到处乱跑,“指望那个小鬼有什么责任感,”他有一次听到G在背后说他,“他年纪又小又爱捣乱,随他玩儿去得了。”

    年纪小是该被纵容的啊,他想。

    大少爷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优待纵容,过得自由自在。偶尔家族也需要他的能力,但他天赋卓绝啦,随随便便就能完成,根本没必要多费心。他过得好快乐。

    ……然后稻川秋就来了。

    这家伙比他年纪还小,性格比他还活泼捣蛋。如果说一开始对他还有点儿警惕、表现得冷淡,那么慢慢地熟了之后他俩就开始一块在彭格列的领地里乱跑。蓝宝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合他心意的人。

    蓝宝心想这样也不错。有个伴儿一块玩。天塌下来有人扛。那些打仗啦情报啦,这些事情给大人干去呗!他俩玩儿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不觉蓝宝就变成了大人。

    蓝宝看着面前脸上抹着灰和血的少女。他发现稻川秋已经十七岁了。但他十八岁。

    他是比面前这家伙大上一岁的大人噢!

    那些打仗啦保护啦,这样的事情放在蓝宝和稻川秋面前的时候,就该蓝宝来干了。

    他轻声道:“交给我,你别去。我会解决的。”

    “你?”她怀疑地说,“你这家伙别吹牛啦。”

    “哼哼。本大爷说到做到,你不是喜欢那什么……拉勾么,来吧,我们拉勾。”

    他伸出手:“拉勾承诺,我会保护大家的。”我会保护你。

    “……”

    稻川秋也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拉钩上吊,许诺一百年,不许变。

    稻川秋已经和彭格列的许多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G欠他很多冰淇凌,朝利雨月说以后一起和她回日本故土探望,阿诺德说她可以永远在他的地盘休息,Giotto承诺彭格列胜利之后不用偷,他藏着的酒可以给她,斯佩多说过了……

    不知不觉间她和这么多人许下了承诺。

    此时此刻,稻川秋以为承诺就是死了也要完成的东西。

    “砰。”

    ……直到她的喉咙被洞穿、熟悉的身影目眦欲裂地向她扑来,金色的粒子氤氲朦胧,铺满眼前时。

    她突然想起来。

    死了。就是死了。

    ——哪里来的,死了也要完成呢?

    死了就是死了。

    没有任何回转的死。

    是谁在哭泣?是谁在彷徨?是谁在后悔?

    “一定还会有……别的方法……拜托了……不要……我们的承诺……”

    沙石飞走的混乱声,火炮被摧毁之后的诡异寂静,血液在大地上铺满的声音,青年祈求的声音。

    滴在她脸上的泪水。

    金色的粒子嗡嗡地哭泣着。

    ——一切的一切,都化为尸体上的鹫鸟,群集着扇动翅膀,啃食她的意识和生命。

    “……”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地上的尸体的影子还在风中微微晃动着,陌生又熟悉,异国的庄周长吟,谁是庄生,谁是蝴蝶?

    仿佛她做的一个幻梦,属于彭格列的故事烟消云散,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承诺是什么呢?情谊是什么,关于你——又是什么?

    冰冷的泪水在脸颊上一滑而过。

    稻川秋想,我将铭记这个梦一辈子。哪怕它可能是一个梦。

    梦却如露水幻电,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仅仅是错愕的光影,而后飞快消逝、消逝、消逝——

    被遗忘的一去不返  ,铭记着的痛苦不言。

    直到彻底遗忘,直到辜负这个梦。

    第69章 Chapter69太太太…太奶奶……

    “你是彭格列的人?”

    稻川秋放下手,火焰消散在空中。她看向房间的暗处,果然有人道:“我不是。但你又是谁呢?——现在我是真的好奇了。”

    软软糯糯的婴儿声音,在此刻的场景中显得分外诡异。更加诡异的是从阴影中走出的人:这竟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婴儿!

    帽檐上趴着一只吐舌头的蜥蜴,婴儿的声音纯真可爱,口中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我本以为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现在看来这是我的判断失误。”

    “你是谁?”

    稻川秋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眼神诡异地打量,片刻后神情怪异道:“现在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连婴儿都开始出来接活计养自己了?”

    婴儿幽幽叹道:“生活实在艰难,自然只能出来献丑。”

    “但总没有人开价杀我吧?”

    “当然。你来历不明,突兀出现,这世上都没有人认识你,又有谁会悬赏要你的命?”

    “可你刚才对我开枪了吧?你想杀我。”

    “只是试探,”杀手辩解,“我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个人的人头。”

    “那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沢田纲吉。”

    稻川秋微微后仰了。她想到了沢田纲吉的那张脸。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觉得熟悉,只是不明白这熟悉从何而来。到了现在,她恍然大悟,沢田纲吉——

    Giotto。

    那个头发是金色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如同火焰一般庇护着意大利的青年。

    “你真的不是彭格列的人?”她喃喃。

    “不是,但我欠了彭格列九代目一个人情。”杀手道。

    “我想那个人情一定很大。”

    杀手微微颔首:“大到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培养一个怎么看都毫无长进可能的弟子,好让他以后继承彭格列十代目的位子。”

    “转眼就已经传承到第十代,转眼一百年都已经过去了两个。”

    稻川秋又道:“你以为我的来历不明,或许是针对彭格列的阴谋?”

    她自顾自道:“但是来历不明而已,何至于用这种必死的杀招。啊,我知道了,还有其他因素——我的名字?”

    女生眨了眨眼,说话的时候,铅灰色的眸子像蕴着雷电的阴云。忽而她抓住了这场对话的线索,骤而如电,女生转目看了过来,眼眸如阴雨天中穿破了黑暗般明亮。

    “……”

    Reborn曾经看过彭格列的家族史,陈旧泛黄的纸张上有初代的所有人的图像。那上面有稻川秋。他也曾应邀到彭格列的领地中做客,穿过古老的城堡时,他见过一张画像,画像上的那个人亦是稻川秋。

    十八世纪,油画盛行,受限于风潮、技法和材料的影响,画师笔下的人物总是失真,却又能灵诡地摄住人物的一丝神韵。

    Reborn曾在那张少女的画像前停住脚步,问这是谁?

    九代目道,匆匆离去的灵魂,被初代们念念不忘的名字。

    英年早逝,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屡屡提起的名字,最后几乎贯穿了初代们的人生。

    Reborn其实早听过她的名字,但还是想要确认。就像你常在生活里听过历史人物的名字,可看到书上的他的画像时总是愣住,心道原来如此,长这个样子么?

    画像上的人坐姿勉强端正地坐着,老老实实没有跑掉,但这也已经是极限了——动作上,她捧着一块面包啃得眼睛瞪圆,也不顾面包屑往下掉。

    她不耐烦坐得好端正、好长时间来画一幅画,这便是她唯一留下的画像了。

    画师恐怕也有所预感,于是珍惜地描摹她五官的轮廓、微微上翘的唇角、铅灰色的明亮的眼睛。

    侧脸的符文的耳饰坠着金色,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Reborn将这画像看过一遍,不再问其他,同九代目离去说其他的话题。

    后来他偶尔再来彭格列,路过的时候也会看一看画像中的她。在其他的端庄的画像中,唯有她俏皮得好像马上要跳出来狂奔,留下一地的面包屑。

    哪怕过了很长时间,画像浮黄,她的灵动亦穿破光阴与维度,在人的心脏上重振。

    “稻川秋。”

    女生说,“是因为我的名字,对不对?你曾经在别的地方——八成和彭格列有关——见过我的名字,加上我不明的来历、出现得突兀,你认为我绝不无辜。”

    她碾了碾手指,嗟叹:“真可怕。如果真是巧合,真是无辜人,刚才可就死了。”

    “但你并不无辜,”杀手道,“能够接下我的子弹,何愁在里世界混迹,你却至今默默无闻,在这乡下村镇隐姓埋名,是有什么目的?”

    “还有,”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她。

    他看到她的侧脸边的耳坠,金光隐隐明亮。

    “稻川秋——这个名字是巧合,还是说你,穿越了两百年呢?”

    “问这个问题……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巧合的重名吧?怎么会有人能够穿越时间?”

    杀手挑眉道:“波维诺家族研制的十年后火箭筒,能够让使用者与十年后的自己置换五分钟,达到穿越时间的目的。”

    他似笑非笑:“波维诺可以,其他家族自然也可以。谁知道漫漫长河中,是否有人掌握了玩弄时间的能力?”

    分明是婴儿模样,杀手的锐利却刻薄地搅动空气,随时做好剖开对手伪装的准备,叫人如刃抵喉。

    从没有人敢在第一杀手面前卖弄情报与信息,因为一旦开始谈话,节奏就会落入杀手手中,从此被他牵着走,无法抵抗。

    稻川秋却眨了眨眼。

    “实验,哦,”她恍然大悟,后知后觉道,“我懂了。是因为谁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时间的实验,才把你变成了这幅样子对吧……我就说嘛,彭格列不该这么刻薄,雇佣婴儿工啊。”

    “……”

    Reborn又想起了画像上啃面包的小姑娘,以及在资料上看到的初代的“稻川秋”。

    他原本尚有疑虑,现在已经确认无疑。

    ——她就是那个被记载得“顽皮乖张、到处捣乱”的稻川秋啊!

    第二天,并盛中学。

    沢田纲吉因新来的家庭教师说的话而心神不宁,在楼梯上出神摔倒,咚咚几个台阶,被山本武搀扶着前往校医室涂药。

    “好倒霉好倒霉,好痛好痛……”

    棕发少年无精打采:“早知道就不走那条楼梯了……以前也不会摔倒啊。所以果然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家庭教师吧……”

    “什么家庭教师?”山本武好奇问道。

    “嗯……就是一个奇怪的婴儿啦。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里,说服了妈妈,说要把我培养成什么黑手党首领……哈哈,好冷的笑话……你也觉得好笑,对不对?”

    沢田纲吉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干笑了两声,脸上表情丧得三魂出窍二魂升天:“怎么会有人来捉弄我啊,到底是谁……可恶,这种事说出去真的很像笑话……”

    山本武却没有马上回答他,两人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

    正在沢田纲吉忍不住想问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的时候,山本武低声道:“啊。好巧。这里也有一个婴儿,戴着西装帽子,穿着西装。还有一只蜥蜴……”

    这描述越说越可怕啊  !

    沢田纲吉惊恐道:“他在哪里?我们绕道走!”

    “恐怕不能绕道了,”山本武耿直道,“因为他就在我们的目的地。”

    “……?”

    顺着山本武的手指方向,沢田纲吉眼前一黑地看到,校医室的窗子内,那个奇怪的婴儿正在喝茶。

    而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好就是他们并盛中学唯一的校医,也就是他们此行要找的对象,稻川秋。

    ——他们两个正面对面坐在一起!!

    沢田纲吉“啪”地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喃喃:“也许我还没有睡醒。”

    但是真的有人会在梦里平地摔吗?

    山本武丝毫不知他混乱的脑子,爽朗地拉着他:“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哇,感觉上就很有趣,我也想加入进去啊!”

    不要这么乐观啊山本同学!你连他们说什么都还不知道,哪里来的“有趣”评价啊!

    伤残人士沢田纲吉无力反抗同伴,只能一拐一拐地过去。刚刚推开校医室的门,他就听到了毫不留情的嘲笑声。

    不用说,Reborn笑的。

    “……”沢田纲吉涨红了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你这个小婴儿不应该在摇篮里面爬来爬去吗!”

    该在摇篮里爬来爬去的小婴儿犀利地评价:“平地摔大王需要在摇篮里爬来爬去,我可不需要。”

    “平地摔大王是什么,不要随便给别人取外号啊你这家伙!”沢田纲吉满脸通红,“所以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的吗?”

    “嘲笑你……”Reborn沉吟道,“难道你平地摔的频率已经高到每天一回,能够让我随时随地嘲笑的地步了吗?”

    “……你!”

    把未来弟子气得哑口无言后,杀手长叹:“嘲笑你只能算是顺便。”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见我的朋友。”

    “朋友?!”

    沢田纲吉惊呼。

    “那不然呢?”杀手幽幽道,“彭格列是我的盟友。她与彭格列关系匪浅。我们怎么算不上朋友?”

    沢田纲吉被巨大的信息量接连砸晕。他脑子宕机,茫然“啊”了两声,猛地提高声音:“小秋——和彭格列关系匪浅?你在说什么啊!”

    “你看她否认了吗?”杀手好整以暇地举起了咖啡——等等,哪里来的咖啡机!

    沢田纲吉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稻川秋,然后彻底绝望了。

    她正在翻着几本陈旧的书,神情寡淡,并没有反驳Reborn的话。

    “对了,”杀手没忘了补刀,“按照辈分,你不该叫她‘小秋’。”

    “你该喊她,太太太……太奶奶。”

    第70章 Chapter70被拼起来的诺言……

    “这是什么……玩笑……”

    沢田纲吉捂着脑袋,孱弱地呻吟:“就算你说我以后要继承黑手党,都好过你说她是我的祖宗好吗!虽然这两个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可言!”

    “回家吧,回家去吧,你适合当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婴儿杀手的存在啊!”

    杀手从椅子上跳下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小腿一脚。原本就瘸腿的病患顿时失去平衡,可怜巴巴地往前摔,咚!好可怜。

    他眼角迸出泪花:“你在干什么啊!”

    “对不知底细的杀手如此不敬,可是会有失去性命的风险噢,”杀手萌萌地说,“我只是给你一点小教训。”

    “这算什么教训啊……!”

    山本武趁着一片混乱,凑到了稻川秋旁边:“咦,你在看什么呢小秋?”

    他的目光散漫地落在女生捧着的书上,忽而凝住了。

    好奇怪……眼熟得过头了。

    他的视线在女生和她手里的书上来回偏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这上面的人,难道是你吗?”

    沢田纲吉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好重的书,这是什么啊?名著大部头吗?”

    国文学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对体量庞大的名著十分畏惧,说到的时候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国文老师藤本险恶的脸。

    “但小秋的脸怎么会在名著上面?”

    山本武挠了挠头:“看上去很像是历史什么的……而且这些书都好旧啊。”

    他比划了一下:“感觉碰一下就会散掉。”

    杀手为他们两个揭秘:“确实是历史。”

    “这些是彭格列的家族史。作为里世界的统治者,彭格列迄今已延续到第九代,漫长的时间中,显赫的历史理所当然被记载入册。”

    “不管是初代的经历,还是他们后来的结局……都被记载下来的家族史。”

    “初代退位之后,携同伴退居日本,改名沢田家康,”稻川秋的手指落在脆弱的纸张上,道,“原来,他们后来真的来了日本么。”

    Giotto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无论是从居住环境和饮食,还是生活习惯考虑,他选择退居的地点时,都该在欧洲那片地带考虑。

    可他偏偏远渡重洋,来到了对他而言本是十分陌生的日本。

    稻川秋想起了她曾经和Giotto说过想要回到日本。

    那时又是夕阳,五月的黄昏暖洋洋地铺撒在彩色的建筑上,她倚着城堡的栏杆,俯瞰灰鸟叼起零碎的日光,高兴地说,“雨月说以后陪我一起回日本去。”

    “你们两个倒是投缘。什么时候回去呢?”

    “没想好,”她托着下巴说,“可能要很远之后了。其实我有一种预感,哪怕我回去了,那也不是我的故乡。”

    “哪怕这样也已经和雨月约好了呢。”

    “嗯。哪怕不可能,但那至少是离我的故乡最近的地方。”

    她穿越到两百年前,彼时又不知自己的能力如何运转,于是只能抱着最坏的打算: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或许要在这两百年前度过自己的一生。

    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可以在离她的故土最近的地方生活。

    金发青年沉默片刻,笑道:“会有机会的。等一切都平定之后,我们就去日本。”

    “‘等一切’,这时间很长诶,”她斜睨他。

    他温和地说:“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呢?他没有细说,但意思是很明显的。

    青年的眸子在明亮的夕阳下丝毫不逊色得璀璨,和诺言一起熠熠生辉。

    稻川秋伸出手去打空气拳,漫不经心似的说,那你加油啰。

    其实她想过之后回到日本的生活。

    还是和在彭格列的时候一样,大家都住得很近,一觉睡醒跑出门可以看到匆匆忙忙的G,阿诺德神出鬼没地审讯出现在周围的可疑人物,蓝宝懒洋洋地被她拉着到处跑,雨月一手一个把他俩抓回来吃晚饭……

    想了很多次之后,“日本”仿佛变成了一个代名词。一个代表着幸福的名词,从此无所谓地点,而成为了许多个人名的集合,光想一想,都觉得幸福得要落泪。

    后来,稻川秋回到了两百年后日本,却没有感到幸福。

    剥离了许多个人名之后,“日本”不过是一个空白的地点,贫瘠的没有意义的场景。

    至于说好的一起回到日本,说好的在日本中的未来生活,说好的日本……

    这些诺言,应该早就不作数了吧。

    在看到彭格列家族史之前,稻川秋尚且以为一切都灰飞烟散,就像她已经接受了【食我嗅闻】的侵蚀,接受了对从前的遗忘,接受了承诺破灭的后果。

    ……

    原来没有。

    承诺仍然存在。

    彭格列初代目,在家族最繁盛的时候选择退出,卸下了肩膀上的荣光。意气风发、理想飞扬的青年,最后疲惫地前往日本,前往那个他们约定的地点。

    ——那儿是离她最近的地方。

    “小秋……你,你怎么哭了?”

    少年讷讷的、恐慌的声音传了过来。

    稻川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冰冷一片,泪水如同月亮一般扑面而起。

    原来她从来没有适应“日本”这个冷冰冰的名词,从来没有遗忘过从前,从来没有去接受承诺破灭的后果。

    她只是太痛苦,掩着耳朵奔跑,就试图世界永远不变,就试图自己从来不难过,世界的雨不为她倾倒。

    她摸了摸脸,觉得好奇妙,她会流眼泪。

    曾经有人将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好好笑,怎么人人都说这样的生理盐水代表着难过阿?

    原来真的是难过。

    “没什么,”她平复了心情,慢慢地说,“我只是有点感动。”

    “感动什么?”

    “太感动了  。从无到有地建立了彭格列,初代们真是了不起。”

    Reborn:“可以理解为你在夸自己么?”

    “如果真的要这么说。那么,我也很了不起呢。”

    虽然知道气氛不对,沢田纲吉还是失声道:“等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那可是黑手党啊!”

    黑手党的建立有什么荣耀、了不起的?那不是欺压人民、横行霸道的存在吗?

    “前身是意大利的守卫队,为了百姓的安定生活,Giotto决定建立彭格列。从最开始的一小片地盘到后来的里世界王者,他倒是做到了贯彻初心。”

    稻川秋认真道:“如果不是Giotto,很多人都会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很多孩子长大了,很多不该死的人也活到了寿寝正终。彭格列虽然是黑手党,但至少在初代,它只是为了人民。”

    为了人民,好宏大的命题。

    沢田纲吉没想到她会为黑手党辩护。在他短短十四年人生中,环境给他灌输的世界观非黑即白——正义和邪恶,假面超人和怪物反派,一方是需要被尊重的,一方是需要被唾弃的。在他的认知里,黑手党不该存在。

    所以他对Reborn的话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荒谬的骗局。

    假设这不是一个骗局,他也不愿意成为什么黑手党的首领。——黑手党不是邪恶的吗?

    然而稻川秋为它辩护。

    他笨口拙舌,从来就不是那样伶牙俐齿的人。他怔怔地看着她,最后脱口而出:“可是……”

    “可是,为什么,你哭了呢?”

    “是因为彭格列吗?”

    直觉让他知道,这泪水好珍贵,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哭——是因为彭格列吗?

    惹她哭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吗?

    少年抿紧了嘴唇。

    “蠢纲。”

    Reborn飞起一脚,将这蠢蛋弟子踹倒在地:“眼泪又不是只有痛苦一条途径。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会在被吉娃娃追着跑的时候流眼泪吗?”

    “Reborn!你在说什么啊……!”

    沢田纲吉面红耳赤:“小狗本来就很可怕……”

    “但是别人的眼泪,不会为了小狗的吠叫而往下掉。”

    稻川秋也说:“哭泣有时候是因为高兴。”

    “高兴?”沢田纲吉傻愣愣道,“为了什么而高兴呢?”

    “嗯……因为我认识了他们而高兴吧。”

    “虽然说他们是黑手党。但是,如果不是他们的话,我在意大利根本活不下去吧。”

    一个小孩,带着半灵不灵的异能力,随时都可能被土地吞吃掉,而不是在彭格列中得到前所未有的爱护,能够在土地上到处奔跑。

    想起了蓝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的样子,稻川秋微微笑了:“黑手党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它很可爱。”

    “……”沢田纲吉根本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可爱的黑手党”。

    山本武好奇地举起了手道:“什么黑手党?”

    Reborn黑黝黝的大眼睛落到他身上:“彭格列,里世界的王者,虽然是黑手党却掌握着意大利举重若轻的权柄。少年唷,我看你天资卓绝,要不要加入彭格列呢?”

    山本武哈哈地挠着脑袋,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小秋对彭格列很了解吧?你很喜欢它吗?你流眼泪,不是因为它让你难过,而是可以让你开心,对不对?”

    稻川秋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从前的彭格列可以,现在当然也可以?

    于是,他的第二个问题是:“那如果我加入彭格列,你能更喜欢我一些吗?”

    “……?”

    稻川秋战术后仰。

    她警觉发问:“你为什么想要我喜欢你?”

    你在说什么狼虎之词啊少年!

    “哈哈哈哈。朋友不就是要彼此喜欢才能够长久走下去吗!”

    山本武挠着后脑勺哈哈大笑:“缺席对方的生活,就可能让这些喜欢变淡。小秋对棒球没兴趣吧?那么我想,我可以试着了解你喜欢的东西……”

    “毕竟,我一点都不想在小秋的生活中变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