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论林家
这一次的两家会晤,让林如海夫妇正式见到了未来小女婿,也让徐甘和林如海彻底结成了同盟。
徐甘已经答应,会替林如海在新帝面前周旋美言。
因着林如海十分乖觉,在徐甘来扬州的第一时间便交了投名状,徐甘对他很有好感,自然很乐意和他做同僚。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正式接纳,一是因为他在扬州尚未站稳脚跟,不能让林如海觉得自己非他不可;二就是新帝的势力毕竟单薄,像林如海这种原本是老圣人死忠的忽然靠过来,他当然得仔细甄别清楚。
若是因贪功冒进而引狼入室,他往后的官途就别想顺畅了。
送走了林家三口之后,连夫人叫后厨送了醒酒汤上来,亲手给了徐甘一碗,问道:“你觉得林大人怎么样?可以深交吗?”
男人在外面有男人的交集,女人在后宅也有女人的交集。
出来做官的人家,夫妻不但是夫妻,更是官场上的合作伙伴。许多男人们不好当面说的话,就靠后宅的夫人外交相互传递。男主外女主内,可以有各自更亲密的好友,但在大体方向上,必然是一致的。
又因为在朝中做官的毕竟是男人,方向怎么把控,要随着哪边的方向倒,自然还是要以男人为主。
“可交。”徐甘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酸酸的醒酒汤,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就不爱喝这酸不拉叽的东西,偏偏喝多了酒又容易头晕,需要这东西解酒。
得了他的话,连夫人心里就有数了。见他喝得龇牙咧嘴的,便笑道:“赶紧一口气喝了不就行了?越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岂不是越难受?”
“唉~”徐甘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就闭着气,一仰脖子把一碗汤全倒了进去。
喝完之后他砸了砸嘴,把碗放得远远的,已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
连夫人忍着笑把自己那碗喝了,让丫鬟赶紧把两个碗都拿出去,才道:“我看那贾夫人也是个通透人,虽膝下只有一女,她却不以为意,提起自己的女儿时很是骄傲喜爱,真是难得。”
她也不是说女儿不好,只是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男丁兴旺是保证宗族利益、保证家庭在宗族中的利益之根本。
林如海膝下无子,身为正妻的贾敏还能想得开,着实是不容易了。
徐甘喝了口茶清了清嘴里的味儿,不以为意道:“人家又没拦着林大人不让纳妾,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连夫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这么说,你也想纳妾了?”
徐甘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随口道:“咱们有两个儿子呢,做什么要纳妾?咱们俩过日子安安稳稳的,若是真再添进来一个,必然要生出许多事端,我哪还能安心做官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连夫人的神色。见她脸上笑容渐舒,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奉承道:“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在,学生已是心满意足了,再也不想其他。”
连夫人喝了口茶,假惺惺地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但凡你真有看上的,只管和我说。若是咱们家里的,我做主替她开脸;若是外面的,你也跟我说清楚是哪家的,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我替你聘了来。”
徐甘惊得浑身一哆嗦,作揖苦笑道:“夫人,我的好夫人,你就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学生本就不好美色,从未有过这种心思。”
他当然了解自家夫人,也知道自己真要纳妾,对方必然不会反对,也不会为难新人。
但若真把妾纳进来了,夫人待他的心必定就要打个折扣,不如现在这般真诚了。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权势,美色当真可有可无,又何必为了那可有可无的东西,闹得夫妻离心呢?
连夫人睨了他一眼,掩唇笑道:“跟你开玩笑呢。对了,因咱们要来扬州,大郎原来的先生不愿舟车劳顿。如今咱们家也算是安顿下来了,也是时候新请一位先生了,大郎的学业可不能耽搁了。”
见她转移的话题,徐甘才真正松了口气,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夫人思虑得很是,大郎读书有天赋,自己又刻苦,确实不能耽误了他。”
他沉吟了片刻,说:“咱们在扬州毕竟不熟,也不知道哪个学问扎实、哪个人品高尚。看来这件事,还是要落在林兄身上了。”
既然已经欠了林如海的人情,那就不妨再多欠一些。从头到尾只欠这一个人的,总比杂杂拉拉欠一堆人的要好。
连夫人对林家三口的印象极好,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说:“我看林大人不像是携恩图报之辈,欠他的人情,也不必害怕日后被裹挟着做出什么违背本心之事。”
受了别人的恩惠,日后自然是要还报的,他们徐家从来没有受恩不还的传统。
只是他们知恩图报是一回事,若是对方人品不佳,仗着对他们家有几分恩情,便要求他们做些不能做的事,也实在是让人为难。
徐甘点了点头,“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怕和林家牵扯更深。”
他又想到,今日贾夫人对他家次子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喜爱,不禁笑道:“我看林家太太与咱们二郎投缘得紧,左右孩子们还小,到不了男女大防的程度,往后你可以带着二郎多往他们家去几趟。”
对于从小便机灵活泼的小儿子,徐甘心里也爱不够。今见别人也喜爱他小儿子,他是真正被骚到了痒处,觉得林家那位贾夫人当真是极有眼光。
同样疼爱幼子的连夫人也不禁露出了笑容,赞同道:“既然彼此投缘,日后自然该多走动走动。”
说着,她又忽然想到转眼便是七月了,过了七月便是八月中秋的前奏,不但出嫁女要提前往娘家送节礼,相熟的人家也要互赠月饼。
“马上就是中秋了,今年的月饼便多做一些,给林家也送点。”
徐甘捋着胡须点了点头,“今日过后,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自然都不能少了林家的份。”
恰在这时,徐茂行不让奶娘抱,自己噔噔噔小跑进来,朗声道:“爹,娘,咱们家又要做月饼了吗?”
连夫人忙伸手弯腰把他接住,含笑捏了捏他的鼻尖,笑道:“你又不爱吃月饼,问这个做什么?”
“哼!”徐茂行仗着外表鲜嫩,撅着嘴哼哼了一声,控诉道,“是我不爱吃月饼吗?分明是往年做的月饼都不好吃。”
连夫人更觉好笑,嗔道:“就你嘴刁。谁家的月饼不是那样的?怎么人家吃得,你就吃不得了?”
“反正就是不好吃嘛!”徐茂行发挥年龄优势,滚在母亲怀里撒娇耍赖,“今年娘要听我的,做蛋黄馅的,做牛肉馅的。要香香辣辣的,那个才好吃呢。”
连夫人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无奈的妥协道:“好好好。改明儿让徐福出去打听打听,看有哪家的牛要老死了,或哪家的牛摔伤了,弄些牛肉来给你做月饼,好不好?”
达到了目的,徐茂行顿时就安稳了。他抱着连夫人的脖子,在她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口,嘻嘻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
“嗯?哼!”坐在妻子身侧的徐甘清了清嗓子,余光瞥着小儿子。虽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心思却已然表露无遗了。
徐茂行暗暗笑了两声,转过身来一头扎到父亲的怀里,也搂住的脖子亲了两口,脆生生道:“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我最崇拜的就是爹爹了!”
徐甘这才满意了,一边把儿子抱稳,一边给了妻子一个得意的眼神。
连夫人“噗嗤”一笑,吐槽道:“幼稚!”
徐甘已经得了实惠,对于妻子的调侃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抱着儿子问:“你喜不喜欢今日这个婶婶?”
“喜欢!”徐茂行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当然喜欢了。
且不说那是二次元女神的妈妈,单就贾敏本身而言,也是一个集优雅、美丽和智慧于一身的女子。
她本身就是值得人喜欢的存在。
想到这样一个女子,再有两三年便要撒手人寰,徐茂行心中惋惜至极,暗暗思索有没有法子能挽回一番,规避掉林黛玉幼年丧母的命数。
见他忽然心不在焉,徐甘在他粉润丰盈的脸颊上捏了捏,笑道:“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徐茂行骤然被打断了思绪,不满地鼓了鼓脸颊,一扭头便向母亲告状,“娘,你看爹,把我脸都捏肿了。”
可连夫人却发出无良的嘲笑声,“你确定是被你爹捏肿的,不是原本就胖?”
徐茂行骤然瞪大了眼,觉得自己被亲爱的母亲背刺了,双手捂住脸颊悲愤道:“昨天你还夸我这是可爱,才一天就变卦了。
爹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我哥。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哥才是真正爱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下地。徐甘乐得哈哈大笑,却还不忘把儿子竖抱在怀里轻轻拍哄。
“好了,好了,你娘跟你开玩笑呢。二郎一点都不胖,这样刚刚好。”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今日见的林家小女儿,不由道:“林家那小姑娘,就未免太瘦了些。”
小孩子太胖和太瘦了都不好,还是他家儿子这样,肉乎乎的不胖不瘦才最好。
徐茂行也想到了瘦弱的林黛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林姐姐是太瘦了些。往后我一定要督促她多吃饭,多运动,也像我这样才好。”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对儿子的心思乐见其成。
第162章 尝月饼
自那以后,徐林两家的交往就更多了些。
进入八月之后,糕点铺子和街边摊都开始卖月饼。大户人家自己家养了厨子,自然是自己做的干净放心。
可小户穷苦人家用不了多少,自己做根本不划算,当然是选择买。
而徐家今年的月饼,也终于顺着徐茂行的意,在原有的品类基础上,添加了香辣牛肉馅和咸蛋黄馅。
主子一张嘴,下人跑断腿。
厨子从前根本没做过这两种月饼,为了保证呈到主子面前的东西好吃……至少得能吃,一连试了好几种调馅的比例。
最后咸蛋黄的选出了三种,牛肉馅儿的掺杂着其余材料,做出了五种不同的口味。
做出的样品先呈到了连夫人面前,徐茂行近水楼台,跟着母亲一起尝试。
“唔,这个加笋丁的最好吃。牛肉又香又辣,笋丁脆脆的。”他抱着连夫人道,“娘,把这个送给林姐姐吃,她肯定也会喜欢的。”
本来就决定了要给林家送月饼,顺便满足儿子的一点小要求也没什么,连夫人一口答应:“好,把这个加进去,让人说明是你专门给你林姐姐的,你说好不好?”
“好。”徐茂行响亮地应了一声。
连夫人摸了摸他的脑门,就让他出去玩儿了。
徐茂行让人把每个口味儿的月饼都装了两个,又让奶妈拿着,跟着他一起去了书房。
“爹,哥。咱们家新做的月饼,我拿给你们尝尝。”
徐甘正指点徐景行读书,听见动静下意识皱了皱眉。待听清楚了是自家小儿子的说话声,眉头瞬间舒展,笑骂道:“这个小皮猴,从早到晚就没个安稳的时候。”
“二郎还小呢。”徐景行下意识维护自己弟弟。
他比弟弟大了六岁有余,弟弟从小就爱黏着他,兄弟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他也很乐意宠着弟弟。
守门的小厮不敢拦他,不等他跑到了跟前,急忙把书房的门提前打开,以免撞到了这小祖宗。
徐茂行路过他时,对他点头致意算是道谢,然后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
“二郎慢点,别摔着了。”
奶娘领着两个小丫鬟追在后面,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他脚绊在哪里摔倒了。
就算是不绊在哪里,平地摔对小孩子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徐茂行这辈子走路算是比较晚的,这时候养孩子精细。特别是富贵人家,觉得小孩子过早下地走路,腿骨发育不好,容易长不高。
他也没想着要惊世骇俗,晚走路又不影响他健康,自然也就顺着父母的意,两岁才开始真正学走路。
索性多长了一年,腿骨的确硬朗了许多。他又是个成年人的芯,学走路的时候有意识控制身体的平衡,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掌握了这项技能。
且自从他学会走路之后,就很少摔倒。
因而在他看来,奶娘和丫鬟们担心他走快了摔倒,纯粹是杞人忧天。
但奶娘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
徐茂行再小也是主子,奶娘就算再体面也是下人。
不管徐茂行从前有没有摔倒过,他们都不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不精心,让小主子给摔了,等待他们的轻则罚月钱,重则职业生涯提前终结。
奶娘是家生子,一家子都仗着她奶了二爷体面呢,怎么可能去赌这个万一?
没等他进门,徐景行已放下了书,蹲在地上提前准备好接住他。
“哥。”徐茂行响亮地喊了一声。
徐景行十分受用,搂着弟弟笑道:“你慢点走,我和爹又不会跑了。”
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从来不许出入。奶娘和丫鬟们捧着月饼停在门口,不时担忧地往里面张望。
徐茂行道:“后厨做了月饼出来,就是我要求做的那些。我觉得可好吃了,就拿过来让爹和哥哥都尝尝。”
在书房伺候的小厮已得了徐甘的示意,从奶娘手中接过食盒提了进来。
打开来,食盒放着专门切月饼的小刀。徐甘亲自动手,随意切开了一个,是咸蛋黄馅儿的。
随后,他用银签子插起一块闻了闻,“唔,闻起来还不错。虽是蛋黄却无腥气,还有一股鲜香味。”
放在嘴里尝了一口,浓郁的鲜香气在口中爆裂开来,咽下去之后还口齿留香,果然比从前的月饼好吃多了。
“大郎,你也尝尝。怪不得这小子不爱吃从前那些月饼呢,就是没这个好吃。”
徐景行刚才就一直在观察父亲的神色,如今已确定了这月饼至少不难吃,便也拿签子插了一块尝尝。
咀嚼的时候他就不由皱了皱眉,说:“有蛋腥味,除此之外还是挺好吃的。”
却是小孩子本就味蕾发达,徐景行的味觉又格外敏锐。哪怕后厨的大师傅已经尽力去掉鸡蛋的腥气,还是被他尝了出来。
徐茂行连忙推荐牛肉味的,“哥哥你吃牛肉的,这个是香辣牛肉的,这个是笋丁牛肉的,这个是蜂蜜牛肉的,这个是菌菇牛肉的。还有这个,这个蒜香牛肉的半点腥气都没有。”
徐甘并不让两个儿子动刀,怕他们不小心伤到自己。徐茂行每说一种,他就切开一个,专门给大儿子切下一小块来供他品尝。
徐景行一个一个尝过去,不由连连点头,指着蜂蜜牛肉的说:“这个最好吃,甜甜辣辣的,合我的口味。”
吃完了月饼之后,徐甘就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示意大儿子继续拿不懂的地方来问,一边指着书上的字来教徐茂行。
对此,早有经验的徐茂行当然不会认真学了。
他表现得很不耐烦,要徐甘哄好久,甚至是神色严厉起来,才肯跟着念一句半句。
但只要一转眼,徐甘指着方才教过的问他时,他就绝对摇头说没记住。
——开玩笑,他前世的信息那么发达,可太知道像徐甘这一类的父母是什么德性了。
大哥徐景行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越是表现得出色,父母对他的期望就会越大。
一开始只要记性好就能获得夸赞,可慢慢的他们就会把记性好当成理所当然,并进一步觉得既然记性好,那悟性也肯定比寻常人要强。
他这辈子一出生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不但有个上进的爹,还有个继承了亲爹上进基因的哥哥。
有这么好的条件,快快乐乐做个纨绔不好吗?干嘛那么拼呢?
上辈子他就是伏在姐姐的淫威之下,从初中开始努力上进,一路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结果大学毕业之后,还没来得及进姐姐的公司当个摆烂的二世祖,就直接穿越了。
每每想起此事,他就要郁闷得吐血。
这辈子他才不要努力呢,上辈子都已经努力过了,现在是摆烂时间。
徐甘被他气得胃疼,抱着他走到门口,直接把他塞进了奶娘葛氏怀里,赶狗狗似地摆手道:“赶紧的,把他抱走。看见他就头疼!”
葛氏生怕老爷发怒责骂二爷,什么都没说,抱着徐茂行就小跑离去了,还不忘把两个小丫鬟都招呼上。
徐甘唉声叹气,对长子道:“你这个弟弟呀……一点都不像你那么省心。”
大儿子虽然到了三岁才正式启蒙,但两岁出头的时候,他们夫妻不管谁有空时,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教几个字。
而徐景行也十分聪慧,一个字只需要教两三遍,下次再见到时就认识了。
如此积少成多,等到三岁时正式请了启蒙先生,直接就是从《幼学琼林》开始学的。
哪像小儿子……真是气人!
徐景行笑道:“弟弟还小呢,再大些就知道读书的好处了。”
不怪他如此说,这个时代读书,回报真的是巨大。辛苦是辛苦,但只要辛苦十几年,熬出头来,直接就是做官。
如他们徐家这样的寒门,一个徐甘考上了进士,瞬间就带着一家子跨越了阶级。
徐景行刚记事的时候,徐甘也刚入官场。他是亲身感受到了家里生活质量的先后变化,对于读书有好处这个观点,是深信不疑的。
也是因此,徐景行觉得,弟弟之所以对读书不上心,就是因为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就极好了,自然体会不到读书的好处。
再说徐茂行被奶娘葛氏带着,从徐甘的书房里逃出来之后,直接就去了连夫人的屋子里。
彼时连夫人已经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了,正由丫鬟们伺候着,歪在榻上听女先生说书呢。
他们家本是江南人士,但自从徐甘考上进士之后,一家人搬到京城住了好几年。
虽然京城也有说书唱曲的,但毕竟各地都有各地的风味。自小沐浴在吴侬软语里的连夫人,对于京城的书和曲子都不大听得惯。
倒是昆曲别具一格,但听那个又费脑子,到底还是俗一点的东西更具消遣价值。
等搬到扬州之后,连夫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请女先生或女博士来家里,或说上两出新书,或唱一唱江南才子填的新词。
从前那种感觉,慢慢就回来了。
第163章 贾敏忆往昔
徐家祖籍江浙,在扬州没什么亲戚,倒是徐甘有个考举人时的同科去年升了扬州通判。在徐甘的主动之下,双方联络渐渐多了起来。
按理说,今年中秋的节礼,除了要送回连夫人娘家的,其实也剩不了几家了。
不过,他们家做出了新口味的月饼,倒是个好借口,让相熟的人家都尝尝。
这种事,在前面做官的男人不好出面,自然就到了连夫人的主场。
大家同朝为官,说白了都是给皇家卖命的。就连前扬州盐运使刘吉那种来了就想扬威的,也不会制止自家夫人和别家女眷交好。
但如今却有连个例外,就是鹾政上新任的高宏高大人。
这位不知是真倔,还是心中清楚自己为何能做上巡盐御史的位置,来了扬州之后便摆出一副孤臣姿态。无论是对扬州各路官员,还是对江南各路盐商,都是公事公办的姿态。
盐商们想要打听些关于盐引的内情,却发现新来的这位简直油盐不进。不管是谁来买盐引,都得按照规矩,往边关运输多少粮草,就给多少的盐引。
给钱人家不收,送美人家不屑一顾,还要把行贿的臭骂一顿,叫他们带着自己的脏东西离开他的官邸。
“臭骂了一顿?”林如海挑了挑眉,问底下的管事,“不是以讹传讹吧?”
那管事是他专门放出去打探各路消息的,每天的差事就是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在各处酒楼茶馆蹲点,早起还在各处买菜的、买鱼的、卖肉的地方晃悠着,花钱与各家管事结交。
像他这样的管事还有好几个,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人家吃酒,再趁机套点或大或小的消息。
说不准哪一条就有用了呢。
这不,今日带回来的消息里,他觉得最不值得注意的一条,却偏偏引起了主子林如海的注意。
站在地下的刘成道:“这是盐运使官邸里的老人说的,曾受过老爷和太太的恩惠,不会编这种瞎话来糊弄小人的。”
林如海点了点头,背着手在地上踱了几圈,吩咐道:“你再仔细几日,看看这消息在外面是否传开了。”
“是,小的一定仔细留意。”
“嗯,去吧。”
打发走了刘成之后,林如海换了身衣裳,转身去了正院。
恰好徐家的节礼刚送到,贾敏正在接见他们家来的两个媳妇呢。林黛玉就在内间看书,和母亲处理家务的地方就隔了一道帘子。
林如海从后门进来,听见前面的说话声,便摆手示意看护黛玉的丫鬟媳妇们不必多礼。
他走到女儿身边坐下,低声问道:“前面是谁来了?”
林黛玉把书签夹进书里去,抬头答道:“是徐家派来的管事媳妇,送了中秋节礼来。我听着仿佛是他们家做了什么新奇的月饼,嘱咐娘亲一定要尝尝呢。”
林如海是姑苏人,口味偏甜,听说有新款月饼吃,顿时就高兴了,笑道:“那是要尝尝。豆沙、枣泥、五仁的吃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腻味了。
前些年有个祖籍广东的通判,他们家爱用莲蓉做月饼馅,有的还和枣泥和在一起,滋味儿就挺新奇的。可惜他那个大约是秘方,咱们家的厨子仿出来,总是差点滋味儿。”
黛玉熟知父亲的口味,又对徐家自主研发的月饼种类了然于心,闻言不由笑道:“徐家送来的,爹爹大概不爱吃呢。”
林如海看了王妈妈等人一眼,没多问什么,只是笑道:“爱不爱吃,尝尝才知道。”
他想着月饼嘛,就算再创新,还能玩出花来?
事实证明,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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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桌上已经切开的八个月饼,闻着咸、香、辣、鲜各种交相辉映的气息,林如海人都麻了。
“这……这些都是月饼?”他抖着手指了指桌上的糕点,不愿意将之与香甜的月饼混为一谈。
贾敏笑着拿了块完整的放在桌上,反问道:“你自己看看,这不是月饼是什么?”
林如海皱着眉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单看外表,和普通的月饼毫无区别。但切开之后的内在,却让林如海这个甜食爱好者大皱其眉。
——谁好人家往月饼里塞蛋黄和肉呀?
林黛玉仔细看了看那些月饼的咸,挑出一个蜂蜜蛋黄馅的说:“爹爹尝尝这个吧,这个是鲜甜口的。”
见她只是看了看便知晓口味,林如海夫妇便知晓,只怕这些月饼,自家女儿前世都吃过了.
林如海尝了尝,的确不错。虽然夹杂了些咸鲜味,但总体还是甜的。且因咸鲜二味的存在,让原本单纯的甜更多了层次感。
不知不觉,那一块月饼就被他给吃完了。
见站着的两个姨娘都有好奇之色,贾敏便道:“不用在这里伺候着了。我已吩咐了人,把徐家送来的月饼分了两份给你们送过去了,都回去尝尝吧。”
虽说八月十五是团月节,可看着他们过节还要站着伺候,贾敏心里也不舒服。如今礼数已全,干脆就让他们回去了。
在这一点上,她和自己的母亲史太君大不一样。
当初史太君嫁入贾家时,是重孙媳妇,头上五重公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是一步一步伺候上去的,等头上压着的婆婆们一个个都去了,才终于算是熬出了头来。
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人推己及人,会对自己的儿媳更好;大部分人却都报复性给儿媳立规矩,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多年来在婆婆说手中所受的苦楚。
而史太君,就属于后者。
未出嫁前,贾敏不知道别人家里是怎么样的,便以为这世上给人做儿媳妇,都是一样的。
等她嫁到了林家,婆婆朱老夫人只在她新婚头一天意思了意思,之后就一直让她一起坐着吃饭,再不提立规矩的事。
贾敏心中疑惑,看出婆婆是真心待自己,便私底下问了。
朱老夫人对于刻薄儿媳的行径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吃过这苦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已经知道有多苦了,又何必再来折腾别人?”
那一瞬间,贾敏羞愧不已。
从前她也因自己自幼熟读经史而自傲,甚至还因此看不起不读书的二嫂王夫人。
可听了婆婆的话她才猛然醒悟:读书,不止是把书上的东西记在脑子里够的。
自那以后,她才慢慢把自己从书上学来的东西,在日常处事时践行起来。
虽然结果有好有坏,但她自觉问心无愧,从心理上就觉得畅快。
后来朱老夫人去世,林家内外都交由她来主持打理,没人给她兜底了,她行事才逐渐圆滑了起来。
对于家里的两个姨娘,她一向的态度都是只要对方不惹事,就尽量宽待。
不管怎么说,人家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是家中父兄想巴结林如海,也不会低头给人做小。
两个姨娘也知道主母待他们是真宽厚,并不是假慈悲。
因而,得了贾敏的话之后,两人就高高兴兴结伴而去了。
留在这里虽然能见到老爷,却要站着伺候人,哪有他们姐妹一起叫些酒菜,自在喝一杯来得快活?
吃过了月饼,贾敏就让人上酒菜。
林如海亲手给妻子斟了一杯酒,答谢她日常的辛苦。
“这一杯敬太太。学生公务繁忙,家里内外都靠太太苦心操持,这才免却了学生的后顾之忧。”
贾敏也举杯,笑道:“那我也借花献佛,敬老爷一杯。若无老爷在外呕心沥血,哪有咱们家的安稳富贵?”
夫妻二人碰了个杯,相视一笑,各自一饮而尽。
饮过酒之后,林如海便把今日刘成打听来的事说了出来。末了问黛玉:“玉儿,你觉得如何?”
林黛玉反应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明白父亲为何要让刘成持续关注后续了。
她也不怯场,直接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若是高大人驱赶盐商之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就必然是高大人故意让人传出来的。那他的为人,就肯定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古板孤僻。”
一个真正迂腐古板的人,就算不受盐商的贿赂,也不会直接破口大骂着把人赶出去。
因为这些人要脸,是舍不得破坏自己孤傲君子的形象的。
林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听贾敏问:“若是没传出去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鼓励看向女儿,示意林黛玉接着说。
林黛玉前世就和徐茂行讨论惯了这些事,此时也毫不怯场,直言道:“若是没传出去,就说明高大人对府中下人的掌控力极高,又怎么会偏偏有一个人特意说漏了嘴,让爹爹知道呢?”
贾敏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虽然从前少接触外面的事,但和别家的太太交往时,某些道理却是相通的。
她微微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你们的意思是说,他害怕了?”
不让别人知晓,却又偏偏漏了破绽给林如海,除了“投诚”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林如海道:“一切都尚无定论,知道外面有无风声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高宏假意接着他向圣人投诚,其实却是给老圣人做暗子。
顺着这个思路过去,徐甘虽然看似相信了他如今已倒向圣人,心中对他却未必没有防备,只是表面上不显露罢了。
临阵跳反,就是这一点不好。可林如海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再不跳反,必然会重蹈覆辙。
他又如何忍心让女儿再次品尝丧父丧母之痛?
第164章 高宏
大约又过了七八天,刘成跑遍了扬州城各处消息集散地,却没有听到半点关于巡盐御史高大人家里传出的八卦。
可是他再和那个透露给他消息的管事喝酒时,对方还会不经一般给他说些高家的事。
于是,林如海陆陆续续知道,高大人家有一妻两妾,其中有个小妾是他姑姑家的表妹,不是正出,小了他二十岁。
因他对这表妹颇为宠爱,惹了高家太太沈氏的眼。
一开始,林如海也没把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刘成禀报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小妾姓于,和当今皇后娘娘是出了五服的本家。
等林如海还把这些告诉女儿,林黛玉忍不住吐槽道:“这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是呀,太刻意了。”林如海点了点头,眉峰却微微敛起,“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刻意呢?”
就从市井之上从来没传出过高家的八卦,就可以看出来,高宏夫妇对自家府邸的掌控力是十分惊人的。
而且,夫妻二人能如此配合无间,不是感情深厚,就是利益趋同。
如果高宏真的有一个十分受宠的小妾,高夫人必定要多为自己打算,又哪里会对高宏的事尽心尽力?
林黛玉忽然问:“高大人家的事,爹爹有没有和徐大人提过?”
林如海哑然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在女儿面前也没隐瞒什么,轻声道:“我心有顾忌,总想着弄清楚了再和徐兄说。”
他和高宏都是半路投诚的,那高宏明知徐甘才是圣人派到扬州的耳目,却不去找徐甘,偏偏找到了他头上。
此事无论怎么看,都让人很难不心生疑虑。
若是他带着高宏的“诚意”去见了徐甘,徐甘心里会怎么想?
林黛玉比他更冷静些,直言问道:“那爹爹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拖得越久,你就越说不清楚?”
林如海神色一震,许久才吐了一口气,自嘲道:“我运筹帷幄了半辈子,却不想到了这个时候,竟然瞻前顾后了起来。”
若按照他以前的行事风格,头一天得知高宏有异,第二天便会直接去找徐甘。
哪会如现在一般,总想着求全呢?
林黛玉问道:“是因为女儿吗?爹爹是因为从女儿那里知道了日后之事,不想让女儿再受寄人篱下之苦,所以行事上才会苛责求全吗?”
无论再怎么坚定果决的人,只要心里有了过于在意的东西,都会变得优柔寡断。
就像林如海害怕女儿重蹈覆辙,在行事的时候,就总会想着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而一旦如此,就难免会失去某些时机。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对女儿道:“玉儿,你先回去吧,为父出去一趟。”
“那女儿告退。”
林黛玉没问他要去哪里,只因他这个时候忽然要出门,肯定是要去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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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林如海便换了出门的衣裳,二门处的轿子也准备好了,等他坐上去便抬着往扬州知府的官邸走去。
八月初的天,说热已不太热,但说凉也不太凉。林家的下人在轿子里放了冰盆,林如海手里又拿了把扇子给自己轻轻送风,一路走来倒也凉爽。
可是,进了徐甘的书房之后,话还没说上三句,他就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兄,前些日子,小弟得到了一个消息,是关于盐运使高大人的。”
“哦,什么事?”徐甘一边抬手请他用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林如海点头致谢,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便直言道:“扬州四大盐商联袂拜访高大人,却被高大人大骂一通赶了出去。我特意命人关注了小半个月,外面却一丝风声不闻。”
徐甘闻言笑了起来,笑着对林如海说:“林兄,为着这件事,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刹那间,方才喝下去的那半盏茶水,立刻就化作了冷汗涔涔而下。
他心思急转,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徐兄早知道了,亏我还当个新闻,巴巴跑来与你说呢。”
徐甘从哪里得的消息,他没有问。对方是否在他府中安插了眼线,他也不敢想。
就如同他对高宏心存疑虑一般,徐甘对他必然也不能全然放心。他是问心无愧,真心要为圣人效力,自然不怕徐甘在他府中安插人手。
坐在他对面的徐甘仿佛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把盖碗往桌上一搁,说:“这个消息,我不是从你家得来的,而是府上的管事从高家的下人嘴里听来的。”
林如海神色一凛,想到某种可能,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徐兄是说,那高宏是故意的?”
故意将消息分别透露给他们两个,却让林如海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消息。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迟疑,刚下去的冷汗又流了出来。
他常常叹息了一声,自嘲道:“想林某人掌控江南鹾政五六载,从来都是挥洒自如,无论是各方官员还是底下的盐商,哪一个不被林某收拾的服服帖帖?
却不想,一朝改弦更辙,行事过于谨慎了些,竟然就被人抓住机会,设了圈套眼看着我往里钻。”
说到这里,他摇着头苦笑连连,“走眼了,走眼了!”
对于高宏,他是真的为对方往日的名声所误导,轻敌大意了。
徐甘笑着安抚道:“人都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林兄不必自责。今日徐某之所以直言相告,也是希望与林兄莫要相疑,以免中了对方的奸计。”
林如海暗松了口气,笑道:“徐兄所言,正合我意。”而后又带着自嘲笑叹道:“有了这一次教训,日后林某行事,可再不敢瞻前顾后了。”
徐甘又叫人换了一轮茶,和林如海商议好由对方先出面接触高宏,后续再引荐给徐甘。两人一明一暗,从高宏那里反套消息出来。
京城的圣人那里也得送消息过去,让圣人提高警惕,对京城的官员再仔细筛选一遍。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呢,高宏这个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边沿人士,竟然也暗中投靠了太上皇。
神京六部五寺,衙门众多,大小官员更是不知凡几。谁知道像高宏这样的,还有多少呢?
中秋节过后的某一天,林如海便以私人名义给高宏下了帖子,说是仰慕高宏在《易经》上的造诣,想登门求教。
原以为高宏会矜持一番,哪知道对方一点没拿乔,头天接到帖子,第二天就回复之后送了回来,把时间约在了第三天上午。
到了时候,林如海直接登门,两人就着《易经》讨论了不到半个时辰,高宏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么没耐性的吗?
林如海心生疑虑,却又看不出高宏做戏的成分,心中的警惕又往上提了一个等级。
这个念头还未落下,便见高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想必林大人已经知晓,下官将钟、赵、范、刘几大盐商赶出去的事了吧?”
人家本就是故意透露给他的,如今又主动提了出来。纵然林如海惊于他的不按常理出牌,此时却也不得不先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说:“下官略有耳闻。”
高宏仿佛是松了口气,满脸苦涩地说:“实不相瞒,前任刘大人走得匆忙,并未与下官认真交接。高某从前是清水衙门里混日子的,骤然受此重任,当真是两眼一抹黑。”
林如海闻言,笑而不语,心说:那可未必。都有心思设计别人了,想来本职内务该是理清楚了。
“林大人是不信下官所言?”高宏有些急了,“下官初来乍到,在扬州人生地不熟,对于盐务一事更是无从下手。
虽有心请教林大人,又因时局错综复杂,不敢直接登门。这才略施拙计,引林大人亲自登门。”
林如海的神色有些动容,感慨道:“高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高宏却摆了摆手,苦笑连连,掏心掏肺道:“不瞒林大人说,下官本就胸无大志,这才安安稳稳在太常寺熬日子。
哪曾想一招变天,二日凌空,光芒灼热竟然连最隐蔽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在阴影里待久了,其实是不喜欢阳光的。”
二圣临朝,忽然把他拉了出来,对高宏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左右逢源还是两边不靠,都只会死得更快。
唯有投靠一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林如海问道:“高大人找下官,可是要询问盐务之事?”
那刘吉是被罢官之后押解进京的,自然没功夫和高宏仔细交接政务。
不过,若两人都是太上皇的门人,刘吉为了自身计,也会给高宏留下后手的。
如今就看刘吉入京之后会被如何处置了。
高宏苦笑道:“林大人别说笑话了,下官哪里懂什么盐务?林大人才是鹾政上数得着的人才。若是林大人不弃,日后盐政之事,下官但凭林大人吩咐。”
林如海暗道:若是出了事,也可以直接找我背黑锅是吧?
想到高宏在外树立的形象是个古板君子,林如海神色一敛,正色道:“高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当今天子看重高大人,才将扬州盐务交托,大人正该鞠躬尽瘁,以报君恩才是,岂可尸位素餐,辜负天子信任?”
高宏面色一变,也正色道:“林大人可是怕下官口不对心,并非真心托付?”
林如海道:“不管真心与否,高大人都不该如此。下官乃江南道御史,与大人互不统属,不敢行此越俎代庖之事。”
说完就要起身告辞,高宏急忙拦住:“林大人且慢,再听下官一言。”
第165章 京城来信
林如海本也没准备真的走,只是高宏说话越来越不着调,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冒,他也实在是怕了。
不管从前如何,现如今林如海也只是个五品江南道御史,还是被老圣人从鹾政上贬下来的,如今又投入了圣人门下。
他改弦更张虽然可以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老圣人心中,必然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叛徒,是个不忠之人。
若他自己老老实实不冒头也就罢了,老圣人忙着休养身体和与圣人斗法,他这种已经被边沿化的官员根本不值得他老人家费心。
若是林如海不自量力,敢在江南上蹿下跳,必然会引起老圣人的注意。
就连和徐甘联合的事,他也只敢在幕后提供支持,甘愿给徐甘做幕僚,把所有功劳都让给徐甘。盐政事关重大,又哪里是林如海敢插手的?
只怕他前脚答应,后脚就被要老圣人抓住把柄,直接治他个僭越之罪了。
林如海忍不住在心理吐槽:这高宏,栽赃陷害的手段也太生猛了些。难不成,他离京多年,神京之内的官员都换成这种风格了?
他顺着高宏的挽留停住了脚步,正色道:“高大人,林某今日是带着向学之心前来,诚心向大人请教《易经》的。还请大人只将学生当做普通朋友,莫要再言及官场之事。”
“好好好,下官……哦,学生不说了便是。”高宏赶紧扯着袖子把人拉了回来,扶着人坐好,陪笑道,“方才已经说完了《周易本意卦歌》,也说完了《分宫卦象次序歌》。林大人若有兴趣,接下来咱们便聊聊伏羲八卦。”
说着他便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先画了一道连着七个空心圆的横线,又在稍下方画了一道短的平行线,两端各有一个实心圆;
又在最左边竖着画了一道连着八个实心圆的线,实心圆内侧又画了一道连着三个空心圆的竖线;
画完左边又画右边,右边最外围是一道线穿着九个空心圆,内侧有一道连着四个实心圆的平行竖线;
最下面封口的是一道穿着六个实心圆的横线,内侧与之平行的便没有线了,只有一个空心圆。
外围画完之后,他又信手在中间画了一个正方形,在上下两个边上各补了四个实心圆。
最中心处,是四条短线把五个空心圆连成一个“十”字。
《周易》乃是五经之一,林如海读书时自然是学过的。
不过那时学的都是里面为人处事的道理,对于卜卦看相不感兴趣。
但他既然要登门向高宏这种《易经》高人请教,来之前自然要先做做功课。
因而,不等高宏画完,他就看出来,对方画的是传说中的《河图》。
高宏画完了河图,又画了《洛书》,然后便就着这两幅图,给林如海详细讲解了如何用八卦推演出“伏羲六十四卦”。
他还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伏羲卦象的次序都给画了出来。其落笔如闲庭信步,显然是早就烂熟于心。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知晓今日其他事注定办不成了,高宏一开始还有几分做戏的成分,说着说着自己就先沉迷了进去,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哪怕林如海其实对《易经》不感兴趣,听了他这些讲解,也觉得受益匪浅。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些许疑惑:似这般对一样事物痴迷几乎入执的人,真的能做好间客吗?
带着这点疑惑,林如海耐着性子听高宏讲了半天的《易经》。直到外面的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太太已备好了酒宴,命他来请老爷和林大人入席。
高宏这才如梦初醒,讪讪道:“林大人莫怪,学生只有这点爱好,一提起来就难免滔滔不绝,十分的惹人生厌了。”
林如海笑道:“高大人哪里话?今日得了高大人的指点,学生委实受益匪浅。”
他自认有几分眼力,高宏是否真的执迷,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正因看得清楚,心里的疑惑却又更多了一重。
在高家吃了顿酒席之后,他便吩咐抬轿的人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徐家。在徐家一直待到了天色落黑,才满脸凝重地告辞了。
自从有了这次之后,高宏今天有了理由和林如海交好,两人越走越近,交情也终于蔓延到了内宅。
十月初八那天,正好是贾敏的生辰,林如海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徐甘和高宏约到了一起,相互引荐了一番。
虽然高宏初到扬州之时,徐甘也随众给他办过接风。但那时候两人互不相识,不过是点头之交,今次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没过多久,京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太上皇病情加重,圣人侍疾亲尝汤药,其孝道可为天下人典范。
这是明面上做给天下人看,说给天下人听的。像徐甘这样的圣人党,自然知道太上皇这一病,圣人趁机换了朝堂上的好多人。
林如海再次收到了贾敬的来信,里面的内容让他很诧异。
因为圣人再三下旨,硬是把他从道观里薅了出来,担任吏部侍郎,掌管即将到来的官员考评。
这原本是个肥差,但凡是今年回去述职的官员,为了考评上能写得好看点,哪一个不得送点孝敬过去?
可贾敬是愣被圣人架上去的,他从前是先太子的伴读,在老圣人面前也是挂着号的人物。
他这个身份,在这个时机掌管官员考评,那就是在坐火板凳,就算不把肉给烫熟了,也得烫脱一层皮。
贾敬在信里还告诉林如海,老圣人这次的病非同寻常,圣人很可能已经完全掌握了内宫。贾敬还提醒他,既然选择了圣人,就一条道走到黑,千万不要再动摇。
而他自己,既然已经被赶上了架,也只好放开手脚争取一回,说不定就能峰回路转呢。
看完信之后,林如海直接让人把黛玉接到了书房,把信件递给她,“你看看,京城那边出了新的变故。”
林黛玉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吃了一惊,说:“上辈子没有这回事,这应该是因女儿的缘故,产生了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林如海联系前因后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疑惑地问:“为何要叫做‘蝴蝶效应’?这跟蝴蝶有什么关系?”
林黛玉解释道:“这个词的来源于一句话:江南水乡里的一只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西北戈壁上的一场风暴。所以叫蝴蝶效应。”
林如海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谁说出的此等荒谬之言?
但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林如海端正了神色,语气凝重地说:“圣人之所以启用你敬大舅舅,八成就是因为父当机立断地投诚了。
若是我还像你前世一般,因反应不及被裹挟住,只能跟着老圣人一条道走到黑,贾家作为咱们家的姻亲,圣人自然会压着不让他们出头。”
那种情况下圣人让贾家出头,就是在给自己添堵。
林黛玉忽然想起了荣国府,便问道:“那大舅舅和二舅舅那边呢?前世他们先是跟着老圣人的甄贵太妃一系折腾,等贵太妃薨了之后,又转而投入了圣人长子宁王门下。如今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不是她要吐槽自己亲外祖母和亲舅舅们,一没眼光二没实力的,偏偏还不自量力,喜欢掺和皇子夺嫡之事,真的是嫌命太长了。
提到自己的两个亲舅兄,饶是林如海涵养不错,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人家有自己的节奏,咱们林家人,就别管他们贾家的事了。”
他也不是没和荣国府通过信,对方的回信里虽然言辞委婉,但意思可半点都不客气。
谁也不是天生犯贱,干嘛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呢?
林黛玉一听这话,就知道父亲准是在荣国府那边受了气。
这时候的荣国府,还没有接受自家已经不是一流勋贵世家的现实呢,自然看不上林家这等已经没了爵位的破落户。
不过也就这两年了,等到曾经不如贾家的人家陆陆续续都抱着圣人大腿升上去了,等贾家的女眷逐渐在夫人外交上失去地位和威信之后,现实会叫他们清醒过来的。
“这封信……是外祖母的意思,还是二舅舅的?”
至于大舅舅贾赦,直接就被林黛玉给略过去了。
在贾家寄居多年,她非常清楚,自从外祖父去世之后,真正掌握荣国府名帖的,就是二舅舅贾政。
虽然两个舅舅都挺不是东西的,但林黛玉还是觉得,大舅舅的政治觉悟,要比二舅舅好很多。
她提议道:“爹爹要不要试试,单独和大舅舅联系?”
虽然贾赦和贾政都不值得她费心思搭救,但迎春、探春姐妹和宝玉三人,她却不能袖手旁观。
林如海低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我试试吧。”
很显然,他对自幼不学无术的老纨绔贾赦根本不报什么希望。
黛玉又道:“爹爹再和敬大舅舅通信时,顺便也问问惜春妹妹的情况吧,她如今也该出生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叫那个名吗?”
这都是小事,林如海自然是通通答应了。
第166章 出门
转眼就到了重阳节。
九九重阳,登高望远。头插茱萸思亲,友人相聚共饮菊花酒。
徐家一早就送了帖子来,约林家一起去珈蓝寺游园登高。
贾敏拿着帖子笑道:“徐家来的媳妇说了,他们家得了两篓好螃蟹,每一只都有半斤左右,让咱们家备好菊花酒,到时候一起饮酒品蟹。”
“那敢情好。”林如海捋着胡须笑道,“八月中秋时因着高宏,好好一个节气没过好。这回可得好好松快松快。”
提起徐家,他就忍不住想起未来女婿徐茂行,顺嘴就问道:“二郎那孩子也有三岁了吧?也不知徐家那边有没有给他启蒙?”
贾敏想了想,说:“倒是没听说徐家请蒙师,大约徐大人爱惜幼子,要自己教呢。”
听着父母讨论徐茂行的启蒙事宜,林黛玉就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引得林如海夫妇侧目。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由贾敏开口问道:“玉儿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黛玉忍住了笑,却不直言,只是摆手道:“没什么,许是徐家有什么别的安排呢。”
林如海想想也是,女儿遇到那徐茂行时,双方都已到了婚娶之龄,哪里会知晓这么早的事?
或许是女儿想到了什么和徐二郎相处的趣事吧。
对于这个算是失而复得的女儿,夫妻二人都很宽纵,但具体的表现形式却又各不相同。
贾敏主要表现在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也顺着女儿的意更爱自己了。
对于林家的香火,她虽不至于完全不在乎了,却也不似从前一般几乎魔障了;
至于林如海,则表现在对女儿的教养上,是完全按照教养儿子的标准来了。
前世时他虽然也精心教养女儿,但那不过是因着膝下无子,把女儿充做儿子养聊以慰怀罢了。
两者看似差别不大,但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
对于这一点,当事人林黛玉的感触最深,也因此心情有些复杂。
人就怕对比。
如果林黛玉不曾遇到一个徐茂行,那林如海绝对算是这个世道上的好男人。
他尊重嫡妻,爱护女儿。就算纳妾也只是为了延续香火,从未做过宠妾灭妻之事。
可是,比起徐茂行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们的女儿,都是人格上的平等,发自内心觉得女儿就是该有和儿子一样的受教育权和继承权,林如海做的这些,显然就不够看了。
到了重阳这日,贾敏先安排了两个姨娘在家过节,一家三口才乘着马车,各自带着随从仆妇。前面有衙役开道,后面有家丁随行。虽只一家三口,却也是浩浩荡荡。
沿途的百姓根本不敢抬头,更别说往前凑了。
直到林家的车队过去之后,才有胆大的先开口议论:“这是哪位老爷的官眷出行?好大的排场!”
有知情的便说:“前面开道的衙役我认得一位,他常在林老爷跟前听唤。林老爷大方,每次都能得三五两的赏钱呢。”
“哪位林老爷?”
“还有哪位?就是原先的巡盐御史,管着咱们江南的盐务五六年。后来不知是得罪了谁,左迁去做了江南道御史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有人可惜道,“林大人管着盐政时,军民皆安。非但各大盐商赞不绝口,咱百姓吃的盐价也不涨。自从林大人退下去之后……”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慌忙拦住了他,警告道:“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真是不要命了!”
那人回过神来,顿时满脸懊恼之色,忙向拦着他那位拱手作揖,“多谢柳二哥了。”
那位柳二哥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无妨,也不敢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议论的人是说者无心,旁观的却是听者有意。
有个锦衣公子更正带着七八个小厮在街上闲逛,遇上官府鸣锣开道,他便带着小厮让到了路边,结果就听见了这么一席话。
那两个说的人怕惹麻烦,已经悄悄走了,他却还杵在原地若有所思。
直到他的小厮上前提醒:“三爷,五月楼还去不去了?”
他回过神来,收起折扇在小厮头上一敲,笑道:“去什么五月楼?回去,爷有正事。”
“诶。”那小厮摸着被敲红的额头陪笑,谄媚道,“小的就知道三爷胸怀大志。”
那公子哈哈大笑,把折扇背在身后“唰”地展开,慢慢忘自己后脑勺处扇凉风。金冠上垂下的玉带飘飘,配上挺拔的身姿,倒也有几分出尘之气。
那小厮赶紧招呼同伴跟上去,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感慨:三爷虽说不学无术,却真有一副好皮囊。若非如此,老爷也不能这么疼他。
主仆一行到了城东的一处大宅子。门口坐着的几个小厮看见他来了,都慌忙起身迎接。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弯着腰问:“三爷才刚出门,怎么就回来了?可是小的们忘了拿钱袋?”
说着,大巴掌抬起来,顺势就要打那跟在公子哥身边的长随,嘴里骂着:“你这皮猴,总这么不经心。也就是三爷疼你,次次都护着。但凡记得三爷的恩情,也该更仔细些才是。”
那小厮也不敢反驳,只好缩着脖子挨打,冲着公子哥苦笑连连。
那公子连忙用折扇拦住了,不高兴地说:“诶,赵大,你这是干嘛呢?虽说是你的侄子,但已分了房,是好是歹再轮不到你来处置。”
他示意那小厮藏到自己身后,对赵大道:“再者说了,三爷我回来是有大事要禀报老爷。你懂什么呀就在这儿瞎起哄?”
赵大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连说不敢了。
那公子不耐烦,一叠声催促他让路,顺手把人推开就大步进去了。
进门之后,他弯都没拐,直接就去了前院书房,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老爷在哪里?”
那小厮道:“明日要宴客,老爷在东园花厅里看着他们布置呢。”
“我找他去。”公子哥示意身后的小厮们不必跟着了,独自一人大步流星便去了东边的花园。
花园里热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有搬桌子的,有抬椅子的,有挂灯笼的,有挂彩绸的,还有搬各种花草盆景的……
但因指挥之人调度有方,众人虽忙却不乱,虽杂却不促。
“爹。”公子哥喊了一声,便直接避开人群跑到廊下,颇为殷切冲一个中年男子笑,“这些事交给管家他们就是了,何必让爹亲自辛苦呢?”
那中年男子看见是他,脸上嫌多了三分笑,冲他招手道:“怀儿来了?快过来坐吧,尝尝今年新送过来的枫露茶。今天一大早就沏上了,到如今才算是出色。”
拉着儿子坐下后,中年男子才解释道:“咱们钟赵范刘四大盐商每年都有一次聚会,今年轮到咱们钟家了。我自然得亲自盯着,不能出了任何差错,不叫咱们钟家弱了气势。”
说完之后,钟老爷又奇怪地看了钟怀一眼,说:“你不是一大早就出去玩了吗,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钟怀道:“本来是准备去吾月楼的,但路上碰见了林大人的车队,听见路人议论,忽然有了点想法,这不就回来找爹了?”
钟老爷之所以喜欢这个儿子,是因为五个儿子里就属他生得最好,其实心里对他的期待值并不高。
因而,听了这话他也没在意,只是为了不打击儿子的积极性,才意思意思问道:“你有了什么想法?说说吧。”
钟怀便先把自己听到的议论说了,又兴奋地说:“这些话说的真是正中孩儿下怀。从前爹不也总说,林大人做巡盐御史,你好我好大家好吗?
不但是咱们家,便是其他三家和京城的那些大人们也都有联系。咱们何不联合起来,一起发力,还叫林大人掌江南鹾政呢?”
钟老爷听了这话便笑了,用手点着儿子说:“小孩子家家的,真是异想天开。朝中那些大人们虽然喜欢银子,却又不是最喜欢银子。
如今天有二日,二圣相争,谁不想趁着这个空子,让自己的人手占据肥缺?
林大人是好,在任时虽各处查得严些,却也从不勒掯我们。但也正因如此,不知道断了多少伸过来的手,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如今好不容易这尊大佛下去了,让他们推林大人再上去,他们怎么肯呢?”
自认为想到好主意的钟怀有些泄气,整张脸都耷拉了下来。
钟老爷看得不忍,笑着安抚道:“你能有这想头,就比从前强多了。不是要去五月楼吗?银子够不够?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拿着玩去吧。”
说着,他就从袖筒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看也没看就直接塞给了钟怀。
但钟怀却已没了兴致,接过银票顺手塞进自己怀里,屁股却半晌都没挪动一下。
钟老爷叹了口气,告诉了他点更深层的东西。
“有林大人这样的官员掌总固然是好,可世上哪那么多林大人?其实像高大人这样不通庶务的君子,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通庶务,就意味着好糊弄。他们这些盐商有的是法子从中作梗,攫取更大的利益。
林如海再任时,对他们这群盐商来说固然是一层保护,却也未尝不是束缚。
且不说京城那些老爷们不乐意推林如海再上去,就算他们乐意,面对巨大利益的诱惑,四大盐商还不乐意呢。
至于高宏这样的人注定在这个位置上做不长久?
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且越是如此,越是要趁着高宏在任时,多捞点儿呢。
第167章 玩耍
早已到了珈蓝寺的林如海,可不知道此时还有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谋算他。
林徐两家人在山脚下汇合。
这山并不高,海拔不过三十来米。但因许多人家的女眷都裹了小脚,连走路都费劲,更莫说是爬山了。
就有那窥见商机的,弄了好些两人一抬的软轿等在这里,上去一趟十文钱。等他们拜完了佛要下来时,也是十文钱,算是赚个辛苦钱。
不过,像林家和徐家这样的官眷,自家就有轿子跟着,自然就不必租他们的了。
抬轿的家丁把轿子抬过来就退下了,接下来抬太太和姑娘们上山的差事轮不到他们,而是交给力气大的粗使婆子们。
双方略微谦让了一番,就由连夫人抱着徐茂行先走,贾敏抱着林黛玉乘轿后面跟上。
已经是半个大人的徐景行接到了一个严峻的任务:领着家丁护送女眷们先行上山。
而徐甘和林如海这两个大家长,则是背着手,一边慢悠悠沿着凿出来的栈道往山上走,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色。偶尔吟哦咏诵一番,发发文人的诗兴。
林黛玉倒是想和父亲一起,观赏自然山川风光,她前世就喜欢这个。但她今日还有极为重要的一件事要做,也就无心整别的幺蛾子了。
一行人安安稳稳上了山,寺庙的山门就在眼前。
等汇合之后,一行人拜过韦陀殿,从后门出来之后,迎面就是三重屋檐的大雄宝殿。
两殿之间的穿堂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铜鼎,鼎中香烛成林、香烟袅袅,多年积攒的香灰更是堆满了香炉。
再往前不远有个桌案,上面是专门放蜡烛和贡品的。
左右翠柏森森,有的高逾数丈。
珈蓝寺是本朝开国之后才建立的寺庙,也不知这么高大的松柏,是从何处移栽过来的老树。
既然到了大雄宝殿,就不能不进去敬拜一番佛祖。
林黛玉见供桌前放着签筒,不由心中一动,拿起来就摇出了一支。不等她去拣,就有另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替她拾了起来。
却是徐茂行见她摇签筒,好奇地凑了过来,顺手替她拣了。
“林姐姐,你还信这个?”徐茂行鼓了鼓肉嘟嘟的脸颊,撇撇嘴顺手把签子反过来看,“是中签,不好也不坏。”
林黛玉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黯然,细声道:“怎么才是中签呀?这是我为父母求安康的。”
见她似乎是真信,徐茂行愣了一下,忽然把签筒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直接抽了一把出来,挑出一根“上上签”来塞给她。
“喏,要这个,这个是上上签。”
林黛玉呆住了,“这……这也行?”
“为什么不行?”徐茂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娘说了,我从小就福气深厚。你既然信命,那我就替你逆天改命。”
此时的徐茂行,还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哪怕身体上是个三岁出头的娃娃,昂着双下巴和小胖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从内到外透着满满的中二气息。
总之,可爱得令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见林黛玉只是眉眼弯弯地掩唇,徐茂行觉得有些没面子,皱着眉头不满地问:“怎么,你不相信我?”
“信,当然信。”林黛玉脱口而出。
——替我逆天改命,你已经做过一回了,我又怎会不信。
“这就对了嘛。”徐茂行满意地点了点头,推着她去找坐在门口的老和尚解签,“走走走,让大师帮忙看看。”
林黛玉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徐茂行微微顿了一下,觉得两人如今都是小孩子,便是在古代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便和她手拉着手,一起跑到了老和尚面前。
“大师,帮我们解签。”
老和尚一身百衲衣,长须长眉,一派道骨仙风,眉目却十分慈和。
见来的是两个小孩子,老和尚本就温厚的声音更低了三度,一边伸手接签,一边柔声问道:“两位小施主要求什么呀?”
林黛玉正色道:“求问父母康宁。”
老和尚低头一看,见签上写着八个大字——“春晖永照,秋实常丰”,便笑道:“好签。令尊令堂必然福寿隽永,笑口常开。”
林黛玉顿时就欢喜起来,徐茂行更是得意洋洋,“看,我就说吧,我替你逆天改命!”
一直关注他们的贾、连二位夫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察觉到对方也在笑,不由掩唇看过去,相视一笑。
林黛玉眼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不由自主便纵容道:“对,你最厉害啦!”
“哈哈哈哈哈……”徐茂行插着腰纵声大笑,拉着黛玉跑到大人母亲面前,仰着头说,“林家婶婶,娘,我们小孩子不喜欢拜佛,你们在这里拜吧,让人跟着我和林姐姐,我们两个要出去玩。”
连夫人看向贾敏,见贾敏面带征询地看着自己女儿,便也看向黛玉,柔声问道:“玉儿想不想出去玩?”
因着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对于如何养女儿,连夫人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若按照往日养儿子的经验,小孩子嘛,总是不喜欢被拘在大人身边的。可又觉得女儿家文静,不喜欢跟着皮小子出去跑也是有的。
林黛玉看了徐茂行一眼,见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点了点头,对连夫人道:“徐伯母,我带着弟弟一起出去玩,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她本就生得玉雪可爱,更难得小小年纪又如此乖巧懂事,如何让人不爱呢?
此时的连夫人就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萌化了,忍不住把黛玉抱在怀里摩挲,满脸羡慕地对贾敏说:“怪道人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我家那两个皮猴子,若是有玉儿一半贴心,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贾敏也把徐茂行搂在怀里,笑道:“女儿固然贴心,但咱们二郎又聪明嘴巴又甜,论起贴心来也不慌多让。依我看呀,姐姐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就是。”徐茂行从她怀里伸出头来,冲母亲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我可是最贴心不过的,娘怎么能冤枉我?”
连夫人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这皮猴,可真是不经夸。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
徐茂行嘻嘻一笑,踮起脚尖在贾敏脸上亲了一口,便挣扎出来说:“婶婶,娘,我和姐姐出去玩了。”
贾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门,温柔笑道:“去吧。”然后又吩咐家里的两个婆子跟着。
连夫人也派了两个小厮,嘱咐他们看好小主子们,重点是不许徐茂行胡闹。
“哼,我才不会胡闹呢。”徐茂行又做了个鬼脸,不等大人们反应,便拉着林黛玉,蹦蹦跳跳地走了。
两人是从大雄宝殿后门出去的,也不进那些殿宇,专门找有花有草的地方去。
他神秘又得意地对黛玉说:“我跟你说,如今的草丛里,还有最后一波蛐蛐。这些蛐蛐斗是没力气了,叫声却可好听了。”
林黛玉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眼睛亮晶晶地问:“你还会捉蛐蛐吗?”
“当然。”徐茂行拍着尚且稚嫩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你只管跟着我,我教你怎么捉。”
而后,他便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的要领。这些林黛玉都听过一遍的,前世徐茂行带着女儿徐樱一起捉蛐蛐时,也是这么跟女儿说的。
此时再听一遍,怀念的同时也不由好笑:原来,从小到大,二郎哄小女孩玩的手段,都只有那一套啊!
不过,就算从前见过他用这招哄女儿,如今自己成了那个被哄着一起玩的,黛玉还是兴致勃勃。
可见很多时候,一招鲜,真的能吃遍天。
说完了要领之后,徐茂行就示意小厮和婆子们不要大吵大闹,他们就在眼前这片草丛里捉,不会跑远的。
徐家的小厮是早知道自家这位二爷打小有主意,老爷太太并大爷都事事依着他,因而不敢违拗,只暗暗想着看护时更精心便罢了。
但林家的婆子胆子却大。
因贾敏的管家之术全术来自贾母的教授,对这些年长的仆人本就多三分尊重,难免就纵得他们胆子越发肥壮。
又见眼前两个虽是主子,但一个比一个年纪更小,他们自然要多加管束一番,让这两个小主子各自消停,也好给他们省些是非。
因而,徐茂行话音刚落,徐家的小厮还在唯唯应声喏,两个婆子便迫不及待地说教黛玉。
“哎哟,我的姑娘诶,这可使不得!”其中一个穿褐色褙子的仿佛天塌了一般,扯着嗓子说,“姑娘家家的,以文静为要。那草棵子里又是泥又是土的,还有虫子,哪里是大家小姐打混的地方?”
自有一套管家模式的林黛玉听了这拿捏主子的话,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问那婆子:“你家男人是哪个?”
那婆子没想到她没被牵着鼻子走,忽然问起自己的家世来,着实愣了一下。
林黛玉就趁着她这一愣神的功夫,小脸一寒,不悦道:“你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谁教你的规矩?主子问话为何不回?”
因她前世管家多年,身上自有威仪在,虽年纪小小,气派却一点都不小。
那婆子下意识气短,说了一个“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给震慑住了,一张脸顿时就羞恼得红了起来。
林黛玉乘胜追击,寒着脸问另一个穿暗红色比甲的婆子:“既然她不说,那你来照实说。敢混说一句,我立即就禀报了母亲,一家子都打发到庄子上去。
你们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男人都是在哪里当差的?家里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都多大了?可到了领差事的年岁?”
第168章 黛玉失算了,但没全失
这些话原也没什么出奇的,寻常主子遇见不认识的仆人,也会这么问。
但是,不要忽略了林黛玉的外在年龄。
在这些人眼里,她如今才四岁多一点。一个四岁的小姑娘,不但有大人声口,且还如此条理明晰,怎不让人惊讶?
那两个婆子此时已没了先前的气焰,暗红色比甲的那个讷讷地陪笑道:“咱们都是太太的陪嫁,嫁给了府里的管事,日常都是在太太院子里听唤的。”
黛玉便冷笑道:“原来是国公府里出来的,怪不得看不上我们林家小门小户呢。只怕我这个林家小姐,在你们眼里也是乡下穷丫头,只好任由你们摆布了。”
这话谁敢应呢?
哪怕这两个婆子真因出身荣国府有几分自傲,但他们又不是傻子,县官和现管哪个要紧,他们还是掂量得清楚的。
两人当时就跪下了,穿褐色褙子那个到底羞恼不过,摆着低姿态却忍不住说:“大姐儿这是怎么话说的?荣国府再怎么富贵煊赫,不也还是大姐儿的外祖母家吗?
你是林家的小主子,便是到了贾家也是贵客,咱们无论如何都该敬着的。”一边说,还一边拿眼去瞄林黛玉的神色,脸上透出几分不服气来。
旁观的徐茂行忍不住皱眉:这是要拿荣国府来压人?这人没病吧?真以为荣国府会为了你一个仆人和林家交恶?
他觉得震惊不解,但在贾家寄居多年的林黛玉,却对这种类似贾家仆人的嘴脸知之甚深。
这些人若不能彻底震慑住,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真有能震慑住他们的人出现了,他们不得不遵从好好办差时,又会在私底下乱嚼舌根,诋毁主子。
不管哪一房哪一院的主子,就没他们不敢说的。
若是今日林黛玉轻轻放过了,他们也不会心存感激,只会觉得她果然是年纪小好糊弄,日后只会变本加厉,不将林黛玉这个小主子放在心上。
因而,那仆妇话音方落,她便似笑非笑地说:“我外祖母自然疼我,只是你这样大来头的下人,我怕是用不起了。”
“你。”她伸手一指暗红比甲的那个,吩咐道,“你去找我娘,只说我这里不要她伺候了,再换一个派头小、肯听我使唤的来。”
暗红比甲的那个一呆,下意识抬头去看,被黛玉逮住,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要替她承担后果吗?”
至于是什么后果,她没有明说,暗红比甲的婆子也因此更加害怕,连道不敢,慌忙起身去找贾敏禀报了。
至于那个穿褐色褙子的,林黛玉就冷眼看她跪着,一直没叫她起来。
徐茂行心下虽有几分不忍,但也明白时代不同,世情不同,老板员工和主人仆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自己可以把家里的仆人当成员工一样对待,却不能盲目地要求别人和自己一起。
更何况,眼前这个穿褐色褙子的,明显是要行奴大欺主之事。林黛玉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惩戒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
他头一次认真打量林黛玉,“潇湘妃子”这个二次元符号,头一次在他眼中具显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黛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徐茂行回过神来,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大声夸赞道:“姐姐,厉害!”
林黛玉得意地扬起已有了些肉的下巴,矜持道:“这算什么?平日里跟着我娘看她管家,耳濡目染就会了。”
“那还是厉害。”徐茂行真心道,“若是换个愚钝些的,莫说是自己看会,怕是手把手教也得磨蹭好些日子。”
他笑嘻嘻地说:“现在可没人敢拦着了,咱俩去编笼子、抓蛐蛐?”
“那就走。”林黛玉欢喜地和他一起踏进了草丛里,丝毫不可惜自己小巧的绣鞋粘了泥。
徐茂行不经意间低头看见,忽然想起这世界许多女子都要裹脚,不由凑过去小声问道:“林姐姐,你是不是也要裹脚了?”
林黛玉心知他对裹脚的态度,故意问道:“怎么,你喜欢裹小脚的姑娘吗?”
“啊?不不不!”徐茂行吓得连连摆手,想起前世看过的关于裹小脚的图片,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吐槽道,“我可没那种畸形的审美。”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林姐姐,我不是说你啊。”
虽然他觉得裹小脚是该被唾弃的,但他姓徐不姓林,哪里管得到林家的事?
只是日后若他自己有了妹妹或女儿,必然不会让他们裹脚的。若是不裹脚就嫁不出去,那他就养一辈子。
如今已经不是开国那时候人口少了,朝廷已经不强制女子到了什么岁数就一定要出嫁了。
且江南这边新手工业发达,本就有许多姑娘自己有本事,不爱到婆家受气的,自梳做了姑婆。
这些姑婆们有自己的交际圈子,相互之间结成一股势力,寻常人也不爱惹他们。
而那些姑娘的家人也没觉得他们丢人,没有一个因姑娘不嫁人就要赶出家门的。
再想想前世看过的某些电视剧里的情节,真的是逆天。只怕真正的古人看见了,也得惊叹一句:“你们后世人可真封建!”
封建时代对人的压迫,从来都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在同一个阶级的群体之间,虽然也有高下之分,但在某些事情上,能宽容还是会宽容的。
比如富贵人家的小姐就算被穷人看了身子,也不会嫁给穷人。哪怕嫁得离家远一点,也只会嫁给另一个富人;
穷人家的姑娘长成之后也是劳动力,除非婆家人丁稀少,主动要求早些嫁过去的,他们乐得把女儿多留几年。
这些都是徐茂行穿越三年多来了解到的,但对于“裹小脚”这个议题,徐茂行却一直搞不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他母亲连夫人就是小脚,但贾敏又不是小脚。在两位夫人交往期间,他也没有感觉到连夫人因贾夫人不是小脚就歧视对方的。
这书中的衍生世界,或许和真正的历史不一样?
又或者红楼的原作者生活在清朝,世界具象化之后参考的背景也是清朝,像贾家林家这样的勋贵之家,对应的应该是清朝不裹脚的旗人?
那如今林家已经转型了,由勋贵之家变成了书香门第,会不会以后就按书香门第的规矩来?
这些徐茂行都不得而知,也不好去问自己的母。也就是就是仗着林黛玉是个还不懂事的小姑娘,才敢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林黛玉笑道:“人家要裹脚的,从三岁就开始了。我如今都四岁了,爹娘从没提过这件事,想来是不裹的。”
“呼——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裹着小脚的潇湘妃子。
黛玉伸手薅了一把狗尾巴草,送到他眼前问:“要编笼子是哪种草?这种可以吗?”
“可以,就得这种。”徐茂行道,“把里边的嫩芯抽出来,就用这芯上的梗,柔韧度高。来,咱们一起抽,一人抽一大把也就差不多够了。”
两人一边去抽草,林黛玉一边笑问:“我看你好像很怕裹小脚的?徐伯母不也是小脚吗?”
徐茂行扭头看了看,自家的两个小厮都乖乖守在草地边沿,才低声道:“有我的时候,我娘裹脚都裹了多少年了,我哪管得着?若是往后我有个妹妹,就算是和爹娘闹翻天,也不让她受这罪。
我问过了,要裹脚的时候,得把四根脚趾头连骨头都折断了,那得多疼啊?真不敢想,我娘当初刚裹脚的时候,是怎么忍着疼走路的。”
他又说:“如今知道你们家不给你裹脚,世上少了一个人受这种苦,我心里高兴得很。”
林黛玉笑道:“你这想法倒是奇特,颇有几分作‘新民’和‘作新民’的思辨之风。”
徐茂行一愣,笑道:“你们家不愧是书香门第,这么小就会之乎者也了。什么作/新民、作新民的,净说些我不懂的。”
林黛玉心头一沉:难道我猜错了?
她方才刻意说的那句,出自王阳明《传习录》的正文第一篇: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
然后根据这句话向王阳明请教,引出了王阳明的一段论述。
若徐茂行当真如她所想另有奇遇,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只看他前世对王阳明的推崇,又岂会不知此句?
她又哪里想得到,徐茂行虽然不是个学渣,对读书这回事却从来没有积极过。课本上的知识能弄懂,考试时用到的延伸能记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像《传习录》这种又枯燥又深奥的大厚本,他向来是避如蛇蝎的。
林黛玉不信自己猜错了,又状似无意地说:“这是王阳明先生的弟子根据他的日常教学,相互交流之后编撰的《传习录》中的句子。”
这回她又失算了,却又没全失。
只因徐茂行这辈子的目标是做个纨绔,誓要将不学无术进行到底。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王阳明,更不可能有《传习录》。
但他知道王阳明呀,这可是古代最后一位圣人。
听了林黛玉的话,他全然不知其中有诈,还点头赞叹道:“阳明先生在苦寒之地静坐三年,糅合儒道释三家精华,独立创出‘心学’。你说我有他老人家的风采,实在是折煞我了。”
林黛玉微微一笑,神情语气里都闪烁着狡黠:“你不知道吧?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王阳明。”
徐茂行呆住了。
——我这是……掉马了?
第169章 我还是个宝宝!
就在徐茂行惊慌莫名的时候,一个穿着利落,笑容精明又透着亲切的妇人走了过来,先对两个小的行礼。
“大姑娘,徐二爷,太太叫我来伺候两位小主子。”
林黛玉认得她是贾敏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媳妇之一——来生家的,便笑道:“来生嫂子,原来是你来了。”
来生家的笑眯眯地说:“太太怕大姑娘受委屈,叫我在这里看护着。”
柔声细气地和黛玉说完话,来生家的转头看向那身穿褐色褙子的婆子时,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却只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吧。”
言语间并未涉及要如何处置,那褐色褙子的婆子却是瞬间面如死灰。她爬到来生媳妇脚边,哀求道:“来生嫂子,你和太太说说,我只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不敢了。”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来生家的险些气笑了。
但当着小主子的面,不该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免得惊扰了小主子。
毕竟,小孩子的魂轻着呢,特别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时随地都有小鬼跟着。一旦身上有了丁点不好,他们就要来闹了。
来生家的亲自弯腰把她扶了起来,笑眯眯地说:“胡嫂子这是做什么?你虽不是家生子,但已经嫁到了咱们林家,夫家的老子娘和儿女都指着你呢。快别闹了,先回去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胡家的闻言噎了一下,却果然多了顾忌,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她擦了擦脸,对着林黛玉和徐茂行各自行了个礼,就老老实实退下去了。
徐茂行微微挑眉,心说:原来这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林姐姐呀?
那方才她只对着来生家的求情,却把真正得罪了的林黛玉晾在一边,就是故意的了?
他能看出来的东西,林黛玉如何看不出来?
她也是冷笑连连,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来生家的说:“来生嫂子,你们就在外围等着,我和二郎编草笼子,要捉蛐蛐玩呢。”
“诶,大姑娘放心玩,我和这两个徐家的小子看着呢,不叫别人来打扰。”来生家的干脆利索就应了,还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编笼子。”
徐茂行正为这个手忙脚乱呢,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忙把手里薅的草芯送到了来生家的面前,声音甜滋滋地说:“多谢来生嫂子,真是麻烦你了。”
面对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和三分。
来生家的虽精明强干,却很喜欢小孩子,被他一句话哄得笑眯了眼。且这一次的笑容里,再没了先前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她心灵手巧也是真,接过那把草芯,三下五除二,就编了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草罐子。
罐子上带着盖子,盖子的一边由几根草芯缀在了罐子上。等捉到了蛐蛐之后放进罐子里,随手就能把盖子扣上。
等扣上了之后,再拿两根草芯把另一端也扎上,就严严实实,再不怕蛐蛐跑了。
徐茂行对这种手工艺十分惊叹,守着来生家的编草罐子时,一时惊叹一时夸赞,甜言蜜语不知道说了多少,真把人爱得恨不得抱回自己家里去养。
林黛玉就静静蹲在一旁,满脸含笑地看着他发挥。
等两个罐子编完,徐茂行甜甜地道了谢,喜滋滋地递了一个给林黛玉,欢快地催促道:“林姐姐,咱们快去吧,别等一会儿大人来叫,那可就玩不成了。”
两人欢欢喜喜跑到了草丛,徐茂行就伸出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林黛玉噤声。
——这个方才他已经说过了,就是捉蛐蛐的注意事项。
林黛玉轻轻点了点头,非但不再出声,连活动时都蹑手蹑脚的,尽量放轻了去。
看着徐茂行圆睁着眼睛,兴致勃勃地趴在草丛里听动静,林黛玉又对自己的猜测有些不确定了。
——若二郎真是个娃娃身子大人魂魄,行事又怎么会如此幼稚?
便在这时,徐茂行忽然眼睛一亮,跪在地上的身子猛然往前一扑,小心翼翼地拨弄开草丛,下一刻便满身欢快地跳了起来,手里捏着一个绿得发黑的小蛐蛐。
“捉到了,捉到了!林姐姐,你看!”他捏着蛐蛐的两只翅膀,把它递到了林黛玉面前,脸上的笑容又是得意又是炫耀,仿佛这已是天大的功绩。
林黛玉一边帮着他把蛐蛐装进罐子里,一边忍不住问:“你前世多大了?”
徐茂行吓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自己因不通古文学,已经在这姐姐面前掉马了。
“我的好姐姐,你小声点儿啊,让人听见可不是玩的。”他压低了声音,杀鸡抹脖子地祈求林黛玉。
林黛玉“噗嗤”一笑,实在是忍俊不禁:“你怕什么?我把这件事问出口的同时,就等于和你交换了把柄,还敢害你不成?”
——她早已经发现了,就算眼前这人真有成年人的灵魂,也全然没有前世丈夫那般的城府。
林黛玉猜测,大约这人前世活得一帆风顺,今生到了徐家也还没受过苦,行事还是一派天然姿态,既不识民间疾苦,也不懂人心险恶。
“我没说你要害我,就是怕人家听见嘛。”徐茂行满脸谗媚地冲她陪笑,“好姐姐,我的好姐姐,咱们有话好说,可别冒这种险。”
他可是知道的,古代人对于“借尸还魂”这种灵异事件,采取的措施一律是烧死。
虽然古代的生活半点都不美好,可若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更何况还是那么痛苦地被烧死?
林黛玉拉着他往来生家的和两个小厮那边看了一眼,说:“放心吧,这里离得远,他们听不见。”
见双方之间的确有足够安全的距离,徐茂行舒了口气,还似模似样地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笑道:“姐姐,往后少玩这种心跳,我胆子小。”
林黛玉心说:你胆子还小?我要给你个机会,你恨不得把这天都翻过来!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又问道:“你前世活到多大?”
徐茂行想了想,说:“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正准备参加工作呢,人忽然就没了。”
“二十二?”听见这个年龄,林黛玉十分不能理解,“那你行事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徐茂行瞪圆脸眼睛,似乎比她更不能理解,压低了声音争辩道:“我才二十二岁,恋爱都没正经谈过一回,离三十岁还有远着呢。我还是个宝宝!”
林黛玉的眉心抽动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又低声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见徐茂行破罐子破摔似地点了点头,林黛玉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怪不得啊,怪不得!”
怪不得他有那么多和世人格格不入的思想,却又自成一个流派,永远能自圆其说。
怪不得他对那些思想深信不疑,并且坚信这个世道男人对女人的压迫、上阶层对下阶层的压迫都是错误的。
却原来,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或许不完美,却一定比这个世界更美好的地方。
她的反应有些怪异,一时两眼发直,怔怔地仿若魔怔了一般。
徐茂行有些害怕,轻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试探着唤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解开了从前若有若无萦在心里的困扰。”林黛玉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
徐茂行仔细看了看她,确定她神情清明,是真的没事了,才松了口气,笑道:“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见对方也笑了起来,他的心里更放松了,这才有暇问道:“诶,对了姐姐,你穿来的时候多大了?”
很显然,他是把林黛玉当成了和他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真是单纯呢!
林黛玉暗暗感叹了一声,声音低而慢地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原本就是林氏黛玉,只是又做回了我自己。”
“啊!”徐茂行吃了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不大深的城府让他忍不住把心里的怜悯露了出来。
林黛玉看得心里纳罕不由问道:“你是在可怜我?”
——你一个二十二岁就早夭的人,可怜我八十高寿的?用前世你自己的话来说:可真是缺乏明确的自我认知。
徐茂行却理所当然地说:“我好歹快快活活地过了二十二年,你六岁就寄人篱下,死的时候万念俱灰,还不到二十岁,身边一个亲近的都没有。难道我还不够格可怜你吗?”
饶是林黛玉城府极深,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睫毛颤动。她强忍住激动问道:“你如何对我的生平这样了解?”
其实她已经猜出了一些: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样了解,就像是台下的人看着台上的人表演戏曲;又像是独自坐在哪个清静的地方,以旁观者的身份阅览书中人物的命运。
果然,就听徐茂行说:“我是穿越到了一本书,你、你的父母,甚至你外祖家的一众亲朋好友,都是书中的人物。”
见林黛玉呆呆地发怔,徐茂行心头一慌,忙道:“不过对你们来说,还有对我这个闯入者来说,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原本的书里可没有姓徐的一家子,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姓徐的?具现化的世界,各种设定自然会补足。既然已经补足了,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害怕林黛玉也像某些书里写的主角一样,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个纸片人。
而且他也没有说谎,他发自肺腑的觉得:看书的人只能看到主角和配角的悲欢离合,但书中世界却远不止主角和配角这几个人物。
脱离了书本的束缚之后,这些也都是鲜活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命运。
就因为写书的人没把笔墨着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是不存在的吗?
不,他们会比主角和配角更加真实而自由。
第170章 迟疑
半晌,林黛玉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他的目光温柔又怀念。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不是换了个时间,徐茂行永远是徐茂行。
他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天真,也从不吝啬对陌生人散发善意。但有些时候,他身上特有的冷漠也会展现出来。
可这种冷漠却绝对不会用到自家人身上,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明哲保身。
“你以为我会接受不了?”林黛玉柔声问他。
徐茂行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笑道:“主要是上辈子小说看多了,这不是下意识嘛。”
黛玉“噗嗤”一笑,又扭头往来生家的这边看了一眼,说:“咱们再捉一只蛐蛐吧,不然只有这一个,到时候可怎么分呢?”
没料到她忽然转移了话题,徐茂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也行。”
然后又笑着安慰林黛玉:“别想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再说了,我的穿越加你的重生,就算产生不了足够的蝴蝶效应,咱们也可以手动干预嘛。”
林黛玉知道,他是在说林家必然不会再有前世那样的结局。只是怕她伤心,所以并不直接把林家前世的惨烈说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相信她足够聪明,一定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能让人明显感觉出来,他总是觉得林黛玉十分聪明。
虽然这是个事实,但前世的林黛玉还不清楚他为何那样笃定,如今全明白了:那必然是书中的设定,设定里她就是个冰雪聪明的角色。
林黛玉笑了笑,说:“先不说这些了,把蛐蛐捉了再说。不然到时候大人们问起来,就这一只蛐蛐,咱们俩是抢还是不抢呢?”
从前彼此不知底细也就罢了,如今都知道对方是老黄瓜刷绿漆了,若是还为了一个玩具争来抢去,羞耻感简直是呈几何倍数递增。
反正林黛玉是拉不下那个脸的。
倒是徐茂行嘻嘻笑道:“抢啊,为什么不抢?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争抢起来才更有意思。”
从前上大学的时候住校,在家时根本不爱吃的东西,一旦被父母或姐姐寄到了宿舍,再是平平无奇也能变成绝世美味,被包括他在内的四个牲口哄抢一空。
“你还真是……”林黛玉好笑地推了他一下,“快去再捉一只,谁要跟你抢?”
徐茂行便嘻嘻笑着把装着蝈蝈那只罐子递给她,自己拿了另一只,又趴在草丛里边听边找了。
这时节天气已经凉了下来,蛐蛐大都懒待动,他很快就又捉住了三四只。有大有小,振翅声相似又各不相同。
入秋的蛐蛐已经斗不起来了,据说那些养蛐蛐的人专门的密药,喂了之后能使它们重新斗志昂扬。
但那药大概类似于兴奋剂,等那股劲头过了之后,那蛐蛐也就废了。
不过徐茂行他们两个捉蛐蛐,为的是听叫声,也无需它们撕斗。两人在那些蛐蛐里挑出了两只声音最好听的,就把其它的都给放了。
“你知道吗?蛐蛐的声音其实不是嘴里发出的,而是靠翅膀的振动。”徐茂行一边显摆自己的生物学识,一边动手把一只蛐蛐的翅膀捏了起来,“看,没声音了吧?”
林黛玉很想告诉他,这些他前世教女儿的时候都说过了,她跟着旁听一回,早已过耳入心,至今也没有忘记。
可是张一张嘴,却又忽然不敢说了。
如今的徐茂行虽还是那个人,却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或许还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扛起家庭的重担。
便是前世被他夸了无数次风采出众、智谋过人的林黛玉,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心生忐忑:若是我直接告诉他,我前世就因他的蝴蝶效应,非但并未早夭,反而松鹤长春,他又会怎么想呢?
关心则乱,近君情怯……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涌了上来,林黛玉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茂行正得意洋洋地同她说些关于蛐蛐的科学,忽然见她面色苍白且逐渐发紫,不由大吃一惊,冲仆人们的方向喊道:“来生嫂子,你快来看看林姐姐!”
来生家的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听见喊声大踏步便冲了过来。见黛玉脸色不对,她赶忙蹲下身来,把黛玉揽进怀里轻轻拍背顺气,又在她胸前揉搓了一阵。
“大姐儿,大姐儿,你可别吓老奴!”她一边揉搓一边念叨,原本利落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
她也不能不怕,林黛玉可是林家目前唯一的骨血。若真出了什么问题,她这个看护之人绝对难辞其咎。
林黛玉伏在她怀里好半天,那口气才慢慢缓了过来,起身摆手道:“我没事,你们不用紧张,也不必特意禀告爹娘了。”
她是为了替大家都免去一场麻烦,却一时忘了自己才是个四岁的孩子,来生家的可不敢应承这话,而是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笑着哄道:“蛐蛐也捉完了,估计太太们也都拜完佛了,咱们直接过去,就能品尝珈蓝寺的素斋了。”
至于大人们还要欣赏的风景,来生家的不大懂,也觉得小娃娃们未必欣赏得来,干脆就没说。
被她一把抱起来之后,黛玉瞬间反应了过来,笑容一时有点发苦,在来生家的怀里俯身,给徐茂行递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但在徐行的前世里,小孩子个个都金贵,恨不得咳嗽一声都抱着去医院挂个号。
方才黛玉那架势,在他看来更是天大的事,此时自然不会帮着黛玉隐瞒,而是点头附和来生家的。
“来生嫂子说得对,咱们赶紧去找爹娘吧。也不知道这庙里的和尚会不会看病?不然请庙门口卖膏药的来看看也行。”
总而言之,就是得快些看到医生。只有医生亲口说没事了,他才能放心。
林黛玉拉不到外援,又因年纪小没什么说服力,只好乖乖伏在来生家的怀里,任由她抱着去寻父母了。
这辈子贾敏注定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已经能想象得到,得到禀报之后母亲会多么的地焦急。
事实也果然不出她所料,贾敏只看到来生家脸上的凝重之色,便已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等她再看见黛玉乖乖伏在来生家的怀里,并未像往日一般见了面就笑着喊爹娘,心里“咯噔”了一声,伸手就把女儿接了过来。
“玉儿怎么了?”她低着头柔声询问女儿。
林黛玉仰起头来,又认真又无奈地说:“娘,我真的没事了,刚才只是一时想事情想多了,心里有些堵得慌,如今已经好了。”
贾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拿眼去看来生家的,示意来生家的也说说。
来生家的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弄鬼,忙道:“刚才两个小主子在草地上玩,我和徐家的两个小子在一边看着。忽然听见徐二爷叫喊,跑过去一看,就见大姐儿脸色发紫,仿佛是喘不过气一般。”
徐茂行也在一旁补充道:“我和林姐姐正说话呢,她忽然就发起怔来,脸色先是泛白,然后又发紫。婶婶,还是快找个大夫给姐姐看看吧。”
说到最后,他又忍不住催促着去找大夫。
林如海道:“珈蓝寺的监寺僧无相和尚善医理,常下山给百姓义诊,在扬州以及附近有口皆碑。今日他恰巧就在寺里,请他过来给玉儿看看吧。”
见贾敏点了头,他便叫了一个小沙弥带路,亲自去请无相大师前来。
众人就挪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歇脚,贾敏紧紧把黛玉抱进怀里,一边轻轻在她身上拍抚,一边不住喃:“没事的,没事的。玉儿乖,等大师看了很快就好啦。”
也不知是在安抚林黛玉,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林黛玉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索性就乖乖缩在母亲怀里,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
经此一事,把连夫人也给吓着了,忙招手让徐茂行到她跟前去,拉着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低声问道:“二郎,你呢,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徐茂行嘻嘻笑着偎进她怀里,借着撒娇转移了话题,“娘,刚才我听林姐姐说,珈蓝寺的斋菜可好吃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用午膳呀?”
见他还能玩能闹,连夫人放下心来,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又偷眼看了看林家母女,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着什么急呢?等无相大师来给你林姐姐看过了,她没事了咱们就去用午膳。”
“哦,好吧。”徐茂行乖乖点了点头,又趁母亲不注意,冲站在一旁的大哥扮了个鬼脸。
原本有些紧张的徐景行被他逗得一笑,忙使眼色叫他乖一些,别再做怪相。
徐茂行不以为意,却还是听了大哥的话,窝在母亲怀里不动了。
不多时,林如海领着一个大和尚,身后还跟着一个拿药箱的小沙弥过来了。
各人寒暄过后,贾敏便迫不及待地说:“大师,请替小女诊治。”
第171章 想通
无相大师微微点了点头,在徐甘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凝神静气为黛玉诊脉。
包括徐茂行在内的人都很紧张,一直在观察他诊脉时的神色。
奈何大师禅功修为深厚,从头到尾都不露声色,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在一刻钟后,他诊完了左右两只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必担心,这位小施主虽气虚体弱,内里却在慢慢恢复,想来要不了三年五载便和常人无异了。”
林如海夫妇惊喜莫名,贾敏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又赶紧问道:“对了大师,方才小女忽然面色发白泛紫,这又是为何?”
无相大师笑道:“这都无妨,还是小孩子心肺弱,仔细调养一番也就无碍了。”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夫妇二人连连道了谢,徐甘陪着林如海把人送了出去,连夫人则是陪贾敏说话,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等徐甘和林如海回来,一行人便去了五观堂用素斋。
因着香客里多女眷,和僧人用斋的地方是隔开的。专供给香客的斋菜种类更多一些,也更加精致一些。
有好些素斋出名的佛寺,仅靠卖特色斋菜,收入就相当可观。
就比如荣国府的家庙之一水月庵,它有个别名叫“馒头庵”,就是因为里面的大馒头做得极好,许多人就算是不去上香,也爱去那里买馒头吃。
在大众的印象里,寺庙里的斋饭全是素菜。其实也有荤菜,只是不给除武僧之外的和尚吃,香客们自是无妨的。
珈蓝寺也有一道极出名的荤菜——白切鸡。
据说大明寺的白切鸡,香料配方由二十年前的一位高僧改良过,滋味特别清鲜。徐茂行耳闻已久,早就惦记着了。
因而一到了斋堂,他就趴在母亲耳边说:“娘,要白切鸡,要白切鸡。”
抱着他的连夫人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便柔声和贾敏商议道:“妹妹,据说这珈蓝寺的白切鸡是一大特色,你们家从前来时吃过吗?滋味比街上卖的如何?”
贾敏也抱着黛玉,闻言笑道:“味道自然是好,但跟外面的怎么个不一样法,说是说不上来的,不如姐姐今日亲自尝尝?”
连夫人笑道:“我正有此意。”
等走到了门口,徐茂行又闹着要下来,林黛玉见状也要下来自己走。
虽然因着方才的变故,贾敏不大放心,可见女儿坚持,她还是同意了。只是再三叮嘱王妈妈和来生家的,叫他们仔细照看大姑娘。
徐茂行和林黛玉便手拉着手,由各自的奶妈护持着,跟在两位母亲身后,走进了五观堂里专门为香客们隔出来的小厅。
他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这五观堂的布局,和前世遍布学校和各单位的食堂很像。
除了桌椅不像,仍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四方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子之外,领饭菜的窗口简直像了个十足。
来庙里吃斋菜,自然不能像进了酒楼客栈一般能随意点菜。饭菜都是做好的,一个窗口一口大锅,锅里是的素材都是用素油炒的,荤菜就无所谓了。
两位夫人特意点了两只白切鸡,又点了些其它有名的菜色,又叫人拿了两筐五彩小花卷,等着徐甘和林如海回来了一起用膳。
因着人比较多,一桌是坐不下的。
若是两家各自坐开吧,显得过于生疏,于徐、林二人拉进彼此关系的心思严重不符。
所以,就由贾敏和连夫人带着两个小的坐了一桌,林如海和徐甘领着徐景行坐了另一桌。
连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对那白切鸡垂涎三尺,坐下之后便先给林黛玉夹了个鸡腿,柔声道:“玉儿快尝尝,都说这个做得极好。”
那边贾敏自然礼尚往来,把另一只鸡腿夹给了徐茂行。
“谢谢婶婶。”徐茂行甜滋滋地说,仿佛就是一个三岁多的小朋友,半点没有老黄瓜刷绿漆的羞耻感。
林黛玉掩着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乖巧地向连夫人道谢:“多谢伯母。伯母,您也吃,不用管我的。”
“诶,玉儿真乖!”没闺女的连夫人稀罕得不得了,真恨不得揉进自己怀里,再抱回去自己养着。
她满是遗憾地对贾敏说:“我怎么就没有妹妹这么好的福气呢?”
这也是两家十分相熟了,彼此都清楚了对方的性格,她才敢说这话。如若不然,她一个生了两个儿子的,直说羡慕只有一个女儿的,和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
贾敏笑道:“我倒是愿意把这福气分给姐姐一半,就怕姐姐眼光高,看不上我家丫头片子呢。”
涉世不深的徐茂行没听出深意,继续低头和小碗里的鸡腿作斗争,吃得满嘴流油。
但早混成老油条的黛玉却是瞬间就明了,不由低下了头,脸颊微微泛红,心里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茫然。
虽然她很确定,徐茂行就是徐茂行。
可是,即便同一个人,有了不同的生长经历,心性和喜好还会一样吗?
她不怕自己承受煎熬,却不愿意让徐茂行背负一个不乐意的婚约。
因为她很清楚,在徐茂行心里,“婚姻自由”是一个人的基本权益。
前世他们都没有得到,所以他才在这方面格外依着女儿的性子来。哪怕因此被人传闲话,影响了他作为清流文臣的声誉,他也毫不在意。
连夫人也听懂了,她心中一动,又仔细看了看黛玉。这一次的目光和从前格外不同,带着不易察觉的评估和打量。
以她的眼光来看,林黛玉无疑是个极好的姑娘。无论相貌、品格还是家世都无一不好,配他们家这个皮小子绰绰有余。
可儿女婚姻大事,只她这个做娘的满意不管用,她还得回去和徐甘商议一番。
“妹妹快别说这种话了。”连夫人笑道,“若是咱们玉儿还不好,是上哪里去寻好姑娘?”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贾敏一听便心领神会:我是满意的,但咱们都做不了主,各自回去和当家人商量一番,彼此尽力促成。
看懂的林黛玉下意识抓紧了母亲的手,贾敏不明所以,低下头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可林黛玉到底没多说什么,是指着桌上其中一道菜说:“娘,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给你夹,给你夹。”贾敏笑眯眯的给她夹了一筷子,隐下了心头的疑惑。
用完了斋菜之后,一行人又游览了剩下的景色,看看天色不早,再不下山便来不及了,就和知客僧告辞出来。
再走到大雄宝殿时,林如海夫妇特意领着黛玉进去重新拜见了佛祖,多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算是答谢无相大师替黛玉诊治。
等到下山之后,贾敏领着黛玉坐上自家的马车,才把心中的疑惑倾吐出来。
“玉儿,刚才我和你徐伯母提了你和二郎的婚事,你似乎是心有疑虑?”她温柔的摸了摸女儿的脑门,调侃道,“怎么,跟他过了一辈子,心里厌烦了?”
“哎呀,娘,您说什么呢!”黛玉扭在她怀里嗔了一句,让母亲笑呵呵地哄了许久,才皱着脸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贾敏听完哈哈大笑,点着她的额头嘲笑道:“你可真是心里越爱,手脚越羞。我且问你,若二郎日后娶了别人,与别人夫妻恩爱两情相好,你心里怎么想?”
“那怎么能行?”林黛玉脱口而出,下一刻便怔住了。
是呀,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人的。既然舍不得他,如今又近水楼台,我又何必再矫情呢?
等她再抬起头,恰对上母亲似笑非笑的揶揄之色,顿时羞得脸都红了。
——枉她自诩一世聪明,竟也钻了这种牛角尖。
贾敏笑着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抚道:“人都有犯愣的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好在你还没傻到底,不然真等鸡飞蛋打了,再后悔都来不及。”
“我知道了娘,以后不会再犯傻了。你女儿这么好,就算二郎长成了别的性情,也定然会喜欢我这样的!”
她的语气自信满满,白嫩的脸颊轻轻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只觉得再幸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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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徐家四口回到家里之后,连夫人安置好了两个儿子,夫妻二人洗漱过后并头躺在床上,她才和丈夫提起了那件事。
“今日贾夫人透了口风,他们家有意和咱们家结亲。”
“哦?咱们家两个小子,他们看上哪个了?”徐甘原本枕着手臂平躺着,闻言不由侧过身来,“大郎比他们家大姑娘长了好些岁,两人只怕是不堪匹配。二郎又年纪太小,还看不出好坏来,人家能看得上吗?”
虽是疑问,这也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
徐景行是长子,他的婚事是不能等的。林家若是能看上徐茂行,这亲事就能结。如若不然,只能遗憾作罢了。
连夫人嗔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吗?人家看上的就是咱家二郎。”
“二郎?”徐甘自己先诧异了一下。
见他如此,连夫人不乐意了,“诶,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家二郎哪里不好了?”
“哎呀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甘解释道,“我是想着林家就这一个女儿,以后能不能有儿子还不一定呢。给独女招东床,自然是要精挑细选,不然怎么能放心把女儿交出去呢?”
他们家二郎……在做父母的看来,自然无处不好。可是才三岁的娃娃,提起读书就头疼,日后的出息看着有限。
不是他贬低自己儿子,而是将心比心,若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二郎绝对不符合他的择婿标准。
连夫人没好气道:“人家林家都没嫌弃呢,你倒是先把自己儿子贬了一通。同意还是不同意,好歹给个痛快话。
改明儿我约贾夫人喝茶,也正好表个态度,省得让人家空等。”
第172章 重订婚盟
徐甘苦笑连连,告饶道:“夫人别急嘛,我同意。有这种好事,我怎么不同意?”
虽说他比林如海的官位高,可林家五代列侯,无论是底蕴还是人脉,都不是徐家能比的。
更别说,人家看上的还是他们家的次子,这便宜占的徐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还差不多!”连夫人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她往丈夫怀里靠了靠,分析道:“依我看来,大姑娘由胎里带来的弱症,虽如今慢慢调养得差不多了,却仍是比不得常人。林家是疼爱女儿,估计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嫁长子。”
无论加入哪一家,长媳纵然不是宗妇,也得是当家主母,其辛苦劳累不必言说。若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只怕要不了几年就把身体熬干了。
再有一个,便是作为长子长媳,生育压力也比下头的弟妹们要大得多。
这些年徐甘在外做官,连夫人就在后宅做夫人外交,不知见过多少家里的长媳是续弦的。
若说一家两家是因为内宅混乱,原配被害死了,难不成家家都是如此?
不过是操心太多,需要周全的太多,婆家又催着生孩子……这些事一件一件压下来,便是一个好人,也要把心血给熬干了。
想到这些,连夫人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咱们有个女儿,我可舍不得她去给人家做长媳。”
那看着风光,但风光却不是那么好享的。
高处不胜寒呐!
徐甘心中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他们毕竟没有女儿,他当然不会因这种虚无缥缈的假设和妻子起冲突。
因而,他伸出手来揽住连夫人,舒服地叹了口气,附和道:“不错。若是咱们有一个女儿,必然要找一个四角俱全的女婿。”
只是他心中的四角俱全,和连夫人希望的四角俱全,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
在他看来,大丈夫哪能无权呢?
若是丈夫手中没有权柄,做妻子的纵然有个太太奶奶的虚名,在后宅岂不照样得仰人鼻息?
而仰人鼻息者,朝夕可王矣!
他宁愿自己女儿劳累一些,也不愿意她一草一纸、一粥一饭都看人眼色才有。
好在他没有把这些心思说出来的意思,连夫人不知晓,觉得丈夫和自己是一条心的,顿时十分欢悦,又和他说起了和林家结亲的事。
“等明日我就约贾夫人去楼外楼喝茶,也问问林家那边具体是什么意思。若是他们真的看上了咱们二郎,就找个好日子写下婚书,双方给了定物,这门亲事就算结下了。”
见她只想到好事,徐甘提醒道:“林家大姑娘体弱,便是调养好了,日后也可能于子嗣有碍。你可别只顾着如今欢喜,将来却又后悔给二郎选了这位做奶奶。”
但连夫人很是乐观,不在意地笑道:“将来给大郎找个好生养的,多生一个过继给二郎不就行了?就算退一万步,大郎子嗣也单薄,再给二郎纳个小也不是不行。”
因徐甘没有纳妾,在连夫人心里,给儿子纳妾是迫不得已的备选。
她可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这么多年都一心为着徐甘,从来没有自己的私心。
但凡徐甘也有个妾,更甚至有庶出的子女,她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所出的孩子们多打算打算。
她自己尚且如此,难道还指望儿子有了妾,儿媳妇仍旧和他齐心吗?
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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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林家这边,贾敏安置好的女儿,夫妻二人说的也是这件事。
贾敏道:“我已经探过连夫人的口风了,她是不反对的,也答应了今日回去和徐大人商议。我二人明日约了楼外楼喝茶,到时候就有结果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如海松了口气,笑道,“如此,咱们女儿终身就有靠了。往后咱们和徐家的关系也更紧密了,圣人对我也会更加信任。”
结徐家这门亲事,对林家来说,可谓是公私两不误。
等到第二日,两位夫人在楼外楼交换的信息,各自回家之后便都准备了起来。
徐家这边请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媒婆,又找精通《周易》的高宏高大人做见证,顺便请他算了一个下定的好日子,就定在九月二十六。
两家的亲事结得大张旗鼓,不但谁都知道徐家和林家成了亲家,连高宏这个见证人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
不管高宏是真有心投了圣人,还是预备舍身做间,他和徐林两家的亲密关系被摆到了台面上,老圣人那边的官员必定对他心生疑虑。
只要有一个人怀疑他的立场,就慢慢地会带动第二个……不管高宏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最后都得从老圣人的船上下来,还得是极为狼狈地下来。
但高宏仿佛很高兴,对这件事也十分热心。他不但要做见证人,还帮着两家张罗,把这件事办得红红火火。
这一下,连徐甘你也不能不自我怀疑:难不成是错怪他了?真就是两位圣人权衡的结果,并未投奔老圣人?
可高宏先前那些举动实在是太令人生疑了,徐甘作为圣人插入江南的楔子,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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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反应都属于外人的,作为被定亲的当事人徐茂行,他的反应仅有四个字便可形容——晕晕乎乎。
虽然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封建社会,但因为他是个占据了性别优势的男孩子,家中父母兄长又对他十分宠爱,出生三年多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因而,除了没电没网,不能打游戏不能浏览网页之外,他并没有深刻的意识到封建社会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他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包办婚姻”也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爹,娘,你们要给我定亲,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下意识地埋怨父母,皱着颜色尚且淡淡的眉毛,嫩乎乎的脸蛋上全是恼怒之色。
奈何他古代的爹娘可不像现在的爸妈一样,懂得尊重孩子的意愿,懂得和孩子平等交流。
“哎哟呵,你这么小个人,知道什么是定亲吗?”母亲连夫人非但不以为意,还把他揉到怀里调侃他。
父亲徐甘也捋着胡须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娘还能害了你不成?”
对徐甘来说,这就是给儿子的解释了。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做父亲的肯跟儿子解释一句,而不是直接发怒斥责,就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被父母这么一揉弄,徐茂行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封建社会,阶级大于孝道,孝道凌驾于性别之上,男人就能理所应当地压迫女人。
父母给定下的亲事,除非是皇帝另外赐了婚,不然做子女的若是反抗,那便是大大的不孝。
见儿子窝在怀里好半天不说话,连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在他鼓着的脸颊上轻轻按了按,柔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你林姐姐吗?”
徐茂行有气无力道:“我当然喜欢林姐姐。可我们都还是孩子呀!”
虽然他知道两个人都是老黄瓜刷绿漆,可双方的父母应该都不知道吧?
他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的,给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定下婚约?
万一他们长大了之后,各自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林黛玉是喜欢贾宝玉的吧?
上辈子因着林家没落,宝黛二人以悲剧收场。这辈子眼见林家的命数已经改变了,谁能保证林妹妹不想着和宝哥哥再续前缘呢?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别人爱情路上的绊脚石,就像是那些小说里的悲情男二一般……呸,想什么呢?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大脑,蔫蔫地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我出去玩儿了。”
他已经不指望能和父母说通了,就他如今三岁出头的形象,不管他说什么,父母都不会当一回事的。
反正订婚离成婚还有好些年呢,等他们都长大了,一起表示对这门婚事的强烈反对,谁还能真摁着他们拜堂不成?
对了,等下次两家再聚会,还得找个机会和林黛玉单独说说话,一来是确定一下对方的态度,二来是转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小厮徐寿见他不高兴,就悄悄退了出来,不多时抱了一捆秫秸杆,满脸兴奋地摸了进来。
“二爷,二爷,我弄来了好玩的。”
徐茂行恹恹地瞥了他一眼,待看见他怀里还抱着东西,才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看起来像高粱杆子。”
虽然他两辈子都没下过地,但上辈子网络发达,勉强让他识得五谷,不至于指着麦苗喊韭菜。
“这是秫秸杆,方才我见高嫂子他们拉了许多回来,说是要做箅子,就找他们要了些,咱们扎东西玩。”
徐寿找了片空地把东西放下,又拿了两个软垫子铺在地上,拉着徐茂行坐了一个,他自己坐了一个。
见徐寿已经开始手脚并用劈秫秸杆的皮了,徐茂行还模模糊糊想起来,前世似乎看过某个用这东西扎玩具的视频。
他也要去劈皮,却被徐寿拦住了,“二爷别忙,你人小手嫩,仔细刮伤了手。等我多劈点,咱们一起玩。”
徐寿比他大三岁,六岁多快七岁的孩子,手脚已经十分麻利了,不多时就劈了五六根。
徐茂行道:“先就这些吧,等玩完了再说。”
第173章 两小接头
徐寿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把剩下的秫秸杆重新捆好了竖在门后,便又和徐茂行坐在一起,先给他扎了一匹小马。
小孩子的手艺简单,马的脑袋就是简单的一小截白白的秫秸芯,脖子是一小节秫秸皮,身子又是一长段秫秸心芯,尾巴是一小段秫秸皮上插了指头肚大小的秫秸芯。
四条腿细不愣登的,是四节长长的秫秸皮。为了能让马立在桌子上,又用四小节秫秸芯做了马的蹄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徐寿扎好之后,献宝般地举到他面前说“二爷您看,这是一匹马”,徐茂行还真没看出来这是一匹马呢。
见他盯着那匹“马”不说话,徐寿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捏着马来回看了看,茫然地问:“怎么,扎得不像?”
“……挺像的,就是不够精致。”徐茂行没打击他。
毕竟徐寿才六岁多点,以前有没有学过,是今天才特意学了来讨他欢心的。仓促之间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到了。
徐茂行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就说:“咱俩再研究点别的,比如……扎个马车?”
“行。”徐寿毫不含糊,立刻点了点头。
扎马的成功给了他满满的自信,马车又是家里常见的东西,他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两人凑在一起研究,准备先扎两个车轮子,这个也的确比较容易。秫秸皮有一定的韧性,能承受较大幅度的弯折。再由秫秸芯做接口,不多时就扎出了两个还算圆的车轮。
然后又扎车厢,这个也比较容易,很快一个简单的长方体就扎了出来。
难的是如何把车轮固定在车厢上。
却原来两人扎车厢的时候,忽略了要装车轮的事,没在最中间的地方留下可以扎秫秸皮的芯来。
“把车厢拆了重做吧。”徐茂行说。
徐寿点了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在屋里玩了半天,扎了许多小玩意儿,且越到后面手艺便越精巧。
徐茂行把好的那些捡出三五样来,叫奶娘葛氏找了个匣子装起来,顺便托她往林家跑一趟,给林黛玉送过去。
他还特意指了指其中的一只小猫和一辆自行车,交代道:“这两个是我亲手做的。”
葛氏笑眯眯地点了点,“二爷放心,等我到了林家,见了林家太太和姑娘,一定交代得清清楚楚。”
其实徐茂行并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觉得他和林黛玉关系已经很熟了,就想着炫耀一下自己的手工。
可过来人葛氏明显不这么想,这点从她的笑容和语气里就能透出来。
从前徐茂行对这些不敏感,所以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可自从知道徐林两家定了亲之后,脑子里的某根粗神经陡然就纤细敏感了起来。
这不,被葛氏这么一调侃,他险些整个人都炸起来。待要出口阻拦吧,又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摆摆手任她去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葛氏还穿着出门的衣裳就进来了,解下腰间的荷包往掌心一倒,把五两散碎银子托到徐茂行面前,笑道:“托二爷的福,林家太太给了好些赏钱呢。”
徐茂行又不傻,某些事情看透了之后真是一通百通。
他当然知道,葛氏不是为了炫耀那五两的赏钱,而是借着林家给的赏钱多,好叫徐茂行知道:林家大姑娘对他送过去的东西很满意,林家太太对他能记挂自己女儿也很满意。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偏这种事不解释便罢,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
“好了,好了,你老人家也别在这逗我了,找你相好的姐妹吃酒去吧。”徐茂行干脆就把奶妈打发走了。
葛氏笑着出去了。
徐寿摸了摸脑门,有些不解地问:“二爷,太太给你说媳妇,你不高兴呀?”
徐茂行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吗?”
他两辈子加起来奔三的人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徐寿才六岁而已,怎么就一副很懂的样子?
“知道呀。”徐寿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就是和我一起睡觉生娃娃的人,将来我孩子的娘。”
他还真知道!
徐茂行瞪圆了眼睛,诧异与古人的早熟。
从前他只觉得古人比较保守,但是从今天往后,他这个想法变了。
——能给六七岁的孩子说这种话题,还仔细解释了的,能保守到哪里去?
“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徐茂行直接对徐寿说,“以后你也不许提,不然我就不给你点心吃。”
一听不让吃点心,徐寿连忙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提了。
徐茂行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是挤出了一点能让他自由呼吸的空间。
那知等到第二日,林家那边就派人送来了几碟异样的糕点,说是送给连夫人尝尝。
连夫人看了之后,只是笑了笑,让人单独拿出几个碟子来,每一样都装了一大半,直接就给徐茂行送过来了。
“他们送给娘吃的,娘怎么又拿给我了?”
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徐茂行就觉得浑身刺挠,暂时不是很想和她相处。
连夫人拿眼撇了那点心一眼,笑道:“喏,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你自己看了还心里没数?就这几样点心,哪一样不合你的口味?”
然后又很是满意地说着林家有心了,连你的口味都专门打听出来了,可见这门亲事结得诚心。
徐茂行人都麻了:这还躲不过去了是吧?
见他拧着两条细眉毛,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整个都皱成了刚出锅的包子,连夫人就觉得可爱得不行,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怎么,还害羞呢?”
徐茂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遏制住了瞪她的冲动。
——敢情我先前说了那么多,在你们眼里就是我害羞了?
他决定不和母亲争辩,而是直接询问:“娘,你什么时候和林家婶婶再约呀?能带我一起去吗?”
连夫人笑道:“方才还说你害羞,一转眼却又不知害羞为何物了。你要跟着我去,是为了见大姑娘吧?”
虽然原因和她心里想的半点都不一样,但徐茂行的确是为了见林黛玉,也就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不是和这些说不通的人争辩,而是尽快和林黛玉接头,一是弄清楚对方的态度,二是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
他不变脸了,连夫人觉得逗起来没意思,也就不逗他了,沉吟了片刻说:“咱家内院有两株秋海棠开得茂盛,索性今日便下个帖子,请贾夫人和大姑娘明日来府中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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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天,两个老黄瓜刷绿漆的娃娃接了头,在大人面前胡乱应酬了一番,就迫不及待地说要一起去玩。
双方长辈正欲要他们培养感情,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叮嘱伺候的人仔细些。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照顾好林姐姐的。”徐茂行拉着林黛玉就跑,背着他们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他连弯都没怪,直接就拉着黛玉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吩咐奶妈葛氏:“葛妈妈,你招呼王妈妈和来生嫂子在外间喝茶,我要带林姐姐去看个好东西。”
因着上次的事,来生家的彻底在贾敏面前露了脸,再遇见需要看护女儿的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来生家的既明白太太的心思,也知道大姑娘年纪虽小主意却大,因此并不敢在黛玉面前拿捏老仆的派头,伺候时只能更费几分心力了。
此时她就思量:这是在徐家二爷屋子里,该是没有危险的东西伤了小主子们。再有两个主子都还是小娃娃呢,连“不同席”的年岁都没到,更没什么好避讳的。
因而,她就笑眯眯地对徐茂行说:“那我们大姑娘就劳烦二爷招待了,我们也承蒙两位小主子担待,趁机躲个懒。”
见林家的人没意见,葛妈妈自然也不会让自家二爷不高兴,当即就让小丫鬟们拿好茶好点心来,拉着来生家的坐在外间的圆桌上喝茶说话。
安置好了这俩耳报神,两个小的进了内室,徐茂行就迫不及待地问:“姐,你是我亲姐。两家长辈定娃娃亲的时候,提前跟你通气了吗?”
只听了这一句,林黛玉就知道他这次究竟要说什么了。
“母亲自然提前问我了。”林黛玉很是淡定,倒把徐茂行衬得沉不住气了。
“那你为什么要同意呀?”徐茂行更是不解,“你不是有心上人吗?你不是喜欢你表哥吗?这辈子你们家的轨迹已经改了,如果想和宝玉再续前缘,应该没多少阻力了吧?”
就算王夫人极力反对,但只要林如海一直得势,贾政必然会全力支持这门亲事的。
只要贾政同意了,王夫人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林黛玉这个儿媳。
当然了,有这么一个婆婆,婚后的生活肯定会艰难一些。
但林黛玉看起来不像是怕苦怕难的人呀。
却不想,对面的林黛玉眉毛颤动了两下,忽然问道:“谁告诉你我想嫁给宝玉的?谁又告诉你,宝玉是我心上人的?”
——就算曾经是过,也早就不是了。这辈子的二郎还没哄到手,那些二郎根本不了解的过去里,完全可以没有宝玉的事。
当她林黛玉是那种不懂变通的老古板吗?
第174章 我还是个宝宝!
“哦,原来你不喜欢宝玉啊。不是……等等,你说什么?你不喜欢贾宝玉?”
——林妹妹不喜欢贾宝玉?
这跟吃炸酱面不就蒜有什么区别?
徐茂行惊得瞪圆了眼睛,这个由当事人亲口说出的事实,在一瞬间颠覆了他多年以来固有的认知。
——那可是原著作者盖章认证过的“木石前盟”呀,怎么忽然就变成假的?
他这副呆样,林黛玉早就料到了。只能说夫妻之间太过了解,有时候就会少了许多新鲜的乐趣。
她一边忍着笑,一边在心里遗憾,一边端着张正经脸说:“对你来说是一本小说,可对我来说却是真实的世界。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既然是真实的世界,里面的人怎么可能像小说里的一样,被所谓的小说剧情操控?
不管你看的小说是怎么样的,但作为当事人,作为真正经历过一世的林黛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林黛玉的心上人绝对不是贾宝玉!”
——至少成年之后就不是了。
至于成年之前……你好意思跟一个未成年谈论这种事情吗?
“有道理,很有道理,是我着相了。”徐茂行晕晕乎乎点了点头,“既然你不喜欢贾宝玉……”
后面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原本他准备的一切话题,都是围绕“林黛玉喜欢贾宝玉”这个中心思想才能展开的。
如今基石不成立了,谈话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再加上徐茂行这会儿又被震得晕晕乎乎的,又被黛玉饶了进去,一时之间实在是没心思再想新的话题。
既然如此,就轮到林黛玉来盘问他了。
有些从前存在心里,却一直不好问出来的疑惑,趁着现在可以尽情解一解疑惑了。
“那你呢?”林黛玉问,“你上辈子可有心上人吗?”
“你胡说什么呢?”徐茂行一瞬间就变成了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仿佛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双手环胸,下巴高高抬着,做出一副睥睨天下的中二姿态,冷笑道:“恋爱?狗都不谈!”
这回轮到林黛玉呆住了。
猜出徐茂行也有前世之后,她做过各种猜测,甚至还猜过徐茂行前世的恋人和她有没有相似之处,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你……前世真的二十多了?”这句话黛玉问得有些艰难。
实在是她见过太多二十出头就当爹的,根本没法想象,二十多岁的人还有徐茂行这样的。
再有就是,前世她不知道徐茂行也有前世,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才十六岁,为人处事已经看得出稳重了。只偶尔会露出些跳脱之色,让人知道他还是个少年郎。
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难免蔓延到了今生,让她面对徐茂行时,总会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经常分辨不清楚。
她的态度让徐茂行感觉到了冒犯,顿时就不高兴地皱着眉头,拿斜眼看她。
“怎么了?二十多又怎么了?我还不到三十呢,两辈子加一块都不到,我还是个宝宝!”
“行,你是个宝宝。”林黛玉也不和他争这个,反而主动把话题转到了他最关心的地方,“对于咱们的婚约,你是不满意?是不满意我这个人呢,还是单纯的不满意这么早就定下婚事?”
人家主动一提,徐茂行反而不好意思了,讷讷道:“我……我没有不满意你。”
那可是他的二次元女神,不满意自己也不可能不满意对方呀。
林黛玉脸上多了一些笑影,单手支颐,歪着头追问:“那么你是觉得,之后定然能遇上比我还好的了?”
说到这里,她明眸一转,故意使坏,收了笑意撅着嘴道:“也是。如今我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御史,自然是比不上令尊的。
令尊又是当今圣人的心腹,日后步步高升,说不定咱们两家就越差越远了。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你想娶个高门女,好帮衬日后的前程,也是人之常情。”
徐茂行目瞪口呆。
“不是……姐,亲姐。我说什么了就招来你这一大段?我什么都没说呢,你能别揣测我吗?”
林黛玉到底没忍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徐茂行反应了过来,恍然道:“哦,你逗我?”
“哈哈哈哈哈哈……”林黛玉笑道趴在了桌子上,边笑边理直气壮地说,“是你先嫌弃我的……哈哈哈哈哈……还……哈哈哈……还不许我逗逗你吗?哈哈哈哈哈……”
她在一边哈哈直笑,弄得徐茂行倒是不好恼了,只得无奈地劝道:“好了好了,你快别笑了,当心岔了气。”
等林黛玉止住了笑,徐茂行仿佛也想通了,正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就算我长大了再找,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更好的。
再者说了,现在的姑娘们很少有抛头露面的,就算我再长到二十岁,又能见着几个姑娘?还不如咱们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的呢。”
林黛玉举着帕子,轻轻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呸”了他一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开始想跟我说的,是等咱们长大了,都坚决和自己爹娘说不愿意吧?”
“没错,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不是改主意了嘛。”徐茂行承认得很干脆。
他从没谈过恋爱,不懂得什么情思情肠,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头,就更不知道在未婚妻面前这样干脆,未免耿直过了头。
幸好林黛玉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对他的了解怕是比他自己都深,没和他计较这些。
下一刻,徐茂行也反应了过来,心里升起些许疑惑,脸上也带出几分疑虑来。
“不对,不对。林姐姐,咱们俩总共也没见过几回吧,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林黛玉他直接说出真相吓到他,便微微抬着下巴矜持道:“我天生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前世博览群书,自然学得几分相人之术。你又没什么城府,看透你又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徐茂行一惊,下意识抱住了自己,惊恐道:“那我在你面前,岂不是半点秘密都没有了?”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好笑道:“想什么呢?所谓相人之术,只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品性。你以为是读心术呀?”
徐茂行松了口气,还夸张的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笑道:“你早说嘛,吓死我了!”
林黛玉道:“要说的也说完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去呢,还是留在这里再玩些别的?”
她非常体贴地主动转移了话题,徐茂行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却没发现从头到尾,两人的话题与节奏一直都被林黛玉掌握在手里。
不过就算他察觉了也不会在意就是了,因为他对林黛玉有滤镜,觉得潇湘妃子冰雪聪明是应该的。
再者说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对他没有恶意,只是掌控一下谈话的节奏又能怎样?
“先不出去了吧,反正他们的那些大人谈论的话题我不感兴趣。对了,你感兴趣吗?如果你想去听我娘和你娘说话,那咱们就带着玩具过去也行。”
到时候他就在一边玩玩具,让林黛玉凑到两位母亲面前听就是了。
“我也不感兴趣。”林黛玉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们的很多观点我都不赞同,但我的想法若是说出来,只怕他们也觉得惊世骇俗呢。既然不能说到一起,干脆也别凑到一起了,两厢便宜。”
“有道理。”
徐茂行冲她竖了下大拇指,便起身走到屋后,把上次和徐寿玩剩下的秫秸杆抱了出来。
“来,咱俩用这个扎东西吧。上次送给你那些小玩意儿,就是用这个扎的。你心灵手巧的,学一学应该比我扎得好。”
“那行,你教教我该怎么弄。上次你送了我,这次我若扎了好的,也送给你。”
等葛妈妈、王妈妈和来生家的喝了两轮茶,悄悄掀开帘子来看时,就看见两个孩子坐在一起,正劈秫秸杆扎东西玩呢。
三人看过之后悄悄退了出去,彼此打脸色捂嘴笑。
王妈妈低声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个,玩着稀罕。庄子上那些老农家的孩子只有这个玩,巴不得有这些公子小姐们玩腻的各色玩具呢。”
葛妈妈道:“大人小孩不都一个样?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想什么。”
他们却不知道,等帘子再次放下之后,屋里的两个小孩相视一眼窃笑了起来。
徐茂行低声问:“你猜他们出去以后会说什么?”
林黛玉冷笑了一声说:“管他们干嘛?这些老妈子,一个比一个舌头长,整日里拿着主子的事说东道西,也不怕下了地狱拔舌头。”
她管过家,最是清楚这些管事奶奶们的厉害,也最知道这些人的嘴有多难管。
当然了,她也没想过让所有下人都不说嘴也就是了。
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头越是卡得厉害,底下就越多人阳奉阴违。
毕竟人又不是天生犯贱,有谁真的会乐意甘心做奴才伺候主子?
能让他们在嘴上痛快一下,也算是变相倾泻他们心中的怨气。换个角度来看,对主子们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跟徐茂行说的。同时手上也没停,很快就学着他扎了一个自行车。
“你看看,我扎得像不像?”
“嗯,很像了。”徐茂行天使点头肯定了她的手艺,又调侃道,“你倒是挺能想得开。”
林黛玉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想不开又怎样?他们该说不还是一样说吗?来,咱们再换个别的花样。”
她略微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你不是属猴吗?我给你扎只猴子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就直接把秫秸芯掐成了长短不一的小段。
第175章 接连变故
一捆秫秸杆,两人一起玩了半天。林黛玉到底心灵手巧,扎了很多小动物。
等贾敏派人来找,说是该回家的时候,她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徐茂行笑道:“先回去吧,等以后再有了别的好玩的,我还叫你来。”
林黛玉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转回身来,低声对他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到了你这个年岁也是时候启蒙了。我知道你不爱读书,但听我的,先试着背完一整本,有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徐茂行还以为是她要给自己惊喜呢,正要再问问,她却已经小跑出门去了。
来生家的笑眯眯地对他说了一句:“二爷,我们就先告退了。”说完就放下帘子,和王妈妈一起去追黛玉了。
见他们都跑了,徐茂行也没再去追问。
其实他心里对这个小插曲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缺,真缺的那些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办不到。
所以对林黛玉口中的“惊喜”,他根本没有半点期待,也更不会想着去照这个方向努力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然故我,每天除了想着怎么玩,就是想着怎么用甜言蜜语笼络父母和兄长,好让他自己能长久地做一个先啃爹后啃哥的纨绔。
期间又和林黛玉见过几回,但对方并没有再提催他读书的时,他自己也就更加不在意了。
转眼又过了一年,二月里春暖花开,花朝节那日正是林黛玉的生辰。
因着她外祖母家远在京城,她是不可能在当天去拜见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了,这道礼只好免却。
不过两家定了亲事,徐家却是要准备几个盒子与四色绸缎一起送过去的。
林家那边也给了回礼,是一撮面和四个笔锭如意似的金锞子,还有额外的一套文房四宝。
连夫人就着仆人的手看了看,就让人把金锞子和文房四宝送到了徐茂行这里。就连那一撮面,也让后厨煮了给他端过来。
面徐茂行吃了,东西他则是让人收了起来。
文房四宝什么的,那东西他根本用不到呀。林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送这个来?
徐茂行心下有些郁闷,暗暗猜测:不会是为了提醒我该背书了吧?
这个念头才起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并严厉地唾弃了自己:徐茂行啊徐茂行,你怎么能这样想林姐姐呢?人家上辈子就从未催促过宝玉读书,你以为你算老几?
他觉得还是下次见面之后,当面问问好了。自己瞎猜,哪有问当事人来得准确?
可是,自这一天之后,一直到他六月十二的生日到来,两家竟再也没有来往过。
他心中纳罕,终于忍不住去找连夫人。
彼时连夫人正在收拾东西,让人摆出了许多缎子,还有好些颜色稚嫩鲜亮的首饰。
看见他来,连夫人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笑道:“二郎快过来,看看这些布料和首饰,帮我挑出一些来,我叫人给林家送去。”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送东西?”徐茂行跑过去,不解地问题。
连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忘了?先前玉儿生辰时,也特意给你送了东西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咱们自该回礼。”
看她一脸“傻孩子”的神情,徐茂行就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都几个月了,咱们和林家再无来往,我还以为我爹和林大人闹翻了呢。”
这些话落在连夫人耳中,全是小孩子瞎操心的童言稚语。
她忍不住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手指上稍稍用了点力以示惩戒,轻斥道:“你人不大,操的心倒是不少。
外面的事自然有你爹呢,家里的事都有我。你小小一个人儿,只需安安生生地吃喝睡,再琢磨琢磨启蒙读书的事便罢了。”
徐茂行知道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虽然他如今的外表就是个小孩子,可家里似乎发生了大事,他也不愿意自己两眼一抹黑。
眼见母亲这里不好问出来,他也没强求,帮着挑选了几样颜色鲜亮的缎子,说林黛玉必然喜欢的,便出来玩了。
他估算着时间,到了大哥徐景行日常下学的时候,就噔噔噔跑了过去,找大哥问问怎么回事。
说起来,如今教徐景行读书的这位司空先生,还是林如海帮忙介绍的呢。
若非林如海这个在扬州盘踞多年的人,徐家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哪怕手里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司空先生这位不乐意做官的同进士。
这位先生不一定懂怎么做官,但一定懂怎么让人考上进士,获得做官的资格。
当初林家帮忙办成了这件事,无论是父母还是大哥,都十分感激的模样。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两家几个月都不相互联络了呢?
当他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之后,徐景行挑了挑眉,反问道:“谁告诉你咱们两家不联系了?”
徐茂行道:“母亲既不出门赴宴,也不下帖子请客,林家叔父许久不曾来拜访了。这还不算断了联系?”
徐景行笑问道:“书信联系不算是联系?”
他摸了摸弟弟的脑门,也像母亲那般好笑地问:“你还小呢,整天操这个心做什么?”
和心里还揣着期望的父母不一样,徐景行已经彻底确定,弟弟是真的不爱读书。
他虽然觉得惋惜,惋惜两兄弟日后不能在朝堂上相互扶持,却也没想着强求弟弟和自己一样读书入仕。
弟弟不爱读书没关系,等他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大官,花钱给弟弟捐个体面的闲职也就是了。
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还能让人欺负了亲弟弟不成?
至于他将来的妻子不乐意他照应弟弟?
年少老成的徐景行对此早就看透了:家里真正做主的永远是男人,再厉害的女人也得看丈夫的脸色行事。
那些以“惧内”为名,不孝顺父母,不帮衬兄弟亲友的。一颗圆葱剥到底,芯里还是因为女人看透了丈夫的心思,顺势而为罢了。
因而,虽然是同一句话,表达的意思也大同小异。
可连夫人是觉得次子还小,不到操心这些事的年纪;徐景行却是真心觉得弟弟既然不喜欢读书做官,就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的,不必操心这些琐事。
莫说如今的弟弟只有四岁,就算弟弟长到四十岁,他还是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毫无心理障碍地说出这句:“你还小呢,整天操心这些做什么?”
而徐茂行之所以舍弃母亲来找哥哥,就是因为他有对付哥哥的法子。
“哎呀大哥,我就是想问问嘛。”他干脆爬在哥哥身上,扭股糖似地耍赖,打定了主意哥哥不说他就不下来。
这种场景在兄弟二人中间发生过无数次,他只需开个头,徐景行就能明白他的决心。
“哎,好了好了,告诉你就是了。”徐景行知道弟弟不会出去乱说,告诉了他也不怕坏了大人的事,索性就直接成全他了。
徐茂行立马就变了脸,乖乖从他身上下来,仰着头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徐景行摸了摸弟弟新剃的光头,又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小厮们都出去,才抱着弟弟坐在椅子上,慢慢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却原来,因着高宏不通俗务,又没带厉害的师爷赴任,底下那些盐商几经试探后看透了他,行事便颇有些肆无忌惮。
他们不但通过漕帮联系私盐贩子,还试图通过贿赂京城的官员,来操控“盐引”的发行量。
若说前面那件犹可侥幸——毕竟随着老圣人的身体逐渐恢复,京城里因二圣相争颇有几分水深火热,已经不大有功夫管地方上的事了——可后面那一条,却同时犯了两个圣人的忌讳。
要知道,盐引的发行,是根据商人们往边关运粮的数量决定的。
一个国家想要抵御外敌,摒除外患,边军必须得安稳。而边军安稳的前提,就是饷和粮。
无粮无饷还想让军队忠心耿耿,便是皇帝也没这么大的脸。
那些盐商们敢打盐引的歪主意,可不就是空手摸老虎屁股——嫌自己死的太慢吗?
整个江南官场,和高宏接触最多的就是徐甘和林如海两个。如今出了这种事,处理后续时最忙的也是他们两个。
“那高大人呢?”徐茂行好奇地问。
徐景行道:“已经押解进京了。以钟家和范家为首的几个盐商也没能跑得了,全家都下狱了。”
如今京城那边,太上皇主张高拿轻放,抓大放小,只严惩主谋;圣人却一心要严惩,趁此机会立威,顺便肃清一下江南官场。
这个“肃清”要清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徐茂行点了点头,说:“那怪不得京城水深火热,老圣人肯定不愿意啊。”
说着他又撇了撇嘴,抱怨道:“他们父子斗法,倒是叫底下的人伤筋动骨……”
徐景行一把捂住弟弟的嘴,严肃地斥道:“别胡说,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
徐茂行呜呜点了点头,才算是把自己解救了出来。
见弟弟这样,徐景行又心疼了,抱着他哄了好一会儿,又解释了好些官场上的忌讳,生怕弟弟心里存着委屈。
“大哥放心,我都明白的,不会在别人面前乱说的。”
“你呀!”徐景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安抚道,“你放心,等这阵子过去了,有你和林大姑娘一起玩的时候呢。”
这次徐茂行倒是没急着解释什么,反而兴致勃勃地说:“我要把最近新得的玩具都收拾出来,等林姐姐来了和她一起玩。”
可是,他先等来的消息,却是京城里来了钦差,要押送林如海回京自辩。
第176章 乱局开启
回京自辨。
一个对徐茂行来说十分陌生的短语,但他却能从兄长的语气中听出慎重与严肃来。
“这个……很严重吗?”他问。
徐景行沉着脸点了点头,说:“自我朝开国以来,但凡是被勒令回京自辩的官员,十成有九成都会锒铛入狱。侥幸逃脱的那一成里,又有一多半会丢官罢职。”
这组数据让徐茂行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生出几分“剧情不可逆转”的恐惧来。
林黛玉已经五岁多了,原著里她是六岁丧母,十多岁丧父。
如今因为他们两个这一穿越一重生,让林如海主动放弃了巡盐御史的职位,在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原著设定的死劫。
贾敏也下定决心保重身体,不再为了林家的香火拼儿子。
如果照这个发展下去,林黛玉大概率不会父母双亡,也就不必以孤女的身份住到荣国府去,《红楼梦》的剧情也就难以展开。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剧情大神,或者绛珠仙子或神瑛侍者注定要在这世间遭受苦难才能功德圆满,暗中很可能会有一双手,用另一种方式把重要角色拨到原本的轨迹上去。
如果林黛玉注定了要丧父丧母,那先丧父和先丧母,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他瞪圆了眼睛,脸色逐渐苍白,整个一副惊吓过度之态,徐景行吃了一惊,忙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
“小弟,二郎,你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徐茂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刚要说自己没事,却到底放心不下,猛然抓住兄长的手臂,追问道:“关于林叔父的事,爹有没有说别的?不至于没了命吧?”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丢官罢职对徐茂行来说都不是大事了。想来无论是林黛玉还是贾敏,只要能保住林如海的命,功名利禄便都可以看开了。
徐景行诧异地看着他,好笑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失笑道:“你这小脑瓜里在瞎想些什么呢?林大人只是被那些盐商攀扯了而已。
就算老圣人有心趁机收拾他,最多也就是夺了他的官职。再说还有圣人在一旁看着呢,林大人是第一个向圣人投诚的江南官员,对圣人来说就是千金买来的马骨,说不定还能让他因祸得福呢。”
他说得很乐观,而且分析的有理有据。偏偏徐茂行的脑子里有一份红楼剧情,也因为知道得越多,害怕的也就越多。
不管兄长的分析再有道理,徐茂行也仍是提心吊胆。不到最后一刻,他悬着的那颗心是放不下来的。
见他仍旧忧心忡忡的,徐景行更觉奇怪。
“二郎,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杞人忧天呀。”
徐茂行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好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所有想法都按进心里,说:“我就是担心林姐姐,家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她指不定怎么担惊受怕呢。”
=====
他最后那句话虽是敷衍徐景行,却正说中了林家母女的心事。
虽然林黛玉并不信什么天命,也因前世已经亲身打破了剧情,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剧情上靠。
但对于朝堂争斗的残酷,她比徐家兄弟了解得更清楚。
不管徐甘再怎么看重长子,如今的徐景行也不过才十一岁,徐甘也不可能让他知晓太多残酷的内幕。
结合自己前世的记忆,林黛玉可太知道因为二圣相争,有多少官员无故受牵连,又有多少本罪不至死的人,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在此之前,哪怕再往前推几个朝代,就算不乏太上皇的存在,也从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状况。
——皇帝正当壮年,且雄心勃勃手段不凡;太上皇虽已年迈,却仍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太上皇是经营多年,手中势力庞大;新天子是占据了正统,有无数人看着这个正统的名头,甘愿投入他的麾下。
这个时期才是初见端倪,哪怕是徐甘,也并没有意识到,天上有两个太阳同时争辉,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林黛玉心里焦急,偏还不能说出来让母亲更加担忧。所有事情都压在心里,仿佛回到了曾经寄居贾府的日子。
内外交煎之下,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很快就又消瘦了下去。
贾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中推测出:定是老爷那边的情况不妙,玉儿猜出来了,所以才会如此。
和林黛玉一样,她这些心事也不敢和女儿说,怕女儿在担忧之外更添一层愧疚。
母女二人相互着想,也就相互瞒着,焦急地等待京城的消息。
因着女眷不好抛头露面,他们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徐家这边。
好在徐甘不是凉薄之人,虽然碍于种种原因,明面上和林家保持了距离,暗地里却通过送到林家的下人,及时把京城的消息传递给他们母女知道。
得知林如海入京之后,虽然没有及时得到召见,但也没有牢狱之灾,只是被圣人晾在了驿站之中,母女二人都松了口气,心底总算是定了几分。
家里的两位姨娘比他们消息更加闭塞,又因家中气氛越发凝重,他们都缩起了脖子过自己的日子,等闲不敢往贾敏跟前凑。
而贾敏这时候也没空顾及他们的心思,再加上徐家给林家传递消息本就是暗地里进行的,贾敏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哪里会告诉两个姨娘?
两位姨娘只知道,男主人被圣上的钦差压回京城去了,一家人连官邸都没的住,只能灰溜溜跟着主母来庄子上避难。
原本给大姑娘说定的徐家,也好长时间都不来往了,大有断交的趋势。
如果不是林家要不行了,又何至于此呢?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消息闭塞就越容易胡思乱想。而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于是,忽然有一天,来生家的禀报贾敏,说是石姨娘贴身丫鬟嫣红的母亲,趁着出门采买绒线、丝带之机,暗中和她娘家人联络了起来。
贾敏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低头思索了半晌,神情平静地对来生家的说:“你暗暗叫两个人守在门口,一旦那婆子回来了,立刻拿主悄悄来见我。”
“是,太太。”来生家的利索地应了。
两个姨娘都是良妾,就算林家真的出事了,他们也只是会被官府发还回家,避过这两年的风头,仍旧可以再嫁。
可像来生家的这种家生子,名义上都是主家的养子养女。一旦林家被抄了,他们绝对会被拉去官卖的。
因而,石姨娘趁着林家落难,暗中和外面通消息,不但触了贾敏的逆鳞,也戳到了如来生家的这类家生子的敏感神经。
应下了贾敏指派的差事之后,来生家的立刻就问:“太太,要不要派人去盯着两位姨娘?”
一向宽厚的贾敏这次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把周姨娘请过来,就说我让她帮忙做针线。至于石姨娘……先让人看着吧,别让她出自己屋子。”
等来生家的走了之后,黛玉才开口道:“石姨娘有个表亲,是盐商钟家的旁支。当年爹爹之所以把她纳进来,就是为了安抚扬州盐商。”
贾敏点了点头,说:“这点我知道。”
提起钟家,她的瞬间就冷了下来,冷笑道:“如果不是钟家老三在刑部大牢里胡乱攀扯,你爹也不会被要求回京自辩。”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对林家来说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却原来,扬州四大盐商全部压入刑部大牢之后,不但要面对推官一日三次的审讯,还要应付狱卒无休无止的敲诈勒索。
原本这些和林家毫无关系,人家林如海早就从巡盐御史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还是被贬下去的。
且做了江南道御史之后,他行事一直十分低调。虽然还在江南官场上,却已经近两年没在官面上传出任何消息了。
这一场无妄之灾,全因钟家老三钟怀心中不愤,觉得他们这些盐商之所以会如此,全因高宏在鹾政上毫无作为,逼得他们不得不自谋生路。
如果还是林大人掌盐政,哪里会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也就是这一句抱怨的话,恰巧被一个狱卒听见了。那狱卒又恰是刑部一个郎中小妾的亲戚,平日里就负责给这个郎中传递些消息。
他是个有心人,觉得这句话牵扯到了朝里的官员,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用处,便禀报给了那位郎中。
那郎中一直跟着左侍郎的脚步走,左侍郎又偏偏是老圣人的死忠。
林如海是什么人?
对圣人一派来说,他是弃暗投明的典型,是千金买来的马骨;对老圣人一派来说,他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叛徒!
于是,本来可以当做没听见的一句犯人的抱怨之辞,就因为左侍郎深恨林如海这个叛徒,联合党羽把事情越闹越大,逼得势力尚且不足的圣人,不得不让林如海上京自辩。
沾染上了这种事情,林如海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根本不重要,也根本就说不清楚,看的就是当朝者的心思。
不幸的是,如今的最高掌权人有两个,其中一个还看他横竖不顺眼。就算有圣人竭力做保,他还是落了丢官罢职的下场。
这时候,无论是参与的人、推动的人、还是受牵连的人都没有想到,因党争之故构陷林如海,无异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开启了长达七年的官场寒冬。
直到七年之后,老圣人驾崩,这场牵连了大部分官员的祸患,才在圣人的快刀斩乱麻中落下了帷幕。
第177章 坦诚相待
林如海终于回到了扬州。
他走时虽也不甚如意,只是个万事不能出头的五品官,还是从二品上贬下来的。可归来之时却更加寂寥,身上所有官职被一撸到底。
来渡口迎接他的,除了贾敏派来的管家,就只有特地赶来的徐甘。
如今林如海身上没了官职,徐甘反而能放下一切顾忌,遵从自己的心意和对方亲密交往了。
看着一身青衣却精神饱满的林如海,徐甘微微有些诧异,笑着迎了上去,拱手道:“林兄,暌违数月,你倒是风采依旧呀!”
原本徐甘以己度人,觉得林如海今次是无辜遭受牵连,又是因党争丢了官职,必然会有愤懑之意。
等真正见到他,发现他非但没有半点愤世嫉俗,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不由暗暗称奇,心说:不愧是五代列后之后,心志涵养都非同一般。
徐甘扪心自问,若遭遇这种事的是他,他可绝对做不到林海这般豁达通透。
在他发迹之前,徐家只是兰溪一个小地主。是他一步步把徐氏一族带到了如今的地步,整个徐家除他之外,并没有其他能支撑门户的柱石。
一旦他被夺官罢职,非但他崛起之后置办的那些资产保不住,恐怕连他们家原来所有的,也会被有心人敲骨吸髓。
林如海走上前来,拉住徐甘的手拍了拍,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调感慨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能剩下一条命在,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两人相携往前走,干脆都坐到了林家的马车上,让徐家的车夫赶着车在后面跟着。
林如海有许多话要和徐甘说,他已经等不及了。
一行人到了林家别院,林如海只是匆匆和妻女叙了别情,便让贾敏准备酒菜,送到了四周空旷不易藏人的一处亭子里。
——这个别院不是常驻之地,没有他专门的书房,也只好在此将就了。
“徐兄啊,有件事我瞒你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如今形势逼人,什么不好说的话也不得不说了,从前那些顾虑也都算不上顾虑了。”
他给徐甘倒了杯酒,举杯道:“我也就直说了,只希望徐兄相信我的人品,别把我的话当成受了刺激后的疯话。”
听他语气那么严肃,徐甘也不由拿出了最端正的态度,微微点头道:“林兄,你尽管说。”
——虽然不明显,但徐甘自己知道,在面对世家出身的林如海时,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害怕自己露怯的。
林如海道:“徐兄只看到了我经历了这么一遭仍旧处之泰然,必然想当然觉得我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物。可还有一件事,是徐兄不知道的。”
他又喝了一杯酒,似乎才下定决心,一言出口,石破天惊。
“徐兄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相信人死之后,还会回到自己幼年时候吗?”
“啊?”徐甘目瞪口呆。
他一杯酒都已经送到嘴边了,忽然听见这句话,不由手上一颤,惊得整个人都愣住了,连杯中酒洒出大半也浑然不觉。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就算他再相信林如海的人品,也忍不住朝着对方担忧的那个方向去想了。
见林如海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清醒,绝对没有说胡话,徐甘忍不住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讪笑道:“小弟孤陋寡闻,失态了,失态了。”
等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才能分出心思去想这件事的真假。
如果是假的,林兄为何要说这样一个谎言?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明说的话,借此来暗示我?
因存了这样的念头,徐甘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把曾经听过、看过的所有关于“投胎转世”和“借尸还魂”的逸文野史全都回想了一遍。
可是,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说里,主人翁要么是带着记忆转世,要么就是借尸还魂到了别人身上。
像林如海说的这种借尸还魂自己幼年的,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排除这个最可能之后,剩下的就算再离谱,那也只能是真相了。
“林兄口中这位得了奇遇的,不知是哪一位?”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甘的精神已经相当放松了。他甚至还有闲情替自己续满了酒,笑吟吟地喝了一杯。
之所以如此,只因他觉得林如海是在京城遇到了那位奇人。且这种神奇的遭遇,若非对方主动暴露,林如海又怎么可能知道?
以林如海在京城时的遭遇,对方还肯主动暴露,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那个人的前世,林如海必然混得不错。
林如海混得不错,作为林家姻亲的徐家,就算偶然滑落谷底,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可是,林如海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正是我那小女,你未来的儿媳妇黛玉。”
徐甘笑容一顿,身子下意识前倾,瞪着眼睛问:“你没在开玩笑吧?”
“徐兄才是说笑。这种事情,怎好拿来开玩笑?”林如海的目光半点心虚闪躲都没有,让徐甘不得不信了。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才问出了切于自身的点:“既然林兄已经从玉儿那里得知了未来,又为何要与我徐家结亲呢?”
不是他妄自菲薄,虽然他来扬州时官职比林如海高,但徐林两家的底蕴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林如海愿意,顶着五品的官职,也能把女儿送到京城做个王妃,再不济也能找个有爵位的夫婿,一辈子荣华富贵,也更能帮衬林家。
林如海正色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关键了。”
随后,他就把前世自己反应不及,一直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干到死,妻子因产后亏虚加丧子之痛,比他更早去世,女儿林黛玉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这些都说了出来。
然后,又说了徐家因支持五皇子,参与了夺嫡之争,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被圣人借机治罪,全家除徐茂行之外皆流放平安州……把这些关于徐家的也都说了出来。
“至于我林家为何一定要与徐家结亲,徐兄也不必想的那么复杂,不过是两个孩子前世早已结缘,且是患难夫妻,恩爱异常罢了。”
这一次释放出的信息量太大,徐甘消化了许久,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道:“原来如此。”
下一刻他就追问道:“那五皇子夺嫡是胜还是败?”
纯臣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而徐甘骨子里天生就带着投机性,他的成长经历又让他对往上爬特别执着。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的奇遇,他当然要提前站队最后的赢家,以便徐家日后作为鸡犬,一起升天。
两人相交数载,林如海对他的心性已经摸透了,知道就算自己劝了对方也不会听,所以就干脆地点了点头,说:“赢了。”
“多谢林兄。”徐甘真诚又坦荡地道了谢,并承诺道,“林兄放心,你虽暂且没了官职,但功名并没有被革除。日后有了机会,小弟一定会为你运作的。”
林如海也笑着道了谢,秘密倾吐完之后他也觉得更加轻松了,慢慢和徐甘说起了自己日后的打算。
“自从考上进士入朝为官之后,我也好久没有回家乡看一看了,上一次还是高中之后回乡祭祖。
如今虽仕途不如意,倒是有了大量空闲,能带着内子与爱女一起回乡,祭奠一番历代祖宗。”
徐甘点头笑道:“林兄虽暂且不能在朝中尽忠,却可以回乡尽孝,正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林兄也可借此机会,带着嫂夫人好好散散心。
相信以林兄之才干,也不必等到小弟奔波筹谋,很快就能被圣人想起来启用啦。到那个时候,林兄便是想要仿先人作逍遥游,怕是也不能了。”
两人相识一眼,皆哈哈大笑,气氛陡然松快了起来。
林如海再次举杯,朗声笑道:“借徐兄吉言。来,我敬徐兄一杯。”
让人碰了个杯,一饮而尽,林如海再次举壶续杯。
而徐甘则是又问道:“不知道我那小儿茂行,日后可曾得了功名?”
“得了,探花郎。”
想起女儿口中“翁婿皆探花”的佳话,林如海忍不住摸了摸胡须,满脸都是自得之色。
徐甘听说儿子得了探花,本来大喜过望,但看见林如涵比他还要得意,不由吐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儿子呢。”
林如海挑眉,毫不示弱:“女婿本就是半子。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有儿子了,二郎于我而言,与亲子又有何区别?”
徐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抚道:“林兄尚不到五十,何出此丧气之言?汉末钟繇,年逾八十尚得钟会。林家公子亦姗姗来迟,说不定就是麒麟儿呢。”
这话说得大有道理,林如海却摆了摆手,说:“徐兄不必如此,经此一遭我是真想通了。和保全性命、一家团聚比起来,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儿子又何必执着?”
他也不是在说虚话,如果不是急着和徐甘透底,他如今已经拉着贾敏商议,给石周两位姨娘各一份嫁妆,将两人送回娘家去了。
或许是天注定的,他林如海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第178章 遣散姬妾
看他没有半点作假之意,徐甘暗暗赞了两句他心性豁达,便道:“虽说约定成熟的是‘异姓不养’,但林兄情况特殊,五服之内并无亲眷,世人也自该宽容一些。
若林兄不嫌弃的话,日后二郎与令嫒得了子嗣,便过继一个合兄眼缘的,使兄这一脉香火不至断绝。”
“此言当真?”林如海自然意动,眼睛都亮了。
可他很快便想起来女儿说的,她前世和徐二郎只生了一个女孩,二郎便怜惜她生育苦楚,再也不肯叫她生了。
女婿尚且如此怜惜女儿,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想不到这些,林如海又羞愧起来,摆手道:“日后还是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我看两个孩子打小都是有主意的,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少管些他们的事吧。”
这话说得奇怪,且林如海前后的反应也差别太大,徐甘敏锐地意识到,中间必然还有别的文章。
“这又是怎么说的?”徐甘试探着问,“往常林兄也不是迂腐之人,今日怎么恪守起旧规来?”
这个旧规,自然是指“同姓不婚,异姓不养”那一条,是世人约定成俗的,并不在律法规定之内。
眼见瞒不过,林如海只好苦笑着把这件事也说了。
徐甘怔怔道:“这孩子……也太有主意了!”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着急,因为他除了徐茂行之外,还有个长子徐景行呢。
以目前看来,长子的性情倒是与他差不多,日后定然不会如次子那般,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罢了,罢了。”想明白之后他也摇了摇头,跟着林如海一起苦笑,“既然孩子们主意正,那就像林兄说的,咱们这些老家伙就少管一点吧。省得讨人嫌!”
林如海笑道:“就是这个理。往后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咱们这些老家伙呀,少干一些倚老卖老的事,家宅也就安宁了。”
徐甘此时心乱如麻,勉强支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道:“林兄一路舟车劳顿,弟不便过多打扰,这便告辞了。三日之后将于府中设宴,为林兄接风洗尘,万望林兄莫负芹意,贵趾亲临。”
“一定,一定。”林如海哈哈大笑着把他送了出去。
待回转内院,贾敏已令人烧好了热水,让人伺候着他好生洗漱了一番,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他从奶娘手里接过黛玉,示意丫鬟婆子们都不必跟着,和妻子一起走进了内室,便说起了自己对两位姨娘的安排。
贾敏神情一动,说:“我也正要和你说他们的事呢,可巧你就先提了。”
他们夫妻相互扶持多年,对彼此都足够了解。一听贾敏的话音,林如海就意识到,在他离开扬州去京城的这段时日里,那两位姨娘必然是做出了什么事惹怒了贾敏。
“怎么回事?是哪个给你添堵了?”林如海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咱们家待他们历来不薄,除了该有的份例之外,你更是没少拿自己的贴补他们,竟还不知足吗?”
贾敏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忽听黛玉冷笑道:“爹爹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都是生而为人,谁愿意一辈子低头给人做奴才?
以前是没机会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咱们家漏了缝,便是一只苍蝇也知道上来叮两口呢,何况她是个人?”
对于以下犯上,以奴欺主这种事,如今的林黛玉也和徐茂行一般,不管感情上如何愤怒,智商都能理解。
如果异地而处,换做他们与人为奴为俾,是绝不可能甘心一生如此的。只要有一线的机会,他们必然都要努力抓住,摆脱不能掌控自身命运的困境。
林如海仔细看了女儿许久,忍不住叹了一声摸摸女儿的脑门,柔声道:“玉儿,这些想法能忘就尽量忘吧,不然会让你很累的。”
林黛玉却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女儿不是真正的无知顽童,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爹爹不必担心。”
对于父亲让她忘却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林黛玉直接就避而不谈,也是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无奈。
——很多时候,孩子太有主见,做父母的是真会胆战心惊。
贾敏赶紧把话题转了回去,替他们父女打圆场。
“好了好了,不是正说石氏和周氏吗,怎么又数落起女儿来了?”
她把石氏私自联络娘家人的事说了,冷笑道:“就算你不提,我也是要说的。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不敢委屈她这举人家的女儿做妾了。”
当年石氏进门时,她父亲只是个秀才,如今已经中举了。
林如海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如今咱们家正该低调行事,此事也不多做计较了。给两人各发一百两银子做嫁妆,另把嫣红一家子都送给石氏,遣他们各自归家去吧。”
钟家主支已尽数入狱,那钟三郎又口无遮拦,让人抓住把柄牵扯到了林如海。他们在盐引上动手脚,老圣人不会保他们;又攀扯了圣人这边的官员,圣人不会放过他们。
石氏与钟家联络有亲,是钟家特以在亲戚家选出的相貌出众的女孩子之一,本就是钟家用来拉拢官员的。
如今钟家倒了霉,石氏就算拿着嫁妆回了娘家,怕也是再次被家里转送的命。
对于这样的人,林家夫妇根本懒得计较。
就连林黛玉,也只问了周氏:“周姨娘家里的情况如何?”
一句话问的夫妻二人都沉默了。
只因周氏的家世比之石氏更加不如,在林家面前根本翻不起浪。所以无论林如海还是贾敏,都对周氏不大在意,更不会特意去调查他们家如今境遇如何。
从他们的沉默里,林黛玉读懂了很多,建议道:“不如把周姨娘请过来问问吧,如果他们家实在不好,就请娘多操操心,替她找个合适的人家,直接嫁过去吧。”
不说别的,只说周氏子来了他们家之后,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未给贾敏添过半点堵,林黛玉心里就念她的好。
若是周氏带着银子回家,还要被娘家人敲骨吸髓,她也实在不忍心。
至于石氏,她虽然能理解对方的恐惧和担忧,但人家要害的可是他们林家,林黛玉哪有那么多善心好散发?
林如海夫妇其实并不在意周氏回家后境遇如何,但自家女儿心善,他们也不吝啬于在孩子面前发一发善心。
因而,贾敏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叫来生家的去把周姨娘请来。
因石姨娘屋子外面忽然多了许多人守着,周姨娘虽未受牵连,但两人同为妾室,她也难免兔死狐悲,日子过得不免战战兢兢的。
忽然听说老爷要回来了,又听说太太叫她过去,周姨娘吓得几乎要晕过去,还是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身子。
“妾这就去,这就去,劳烦来生嫂子了。”
对太太身边的仆人,周姨娘也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客气。
来生家的是个会做人的,哪怕对两位姨娘的前程已有了猜测,面上却半点看不出来,依旧笑眯眯的,就连催促也不咄咄逼人:“姨娘别慌,太太正陪着老爷说话呢。”
听说老爷也在,周姨娘暗暗松了口气,请来生家的稍等片刻,转进内室换了身得体的衣裳。
等她过去的时候,黛玉已经由王妈妈带着回了东厢房。接下来都是长辈的事,她的心智即便再成熟,也不好当面掺和的。
“妾周氏,给老爷请安,给太太请安。”
“起来吧。”贾敏对她的态度温和依旧,让人拿了个绣墩给她,“坐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多谢太太。”周姨娘谢了座之后,却也不敢就实在坐下,随时准备着起身回话。
若在从前她是不这样的,那时候她虽也敬重贾敏这个当家太太,却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诚惶诚恐,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自己也要像石姨娘一般倒霉。
贾敏见状,无趣地扯了扯嘴角,端起茶盏给了林如海一个眼神,示意由他开口,便低头装作喝茶了。
她自认对两个妾室已足够宽厚,可不过稍有风吹草动,周姨娘就连是非也不辩,理所当然就站在了石姨娘那边。
贾敏又不是个木雕泥塑的神像,对此自然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不想和周姨娘多说了。
林如海对妻子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对周姨娘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不但你们受惊,我也是心灰意冷,对于子嗣之事心思也淡了。”
这话足够直白,周姨娘立刻听出了些意思,脸上露出些焦急之色,想要开口却又不敢打断林如海的话头。
林如海只当没看见,继续以平缓的语调说:“你和石氏都还年轻,我也不欲耽搁你们,已经和太太商量好了,你们来时带来的东西,还有这些年攒下的衣裳首饰都归你们,另外再贴补一百两给你们做嫁妆,任由你们归家另嫁。”
这个条件已经十分宽厚了,问遍整个扬州城,也没有哪一家遣散姬妾时还贴补这么多东西。
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姬妾自己攒下的衣裳首饰给她带走;遇上那不讲究的,直接就是一身白衣送出门去,任由他们在娘家自生自灭。
所谓“一身白衣”,其实就是只穿贴身的里衣。在这个年头,只一身亵衣便出门,几与裸—奔无异了。
对一个女子来说,这可是极大的羞辱,几乎是不把姬妾当人看了。
可周姨娘听了,却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哭求不要把她送回家去。
第179章 告别
“我老子娘都已经没了,如今顶门立户的是我兄弟。他比我小了整八岁,与我根本就不亲近。
若是把我送回去,我手里的钱财一分也留不住,他们还会把我胡乱嫁了。”
周姨娘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先是卖惨,卖完惨之后似乎又觉得不保险,开始对着贾敏认错。
“太太,太太。这些日子因着石氏的事,妾身对您心中有些怨言。但妾身已经知道错了,是妾身不识好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给妾身留一条活路吧!”
贾敏脸色骤变,气得浑身发抖,看像周姨娘的目光越来越冷。
被小妾当面给正妻上眼药,林如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平日里看着周氏挺老实的,谁曾想还藏着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这颠倒黑白、浮石沉木的本事,比朝中御史也不差什么了。
“住口!”林如海一声清喝,沉着脸打断了周氏,冷声道,“你既然不愿意回娘家,就让太太替你选个合适的人家嫁过去吧。左右这个家里,是容不下你了。”
说完他起身便走,不准备再听周氏多言。
周氏瞬间就变成了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双眼瞪得瞠大,脸色涨得通红。好半天才讪讪地看着贾敏,心里后悔不迭,不该因心中激愤开罪太太。
贾敏根本就不搭理她,只淡淡对来生家的说:“送周姨娘回去吧,顺便也通知石姨娘,让他们俩都好好收拾东西,三天之后就有人来接。”
原本她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还想替周姨娘选个四角俱全的。但如今看来人家根本不领情,她决定就在周围的庄户里,找个身家清白的就好。
她不会在这件事上故意使坏,但也不会多尽心了。日后过得是好是坏,就看周姨娘自己的经营手段了。
眼见她要走,周姨娘急了。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来生家的巧妙错身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敏从后门去了。
“太太,太太,妾身知道错了。太太,太太……”
她急的大声叫喊,回应他的却只有来生家笑眯眯的、温和又响快的劝慰:“姨娘还是先回去收拾东西吧,三天之后便是大喜之日,姨娘就能凤冠霞帔,坐喜轿,从正门进去,给人做正头娘子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也是老爷太太给的大恩典,姨娘更该谨言慎行,可不要折了福气才好。”
是提醒也是威胁,却也未尝不是好意。
林家的内宅一向都由贾敏做主,如今周姨娘的终身也在贾敏手里握着。若周姨娘再闹,让贾敏更加厌烦,对她日后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道理周姨娘也明白,只是不甘心罢了。
可来生家的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若再接着闹,就是真的不懂规矩了。
眼见无计可施,周姨娘只好对来生家的扯出个笑脸,讨好地谢了又谢。
来生家的脸色都不变一下,不卑不亢道:“姨娘也不必谢我,到了正日子,只管拜谢老爷太太就是了。”
说完就又催促着周姨娘回去,对方也不敢再拖,带着自己的婢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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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贾敏怒气冲冲地回了内室,简直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周姨娘不识好歹。
黛玉正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见母亲寒着脸,满身怒气地进来,忙放下书凑过去问:“娘,这又是怎么了?”
她虽口中问着贾敏,眼睛却看向大丫头半夏。
半夏愤愤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和另一个大丫鬟白术你一言我一语,把周姨娘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
林黛玉冷眼看着,随着他们的咒骂,贾敏心里的怒气一点点都散了出去,心里才松了口气。
她害怕母亲把这口气憋在心里,日积月累成了病。
“好了,别再说了。她是个糊涂人,我跟她计较什么?”
等到贾敏出言打断了两个丫鬟,林黛玉才笑道:“她的确是不识好歹,也难怪两位姐姐气成这样。”
说完又示意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拉着母亲一起坐在了罗汉床上,要亲手倒了一盏茶奉给贾敏,让她喝了顺气。
贾敏喝了茶,就拿眼睨她,笑道:“你把人都遣出去,必然是有话要说。我这会儿心气已经顺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黛玉觑着母亲的神色,试探着说:“周姨娘固然不识好歹,却也情有可原,母亲大可不必与她置气,为此气坏了身子更不值得。”
贾敏“哼”了一声,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气道:“你到底是谁的女儿?那周氏都把我气成这样了,你还替她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只是想让母亲明白,有些人跟他们置气,真的不值得。”
林黛玉讨好地伏在母亲怀里蹭了蹭,解释道:“无论是石姨娘也好,还是周姨娘也罢。不管娘亲对他们多好,对他们来说,他们才是一国的。而娘亲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正室太太。
就像父亲在朝中为官,这次突遭贬谪,无论是蒙冤受屈也罢,还是真的违反了国法律令也好。其余官员们纵然往常和爹爹不对付,也难免会心有戚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两位姨娘之于母亲,也是这个道理。正室与妾室地位悬殊,且天然就是对立的。正室宽厚与否,对他们来说,只是讨生活容易与否的区别。”
见贾敏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去了,林黛玉再接再厉:“娘亲冰雪聪明,生就一副水晶琉璃心肝,平日里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怎么轮到这上头,突然就钻了牛角尖了?”
就像黛玉说的一样,贾敏从来都是个聪明人,以前之所以想不通,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而已。
如今被黛玉伸手点破了窗户纸,让她豁然开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半晌之后,她点了点头,自嘲道:“亏我还觉得将心比心,我对人家好,人家至少心里要感念几分。却原来,都是我想多了。”
黛玉在她怀中仰头道:“母亲往日善待他们,是出自本心呢,还是做给人看的?”
“当然是出自本心了。做给人看?我需要做给谁看?只要我不愿意,谁又能知道林家内宅之事?”
贾敏有她自己的骄傲,为了丈夫的仕途她可以迎合世俗,但在内宅之事上耍手段,她还不屑为之。
“那不就得了?”林黛玉笑道,“母亲从来为的都是自己的心,又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一番言语把贾敏说得也笑了起来,忍不住抱着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两口,调侃道:“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我倒要问问你,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我那女婿教给你的?”
林黛玉嬉笑道:“娘亲日后就知道了,你女婿的道理多着呢。”
被女儿说开了心结之后,贾敏到底还是费了些心思,给周姨娘找了个身家清白,家境殷实的人家。
她也不需要周姨娘感激她,为的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第二天下午,石氏的家人驾了两辆车,把石氏接走了。
第三天早上,有一队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把周氏也接走了。
这天林如海和徐甘约好了,要到徐家去赴宴,时间到了直接带着女儿就去了,根本没有留下来送送周氏的意思。
周氏见他根本不露面,原本升起的一点小心思也尽数压了下去,老老实实上轿走了。
林家彻底清静了下来,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姑苏老家。
于是乎,徐甘前脚跟办完接风宴,后脚就又给林如海准备了送别宴。
这一次两家人都聚齐了,大人们还特意给徐茂行和林黛玉两个小的留足了单独相处的空间,让他们凑在一起尽情玩乐。
两人一起去了花园子里,把伺候的人赶得远远的,一边散步一边说话,自然是说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话。
“真是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徐茂行有些讪讪,总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反观林黛玉就轻松多了,她甚至是庆幸地笑道:“比起原来,这个发展已经很好了。当今圣人不是省油的灯,老圣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爹爹只要活着,就是留得有用之身,早晚都有起复那一日。”
徐茂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不曾想却被她反过来开解了一番。
但仔细想想,黛玉说得也的确很有道理,让他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附和道:“你说得不错。老圣人年纪已经大了,就算圣人的才能差强人意,也能熬……”
“咳!”
见他越说越不像样,黛玉忙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嗔道:“你可真是口无遮拦!”
徐茂行也反应了过来,干笑着朝她作揖,谄媚道:“多谢姐姐教我,往后我一定注意,再不敢乱说话了。”
黛玉被他逗得莞尔轻斥道:“又作怪!”笑意盈腮,眉眼温软,自然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的。
两人又闹了一阵,林黛玉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我让你背书的事,你留心了吗?”
“啊,背书?”徐茂行瞬间苦了脸,连连告饶道,“好姐姐,亲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这哪是让我背书呀?分明就是要我的命!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轻啐道:“出息!”
但她多了解徐茂行呀,早就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此时便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说的‘惊喜’,是你背完一本书之后,我会送你什么东西?”
徐茂行本在讪笑,闻言不由一呆,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
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惊喜?
第180章 黛玉坦诚
“你呀你,可真是空有宝山而不自知!”林黛玉素手纤纤,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上,“你那么聪明,稍微花点心思,也能找一本最薄的书背了试试。”
她明显是话里有话,且藏着极大的秘密。
可无论徐茂行再怎么追问,林黛玉就是不肯说,只是笑道:“你若实在无意做学问,我又何必说出来吊你呢?”
想到那个“锥刺骨”的新手大礼包,林黛玉还等着看他笑话呢,哪里会这时候就和他明说?万一把人吓得连金手指也不想要了怎么办?
徐茂行不满道:“可你这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就是在吊我吗?”
林黛玉得意的笑,嘴上却又冠冕堂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对你提起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又不能施个法术让你忘了,就只好亡羊补牢了。”
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徐茂行急得抓耳挠腮,偏又拿她没办法。
偏林黛玉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你今日可见识到了吧?”
徐茂行:“…………”
——见识到了,见识到了,简直恐怖如斯!
他深吸了两口气,咬牙笑道:“你不就是想对我用激将法,激我去读书吗?嘿,我就偏不上你的当!我就不读,就不读!”
黛玉笑道:“那正好啊。我还怕你自此发奋,以后再见我说不过你呢。”
徐茂行彻底被她弄得没了脾气,失笑道:“算了,算了,咱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别说这些让人扫兴的事了。”
正好前面不远处就是个亭子,徐茂行领着人走过去,又让葛妈妈去拿些糕点和酸酸甜甜的饮子。
“走了这么久,歇一会儿吧。”徐茂行说着,打量了黛玉一番,又些惊奇道,“你竟是一滴汗都没出?”
林黛玉坦然道:“或许是劫数在前世就已经过了,自我回来之后,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徐茂行拍手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好事呢。”
而后又忍不住叮嘱:“也别光指望着老天赏赐,人为也要跟上去。你平时得注意劳逸结合,别喜静不喜动就由着自己性子来。”
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话,林黛玉含笑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些怀念之色,那双天然含情目仿佛是在看着他,又仿佛不是在看眼前的他。
一向不爱多想的徐茂行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前世就认识我?”
——是了,是了,如果不是前世便是旧相识,她又为何明知我不喜欢读书,还要一再催我背书呢?
林黛玉的笑容里忽然就噙了两滴泪,仿佛怕他看不见一样用力点头。
有些话她在父母面前可以肆无忌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徐茂行面前,她却总是犹豫。
一面觉得只有自己记得,只有自己纠结煎熬太不公平;一面又怕说出来之后,以徐茂行的性格,会毫不在意地鼓励她往前看,不要沉溺在过去里。
如今他自己猜出来了,林黛玉只觉得如释重负。
可徐茂行却是大吃一惊,就着这个方向推测过去,再联络从前两人说过的话,让他有了一个乍一想不可能,仔细想想很自恋的猜测。
“你说你不喜欢贾宝玉,那你喜欢的不会是我吧?”
见黛玉又点了点头,徐茂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推测时也越来越大胆。
“既然你前世就认识我,那必然是前世就产生了蝴蝶效应。当时没注意,如今仔细回想,我说你不到十八就早夭那一次,你明显露了诧异之色……”
剩下的他不敢再说下去了,面对林黛玉期待的神色,他觉得有些尴尬,还有些焦躁。
但凡面前的人换一个,换一个他上辈子没听说过,这辈子也没相处过的,他一定会真诚地建议对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不能总沉溺在过去里。既然上天给了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何不去尝试一下新的人生?”
可如今对面的是林黛玉,是潇湘妃子,是他的二次元女神,也是他玩得极好的林姐姐。
那种给自己甩脱包袱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过了好半天,就在黛玉眼中的火光要熄灭的时候,他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那……那你上辈子里,咱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被他晾了那么久,林黛玉心中也有气,闻言冷笑道:“你说呢?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要对一个无关之人死缠烂打?”
徐茂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忙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告饶:“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就饶了我这遭吧。”
他知道林黛玉最受不了他扮可怜,此时也是豁出脸面不要了。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想劝我向前看?还想劝我去尝试不同于前世的新人生?”
这两句话简直是明晃晃把他的心思都剖了出来,徐茂行悬着的心彻底落地了。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恍恍惚惚,仿佛身在云端,又仿佛泡在暖融融的水里。心中虽有忐忑,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欢喜。
见他又不说话,脸上露出古古怪怪的笑意,林黛玉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追问道:“你倒是说呀,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徐茂行嘿嘿笑道:“姐姐既然知我,就别逗我了。若是换了旁人,我必然是要避之不及的。可姐姐又不是别人。”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一直催着我背书,是不是我穿越还带着金手指呢?跟背书有关的?是什么呀?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原本林黛玉是要借着这件事激他去读书的,却不想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此时她心情好得很,他又这样撒娇祈求,黛玉如何顶得住?
“你玩过抽盲盒吗?你的金手指就是抽盲盒,每背完一本书,就能抽一个盲盒。里面的东西从玻璃的制造,到《母猪的产后护理》,可谓是应有尽有。”
至于新手大礼包,她就选择性隐瞒了。
“啊?”徐茂行有点失望,“都是书和资料呀?”
“出息!”林黛玉笑着嗔了他一眼,“当然不只是书了。只是我喜欢书,注意的自然都是书了。”
徐茂行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那这金手指还有点人性。”
不然让他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抽出的盲盒全是书,纯纯就是反向金手指嘛!
但不管如何,单单是“穿越金手指”这一件事,就足以勾起他的兴趣,让他试探着去背一本书了。
至于后续如何,那得看第一个盲盒里抽出的东西,能不能让他有后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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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徐甘带着长子徐景行,骑着马把林家送到了码头,目送他们搭的船顺水而去,不禁生出几分怅然。
从今往后,在扬州官场上,再也没有谁会如林如海一般,全心全意地辅佐他了。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想这些了,京城风暴骤起,受波及最大的却是在地方上任职的官员。
徐甘先是被破格调任扬州巡盐御史,勉力支撑了一年便又贬回了三品,调到了金陵做知府。
金陵知府是个肥缺,但在风暴之中也是张火板凳,没点本事根本坐不稳。
当地豪族势力很大,非但有常年盘踞金陵的甄家、薛家,还有祖籍在此的荣宁二府贾家,一门双侯的史家,有统治县伯爵位的王家。
其余小的豪绅富贾不消细说,能做金陵知府的人,还没窝囊到中小地主都要顾及的地步。
常言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这种名头是怎么传出来的?
总不可能是底层那些连骨头炸了,都出不来三两油的普通百姓能深切体会的吧?
传出这些话的,自然是在知县、知府手上吃过亏的乡绅地主们。
但金陵这个地方,和别处都不一样。
此处有那几家做官的做官,封爵的封爵,底下的小乡绅们,都觉得投靠他们,比讨好三年一换的知府更具性价比。
因而,历任金陵知府到任之后,也就不得不向这几家妥协,以其混出些政绩来了。
徐甘审时度势,知晓无论是贾史王薛这金陵四大家族,还是因出了一个老圣人乳母而崛起的甄家,都是铁杆的老圣人麾下。
他不想趟这浑水,便在赴任金陵之前给长子徐景行定了亲事。
亲家虽也姓甄,但跟金陵甄家却没有任何关系。若真一定要攀上点关系,那就只能说是“五百年前是一家”。
两个儿子都定了亲,杜绝了联姻的可能。徐甘的洁身自好也是出了名的,就算有人想送个“义女”给他做妾,他也能够从容拒绝。
在私情上没了牵扯的余地之后,徐甘也确立了自己在金陵办事的态度——在公事公办的基础上,尽量打压四大家族与甄家的势力。
这定然不是老圣人想看到的,却一定是圣人乐意看到的。
他之所以态度这么坚决,还是徐茂行无意间一句话提醒了他。
——在党政陷入白热化的时候,忠诚得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若说原本他还有虚与委蛇,徐徐图之的心思,听了这句话直接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什么怀柔的心思都没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能在任上做出政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让圣人看到他绝对的忠心。
有什么方法能快速表达出对圣人的绝对忠心呢?
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打击老圣人的势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