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承诺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神界回到百花深的。

    再次醒来时, 扫晴娘说已经是七天之后。

    其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片广袤无垠的莲海。红翠交叠接天而来,清香漫漫美不胜收。

    一个身穿红衣, 眼带鲜红莲纹的金瞳少年正端坐在中央那朵巨大的莲花上,静静望着她。

    见她悠悠转醒过来, 似乎是在望着周围的莲海发呆, 他轻声开口:“你醉了好几铱椛日, 总算快醒了。”

    她回头,眼神还有些不甚清明, 像两颗沾了雾气的深茶色琥珀,潮湿而柔亮。

    思绪延迟两秒后, 叶挽秋终于认出对方:“三太子?你怎么……”怎么忽然做这种梦?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会在梦里见到对方, 但那都是与陈塘关有关的记忆, 从来没有见过这片莲海。

    她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睡在一朵莲花里。脚踝传来些微痒意,是有花朵蕊须轻柔擦过,像是在抚摸什么。

    叶挽秋收回脚, 左右看了看, 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哪里?”为什么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她来过这里吗?

    坐在红莲中央的少年没有回答,只再次开口:“醒了便好, 恭喜晋神成功。”

    他为什么说得好像第一天知道自己晋神成功?

    叶挽秋疑惑地转头看着对方。只一眼便冷汗淋漓。

    “你……不是三太子。”

    虽然眼前这个少年的确和哪吒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乍一看简直像得惊人, 甚至能够以假乱真。但他们的确不一样,更不是同一个人。

    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哪吒眉心间的是朱砂痣, 而眼前少年的眉心间……是一朵与她完全一样的红莲印。

    面对叶挽秋的惊愕,红衣少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只说:“扫晴娘来叫你了。宿醉刚过,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

    她伸手想要去抓住对方,却只触碰到他消失前的虚影。指尖绽开的熟悉悸动感,让她瞬间回想起碰到哪吒时的感受,以及当初她在建木树下看到那颗灿烂宝珠时也是如此。

    再次醒来时,窗外一片春光明媚。花精们生长出的细嫩枝条打着卷儿垂下来,被阳光照得如同琉璃丝般透亮。

    没过片刻,扫晴娘们果然来叫她:“帝女姐姐醒了?你醉了整整七日,怎么叫都叫不醒,留冬和二姐可担心了。”

    它们将木施上的衣裙取下来,叶挽秋换好衣服,满心疑惑地望着镜子。

    刚才那个过于短促的梦境,她怀疑只是自己睡太久所以产生的幻觉,不然怎么会梦到这么奇怪的场景……还有人?

    仙神之梦都是过往心魇或未来征兆。

    可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对方。

    而且那张脸……他和哪吒有什么关系吗?

    她想不明白,又问:“爷爷呢?”

    “爷爷在书房。”扫晴娘边为房间里的各个花瓶里换上新开的雪片莲,边回答,“那日回来以后,爷爷正在兴头上,自己又取了两坛太乙天尊送的酒喝,也是醉了好几日,但醒得倒是比帝女姐姐快多了。”

    “我这酒量哪儿能和爷爷比。”叶挽秋揉了揉还有些发晕的头。面对纸偶叽里呱啦的询问,她随手指向一枚华胜道:“就它吧。”

    梳妆完毕,几只纸偶累得趴在她头上直喘气。

    叶挽秋摸摸它们,让它们趴稳一点,然后出门去书房找青川君。

    见她终于醒来,青川君笑着递给她一杯清神茶:“三太子还说已经给你喝了解醉汤,怎么还是醉成这个样子。”

    “不该觉得那栖凤喝起来没什么酒味就喝那么多的。”她捧着茶杯无奈道。

    “也怪我,忘了跟你说,神宴仙酒都是如此。若不是你喝了解醉汤,你怕是还要醉上个把月才能醒。”

    说到这个,叶挽秋停下喝茶的动作,努力回想了许久那日她离开七音金阙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后来的确见到了哪吒,好像还去了什么树林……月老?!

    叶挽秋僵硬一瞬,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看见月老,正茫然的时候,听到青川君说:“天帝陛下说了,明日就是你上神界去修复六斗转命灯的日子。在这之前,你先跟我一起去镜湖见见师尊,也亲自告诉她你晋神成功的事。”

    她回过神,点头应道:“好。”

    镜湖水面中央,女娲神像千百年如一日地矗立在湖心小岛上。叶挽秋跟着青川君以大礼行拜,告知了自己近日试炼通过获封主神之位的事。

    再次抬头时,一枚带着淡淡馨香的半透明红枫忽然飘落过她的额头,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摸过她。

    叶挽秋接住它,看到那枫叶灼目似火焰凝结,乍看之下又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简直好看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整个百花深都在刹那间下起了火枫聚成的红色大雨,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如万蝶振翅齐飞的盛大美丽。

    洁白的大地之母眼睫半垂,温柔宁静地望着她。

    叶挽秋蓦地意识到什么,旋即转身朝女娲像再次行礼道:“谢女娲始祖。”

    红枫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他们回到重时宫,一众妖怪们还在惊奇这场突如其来的异象。有贪嘴的妖怪还抓起几枚枫叶塞进嘴里尝了尝,没什么味道,但是让妖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直哼哼。

    于是不一会儿的时间,遍地枫叶里就躺了一大堆色彩斑斓的毛绒团子,纷纷甩着尾巴滚来滚去地晒太阳。

    叶望夏站在树荫下看着那漫天红枫。景煜则站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专注看着她。

    见叶挽秋和青川君回来,叶望夏走过去,伸手替她将头上的枫叶摘下来:“可彻底醒酒了?前几日我来看你好几次,总是叫不醒,让我担心得很。”

    叶挽秋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往后再也不喝了。”

    “对了,听爷爷说你明日便要上神界去修复六斗转命灯。”她面露担忧,“除了爷爷以外,咱们家里也没别人能上神界去陪你,偏偏爷爷又是最走不开的那个……唉,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才能回来。”

    她说着,叹口气,又道:“东西我已经一早就给你收好了,都是你用惯的。还有几件我给你新做的衣裳也一并给你放进去了。你等会儿打开乾坤袋看看还差什么,我好快点再给你补上。”

    “二姐做事我最放心了,不会有问题的。”

    事实证明,叶望夏就差把整个百花深塞进乾坤袋里让她带走了。

    尤其里面还满满当当塞着一大包灯花婆婆做的点心,叶望夏做的花茶,还有其他吃喝玩意儿,简直不可思议。

    “二姐,我是去神界修灯,不是去流放,这些不用带的。”她有点哭笑不得。

    叶望夏却一定要她带上:“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带着吧。这次上神界,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能带着就都带上。”

    “好,我听二姐的话。”

    她说着,将那些茶点都放回去,伸手抱了抱对方:“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都交给二姐你和爷爷了。”

    “放心吧,你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立刻传信回来。”

    青川君也说:“我已经和太乙老头打好招呼了,你去神界以后就暂且住在他的乾虚宫里,那儿什么都方便,我也放心。”

    “多谢爷爷。”

    晚膳时,一提到叶挽秋要离家一阵独自去神界,大家都很舍不得。

    叶留冬最着急,说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去:“我从来没有和阿姐分开过,这次我也一定要陪着阿姐!”

    “胡闹。”青川君拍一下他的脑门,“就凭你的修为,最多撑到三重天就原形毕露,根本无法在神界长留。好好待在家里,帮你二姐管着其他妖。”

    小狐狸皱着眉,满脸委屈,失望得连饭都吃不下,最爱的烧鸡也不啃了,直到叶挽秋哄了他好久才勉强不那么固执。

    “那阿姐要好好顾着自己,有谁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没人敢的。就算真有,那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别瞎想了。”

    “那……那阿姐记得每天都要想我。”

    叶挽秋失笑地捏捏他的脸:“知道了小撒娇精。”

    “阿姐就会取笑我……”

    翌日,她带上乾坤袋和雪焰,遵照天帝之命来到神界南天门,遇到了正好等在这里的哪吒。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很是秀气可爱的小仙童,穿着身黑白相间的鹤纹短袍,一副机灵十足的模样。

    她走过去,抬下手示意小仙童免礼,接着对哪吒笑道:“三太子这是在等人?”

    “等你。”他简洁道。

    旁边的小仙童左右望了望,发现哪吒和叶挽秋都只戴了一只耳饰,而且是很默契的一左一右,顿时感觉有些惊奇。

    “是爷爷拜托太乙天尊让你来的?”

    “不算。”

    哪吒回答:“师父是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本来也决定要来接你。”他边说边看了看身边的小仙童,“这是鹤童,原在师父身边一直随侍。你在神界这段时间,他会跟着你。”

    “太华主神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告诉小仙。”鹤童朝她作揖,伶俐道,“天尊嘱咐过,太华主神初上神界来住,怕是不习惯,一定得处处照顾好。”

    “走吧。师父几日前便已经派人将你的居殿布置出来,你去看看还缺什么。”

    “多谢天尊,三太子。”

    两人走在路上,周围仙灵一如既往地远远望见便恭敬避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挽秋在和有几个胆大的仙子无意间对视上时,发现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呼之欲出的八卦神色。

    怪了。

    她要上界来修灯是仙尽皆知的事,怎么他们看起来好像在期待什么奇怪剧情的样子?

    她还在诧异,忽然听到哪吒问:“那日你喝醉酒回去,后来还好么?”

    “笼统睡了六七日,昨天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叶挽秋有点无奈地回答,“还好南极长生大帝宽厚,不计较我喝醉睡着多躲了几天懒。所以今日便立即赶上来。”

    “不碍事。”哪吒平淡道,“修复神灯要的东西我都找得差不多了,大约还差最后一两样就好。”

    他找得找不多了?

    叶挽秋转头看着他,满脸愕然:“我爷爷还麻烦你帮我做这个?”

    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哪吒也跟着愣一下:“不是。”

    “那是为什么?”她更惊奇了,睁圆的琉璃杏眼里盛着一泓天光化作的灿烂水色,又清又亮,明澈勾人。

    他不自觉看了叶挽秋良久,又先垂下眼睫眨了眨,别开视线:“我说过,此事不会让你一人担责。所以我也已经向天帝禀报过,让你砸灯救人的是我,要修复神灯,我也理应一起。”

    听到这里,叶挽秋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些仙灵满脸八卦地看着她了。明明是她该做的,这几天却是哪吒在忙,任谁看了都会感觉不可思议。

    虽然知道哪吒一向是决定了要参与的事就会负责到底,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是我爷爷让你帮忙的?”

    “真的不是。”哪吒耐心重复,目光轻轻扫过她,接着补充,“我自愿这么做的。”

    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笑着坦诚说:“其实三太子肯在天帝面前为我出言维护,已经是仁至义尽。如今还肯费神费力帮我一起修复神灯。难怪神界百万兵将都对三太子这般心悦诚服。”

    毕竟如此尊高位重且肯尽心为他人考虑的上峰实在难得,当然得认准了就不松手。

    但哪吒听完她的话并没有高兴,只沉默须臾,继而不准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一路说话间,终于来到乾虚宫门口。太乙天尊正在正殿等着他们。

    见到叶挽秋来,太乙格外高兴,招呼他们俩过去一同说了半晌话,又亲自带她去乾虚宫四处看了看。

    上次来时,因为急着想找个借口拖住哪吒别让他那么快下界,叶挽秋都没注意到这神宫中的处处精妙美景。

    尤其是给她安排暂居的毓华殿,里面更是装布得极为雅致贵气。

    寒云香木做的立柱撑起一片宽敞明亮的内景。木柱上刻满云纹,多嵌含香宝珠,与各处摆放的清素灵植一起散发出独特的幽幽清香,浮满屋内。

    遍绣花叶的素采色鲛纱垂束在窗前,风起纱涌,轻如云絮。天池水晶做成剔透珠帘垂在内屋门口,波光粼粼似一席流动涟漪,华光溢彩,美不胜收。

    叶挽秋再次谢过太乙的费心安排,抬头看到桌上放着的苕丝糖,有点惊讶:“天尊也喜欢吃这个?”

    太乙停顿住,视线也跟着朦胧一瞬,然后又很快恢复原状,温和道:“知道你喜欢吃,所以我让人一早准备了。”说完,他又看看哪吒,“我记得哪吒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个。”

    是吗?

    叶挽秋望向哪吒,调侃道:“没想到咱俩口味还挺一致。”

    哪吒眨眨眼,薄红唇角勾着抹轻淡笑意:“其实幼时陈塘关没有这个东西。是我后来随师父出去历练时偶然尝到,就一直有些念念不忘,感觉好像很熟悉似的。”

    “你也这么觉得?”叶挽秋惊奇道,“我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这东西也是觉得好熟悉,所以一直很喜欢。”

    太乙静静听着他俩的话,视线轻微闪烁下垂,似是在无声叹息着什么。

    接着,他又说:“我等会儿回一趟乾元山,带仙箬去南极长生大帝那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哪吒点头答应:“好。”

    收拾好乾坤袋里一大堆东西,叶挽秋便带上鹤童跟着哪吒来到了神霄玉府,南极长生大帝所居的地方。

    炼器阁位于神府北面,毗邻天河,高筑九层,每一层都看放着不同的仙家法器。而修复六斗转命灯所在的地方是最高那层,里面放着神界八大神鼎之一的九元化气鼎。

    叶挽秋照着南极长生大帝给的方法,翻开玉简,将重铸神灯所需要的天材地宝一一对照过去:“九日金,玄黄魂石,五行天玉髓,两仪云母……”

    “都在这儿了。”哪吒朝一旁的储灵盏望了望,“应该还差最后两样,可调和一切相生或相克的灵力融汇在一起的衡元心实,以及与九日金对应的曜月遗华。”

    将六斗转命灯的碎片与这些天材地宝,按照一定顺序投入九元化气鼎中。再以六丁真火与凤凰涅槃之火分别锻造三十日,即可重铸神灯。

    “我记得曜月遗华,其实就是星辰归终以后留下的星骸石。”叶挽秋回忆着古书上的内容,“但与普通星骸石不一样的是,它们经历过万年的月光照耀,是极有灵性的宝物,只在神界每百天一次的满月时分才会现身,很难抓到。”

    “我问过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曜月遗华行动自如,变化万千。万年之前,南极长生大帝铸造六斗转命灯时,就是请了他们帮忙才终于寻到这样宝物。如今他们手里也没有这东西了,只能让我们天海里碰运气看看。”

    哪吒说着,又想起来:“不过今晚便是满月。”

    叶挽秋眼睛一亮:“那我们今晚就去天海试试看,最好一次就成功。不然的话,就得又等一百天才能有下一次见到曜月遗华的机会了。”

    相比起她在时间上的担忧,哪吒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一百天而已。若真没找到,我再陪你等一百天就是。”

    如此自然又让人安心的承诺,让叶挽秋听到时便不由自主愣住,心中似有云雀掠湖而过,撩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细细颤动。

    其实一百天只是弹指一挥罢了,但她从未离家这么久过。若真要在神界停留这么些时日,她免不了会格外挂心家中情况,担忧若是人间祸乱又起,百花深只有爷爷坐镇,不一定能应对得来。

    而哪吒是天军统帅,整日繁忙。要是也被耽搁这一百天,其麻烦程度可想而知。

    但他还是主动许诺会和她一起。

    这让她顿时感觉心下安慰了许多。

    “至于衡元心实,得去下界寻找。”哪吒继续说,“我已经让韶岚去人间三危山查看,如有即将成熟的衡元心实,我们也好立刻下界去取。”

    所以说,他是真的基本都安排好了。

    叶挽秋心中触动之余,又学着话本里侠士对恩人的感谢对哪吒感激道:“三太子思虑周全,费心劳力助神灯修复,此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将来若三太子有任何需要,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万死不辞!”

    “我不会让你去刀山火海的。”他说,“还是换个吧。”

    叶挽秋还真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诚实说:“这我一下子可想不出来了。就看三太子你想要什么?”

    哪吒闻言,翻动玉简的手轻微凝住,继而抬眼看着她。漆黑凤眼中晕着层薄薄清光掩住视线,让人瞧不清他到底是何作想。

    片刻后,他又垂下视线,面上依旧神色凉淡,一如开口说话的声音:“暂时算了。先欠着吧。”

    差不多的对话,叶挽秋记得他们在去风祁山时也发生过,顿时让她有种熟悉而微妙的预感:“总感觉我会不知不觉间欠你很多东西。”

    哪吒重新看向她,没有说话。

    很莫名的,叶挽秋被他刚刚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于是边收拾玉简边随口开玩笑道:“这要是哪天被突然清算总账可就太危险了。看来我得多祈祷祈祷三太子贵人多忘事,慢慢忘了我这几笔债才行。”

    “放心,我会全部好好记着的。”哪吒浅浅笑着接过她的话回答,顺手将六斗转命灯的碎片投入九元化气鼎中,又取出一早收集来的六丁真火将其点燃。

    滚烫的纯金热浪瞬间激溅开,让叶挽秋下意识闭上眼睛退开几步。紧接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层艳丽红影,是哪吒的混天绫,将周围的热浪与她隔开。

    他自己则就这么站在鼎前,随手捻灭落在指尖上的火星,然后回头打量她一番:“还好么?”

    叶挽秋点点头,裹着混天绫凑上前,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

    神火在鼎内越烧越旺。她照着玉简所记载的顺序,捧过玄黄魂石准备朝里丢,伸手时先用混天绫在自己手上缠几圈。

    哪吒看着她恨不得把自己包成个粽子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下,取过她手里的玄黄魂石:“这火虽是文火,但也威力非凡。你放着,我来就行。”

    她看了看里面沸腾不已的六丁神火,又看了看哪吒,总感觉他对文火的定义有大问题。

    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此“文火”的“文”应该指的是天干中代表火的“丙”与“丁”。而“丙”为武,“丁”为文。

    因此六丁神火算为文火。

    “早知道我该把爷爷之前送我那匹天蚕冰丝给带上来了。”就是不知道那玩意儿能不能顶得住六丁神火。

    “这不是有混天绫给你么?”哪吒挑着双漂亮凤眼注视着她。

    叶挽秋眨下眼,立刻拿出在家哄各个小妖怪的看家本事,无比娴熟道:“三太子所言甚是。区区天蚕冰丝哪比得上这件先天神器。”

    两个人就这么气氛轻快地聊着天,门口鹤童则憋得辛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断在叶挽秋和哪吒之间来回偷瞄,内心一万个“我搞到了神界大新闻”,面上还不得不努力维持乖巧童子的设定。

    可是……真的好想去找月老八卦。鹤童双眼发直,如是想。

    直到最后一块玄黄魂石也被丢进九元化气鼎内,哪吒转头对她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晚上去天海看能不能找到曜月遗华。”

    “好。”叶挽秋答应,又问,“我们天海边见?”

    “我先回一趟军营,过后来接你。”哪吒说。

    “行。就这么说定了。”

    第四十二章、星跳

    一群彩云般鲜艳轻盈的侍女从屋外飘进来, 捧了桌上用过的晚膳,换上新鲜水灵的仙果与清茶,又将刚摘的扶光花放在瓶中, 安静无声地退下。

    叶挽秋倚在院中的香云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藕荷色的妃霞海棠, 缤纷落英沾染衣裙。天池中有游鱼来回摆尾, 时不时张嘴吃一口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花。

    她瞧了觉得有趣, 也摘下手中海棠花抛进池水中,看那一群灵鱼争相来抢食。

    喂完那枝花, 她又闲散地看了一阵书,最后把鹤童叫过来一块闲聊解闷。

    刚开始, 鹤童还谨守着自己的侍从身份, 态度言语都很小心。后来他很快发现, 叶挽秋其实和蔚黎古神一样,都是格外随和又好相与的性子,于是便逐渐大胆,抖了不少天界八卦出来。

    比如, 天音仙子与玄玉神君本是一对出名的冤家, 却在两百年前一同下界历劫归来后,从此戒了斗嘴, 老远看到对方就绕道走。

    “连见到都不想?”叶挽秋想了想, “这是因为下界历劫的时候结了更深的仇?”

    鹤童摇头:“非也非也。是因为下界历劫的时候, 他俩这对斗了几百年的冤家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亲。而且爱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惨绝人寰。是以重回神界之后,他俩想起来这段凡尘经历便尴尬不已。”

    叶挽秋:“啊?”

    死对头秒变夫妻, 这什么人间狗血话本百试不爽的经典剧情?

    鹤童又说:“还有四百年前,因为月老喝醉了酒, 在鸳鸯谱上乱点那百花仙子和青龙孟章神君的儿子。可惜这俩有缘无分,最后也是以合离结束。”

    叶挽秋:“啊?”

    不过,对于月老喝醉酒就爱乱点鸳鸯谱这件事,她倒是听蔚黎说过,顿时啧啧道:“月老喝醉了真是什么红线都敢牵啊。”

    “也不一定。”鹤童摇头晃脑道,“他就不敢给三太子乱牵红线。毕竟只是喝醉了,不是发疯不要命了。”

    好犀利的评价。

    叶挽秋深以为然,并由衷赞叹道:“你这消息这么灵通,不去做神界探子实在太屈才了。”

    “主神过奖了,不敢不敢。”鹤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两个人对着那盘仙果继续边吃边聊,直到银月当空,素霜漫天。

    期间,叶挽秋忽然想起:“怎么这次来没见到太乙天尊的神使和她妹妹?”

    鹤童回答:“天尊说了,主神上神界来,闲杂人等都得离开。而且过两日是云蜃族族长生辰,闻乐神使就带着她妹妹回家去了,过几天神使才会独自回来。”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吃完手里的仙果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侍女正带着哪吒走进来。

    “聊什么这么高兴?”他看着叶挽秋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问。

    鹤童急忙起身行礼,满脸心虚地目光乱瞟。叶挽秋则单手支着脸,看着他笑盈盈道:“在讨论要是哪天月老喝多了,一时兴致盎然地给你牵了桩婚事,三太子会怎么办?”

    鹤童:“……”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过听完她的话,哪吒倒也没生气,只垂着眼睫淡淡道:“他若是还想活着在神界做他的月老,他就不敢这么做。”

    “有气魄。”叶挽秋朝他拍拍手,收敛了调侃之色起身讨论正事,“咱们这就出发去天海?”

    “走吧。”

    再一次来到这片神界边境的天之海,依旧无天无地,浩荡得没有边境。满目幽蓝星光闪动璀璨,满月高悬银辉烂漫。

    “这里雾浓,方向随时都会变化,你跟紧我。”哪吒对她说。

    叶挽秋点点头,紧走几步来到他身边,被混天绫熟稔又亲热地主动缠住手腕。

    她诶一声,正准备去解开,却见哪吒转下手腕,将另一端绕在自己手上,似乎并不反感混天绫这次的自作主张,反而道:“就这样吧。”

    她愣下,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天海里危机重重,所以两个人能绑在一起就最好绑在一起,于是也就不再去管它。

    而鹤童则听从吩咐站在岸边等候,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人被红绫牵在一起的手。

    她回头朝鹤童交代几句,然后和哪吒并肩走在入天海。无数星子漂浮着与他们擦肩而过,投下浅蓝的阴影弥漫在雾气里,将整个天海映照得莹莹发亮。

    夜晚是星辰起床的时候,有的星星格外贪睡,还赖在云雾里不肯起来,被其他同伴又拖又拽着强行上岗。困倦之下,它们会一个不留神就从半空中掉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叶挽秋小心避让着,却还是被几颗星星砸了头。倒是不痛,就是原本乌黑垂长的发丝立刻染上一大片星光的亮银色。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也蹭上了那些宛如被磨碎的钻石般闪烁的光辉,看起来很漂亮,也很难清洗。

    “看来一会儿还得去趟银河了。”她无奈道。

    “银河离这里有些远,找完曜月遗华后我带你过去。”哪吒说。

    “好。”

    他们来到天海最靠近月亮所在的地方,过于耀眼的月光让叶挽秋有点睁不开眼。正侧头避让时,她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星廊上有颗格外明亮的不规则星辰一闪而过,速度奇快。

    叶挽秋记得与不同星辰相比,曜月遗华最直观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们的奇形怪状,于是连忙拉了拉混天绫让哪吒回头:“在那边!”

    两人同时动身去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的步调动作简直是出奇的默契相配,就像是已经相互熟悉了许久才会有那样。

    眼见那颗曜月遗华越飞越远,叶挽秋挥手召出无数纸偶匆匆追赶上去。白色纸偶沉浮在无尽灰蓝浑厚的雾海里,跃动如一群紧盯目标不断追逐的飞鱼,好几次都差点追上却又错失良机。

    哪吒见状,立刻道:“把它朝我们的方向赶过来。”

    “好。”

    白金灵力挥洒收放,纸偶们立刻拉开包围圈,汇聚如变化万千的白色大网朝那颗曜月遗华包围而去。多重夹击下逼得它无法破局,只得连连后退。

    叶挽秋见此机会,跃上星廊一路追上去,动作轻如鸿雁。眼看离灵石已经很近了,她看准时机凌空跃起试图抓到它。

    天海是神界里唯一不能使用腾云术的地方,除了日月星辰,任何越过星廊的生灵都会掉入天海之下,从此陷入永无尽头的坠落中。

    然而曜月遗华岂是这么好抓到的。叶挽秋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跃出星廊的保护范围,几次三番差点摸到那颗灵石,却又都被它从指缝中堪堪溜走。

    这时,天海中云雾骤起。浓厚的烟云凝聚成极具压迫感的□□,朝他们气势汹汹地碾压过来。

    叶挽秋一时不察,脚底踏了个空,眼看就要跌下星廊被无尽烟海吞没进去。再次逃脱的曜月遗华则漂浮在云端直蹦跶,好像在嘲笑她又抓了个空。

    “仙箬!”哪吒立刻收紧混天绫,将她从摇摇欲坠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叶挽秋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紧接着便撞入一个满是莲花香的怀抱里,被哪吒单手抱起来迅速退回星廊里。

    周围满是幽蓝发亮的冰冷雾气在汹涌围绕,无数银色的星子如雨点般跳跃不定,洒落道道光芒溅开在他们身上,遍染星辉。天之海寂静无声地沸腾在他们头顶与周围,世界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眼前依旧色彩鲜艳而真实的对方。

    叶挽秋隔着雾气望着哪吒,总觉得他低头看着自己,凤眼中乌黑瞳仁轻微放大的模样,很像一只受到了某种刺激的猫。

    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这种下意识的情绪流露,开口说话的声音在流雾中隐约有些紧绷:“我先把天海的雾潮驱散开,你来抓它。”

    “好。”

    烟海翻涌不定,红绫游动如赤龙入水,无限延伸着绕旋在他们周围,随着哪吒挥卷的动作而扫开万层赤霞,绽出无数金纹灼艳的火莲花呼啸四散。

    云海逐渐被卷动着形成一个湍急的涡流,将万千星辰都包裹进去转个不停,也将曜月遗华从天幕中拖下来抛进旋涡里。

    叶挽秋听着耳边那些隐隐约约的星星尖叫,总觉得它们应该是骂得挺脏的。

    她运起灵力指挥纸偶们跟随上去,趁着那颗曜月遗华被抛出旋涡外时猛地扑上去,死死禁锢住它再也无法逃脱。

    她抬起手,接住被纸偶们押送入手的那颗灵石,狠狠捏了捏它:“刚刚你是嘲笑我了对吧?现在怎么得意不起来了?来来来,再跳一个给我看看。”

    话音刚落,曜月遗华发出一阵吱哇乱叫。失去了混天绫控制的云海再度失控般疯狂涌来,宛如一头发疯的庞然巨兽。

    岸边鹤童看见了,顿时心急如焚,慌忙化作一只胖乎乎的小白鹤飞向星廊:“三太子!太华主神!”

    眼见那云海疯了一样扑过来,哪吒立刻拉过叶挽秋揽进怀里,保护着她迅速撤离出去。

    半途望见本想来帮忙,却反而被卷入云流中不得脱身的鹤童,哪吒又抛出混天绫卷住鹤童的脚将他一并拉出来。

    鹤童呜呜哀叫着,一时迷迷糊糊被甩上岸趴在地面,整个脑袋晕头转向,看什么都是星星乱蹦。

    而叶挽秋则被哪吒稳稳抱在怀里,只是身上被溅了不少星辉,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还好么?”哪吒看着她,脸上也被星辉染出几道银亮痕迹,扎束着的漆黑头发也被染白了一半。

    叶挽秋点点头,想伸手替他擦下,却又想起这样根本弄不干净,于是只能收回手。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视线轻轻擦过她垂下去的指尖,说:“让鹤童先把曜月遗华带回神霄玉府,我们去银河。”

    那边鹤童刚爬起来,还有点晕晕乎乎地甩下头。

    听到哪吒的话,他连忙跑过来,接过那颗曜月遗华。被纸偶们手拉手构建成的笼子困在里面,它还不死心,试图撞开一条口子朝外冲。

    鹤童眼角抽搐:“它好凶啊。”

    叶挽秋正想安慰他没事,这灵石出不来。哪吒却直接抬起手,指尖窜出一朵赤金火莲。火焰化作的花瓣分散着飞入纸偶笼子里,烧得它哇哇大哭。

    叶挽秋见状犹豫一瞬,眼神飞快扫过哪吒,勉强把那句“还是你比较凶”给咽了回去。

    他们一道离开天海去往银河。

    它诞生自天地初开之时,从天穹深处发源而来。宽阔的河面一望无垠,长如银蛇般围绕着整个神界,在虚空中永恒不断地流淌,组成它的每一滴水都是剔透发亮的光点。河水碰到云团涌出一道浪尖,抛洒下无数光点犹如烟花盛开,万萤齐舞。

    其壮阔美丽甚极,只有将世间所有最珍贵闪烁的宝石都汇聚在一起,倒进那白银融化成的河水里,才能比拟出这银河千万分之一的光辉灿烂。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银河。虽然已经听青歌描述过,但还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

    它是由无数种色彩融汇在一起的。漂浮在其中的每一颗光粒几乎都是不同的颜色,只是相近的颜色之间差别非常细微。所以在人间观星时,人们会因为天气,季节等等因素而看到不同颜色的银河。

    她提起裙摆试探着走进那片光河里,看着流淌而过的洁白光点很快将鞋面上沾染的星辉清洗干净,露出原本的珍珠与刺绣色彩。

    看着她新奇地望着更远处银河的模样,哪吒走过去,站在银河齐膝深的地方朝她转身:“过来吧,继续往前走也没事。”

    她笑着说好,立刻朝他跑去。两人一起走到直到银河从腰间流淌而过才停下,远处有团簇盛开的浪花,寂静而灿烂地爆发着。

    叶挽秋弯腰在那片荧光海里捧起一手碎芒挥开,无数闪亮的光点顿时跳跃着泼洒开,像是一瞬间诞生又凋零的无数个宇宙。

    这里也太适合打水仗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转头看向哪吒。

    他将头上莲花发冠摘下来交给混天绫捧着,忽然听到叶挽秋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毫无防备地转头,被对方用荧光河水泼了满身,顿时一愣。

    流淌银河里的水不是真正的水,浇在身上的感觉也很奇特,像是被某种冰凉光滑的玉珠轻轻滚过,带走他身上被星辉染出的银色。

    有细小的光粒沾上他轻微颤动的浓密睫毛,眨下眼睛便抖落几颗,像是有发光的眼泪掉落。

    但那双清黑漂亮的凌厉眼睛里,并没有任何与眼泪有关的情绪,仿佛两泓寒雾缭弥的深潭,不映银河也不映光点,只专注而安静地望着她。

    见哪吒似乎很陌生这个行为,叶挽秋于是停下来问:“你没有玩过打水仗?”

    哪吒摇头:“没有。”

    也是,就他从小在陈塘关那样的成长环境,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想到这里,叶挽秋停下来,准备跟他仔细解释这种在人间,尤其是在小孩子们之间非常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却猝不及防被对方反手用银河水泼到身上。

    叶挽秋连忙拉起袖子想要挡住却没来得及,耳边听到哪吒继续说:“但我看别人玩过。”

    语气轻快而隐约带着笑意。

    叶挽秋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立刻泼水反击:“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了!等会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残忍!”

    说完,她弯腰用手捧起银河水毫不犹豫地朝哪吒泼过去。河面顿时展开朵朵银花,转瞬即逝。

    她从小和无数妖怪们打水仗到大,自觉就算不是水仗至尊也算是一代圣手,怎么都不可能输给哪吒这个只有理论经验的新手。

    然而除了一开始,她的确把哪吒压制得颇为狼狈以外,后面局势就渐渐开始僵持起来。

    他学得很快,身法又太灵敏得让人牙痒痒。叶挽秋十次袭击有八次都是落空的,还搞得自己反被泼了一身都是。

    她咬牙,该死的胜负欲根本收不住,心里盘算着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点暗的。

    于是再一次被泼中后,叶挽秋没有立刻回击,而是用袖子捂住脸诶一声,假装被水进了眼睛。

    哪吒不疑有他,也迅速停手走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让她把手放下来:“我看看。”

    下一秒,叶挽秋飞快抬起另一只手将水泼向他。

    这种类似近距离偷袭的行为,让哪吒完全是凭借本能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反剪在她身后制住所有动作。

    如果换做是别人,这时候哪吒已经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踢中她的膝盖迫使她朝自己跪下来。

    但在接触到叶挽秋手腕肌肤的那刻间,骤然蔓延开的轻盈安宁感,让他很快克制住了这种常年习武作战形成的本能,只下意识收紧手臂将她拉入到怀里。

    他低下头,骤然而来的近距离距离面对面,让叶挽秋被那张过于秾丽惊艳的脸弄得晃了神。

    手中一松,无数荧光倾泻而下,纷纷溅开在她身后,像是一千次悄悄藏起来的心跳。

    一时间,所有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都被叶挽秋忘光了。

    那双睁圆的杏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明明是清黑的色彩,却明亮如装下了一整个银河的光辉,只是望一望就让人忍不住想要陷落进去。

    很莫名的,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初见她时,那个来自于他胸腔深处的空寂哀鸣,一直在不断提醒他:

    [找到了。]

    [分离的,丢失的。]

    [终于找到了。]

    那是来自他这具莲花身的自发意愿,迫切需要她的灵识与祈愿作为养料,就和渴望阳光与水源的植物一样没有区别,都是违背他自我理性的扭曲念头。

    他早就知道了,但也一直控制得很好,不露任何痕迹。

    至少……在她闯入那个阴魂不散缠着他几千年的陈塘关噩梦里,将它彻底打碎从此不再出现之前,哪吒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而在那之后。

    在此时,此刻,他还能说这种无比眷恋对方的情绪,是与他自身意志毫不相关的吗?

    哪吒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能重新抿住淡红嘴唇,喉咙轻微滑动一下,咽回那些没有声音的话。

    而长久的对视后,是叶挽秋先移开视线,轻轻后退着从他身前退开几步:“好了好了。看在你是第一次玩的份儿,我这次让着你,算你赢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看着她退开的动作慢慢松开手,指尖从她手心轻微滑过。

    冰凉细微的痒意,让叶挽秋想起被花朵扫过掌心的感受,下意识握紧手,心跳异常凌乱。

    气氛顿时安静得格外微妙。她莫名不太敢抬头看对方,于是想假装低头看看自己头发上的星辉洗干净没有。

    然而银河里流淌着的满是跳跃的光点,根本映不出她的模样。

    她尴尬地僵硬一瞬,打算潦草清洗下就算完。抬手去摘发簪的时候,她碰到另一只冰凉的手。

    叶挽秋诧异抬头,一团云被混天绫卷着送到她面前。

    哪吒拿着那支刚摘下的发簪,没再看她的眼睛,只注视着她随之散下的一缕长发:“坐吧。你头发上没弄干净。”

    “你帮我弄?”她意识到对方没有直接说出口的意思,表情不可思议。毕竟从小到大帮她洗过头发的,除了扫晴娘们,也就只有青川君和叶望夏。

    “我只是觉得你看不见自己后面的头发,我帮你洗会方便些。”他淡淡解释,却没再有进一步动作,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允许。

    “那就谢谢三太子了。”

    她很快将自己头上的珠饰发钗摘下来。发丝缕缕散落着,勾到其他花钗上缠绕住。她也不以为意,只随便摸索着解了解便想要硬取下来。

    大抵是看不过这过于随意的办法,哪吒叹口气:“我来吧。”

    叶挽秋依言停手,感受着他一点一点将那些缠在发钗上的青丝解开,动作轻柔,比她自己细致多了。

    全部解开后,哪吒开始用银河水将她长发上被星辉染成银白的地方清洗干净,露出发色原本的乌黑。

    “说起来,三太子有帮别人洗过头发吗?”总感觉那是个很难想象的画面。

    但旋即,叶挽秋又意识到,他现在不就在帮自己洗头发来着。

    “小时候给母亲洗过几次。”哪吒回答。

    “这样啊。”她点点头,打趣道,“我看三太子这么自然,还以为相互洗头发是神界军营的兄弟友好传统。”

    哪吒:“……”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叹气,再次重复:“我不给别人洗头发。”

    叶挽秋眨眨眼,被他这句话说得有点愣。

    银河水从发顶滚落而下,冰凉的触感从鬓角一直滑到下颌,弄得她有点痒痒的。她下意识想偏头在肩膀上蹭一蹭,却正好蹭到哪吒伸过来的手。

    他整个人僵硬一瞬,悬空的手停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收回来,轻轻握了握。

    直到最后一抹星辉也融入银河中很快消失不见,哪吒握着她的一小缕发丝静静垂眸看了许久,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察觉对方没了动作,叶挽秋动了动,试探性地问:“好了吗?”

    她偏头的时候,原本乖巧睡在哪吒手里的长发便立刻摇晃起来,像是随时会振翅飞去的蝴蝶。

    刹那间,哪吒心念微动,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挽留下来。他手上凝起神力,将那细细一缕长发只裁下一小截发尾藏在手里。

    “好了。”他垂着手,面色如常地回答。

    叶挽秋很快唤出纸偶将珠钗重新簪回发间,同时站起身朝哪吒道:“该你了。”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她,听到她说:“帮你洗头发。”

    哪吒眨眨眼睛,没有反对。

    他生得高,即使坐在云团上也让叶挽秋抬着手有些费力。于是她拍拍哪吒的肩膀,示意:“你下来,矮一些。”

    哪吒依言低下头,看着她颇为熟练的动作,忽然问:“你给别人洗过头发么?”

    “有啊。”她坦诚回答,“小时候留冬不爱洗澡,扫晴娘们拿他没办法,就是我把他拎去洗干净的。”

    “洗澡?”哪吒凉凉重复。

    “对啊。”叶挽秋继续道,“你不知道他那时候,明明年纪不大,挣扎起来有多大劲。我和几个扫晴娘加一起都差点没按住他,最后还是我把他扒光了再……”

    “知道了。”哪吒不冷不热地打断她的话,似乎是没兴趣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叶挽秋顿一下,能感觉到他是有些不高兴,但又觉得奇怪,这不是他先问的吗?

    她闭上嘴,继续帮对方将发丝上的星辉洗干净,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哪吒的脸色。

    天生姝色的少年,即使只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银河,也是足以令人赏心悦目的极致艳丽。

    嗯。

    看来人间话本果然没说错。

    美人的心思就是海底针,一般人根本把握不住。

    第四十三章、关心

    再一次醒来时, 窗外仍旧天色昏沉,浓稠而静谧的深蓝色如同罩子似地笼罩在每一寸视野里。无数站岗一夜的星子们已经开始打着瞌睡,慢慢悠悠聚集到满月身边, 等着再过几刻便能回扶桑树或者天海睡觉去。

    这已经是叶挽秋第四次醒过来,整夜睡得迷迷糊糊, 好像和没休息一样。

    离家前她忘记自己这认床的毛病, 如今倒是只能在这儿一宿宿地熬着。

    也不知道再过两日会不会好些。她乱七八糟地想着, 翻个身继续试图睡觉。

    等赖到曜日浮空时分,便是她每天需要去神霄玉府看顾火候, 以神力辅化几种天材地宝与神灯碎片慢慢炼化相熔的时候。

    倒不用每日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地盯着,但也的确是个精细又困难的活儿。

    过去专职负责看顾九元化气鼎的仙灵们, 每一个都需要上百年的历练才能勉强掌握其中关窍, 否则很容易伤及自身。而叶挽秋初来乍到, 此前并未修习过炼器之术,南极长生大帝一直有些担心。

    因此每逢哪吒因为军中事务忙不过来,不能来陪叶挽秋的时候,南极长生大帝总会让自己的神使来帮下忙。

    但后来才发现完全没必要。

    她不管是自身灵力还是悟性都堪称天资极佳, 学得很快, 才几经点拨便能做得非常漂亮。

    于是南极长生大帝放下心,还对她赞不绝口道:“不愧是青川君的继承人。之前就听他说过, 你从小便是他最放心的孩子, 果真了不得。”

    “谢长生大帝夸赞。”

    她和鹤童两个留在炼器阁第九层, 仔细看顾着那团燃烧的六丁神火。

    发现她似乎脸色疲惫,鹤童关切问:“主神可是乏了?昨夜没休息好?”

    叶挽秋揉了揉有点隐痛的额角,摆摆手道:“不碍事。我只是有些认床, 夜里睡不太.安生,过几日习惯了就好。”

    鹤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午膳时分告退离开了一阵。

    再一次的夜幕降临,她刚从天玑宫和蔚黎闲谈用膳完回来没多久,哪吒忽然来了。

    她停下梳头的动作,重新用一支红枫晶玉簪子将头发略略挽束一下,走出门去。

    “三太子怎么来了?”她有点惊讶。

    哪吒将手里的锦盒递给她:“这是刚从明煌古神那里要来的归灵安神香,助眠宁心最是好用。你这几日点来试试看。”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好奇问:“三太子怎么忽然想起送我这个?”说完,她又回头望着鹤童,“是这小毛头跟你说的吧?白天在神霄玉府的时候,他问过我是不是睡不好。”

    鹤童挠挠头,笑容可爱。而哪吒也没否认,只解释:“是我交代他,你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她略显惊奇地眨下眼睛,旋即意识到应该是太乙天尊暂时不在的缘故,于是笑着感谢道:“多谢三太子。”

    她将归灵安神香交给鹤童拿回寝殿去,和哪吒在庭院里单独说了会儿话。

    神灯修复所需天材地宝还只剩一样至关重要,可调和一切灵力的衡元心实。只是韶岚那边还没什么消息,这让叶挽秋有点担心。

    “衡元心实是三危山极其罕见的圣物,千年开花,万年结成。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快成熟的果子。”

    若是这灯没办法一次就修好,她想想总觉得心有愧疚。

    哪吒看出她的顾虑,开口道:“我还没有收到韶岚的消息,如果有的话,会立刻告诉你。不过也别太担心,就算近日不能修好也并非你之过。只是时候不到,衡元心实尚未成熟的缘故,没有谁会责怪你。”

    “我明白。”叶挽秋点点头,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玉夜兰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望她片刻,知道她自幼起,若遇行事未成便总免不了会时常心有挂念,于是蓦地转了话题道:“明日我要去乾元山见师父。你想和我一起么?”

    “我也去乾元山?”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神灯修复只是刚开始,不用日日去盯着。”他说,“空闲的时候,换个地方散散心也好。”

    叶挽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忧虑情绪已经被对方看出来,一时不由得心中微动,笑着答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日我来找你。”

    “好。”

    告别哪吒后,她回到房间,准备看会儿书便睡。

    临歇下时,她看到床边的安神香,于是又指挥纸偶们去把它点上。淡淡的清幽芳香逐渐扩散开,她难得在家以外的地方一夜安眠。

    翌日,哪吒如约来找她。两人先是一起去了趟神霄玉府,确认九元化气鼎内一切正常,然后便动身去往乾元山所在。

    才刚下云头,过于丰沛的阳光便让叶挽秋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一圈琥珀色的光圈映照在眼底,连睫毛上都是细碎的闪亮。

    她看到天空之下俯卧着的连绵群山,层叠错落如青墨点描而成,黛色妩媚,浓淡合宜。日光流转若金蛇盘踞于山脉之上,颌下藏一颗璀璨宝珠,正是金光洞所在,被仙力结界隔绝在凡人五感之外。

    她跟着哪吒穿过那道结界踏入乾元仙境内。太乙天尊的行宫就坐落在重山之上,瑞祥仙气浓烈,是以吸引了许多灵鹤仙兽聚居附近。

    听哪吒说,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的鹤童原本也是这里的一只灵鹤。因为天性乖巧粘人,被点化后又肯勤学苦练,十分地尊师重道,所以引得太乙天尊欢喜,于是带上神界做了他的随身童子之一。

    包括那闻乐神使,也是因着差不多的机缘才拜入天尊座下。

    “闻乐?”叶挽秋有点惊奇。

    哪吒应一声,解释:“她是云蜃族五公主,算是他们族中这几千年来天资最好的一个。九百年前,她为救母而入灏渊,探骊龙,取骊珠,差点死在骊龙口中,被正好云游经过的师父顺手救下。”

    “伤势恢复后,她便寻来金光洞一心报恩,尽心尽力看顾着这里两百年。师父念她心纯性善,天资聪颖,于是收做神使。”

    叶挽秋恍然大悟点下头,又随口道:“不过她小妹闻音倒是跟她一点不像。”

    哪吒淡淡接话道:“物极必反,优劣平衡罢了。”

    这话说得忒毒,都快赶上当日在碧寰灵曜宝殿上怼那元罗仙君的时候了。

    由此可见,闻音作为一众敢明目张胆朝哪吒示好的仙灵里,唯一没被紫焰尖枪挑下云头去过的那个。其中恐怕有十二成原因都是她姐姐闻乐的两分薄面,以及每次都能对自家小妹的出格行为及时阻止。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行宫门口。

    刚踏进大门,迎面而来一阵带着清新草木香气的凉风吹在脸上,带来不远处的钟铃阵阵。叶挽秋恍惚半秒,被一种没有缘由的微妙熟悉感猛地击中,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就好像,她曾经这样踏进过这里许多次似的。

    但她很确定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

    “怎么了?”哪吒见她忽然停下来,问。

    她有些发呆地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虚处,忽然说:“我想去周围看看。”

    哪吒注视她片刻,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才忽然这么说,但还是答应道:“那我跟你一起。”

    她茫然地安静须臾,像是终于回过神,又摇头道:“还是算了。你找太乙天尊是有正事,先去见天尊要紧。”

    话虽如此,她却明显揣着心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哪吒注意到她的情绪,一边同太乙说话,一边时不时转过视线看着她。

    这不自觉的关注动作被太乙看在眼里,笑着调侃:“怎么了这是?方才仙箬进来时,我瞧着就感觉她好像不大高兴,是你惹着人家了?”

    后面那句话是对哪吒说的。

    他还没回答,叶挽秋愣一下,连忙解释:“不是,天尊误会了。只是我刚进行宫的时候,莫名感觉这里很熟悉,好像……”她颦下眉尖,清澈双眸中似有薄雾弥散,视线朦胧,“我也不太好说那是什么感觉,可能是太久没回家了吧。”

    毕竟抛开行宫本身陈设不谈。这里同样身处重山之间,处处都是浮岚暖翠,碧水含烟的胜春佳景,确实很容易让她想起百花深。

    虽然她直觉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相似才会对这里感觉到熟悉的。

    倒是太乙在听完她的话后,莫名沉默几秒,接着淡淡笑道:“这儿和百花深确实相似,一会儿让哪吒带你去看看。正好他也许多年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儿的路。”

    知道太乙这是点念他长久不归的事,哪吒也没辩解,只答:“所以今日想起来,就正好回来看看。”

    太乙喝着茶嗯一声,故作叹息道:“天军统帅可忙,也只有遇到搞不明白的麻烦事才会想起来找我这个师父。”

    “还有三太子搞不明白的事?”叶挽秋一听也觉得格外好奇。

    太乙则笑起来,放下茶杯:“是啊。之前有那么一个人,可是让我这个好徒弟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琢磨了好几百年。他来见我最勤快的时候,每次都是为了那个人的事,可从头到尾就是没把那人弄明白一点。”

    这熟悉而经典的话本展开剧情,叶挽秋想都没想就凭借着丰富的阅读经验猜测:“不会还是个姑娘吧?”

    “还真就是个姑娘。”太乙看着她点点头。

    “是谁呀?”她睁大眼睛,满脸好奇。

    哪吒欲言又止地转头望着叶挽秋片刻,最终闭了闭眼睛,开口打断:“师父。”

    太乙哈哈大笑着,捋捋胡须算是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说吧,你这次来是又遇到了什么?”

    哪吒很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两日前,神界收到百花深传来的消息,衡越之地的首山神君叛离天规,私开山界藏匿妖魔。天帝已经下令,要将其削去仙骨仙籍,收押上界听候审判。

    “我已让萧其明和连忠宫点兵集结,随时准备下界。不过,考虑到首山神君算是师父过去颇有几分交情的旧识之一,也曾经帮过我,所以这次特来问师父,可要立刻传信过去劝他投降,别再浪费时间。”

    哪吒平静道:“若我让萧其明他们动手,抽仙骨,断仙根是免不了的。他能有几分完整模样去见天帝我不会保证。”

    太乙默默几秒,知道以哪吒的个性,向来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而了结以后彼此再见面,便又是毫无交情的陌客。

    之所以这次肯在动兵下界之前,来问问他要不要劝服对方,就是为了还当年首山神君曾帮过他一次的人情。

    否则有这会儿来找他商量的功夫,衡越之地早就已经被南营八蛮军和北营五狄军踏平了。

    想到这里,太乙叹口气:“我知道他是因为五十年前,自己唯一的孩子触犯天规,被贬为凡人,如今又衰老过世而心怀怨恨。也罢……我先写封信让羽灵带去。如果他听不进去劝,我也没办法了,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哪吒明白。”

    “对了,龙骨石的事有下落了吗?”

    “我派了天玄星君去下界寻找,目前他正在不周山一带探听消息。”

    “也好。”

    见太乙开始提笔写信,哪吒便带着叶挽秋从行宫里出来。

    两人走在乾元山间没多久,来到一间格外漂亮雅致的庭院前,这是哪吒小时候修行时住的地方。满打满算起来,其实比他在陈塘关住的时候还要长。

    推门走进去,庭院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桧柏环绕,油青茂密。

    房间是被人精心保护过的,里面依旧还保持着哪吒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后院有一棵枯树,生得极为高大,细瘦的树枝像一团稀疏黑云笼罩在整个房屋顶上。

    听哪吒说,那是一棵枫树,是一个山中精灵送他的生辰礼。常年红叶繁茂,零落不绝,像是用霞光浇灌生长而成,一眼望去简直漂亮极了。

    哪吒一直很小心地照顾着这棵树。因为那是除了太乙以外,第一次有人送他生辰礼。

    “不过后来,等我解决完东海的事回来以后,这树就莫名其妙死了,我也没再见过那个精灵。”他说。

    他说的东海之事,应该是他刚刚莲花化身回来的时候。

    叶挽秋静静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开口问:“三太子可是很喜欢这棵树?”

    哪吒犹豫着没有回答,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在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这满树红枫时,胸口中便立刻被一阵似有若无的微妙熟悉感击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是时光荏苒而过几千年后,当他再次看到这棵早已枯死的参天大树,还是能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抬头看到这满树枫红时的震撼。

    这番沉默落在叶挽秋眼里,还以为他是触景伤情所以才没有说话。于是她眨眨眼睛,凑近对方:“那三太子把眼睛闭起来。”

    哪吒垂下视线,有点不解地看着她,听到她再次要求:“闭上眼睛。”

    他依言阖上眼睫。叶挽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认他是真的看不见了以后才放心转身。

    白金灵力自她指尖流泻而出,化作道道波纹扩散,不断融入枯树已经焦黑的表皮。属于鲜活树木的生机从根部开始重新涌入上来,令僵死的树干重新变得坚韧,并迅速蔓延至巨树的每一寸枝条。

    一朵浓艳的枫红从枝头吐露而出,像是从乌云下绽放开的一抹霞光。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无穷无尽,灼灼烈烈。片刻间便长满了整片天空。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终于收回手,看向哪吒说:“好了,现在睁眼吧。”

    哪吒睁开眼,顿时愣在原地。

    死而复生的红枫树一如他幼年记忆里那样,遮天蔽日,光彩耀目,满天都是火焰般的树叶在缓缓飘落,绚烂至极。

    而叶挽秋站在他面前朝他笑着,一身席地衣裙是世界上仅有的洁白。

    “还好我救死扶伤还算擅长。”她看了看这漫天的红枫若霞,伸手接住几片树叶捏在手里转了转,“现在它又回来了,开心一点。”

    有红叶落在她盘束精致的发髻上,鲜浓艳丽,和她发间的枫叶钗饰几乎一模一样。

    哪吒伸手取下那片停在她头上的红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不然就我一个人,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将修复神灯要的材宝收集到一半。”她坦诚回答。

    而哪吒则在听完这番话后,脸色微微变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诚挚的感谢而高兴。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许久,漫天枫叶如一个绯红而漫长的梦境笼罩下来。直到太阳滑落到群山脊背边缘,天边有同样色彩的晚霞逐渐铺陈开,光芒照进这片深红里将一切唤醒。

    该是时候回神界了。

    叶挽秋随哪吒一起去朝太乙辞别,随后再次回到九重天上。临走时,太乙和哪吒说好,他会在乾元山等一天,若后日还是没有收到首山神君的回信或是对方不愿意就此投降,那就只能让哪吒下令扫平衡越之地了。

    “后日一早,我会回神界来告诉你消息的。”太乙说。

    “弟子遵命。”

    一天后,太乙和韶岚的消息同时传来——首山神君违背天规拒绝悔过。三危山心脉之处的衡融心实已经成熟,但摘取并非易事。

    天材地宝所在之处,附近必有凶兽栖居。要想摘到这枚神果,必须尽快才行。

    于是叶挽秋想都没想就决定:“那我即刻下界去把它取回来。”

    “三危山是凶兽獓因的栖息地,还有其他许多妖灵精怪在,要想取得衡融心实不会那么容易。”哪吒说着,朝韶岚道,“你跟仙箬一起下界。”

    “遵命。”

    他们在南天门前分别。

    浩荡神军直压衡越之地而去,叶挽秋和韶岚则一路下界,去往西北方向的三危山寻找衡融心实。

    这里是人间西北方的荒漠之地,入目皆是一片崎岖嶙峋的岩黄,也是只有被阳光炙烤风沙侵袭数十万年才会形成的贫瘠模样。

    叶挽秋看着云端下那几乎没有尽头的荒地,不由得怀疑:“这里真的会有长着衡融心实的神树吗?”

    韶岚回答:“主神莫担心,属下已经探查过了。神树生长在三危山心脉之处,那里靠近魔域与妖界的交界地,日夜混淆,有唯一的水源作为滋养,是妖灵精怪与仙兽的栖居之所。”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三危山的中心之地边缘,天色越发昏暗模糊,大地逐渐变为深青到接近漆黑的颜色。

    借着周围浑浊不堪的灰色天光,叶挽秋远远望见一条泛着幽冷银光的河流,正不断从青黑如铁的崇山峻岭中流淌而来。周围层叠山峰环抱封闭,神树的轮廓隐匿在山崖边,被影子遮掩得朦朦胧胧。

    她们飞下云端降落山间,沿着暗河一路往上,穿过层层瘴雾。

    衡融神树就在眼前,缀熟枝头的神果彩光熠熠,看着几乎是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韶岚即将靠近过去伸手采摘时,叶挽秋却敏锐察觉到异常,顿时柳眉轻皱,手中唤出纸偶。

    那细长毒蛇猛蹿而出的瞬间,被纸偶化作的道道锋利刀刃切成几段掉落下来。迸开的黑色毒血被纸偶们尽数拦下,将雪白身躯灼烧出许多空洞。

    韶岚惊愣瞬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道尖锐可怕的咆哮声忽然从身后顶上的山峰处传来,随之散发开的还有阴冷强横的妖气。

    叶挽秋回头,看到山峰上正站着头巨大的白牛。它头生四角,毛密如蓑,猩红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们,开口吼叫的声音闷响如雷鸣:“哪里来的小仙,竟敢打衡融心实的主意!”

    “凶兽獓因。”她认出对方身份,毫不相让道,“这神树之实无名无主,各凭本事拿到。如今我要定了,你若敢跟我抢,就别怪我不客气。”

    “荒唐,我昨晚开始便等在这里。先到先得就应该是我的!就凭你个小丫头还想抢我的东西,就是找死!”

    “那就试试看。”叶挽秋说完,腕间手绳光芒闪动,背后凭空生出一对火红双翼。韶岚收握短剑,站在她身边,充满戒备地看着这头忽然出现的妖兽。

    “火羽重明鸟?”獓因愣下,冷笑道,“原来是那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家的妖族叛徒,怪不得敢这么嚣张。”

    说罢,他怒吼一声,顿时引得山间震动不已,无数妖灵精怪纷纷冒出头来将她们团团包围住。

    叶挽秋握紧雪焰,刀身上半面莲花金红光芒缭绕,恍若燃烧。

    第四十四章、稚吻

    妖物集结之下, 雾气骤然凝聚。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冷了,像是绷紧的弦,危险蓄势待发。

    感觉到外敌入侵, 许多被雾气侵蚀包裹的高大树木开始逐渐变得扭曲。它们脱离了原本僵直的形体,变成了许多形态不一, 身躯枯瘦佝偻的巨大精怪。

    幽绿的光澜如同不断流动的血液般游窜在它们的躯体上, 睁开的双眼中全是浓郁到随时会滴落出来的凛冽猩红。

    眼见周围幢幢怪影逼近, 叶挽秋丝毫没有放缓速度,雪白纸偶飞舞着绕护而出。

    她紧跑几步蓄力一跳。重明幻翼托举着她纵身跃过对方头顶的瞬间, 手中白金灵力操控着纸偶立刻拼接化形成两条绸带,死死拴住其中一头迎面而来的怪物脖颈用力收绞紧。

    落地的瞬间, 一颗被强大外力利落拧断的怪物头颅也随之滚落出去, 掉在一旁凋零成了灰烬。

    对付这种灵智并不高的精怪, 最快速的办法就是斩首。

    叶挽秋一边躲避着那些怪物的攻击,一边迅捷轻快地飞绕在半空中,看准时机便立刻动手。

    她手中雪焰从心而动,游刃有余地一连斩杀了大半对手, 直直逼近到獓因面前。剑锋寒芒如星, 随时准备取下对方首级。漫天纸偶飞舞如暴风雪,循着雪焰的剑气一同碾压而来。

    一道令人牙酸的锐响从空气里爆发出来。

    雪焰刺到了什么东西, 被拦停在獓因面前。神力与妖力的对抗冲击出强大的波澜, 将周围一切事物的影子都撕裂了搅和在一起, 化作黑色的涡流旋转在獓因身边,和白色的纸偶风暴正面撞击在一起。天地变得更加昏暗了。

    透过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厮杀开的破碎光影,叶挽秋看到獓因的形体正在不断扭曲着发生变化。他从一头庞大无比的野兽化形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浑身皮肤如同涂满白垩那样惨白,爬满着青黑狰狞的筋络, 双眼深红血腥,杀心毕露。

    几乎是在铱椛獓因动手反击的瞬间,叶挽秋立刻身法灵活地躲避过去。凌厉罡风从她身边擦过,被收拢的重明幻翼稳稳挡下。

    两人缠斗至半空中,一招一式都直取对方命门而去。明暗光辉激烈交错冲撞,漫天黑云皆被搅动如失控海潮,翻腾不已。

    韶岚灭杀完眼前几只精怪,抬头望见獓因已经被叶挽秋牵制得无法抽身,于是思虑几秒后便立刻朝神树飞去,想要快速抢下那颗衡融心实结束争斗。

    云上獓因垂目一瞥,望见韶岚的动作,立刻想要挣开对峙下去阻拦。

    叶挽秋见状,眉心红莲印越发鲜红荧荧,手中神力骤然增长,将无数纸偶化作一座牢笼困住对方。雪焰自手中轻盈调转,被她紧握着劈向面前暴怒不已的凶兽,动作又快又狠。

    眼见那凌厉寒光照面而来,獓因挣脱不过,只能尽力躲闪。头上四角被瞬间削断一半,霎时血流如注,将他半边石头般惨白的身躯都染做诡异黑红。

    纸偶翩翩飞舞,护回身边。她正欲上前结果这妖兽,忽闻一阵细微且密集的嗡鸣声正从那神树生长的山渊之下靠近过来。

    叶挽秋心道不好,连忙挥袖拂去眼前翻腾的黑云,一眼便看见那群从山渊之下蜂拥而来的毒鸟,钦原。

    “糟了。”她指挥纸偶急急扑向正在神树边缘摘取衡融心实的韶岚,竭力将她护住。

    钦原之毒,阴烈无比,所过之处百草枯萎,群兽退散。

    即使有纸偶保护,韶岚也在摘取神果后被其中几只钦原蛰中肩膀和手臂,顿时剧痛难忍,惨叫出声。

    “韶岚!”叶挽秋飞身跃下云头。

    无数纸偶密如隆冬盛雪般朝钦原鸟群覆盖过去,周身白金灵力如花旋绕,隔开所有试图接近她的毒鸟。

    雪焰横扫挥劈间,万千血点瞬间爆开。零星几点沾染上叶挽秋的衣袖,顿时将那层云丝纺做的纱衣灼出一个个小焦黑的窟窿。

    她迅速来到韶岚身边,手中光晕流转构成一道屏障,阻挡下外面发疯的毒鸟群。

    “韶岚,你怎么样?”

    她回头看向地上正满脸痛苦的女子,正焦心该如何腾出手来替她祛毒疗伤时,听到她艰难喊一句:“主神小心!”

    正转头时,挣脱了纸偶束缚的獓因已经重新化作白牛原形猛冲过来。强大的妖力冲击让屏障瞬间被击碎。

    叶挽秋身形不稳连忙退开,同时伸手召集纸偶抬起韶岚退至自己身后。

    漫天钦原毒鸟嚣张嗡叫着再次席卷而来,被忠心护主的纸偶们死死拦住。

    黑白厮杀间,有许多纸偶被毒鸟尾针洞穿身体,化作普通白纸掉落地上,飞散如烟。也有许多钦原鸟被纸偶割开脖颈,拧断头颅惨死在地。

    獓因趁乱朝叶挽秋袭击过去,被她反应极快地挥刀挡下。妖气化刃撞上雪焰冷亮刀身,半面灼灼让燃烧的莲花映亮凶兽血红的妖瞳,让他不由得一愣:“这是……?”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愣什么,但立刻抓住时机发力将他击开至几丈开外。

    好不容易重新稳住身体,獓因全身紧绷着朝面前的白衣少女恶狠狠呲牙,没想到这人这么难缠。

    长久的僵持后,钦原鸟群见突破这层纸偶护阵已是无望,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韶岚身上。

    叶挽秋觉察出它们的目的,连忙转身去阻拦,却被獓因趁机从身后偷袭。泛着黑气的尖爪将她颈间抓出一道狰狞血痕,顿时嫣红流泻。

    若非她躲闪及时,怕是要被这獓因一招致命。

    她伸手捂住伤口随手简单止住血,见那凶兽狞笑着伸出舌尖舔掉爪上血迹,立刻又朝她扑过来。

    沾了主人血气的雪焰瞬间陷入暴动,赤金光华烈烈燃烧。獓因见了那火光,神情凝固一瞬,立刻退至钦原鸟群之后,浑身冒着阴冷妖气弥漫开,试图封锁叶挽秋的视线。

    刀锋穿过一层又一层妖气,割开一副又一副钦原毒鸟的身躯,溅得遍地是血,尸骸堆积。

    在漫天遮掩黑雾中,叶挽秋难免有疏漏,导致偶尔有一两只毒鸟能侥幸躲过攻击,绕至她身后想要攻击,却被重明幻翼悉数挡下。

    它们相互掩护着,前赴后继地朝叶挽秋扑去,终于寻得机会将她刺伤。

    毒素入体的瞬间,像是被烧红铁针扎进血肉残忍搅动,剐割骨头。骤然而来的剧痛让叶挽秋顿时冷汗直冒,溢到喉咙的痛苦哼叫被她生生咬碎了咽下去。

    再次抬头时,眼前黑暗一片,妖风逼近。

    叶挽秋凭本能抬起雪焰挡住獓因的攻击。

    一声脆响后,暴动中的雪焰反挥过去刺瞎他的一只眼睛,又砍断他的左臂。

    獓因惨叫着急忙退开,抬头望着面前重新站起的白衣少女,凶煞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

    然而他换骨天劫将至,这枚衡融心实对他无比重要,不能放手。

    于是獓因再次嘶吼着放出妖雾,试图继续用群攻偷袭的方式,与钦原毒鸟一起将叶挽秋彻底击溃在地。

    然而这一次,妖雾并没有将天光封锁住,反而见苍穹中迅速有大片金红蔓延而来。

    尾绣日月的纱绫无限延伸着,从云端垂落而下,如一道骤然拉开的绯艳瀑布将周围的无尽妖雾与叶挽秋隔开。温暖柔软的红绫遮盖在她身上,像是披上一件新娘的嫁衣。

    下一秒,湛金圆环带着极重的力道破空而至,精准打在獓因的咽喉处,将他瞬间击飞出去。两团火光紧随其后,围绕在叶挽秋身边,呼啸着点燃整片火海沸腾开,将仅剩的钦原鸟群也烧死近绝。

    叶挽秋眨眨眼,认出它们是哪吒脚下那对耀金火轮。

    直到最后一只毒鸟也被纸偶和火焰合力撕碎后,它们又迅速结伴着飞回半空,稳稳托在少年脚下。

    火焰驱逐着周围扭曲的妖雾,疯狂吞噬着地面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将地面化作一片裸.露的石头。

    等到獓因再次起身时,一柄尖利冰凉的紫焰尖枪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彼时他已是身受重伤,没有多少力气可以反抗,只能满脸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红衣少年神。

    没有给他任何开口说话的机会,哪吒手腕一转,锋利枪.尖直刺入獓因的胸口洞穿心脏。乾坤圈绕旋而归,将他还凝固着清晰恐惧表情的头颅砸了个粉碎,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哪吒手上。

    确认这凶兽已死后,他收回紫焰尖枪,转身来到叶挽秋身旁伸手扶稳在怀里。

    见她满身狼狈,白衣破损血迹斑斑,哪吒皱紧眉尖,声音明显紧绷着:“你受伤了,我带你回神界。”

    “还有韶岚。”她抓着哪吒的手,转头看到被萧其明抱起来的少女,发现她已经陷入毒素带来的昏迷中。

    她让萧其明将韶岚放在地上,立刻运起灵力为她祛毒疗伤。

    慢慢地,韶岚原本发青的脸色开始明显好转,紧紧蜷握的手也松懈开,指尖都是掐出来的血红。

    她艰难睁开眼,看到哪吒和叶挽秋,还想起身说点什么,被哪吒抬手按回去:“你有伤,不必起来。”

    韶岚缓缓点头,摊开掌心,将衡融心实从怀里取出来,颤抖着递过去:“神果安然无恙。”

    “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回神界了。”叶挽秋对她说,“你中了钦原的毒,程度不浅。需要喝药清毒,再好生调养几日才能复原。”

    “谢主神挂心。”

    也许是因为消耗有些多的缘故,叶挽秋略微有点头晕,但只揉了揉额角又问:“三太子怎么来了?”

    哪吒看了看她手中那把沾着血迹的雪焰,回答:“紫焰尖枪忽有异动,我担心是你有危险,所以便找过来。”

    说着,他扶起她:“我带你回去。”

    他们很快离开三危山返回神界。

    途中,叶挽秋感觉头晕越发严重,甚至到了南天门前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费力思索,回想起自己也中了钦原鸟的毒,只是被及时简单治疗过。

    这会儿怕是已经有点压不住它的毒性。

    眼见她身形忽然一晃,哪吒连忙伸手将她抱住:“仙箬?”

    叶挽秋眉心紧颦,眼神虚散着难以给出回应,只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哪吒再低头看她身上的伤时,忽然瞥见她背上竟然也有好几处被钦原毒鸟蛰出来的伤口,已经黑红得可怕。隐隐的青色从衣领之下蔓延到脖颈,蚕食着本该白皙的肌肤。

    他愣神半秒,心中顿时抽紧到闷窒,然后立刻将叶挽秋横抱起来,朝萧其明丢一句:“去找医仙!”

    萧其明下意识应一声,连忙扶着韶岚想要追上去,却眨眼间便已经看不到哪吒的身影了。

    那边善医阁内,几个仙侍正在忙着将新收集来的各种灵药捧回去放好。门口忽然一阵神光曜曜,将正躺在榻上闭目休憩的医仙惊得瞬间清醒过来。

    还没等他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阵带着血腥气的冰冷莲香已经闯进殿里,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眨眨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谁,顿时目瞪口呆,连忙从榻上跌下来:“三……三太子?小仙见过……”

    “不必了。”哪吒直接打断他行礼的动作,将叶挽秋小心翼翼放在榻上,头也不抬地冷声道,“仙箬中了钦原鸟的毒,立刻替她祛毒疗伤。”

    一听这话,医仙马上回头招呼仙侍取来解毒丹药,同时运起灵力点入叶挽秋眉心间,探寻中毒深浅。

    片刻后,他收回手,忍不住满脸古怪:“怎么回事……”

    “什么?”哪吒侧头询问,脸上表情很不好,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尖锐焦躁与担忧。

    “回三太子的话。太华主神确实中了钦原鸟之毒,不过还好三太子为主神救治及时,这毒已经被限制在了后背伤口附近,并未侵入心脉。”

    哪吒被他这话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本座没有救治过。”

    不过这确实提醒了他。

    因为自己身是红莲,根本不会有任何中毒或被蛊幻所迷的担忧。所以哪吒对祛毒疗伤一类的法术向来没怎么花心思研习过,更谈不上熟悉。

    而以往若是遇到身边人有类似的情况,哪吒倒也能冷静应对,先给对方简单稳住伤势,再寻他人为其救治。

    但换做叶挽秋,他竟方寸大乱得什么都没顾上,更不敢自己轻易乱动,怕让她毒性扩散得更严重,于是便抱着她直接闯进善医阁来。

    这下轮到医仙傻眼了:“啊?可是,小仙确实在太华主神身上感觉到了和三太子一样的神力气息……”

    这就很奇怪了。

    哪吒看着叶挽秋脸色苍白,眉尖颦蹙似乎很痛苦的模样,额上红莲印鲜艳到接近妖异的不正常。一时间,他也没空去想更多,只说:“既然毒性未入心脉,得立刻拔除。”

    毕竟毒不是蛊,并非活物。一旦扩散那便是扩散了,无法像尸神蛊一样可以被完全转移到他身上,只能被彻底化解消除才能好。否则也不必如此麻烦。

    医仙满脸犹豫地望向叶挽秋,片刻没说出任何话来,好像在顾虑什么。

    见他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做声,哪吒本就紧绷着的情绪顿时变得更差,漆黑凤眼中充满咄咄逼人的锐利怒意,语气冷硬:“愣着做什么?”

    医仙这才回神,连忙惶恐跪地答道:“如今太华主神体内有克制钦原剧毒的神力在,小仙不敢随便用药,怕是会弄巧成拙。”

    “那要怎么做?”

    “既然这股压制毒性的神力是来自于三太子……”他说到这里,又想起哪吒刚刚说他没有为叶挽秋救治过,一时间有点糊涂,但还是继续道,“恐怕还得让三太子耗费神力帮太华主神祛除体内剧毒,小仙再以丹药辅助稳固本元,方可彻底恢复。”

    说完,他抬手示意。几名仙侍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想要将叶挽秋扶去内殿,却见哪吒已经重新将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轻轻抱起来:“带路。”

    医仙忙不迭走上前将他们带到内殿,帮着将叶挽秋安置在那张养心暖玉床上,然后告诉了哪吒该怎么做,接着便立刻退下去准备清毒固元的丹药。

    临走前,哪吒又提醒:“一会儿萧其明会带着韶岚过来。她身上的毒已经被仙箬解得差不多了。你记得替本座看看她的情况。”

    “请三太子放心。”

    医仙行礼告退,将内殿大门重新合上。哪吒坐在叶挽秋面前,凝起神力缓缓汇入她心口处。

    两股本该不同的神力碰撞在一起,却意外地融合得极为顺利,共同驱赶着那些积累在伤口附近,死死咬住周围血肉不肯松口的剧毒。

    霎时间,一种熟悉而过量到令人沉溺的安宁感也迅速反馈回哪吒的灵识中,拉着他不断掉进这片几乎没有底线的漩涡里,温柔地淹没着他。

    而他只是短暂僵硬一瞬,便清醒地放任了这种明明无形却又极度亲密的侵袭,自愿被它彻底包裹进去。

    过分相融的神力纠缠如紧紧交织的丝线,虚系在哪吒的指尖一动不动,缓慢而深刻地浸透着两人本该独立的感官。

    这种感受很奇特,如同一对正在不断相互吞食的阴阳鱼。彼此都交付出去一半,也得到了对方的一半。

    最开始,哪吒感觉到的是她手指上的温度。原本应该是柔软,温暖的,却因为妖毒入体而变得有些不正常的微凉,像是沾湿了雨水的花朵,鲜活而脆弱。

    紧接着蔓延进来的是她因为昏迷而不自觉放缓的呼吸,似有若无,规律而缓慢地扫弄在他鼻尖前。

    好像两个人不是隔着一段距离面对而坐,而是紧紧靠近在一起,亲昵到抬头就能吻到她安静敛合着的鸦黑眼睫,在嘴唇上留下清晰的刺痒感。

    最后是来自背上被钦原鸟蛰出的几个深深伤口,毒.液与神力不断对抗带来尖锐的痛苦,也正在延伸到哪吒背上相同的地方。

    直到妖毒终于被一点点消解祛除干净,背上原本极为强烈的痛楚正在飞快平复。哪吒轻轻松口气,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她正在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成为了他正在经历的。

    过于交.缠的感官,让哪吒很困难才能分清哪些是叶挽秋的感受,哪些是他自己的。

    但似乎分清了也没有用。

    因为它们全都扭曲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种格外熬人的丰盛,不断蚕食着他的灵识与心神,将冰冷沉寂的莲花身拨乱出不受控制的波澜。

    原本缠融的神力开始变得贪婪。属于莲花身那想要吞吃她灵识以获得最终满足的本能,再次被勾出来,并通过两人此时相通的感官而侵入到叶挽秋的意识里。

    她颤抖一下,几乎是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睛,往日清澈的黑色杏眼此刻全是一片混乱到狂躁的欲.念。

    这种陌生的情绪像是一面镜子,清晰映照着哪吒此刻的真实感受。

    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此刻也成为了她正在经历的。

    好痛苦。

    好空洞。

    有什么不见了。

    有什么丢失了。

    找回来,填进去。

    一切脆弱的平静都碎裂在那声同时回荡在两人胸腔深处的心跳。

    哪吒想要抽回自己的灵识,切断这种互噬般可怕的神力相融,却没来得及。反而被叶挽秋忽然凑近上来按住。

    他克制着抬起头,视线骤然望进叶挽秋的眼睛,发现她看起来根本是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连目光都是涣散的。

    她的一切举动都只是受到两人感官互通的影响,在本能寻求着能够抚平那种要命的渴望与空洞感的东西。

    而比起他因为已经被烈症折磨几千年,所以已经习惯了克制,叶挽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无处缓解的痛苦。

    “仙箬……”

    哪吒刚开口,还没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一阵尖锐的疼痛忽然从嘴唇上传来,是叶挽秋低头咬了他。

    温暖柔软的唇瓣相贴下,是雪白齿尖抵上来毫不留情地撕咬,试图从他这里得到可以满足的东西。

    厮磨之间,少年原本只生得一层薄红的嘴唇被咬得格外艳丽狰狞,浑身都紧绷得不像话。

    她却越发得寸进尺地将整个重量都压在哪吒怀里,想要将他彻底困住不能动,像是一只死死抓住猎物的狞猫。

    推搡间,套在哪吒手腕的乾坤圈无意间碰撞在暖玉上,发出一道极其清越的响声。

    叶挽秋被这动静弄得愣一下,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唇边连着丝一闪而过的水光,旋即又再次低下头。

    过于混乱的神志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没觉得哪吒这幅样子有哪里不对。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都不对。

    明明叶挽秋才是失去判断力的那个,然而甘愿放任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的却是哪吒自己。

    因为从她凑近过来那一刻起,哪吒就没想过要躲避或拒绝,对于她近乎凶狠的咬弄也只是接受与回应。

    向来是六界恣意张狂惯了的少年,此刻却主动收敛起所有的锋芒锐气,任由对方将他按在这方寸之间又咬又吻。

    直到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灵识彻底分开,叶挽秋忽然停下来,糊里糊涂地望着身.下的人,显然还没彻底清醒:“三……太子?”

    哪吒微微喘.息着咽一下,气息凌乱地抬起手,却不是推开对方的动作,反而放在她后脑处让她重新吻向自己,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紧扣在怀,轻易翻过身。

    天旋地转间,两人一下子交换了位置。

    叶挽秋被一双冰凉嘴唇堵住发不出声音,呼吸间全是哪吒身上那种莫名浓烈起来的莲花香,像是被淹没进一整片盛放的花海里,根本喘不上气。

    混沌的神智让她反应不过来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抓住还是推开点什么,却被他一把扣在掌心之下动弹不得。

    混天绫浮动着自上而下覆盖住他们,带起殿内烛火摇晃,红影波澜,活色生香。

    第四十五章、特例

    她醒来时正是清晨, 朝霞刚起之时。淡金曦光被鲛纱过滤得暗淡又柔和,恍惚还以为是在百花深的傍晚时分。

    接着叶挽秋又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乾虚宫,不由得有些困惑。

    她不是刚和哪吒他们从三危山回来吗?

    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毓华殿里, 身上衣服也被换过了,还有……

    她坐起来, 试着舒展一下肩背, 这才发现之前被钦原鸟蜇伤的地方已经完全不痛了, 应该是被仔细医治过。

    此时整座宫殿内一片静悄悄的,叶挽秋只着件浅云色单薄寝衣下床, 习惯性唤了纸偶为自己梳理头发,换上衣裙, 推门走出去。

    鹤童正守在门边打瞌睡, 骤然听见开门的动静, 立刻跳起来,看着她时茫然一瞬,然后高兴行礼道:“太华主神醒了?!太好了!昨儿个三太子来看您,天尊还说不必担心, 您很快就会好, 果然没错。”

    “是天尊救了我?”叶挽秋问。

    鹤童想了想,回答:“送您回来的是三太子, 那时候您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三太子很担心您, 每天都过来看好几次呢。”

    叶挽秋听完有点惊讶:“我这是睡了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没想到这钦原鸟的毒性这么强。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又问:“太乙天尊在吗?”

    “在的。主神随我来。”

    她跟着鹤童来到乾虚宫观清台。太乙正打坐着闭目养神,身旁一栏之隔便是金霞漫卷的浩瀚云海。

    听到叶挽秋来,太乙蓦地睁开眼, 笑着朝她道:“可算是醒了。怎么样,还有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坐在太乙对面, 礼貌道:“谢天尊关心,我已经没事了。这几天多亏天尊照顾。”

    “那便好。”太乙松口气,脸上表情温和,同时不知是认真还是调侃道,“我倒是没费力照顾什么,替你解毒的是哪吒,医仙也给了固元清毒的丹药。他还是不放心,一日三趟地过来,见你始终不醒就着急得不行。”

    叶挽秋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问:“三太子这两日很得空?”

    “他就是不得空,也会想办法过来的。”太乙扬下眉毛。

    “那我一会儿过去找找三太子,也好当面感谢他。”

    正说着,门口仙童进来通传,说是哪吒来了。

    太乙笑着示意让他进来,然后揭开茶杯喝一口,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面前的明艳少女:“我说什么来着。你没醒,他就不厌其烦地过来,以往可没见过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勤快。”

    他话音刚落,哪吒正好从殿外走进来。

    见叶挽秋已经安然无恙坐在太乙面前,他先是微微愣下,原本清冷沉郁的神色不自觉柔和许多。

    他走过去坐在桌边,目光瞥见她不小心挂在鬓发边的流苏坠饰,于是伸手替她取下来,问:“刚醒?感觉还好么?”

    叶挽秋有点诧异他如此自然的举动,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回答:“都好全了。多谢三太子救我。如今修复神灯的材宝已经收齐,过会儿我就去神霄玉府看看火。”

    “这两日我都去过了,不必这么着急。”哪吒随口略过这个不怎么重要的话题,又问,“你刚醒,医仙有来过么?”

    “没有。”

    听她这么回答,哪吒转头吩咐:“鹤童。”

    “在。”

    “去把医仙叫过来。”

    “遵命。”

    叶挽秋试着摸了摸自己肩膀:“我真没什么事了,不必去麻烦医仙。”

    “还是让医仙过来吧。”太乙主动插话道,“不过来仔细看看,总是不放心啊。”

    听出师父这是在调侃自己,哪吒垂下眼睫没说话。

    倒是叶挽秋忽然想起:“韶岚怎么样了?我那天就记得我们好像是到了南天门,后来就完全没印象了。韶岚神使可恢复了?”

    她一句不记得后面的事,让哪吒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最后还是太乙帮着回答:“你替她解毒及时,她醒得比你还快些,早就没事了。”

    “那就好。”

    说完,她注意到哪吒不知怎么回事,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虚端起来的茶杯又放回去。一双漆黑凤眼望着她,映出窗外天光一线,细微而明亮,像是难以自持下终于冒出头的莫名情绪。

    “你真的不记得后来我带你去善医阁的事?”

    叶挽秋仔细想了想,摇头,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后来是发生什么了吗?”

    太乙回想起那日哪吒将叶挽秋抱回来时,他的状态确实很不对劲,还一连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因为军中事宜而不得不暂时离开。

    然而在听完她的话后,哪吒却抿着嘴唇没再解释什么,视线明灭下去,转开脸敷衍道:“没事。只是后来你醒过一次,我以为你那时候神志是清醒的。”

    他说的这些,叶挽秋一点印象也没有。

    空气一下子沉闷得有些尴尬。

    虽然哪吒没说什么,脸上表情也没多少变化,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此刻其实格外失望。太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正欲开口,鹤童已经把医仙请过来了。

    在等待医仙确认叶挽秋已经伤势痊愈后,哪吒很快也借口离开了乾虚宫。

    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叶挽秋有点担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乙无奈地叹口气:“这就只有他自己肯说才行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在神霄玉府看护凤凰火,对六斗转命灯进行最后的炼化修补以外,叶挽秋就再也没见过哪吒。

    考虑到他身为天军统帅本就很忙,见不到也是正常。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每当她打算问起那日去善医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哪吒就会僵硬一瞬,然后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略过去。

    看起来是完全不想说。

    叶挽秋没办法,只好半开玩笑地劝告:“要是我真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答应过什么,你倒是现在说出来让我想想,说不定我还是会答应呢?”

    他站在九元化气鼎对面,红色的凤凰火热烈沸腾在两人之间,叶挽秋隔着火光看他。

    少年乌清眼瞳里闪烁着火光洒开的大片细碎华彩,只抬眸望她一眼便足以动人心神。

    叶挽秋微微怔下,莫名被这一眼看得有些紧张,接着便听到他说:“到时候再说吧。”

    “到什么时候?”她没懂对方的意思。

    “你那时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数。何况,我也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他语气淡淡,视线落在叶挽秋身上时像是带着钩子,隐藏在那层薄薄的焰光赤影之下,燎燎灼灼,等着对方心甘情愿地咬上去。

    叶挽秋呆愣地看着他片刻,然后回过神错开视线,心虚地自我检讨。

    居然这么严肃的吗?

    她到底糊里糊涂答应了什么啊?

    想到这里,叶挽秋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对方,这才注意到:“三太子换耳环了?”

    之前他一直都只戴一枚没有任何装饰,造型洗练大气的金色圆环耳饰。今日这只也差不多,不过似乎多了些莲花还是什么的部分,细看之下还有点像……火焰?枫叶?

    她没看清,因为哪吒偏了偏头,耳饰被遮住了一部分。

    “很衬你。”她真心夸赞道。

    哪吒则停顿半秒,意味不明地看向对方,目光落在她同样只戴着一边的红枫耳坠上,薄朱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时光转眼弹指一过,月末时分,六斗转命灯终于修复成功,叶挽秋也到了该下界回家的时候。

    送她回去的人是哪吒,两人一直走到重时宫外才分别。

    “三太子不进来坐坐歇下吗?”她问。

    哪吒摇摇头:“军中还有事,龙骨石的下落也还在追查中,我得先回去了。”

    她这才知道对方居然是暂时放下这么多事来送她回家的,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点头道: “多谢三太子送我回来。那,回头见?”

    “好。”

    这一幕被守门的几只精怪看到,顿时震惊不已。

    直到确认那团金红灿烂的光辉已经完全消失在建木树之上后,他们才敢齐刷刷跑出来围着叶挽秋又亲又抱:“帝女姐姐回来了!”

    “帝女姐姐,你这次离开了好久啊,我们都很想你,你终于回来了!”

    “快快快,快去通知爷爷和二姐他们!”

    一群妖怪团子七嘴八舌地叽喳着,每一个都努力拱来拱去想要被摸摸毛。

    “摸摸我,快摸摸我!”

    一直咬着叶挽秋衣袖的妖兽幼崽——梁渠松开嘴里的衣袖,猛地一跳抱住她的手腕,把自己软软的肚皮主动送上去,被抓几下就舒服得喵喵叫:“呜呜呜,帝女姐姐去了神界好久。淳儿他们天天都在念叨,姐姐是不是在天上找了个漂亮姐夫就把我们都忘了。”

    这话一出来,其他妖兽们也抖着耳朵一阵咕噜咕噜地哀鸣,把叶挽秋蹭得东倒西歪。

    她哭笑不得地捏捏手边那对毛茸茸的小熊耳朵:“我上哪儿去给你们找什么漂亮姐夫?”

    说完,她抱起团成一团顺势滚进自己怀里的狸猫妖站起来:“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走吧,咱们回家去。”

    时隔两个月她终于归家,最高兴的就要数叶留冬。

    小狐狸黏人得一直赖在叶挽秋身边不肯撒手,直到夜间该回去歇息了才十分不情愿地分开。接着,他又立刻说等叶挽秋回来休息好了,要和她一起出去玩,把修复神灯耽搁的时间都补回来。

    小陶在旁边一听就拆穿道:“我看你这就是想趁机离家玩儿去。”

    叶留冬转头朝她森森呲牙,吓得小陶立刻缩到叶望夏和青铱椛川君身后。

    “这次去神界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青川君问。

    叶挽秋笑着摇摇头,没有说出自己因寻找衡融心实而中毒的事,只道:“都很顺利。”

    “那就好。你先好好休息。”

    听爷爷这么说了,一众原本对神界生活充满好奇的妖灵们也只得暂且按下心情,乖乖各自回房去睡觉。

    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

    所以当早膳时分,一群妖灵满脸神秘地将她团团围住时,叶挽秋也已经习以为常,只说:“说吧,想知道什么?”

    “帝女姐姐在神界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听爷爷说,神灯修复需要好多寻找起来十分繁琐的天材地宝。大家都以为姐姐你这次至少要过了夏,入了秋天才会回来。”

    “对呀对呀,留冬知道的时候可给急坏了,还自己偷跑去建木树下想闯到神界去找你。结果被二姐发现,直接一爪子都薅回来了。”

    提到这个,叶挽秋倒是回答:“我没费什么劲。需要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让三太子找齐得差不多了,自然回来得快。”

    空气凝固一秒。

    一群刚才还闲散着坐没坐相,只顾八卦的妖们像是被施了什么血脉法术,突然全都坐得板正起来。

    “三……三太子帮姐姐的?”其中一只小熊妖迷瞪瞪地搞不清楚情况,“为什么?这件事不是和三太子没关系吗?”

    确实。

    她昨晚还特意问过青川君,是不是他让哪吒帮忙找那些东西的。

    没想到青川君和她一样惊讶,完全是毫不知情,半晌后才面色变化几遍道:“看来你这番在神界,他可没少费心。”

    叶挽秋回想起他在三危山救了自己又替她解毒的事,以及……

    “你那时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数。何况,我也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哪吒说过的话再次浮现而出。

    她第一万次纠结,哪吒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回家半月后,一封来自神界的信忽然送到了叶挽秋手上。

    信是蔚黎写的,说是几日前明煌同太乙天尊下棋输了,总算哄得他把珍藏几千年的天生香全拿出来让随便挑。

    可惜她不清楚叶挽秋喜欢什么样的香,没法让神使直接送来,就让她来一趟羲灵宫,选几支中意的拿走。

    青川君一瞧,顿时理解地点点头:“怪不得前几日人间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原来是明煌古神下棋输了心情不好。他惯爱燃香,尤其是这六界难得的天生香,这下输了全拿出来送人可得心疼死。”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我也没有特别爱香。”叶挽秋想了想,觉得夺人所爱实在不太好。

    青川君眉头一扬:“让你去拿就别客气。明煌向来嗜香如命,他这十几万年珍藏的香比我的酒还多得多。对了,顺便给我捎两盒帝休无忧香回来。”

    这种生长在少室山上的神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取其树脂做香,可宁心静神,心境愉快。

    叶挽秋答应着,用过早膳后便离家去了神界。

    过了南天门,她正愁着自己之前在神界也少去走动,每次都是几位古神来找她闲聊唠嗑。且羲灵宫作为太阳本命神宫,每日方位皆会随着时刻而不断变动,寻常仙灵基本是找不到的。

    一时间,她犹豫着该找谁问路,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见过初鸿太华主神。”

    她回头,看到萧其明正站在不远处朝她抬手行礼,笑着:“萧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元帅让我下界办事,今日正好回来复命。主神可是上界来寻谁吗?”

    “你知道羲灵宫如何去吗?”

    “知道,这会儿羲灵宫的方位离这儿有点远。主神这两个时辰从东天门上来其实会更方便。”

    说着,萧其明想了想:“左右现在也还不晚,我先带主神过去吧。”

    叶挽秋摇头:“你去向三太子复命是正事,更要紧。还是我先随你去复完命以后,你再给我带路吧。”

    “多谢主神。”

    “是我该谢你才对。”

    两人走在虹雾缭绕的大道上,一起朝三凤宫去。

    期间,叶挽秋本想随口问问他这次下界是所为何事,但又意识到这是军中事务,旁人不便打听。于是,她便改口问起其余四营的统领是怎么被哪吒选做将领的。

    原来以为只会得到什么“天帝之命”一类的简单回答。

    却没想到,萧其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追随元帅的时间早些。忠宫他们几个差不多是同时加入,被元帅挨个打服的。”

    叶挽秋:“啊?”

    她的意思是……啊?

    “忠宫他们是从一众天兵神将里,被层层选拔出来的佼佼者,自然是实力不俗,早年又心气极高。且以往虽闻元帅威名,但未见其人,所以刚见到……就有点不服管教。”

    这话说得很是含蓄委婉,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尤其叶挽秋还听过蔚黎传授给她的许多神界八卦,于是稍微思考一下就大概猜到:“因为长相?”

    萧其明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脸色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

    这倒也可以理解。

    就好像他们心里有一个追随着凶相威严的猛男大将军的梦想,结果发现这手握神界兵权的顶头上司,竟是个极为貌美秀丽的少年。

    多年幻想破灭带来的心灵震撼确实很严重,怎么着也得试试对方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传闻里翻天覆地的本事。

    “那萧将军你一开始没有这种感觉吗?”叶挽秋觉得很好奇。

    “没来得及。”萧其明回答,面前正是三凤宫外的金红门楼。

    雌雄双兽认出来者,俯身消失,门口仙侍恭敬行礼,退身进去通传。

    见四下无人之际,他才坦诚补充回答:“那时我奉天帝之命去三重天清剿魔族敌军,战况并不好。后来元帅亲带天兵下界,只一己之力便斩杀老魔尊首级,又祭九龙神火罩逼退魔界全军,我自然明白元帅盛名绝无玄虚。”

    换句话说,也是被打服的。

    只不过挨打的不是萧其明自己而已。

    这么看起来,他还真是四营首领里最幸运那个。

    叶挽秋笑着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冷冽莲香。转头间,她果然看见哪吒从正殿走出来。

    见这两人一起来,哪吒微微愣下,眼神落向叶挽秋。

    她主动解释:“我是来等萧将军的,他复命完以后就跟他一起走。”

    闻言,哪吒顿了顿,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淡淡问:“你等他一起,要去哪儿?”

    叶挽秋眨眨眼,能感觉到他态度里的微妙不悦感,但没觉出根源在哪儿,反而笑着看向萧其明:“都说三太子和太乙天尊一样极为爱护自己人,这可是怕我把萧将军拐去卖了?”

    萧其明抬头看着哪吒,能感觉自家元帅有点不高兴,但难得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是为了什么。

    还在他下意识琢磨的时候,忽然听到哪吒不冷不热地叫他一句:“萧其明。”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命令口吻。

    萧其明半分犹豫没有,立即抱拳回应:“末将在南天门处遇到初鸿太华主神,答应为主神带路去羲灵宫。主神得知末将有复命要事在身,特意同行等待。”

    如此紧凑的一唤一答。

    明明哪吒只是叫了他名字,也没说要他做什么。可萧其明的回应却精准迅速得和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没有区别,满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这场景看得叶挽秋一阵发愣,难以想象整个神界军营在哪吒手里是什么恐怖的服从度。

    “你要去羲灵宫?”哪吒有点疑惑。

    “蔚黎古神写信让我去选几支香,说是明煌古神和太乙天尊下棋输了,让我去随便挑。恰好爷爷又点名要帝休无忧香带回去。”叶挽秋解释,“结果我上来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路,还好遇到了萧将军。”

    他明白过来,没怎么考虑便道:“等下我送你过去,萧其明得回军营。”说着,他又让侍女来将叶挽秋请到客殿稍作休息。

    客殿宽敞雅致,正对着三凤宫外的漫漫莲海。叶挽秋坐在椅边看着那根本望不见尽头的莲花发呆,片刻后,忽然想起自己封神礼醉酒醒来前做的那个梦。

    那梦里,也有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海,看起来和这里很像。

    可自己根本没来过这里啊。

    她疑惑着,听到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回头看到哪吒果然站在门口,肩头被屋外天光描出一圈冷银色的亮边。

    “我们走吧。”

    “好。”

    她起身走向对方,顺便问:“三太子也是去羲灵宫挑香?”

    不然他没道理会特意换了萧其明,自己带她跑一趟。但他本身就是莲花,额外点香似乎太过多余?

    哪吒停顿两秒,没有否认也没承认,只平静说:“去看看。”

    他们来到羲灵宫。蔚黎瞧见了,顿时格外欣喜:“仙箬!小红莲也来了?”

    明煌眨眨眼睛,一脸惊异:“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听闻明煌古神自愿分出多年藏香,特来看看有无珍稀之选。”哪吒坐在他对面,身旁唯有一个空位。

    叶挽秋没得挑,就直接坐在他身边了。

    他听完觉得更奇怪了,笑着道:“天生香是难得,但也不是用完就再也没有了,最多只是寻找与制作颇为麻烦而已。何况再稀奇的香,与三太子这六界独一的红莲之身比起来也只是凡俗罢了,你真会好奇这个?”

    蔚黎闻了闻手里的彼岸幽境,又微微凑近哪吒嗅一下,严肃而客观道:“确实还是小红莲你本身的味道比较好闻。”

    哪吒:“……”

    他看蔚黎一眼,坐远些,好像遇到了流氓的良家少男。

    蔚黎笑得格外不正经,还把叶挽秋也拉进来:“不信你让铱椛仙箬说说,到底是明煌收藏的这些天生香好闻,还是小红莲本身的味道好闻。”

    如此生猛的问题,问得叶挽秋直汗颜。

    好在她头脑向来灵活,仅仅只是迟疑一瞬,便面不改色地端出个谁都不得罪的回答:“只要是香的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花心,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多多益善。”

    哪吒侧过头,淡淡看着她,没有说话。

    明煌则笑着摇头:“天帝果然没说错,这丫头一张嘴真是伶俐漂亮。”

    “对了。”他又问,“青川君有点名让你带哪样回去吗?还是帝休无忧?”

    叶挽秋点点头,见他将两盒提前仔细装好的天生香递过来,感叹:“这么多年了,青川君也没用腻这一种。”

    “仙箬喜欢哪样?”蔚黎好奇问。

    “不着急,慢慢挑便是。”明煌说着,伸手取了几种放到她面前,“这品天云水泽香味清淡。风袖盈的味道冷冽些。桃夭落是花香,来自冥府度朔山那棵上古桃树。至于这凌波婉君么……”

    他笑起来,深金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调侃:“你闻闻看?”

    叶挽秋疑惑地凑近闻了闻:“莲花?”

    但和哪吒身上那种清冽又锋利的味道很不一样,这味凌波婉君的气味要温柔缠腻许多,不带任何侵略性。

    蔚黎眼角抽搐,一脸“你果然是变态吧”的表情看过去。

    明煌则微笑回应:“我还有一味香,和扶桑花甚是相似,不如嫂嫂也品闻一下?”

    蔚黎:“我不和变态说话。”

    叶挽秋欲言又止地看看他们,又转向哪吒。他好像接受还好,大约是已经习惯了。

    “好了,不逗你们了。这品凌波婉君是我许久之前调出的四季香之一。”明煌边说边命人将另外三封也拿出来。

    叶挽秋看了看,春为“韶华绿浓”,秋为“落枫挽霞”,冬为“月露寒香”。

    蔚黎拿起那封落枫挽霞,笑着道:“这香的名字倒是和仙箬甚是相配。”

    她打开闻一闻,颇为惊奇:“闻着也很像,又甜又温暖的感觉。”

    一番挑选后,叶挽秋最终选了两封花香味。明煌看向哪吒:“三太子呢?”

    他垂眸看了看那封落枫挽霞,伸手点了点:“它。”

    “就这一样?”

    “别的没什么兴趣。”

    明煌挑下眉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唤人来将这两封落枫挽霞送去三凤宫。

    这时,蔚黎忽然想起:“对了小红莲,你这几日是不是可以离军休息下?”

    他应一声:“最近军中事务相对少些。”

    “那三太子可要去哪儿游玩吗?”叶挽秋问。

    哪吒摇摇头:“龙骨石下落不明。萧其明和天玄星在不周山附近有找到一些线索,我这几天下界去看看。”

    “我能一起吗?”叶挽秋说,“龙骨石的事,爷爷也一直烦恼着,若能早日解决是再好不过了。”

    “好。”哪吒完全没怎么考虑便直接答应下来。

    这般反常的配合态度,让明煌端茶的动作顿一顿,转而和蔚黎默契交换一个眼神,笑着没说什么。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得先去趟军营。”

    叶挽秋点点头,心里对神界军营其实还挺好奇的。她记得不管是六界全书还是其他古籍,对于神界军营所在都没有明确描写,只知道在九重天上这一点。

    想到这里,她好奇追问一句:“话说神界军营到底在哪儿?”

    哪吒注视她片刻:“你想去看看么?”

    “可以吗?”

    这地方听起来就不是一般仙灵能去的样子。

    “走吧。”

    “真答应?!”蔚黎加入进来,“神界重地啊神界重地,连我都没去过。小红莲,你也太偏心了!”

    她这句偏心弄得叶挽秋有点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明煌只是很愉快地笑着,好像感觉这香送出去能看到如此场景,真是赚大发了。

    “你没说过想去。”哪吒平静回答。

    “那我要是现在说呢?”

    “一起走吧。”

    蔚黎警惕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哪吒没回应,只垂着眼睫道:“趁我没改变主意。”

    他这么一说,蔚黎立刻拉起叶挽秋:“走,这可是千年难遇的机会,一起去神界军营瞧瞧。”

    第四十六章、二合一

    天海彼岸, 就是神界军营所在。

    而在来到这里之前,叶挽秋没想过神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浩渺苍莽的天之海,将神界的一切温暖与色彩鲜明都隔绝开, 只留下一片清寂神境。

    这里是星辰归终的地方。天地初开,万物诞生伊始, 第一颗陨落的星辰降落在此处, 化作天海之畔的一块银灰色礁石。

    尔后百万年过去, 无数星辰诞生又陨落。数不清的星骸石堆积在天海边,沉积成一片片宛如水晶脊骨般的礁石群, 也累积出了一座座庞大崎岖的银灰色山脉,盘踞如许多头缠绕交错的银龙。

    尖锐山峰威严耸立, 顶处覆盖着亘古不融的冰雪。来自天海的薄雾终年缭绕不散, 裙摆般堆积在山体腰间。头顶是挂满繁星的灰蓝天空, 还有永不消散的灿烂极光。

    干净,与世隔绝,孤静到冷酷。

    这便是叶挽秋对这片地方的第一印象。

    蔚黎则更精准:“小红莲,你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来选的这地方吗?”

    “只是清静罢了。”哪吒回答。

    叶挽秋则更关注另一件事:“神界所有天兵神将都在这里?”

    他摇头:“各个天门附近也有许多镇守天军。会常年驻守在这里的, 都是会跟我一起下界征战的。”

    也就是说, 不只有平常被他调动最多的五营神军了。

    她看着两山之间最为宽广的一处空地,周围点着许多长明灯。不少兵将正聚集在那里, 似乎是在相互切磋比试。

    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

    蔚黎也注意到这点, 于是趁着哪吒在天帅府召集几位守天神将商议要事时, 拉上叶挽秋很快来到那片试炼场。

    见到她们来,诸位武将纷纷抱拳行礼。有几个明显看着资历尚浅的则有些跟不上节奏,还站在原地望着叶挽秋发呆, 直到被旁边的同伴伸手拍一下头才回神。

    蔚黎轻快地摆摆手:“不用管我们,你们练你们的, 我和仙箬看着就行。”

    说着,她又朝那几个还忍不住抬头望过来的年轻神将了然笑笑:“新来的?”

    “让古神见笑了。他们几个都是月前才飞升入神界的。”一旁的将士解释,同时使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把头低下去,接着又行礼告退。

    蔚黎感慨地搭住叶挽秋的手,打量着她:“真是美色惑人啊。”

    叶挽秋点点头:“就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由此可见,神界众军皆死心塌地追随三太子,必定是有这层道理在的。”

    蔚黎睁大眼睛,一脸思路打开的表情,好像顿悟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周围陆续有其他将士聚集过来,紧接着出现的是北营将领连忠宫与东营将领张基清。

    他们看见叶挽秋和蔚黎,先是一愣,接着便行礼问安,面色陡然凝重起来:“敢问蔚黎古神,外面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们放心。”蔚黎回答,“只是小红莲今日心情挺好,答应带我们进来看看。”

    说着,她瞧一眼旁边很快列阵整齐的军队:“这是在例行练兵吗?”

    “回古神的话。”张基清解释,“近日从下界新飞升了一批天兵上来。按照惯例,在把他们分配到不同将领手下之前,都会有一场比武试炼以及每位将领的亲自挑选。不过刚才萧兄和武秀都被元帅留下来交代任务,所以就换我和连兄先过来。”

    “那我们就等着一会儿开开眼界。”蔚黎笑道。

    “古神说笑了。”

    连忠宫将她们带到观武台视野最好的地方,然后告退去与其他同伴汇合。

    叶挽秋满脸好奇地望着面前的试炼场,很快从中发现有个青年的实力格外脱颖而出。

    与他交手的都是同一批飞升上来的天兵,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一把雪亮长刀在他手里舞如白虹破空,招式干净利落,精准凌厉。

    她专注地看了对方一阵,听到蔚黎评价:“还真有点萧其明当年的风范。说不定这后生会被选去南营。”

    话音刚落,那青年已经击败了自己的第八个对手。而这一个是已经加入西营快百年的初阶天兵。

    对仅仅只是才飞升的新人来说,这简直是份了不得的亮眼成绩。

    叶挽秋正跟着周围人一起朝他鼓掌祝贺,忽然听到萧其明和刘武秀朝她们问安的声音。

    哪吒走过来站在她身边,顺着她所看的方向望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青年。

    蔚黎回头笑着招手:“萧将军,我看这个新人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过来看看?”

    叶挽秋也点头朝哪吒称赞道:“他刀法不错,性子格外沉得住气。尤其刚才最后一战,其实光看战斗技巧而言,他是不如西营那个天兵的,但胜在耐心和耐力都很好。”

    说着,她转头再次看向试炼场上的青年,隐约听到周围同伴在叫他的名字。但声音很快被天海之风吹散开,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随口追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萧其明看了看那人,正欲回答。

    原本安静观战的哪吒却忽然主动接过话头,浸墨般的乌黑凤眼不露情绪地看着她:“问这个做什么?”

    叶挽秋倒也回答得坦诚:“就是觉得他挺不错的,所以想打听下。”

    “哟?挺不错是哪个不错?”蔚黎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

    “都挺不错的。”叶挽秋看着那眉目俊逸的青年客观评价道,“长相不错,武技也挺亮眼。”

    哪吒听完别开脸,抿下嘴唇,没说话。

    没得自家统帅许可,萧其明也不敢再接这个话题,只在一旁等了片刻,请示道:“元帅,那我和武秀就先去试一试这批新来的天兵。”

    “不必了。”哪吒说着,转身走向试炼场,“本座今日正好得空。”

    “你要亲自去?”蔚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就他们这点战斗力,加起来还不够让你挪半步的,能有什么调.教.体验?”

    “什么体验?”叶挽秋有时候真恨自己这过于优秀的抓重点能力。

    蔚黎:“哈哈哈。”

    看到这次来的人竟然是哪吒,周围军将们顿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整个广阔场地寂静得几乎是落雪可闻。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哪吒身上,或惊讶,或迷茫。

    张基清最先回神,走上前抱拳行礼:“元帅有何吩咐?”

    “这一批新上来的天兵都在这里了么?”

    “回元帅,都已经在了。”

    哪吒点下头,视线仔细打量过那些正盯着他发愣的新人:“中营最近有一两个空缺,本座过来看看。”

    张基清茫然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元帅您要亲自挑?”

    “有问题么?”

    “属下不敢,就是觉得这种小事实在……”

    “那就开始吧。”

    听到这次是哪吒亲自试选,早已正式加入的众天兵们全都满脸恍惚,同时又十分庆幸自己当年刚飞升上界的时候没遇到这种事。

    倒是连忠宫直觉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中营是元帅座下直属神军,缺人的时候虽然很少但也不是第一次。怎么元帅这次忽然想要亲自过来选?”

    “谁知道呢。”张基清摇摇头,又有点幸灾乐祸,“不过上次元帅亲自来选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这次可有得看了。”

    连忠宫默不作声思考片刻,忽然转头望向观武台的方向。

    叶挽秋站在台边,看着一众新天兵们相互望了望,似乎谁也不想当这第一个炮灰。

    唯独那个青年在定定望了哪吒许久后,主动走上前,行军礼道:“末将拙才,还请元帅赐教。”

    说罢便拉开架势,摆出迎战姿态。

    她有点惊讶:“这人还真有胆量。”

    蔚黎颔首又摇头:“但是选了个最不应该的对手。”

    一旁萧其明深以为然。

    试炼场上,率先出手的是那青年。

    哪吒没用紫焰尖枪也没唤乾坤圈,手中神光化作一把冷芒凛冽的斩妖剑,轻轻一挑便化开了对方直取咽喉的攻击。

    这还是叶挽秋第一次见到哪吒用剑,而且用得极好。

    一招一式皆是凌厉飒爽,不管对方如何进攻,都无法让他有任何离开原地的微小步伐移动。战斗节奏从一开始就被他掌控在手里,对方的每一次袭击都是他的允许与审视,充满了从容不迫的傲慢与压迫感。

    见直面较量绝无可能,青年陡然改变招式,被哪吒先一步横剑挡下。

    刀尖撞在剑面上,迸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股力量相撞,震起周围空地层层叠叠的雪花,宛如涟漪扩散开。

    红莲化身的少年战神,只是抬眼凝视便带着让人骨僵的绝对威势。

    这是所有生灵在遇到无法理解也无法战胜的恐惧时,下意识都会有的一种本能反应。

    只是短短恍然一瞬间,青年便已经被挑开手中武器,胸口护心镜被哪吒抬掌击中,力道不轻不重,整个人却直接飞出去掉进雪地里。

    “萧其明。”哪吒收手唤道。

    观武台上的武将立刻消失在原地,恭敬跪在他身边:“元帅。”

    “他还不错,确实和你的风格类似。”哪吒评价道,又说,“收到你阵营下吧。”

    “谢元帅。”

    末了,哪吒侧头看着刚起身朝他同样行军礼的青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严真,谢元帅赞赏。”

    看着这意料之中的结果,蔚黎偏头看向叶挽秋:“什么想法?”

    “就冲他敢主动站在三太子面前这点,他就已经赢了其他人了。”叶挽秋诚实回答。

    平心而论,这个青年的确是颇有天赋的。

    但放眼六界之内,若将独一无二四个字写作人形,那便只能是哪吒。

    “你这话可别让小红莲听到。”她笑。

    叶挽秋正诧异她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忽然见到哪吒朝观武台这边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这个举动还是让叶挽秋莫名想起家里的小妖怪们。每次修习法术取得进步时,他们都一定会这样仰着头,期待能得到她的热情夸赞作为鼓励。

    当然,从客观事实来讲,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出现哪吒身上。所以他大概只是随意朝这里看了看而已。

    蔚黎同样注意到这点,立即心领神会地调侃:“看来是夏天到了呀。”

    所以莲花都开了。

    旁边的西营统领刘武秀算了算,确实人间已是盛夏时节,于是非常耿直地问:“古神是要去人间看看夏景?”

    “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蔚黎笑着摇头,目光瞄了瞄叶挽秋,伸手拉起她,“走吧,咱们赶紧下去,别让人等急了。”

    他们走下观武台。

    连忠宫顺着自家元帅过于自然望过去的方向瞧了瞧,视线正好落在叶挽秋身上。

    一时间,他脑海里从盘古开天辟地一路推演到今天太阳究竟从哪边升起,最终得出:“我好像悟了。”

    张基清:“快,愿闻其详。”

    萧其明:“你们别太明目张胆。”

    刚走过来的刘武秀:“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其余新天兵则满脸忧愁,思考着一会儿挨个被选去试炼的时候,到底该不该一开始就投降。

    好在哪吒并没有这个继续的打算,只简单几句将接下来的试炼交给其他各营的将领,又转头朝叶挽秋道:“我们走吧,韶岚已经在南天门了。”

    “好。”

    他们在天海之畔和蔚黎道别,接着便带着韶岚一起动身去往人间不周山。

    叶挽秋之前在某本古籍里看见过这地方许多次。

    最著名的应该就是上古纪年,不周山曾被共工撞断。一时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都乱了位置。

    虽说后来女娲始祖以五色石补天,挽救了这场危机。

    但作为曾经的天柱,不周山以及其周围至今仍是六界最为界限混淆的地方。各族在此混杂而居,又时常发生妖魔横行肆虐的祸乱,都让此地成为人间最致命的缺口。

    直到几千年前,哪吒莲花化身归来,报东海之仇后接着又连接降服九十六洞妖魔——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不周山附近——如此才算是彻底划清了妖魔界与人间的界限。

    但这种界限的保持并非天然,而是因为妖魔们实在怵了这位天宫战神,所以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不周山这一带的天生运势并没有被改变,仍旧是六界混淆之地。

    不过提到这个,叶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听爷爷说过,不周山靠近曾经栖居着诸怀一族,现在他们还在吗?”

    作为妖界颇为有头有脸的一类妖兽,诸怀之祸算是不周山当初很让人头痛的麻烦之一。尤其历来被派到这里来的地仙,几乎都成了他们的猎物。因此不周山一带,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地仙镇守。

    “不在了。”哪吒回答。

    “三太子清理了他们?”

    “嗯。”

    “不是说诸怀领袖曾发下毒誓,会踏平人间报复神界吗?”

    “所以我杀了他们全部。”哪吒平静解释。

    叶挽秋睁圆眼睛,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

    结合之前在拓苍城外,他以烧死蛊雕为威慑,逼退建木结界背后一众妖魔的事迹来看。既然诸怀一族仍有造乱之心,且发下毒誓立志报复。

    那就干脆灭清全族,永绝后患。

    这确实是哪吒的作风。

    怪不得不周山周围虽仍旧时有大小骚乱,但相对而言还算安静。有了诸怀做前车之鉴,谁再想妄生事端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这么想着,她忽然又想到东海龙族。

    要不是他们的确有着统管海灵,兴云降雨这些影响人间的仙职,怕是也会同诸怀一族那样消失得整整齐齐。

    又过片刻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不周山下一处最为繁华的城镇。

    与僰道城丘陵遍布,山川青翠的风貌相差极大。这里处处高山深谷,冰川连绵。雪山与沙漠与草原交相辉映,城镇则集中在河流沿岸。

    因时值立夏过后不久,雪山融水顺着高耸山脉潺潺而下,草原绿意遍布,牲畜成群。

    叶挽秋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砖石房屋,感觉甚是新奇。

    韶岚见此,主动对她解释道:“这里是人间西域的犁州城,游牧民族大多聚居在此。如今初夏,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真的?”她一下子来了兴趣,“那我们要去城里找吗?”

    哪吒回答:“这里没有地仙,得去找消息灵通的其他生灵。”

    说完,他注意到叶挽秋一直在忍不住望着云端之下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城镇:“你想下去看看么?”

    她收回视线:“还是先找龙骨石的线索要紧。三太子刚刚说消息灵通的生灵,是指什么?”

    “这里有一处久居在此的妖族部落,我过去认识他们的首领,可以去问问。”哪吒说着,目光瞥到她刚刚又朝天空之下看一眼的好奇小动作,于是说,“等问完他们以后,我陪你来这座城里。”

    “真的?”叶挽秋惊喜转头,清澈杏眼里陡然一亮,“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个很漂亮的塔,还有好多人聚在那里,看起来很好玩……”

    紧接着,她又感觉这样会显得自己玩心太重,于是心虚地转移视线,迅速调整好语气:“谢谢三太子。”

    哪吒看着她笑了笑,被叶挽秋眼尖地捕捉到:“我看到你嘲笑我了。”

    “不是。”他下意识纠正。韶岚惊讶地看着他。

    “那是什么?”

    其实是因为看到她高兴和试图挽回形象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以及……原来一个人的情绪真的会被另一个人牵动。

    见哪吒没回答,叶挽秋故作大度地挥挥手:“哎,笑吧笑吧。只怪我三百年才出家门,什么都没见过,惹人笑话也是正常。而且我这么心胸宽广的人,是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

    说完,她瞧着哪吒因为带着淡淡笑意而格外鲜活漂亮的侧脸,又补充一句,打趣道:“何况能哄美人一笑,我见甚喜,也算没吃亏。”

    这熟悉的调侃风格让哪吒愣一下:“蔚黎古神教你的?”

    叶挽秋也是没想到。一听到揶揄他美色的话就立刻反应是不是蔚黎教的,可见这位扶桑之女在哪吒心里的形象简直有多不正经。

    她忍不住笑出来:“不是。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试问谁会不喜欢美人朝自己笑?

    尤其是这艳冠六界的高傲美人,能博之一笑实在很赚。

    但哪吒却想着她方才那句“我心甚喜”,一时间心神俱动,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她,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对了,三太子刚才说有一个妖族部落的首领过去与你认识?还有这种事?”

    他收回视线:“当年在此收服朱厌时遇到的,是一支栖居在荒漠腹地的九头虺。”

    说话间,他们已经飞过云端之下的青碧草原,迎面而来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与披金载霞的高耸雪山。

    叶挽秋思考着他刚才的话。她记得古书上记,所谓“虺”者,毒蛇也。九头虺是毒蛇之王,喜食人魂魄以补其心。

    这样的凶兽怎么会活着和哪吒认识?

    她正感到不解,旋即被荒漠深处那片忽然出现的巨大洞窟群所吸引。那狰狞怪异的模样,像是无数巨兽纠缠在一起的骸骨,被风沙与时间蛀蚀出无数空洞,看起来无比庞大、复杂、扭曲、肆意。

    甚至越是靠近,叶挽秋就觉得这些洞口很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几千几万双这样可怕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让人浑身不舒服。

    来到这座百眼蛇窟的大门前,守门妖兵立刻响尾集结,拦在两人面前:“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九虺灵地?!”

    韶岚见状,立刻毫不相让地挡在一众妖兵面前,伸手按在腰间短剑上,厉声呵斥:“放肆!神界中坛元帅与初鸿太华主神来此,也是你们敢拦的!”

    听此名号,周围妖兵们立刻面色大惊,纷纷收了武器恭敬道:“不知中坛元帅驾临,未能远迎,恐有怠慢,还请三太子恕罪。”

    见他们乖乖摆正态度,韶岚这才退让到一边,满脸警戒地盯着他们。如有任何妖兵敢造次,她就会立刻抽刀砍断他们的脖颈。

    “无妨。本座今日来是有事要问,你们首领在么?”哪吒问。

    “回三太子,首领今日正在蛇宫中,请二位大神随我来。”

    说着,面前的一众妖兵开始带路,看得叶挽秋一愣一愣的。

    九头虺族的大本营,就这样敞开大门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了?

    她转头看着哪吒正想问点什么,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因为敢对他不客气的都已经死了吧。

    越想越有道理的样子。

    于是她暂时咽下心里的疑问,正准备跟上去,忽然听到哪吒轻声对她说:“进去以后,你记得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叶挽秋点点头,主动朝他靠近过去,垂下的手和他不小心碰到,能感觉到他立刻僵硬一瞬。

    她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近,于是刚准备挪开两步,却感觉手上忽然一凉。

    是哪吒主动牵住她的手,掌心相贴,充满暧昧的克制。

    他低声道:“走吧。”

    一踏进九头虺的地界,人间的气息就被彻底隔绝在了石门之外,只留浓厚的阴冷妖气还在。

    这里的洞窟多不胜数,且彼此互通,宛如噬人的迷宫。死去的先祖将他们的魂魄凝聚成永不熄灭的幽青烛火,挂在每一个洞窟上注视着如今的九虺灵地。

    叶挽秋被哪吒牵着手,跟着带头的妖兵来到一扇刻满凶煞蛇纹的大门前。韶岚则跟在他们身后。

    她注意到,在那面诡异的万蛇朝圣图顶端,竟然雕刻着一朵燃烧的莲花。

    短暂的惊讶还未过去,妖兵将他们请到蛇宫正殿便退守到旁边。火焰化作的莲花盛开在这座妖族宫殿的每一盏灯座顶端,被众蛇仰望。

    甚至连那张王座背后都是同样的精细雕刻。

    叶挽秋在一片阴影中看到了九头虺族的现任领袖,一头已经修炼了快两千年的雄虺,白发青肤,竖瞳妖异。

    他在阴影里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整个上半身没有任何动作,像是鬼魅那样直接漂浮而来。

    等他走到有光的地方时,叶挽秋才看清,原来他从腰部开始也和那些妖兵一样,都是巨大而粗壮的蛇身,所以在黑暗里行动时看起来会格外怪异。

    “九虺首领宗瑹,敬拜中坛元帅。未能亲率全族出城迎接,是为不敬之罪,还望元帅海涵。”

    “免礼。”

    他应一句“是”,再次抬头时忽然看到叶挽秋,纤细的竖瞳顿时收缩一下,眸光闪动。

    叶挽秋认得这种神情,家里蛇族的妖兽们在遇到什么极为感兴趣的东西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宗瑹看着她,深色的嘴唇慢慢抿开一个笑:“如此艳如桃李,清若冰雪。姑娘可是姑射神人入世?”

    哪吒眉心微颦,语气沉凉:“这位是神界的初鸿太华主神叶挽秋,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之后。该有如何规矩,不需要本座教你。”

    他眨眨眼,似乎格外惊讶,接着迅速换上同样礼貌的神情行礼道:“小王不识,一时失言冲撞。还请太华主神见谅。”

    “算了。”叶挽秋没打算计较。

    “谢主神。”

    说着,宗瑹转头朝妖兵道,“立刻设宴。今日我们迎来贵客,得遵礼相待。”

    “不必了。”哪吒淡淡道,“本座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不周山附近的情况。”

    “三太子请说。”

    “日前本座部下南营将军与天玄星君,在不周山附近发现有人傀和龙骨石的气息,你们可有同样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龙骨石?”宗瑹看起来有点茫然。

    “就是当年东海龙王第三子敖丙死后所化。”叶挽秋解释,“原本被三太子镇压在银光洞下,但最近有人将它偷出来。若是等它重现人间,必定引起大乱。”

    “原来如此。”宗瑹沉吟片刻,回答,“最近这一带还算太平,没什么奇怪的。不过龙骨石如此巨大又凶性深重的东西,若是到了靠近我们九虺灵地所在,必定会被发现。也许是被人傀弄到其他地方去了,小王这就派兵出去四处寻找看看。”

    “不周山附近界限混淆,各族杂乱而居。要想将龙骨石不知不觉送进来绝非易事,也许其他族群会有发现。”哪吒说。

    “小王明白。”宗瑹应答着,又有点想不通,“不过小王有一疑问,这些人傀既然知道这地带不安生,为什么还要将龙骨石千里迢迢送到这里来?”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叶挽秋。

    她看着哪吒:“对啊,冒这么大风险弄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哪吒思虑片刻,微微摇头道:“此地有人傀出没也是本座最近收到的消息,还不能肯定龙骨石就真的也在这里。”

    但如果真的是,那原因也许也和不周山本身的特殊性有关。

    于是他又说:“这里是曾经的天柱所在,灵气混沌,对于龙骨石复苏是个绝佳的修养之地。”

    “明白,小王会即刻派兵去周边以及山中搜寻。只是……”

    宗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说道:“最近百来年,我们和雪山妖族弄得有些不愉快。而要想上不周山,必定绕不开雪山妖族。所以这事恐怕……还得劳烦三太子与小王共同去一趟,雪妖才肯松口让我们上山。”

    哪吒抬起眼睫,定定看他片刻,开口道:“可以。”

    说完,他走上前,乌黑凤眸里薄光清锐,冷冰冰地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但是仅此一次,算做还你这次为本座搜寻消息的功劳。”

    “你们一族是如何从西域边境不得不迁移到如今这里,又为什么必须遵守不得踏入西域城半步的禁令,你的祖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

    “至于与雪妖族的恩怨,那是你们两族之间的事,本座没有兴趣。往后你若再想借本座之势与它们相互争夺以致扰乱人间,本座会把你们都清剿干净。”

    他声音很轻,说话的语调实在太过平静,并无半分威慑时该有的肃怒感。可叶挽秋却看见宗瑹明显僵住了身形,竖瞳因骤然的惊骇情绪而收敛得更为尖细。

    片刻后,宗瑹重新回过神,极是尊敬地朝哪吒行大礼道:“小王谨遵中坛元帅之令,绝不会违背先祖承诺。”

    这番场景让叶挽秋觉得十分惊讶又不解。

    原本她以为九头虺族肯如此恭敬地将他们请进来,又一口答应愿意帮忙寻找龙骨石下落,是因为哪吒对他们一族有恩,所以才肯慷慨出力。

    毕竟只要不是乱造杀孽的妖魔,哪吒也不会动他们。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尤其这宗瑹的算盘打得如此巧妙又隐蔽。若非哪吒当面点破,她还没能立刻察觉出宗瑹原来也想要借哪吒的名头去仗势威慑雪妖,以为其族谋取利益的私心。

    由此能看出,九头虺族与哪吒之间的关系绝非表面这么客气平静。

    她正若有所思间,看到哪吒转头对她们说:“韶岚,你带着仙箬先去城里。本座从雪山回来再寻你们。”

    “三太子?”韶岚有点愣。

    “你要一个人去?”叶挽秋同样惊讶,“可是……”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哪吒看着她,“我先陪你们出去。”

    他们在九虺灵地之外暂时分别。哪吒和宗瑹去往雪山深处,韶岚则和叶挽秋去往近百里外的西域犁州城,顺便寻找有没有人傀出现在这里的踪迹。

    然而在不周山附近这片本就族群混杂的地方,想要打听几个人傀的下落,其困难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们在城内来回探查半日也没找到什么线索,最后挑了家酒肆稍作歇息,窗外便是连绵雪山与热热闹闹的犁州成。

    也是在真正静下来看着这座陌生的异域之城时,叶挽秋才发现,它比在自己在天上看到的还要漂亮许多。

    这里不似僰道城,临近晌午时分,天空明净得一丝云也不见,只有满目澄净至极的瓦蓝。

    阳光泼照如发光的金色流水,细细密密地浇遍整座城镇,映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皆如金衣加身,光彩照人。抱着都塔尔琴的老人自顾自地弹唱民谣,穿街而过,身后跟着一群嬉戏跳舞的孩子。

    它鲜明,热烈,色彩斑斓,生机勃勃。是一颗被冰川雪岭,荒漠戈壁与翠色草原环绕其中的瑰丽明珠。

    看了一会儿后,叶挽秋收回视线,对刚坐下的韶岚说:“说起来,韶岚神使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吗?”

    “回主神的话,确实不是。先前九头虺族首领宗瑹继位时,我曾随三太子来过这里。”

    “首领继位?”

    “从元帅肃清不周山界限开始,直到今日已经过去数千年。九头虺族一共更迭过四次首领,每一次都会恭请三太子下界参与见证。”

    “是神界要求的?”叶挽秋疑惑猜测,旋即又否认,“应该不会。神界怎么会在意九头虺族的首领更换。”

    韶岚摇摇头:“这是九头虺族这几千年来的传统了。”

    “为什么?”她彻底被勾起好奇心,“三太子是怎么和九头虺族认识的?”

    还有哪吒所说的祖辈禁令又是什么?

    韶岚想了想,很快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出来:“数千年前,三太子刚报得东海之仇,便奉命去清剿人间各处妖魔之祸。九头虺族是当年追随诸怀的众多妖魔之一,性情阴狠凶残,在不周山一带也是臭名昭著的恶患。”

    “后来,诸怀全族覆灭,九头虺族也被三太子带兵击杀到死伤殆尽,只剩最后不到三成妖灵还活着,也已经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那场战役一共持续了近两百天。”

    九头虺族原本栖息在不周山附近的荒渊之中,离如今的西域城极是接近,又有天然的迷阵屏障作为保护固守许久,让神界损失了不少战力。

    然而哪吒是莲花化身而来,根本不受任何迷阵或幻术影。九头虺族赖以生存的最后防线,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他只有一个人,面对的是潜藏在荒渊中的九头虺族大部分兵力,却将他们击杀得溃不成军。

    万千天兵压境围堵,看着那整个荒渊被一种磅礴凌厉的金红搅作一团。星辰日月也被混天绫从天幕上扫下来,坠入无尽深渊里。

    这里没有光,唯一的光源就是哪吒手里的金红莲火。然而那种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荒渊的每一个角落,烧尽了所有胆敢朝他反抗的灵魂。

    少年深金色的杀神瞳映出荒渊之下的惨景,灿烂冰冷犹如承载着通往地狱的烈火之路。

    这一战将九头虺族的所有脾气与胆量都粉碎了个彻底。也让这个红绸绕身,手持尖枪的绝美少年,就成了他们最深的噩梦。

    为求族群一线活路,九头虺族时任领袖宗鸠主动开城门投降,请求神界不要赶尽杀绝。

    韶岚不太清楚宗鸠当时到底是怎么和哪吒说的。

    但听萧其明的意思,当初宗鸠肯主动投降放弃任何抵抗,并交出族中圣物九虺魂珠以作奉献,也从未如诸怀那般立誓报复,可见诚意很足。

    且加之不周山附近永远时有动荡,又无地仙镇守。诸怀与其余四十六洞魔王一死,若有九头虺这个实力强横的地头蛇在,让他们去管着周边散妖也是方便。

    所以哪吒同意暂且放过他们,要求是他们全族必须撤离荒渊改迁沙漠腹地,不得靠近人间西域城。且他们必须作为神界的耳目在此管理大小妖族,维持周边安宁。

    “而听方才宗瑹所言,九虺族与雪妖近百年来颇为不睦。这雪妖族怕也是个不好惹的,所以他才想到借此机会让三太子和他一道出面,算是借神界之威打压雪妖势力,维护他们对周边妖族的掌管地位。”叶挽秋明白过来。

    “不过对三太子而言,雪妖也好,九头虺也好,哪一方太过强盛都会对不周山附近的安危有影响,反而这样彼此实力相当得以相互制衡才是最稳定的。”她继续分析,“所以,他虽然同意宗瑹请求,但也点破他的目的加以警告。”

    “主神所言极是。”韶岚点头。

    “可是,既然三太子曾经差点将九头虺族斩杀干净,那为什么他们还会把火莲花当做图腾装点在宫中,而且都是很显眼的位置?”叶挽秋又问。

    毕竟这差点灭族的血海深仇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猜想这是不是另一种记住这笔仇恨的方式,让如今的九头虺族只要一看见这象征着哪吒的火焰莲花便会加深这种记恨,以便激励自身,来日终会报仇雪恨。

    这个想法很合理。然而韶岚给出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韶岚说:“因为九头虺族是一个极端慕强的族群。他们过去败在诸怀手中,因此便心甘情愿地跟随着诸怀为祸一方。而后被三太子镇压到差点灭族,主动献出族中圣物以投降。”

    “他们认为,谁持有圣物九虺魂珠,谁就是他们的真正领袖。所以如今的九头虺,并不在意神界如何,只诚心顺服于三太子一个。也是因为如此,他们每次有新首领继位时,都会请三太子过去见证。”

    叶挽秋听完,感觉自己满脑子都是:“啊?”

    所以他们将火焰莲花雕刻得到处都是,并非为了记恨,而是真心崇拜?

    这……是她眼界太窄了,想不出原来竟是这么魔幻的理由。

    韶岚耸耸肩:“妖界众生大多如此。”

    这话倒是没错,不然百花深也不会养着这么多不同族群的妖兽却安然无恙。因为他们都是忠心顺服于青川君的。

    只不过,像九头虺这么轰轰烈烈,狂热慕强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喝完茶水,她们又在酒肆用了会儿餐点,韶岚起身下楼去付钱。

    叶挽秋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忽然走来一个身穿深蓝斗篷的俊秀青年。

    他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像是阴雨天气里团聚漂浮的大团浊云。眼神虽然看似随和,却又含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暗沉阴郁。

    叶挽秋愣下,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忽然到她面前来做什么,只听到他开口:“我找了你半日,你倒在这儿悠闲吃茶。”

    “你找我?”她没听懂,本能皱着眉尖戒备起来。

    “你违背我的计划,杀了巫祭之子,真以为就这么容易能逃脱了?”青年继续说,“现在祭主夫人正在到处派人找你。把令牌交出来,我可以帮你暂时逃出城去。”

    他在说什么?

    叶挽秋满脸茫然。

    也许是看出她神情里的不对劲,青年伸出来索要令牌的手略略一顿。那双浓云般色泽的狭长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一遍,继而极为惊愕地闪烁一瞬,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惊骇的东西。

    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倒吸口凉气,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叶挽秋起身开口,“你是什么人?”

    青年没有回答,只径直冲下楼去,速度奇快不似凡人。等叶挽秋跃窗飞下落稳在地时,已经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正四处寻找,忽然见到街头一群身穿古怪服饰,头戴兽骨装饰的男子正满面怒容地朝这边走来。

    一见到她,他们立刻蜂拥而上,将叶挽秋团团包围起来,抽刀相对:“妖孽!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少主,把她抓回去!”

    话音刚落,叶挽秋还未动手,一道短剑忽然破空而来,飞旋着撞开所有指向叶挽秋的长刀。

    韶岚自人群之外冲进来,收回短剑握铱椛在手里,挡在众人面前,神情凌厉呵斥道:“谁敢在初鸿太华主神面前造次,都退下!”

    一听到这极高的神位,周围人都不由得愣住,纷纷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

    其中一人充满怀疑地问:“她是太华主神?那你又是谁?”

    “中坛元帅神使韶岚。”她冷冷回答,“谁若敢再上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中坛元帅?!”众人脸上又是一番惊疑不定。领头的男人更加不相信:“中坛元帅的神使,怎么会和别的神一道出现?定是你胡言乱语,与这妖孽狼狈为奸!”

    眼见他们吵嚷着就要动手,叶挽秋终于从刚才那青年的话里回过神,抬手一弹。无数花鸟纸偶如雪片轻盈飞出,将众人当即禁锢在原地无法挣脱,只能怒视着她。

    叶挽秋收回手,随意拢了拢衣袖:“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那妖怪还有同伙,刚才也是把我认错然后逃走,我这才追出来。听那同伙的意思,他们这会儿正计划着要出城,你们可别白费了力气。”

    领头那人虽然被定住身体,但却仍旧怒气冲冲喊道:“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话!少主已死,族中人多看到是你所为,众目睽睽,还想狡辩!”

    “既然如此,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说完,叶挽秋挥出一道赤金光辉,腕间羽绳化作一只火红灿艳的火羽金睛重明鸟展翅翱翔。

    神鸟生得双目却四瞳,神态威严,光华万丈,引得周围行人纷纷驻足,朝护佑人间的神鸟顶礼膜拜。

    那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一切,嘴唇开合半天,终于意识到:“竟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本相……”

    “这回没认错了,正是我家祖君。”叶挽秋淡淡道,伸手解了纸偶对他们的禁锢。

    一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收起兵器跪地谢罪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太华主神,罪该万死。”

    “起来吧。”叶挽秋摆下手,“我初晋神不久,离家的日子也不多,你们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说说看,你家少主和那妖怪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正欲开口,韶岚忽然注意到有人靠近,立刻行礼道:“三太子。”

    哪吒这番是敛了自身神族气息过来,看见如此场景,顿时微微皱下眉头:“韶岚。”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神使立刻心领神会:“回三太子,这些人是巫祭门来的,说是有个长得与太华主神一模一样的妖怪杀死了他们的少主。”

    还有这种事?

    哪吒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叶挽秋:“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又看到周围那么多人,于是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很快离开街上,来到一处碧蓝湖水边的凉亭里,又请来了巫祭门的祭主夫人。

    叶挽秋仔细一瞧,发现这位掌门人是一位中年女人。和其他族人一样,她的装扮也甚是奇特,脸上点画着巧妙黑色图纹,胸前还挂着一枚玉质长链,上面雕刻的……像是一只麒麟?

    她眨眨眼。

    麒麟和巫祭之人,倒是个挺出乎意料的搭配。

    在了解了事情原委后,祭主夫人先是朝叶挽秋叩拜致歉,接着便将那妖怪与自己儿子的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少主名唤祈赫,是祭主夫人所生唯一的孩子。他天生根骨奇佳,巫祭之术学来得心应手,从小被寄予厚望,可谓顺风顺水。

    又逢这少年正值双十妙光阴,生得一副好皮囊,生性风流不羁。日常学习之余,祈赫对成为将来家主的使命一直不甚感兴趣,只爱到处游玩赏色——山光之色,美人之色,珍馐之色——在这犁州城内可谓处处留情。

    祭主夫人对此头痛不已,又难以管教自己这个浪.荡成性的儿子,于是就想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来断了他拈花惹草的念头。

    可是,让祭主夫人没想到的是,祈赫有一日竟然主动朝她说起自己想娶一个姑娘。

    她没见过那位姑娘,只在祈赫房中见到了他日夜不休为其作的无数幅画。

    那画中少女穿着一袭红衣,生得绝世姿容,恍如仙神。明媚勾人的眼睛如秋水潋滟,看人自带三分笑,宜嗔宜怒,顾盼生辉,笑起来更是灵俏惑人。

    祭主夫人问起她的名字。祈赫答:“阿婳。”

    那副痴迷至极的模样,从未在这个多情轻佻的少年身上出现过。

    此后,他经常出去寻那个名叫阿婳的女子,还时不时夜不归宿。种种出格之举让祭主夫人非常不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妖邪迷了心智才会如此癫狂。

    再后来,祈赫终于答应将阿婳带回来,且坚持要和她成婚。哪怕祭主夫人一眼便看出那女子是个鬼怪,祈赫也丝毫不为所动。

    “我以为将他关起来好好冷静一段时间便能过去,就像以前那样。谁知道……”祭主夫人说着,眼中又悲又恨。

    “原来如此。”叶挽秋沉吟着,又道,“那妖怪能化作我的模样必定不是偶然。再加上我方才在酒肆遇见那个人,他说过他本没打算杀祈赫,是那妖怪擅作主张。”

    说着,她忽然又想起:“对了,那人还说了什么令牌。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祭主夫人悲痛道:“那是我们巫祭门的通神令牌。祈赫从我这里偷去以后,也没在他尸身上找到,怕是也让那妖怪拿走了。”

    “这个令牌是做什么的?”哪吒问。

    “我们一族受北境玉雪麒麟庇佑,保护城镇不受妖邪侵扰。这个令牌就是能够去往北玄神山,打开神山结界的通行令牌。”

    “这么说,他们其实是想要偷令牌去往北玄神山?”叶挽秋推测。

    哪吒思索着,直觉这只有等抓到那个害死祈赫的妖怪才能知道。

    于是他说:“我们今晚留在城里。”

    “好。”

    第四十七章、沉迷

    当太阳彻底沉没入群山背后时, 犁州城的传统祭礼节日便正式开始了。

    此时天空中还残留着一尾火焰般燃烧的暮光,将云层燎绘成滚烫的金红,逐渐蔓延向疏星渐露的东方, 最后褪色成带着点橘红调的烟紫笼罩下来。

    犁州城内到处灯火通明,夜市繁华。街上满是穿着繁重礼服, 带着奇特祭礼面具的热闹队伍浩荡走过。装满各类夏日鲜花的牛车缓缓跟随, 在沿途洒落遍地色彩斑斓的芬芳。

    叶挽秋第一次见这样新奇的异域场景, 和之前生辰时在僰道城见到的完全不同。

    她好奇地站在街边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被集市空地的欢庆舞蹈吸引住, 连招呼都忘记打便顺着人潮跑过去观望。

    这边哪吒刚将她盯了两眼的蜜饯奶糕付钱买下,转头就不见她人影, 顿时有点愣, 又连忙去找。

    好在不管叶挽秋在哪儿, 他总能轻易感觉到,也根本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她。韶岚紧跟在哪吒身边,也一起走过去。

    “来这里做什么?”哪吒将糕点递给叶挽秋,疑惑地看了看周围。

    她则非常坦诚地回答:“看热闹啊。”

    乐师们坐在高台上, 急促而清脆的旋律不断从琴弦和摇晃的手鼓中绽放而出, 伴随着木笛的声音,瞬息之间便开满各处。

    舞娘们踩着这欢快的节奏热情起舞, 个个娇艳美丽, 倩影一转便是一朵妖娆妩媚的花, 热烈地铺满整个舞台。

    台下观众们只觉满眼霓裳摆动,秀纱飘扬。

    裙罗曼舞撩拨人心,纤足轻步金铃清脆, 细腰袅袅柔如折柳。

    哪吒站在叶挽秋身边面无表情,显然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只偶尔提醒她手里的奶糕要趁热吃,凉了会有腥味。

    她连忙将剩下的糕点都塞进嘴里吃完,视线一眨不眨,满眼明亮地盯着台上望了半晌,忽然开悟般地说道:“我好像理解人间皇帝那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快乐了。这确实快乐极了。”

    哪吒:“……”

    他垂着眼睫低头扫她一眼,正欲说什么,视线余光瞥见一团红艳艳,带着浓烈脂粉与花蜜香气的东西忽然抛向自己。

    常年领兵上战场的少年神,即使是放松状态下,对周围的一切也带着习惯性的戒备。

    因此哪吒想都没想就抓住那团纱绸扬开,再反手绕在紧跟着靠近过来的人脖颈上,一把掐住对方迫使他跪下来。

    叶挽秋眨眨眼睛,看着地上那个一脸懵逼,又痛又惧着不断开口求饶的舞娘:“三……呃,她应该只是想和你跳个舞。”

    或者说她们。

    因为此刻哪吒身后还呆站着几个同样跑下台来的舞娘。

    原本她们也是准备下来,拉着这个漂亮得实在太过抢眼的红衣美人跳一段,戏弄他一下,就像每次她们跳舞时都会与台下观众有的互动一样。

    结果没想到啊……

    不过看起来同样没想到的还有哪吒。

    他在看清被自己掐住的人是谁后,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松开对方。

    叶挽秋扶起还惊魂未定的少女,笑着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是我朋友,他有点不太习惯有人忽然接近他。”说完,她看了看哪吒,又一本正经补充,“他比较害羞。”

    哪吒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

    听到公子两个字,周围一群人的脸色顿时变化得非常精彩纷呈。

    只有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舞娘开心拍手道:“哈!我猜对了!果然是男孩子!”

    叶挽秋朝她投去一个年少有为的鼓励眼神,然后拉着明显脸色冷八度的哪吒很快离开了现场,顺便朝韶岚招了招手示意一起。

    她跟上去,却并没有与两人同行,只静静追随在他们几步之遥的身后,时不时观望着周围的人群。

    等来到相对没那么多人的街道上后,叶挽秋松开哪吒的手,整了整衣袖道:“其实那姑娘朝你过来的时候我倒是看见了,不过没来得及提醒三太子。”

    更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熟能生巧。

    念及此处,叶挽秋忽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很怪的念头:“话说,三太子在以往追捕各方罪灵时,会遇到被抓到的罪灵试图用尽手段让自己脱罪吗?”

    哪吒没理解到她这过于跳跃的话题思维,但还是回答:“有。”

    “会有特意冲你来的吗?”她转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和好奇。

    他咽下那句“有”,墨色凤眼专注望她片刻,声音清冷:“你想具体问什么?”

    叶挽秋灿烂一笑,指了指他们刚刚来时的方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比如类似方才那种的。”

    好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色.诱之计。

    韶岚秒懂,站在身后看得直冒冷汗。

    不过叶挽秋也就是这会儿一时兴起,所以随口问问而已,根本没期待哪吒会回答这种不正经的问题。

    因此说完后,她又马上将注意力转到街边各种商铺上,一眼望过去全是稀奇古怪的首饰与祭祀用具。

    路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店铺,她兴致勃勃地跑过买了两串,将其中一串递给韶岚。

    回头时,她忽然听到哪吒回答:“以前有。”

    她愣一下,旋即意识到他是在顺着自己刚才的问题说,顿时有点惊讶:“什么意思?”

    “被杀的多了,就不敢再有了。”哪吒平静道。

    叶挽秋张了张嘴,咬住糖葫芦,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

    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段,不愧是你三太子。

    再加上莲花化身自带对一切奇怪迷惑方式的绝对免疫,用引诱来脱罪这条基本可以说是完全行不通的。

    祈祷用歪路子来打动这位天军统帅,还不如祈祷他突然失智来得现实。

    她点点头,像在家里和叶留冬说笑时那样伸手虚拍一下哪吒的手臂,语气轻巧:“看来我是看不到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了,可惜可惜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哪吒被她一句话弄得心神微动。

    视线偏转间,他看到叶挽秋正吃着手里那串糖葫芦。蜜糖半化着沾在她的嘴唇上,被舌尖轻轻舔去,玫瑰色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淡的湿润痕迹。

    他沉默注视着对方这样不经意的动作,眼睫轻微抖动一下。投映在眼底的薄薄光晕也跟着晃动开,像是一瞬间的朦胧迷乱,继而又很快重新聚拢成她的模样。

    半月前,在善医阁为她解毒疗伤时的记忆再次鲜活无比地浮现出来。

    那时候,哪吒并非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感官互通的情况下,受到了自己莲花身的渴望影响,所以才会主动那么做。

    但即使知道了,他也没有阻止。

    不知道怎么做,或者说不想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来不及分清,也许都有。

    总之,只要是她的话,都可以。

    甚至当叶挽秋向他吻上来,却不是任何旖旎缱绻的姿态,反而将他嘴唇咬得红痕斑斑的时候。哪吒也只是僵硬一瞬便任由她继续下去,还极为生涩地试着回应对方。

    两人的灵识与神力都纠缠得太过混乱,紧接着是重叠的呼吸与体温,像是连魂魄都要融化在一起不断坠落。

    从来没觉得将自己的灵识抽离回来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因为他偏爱叶挽秋那时的模样——急切的,脆弱的,凶狠的,眷恋而缠绵的,完全离不开他,极端强烈的相互渴望与需要。

    就像他对叶挽秋也是如此。

    他清醒地沉迷其中,满心都是自私到甚至有点病态的想法,冷静得可怕地想要把她也拉进这个由她亲手构造成的牢笼里。

    直到察觉出叶挽秋已经被逼到喘不过气了,哪吒才抬起头放过她。凤眼漆黑如星星坍缩后留下的黑洞,专注到瘆人的地步。

    “仙箬。”他低声唤她的小字,声音不复平时那般清冷沉静,微哑得让人心痒难耐。

    叶挽秋目光迷散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再救我一次吧。”他吻了吻她眉心间的红莲印。

    就像从三百年前的某一天开始那样。

    就像在那个禁锢了他几千年的陈塘关噩梦里那样。

    就像在人间槐山,见到他因动用净念莲火而几乎灵识崩溃时那样。

    就像她名字的寓意那样。

    哪吒喘.息着低头再次吻上她,感受着胸腔深处那种越是靠近对方,就会越来越清晰到接近刺痛的喜悦与空洞感。

    属于莲花身的本能就像是一头饥饿的怪物,正在疯狂渴望着想要抢夺她,吞噬她。将她拆解融化,活剥生吞,连皮带肉甚至连魂魄也不放过地吞下去,以此来填满那种持续了几千年的空缺。

    他并不太熟练地吻着叶挽秋,间或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期望着,甚至是引诱着她能主动走进来再救他一次。

    他们是同样的人,是骨子里就很相似的存在。绑定在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没有缘由,却从来都强烈而深刻,甚至近乎是扭曲的畸形。

    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

    他想要他们变得更相似,想要她也沾染上这种没有底线的本能渴望。

    多么一模一样,天生一对。

    “三太子?”叶挽秋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他对于那个吻的回忆。

    面前拿着糖葫芦的白衣少女对于他刚才在想什么完全一无所知,清透干净的杏眼里满是温暖的关切:“你怎么了?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哪吒抬起眼帘,目光再次落在叶挽秋染着嫣色口脂与薄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轻轻抿下唇瓣回答:“没有。”

    “是吗?”叶挽秋看着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

    韶岚也谨慎地看着他,总感觉刚才自家上峰看叶挽秋的眼神很不对劲。

    她不好说那是什么,但就是能感觉到很明显的不一样。

    可当她再看时,哪吒又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刚才那种本就不算多外露的情绪,只淡淡问:“你还想去哪儿?”

    叶挽秋被他一句话又转移了注意力,朝周围四处望了望:“那边好像人很多,过去瞧瞧?”

    哪吒没怎么考虑便回答:“走吧。”

    他们来到人群边缘,发现原来大家是在围观一场皮影戏,大致讲的是四百年前发生在犁州城内的一场妖族灾乱。

    “……却说在众人绝望之际,忽然出现一位身穿白衣,面若桃花,神勇盖世的少年郎。他手持红缨枪,独自一人与那群蝎子精缠斗数个日夜,直到将所有妖灵彻底降服才停下。可他自己也因身中蝎毒而生命垂危,无力回天。”

    边说着,那幕布上的秀丽少年正摇摇晃晃着,手里再也拿不住红缨枪,浑身一垮便就要栽倒在地。

    这时,一只生有龙首,鹿身,马蹄,牛尾,浑身覆盖龙鳞的奇异生物从幕帘之外跳跃进来。几朵祥云跟着托浮在祂足下,看起来威风凛凛,威严吉祥。

    “麒麟?”叶挽秋认出那只异兽的身份,同时回想起祭主夫人身上佩戴着的玉佩,雕刻的纹样就是麒麟。

    “正所谓,善恶有报,仁心之灵不该绝。北玄神山之主麒麟路经此地,见城中妖气横生,于是下凡来看,见到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英雄少年。”

    “麒麟心善,念少年是为护百姓而伤重近绝,于是带走了少年的魂魄与他一同升天离去,从此重获新生。”

    “犁州城内也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虽然对于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这个“白衣少年勇退蝎妖,麒麟现世救他长生”的故事已经是听过无数遍,但他们仍然很喜欢。

    叶挽秋有点惊奇地朝旁边一个青年问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青年诧异地看了看她,旋即明白过来:“姑娘是外地人吧?这个传说流传下来时并没有保留那位英雄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们都叫他麒麟神子。”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和哪吒一起离开了人群。

    夜深时,他们回到云头上休息。据说是韶岚找了云师屏翳来,用定云珠在犁州城外的森林上空赶工起了这座仙云楼阁。

    叶挽秋坐在观景台边和哪吒一道下棋,连着几盘都输得没眼看后,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开始像在家里和青川君下棋时那样频频悔棋耍赖。

    哪吒看着她第六次将落定的棋子收回去,倒也不生气,只是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到了叶挽秋脸上:“你都是这么跟人下棋的么?”

    叶挽秋僵硬一瞬,心虚地眨眨眼,然后很快扯开一个笑容道:“非也非也。跟二姐和留冬他们下棋可用不着。这是我轻易不外露的杀招,专门用来对付像三太子这样精通棋技的高手。”

    一番话说得又好听又漂亮,倒是让人不好再介意什么。

    不过哪吒本来也没介意,只执着棋子继续看着她道:“看来青川君没少碰见你这招。”

    被猜中了。

    她重新选了一处放下手里的黑棋,眉眼弯弯:“没办法。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韶岚又不肯参与。三太子你没得选,只能对着我了。”

    说着,她朝哪吒伸出食指晃了晃,学着那些人间话本里的霸道公子语录,故作叹息:“放弃挣扎吧,你避不开我了。”

    哪吒听完却笑起来,漂亮凌厉的脸廓在漫天星月银辉中被晕染得柔和,眉眼间神情轻快:“我知道。”

    说完,他安静片刻,又看着她补充:“我也没想避开。”

    韶岚闻言,整个人当即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样愣在原地半晌,然后才缓缓回过神,好像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可惜这里只有她一个,该让萧其明他们也听听这句话的,她默默想。

    叶挽秋也跟着错愕一瞬,抬起头时正好和哪吒目光相接,心头很古怪地怦然一瞬,旋即有些慌张地挪开注意力:“该你了。”

    哪吒随意扫一眼桌上棋盘,将棋子落在其中一处。

    两人就这么下了半宿才去歇息。

    翌日,派出去四处寻找的巫祭族人终于传来消息,说是找到那个杀死祈赫的妖怪了。

    准确的说,是找到了一张皮。

    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还带着浓郁的阴冷鬼气。

    叶挽秋皱着眉尖打量那张人皮,发现其五官轮廓确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并且整张脸皮并非是完整一块,而是东拼西凑着衔接起来,又被精心雕琢修改过才有如此模样。

    如此残忍又诡异的手法,让她第一时间便想起了画皮鬼。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祭主夫人利用那张人皮上残留的阴气,以巫术窥查出那鬼怪的下落。众人在她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正准备逃出城去的真正凶手。

    正是一头恐怖狰狞,青面獠牙的画皮鬼。

    没了人皮的保护,这鬼怪在被抓回来的途中已经被阳光灼烧得浑身伤痕,一直哀叫连天,连站都站不稳。

    见到一旁对他怒目而视的祭主夫人,画皮鬼只是颤抖一下,并未有多害怕。

    然而当他将视线转移向高堂之上,看到一身白衣的叶挽秋坐在那里,顿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住,脸色青灰得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

    片刻后,他挣脱身后几人的扣押,跪行在地上朝叶挽秋靠近几步,哐哐磕着头:“娘娘!玉阴娘娘恕罪!小的不是故意要用您的模样的,请娘娘放过我吧,我已经把您要的东西给他了!娘娘——!”

    又是这个称呼。

    叶挽秋抿抿唇,已经都快习惯自己到处被人认错这件事,不是哪吒就是玉阴娘娘。

    但这次,她并没有开口否认,而是在和哪吒对视着交换一个眼神后,刻意冷着嗓子开口问:“你既说不是故意,那倒是讲讲看,你哪儿看来的这张脸?要是有半句隐瞒的话……”

    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住,没想好该怎么威胁对方,才能让自己听起来更像那位传说中的玉阴娘娘。

    倒是哪吒坐在她旁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地接话道:“有半句隐瞒,就把你身上这身鬼皮扒下来。”

    画皮鬼猛地一颤。

    “你不是喜欢披着别人的皮到处害人么?”哪吒继续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语气平静,“那便将你全身皮都剥干净,吊到太阳下去烤一百日。再丢到冥府去,日夜受扒皮抽筋刑罚做以偿还。”

    一听这话,画皮鬼当即便惨叫着磕头磕得更勤快了,像是恨不得把这石头地面砸出个洞来,同时哆哆嗦嗦将自己知道的事都交代了个干净:“是一幅画!小的是从一幅画上看到娘娘玉容,却有眼无珠不认得娘娘是谁,这才心生歹念,找了几个少女来做了副完全一样的皮子穿在身上。小的知道错了!娘娘……”

    “哪里来的画?”叶挽秋打断他的求饶。

    “在……北玄神山,小的……小的让一个山中精灵给偷来的。说是那麒麟最珍爱的东西……”画皮鬼哭着回答。

    不是玉阴娘娘吗?

    怎么又跟北玄神山的麒麟扯上关系了?

    还最珍爱的东西?

    叶挽秋感觉自己快被绕晕,哪吒则眉心微颦着一言不发。

    倒是站在台阶下的祭主夫人在听到这里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怒指对方痛骂道:“麒麟仁心,护佑一方。你这卑劣鬼怪竟然偷他心爱之物,还害死我儿!”

    说完,她怒不可遏地大喊:“来人,给我把他扒皮剔骨剁碎了拿去养虫海,魂魄丢到蛊炉里喂长生龙!”

    所谓长生龙,便是他们巫祭一族最古老的一种蛊虫,算是镇族之宝。被丢去喂长生龙,那便是彻底的灰飞烟灭。

    “慢着。”哪吒掀起眼睫看向祭主夫人,“本座还有话要问。”

    她这才回过神,连忙朝他行礼下跪道:“大神恕罪。”

    画皮鬼满脸惊恐地看着祭主夫人,又转头看着哪吒和叶挽秋,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牌在哪儿?”哪吒问。

    “被……被墨琰拿走了。”他恐惧得声音都在发抖,一个音颤巍巍拐成好几个调。

    墨琰?

    叶挽秋回忆起那个在酒肆里将自己错认成画皮鬼的青年,猜测他应该就是墨琰。

    既然令牌到了他手上,那他下一步怕是就会直接去北玄神山了。

    “他拿令牌,去北玄神山做什么?”哪吒继续问。

    画皮鬼摇头:“小的不知。他只是先将我认作成了玉阴娘娘,后发现小的只是披了人皮,所以便指使小的去偷取令牌。他来这里,好像……和什么龙的东西有关。”

    “龙骨石?!”叶挽秋惊讶。

    “对!就是龙骨石!”画皮鬼连忙回答,“他是来奉娘娘之命藏龙骨石的,让我给他偷令牌过去,说是能给我一身不用换的人皮。”

    说到这里,他越发激动起来,又是一阵磕头辩白:“小的做的一切都是他指使的!是墨琰要小的夺取令牌给他的!”

    “那杀了祈赫也是他指使的?”叶挽秋一针见血地质问。

    画皮鬼语塞一瞬,继续哭得满脸黄水泪:“娘娘,是他逼迫小的这么做的!”

    哪吒思考须臾,转头朝祭主夫人道:“他没用了。你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说完,他看向叶挽秋,“我们去北玄神山。”

    “好。”

    第四十八章、吃醋

    北玄神境, 地处不周山以东,荒漠之北。其山多覆雪,岩石皆玄色。内有天地灵气聚集, 养一方妙华之地,护一众天生精灵。

    不过和在云端上见到的不一样, 叶挽秋也是在真正踏入这片仙雾缭绕的土地时, 才发现原来这里竟然与外界的盛夏之景完全不同。

    只见那苍白雪线之下, 漫山遍野长满了鲜红枫树。火红灿艳的一层层,一片片, 连绵不绝,鲜艳欲滴。

    叶挽秋停留在云端朝下看时, 总觉得这满眼极致的红白对比色有种非常诡异的美丽。

    那些银装素裹的高耸山脉像是一条巨龙的脊骨, 光滑洁白。而周围蔓延的枫树海则是它脱落下来的无数血肉。

    而在这条山脉的心脏之处, 有一团柔和的仙光在雪雾中若隐若现,想来应该就是那北玄之主,玉雪麒麟的仙居所在。

    “说起来,三太子有听说过这位神仙吗?”叶挽秋问。因为她实在对北玄神山这个地方很陌生。

    哪吒略微摇摇头:“没有。这一带我只来过一次, 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 更没有这些枫树林。”

    他说的只来过一次,那就应该是指数千年前, 他刚莲花复生归来, 一人荡平不周山附近数十洞妖魔的时候。

    叶挽秋正想着, 没注意到哪吒看着她的眼神,只听到他又说:“一会儿见到玉雪麒麟以后,他要是问你什么问题, 我来回答。”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难道不是我长得和他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让我去说话比较容易?”

    “就是因为长得像才不行。”哪吒皱起眉尖,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他画像上的人既有这副容貌,那他必定是和玉阴娘娘非常熟悉,甚至有着紧密联系。”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叶挽秋紧接着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听祭主夫人的意思,自三太子平定不周山一带以后。麒麟后来成为这里镇守一方的祥瑞之兽,抵御妖邪,护助百姓。”

    “玉阴娘娘看起来是为了找到她要的人而不择手段,且也许和当年的悬息有某些关联。按理说,这样的两个人似乎不应该有什么瓜葛才对。”

    “但他有那幅画。”哪吒看着那处仙居所在,一双凤眼里透出种昭然若揭的尖锐,又冷又亮,恍如玄玉结霜,“你们没见过,他所画的就只能是玉阴娘娘。而他又如此爱重那幅画,两人不可能毫无联系。”

    话虽如此,可那有着叶挽秋容貌的少女画像是麒麟珍爱之物这话,只是画皮鬼的一面之词而已。

    韶岚在一旁沉默听着,直觉哪吒这次之所以会信画皮鬼的话,其实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叶挽秋的缘故。

    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先一步对还未谋面且声名尚可的玉雪麒麟充满防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先质疑画皮鬼所言真假。

    他们从云端降下枫树林间。周围落叶遍地如织绒锦毯,林中栖息着各类灵兽,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陌生来客。

    守在仙居门口的是几只鹿儿娘,见到哪吒他们来,连忙上前迎接询问身份。在听到韶岚的回答后,她们先是齐齐呆愣住,接着便手忙脚乱地跪地行礼,哆嗦得连话都有点说不清。

    “北玄之主现下在这里么?”哪吒问。

    “回三太子的话,家主今早去了神山顶调息修行。”

    “把他叫回来,本座有话要问他。”

    鹿儿娘一惊,迅速回答:“遵命。还请两位大神随我进来稍歇片刻,我即刻去叫家主回来。”

    说完,她起身带路,将他们带到正殿里休息,然后立刻去往神山之顶寻找玉雪麒麟。

    叶挽秋坐在椅子上,端过身旁精灵们恭敬递来的茶水,左右瞧了瞧这正殿里的装潢,不由得问:“北玄之主可是很喜欢霞光?”

    因为这里到处都放着丹霞兰,一种色彩绯艳的花朵。据说是生长在大地上,却最接近天空霞光颜色的植物。

    一旁精灵回答:“主神猜测正是。五百年前,家主还在这北玄神山边种下了这百里枫林,常年红盛枝头。”

    她点点头,注意到周围有精灵一直在时不时偷看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脸上有什么吗?”她奇怪地问。

    精灵僵硬一下,笑着摇头:“主神误会了。我们这里几百年如一日的安静,今日骤然有贵客来访,大家才会一时好奇。”

    叶挽秋听完,没再多说什么。但她能猜到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得和那幅画一模一样的缘故。

    她喝口茶,放下杯盏,门外鹿儿娘已经陪着玉雪麒麟走了进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

    青年一袭云纹雪衣,身形修长。满头墨黑长发以宝簪高束,面容清俊秀丽。乍一看只觉得他像是一团在月光下盛开的洁白昙花,纤尘不染,贵气温和。

    似乎是没想到今日会有神界上层前来,玉雪麒麟定在原地看着哪吒好一会儿,然后又将视线转向叶挽秋。

    刹那间,他像是呆住了。

    那双淡银色的眼睛,原本如流光淌过冰霜般的剔透晶莹,干净得不可思议。此刻却变为了一片各种情感汇聚成的汹涌大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喜悦、失而复得的悸动、以及从眼底最深处蔓延出的,没有来有的浓烈悲哀。

    就好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毕生追寻的某个东西,却也清晰意识到,有些事情早已被彻底改变。

    因为时间是活着的,是变化的。

    所以世间万物也是如此,且总是如此。

    叶挽秋望着他也同样有些发愣。

    不知怎么的,面前这位初次见面的玉雪麒麟总给她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尤其是眼神。

    对视得久了,她恍惚间有种一个名字正堵在心口处,却怎么都叫不上来的失语感觉。

    就像……当初在槐山,她在镜魔眼睛里见到那个几乎和哪吒一模一样的红色少年身影时,也有同样的触动。

    空气安静得很诡异。

    鹿儿娘注意到哪吒皱起眉尖,明显更加冷彻下来的脸色,连忙慌张又小声地提醒着自家家主。

    玉雪麒麟这才勉强回过神,恭敬行正礼开口:“北玄之主灵珠子,见过中坛元帅,初鸿太华主神。不知两位大神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灵珠子?!

    灵珠子?

    灵珠子……

    她一时间心神俱震,不自觉把这个名字放在口中无声念了好几遍,却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听说过。只是在听到他自报姓名的时候,心口处没有来由地迸出一阵急促鼓点,像是被骤然拨动了什么。

    而且他的声音,听上去竟与哪吒的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清冷如泉。

    “听说你丢了一幅格外珍爱的画。”哪吒没叫他起来,只态度漠然地询问,“可是这个么?”

    他说完,韶岚将一早由画皮鬼主动交出来的画像递过去。

    灵珠子接过来看了看,淡银色的眼睛里眸光闪烁,伸手轻轻摸过画像少女的脸,很坦诚便承认道:“是我的。”

    “这幅画是我亲笔所画,已经遗失两月有余,遍寻不得。如今,幸遇三太子帮我们寻回画像,我们感激不尽。”他再次行礼道。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我们”。

    叶挽秋想了想,猜测也许是因为这画对他太过重要,丢失以后,所有人都在帮他找。因此才称作是“我们”。

    “既是你画的,那画像上的人是谁?”哪吒又问。

    “回三太子,是我一位无比重要的故人。”

    “叫什么?”

    灵珠子沉默很久。他眼睫垂着,看不出什么神情显露。面无表情的时候,那种格外清冷难近的神态和哪吒很像。

    良久后,他才回答,声音很轻,带着种格外明显的珍惜:“戚妜。她叫戚妜。”

    叶挽秋蓦地轻微颤抖一下。因为他刚才这句话听起来,和哪吒放柔语气说话的时候简直快要一模一样。

    这种莫名其妙的相似让她觉得很诡异,同时下意识转看向哪吒。

    他显然也愣住了。

    但不是因为灵珠子的声音。

    而是他说的那个名字。

    戚妜。

    他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便感觉到一种尖锐的刺痛从眉心朱砂痣传来,让他莫名有些心慌,情绪控制不住地开始烦躁。浑身不自在,脸色非常难看。

    叶挽秋不知道他怎么了,连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被哪吒反握住手捏在掌心里。本该是亲密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这般自然,像是已经牵手过无数回。

    她愣一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冰凉温度,听到哪吒继续问:“这就是玉阴娘娘的名字?”

    “什么?”灵珠子错愕几秒,继而否认,“请三太子恕罪,我们不认识玉阴娘娘,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称号。戚妜只是我故人的名字,画也的确是我画的。”

    又是这种自称混杂的说话方式。

    “那你这位故人现在何处?”

    他再次沉默许久,淡银色的眼睛中蒙上一层阴云天般的灰霾,然后又抬起视线看向叶挽秋,好似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那种没来由的熟悉眼神让她恍然一瞬,正欲开口询问,忽然感觉手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收紧感,阻止了她开口说话。

    见此情景,韶岚主动走上前,虚挡在叶挽秋身前。

    “她已经不在了。”说这话时,灵珠子的声音格外僵涩。拢着层薄薄微光的淡银眼眸,如同盛着泓将化未化的雪水,随时会滴落出来的浓郁悲哀。

    可他本身却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所有情绪都显得非常克制。

    “我与她是许久之前相识相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和她再也没见上面。再后来,我又辗转来到这里,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关于她的消息。”

    “那你找到了么?”

    灵珠子安静片刻,淡淡笑下:“有也没有吧。毕竟过去这么久,就算找到,她当然也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句话和自己从小到大总是重复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叶挽秋只感觉心口一窒,莫名而来的怅然若失感促使她开口:“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话音刚落,她忽然感觉自己顿时一身冷汗。

    因为这句话也是自己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小少年对她说的话。

    “世事如此。”灵珠子看着她。

    那种熟悉的目光笼罩下来时,总让她感觉格外心悸,想要习惯性拢下衣袖掩饰过去,却在刚试图收回手时就被哪吒握得更紧。

    轻微的疼痛感从手骨传来,叶挽秋被转移了注意力,将目光从灵珠子挪到哪吒身上。

    她有点诧异他一直迟迟不肯松手的举动,似乎两人已经长在了一起,要想分开就只能活生生将交融的血肉斩断才行。

    “看够了么?”哪吒冷冷问。

    灵珠子略带歉意地垂下眼睫,淡银色的眸子像是含在眼中的一泓清泪。

    “犁州城出现画皮鬼,以你所画的画像为外貌,害死了巫祭之子祈赫,偷走令牌。”哪吒说,“现在令牌在一个叫做墨琰的生灵手上,想必是来寻你或者这里的某样东西,你最好提高警惕。”

    “多谢三太子提醒。”

    “若有抓到墨琰,务必留活口。本座有几件调查已久的事需要审问他。”

    “三太子放心,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说着,灵珠子又道:“既然令牌已经失窃,那想来对方应该很快就会来这里。三太子和……”他再次看着叶挽秋,“太华主神,要不暂且在寒舍留住几日。若真抓到那个叫墨琰的生灵,也好立刻问清楚。”

    叶挽秋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正想开口,却听到哪吒冷淡回答道:“不必。”

    韶岚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将一串神界传音铃交给了灵珠子:“若有任何消息,就用这个来联系我。”

    他接在手里看了看,又和叶挽秋对视片刻,最终轻轻叹口气:“那我们送各位出去。”

    临走到仙居门前,灵珠子忽然叫住叶挽秋,将一束丹霞兰送给她:“这花和主神的名字很是相配,就当是我送给主神的礼物。”

    叶挽秋张了张嘴,准备拒绝,毕竟她是不会接受这样毫无缘由的礼物的。

    但当她抬头对上那双淡银色的眼睛时,那种熟悉的眼神却让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不忍拒绝。

    好奇怪……

    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总感觉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有些混乱地想着,竟然真就伸手接过来,点头道:“多谢你。”

    哪吒看着她接花的动作,眉尖不悦地皱起,直接开口打断灵珠子还没说出来的话,从声音到表情都是咄咄逼人的冷硬:“送完了就回去。有这等摘花闲聊的心思,不如转到正事上,想想作为珍藏的画像是如何失窃,有人抢夺令牌上山来是所图何物。别到时候又丢了什么都不知道。”

    灵珠子看着他微笑一下,谦和道:“三太子提醒得是。”

    收回视线时,他看到叶挽秋头发上沾着的细碎雪叶,于是自然而然伸出手,想要替她摘下来。

    然而眼前却蓦地金红一闪,紧接着灵珠子手上传来被神火灼烧的钻心剧痛,连带着那束丹霞兰也被点燃着掉落在地,瞬间化为一团飞灰。

    他捂着手臂后退一步,疼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

    被神火灼烧的左手已经褪去人形外表,露出麒麟本体满身覆盖的银白龙鳞,此刻也已经皱缩着脱落不少,翻出猩红的皮肉,伤痕狰狞恐怖。

    “灵珠子?!”叶挽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连惊讶哪吒为什么忽然动手的时间都没有,只赶忙上前想查看对方到底伤得怎么样。

    可哪吒却先一步扣住他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力气大到连骨头都在哀嚎。

    灵珠子咬牙忍耐着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年神那双漆黑凤眼,里面盛着凌厉尖锐的怒气,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四起。

    “再乱碰,烧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哪吒冷冷睥睨着对方,说出口的话缓慢清晰,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慑。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着他又回头,朝自己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道:“我们走吧。”

    她难以置信地愣一下,看了看灵珠子的伤,又看了看他:“他受伤了。”

    “死不了。”哪吒语气淡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啊?你还想让他死?

    叶挽秋整个思绪都空白一瞬,脸上表情更惊愕了,好像第一次才认识对方似的。想要询问的话反复升起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毕竟这里是北玄神境,在别人家门口说太多实在不太好。

    她这么考虑着,低头从乾坤袋里翻了翻,取出一瓶青川君让她随身带着的仙药递给灵珠子:“这个你先用着。如果伤势没什么好转,你再告诉我。”

    韶岚欲言又止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小心翼翼扫过自家元帅的脸,果然发现他情绪更差,眉眼间满是烦躁的忍耐。

    踌躇片刻后,她大着胆子轻声提醒:“主神,我们还有要事,得一起走了。”

    叶挽秋点点头,又交代了灵珠子几句,转头跟上哪吒一起离开了。

    回到仙云楼台后,她明显感觉到哪吒心里正憋着一股火。

    他本就生得身高腿长,走路一快,叶挽秋和韶岚在后面小跑起来都跟不上,甚至一连叫了他十几声“三太子”也没得到任何反应。

    她顿时也有些恼火,直接站定在原地脱口而出一句:“哪吒!”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神总算停下来,回头不带情绪地看着她。

    叶挽秋走上去,和他目光相接:“我知道你因为龙骨石和玉阴娘娘的事心情不太好,但你刚才又何必朝灵珠子动手?”

    “这就是你开口叫我的原因?觉得我是在无缘无故迁怒,伤了他让你担心了?”哪吒说话时的声音极冷,目光笼罩在她身上时却带着过于强烈的专注感。

    和他对视得久了,会有种自己似乎被困在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里的诡异错觉。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挽秋短暂错开视线,有些头皮发麻地解释。

    “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线索了,找到龙骨石和玉阴娘娘只是迟早的事。你不用太过烦恼,也犯不着和一些不相关的人过不去。”

    哪吒听完,冷笑下:“说到底,你还是在介意我对他动手的事。你就这么在意他?”

    “我跟他不过第一次见面,哪里就多在意他了?”她不解。

    “既如此,他伤与不伤有何值得让你来找我质问的?”

    “我不是质问……”

    “你方才那样的神情对我说话,还不算质问么?”

    大概率是错觉,叶挽秋感觉自己竟然从哪吒这句不冷不热的话里,出了类似委屈的情绪,好像自己把他薄待了似的。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听到哪吒继续说:“而且你与他初次见面。不管是出自何缘由他就直接伸手想碰你,我教训他有什么不对?”

    “那也不用那么狠……”

    “有么?”哪吒不以为然,语气里带着种轻巧而不自知的残忍,“管不住的东西就别留着。我没把他的手砍下来已经是网开一面。”

    叶挽秋茫然一瞬,思绪里还打结着,没彻底理清楚这句简短又信息量巨大的话,嘴巴已经快过脑子地回一句:“你不也给我戴过发簪,洗过头发吗?”

    她这句话似乎成了某种催化剂,将哪吒原本一直竭力克制的怒火轻易引发出来。

    他看着叶挽秋,眼睛里压抑到像是堆积着无数黑色的雪,共同封冻成无光的冰层,寒气刺骨,一如他的语气:“你拿我和他比?!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韶岚尴尬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更不知道该怎么劝劝两边。她虽然跟在哪吒身边六千年有余,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因为没人敢。

    惜命是生灵与生俱来的天性。

    尤其他是真的生得美,一张脸即使不带表情看人的时候也是风华绝代的艳丽。又因在神界常年带兵,一向杀伐决断惯了,神情总是带着几分凌厉高傲的锐气,生起气来更是美得极有攻击力,让人丝毫不敢进犯。

    叶挽秋被他看得冷汗都快冒出来,赶紧补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拿你跟他比。他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

    这句话似乎安抚到他。至少看起来,哪吒比刚才要冷静,只是脸色依旧很差。薄红嘴唇抿动一下,像是想要询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他其实想问,那我呢?

    既然灵珠子与你非亲非故,那我呢?

    而叶挽秋看着他,莫名想起了百花深里那些尚且年幼的妖灵们。

    “独占”是所有生灵天性里最本能也最难以磨灭的特性。

    不管是人,妖,还是精怪与魔物。只要是活着的生灵,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起所自发具备的就是这种强烈又极端的欲.望。

    他们会将某件事,某个东西,甚至是某个人当做是自己的唯一。

    就像看到母亲拥抱或更偏爱别的孩子,也会让他们产生真实的嫉恨一样。许多小妖灵们在家里的时候,也经常为争论叶挽秋和青川君究竟更喜欢他们哪一个而大打出手。

    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

    毕竟关爱与分享都是需要通过后天学习和教导才能学会的,是一种反天性的行为,多教教就好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此时的状态——尤其是在听到她最后那句“他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的话时,一下子冷静许多下来的怪异反应——都让叶挽秋忍不住想起了这种不加掩饰,或者是无法掩饰的,类似孩子般的独占欲。

    这和他以往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滴水不漏,不让人轻易看出来的天军统帅作风很不一样。

    倒是有点像她过去在两人互通的梦境里才会见到的,那个生性执拗,还有着人类血肉与温度,有着敏锐细腻的凡人感情的小少年。

    灵珠转世而来的陈塘关李家幺子,天生一半神性,一半人性。

    只是在经历过那场东海屠龙劫难后,后者那种过于鲜活的特性似乎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此刻却仿佛又复苏过来一般。

    但是这个觉醒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或者是早就已经变化,甚至是随时都要失控的样子。

    于是她尝试结束这个话题,不与对方争执更多:“总之,现在龙骨石的线索找到了。去北玄神境提醒对方多加防范的事也做到了。接着就等灵珠子那边传消息过来,只要能抓到那个叫墨琰的生灵,一切就都会有结果。这些都是好事,三太子不必太过忧心,还是早点歇息吧。”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哪吒忽然开口叫她,激烈的情绪根本无法掩饰:“仙箬!”

    叶挽秋回头看着他,满眼的不可思议。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用这么痛苦的方式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好像所有的折磨、不甘与某种无法言明的强烈渴望,都已经被压抑到极致,甚至是接近自.残的地步,连声音都快沁出血来。

    “你……怎么了?”她被哪吒这种突如其来的状态吓到,满脸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又稳定情绪,连忙走回去,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好了好了,我不提北玄神山的事了。那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下?或者……我陪你出去逛逛?”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用哄百花深的孩子们那套来勉强应对。

    却没想到,哪吒的重点在于:“你不走了么?”

    这话说得好像那种预感自己要被丢掉的小孩子。

    叶挽秋顿时心软,熟练哄劝道:“不走了。我就在这儿陪到你心情好起来,陪到你厌烦为止,行不行?”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

    哪吒看着她。

    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里只有他的模样,很漂亮。

    她说会一直陪着他的话,也很好听。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认输

    她以为自己会在那个从小到大, 早已经历过无数遍的梦里,等待那个辨认不清面容与身份的小少年来到,然后她就可以苏醒过来。

    可当她睁开眼时, 却惊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片浅樱色的树林里。那种柔嫩鲜亮的色彩,很像天色将暗时的灿烂霞光。

    叶挽秋茫然地眨眨眼, 紧接着便意识到, 根本不是什么很像, 那就是霞光。

    整个天空的傍晚光色都是由这片树林染就而成的。

    她有些发呆地坐在原地,总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而且还不止一次。

    油然而生的眷恋与熟悉感让叶挽秋不知所措。直到有人从树林深处走来,站定在她面前, 开口说话的声音又清又冰, 很是好听:“不是说要为我过生辰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循声望去, 看到一个天衣洁白,身形修长挺拔的黑发少年正站在不远处。他的面目在梦境里看上去完全是模糊一团,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都让她觉得极为亲切,甚至是心生悸动。

    少年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伸手替她将落在头顶的树叶摘取下来。那上面凝固着与天空同色的瑰丽霞光。

    她看着有些迷糊:“朝晚霞还有这样的吗?”

    少年轻轻笑起来, 清风明月般的温柔:“很久以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每一天的霞光都是不同颜色的。”

    “并不只是红色?”

    “并不只是红色。”

    “那为什么后来变了?”

    “因为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是吗?”叶挽秋睁着一双清澈纯净的乌黑杏眼看着他, 眼神仍旧茫然, “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有的事记不记得不重要。”少年安慰。过于缥缈的语气让她听不出对方是在难过, 还是欣慰。

    沉默片刻后,少年又看着她问:“你现在过得快乐么?”

    叶挽秋点点头,看到他模糊的面容动了动, 似乎是想挂起一个笑:“那便好。”

    他们在树下彼此陪伴着坐了许久,有时候说话, 有时候安静。但不管怎么样,叶挽秋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而充盈的安心感。

    她好像一直都在等这么一天。

    等着和这个少年一起坐在这片霞光升起的树林里,就这么平淡又温馨地依偎着。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会来打扰他们。连时间也安静着,安静着。

    万物静谧,万世祥和。

    叶挽秋靠在他肩头,感觉自己快睡着了,伸手拢了拢衣袖。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艳红如枫的衣裳,绣满燃烧的金色莲花。

    这时,少年低声问她:“你不再怪我了么?”

    她抬起头,和他离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暖清浅的呼吸,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或反感,只眨眨眼睛反问:“我为什么要怪你?”

    少年笑起来,握住她的手:“那跟我讲讲你的家人们可以么?我想知道你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

    那不应该是以前的事吗?

    叶挽秋有点不解,但还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细细数给他听。

    在讲到每十天就得去点香问候一次的习惯时,少年忽然问:“你后来见到他了吗?”

    叶挽秋点点头:“见到了呀。我们关系很好,他还帮过我救过我许多次。而且说来很巧,我们两个是同一天同一刻生辰,都是惊蛰丑时。”

    他听完沉默很久,慢慢叹出一口气,虽然脸孔模糊不清,但情绪却流露得异常清晰。

    叶挽秋安静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要哭了。”

    少年没有回答,低头将脸埋进她的手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新的晚霞开始慢慢出现在天幕上。她恍然抬头,这才惊讶地发现少年说的是真的。

    因为这次的霞光颜色连同周围树林的色彩都变了,变成了玉石般的青翠碧绿。

    叶挽秋感觉很新奇,站起来在树林里望了许久,忽然想起:“你刚刚是不是说你今日生辰?”

    少年抬头看着她。

    “生辰应该高高兴兴才对,我带你去外面玩。”说完,她拉起白衣少年的手,一路轻快地穿过这层霞光森林。

    这里的楼台亭榭,街坊市集,来往生灵的影子,都是极为晦暗不堪的朦胧,跟被水泼过的水墨画似的,融化得一塌糊涂。

    他们穿行在重重叠叠的影子之间,路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面目的幽灵。大千世界,洪荒时流都在他们周围如背景画卷般寸寸展开。

    一只羽翼洁白的海东青从世界之外飞来,口中衔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朝叶挽秋丢下来。

    她接到手里看了看,发现是一对造型精巧的玉佩。

    周围流淌不定的画面在此时跟着定格下来,化作无数朝他们鼓掌庆贺的模糊影子。

    叶挽秋看着他们,诧异又不解地朝少年问:“他们在高兴什么?”

    “这是节庆的礼物。谁能在万千莲海里找到它,谁就能得到月下仙人的赐福。”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以玉为证,万世同心。”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骤然意识到:“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以及最重要的:“你是谁?”

    少年沉默不言望着她。四处都是扭曲又喧嚣的节日庆典场景,破碎朦胧的画面流成一种诡异的色彩包围着他们。

    叶挽秋不死心地又问一遍:“你是谁?”

    他忽然动了动,伸手拉起叶挽秋朝人群之外跑去,来到一处同样看不清面目的祠庙门前。

    那祠庙仿佛活物,见了他们便张口就笑,声音嘶哑难听如一个迟暮之年的病态老人:“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神女阁下?

    叶挽秋看着面前这座鬼影般黝黑可怕的祠庙,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抗拒感让她浑身难受,不知所措。

    少年却似乎并不觉得一座祠庙竟然能口吐人言有何不对,只说:“我想请您像赐福其他眷侣那样,也赐福于我们。”

    祠庙刺耳大笑着,可细听之下又夹杂有女子阴冷的哭声:“可是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她的命运,你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过去我曾这么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神女阁下……”

    似鬼影,似噩梦的祠庙开始不断扭曲着,随时会将他们吞下去那样的可怕:“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叶挽秋呆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好像有什么沉寂已久东西,即将从胸腔里生长钻破出来。

    “你们生来就像飞鸟与天空,游鱼与流水般亲密无间,不可分割。就算因为世事无常而一时走远,你们也总能再次遇见。这所有的遇见对你们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运,是必然,是指引你们寻回缺失之物,重获完满无缺的至终结局。”

    她凝住心神许久,慢慢地,慢慢地转身看着一旁的白衣少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少年也同样看着她:“惊蛰。”

    他说:“双阳年,惊蛰时分。”

    她心中顿时轰然一震,涌动的感情却没能复现出本该有的记忆,只觉得眉心处一阵异常刺痛的滚烫。

    叶挽秋伸手捂在额前,跌撞着后退开。耳边是祠庙苍老诡异的大笑声,不知名女人的哭泣声,看不见来源的道歉声,还有许多其他难以分辨的杂音共同乱做一团。

    而那座大笑到近乎癫狂的诡异祠庙,忽然扭曲着变作了一面镜子。浑浊不堪的色彩波澜在镜面上,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有人影从周围漂浮出来,吊着尖细难听的嗓音对她说:“……这镜子能照出来的,都是不可改变的命运。神女阁下可要看看吗?”

    她循声望去,只在镜中看到了一片血与火的海洋。

    整个世界都在火焰里燃烧,颤抖,崩塌。江河蒸发,大地毁于一旦,天空被撕裂成碎屑掉落下来。到处是战死的士兵,干涸的鲜血,残破的肢体,比冥府的地狱还来得可怕。

    一个红影站在无尽焰流中央,静静望着她,眼尾盛开着鲜红妖异的莲纹,眉心一朵赤色莲花。

    那是她这一生中见过最为风华绝艳的容色,也有着一双最最冷漠的金色眼睛。

    对视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的魂魄与身躯都被这道眼神凝固住,连呼吸都忘记。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麻痹脊骨。

    “……你来这里见我,可是自愿的么?”红影问她。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愣愣看着他,听到他继续说:“这次可以换我和你做个交易,或者赌约。”

    “我要你成我的眼睛……从此替我入世去看遍人生百态……经历所有的悲欢离合,品尝所有的真心与负心。”

    “我要你在人间替我重活一回。”

    “但这还不够,你得和他一样……如此,我便答应你。”

    “答应我?”叶挽秋没听懂他的话,本想问答应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的祈愿,就是对我的命令。”红影定定望着她,“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

    “所以无论如何,我总会答应你的。”

    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听见有人叫她:“仙箬。”

    她回头,目光在无尽混沌中看到了哪吒的身影:“三太子?你怎么……”

    会在这里?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猛然反应过来,不管是当初在槐山镜魔眼中见到的那个红影,还是身后镜子里那个对她说话的少年,其实都是哪吒。

    除了眉间朱砂痣与莲花印不一样以外。

    她被这个念头击中到心慌,顿时拼命挣扎着睁开眼清醒过来,眼神近乎呆滞地盯着窗棂,脸色苍白得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

    窗外天光大盛着,叶挽秋恍惚片刻,然后才逐渐恢复神志,起身坐起来。

    好奇怪……怎么会梦到这些东西……

    她揉按着额角,任由纸偶帮她仔细梳妆打扮好后走出房间,来到观景台边坐下,却又总是忍不住回想着那些梦境,一时走神着发了会儿呆。

    没过多久,哪吒忽然来了。

    “没睡好么?”他注意到她脸色并不算太好,神情略带疲倦。

    叶挽秋望着他,再次想起梦中那些混乱又莫名的场景,不由得略微失神片刻,摇摇头:“没有。三太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对方。

    哪吒看着她,乌黑凤眼轻轻眨了眨,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这个给你。”

    叶挽秋接到手中打开一看,发现是朵造型格外精巧雅致的永生花。以碧虚幻玉整支雕琢而成,枝叶纹理细腻,花瓣光润闪亮。

    指尖触碰到尚在闭合的花苞,层叠瓣蕊缓缓盛开。内敛其中的金红霞光顿时倾泻着照亮她眼中,灿烂如倒映水中的太阳,轻易点燃清黑虹膜上万道辉光。

    她记得这种类型的灵玉很是罕见,只在九重天边的云海里能才取得极少许,会感应昼夜与季节而散发出不同光色。如今这色彩,应该是用霞光细细浸染过,才会有这般招摇惹眼的极致美丽。

    见她满脸不可思议又不解的眼神,哪吒开口解释:“前几日不慎弄坏了你的花,算作赔偿。”

    他说的是几天前,灵珠子送给她那束丹霞兰。

    在他用神火烧灵珠子手的时候,也一并被燃做了满地飞灰。

    “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错啊。”叶挽秋眨眨眼。

    自从几日前从北玄神山回来以后,哪吒的心情就一直莫名很差。好像是叶挽秋无意间拿他跟灵珠子做比较那件事,一直让他格外耿耿于怀,直到叶挽秋想尽办法哄了他好几天才慢慢好转。

    要不是在百花深从小到大哄了几百年的小妖怪,早已身经百战,她真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

    原本性格执拗强势的人生气起来就非常难哄。

    再加上性格冷若冰霜的人生气起来更是难哄。

    而像哪吒这种性格又倔强强势又冷若冰霜的,那简直是古往今来上下万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最最最难哄。

    尤其……可能是错觉,但叶挽秋真的觉得,每次看到自己绞尽脑汁哄他高兴又非常认真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哪吒好像也挺愉快的。

    虽然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来这种情绪,但她就是能莫名感觉到,他喜欢这种占据她所有注意力的时候。

    还真是跟小孩子一模一样。

    故意的吧这红莲花?

    于是为了试探自己的直觉准确与否,她决定冒险停止这种单方面的哄劝,转而就那么独自坐在一旁默默无声陪他一起不高兴,希望时间能解决一切。

    不知道是该算意料之中还是之外,在她突然沉默下来似乎心情欠佳后,哪吒居然真的反过来开始格外关注她,最终率先开口道:“你生气了?”

    她想都没想就顺杆爬道:“生气。因为怎么都哄不好你,所以生自己的气。”

    说完,在哪吒意味不明的沉默里,叶挽秋乘胜追击:“所以现在只有你不生气了,我才会不生气。”

    沉默良久后,少年终于叹口气,倒是难得主动服了次软:“知道了。”

    这个回答还不够明确,叶挽秋继续确认:“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真的不再生气了?”

    却没想到,哪吒重新抬眼看向她,神色平静道:“你不就是知道我一定会朝你认输才这么说的么?”

    她愣下:“怎么说得好像我是在威胁你似的。”而且她确实不知道,只是这么尝试了一下而已,也没怎么抱希望。

    毕竟那是哪吒,他咬死不肯点头的事,天帝都叫不动。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傲骨骄矜的少年神,却坐在她身边,仍旧语气不变道:“你没有拿自己威胁我么?”

    叶挽秋:“???”感觉被突然扣了一口锅,但又好像确实如此。

    还没等她有所辩解,哪吒已经别开视线,清艳沉静的脸孔上并没有多少表情显露,只有漆黑凤眼中积蓄些层捉摸不透的灰霾:“你当然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叶挽秋:“……”

    这说的是啥啥?又开始了吗?

    她试探着去戳一戳对方的衣袖,被他顺势握住捏在手掌里,指尖有意无意扫过她的手心,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像猫的尾巴。

    即使刻意不看你,但尾巴总是忍不住卷住你让你去看他,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什么证明。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不再生气就好。他想要握着就握着吧,就当给人家充当个临时暖手袋。

    想到这里,她回过神,又有点不相信地笑着问:“不过,天军统帅也有不慎失手的时候吗?”

    哪吒看着她淡淡笑下,没有解释。

    因为他烧那花时确实不是失手,而是故意。真正的不慎之处是,灵珠子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不少,所以才只是被烧毁了一层皮那么轻易。

    一想到这里,他眼中本就淡薄的光亮顿时晦暗几分下去,莫名的尖锐冷意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

    叶挽秋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只在轻快道谢后,将那支永生花小心保存进乾坤袋里,然后说:“对了,昨日有件事忘记和三太子说。关于灵珠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自己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哪吒忽然掀起眼睫望过来的那一眼格外有杀伤力,浓重的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

    她停顿一下,继续硬着头皮道:“三太子可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犁州城里看过的那场皮影戏?”

    被提醒后,哪吒很快回想起来:“你是说那个关于麒麟神子的传说?”

    “对。”叶挽秋点点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灵……他的说话方式,很不正常。我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他分不清‘我’和‘我们’的区别,所以才会不自觉混用。但我昨晚回来以后想了很久,总觉得这不太可能。”

    “所以你想到了那个传说。”哪吒明白过来,“你觉得他不是分不清这两个词,而是他真的是在替另一个人说话?”

    “正是如此。”

    她应和着,旋即又微微颦起眉心:“而且我也在怀疑,墨琰既然是玉阴娘娘手下,奉命将龙骨石偷藏到这里,又借画皮鬼之手盗取令牌上神山,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还有他说的那个叫‘戚妜’的故人……莫非,这真是玉阴娘娘的真实姓名?”

    可玉阴娘娘不是一直在不择手段地寻找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少年将军吗?

    想到这里,叶挽秋忽然又想起昨晚的梦。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少年也是这个生辰数,还有那座会说话的恐怖祠庙的预言——“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她缓缓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哪吒,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预言用来形容哪吒似乎也很是贴切。

    “怎么了?”哪吒同样望着她。

    意识到自己刚才脑补了什么奇怪东西的叶挽秋连忙错开视线,转移话题道:“没什么。刚刚说到哪儿了?”

    “玉阴娘娘派墨琰来找麒麟的目的。”哪吒简单解释,随后又说,“既然目前对于玉阴娘娘的线索不够,那就试着从麒麟身上找。就从你刚刚提到的那个传说开始。”

    “这要怎么做?”

    “传说里,那个少年不是因为杀死蝎子精,保护犁州城,所以才在临死前被麒麟带走么?”

    哪吒说:“犯下这等罪孽的生灵死后去往冥府,必定还未结束受刑。我们去冥府问问看,也正好打听下他所谓的画中故人到底是谁。”

    “好。”

    他们叫来韶岚一起,很快离开仙云楼阁去往冥府,正好碰到押着一批新亡魂回来的黑白无常。

    火莲花零落在满是怨鬼毒虫翻腾不已的忘川河面上,瞬间清扫出一条干净宽阔的道路来。

    见到哪吒和叶挽秋来,黑白无常行礼道:“不知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来此是有何要事吩咐?”

    哪吒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一遍,然后问:“当年扰乱犁州城的那个妖灵亡魂可还在么?”

    “回三太子的话,还在的。请随我来。”

    说罢,黑白无常彼此看了看,默契交换一个眼神。由黑无常带着这些亡魂继续去往十殿阎罗所在之处,白无常则去寻找当年那个妖灵。

    叶挽秋本以为这需要等上一阵。

    毕竟冥府地狱里充斥着无数不得超生的罪魂,要想精确找到其中某一个并不算多特殊的存在,实在需要不少时间。

    于是她和哪吒先去了阴律司崔珏判官的府邸,想请他帮忙寻找有关“戚妜”和“灵珠子”的消息。

    然而在一番翻查后,崔珏满脸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三太子你们怎么老是能找到一些查无此人的名字。我都快怀疑这生死簿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们手上。”

    “生死簿是伴随冥府一起诞生的先天神物,六界众生之名皆记其上,为什么会有遗漏?”哪吒问。

    说到这个,崔珏叹口气:“按理说确实应该如此,除非姓名身份有误。尤其我刚才在翻阅生死簿的时候就发现,北玄之主本名并非灵珠子,而是璆鸣。”

    听到这里,韶岚有点愣:“他撒了谎?”

    叶挽秋第一反应也是这个,但紧接着思考片刻后又觉得:“会不会是那个杀了蝎子精的少年叫这个名字?他不是一直在用‘我们’来替别人说话吗?也许他代替说话的那个人就叫这个名字。”

    崔珏摇摇头:“我找不到有关这个名字的生灵。而且他本有名字,却平白无故为了别人放弃,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说得也是。

    可既然找不到与灵珠子与戚妜有关的消息,那想要搞清楚这件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们离开阴律司出来没多久,白无常已经按照吩咐将他们要的妖灵魂魄带来。

    见到是神族点名要找自己,那蝎子精顿时吓得差点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哪怕已经在冥府里受尽惩罚几百年,也赶不上这一刻看到哪吒的绝望。

    “不是……不是说只在这里受刑偿罪就可以了吗?”他哆哆嗦嗦着看看向白无常。

    白衣长舌的冥府阴差睥睨着他,脸上是一贯的笑容阴沉:“我看是这几百年给你的刑罚实在太轻,让你还有力气讨价还价了。两位大神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连忙磕头称是。

    然而就像在阴律司没能找到那个叫戚妜的少女一样,这个妖灵能提供出来的线索也很少。

    只是在末尾,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哪吒,表情畏惧地说一句:“我只记得,那个白衣少年,和三太子神您长得挺像的。”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叶挽秋便回想起,也许不只是长相。

    因为她第一次见到灵珠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他的声音、神态、偶尔的说话方式,都和哪吒很像。再加上他时常混乱的自我代称。

    几番思量下,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在叶挽秋脑海中。

    她伸手拉住哪吒的衣袖:“他们两个……”

    “是一体双魂。”哪吒也已经猜出来,“传说中被麒麟带走得到长生的白衣少年,其实就是和他融为一体了。”

    第五十章、新娘

    所谓一体双魂, 也就是同一副身躯里栖居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以保护失去肉身的魂魄不会马上消散,或是被冥府发现带走。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若是长此以往也仍旧不分离, 那两个魂魄之间就会不断相互影响,直到一方吞噬另一方, 甚至是产生更严重的后果。

    尤其从璆鸣已经开始自称为灵珠子这点来看, 他的本体魂魄似乎已经开始逐渐被真正的灵珠子同化。

    不过, 这就牵扯出另一个让叶挽秋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璆鸣没有在这种同化一开始的时候,就直接将灵珠子的魂魄丢掉?他就算不知道一体双魂的后果, 慢慢自己也会感觉到才对,不至于拖延到来不及。”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某种不得不共生的关系, 或者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哪吒看向北玄神山所在的方向。

    那地方被无尽云海包围着, 掩埋着, 本该隐约可见的柔和仙辉也被彻底掩盖下去。

    叶挽秋被他这么一提醒,忽然意识到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问题:“那如果是这样的话,画那些画,且说自己有个故人名叫戚妜的人, 其实只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

    因为回想起来, 在谈及有关戚妜和那些画的时候,灵珠子一直用的都是“我”, 不是“我们”。这就说明, 他和璆鸣之间只有一个人认识戚妜, 并独自画下了那些画。

    而从生死簿找不到灵珠子与戚妜的生平过往来看,大概率这个人是灵珠子。

    哪吒沉思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 忽而眉峰紧颦:“我们立刻去北玄神山。”

    此时叶挽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如此着急,但还是很快跟上去, 问:“出什么事了?”

    “他如今一体双魂,且已经被严重影响到丢弃自己本来的名字,自称是灵珠子。那就说明,如今在他身躯里占据主导地位的魂魄,并非是他原本那个。”

    哪吒飞快回答:“若真是灵珠子画下那些画,又与玉阴娘娘认识。那墨琰不管此行去往北玄神山是为了什么,都极有可能会得手。”

    “因为灵珠子会帮他。”叶挽秋明白过来,但旋即又觉得似乎不太对,“可传说里,灵珠子不是为了保护犁州城百姓,杀死蝎子精,以致自己力竭而死吗?这样的人感觉应该不会……”

    “传说之言最不可尽信。他若真是纯良无害,就不会在发现自己已经将璆鸣影响到自我认知混乱的时候,还一直栖居在他身上。”哪吒冷冷道。

    说话间,他们立即从动身去往北玄神山。路过犁州城时,却发现整座城镇不知何时竟被一团浓郁妖气笼罩住。

    见此情景,哪吒果断让韶岚独自先去北玄神山,他和叶挽秋进城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深青近黑的浓云浊雾团聚翻滚着,将整个城镇封锁得密不透风,空气阴冷而沉重。

    混天绫乘风而动,翻卷着滑入哪吒手中,轻易一挥便洒开大片火焰呼啸而出。无数灿烂莲花盛开其上,将牢笼般的妖气屏障生生撕裂开来。

    日光与火焰光辉共同洒下,将犁州城内一方大地照亮。

    隔着四处飞散的烟尘,叶挽秋看到城内到处都是被妖怪追逐得惊慌逃亡的人群。地上还躺着许多浑身长满疮斑,七窍流血而亡的尸体,模样恐怖得触目惊心。

    那样子,像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感染了某种凶烈的疫症。

    而在仔细检查过那些已经僵冷的尸体后,叶挽秋更加确定:“这些人都是得了疫病暴毙而亡。看来此次进到城里的,应该有能招瘟疫的妖兽。”

    哪吒握住乾坤圈,杀敌而归的法器依旧金光湛然。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脸色不善道:“得尽快找到这些造成这些疫病的来源。”

    而得益于莲花化身不会被瘟疫病痛影响的天生优势,哪吒很快和叶挽秋商量好,由他去找出造成城内疫病肆虐的源头,其他流窜妖邪则交给叶挽秋暂时应对。

    只是眼见城内妖怪数量实在太多,哪吒又有些放心不下,神情犹豫。

    倒是叶挽秋态度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把握道:“放心吧,这里我会顾好。你要是不相信,咱们可以打个赌。看看是你先找到那个散播疫病的妖兽,还是我先把犁州城内的其他妖怪收拾干净。”

    “输了的人得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件力所能力的事。”她满脸认真。

    哪吒看着她,蓦地吐出一气,脸上笑容清浅:“这可是你说的。”

    “一言为定。”

    “万事顾好自己。”

    “你也是。”

    他颔首应和,金火缭乱的风火轮自脚下浮空而出,托起他很快消失在原地。少年周身神辉灼灼,在满目阴冷灰霾中破开一道赤金流光,引得周围妖灵纷纷惊慌张望。

    滚烫焰流呼啸着自半空蔓延开,掀起漫天耀目华彩,捧出一团凶煞莲花。花瓣零落之处,将所有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妖怪都灼烧得皮开肉绽,骨肉全黑。

    混天绫在他手里成了杀敌不眨眼的利器。开路的同时,柔韧绸缎无限延伸,锐如薄艳的刃。一旦碰到冒着妖气的活物就径直横切过去,瞬间便把它们削断成血淋淋的几段掉落下来,喷溅的妖血被莲火瞬间蒸腾成虚无。

    叶挽秋瞧着他还顺手帮自己加快了进度的举动,顿时有一种“果然实力够强就是任性”的感慨。

    收回视线后,她飞身来到附近最高处的九层钟塔顶上。白金灵力挥洒间,无数纸偶飞舞如一场苍白暴雪,铺天盖地朝犁州城四处飞去。

    遇到妖力低弱的,它们就一拥而上将对方撕碎开。

    遇到实力稍强的,它们就改变策略,不求杀死对方,只联合起来将他们困住,等着叶挽秋过来了结他们。

    雪焰带着金红光焰显现手中,跟随她踏空而来,招招式式又准又狠,力求能以最快的速度镇杀这些妖灵。

    这时,她忽然在街巷中看到了几个略微眼熟的身影,不由得停下脚步:“是你们?”

    北玄神山的看门灵兽,还有巫祭一族的人。

    正和面前妖物苦苦缠斗的鹿儿娘见到叶挽秋,顿时像是见到救星一般的充满希望,连忙跑过来跪下:“太华主神!”

    叶挽秋抬下手,示意她起来,问:“犁州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妖怪?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鹿儿娘很快回答:“回主神,神山今早出事了。原本的护山屏障消失,本该被隔绝在神山以北的妖邪大肆入侵。家主负伤未愈,我和其他同伴便赶紧下山来救人。”

    “好端端的,护山屏障怎么会消失?”叶挽秋疑惑。

    “这……”

    她话未说完,一头长有龟尾,浑身青绿的庞然怪物忽然从旁边的树上铱椛跳下来。

    饶是叶挽秋已经动作极快地躲避开,也还是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罡风扫到,步伐不稳地后退几步。她右手竖起雪焰挡住对方直击自己咽喉的利爪,纤薄坚硬的刀身微微传来一阵震动。

    借着昏暗天光的照亮,她看到这怪物是一种名叫木仆的精怪,长居北境树上,性凶而嗜食人。

    最重要的是,群居。

    她转动眼珠扫视一遍周围,果然在四处树荫中还看到了许多个一模一样的精怪,正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她。

    他们应该是刚刚吃过什么。浓烈的腐烂苔藓味与鲜血的味道,从面前这只木仆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熏得叶挽秋直皱眉头。

    雪焰带着白金灵力陡然震开神光阵阵。木仆被逼后撤的同时,旁边却蓦地窜出来一个人形妖灵,手中兵刃几乎是贴着叶挽秋的后背划过去,斩断缕缕青丝飘落在地。

    “太华主神!”鹿儿娘惊叫着,被叶挽秋顺手捞起来护在身后,披散的长发被削断一层。

    她抬头看向面前,只见这妖灵有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满目灰白,只剩瞳仁一点漆黑。他张开口,鲜红舌头悬于长满尖牙的口外,像是含着条红蛇,上面还沾着黏液与许多像是脑浆般可怕的东西。

    他望着面前的叶挽秋和鹿儿娘,收起舌头舔了舔,眼睛眯起来:“我还没吃过仙灵的脑子,今日正好试试。”

    鹿儿娘紧张地抓着叶挽秋的衣袖:“主神,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獏。”叶挽秋半点没有紧张地回答道,“一种喜欢吃别人脑子的怪物。可能是自己没有吧,所以只能以形补形,吃别人的来补。”

    感受到羞辱的凶妖怒吼着朝她扑上来,被她挥手一道灵力屏障挡下来。无数纸偶飞舞围攻而上,凶狠无比地撕咬着獏的面部,生生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引得他惨叫连连。

    “你们快离开这里,去把城内受伤的人集中到安全的地方。”叶挽秋头也不回地对鹿儿娘和巫祭一族的人说道,“等我这里结束了就过去给他们治伤。”

    “遵命。”

    说完,他们很快在纸偶的掩护下离开了原地。

    叶挽秋握紧雪焰一道剑气横扫,金红光刃瞬间将面前的獏劈开成两半。

    她冲上前,踩着獏还未彻底倒下的残破身躯轻盈一跃。

    重明幻翼自身后张开,赤光萦绕,托着她飞入林荫。一身白衣旋绽如从火海中飞出的素色灵鹤,手中兵刃凌厉挥舞,将一众木仆精怪纷纷削断头颅,斩碎妖骨,化作一地毫无生机的残骸。

    她一路从九层钟塔杀出到城门口,刀下斩敌无数。身上即使有纸偶保护也难免溅上妖血的痕迹,连脸上都沾着不少青黑血点。

    将雪焰刺进面前那头已经半死不活的妖怪胸口,断其妖骨命门彻底结果他后,叶挽秋终于有空闲腾出手来擦一把脸上的血迹。

    这时,一团浓烈的黑色妖气,夹杂着零星火光共同从城东一处地方冒出来。

    她抽出雪焰回过头,看到满目妖气正从东面不断盘旋扩散而出,犹如一团没有实体又失控泛滥的怪物,正在将周围的一切都吞没碾碎。

    凡是被妖气碰到的活物,不管是飞鸟还是虫鱼甚至是草木,全都开始迅速死亡,凋零,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腐蚀了全部生机。

    叶挽秋凝神打量片刻,很快发现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那层浓稠灰暗中不断挣扎着。

    紧接着是骤然亮起的耀眼神火,将那些失控侵袭的妖气灼烧得劈啪作响。飘落的莲花悬浮在千家万户之上,发出的金红光焰收做罩子般笼罩下来,隔绝所有乱窜的黑烟。

    焰火绕身的少年神自黑气最深处追击而来,手上金环飞旋着冲向那头正欲逃离的蜚兽。一声尖锐脆响后,蜚兽的另一只头角也断裂开,整个巨大身躯跟着歪斜下去,压断一片枯树林。

    紧随而来的紫焰尖枪直接洞穿妖兽脊梁,将他钉死在原地。焰流自枪端跳跃燃起,沿着枪身纹路不断向下,伴生着无数细小的金红莲花摇曳盛开,将蜚兽瞬间吞没进一片火海里。

    本就重伤又饱受折磨的凶妖终于承受不住,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伴随着极其怨毒的咒骂:“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神仙,总有一天也会落得跟我一样下场!”

    九龙神火罩自他手中不断升起,扩大,直至将这疫病之源的妖兽完全吞没进去。庞大妖身瞬间便崩溃成一团飞灰。

    叶挽秋这下算是明白,只要是真惹到哪吒生气的,似乎都逃不过被拿去喂九龙神火罩的结局。

    之前那个妖族少君是这样,如今这头以疫病祸乱犁州城的蜚兽也是这样。

    收回九龙神火罩后,哪吒握灭掌心中仍旧躁动跳跃的火苗,转而回过头。整座犁州城一片狼藉,他却从中精确望向叶挽秋所在的方向。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先是心神微悸,然后猛然意识到——坏了,输家竟是她自己!

    叶挽秋叹口气,抬手指挥纸偶将几个还欲逃窜的妖灵全都抓回来,很快解决干净。

    有风带着清晰莲香从身后吹来。她回头看着刚站落回地面的哪吒,表情郁结:“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和你打赌呢?”

    “愿赌服输。”哪吒开口,清冷凤眼注视着她的时候总是格外专注,“赢的人能要求对方无条件答应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是你自己说的。”

    “好吧好吧。”她叹口气,“我本来还想借此机会问问你,当初从三危山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又好奇得很。”

    说着,她凑近对方,仍旧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打算直接告诉我吗?”

    哪吒愣下,低头时,眼前是对方蓦地放大的脸孔,若有若无的温热呼吸扫在他下颌边。

    不知怎么的,他很容易就想起那日在善医阁为她疗伤时,叶挽秋也是这样忽然凑近过来,然后便意识不清地吻了他。

    只是那时候,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与混沌。不似眼前,此刻,是完完整整,清晰专注地映照着他的。

    哪吒微微抿下嘴唇,眼中惯常维持的平静终于不自觉松懈开,露出清晰而罕见的少年柔情来。让人想起那些被薄霜覆盖的花朵,一见到仅有的阳光,便徐徐绽放出内敛其中的惊艳芳华。

    叶挽秋被他这样看得有些心慌,于是眨眨眼睛后退开:“算了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眼下城内妖邪刚清干净,还有许多受伤染病的人需要治疗。

    她和哪吒来到鹿儿娘他们所在的巫祭一族宗庙,见到这里挤满了人。

    许多巫祭族的族人正在用草药与蛊虫为伤者悉心治疗,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则努力跟在自家兄姐身后,为身体不便的人送上糖水和米饼。

    叶挽秋在这里一直忙碌到日落时分,终于将最后一个人身上感染的妖毒疫病也祛除干净,这才终于能歇下。

    一下子消耗太多就容易困顿和头疼。

    她独自坐在宗庙庭院里的长椅上调息恢复。再次睁眼时,面前狼藉一片的城内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点亮烛火,升起炊烟。

    另一头,哪吒刚朝鹿儿娘问清这次妖族祸乱的原因,忽然发现叶挽秋不见了。

    “仙箬?”他顾不上和鹿儿娘多说什么,很快顺着两人之间的微妙感应一路找过去,发现她正好好坐在长椅上,这才松口气。

    “怎么到这里来了?”哪吒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混天绫亲昵地流绕在她手上,将两人松松地栓在一起,谁也没想去动手让它松开。

    “灵力耗费太多,有点头疼。”她回答,揉着仍旧没有任何缓解的额角轻轻嘶一声,半开玩笑道,“三太子帮个忙?”

    “要什么?”

    “把我打晕过去吧。我估计这症状睡一觉就好了。”

    哪吒:“……”

    他看她思考片刻,轻轻拉一下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绫:“躺下来。”

    “啊?”叶挽秋有点惊悚,“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想被打晕……诶!”

    她话还没说完,被哪吒伸手搂住后颈按在他腿上侧躺着,顿时更加惊慌失措:“不是……这做什么?”

    “帮你按一下。”他边说边握住她乱飞的双手。混天绫从心而动,将她温柔地裹住不能动。

    叶挽秋:“……”这什么兢兢业业忠心向主的绝世灵器!!!

    她挣脱不开,整个人只能像只蜗牛一样努力试图调整姿势,却又被哪吒伸手按下去,还仍旧不死心地在他身上动了动。

    斗争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小心按到了他什么地方。哪吒整个人都瞬间僵硬住,握在她肩膀上的手猛地一沉,将她彻底压牢在他盘坐的腿上乖乖侧躺好。

    “别乱动。头不痛了么?”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不似平常那般清冷。

    叶挽秋被他衣袍上的莲焰刺绣弄得侧脸痒痒的,忍不住就着蹭了几下,也算是认命了听话躺好:“痛的。”

    少年冰凉的手指按在她额角和后颈上,一开始揉按的动作还是克制而生涩的,反而弄得叶挽秋有点想笑:“哈哈哈……好痒,你重一点吧。”

    哪吒微微试着加了两分力气,问:“这样呢?”

    “还不错。”

    于是他就照着这个力度慢慢替她揉按缓解。指尖触摸在少女温软细腻的肌肤上,暖热的体温与熟悉的温柔宁静感也同样不断回馈给他,细细密密,爱不释手。

    偶尔,他会状似随意却缓慢地抚过叶晚秋露在衣领外的那截纤白脖颈,隔着柔软的肌肤感知到她的心跳。长发下面有轮廓明显的脊骨线条,一直没入到衣衫深处。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滑入进去几分,克制在暧昧与冒犯的边缘,挑出一缕被衣领磨乱的头发。那上面也有她的体温,就缠绕在他的指尖上。

    叶晚秋随手伸过去摸了摸,只当是自己头发乱了,所以哪吒顺手帮她整理,也一点没躲闪。

    如此安静,如此容许。

    哪吒垂眸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抚摸过她的发丝,鬓角,眉尾,眼睫,然后是微微抿起来的嘴唇。

    她躺在自己腿上毫不反抗的样子,很像收拢翅膀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让人恍惚间会生出一种想要将她捕捉起来,永远捧在手里的妄想。

    就像自己幼时,每到春夏季节,不管是在陈塘关,还是在他与太乙共同云游历练的其他地方,孩子们总是很热衷于去捕捉蝴蝶。

    人性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与独占欲是天生的。

    纯真又可怕。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这么爱抓蝴蝶。

    但他现在懂了。

    “说起来,三太子怎么会这个?”叶晚秋有些好奇。

    哪吒回过神,低声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沉淀成一种深灰色的柔和:“以前娘亲也有劳累了就头疼的毛病。我就朝师父学了这个。后来她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替她按一下,让她舒服些。”

    他生在人间短短七载,所学会和感受到的大部分温情都来自于殷素知。

    叶挽秋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翻身看向哪吒。有发梢轻轻扫弄在自己脸上,扑鼻而来的莲花香。她伸手去弄,却意外和哪吒的手碰到一起。

    两人都愣住。

    叶挽秋尴尬地眨眨眼睛想将手收回来,却被对方忽然握住。

    少年的手指修长而干净冰凉,指骨凛硬,从指尖处一点点捏住她揉进掌心里,充满沉默而不加掩饰的珍惜。

    她整个人呆愣住,一时间想不出该做有任何反应。

    只有胸腔里的心跳正逐渐变得接近失控的激烈,敲打在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躯壳上。尔后又不断透过手指与肌骨,回响在哪吒原本空荡一片的心口处,急促得像是要在那里开出无数热烈的花朵。

    恍惚间,叶挽秋有种感觉,似乎这短短的片刻被拉长成一百万个永恒的瞬间。她站在那双清黑凤眼化作的深渊边缘,稍一动弹就会彻底陷落进去。

    就像……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梦中的诡异预言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还有那个问她是否是自愿来见自己的红影,看不见脸的白衣少年。

    她瞬间再次被这个梦击中,几乎是接近慌张地挣扎着站起来,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

    两人分开的刹那,原本充盈到诱惑的安宁感瞬间大打折扣。

    哪吒握着混天绫看向她,漆黑眼睛专注到接近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好像看着硬生生从自己最脆弱血肉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失去了心跳的胸腔里,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空洞感,又开始尖叫着在他耳边怂恿:“找回来……填进去……”

    “呃,我差不多好了,谢谢三太子。”叶挽秋被他看得浑身冷汗都冒出来,手腕和腰间还拴着混天绫,怎么弄都解不开。

    哪吒没有说话,只轻轻一收,让混天绫松开她。

    绯红薄艳的纱绫立刻飘散开,柔柔一层盖在她头上,将整个视野都蒙上一层暧昧又朦胧的红。

    “仙箬。”他开口喊她的小字,从神情到声音都格外冷静,只是视线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过,“你是真的不记得从三危山那日回来,我们发生了什么?”

    啊?

    叶挽秋掀红纱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将它放回去。她莫名觉得,这时候还是有点什么东西挡在两个人中间比较好。

    虽然哪吒此时看上去和平常好像没什么两样,但她就是感觉对方很不对劲,更不敢随便回答记得或者不记得。

    良久到凝固的安静之后,垂在她眼前的红纱忽然波澜一下。那是被系在另一头的人蓦地站起身来走向她。

    叶挽秋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哪吒已经隔着层轻薄近无的混天绫,低头向她吻上来,浓烈的冷甜莲花香瞬间侵占她的全部呼吸。

    鲜红绫纱在他们之间隔出一道暧昧光影。

    她像一个盖头未掀的新娘,被钟情于她许久的少年新郎拥入怀中,缠吻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