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试炼

    六界全书有记载,

    “……又有奇山,名唤风祁,位于人间云川以南五百里, 毗邻上古时代与冥府接壤的噬魂之地息灵峡。两处山中皆生异植,嗜吃活物, 妖艳无方, 其附近多藏金玉灵参, 珍宝奇多。

    玉霄元历十万两千七百年春,妖界一举吞并精, 怪两族近一半疆域,实力空前繁盛, 遂大肆毁坏结界, 屠戮人间。青灵帝女叶盼春为护百城人命, 力竭而死。后神界派中坛元帅带兵下界,与其交军于息灵峡东,斩杀少君,清退妖族。

    后冥府查证, 妖族少君亡魂并未入轮回, 下落不明。

    玉霄元历十万四千六百年一十二年冬,南极长生大帝遗失六斗转命灯, 至今未找回。”

    因此, 叶挽秋接受试炼的地点就在风祁山, 使命是带回七十年前被妖族盗走的六斗转命灯。

    听到太乙这么说,哪吒首先想到的便是:“妖族蛰伏千年盗取转命灯,是为了他们的少君?”

    之所以会如此猜测, 是因为当年击杀妖族少君燎渊的正是哪吒。而他也记得,燎渊尸身所在之地就是风祁山。

    只是当年因为战局紧张, 他又一人独对妖族精锐。所以在一□□入燎渊心脏要害,将其打落云端后,哪吒并未来得及亲自确认燎渊是否已经彻底灭亡,也没将此事作为战功上报。

    后来还是妖界传来消息,说少君燎渊被哪吒所杀,妖族势必复仇。

    如今听到六斗转命灯出现在风祁山,且该地界人傀与妖族生灵活动逐渐频繁,哪吒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年神器失窃与少君燎渊的关系。

    太乙微微颔首答道:“所以这次天帝指派你作为仙箬那丫头的监审官。一是因为按照历来规矩,凡试炼者,皆须指派一高位神灵做其督查,以确保试炼公正,不得弄虚作假,如有意外发生也可作证。”

    “二是因为南极长生大帝日前传信提醒。既然转命灯已经泄露气息被找到,那就说明使用者即将达成逆转生死之终果,所以风祁山附近隐有妖灵聚集之势。天帝与长生大帝担忧,取不回六斗转命灯事小,人间即将遭难事大,所以来找我商议,都觉得此番由你去做仙箬的监审官最好。”

    “你不可插手帮助或阻挠她的试炼,只管同行旁观即可。但若妖族真的在此期间突然发难,有你在,相信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弟子明白。”

    哪吒说完,很快起身告别师尊回到神界军营天帅府,又召来几位将军交代他需得下界几日。

    “风祁山有妖灵活动痕迹,也是青灵帝女此番试炼的地方,本座会作为监审官同行。你们留在这里,让全军随时待命。若有风祁山有异动,遵本座军令,即刻下界。”

    “末将领命。”

    一切准备就绪后,哪吒离开神界来到人间百花深外,沿着遍地繁花来到重时宫门口。

    今日守着宫门的是一只名叫狙如的妖兽,还有几个名唤木客的精怪。

    他们正聚在花丛里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完全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哪吒走过去,伸手正欲拨开面前花叶繁茂到拦路的红山茶,忽然听见其中一个木客惊叫着:“什么?!负责监察帝女姐姐试炼的居然是三太子?!”

    “天哪天哪,哎哟——”另一个木客精怪当即苦着脸叫唤起来,“怎的是三太子啊?我听说,三太子在九重天训练天兵时可就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毫无人性。别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只要入了军营,那就是半点情面也别想讲……”

    说着他还打了个抖。旁边和他长得差不多模样的木客则补充:“要不三太子怎么能带着神界兵将常胜于各方战场。可是……帝女姐姐这次试炼,怎么会是三太子监察啊?”

    “对呀,他是天军元帅,不应该整日里忙得不行吗?”狙如也觉得好奇,同时动了动鼻子,顿时感觉祖传基因觉醒,浑身毛都炸起来,“这是哪里来的莲花香……”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冰玉相击般的清冷少年音:“是忙。但这点空闲还是能抽出来。”

    哪吒从那团艳红山茶花背后走出来,看着面前几个跟触电了一样,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妖兽精怪,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只问:“帝女在么?”

    “回,回回回三太子……帝女结界……结姐……姐,应该马上就好。”狙如努力捋顺着自己很是不听使唤的舌头,“请,请跟我来。”

    他迈开步子,同手同脚地朝前走着,将哪吒带到了重时宫正殿。

    此时,叶挽秋正和青川君边说着话边走出来,周围还跟着其他几个孩子。

    蓦然看见台阶之下的哪吒,她愣了愣,好像没想到对方会提前来,旋即又笑着朝他福身道:“三太子来得好早。”

    “交代完他们以后,左右我也无事,就先过来。”哪吒说着,朝青川君抬手行一道简礼,“见过青川君。”

    他点点头,又担忧地拉住叶挽秋的手:“万事小心为上,其他都是次要。”

    “知道了爷爷。”叶挽秋笑着安慰,“你都唠叨一万遍了,我记得呢。”

    “去吧。”

    “帝女姐姐早点回来啊。”周围的小妖怪们可怜巴巴望着她。

    “顾好自己。”叶望夏伸手为她整理一下滑落出来的一缕碎发,“我们在家等你。”

    “阿姐肯定没问题的。”叶留冬拉着她的手,嘴上说着放心,手上却完全不肯松开。

    “好了好了,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她抽出手来,按在叶留冬头上揉了揉,挥手同家人告别。

    路上,叶挽秋主动朝哪吒问:“风祁山中出现六斗转命灯的气息,是不是意味着妖族想要集结兵力,在此入侵人间以做蓄力,然后直攻神界复仇?”

    哪吒侧眸看向她,听到她继续说:“不然只是一个试炼而已,天帝没道理会让三太子来亲自监督。怎么想都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她倒看得通透。

    于是哪吒也没隐瞒,直接将太乙告诉他的话也原本告诉了叶挽秋,并补充:“帝女只管专心完成试炼,妖族若真来也无妨。”

    真来也无妨。

    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狂横的话,倒还真符合他中坛元帅的个性,怕是整个九重天也找不出这般的二三个来。

    叶挽秋这么想着,原本还有些提起的心也不自觉放下许多,顺便随口开玩笑道:“那就先感谢三太子辛苦下界来帮我保驾护航了。”

    话音落下片刻,她没听到哪吒有任何回答。这才想起,以哪吒这样边界感和戒心都极强的个性,想来是不喜欢别人同他这样越界开玩笑的。

    于是,她又改口解释道:“我刚刚只是随口乱说。我知道三太子此番下界是奉天帝之命前来防范妖族,跟我没关……”

    “谢礼呢?”仍旧是平静淡然的语气,却是顺着叶挽秋方才的玩笑格外自然地接下去,也打断了她没解释完的话。

    “?”

    叶挽秋略微讶异地转头看着他,没从那张过分昳丽的漂亮脸孔上瞧出多少明显神色来,便也附和着假装皱下眉尖,却又忍不住笑着答:“这还没开始呢,三太子怎么先问起谢礼的事了?”

    “得先知道谢礼是什么,才能掂量这番感谢到底诚意如何。”哪吒淡淡道。

    “可我刚才出门得着急,没带什么东西呀。”

    “你可以先欠着。”

    “三太子是在教唆我赊账吗?”

    叶挽秋故作惊讶地眨眨眼,笑容明艳,清黑杏眼狡黠灵动:“那我这样算行贿监审官帮我作弊吗?你不会转头去天帝面前告我一状吧?”

    “那要看你给的是什么了。”哪吒仍旧面色不改。

    “看来我得送上个最让三太子称心如意,求之不得的稀罕宝物,才能让你舍不得把这宝物交上去。”叶挽秋思考须臾,虚心求教道,“那请问三太子,你现在最需要又还没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我试试看能不能上九天下黄泉,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给你找来。”

    这便是根本不可能的玩笑话了。

    毕竟以他天军统帅的极盛声名与地位,还有师从太乙天尊又有几位古神在神界的势力,想要什么得不到。

    所以叶挽秋说完也没当回事,只低头左右看着云端之下的山川城镇变化,好奇他们现在已经到哪里了。

    目光偏移间,她偶然看到哪吒刚好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收回望向自己这边的视线,然后听到他说:“那就算你先欠着。”

    能这样句句回应她的随口调侃。叶挽秋了然地笑起来:“看来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错。”

    有吗?

    哪吒自己没这么觉得。

    他回想起晨间,太乙将他叫去,告诉他这次被天帝指派去人间,担任叶挽秋晋神试炼监审官的神是他。

    哪吒也没多问什么,只略微诧异一瞬便答应下来。

    这下换做太乙愣住了。

    他将涌到嘴边的劝告与解释都暂且咽下去,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哪吒:“你向来最不喜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费时间,这次答应得倒爽快。看来是今日心情不错?”

    原本太乙还觉得,至少要等自己说完这次派他去风祁山,其实更多是为了防范妖族趁机肆虐的实情以后,他才会点头同意。

    听到师父这么说,哪吒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得很快这件事,漆黑凤眼略不自然地眨了眨,解释道:“她帮过我好几次,又是青川君的继承人。且师父与青川君向来甚为交好,我答应也是应该的。”

    这番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太乙笑着,心里起了逗逗自己徒弟的心思,便故意说道:“那便好。左右仙箬已经能出百花深了,往后你们俩遇见的机会便是只多不少,多熟悉熟悉也好。”

    按照他对哪吒的了解,每次这种时候,哪吒总会面无表情回一句“没必要”,“算了”之类提前划清界限的话。

    但这次,少年只是安静坐着,什么也没说。

    他那时候在想,早知道是自己去做她此次试炼的监审官,就不用多此一举写封信过去祝愿她一切顺利了。

    反正整个过程他都会亲自看到的。

    而之所以会那样做,只是因为……

    哪吒回忆一下当时他自己的想法,发现找不到什么很清晰客气的缘由。

    只是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就紧跟着想到了,然后就写了信让人送过去而已。

    又过了快两炷香的功夫,他们终于来到风祁山下的一处小镇上。

    考虑到这是在人间城镇试炼,以寻找六斗转运灯为目标,最好也将自己化作与普通凡人无异的低调装束。

    于是叶挽秋运起灵力,隐去眉间红莲印与自身灵识气息,为自己换上一身雪白色的宽袖纱衣,发系雾白丝带的素净装扮。

    再看向哪吒时,他也已经掩去神明本相,化作一个身穿束袖红衣的清美少年。混天绫收条精致红绳,将他满头的垂长黑发扎束而起,色彩浓艳惹眼,流动如霞。

    乾坤圈缩小成一只正金圆镯套在他手腕上,将神族气息严实锁住,连带着那缕标志性的莲花香气也消散不见。

    就是这张脸……

    叶挽秋打量着他,感觉就算抹去了脸上神纹,这张脸也实在很难和低调两个字扯上半毛钱关系。

    哪吒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懂了她欲言又止含在嘴里没说出口的调侃,倒是没有习惯性直接无视,反而很快回之以“五十步和一百步,谁也别说谁”的淡淡眼神。

    叶挽秋微微睁圆眼睛。

    今天东海底下的水晶龙宫是又被谁搅塌了,还顺便把龙王砸成个半身不遂了吗?

    他心情这么好?

    早知道她出门前该到处打听下八卦的。

    “走吧。”哪吒没再看她。

    “好。”

    也许是因为靠近大山的缘故。虽然今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但这座镇子却始终被淹没在山体的庞大阴影里,半点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

    走进去时,叶挽秋发现这里有些冷清,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街道上只能看见牵着牛羊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几个孩童,许多摊铺都关闭着没有开业。

    放眼望去,竟然没见到任何青壮年,这就是让叶挽秋觉得奇怪的地方。不知道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去哪里了?

    她到处打量着周围的建筑,希望能赶紧找到这里的地仙祠,将当地的情况都打听清楚。

    这是神冥两界惯用,以及爷爷青川君教她的办事方法——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找地仙弄清楚基本情况。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在镇上绕了许久也没找到有地仙祠。

    按照凡间修建庙宇皆有风水方位讲究的习俗,叶挽秋来到本该是最合适修建地仙祠的地方,却只看到了一座建得颇为气派的新庙。

    只是打眼望去,这庙宇建得着实奇怪。

    虽然也是按照一般神庙规格修建,但门廊屋顶所画图腾皆与常见的祥瑞灵纹毫无关系,反而显得格外狂乱扭曲。立柱上雕刻着的也不是祥云或灵兽,而是一些混沌的气流,半遮半掩着表情癫狂的人,妖,或者鬼怪。

    高高的屋檐下悬着块丈余长的牌匾,写着“季祖公庙”。

    “这是什么庙?”叶挽秋抬头看着那牌匾,眉心轻皱,“季祖公是哪路……”她看着庙外的阴森雕饰,实在说不出神仙这个词。

    “这应该是当地某个大家给自己祖先建的阴庙,用来庇佑镇民以及后世子孙。不过一般而言,阴庙不应该建在这种地方。”哪吒说着,目光在那些诡异的雕饰上停留片刻,“可能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我们进去看看。”

    穿过无人看守的大门,他们来到庙宇内部。

    里面极为空旷,也没有其他路,遍地无光的黑暗里只有一道画满人群朝拜妖灵的怪诞壁画。两旁立着一排两人合抱那么粗的高大立柱,在暗淡模糊的视野里,犹如一群沉默僵直的鬼影。

    叶挽秋还想走近过去,将那些画面看得更清晰。眼前的墙壁忽然泛出层层波澜,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里面出来。

    她后退一步,下意识侧身想要拉着哪吒朝旁边躲起来。

    却没想到,他也同时朝叶挽秋伸手想拉开她。于是两个人毫无防备地,以一种扳手腕的姿势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

    只可惜情况不允许,否则就冲这突如其来的默契与兄弟般的友好姿势,她真觉得这要不当场拜个把子简直说不过去。

    熟悉到心悸的柔和安宁感,在接触到少女柔软肌肤的瞬间淹没过来。哪吒显然也愣住了,手臂随之僵硬一瞬,但只是极短的眨眼间。

    然后,他半点犹豫也没有就保持着这个奇怪的握手方式,将叶挽秋扯进了一旁的黑暗里。

    回过神来后,她发现自己正背靠着石柱,视线平抬,极近之处便是少年规整紧扣着的衣领,以及线条清晰的喉结。

    松开手的时候,一冷一热两种温度的指尖无意间相互碰擦而过,带来的细微痒意像是有花朵绽开吻在手指上,弄乱了她原本平稳的心跳。

    而哪吒则迅速收回手,略微拉开和对方的距离。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喉结滑动的动作格外明显。

    从壁画里走出来许多人,逐渐站满了整个空旷大厅。

    叶挽秋和哪吒背对背站着,仔细看了看出来的人,发现绝大多数都是穿着粗布短衫的普通百姓。他们围聚在四周,面色各异。有的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有的则满脸悲悯,忧心忡忡。

    中间站着的几个明显来自富裕大家,衣着也相对考究华丽得多。

    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伸手示意大家安静。跟在他身边的家丁则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旁边还躲在母亲身后啜泣不已的少女,呵斥她不许再哭,好好听季当家说的话。

    “不然小心下一个被送去结神婚的就是你。”家丁这么低声冒出一句,顿时将那少女吓得脸色惨白,咬着自己沾满泪水的衣袖不肯再出声。

    什么“神婚”?

    叶挽秋心里疑惑着,听到那当家的开始说话,声音却透着种无端的虚弱,好似随时会一口气吊不上来似的:“今日神婚已成,谢谢各位父老乡亲前来送亲。有了这场神婚,咱们又能有几年安生日子可以过,也能去山上开金采玉,维持生计了。”

    听完这句话后,叶挽秋先是愕然,同时也隐约猜到什么,心里极为不舒服。

    而哪吒则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什么最让他厌恶的东西,眉峰骤压间,眼神顿时变得沉冷至极。

    神婚,安生日子,维持生计。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也许和几千年前的陈塘关一模一样。

    眼见这群人逐渐离开,叶挽秋率先走出来。

    她看着那壁画中央的妖怪已经将眼睛重新闭上,便也学着刚才那位季当家的动作,依次按下壁画上的几处地方。

    果然,妖怪的眼睛再次睁开,壁画开始再次波澜起来,慢慢变做一个旋涡模样的通道。像极了妖怪张大的嘴,随时准备吞噬前来自投罗网的人。

    他们走进去,见到里面已经又是另一层空间。

    而原本应该出现在外面的地仙祠,却赫然矗立在眼前的遍地荒芜之中,被一堆枯树干草与隐约可见散落其中的白骨包围着。

    也许是刚举行过神婚的缘故,这里到处都能看见人间成婚时才会用上的爆竹、鲜花,尚且干净的老旧囍字剪纸铺了满地。更多的则轻易能看出来是许久之前撒上去的,已经快和泥土化作一体的腐烂深红。

    囍字剪纸从地仙祠门口,一直蜿蜒蔓延到叶挽秋他们所站在的地面上,猩红如一条血化作的河流。在如此天光浑浊,死寂荒凉的地方流淌着,触目惊心的可怕。

    “地仙祠怎么会在这里面?”叶挽秋觉得不可思议,跟着哪吒一起朝里面走进去。

    两人微微抬起的手中,一边金环嗡鸣,一边纸偶飞舞。

    “这是妖族的破境术,能将人或物从原来的空间里隔绝开。”哪吒解释。

    “有这种法术在这里将地仙传信阻绝,那想必妖族已经在这里活动很久了。怪不得我们都是在六斗转命灯气息泄露后才发现这里不对劲。”没有了地仙的及时通报,神界和百花深都很难发现这里的异常。

    说着,叶挽秋又说:“我先去找这里有没有他们刚才说的那个女孩。”

    “我去找地仙。”哪吒回应。

    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查与阻止妖族暴.乱,找到地仙问清楚情况只能说是他和叶挽秋都会做的事。

    若妖族没有什么太大动作,那接下来的其他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不过同时,哪吒心里也很清楚。这么些年过去,原本驻守在此的地仙大概是早就找不到了。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在寻找一周也没有发现地仙踪迹后,哪吒倒也只觉得意料之中。

    眼前的祠堂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坐在神位之上的不再是宝相庄严的地仙,而是半面人脸半面妖相,眼冒绿光,手骨残缺,嘴角挂着阴森笑意的妖灵。周围还簇拥着一群同样面目怪异的鬼怪。

    哪吒仔细看了看这塑像,认出其雕刻的是一种名为变婆的妖灵,是由人死后的尸体所化来。但这神态,似乎和普通变婆有些不太一样。

    因为一般而言,变婆只会在钻出棺材的短短几天时间内还保有神智。然后很快就会边做痴痴呆呆的长毛怪物,最后甚至化作熊或老虎之类的野兽。

    可眼前这座变婆像却看上去神志清醒,甚至饱含阴郁怨气。

    哪吒打量着它,走近一步。变婆像骤然传来一声轻响,是脖子那个地方。

    察觉到情况有变,哪吒迅速退到一旁暗处等待。

    伴随着点在供桌上的香油灯终于燃尽熄灭,半妖面半人面的变婆开始不断扭曲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死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浮出两团阴冷绿光。原本整个由石头做的身躯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手脚并用地从神台上爬下来,姿势诡异如一只庞大而残疾的蜘蛛。

    紧接着活过来的,是周围朝拜着她的众多木偶鬼怪。

    它们身上穿着迎亲红装,手里提着贴有大红喜字的红灯笼。团团青色鬼火在笼中亮起,不断在里面上下浮动着,青红交织的光影晃动波澜。

    它们脸上涂满惨白细粉,挂着画上去僵死的恐怖微笑,没有眼皮的眼珠黑漆漆地望着前方。嘴唇深红发黑,笑起来时直直咧开到鬓角,喉咙里发出的每一道声音都像是有几十个男童女童在齐声尖叫:

    “神明接亲,生人勿近。”

    第三十二章、神婚

    叶挽秋在花轿里找到那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女时, 她正被铁链捆着手脚,嘴里塞着红布,满脸泪水又惊恐地拼命挣扎着。

    她运起灵力。白金光辉凝做薄刃, 几下便轻易挑断那些沉重镣铐。

    接着,她取出少女嘴里堵塞着的红布, 安慰道:“没事了, 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少女惊魂未定地死死抓着她手臂, 整个人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全靠叶挽秋扶着她才能勉强起身。

    她睁大眼睛, 眼神涣散而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白衣美人,嘴唇颤抖:“救……救我?你是……你是谁?”

    话音刚落, 少女忽然看到面前出现的东西, 顿时尖叫着抱紧叶挽秋, 口中语不成调地反复呢喃:“它们来了……它们来了!快跑,你快离开这里!”

    叶挽秋回头,看见两排身穿红装的木偶鬼怪正朝花轿跳着靠近过来。

    它们手里提着红纸青烛的灯笼,跃动的光影让木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恐怖。没有眼白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脸上笑容阴冷。开裂过度的僵死弧度像是用刀将嘴角割开形成的, 嘴里发出无数个孩童扭曲在一起的凄厉尖叫。

    队伍末端,隐约还跟着什么。像人, 但又有着极其强烈的非人异类感。

    “神明接亲, 生人勿近。”

    “生人勿进!”

    这是什么东西?

    看着不像妖或魔, 怨气和死气都这么重,倒更像是鬼怪一类的。

    叶挽秋连忙挥出灵力抵挡,同时唤来一群纸偶让它们守在少女身边:“你躲回花轿里去。”

    说完, 她迅速放下轿帘,周身白金光辉缭绕。

    无数花鸟纸偶轻盈飞舞而出, 密集绕护在她身边,灵活游窜着打乱了面前鬼怪的队伍,限制住它们反抗挣扎的动作。

    雪袖轻扫间,木偶手中灯笼的青色烛火一一熄灭。它们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开始没头没脑地乱冲乱撞。叶挽秋手中凝起灵力,动作干净利落地削断了木偶的头颅。

    剩下的木偶则继续摸瞎着朝花轿扑去,尖叫着要取抓轿子里的少女。

    凝固着撕裂般诡异笑容的脸一张张拥挤在花轿外,七八只手掀起轿帘想要往里钻,被叶挽秋留下的纸偶不断攻击着退出去,却也始终不肯离开。道道摇晃鬼影漂浮在帘子外,孩童此起彼伏的叫声听起来阴凄可怕。

    少女缩在轿子里不断哭喊着救命,被一只忽然从旁边窗帘外伸进来的惨白手臂掐住喉咙,硬生生想要将她朝外拖。

    她痛苦地扭过头,几乎和那张眼珠漆黑,笑脸血红的鬼脸鼻尖碰鼻尖地贴上,差点吓得昏死过去。

    这时,一道霞红灵绸忽然从外面游进来,拴住那木偶鬼怪的脖颈轻轻一收。面目恐怖的头颅顿时应声断落下去,手臂也被红绸绕着扯断成几节。

    少女捂住脖颈,双眼发黑地朝后躲避,满脸眼泪,狼狈至极。

    她看到外面似乎起了层火光,紧接着所有扭曲怪笑的鬼影都消失不见。空气里散开一层淡淡的,像是夏日清荷但又如霜雪冰冷的莲香气息。

    轿帘再次被轻轻掀开。她惊恐万分地抬起头,一声惨叫被紧绷过度的情绪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脸色煞白。

    花轿外站着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鬼怪,而是一个红衣乌发,玉面朱唇的绝艳少年。

    他很快打量少女一遍:“有受伤么?”

    少女直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连摇头都忘记,也做不出任何反应,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但看上去身上应该是没有伤口。

    “待在里面,安全了再出来。”哪吒说完,放下轿帘,回头看着周围地上满是被叶挽秋解决掉的木偶鬼怪残骸。

    最后还剩那只变婆依旧活着,被无数纸偶涌上前,死死压制住全部动作,覆盖在那畸变的扭曲身躯上,像是被缓慢埋进了一座洁白无瑕的坟墓。

    眼见那变婆还在吼叫着试图挣扎,叶挽秋唤出雪焰准备一刀了结对方,却在刚将雪焰拔出鞘半寸时便又改变主意。

    随着雪焰迅速收回鞘内,淡红光辉短暂闪过,却仍然引得紫焰尖枪感应并共鸣一瞬。同样色泽的神光主动缭绕在哪吒手中,被他很快握灭回去。

    他看着叶挽秋翻转手腕,用刀身敲断变婆几处关节,令它无法动弹,只能被纸偶禁锢在原地。

    裹着刀鞘的剑锋直指变婆的喉咙,叶挽秋垂着眼睛注视着它:“你并非什么修炼多年的大妖,能使用破境术将地仙祠藏起来,又夺其位要求以凡人少女做新娘,想必不会是你自己单独就能做到的。说,背后帮着你的主使是谁?”

    变婆瞪着眼睛看着她,这才明白她刚刚原本可以轻易杀了自己,却又忽然半途收手的原因。

    见这妖怪还嘴硬不肯回答,叶挽秋毫不犹豫便调转雪焰打在它胸口处。清晰的骨骼破裂声传来,淡红神光从刀鞘精细花纹上燃烧起来,眼看就要蔓延到它身上将它整个点燃。

    发现死到临头,妖怪终于松了口,慌乱而恐惧地大喊起来:“是山主让我接亲的!他每隔几年就会让季家人找来一个不同命数的凡人女子,让我在此接亲,接去做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为他接亲,然后我就能自由了,我就能解脱了!”

    “解脱?”叶挽秋皱起眉,仍旧神色警惕地看着它,“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被迫的?”

    “我只要接来下一个,就好了,就解脱了……接来下一个……下一个……”变婆胡乱不清地喊着。

    叶挽秋略微思索须臾,从它破碎的言语中猜测道:“你被山主困在这里,只要给她接来下一个新娘,你就能解脱?”

    她指着地上泥土里层层叠叠的腐烂剪纸:“你看看这地上,满是这些东西。想必被接去献给山主的凡人女子早就不止一个了,可你一直都在这里,你被他骗了,难道你没发现吗?”

    说完,叶挽秋又隐约泛出几丝同情,猜测也许是变婆根本无法法抗那个所谓的山主,所以才不得不为他接去一个又一个的新娘。

    她叹口气,正准备询问那个山主到底是谁又所在何处,却听见变婆回答一句:“我没有……我没有接到其他女子,我睁眼在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我没有接到。”

    没见过其他女子?

    叶挽秋愣了愣,又低头看着地上的红纸,旁边的大红花轿,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变婆不止一个。”哪吒提醒,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格外不好的事。

    她看着哪吒安静片刻,回想起变婆这种妖灵的由来,于是缓缓转头重新看着面前的怪物:“你生前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让变婆愣住了。它呆在原地,半晌发不出声音,只知道重复:“接亲给山主,我就能解脱了。”

    叶挽秋收回雪焰,伸手挥开那几只覆盖在变婆脸上的纸偶,仔细端详着她尚未妖化的半张脸。

    旁边则传来一个包含颤抖的柔软女声:“阿萱?”

    她回头,看到那穿着婚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出花轿,满脸害怕又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被纸偶死死压制着的怪物:“阿萱,是你吗?”

    “你认识她?”哪吒问。

    “阿萱——!”少女哭喊着跑过去想要抱住对方,被叶挽秋眼疾手快地拽回来。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变婆那半张人脸似乎有所动容,眼中既是茫然,也是悲哀。而另外半张妖面则更加凶神恶煞,恨不得将眼前少女活剥生吞的狰狞。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挤在一张脸上,看起来怪异又扭曲。

    “阿萱姐姐!你是阿萱姐姐!”少女一把抓住叶挽秋的手跪下来,不断磕着头,“她是我年幼时期就在一起的好友,三年前被选中做了神婚新娘,换得镇上一段时间的太平生活。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没想到……”

    她边说边看向变婆那半张熟悉的脸,当下泪水涟涟,又紧跟着磕头哀求道:“求仙子……求两位上仙救救我的朋友,救救她吧,求求两位上仙!”

    听了她的话,叶挽秋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每隔几年,这里就会选择一名特定命数的妙龄少女去献给山主结神婚。

    也许是拿走了需要的东西,也许是做了别的什么。这些少女在婚礼以后又会被杀死,尸体化作变婆复活,成为接引下一个神婚新娘的妖怪。也只有在找来下一个新娘以后,上一个变婆才能得到解脱。

    想明白这点后,叶挽秋顿觉怒火中烧。而哪吒则略微晃神几秒,耳边隐约又回响起几千年前陈塘关海祭时,那些高喊着“用奴隶的血肉来换全城风调雨顺有什么不可以”的刺耳话语。

    他眨眨眼,很快抹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

    再次抬起视线时,哪吒看向叶挽秋,能明显察觉出来她被这番真相惹怒到。

    但她还是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先安抚着少女将她拉起来,然后告诉对方:“你阿萱姐姐已经化作变婆妖身,那就意味着她作为凡人的肉身已经死去。如今留在这副身躯里的,也只是她一直未散的执念残魂而已。我……确实救不活她。”

    少女痛哭出声,仍旧不死心地抓着她的手:“那她魂魄残缺,若是入了地府,是不是也没有办法重新转生成人了?”

    叶挽秋抿住嘴唇考虑片刻,旋即做出决定,准备朝哪吒说出她想要带着阿萱去冥府的打算。这势必会耽误试炼的进程与时间,但叶挽秋觉得这都不重要。

    她不可能看着一个原本无辜的魂灵,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没想到,在和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哪吒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并主动开口:“我会让黑白无常过来一趟,请他们帮忙找到这个女子的残魂,重新融合稳定以后再入轮回。”

    叶挽秋惊讶地看向他,正疑惑他为何会在试炼中帮自己,又听到他补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默默看着对方良久,忽然回想起在之前那些梦里,在哪吒过去的回忆中,陈塘关也曾经发生过无数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也许正是这种过于残忍的相似,让他愿意主动帮忙。

    不是以插手试炼的方式,而是以他的个人意愿。

    “多谢三太子。”叶挽秋抬手行礼道。

    “三太子……你是,你是哪吒三太子?”少女呆呆重复着,又想要跪下来感谢,却被混天绫轻轻擦过膝下示意不用。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听到哪吒说:“我们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多少,能都说出来么?”

    少女用力点点头,说自己本名方茹,是这小镇上一家玉器师父的长女,家里还有一对弟弟妹妹。被选中做神婚新娘是两天前的事,她在惊恐之余也尝试过逃跑,但都失败了。

    “他们说……如果我不做新娘,那山主就会发怒,大家就都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了。我……我不想让镇子有事,可我……可我也不想做什么神婚新娘……”

    “他们?是指这个季祖公庙里的人吗?”叶挽秋问。既然地仙祠被藏在这座庙里,那所谓山主的事怕是和建立这座庙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是他们这样逼迫你?”

    “不止。”方茹抓紧衣袖,眼神空洞,“所有人都这么说。只要有一个新娘送出去,山主就会赐予全镇人安宁,大家就能继续安居乐业下去……这样的牺牲是为了所有人,也包括我的家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哪吒一直看着她。朦胧间,方茹的模样,似乎和曾经那个没能被他救下的陈塘关少女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听了他的话去女娲庙里躲避海妖,却被城内其他人闻讯赶去,亲手拖出去活活打死,只为平息海妖愤怒而换取平安的少女。

    那个被他护佑着几经转世,如今成为他行宫知客的少女。

    “山主是谁?”他冷冷问。声音不大,却绷着令人胆寒的怒意,听起来格外有压迫力。

    方茹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爹娘说,山主是这风祁山的神主。只有得到神主允许,大家才能进山采药,拾柴,寻找玉石做生意。我们这里的人,都是靠着风祁山的一切才能生活。”

    “所以当这个所谓的山主提出要少女做新娘时,大家也不敢反抗。”叶挽秋厌恶地颦起眉头,“这个陋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之前就有了,之前大约二十年举行一次。”方茹怯怯道,“只是最近几十年也不知道怎么了,间隔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大家都很害怕。可季家主说,为了全镇百姓的安宁生活,我们只能满足山主的要求。”

    由来已久的传统。近几十年突然开始变得频繁。

    叶挽秋想起一千多年前被杀死在此的妖族少君燎渊,以及七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六斗转命灯,当即意识到这其中缘由。

    由于六斗转命灯属于神族法器,妖灵难以驱使。而凡人的魂灵是由始祖神女娲所造,也是六界之内最特殊的。

    于是为了用转命灯复活他们的少君燎渊,妖族以全镇人的安宁作为威胁,索要这些有着特定命格的少女,并拿她们去做转命灯的灯油。

    再结合六斗转命灯气息暴露这点来看,这位妖族少君怕是已经复活在即。

    “季家为什么要建这座庙?”哪吒又问,“他们和山主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镇上的大家族,掌管着镇上全部的玉石生意,又富又贵。我爹也为季家做了一辈子的玉器活。所以一直以来,镇上但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请他们主持公道。建这座庙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只听我爹说一开始是为了供奉季家先祖。后来,这里也成了季家向山主上香祈福的地方。”

    “那你们镇上的其他人有见过山主吗?”叶挽秋问。

    方茹摇摇头:“只有季家家主能有面见山主的资格。我们……大家其实想要的就只是好好过日子而已……”

    说着,她忍不住又哭泣出声,然后表情惊慌地抬起头:“三太子,上仙。虽然这次你们救了我,但……婚礼被毁,若是山主发怒降下惩罚,还伤害到其他人,那我……”

    “这不是可以把你送去做祭品的理由。”

    叶挽秋打断她的话,态度坚定:“没有人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生活的安宁,而理所应当要求无辜之人为其不断牺牲性命。不交出新娘就要降下惩罚,那说明这个所谓山主就是个贪婪嗜血,残暴不仁的怪物,是造成所有伤害与错误的源头。你是受害者,不应该有任何自责。”

    她的话让方茹眼神短暂明亮一瞬,但又旋即空洞起来:“可我不想看到镇子而因此出事……我不想我父母也……”

    “不是‘因此’。”

    叶挽秋既是纠正,也是劝导:“这个镇子会发生这些事,百姓的生活会朝不保夕,始终没有真正放心的那天,是因为有那个山主的存在。他才是唯一根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也只有彻底解决了这个根源,你们才能真正好起来。”

    哪吒微微侧过头,安静看着她,点墨凤眼里神情专注。

    这话与她曾经在哪吒梦里,对他一字一句认真执着地说“造成陈塘关所有灾难的是东海,不是因为他想要反抗”的时候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别担心。”叶挽秋安慰着明显还面带忧郁的方茹,“我一会儿先送你回家,然后再去季家问清楚,那个所谓的山主到底在哪里。”

    说完,她又转向哪吒,意料之外地和他目光相撞。

    哪吒愣一下,再想转头已经太迟,但还是眨眨眼睛,将注意力从叶挽秋身上移开,平静道:“我叫冥府的人过来,你们先走。”

    叶挽秋点点头,扶着还朝阿萱依依不舍望着的少女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了三太子!我们天黑以后在哪里见面?城门口?”

    “不用,你继续去完成试炼。”哪吒专心于将阿萱的残魂从已经妖化的怪物身躯里分离出来,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知道怎么找你。”

    啊?

    知道怎么找她?

    叶挽秋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没细想太多,只回应道:“那我们先走了。”

    她带着少女离开这层被隐藏起来的空间,又从后门偷偷溜出季祖公庙,一路往家里走。

    路上,方茹始终心有愧疚,对于自己被救的事又感激又担忧,一直唉声叹气。

    叶挽秋理解她作为从小就在这座镇子长大,已经对山主的欺压折磨习以为常,却又没有能力反抗。善良的天性让她一直牵挂着镇民与家人,甚至连自己活着都觉得是一件也许会对不起谁的坏事。

    于是她反复安慰方茹许久:“不要觉得自己活下来是不对的。你还有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看到你能好好回去一定会很开心的。”

    然而事实好像与她想的不太一样。

    当她们来到方茹家的时候,叶挽秋发现,面对自己女儿的平安回来,两位父母一开始的确又惊又喜。但很快,他们似乎又想起什么,相互望了望,满脸紧张地将方茹拉进屋里。

    “路上可有人看到你吗?”方母握着她的手问。

    只一个问题,叶挽秋就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是在害怕自己女儿幸存的事被发现,一旦山主发怒,他们一家人都会成为其他百姓攻击的对象。

    “别担心,这个山主的事,我会去查清楚,然后好好处理干净。”叶挽秋说着,将一串传音铃递给了方茹。

    “我马上去一趟季家,打听清楚这个山主的底细。这是我家的法器,若遇到任何危险就摇响它,我会尽快赶来帮你们。”

    “多谢上仙!”

    第三十三章、保护

    离开方茹家时,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可风祁山的阴影却始终牢牢笼罩着镇上的一切。

    叶挽秋按照方父所指的路来到了季家门口。

    这里果然和方茹他们所说一样,看起来就格外富贵, 光瞧着这朱红嵌绿的精致门楣便可知家境不凡。粉刷洁白的高耸院墙更是关不住内里的满园春色,半树烟柳从墙头探出, 垂下青冷似雾的影子。

    虽还不算盛春, 天气还有些薄薄的凉, 但那柳树却已经生得极茂。沉甸甸的树荫拢做一团,乍一看像是吊着个人在那儿, 动也不动地盯着这门口来往的人瞧。

    如此突出的一座庄园矗立在周围大片平凡不起眼的房屋间,怎么看都觉得格外不和谐。

    但让叶挽秋在意的并不是这表面的奢华。

    而是她仅仅只是站在这门口, 便已经能感觉到里面游荡弥漫的阴森妖气, 难怪院内柳木茂盛。

    她凝神捻算片刻, 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很快,里面探出个戴着黑布帽子的小厮。看着年纪轻轻却生得一脸病气,眼圈下青紫痕迹明显,面色蜡黄得不正常, 显然也是个被怨气缠身已久的人。

    瞧见叶挽秋的模样, 他眼中顿时涌出一阵惊艳,继而滴溜溜打量了她几圈, 脸上堆出一捧甜腻又恭敬的笑:“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来此, 有失远迎。”

    她笑下, 开门见山道:“我瞧着贵府妖气怨煞盘结,可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

    小厮一听,当即撇下嘴去, 脸上笑容跟变法术似地迅速消失不见,转而垮着一张脸不耐烦地挥手:“我们家好着呢, 姑子你去别处碰碰运气要钱吧。”

    说着他就要关上大门,却又听见叶挽秋不慌不忙问:“那敢问小哥,你晚上在这儿可睡得好吗?半夜有没有东西捂你口鼻,掐你脖子,拉你手脚?”

    他惊恐回头,脖子上露出一截爪子模样的乌青,然后又被他迅速拉起衣领遮住。

    “你……你怎么知道?”小厮又将门推开一些,表情谨慎地望了望周围,压低声音问,“姑娘看着气度不凡,可是名山下来的修道高人?”

    得亏她看了不少人间话本,知道这小厮刚刚喊的叫花姑子是骂人话。这会儿倒是又改口夸她气度不凡了。

    叶挽秋眨眨眼,想也没想就附和着瞎扯道:“正是。我师从凌虚山,今日路过此地,看见贵府内妖煞集结,便好意前来询问可否需要帮助?我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巡游降妖,不为钱财宝物,也不拿酬谢,小哥尽可放心。”

    听到她这么说,小厮先是眼前一亮,继而有点犹豫,似乎是觉得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来得太过诡异。

    不过考虑几秒后,他还是点头道:“请姑娘稍等片刻,我去传话给我家老爷。”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开门,客客气气地将叶挽秋请到了会客厅里。

    和外面看起来一样,这座季家庄园里面也修建得极为宽敞奢华。到处馨花玉质,柳槐成荫,园景设计精巧别致,各处奇石流泉让人应接不暇。

    但又全都笼罩着一层常人无法看见的阴霾妖异。

    风吹浮云,光影聚散时,那些繁茂无比的槐树柳树下还会隐约现出几个朦胧不清的鬼影,全都直勾勾盯着走廊上那些来回忙碌的家仆。

    阴气与妖气共同侵袭,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是一副萎靡之相。苍白,阴郁,眼窝发青,满脸疲惫。

    也难怪,毕竟有这么多怨灵栖身在庭院树下。这庄园怕是入夜了比白天还热闹。

    真不知道这季家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能有这么多怨灵在此缠留不走。

    “在这儿做工,薪酬给得很丰厚吗?”叶挽秋看着那些栖满鬼魂的柳树。

    “啊?”小厮不解。

    “不然就这样一处阴邪汇聚之地,一般人发觉不对劲不是应该早就跑了吗?”

    小厮哑口无言片刻,只能硬着头皮诚心道:“姑娘慧眼识真相,咱们这地儿……确实不太.安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会客厅。

    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衣着光鲜华丽,身形却极瘦,皮肤白得泛出浓浓的病痨气,眼圈发黑得厉害。细看之下,叶挽秋认出这人正是之前在季祖公庙里,被一旁家丁称为家主的人。

    他坐在一张雕花油润的太师椅上,看着像是具奄奄一息的活尸,被生生埋在这座锦绣金玉堆做的窟窿里,慢慢吸干阳气,蚕食寿命。

    见叶挽秋进来,他很快起身迎接,开口便是一口油滑腔调:“听小厮说,姑娘是凌虚山修道之人,途经此地见妖邪作祟所以出手相助。季某在此多谢了。”

    “家主不必多礼。”叶挽秋淡淡敷衍着,旋即非常利落地将他如今园中妖气横生,怨魂遍地的实情捅破出来。

    “柳树槐树都是阴木,可聚阴气供妖气凝聚。家主园中遍种这两种树木,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它们的特性,倒像是明知道但又不得不为之。”

    接着,叶挽秋又将自己方才在门口凝神捻算出的未来运势,全都一口气全说了出来。重点强调季家如今已经被消耗得气运将尽,后裔凋零,随时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凉结局,听得家主的脸色越发狼狈难看。

    其实她在这方面的修行还远不如青川君,但测个七七八八出来震住凡人还是绰绰有余。

    看着他脸上几经变化的神情,她知晓自己这是说中对方心坎了,时机也差不多已经成熟,于是循循善诱道:“家主可是被什么厉害的妖物给缠上了?”

    良久,对方长叹一气,苦涩道:“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接着,他将家里遇到的事全都仔细说了一遍,讲得冗长又悲戚,让人乍一听很容易被他的情绪带着走。

    但叶挽秋听着,总感觉他隐瞒了许多东西。比如,他整番话其实只说了季家先祖是在风祁山采玉时遇到了妖怪然后从此被缠上,请了无数高人也无济于事,这才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对于为什么院内会有怨鬼栖息,家中财富如何积累至此,他却分毫不提。哪怕叶挽秋中途追问,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搪塞过去,接着又将话题转移回自己一家被妖怪迫害得多么凄惨上。

    “那请问这妖怪现在栖身何处?”叶挽秋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就在风祁山西面,一处靠近息灵峡的洞府内。”家主回答。

    “多谢。”

    见她就要起身离开,家主连忙紧跟上去,哭丧着一张病气浓重的脸,无比悲惨道:“姑娘,既然你有信心能降服那妖魔,可否也帮我清理家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这样也能让我们全家上下过上清净日子。若是能成,季某必有重谢!”

    叶挽秋转头看着窗外那些连绵成荫的柳木与槐树。半透明的鬼影漂浮在树荫下,满脸死气地盯着这间屋子。

    “家主。凡事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句话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她注视着他。

    听到这句话后,家主整张脸都明显抽搐一下,险些挂不住那些过度堆砌的凄惨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更深地陷进眼窝里。

    叶挽秋没有点破对方,只真心劝告道:“若想要摆脱他们,家主不妨回想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才会把他们招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季家。

    见她彻底离开,家主立刻换了张脸,将刚才所有逼真的可怜情绪都抹去,阴沉着嗓子喊道:“来人。”

    几个家丁从门外走进来:“老爷。”

    “这人来者不善。立刻带几个人傀去庙里看看,别让神婚仪式被破坏了。”

    “是。那……要我们去把那个女道士除掉吗?”

    “用不着。”家主冷笑,“我给她指的路可宽敞着呢,她能自己走到地府去。”

    出了季家大门,叶挽秋立刻找人打听清楚了去往风祁山与息灵峡交界处的路。

    听到她要去那地方,不少人都劝她放弃这个念头,还说那是妖魔盘踞的地方,去了必死无疑。

    她笑下,谢过指路的人,没有解释太多便立刻动身赶去。

    来到风祁山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感更明显了。苍白湿漉的雾气从山林深处缓缓蔓延而来,那样惨白且冰冷的色彩,在视线里不断蠕动着扩大,将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抹去轮廓,吞掉形体。

    厚厚一层腐烂的枯枝落叶铺在脚下,到处横倒着巨大的残破树杆,长满深绿的黏湿苔藓与无名野花。空气中满是过于丰沛的水汽,冰冷的潮润包围着她。

    偶尔有几声怪叫传来,叶挽秋定睛一看,发现是有食肉灵植在啃吃一只死去的兔子。

    雾气弥漫中,许多飞虫鸟禽类的精怪正躲藏在树荫里,各个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叶挽秋抬手释开灵力,腕间重明翎羽光华大起,化作一对火红色的重明幻翼自身后缓缓张开,神光激荡周围浊雾。那些精怪们一瞧见这对标志性羽翼,立刻转头就跑。

    幻翼托着她凌空俯视整座风祁山,逐渐西斜的太阳落在她肩膀上。

    顺着太阳落向天幕的方向,她看到了风祁山边境妖气最为聚集之处,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她收敛双翼,悄无声息降落在山林里。

    隔着面前一片朦胧湿雾与树荫,叶挽秋看到那洞口处守着一只鬿雀和一头枭獍。

    两妖正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躺着一头已经被撕裂得血肉模糊的麋鹿尸体。缺失的腿和头颅被他们拿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啃。

    “听说季家又选来了凡人做灯油,虎妖和他身边的伥鬼都去等着从那变婆手里接人了。”鬿雀说着,朝地上呸出一嘴鹿毛,满脸嫌弃,“畜生就是畜生,又难吃又麻烦。还得是那皮光肉滑的人吃起来才是上佳滋味。”

    “接到了新的灯油罐子,虎妖身边又得多一个伥鬼了。那变婆还真以为自己找来了替死鬼,就能得到解脱了?”枭獍阴恻恻地笑着,眼神像是在回味什么似地眯起来,语调恶毒,“只是委屈了咱们,有了灯油罐子就不能随便下山找几口像样的吃食。哎,什么时候才能畅快地吃一场肉呢?”

    正说着,一条鸡冠蛇从树林里游窜回来,慌里慌张道:“坏事了,那灯油罐子跑了,虎妖他们没接到人!”

    “跑了?!”鬿雀愣一愣,正准备回洞通报,却被枭獍按住。

    他咧嘴一笑,丢开手里刚被吸干脑髓的鹿头,脸上还沾着没有干涸的血迹:“跑了正好。没收到新的灯油罐子,咱们就能有理由下山去吃顿好的。等吃饱了再回来通报给白骨妖也不迟。”

    三妖简短商量几句,很快达成共识准备下山。

    然而一转头,下山路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清丽无暇的洁白身影,正独自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谁?敢这么来我们地盘,不怕死吗?”鬿雀呲着牙警告性地问。

    “拦路人。”姿容明艳的少女回答,语调轻快,笑起来时越发显得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至于怕不怕死,那得看是谁会死了。我的话只有一句,没有妖可以从我这里下山。”

    “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鬿雀怒吼着冲上去,被叶挽秋轻易侧身躲过。随风浮起的白袖看似轻飘如云,扫过他面门时却带着凌厉劲风,在他偏头欲躲的瞬间便切下他一只耳朵。迸开的妖血被灵力隔绝在外,不染白衣。

    见旁边鸡冠蛇准备趁机游进树林里,她抬手召出雪焰紧追上去。刀身寒光一闪间,那鸡冠蛇先前还在活动,紧接着便身首分离,断做血淋淋的两条掉落在地。

    她踩着树枝跃回路面,挽手一道剑花将雪焰收立在背后,刚斩杀了鸡冠蛇的刀刃看着仍旧冷光湛然。

    “任何妖,休想下山。”她定定看着面前的枭獍与鬿雀,再次重复。

    枭獍全身紧绷地望着她,开始呼唤洞内同伴。一时间,大大小小数十只妖兽接连现身,眨眼功夫便将叶挽秋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给我杀了她,剥皮割肉分了吃!”枭獍怪叫着冲上前。

    白金灵力猛然爆发而出,紧着是万千纸偶飞舞盘旋,倾洒如一场干净轻盈的白雪保护在叶挽秋身边。

    她沉下心神,一人穿行在群妖中间,身法灵活,灵力强横,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雪焰在她手里像是活过来那样,化作一道凛冽寒芒。刀身缭绕着燃烧的红莲花,劈开面前那头狼妖时半点也不费力,只有势如破竹的凌厉。

    眼看这群妖灵就要被斩杀殆尽,一道腥烈罡风忽然从洞中涌出,吹散了四周的纸偶。随之出现的是一个生得半面骷髅,半面美人面的白骨妖怪。

    她捏住其中一只尚未来得及逃离的纸偶,白骨森森的手指掐碎了它,白金灵力从它身躯里散溢而出。

    她惊讶一瞬,旋即将目光定格在叶挽秋身上,只能一半的妖艳红唇诡异地翘起:“好特别的灵力气息。能让死物拥有生命的浑厚创生之力,我可只在有关始祖神女娲的传说里才听到过。小姑娘,你是哪里来的?”

    “我不朝死尸自报家门的。”叶挽秋回答,脸上笑容灵俏灿烂,“只烂了一半的也不行。”

    白骨妖脸色一变,甩开手中残损的纸偶径直朝她扑来。

    幽青妖力与白金灵力对抗到一起,霎时震开层层强风,将周围树林一排排削断冲碎开。整座风祁山西面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翡翠水潭,满山绿树摇晃不已,雀鸟惊飞。

    对峙间,无数纸偶在叶挽秋的操控下凝聚做一只展翅飞翔的重明鸟,气势汹汹朝白骨妖俯冲下去。

    见势不妙,白骨妖连忙收手躲避,却还是被困进了纸偶化作的白色牢笼里。

    叶挽秋抓住机会用雪焰朝她胸口刺去。莲花与光辉同时爆发开,将扔想负隅顽抗的白骨妖震飞跌落在地,最后挣扎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要想真正灭杀妖族,就必须毁掉他们的妖骨。

    于是叶挽秋飞回地面,一步步朝她走去,准备彻底了结对方。却没想到,那妖怪竟然还没死透,只是重伤以后装死等待时机想要反击。

    即使叶挽秋的反应速度已经很快,但还是被白骨妖抓破了身上衣服。原本规整系好的云丝腰带瞬间松散开,腰间的传音铃也滚落出去,掉下山崖。

    她横过雪焰护在心口前,拦住了白骨妖意图一举想要洞穿她心脏的尖利骨爪。面前的白骨妖狰狞的脸庞,骷髅眼里亮起鬼火,美人面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格外可怕。

    这时,那白骨妖好像在她身后看到了什么。半边还有皮肉的脸庞忽然一僵,紧接着眼睛里便露出了清晰到深刻的极度恐惧,甚至直接收手就跑。

    叶挽秋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将雪焰朝她抛掷过去。锋利长刀一举洞穿白骨妖的胸口,刺断胸骨,将她瞬间钉死在一颗参天大树上。

    纸偶们飞舞着将雪焰从树上拔出来,乖巧递回叶挽秋手上。

    她摸了摸光洁依旧的刀身,回过头,意料之中看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哪吒。

    “不是说监审官不能插手试炼吗?”她笑着朝对方挥挥手。

    “我没动手。”哪吒走过来。

    他看了看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妖灵尸首,然后又看向叶挽秋。原本淡然的眼神微微凝住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腰带与外袍被白骨妖抓破后,她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变得有些凌乱。松散的衣领下微微露出一截细细的肩带,锁骨明晰,肤白细腻如冰雪。雾一样半透明的白色纱衣半遮半掩着,只轻轻扫一眼便是格外活色生香。

    叶挽秋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狈,只收了雪焰道:“这妖怪看到三太子都吓破胆了,哪还用得着动手。”

    哪吒没接话,只顺手将混天绫从自己身上取下来,递给她:“这里就是季家家主说的地方么?”然后便走向那处洞口。

    他没直说她衣服乱了的事,开口提起的也是别的。所以当叶挽秋拿过混天绫时,还有点奇怪为什么。

    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顿时明白过来,于是立即整理好衣服。混天绫像是有自我意识那样主动绕上她的手臂化作纱帛,接着又缠在她纤细腰间当做束腰,漫开清晰的莲香味。

    她跟着哪吒走进洞府,两人在里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六斗转命灯的踪迹。

    “看来那位季家家主是特意让我来这里,原本打算把我送给这些妖怪当晚膳的。”叶挽秋说着,忽然意识到不对,“糟了!”

    “怎么了?”哪吒看着她。

    “刚才我听到鸡冠蛇妖来报信,方茹从季祖公庙不见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如果这里不是妖族的大本营,那怕是会有其他妖怪听了消息去镇上抓她!”

    说完,两人立刻离山赶回镇上。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他们赶到方茹家时,看到的只有遍地狼藉,房屋内空无一人。

    叶挽秋到处找不到人,下意识想要去摸腰间的另一对传音铃,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和白骨妖的打斗中,传音铃已经被弄丢了。

    她不死心地继续找了几遍,又出门来到邻居家,询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方茹家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邻居老人皱了皱眉,满脸漠然的厌恶:“方茹从神婚仪式里逃走,还想和全家一起偷偷溜出镇去。山主发现后,派来使者将他们全家抓住,带去城门口烧死示众。”

    “你说什么?!他们被烧死了?”叶挽秋愣在原地,整个脑海空白一片,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怒火。

    她没有再和对方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和哪吒又赶去了城门口。

    此时刑场上的火焰才刚刚熄灭下去,所有人都围在那几具焦黑的尸体旁边,面色畏惧,窃窃私语。

    叶挽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面,看着面前这一幕,顿时如同被兜头淋了一身冰水那样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着。睁大的清黑杏眼中再无半点平日里的潋滟眸光,幽亮锐利得惊人。

    过于相似的场景同样也冲击着哪吒的记忆。

    被妖魔欺压,无力反抗的城民。

    被选做祭品拿去交换的无辜生命。

    明明已经逃离却又被抓回来,最后在同族人面前被残忍杀死的少女。

    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陈塘关。

    他颦起眉峰,不断克制着心中升腾蔓延的激烈怒意,腕间金环清凌凌地嗡鸣旋转着,掌心神火燃起又熄灭。

    眼看忽然出现两个与周围镇民反应截然不同,容相气质皆是不染凡俗的陌生面孔,守在刑场边的几个人傀立刻警觉起来。

    他们走上刑台,居高临下地呵斥叶挽秋他们立刻离开,否则就将他们也一块绑着烧死。

    她抓住哪吒刚抬起的手,声音紧绷着怒火道:“这是我的试炼,三太子还是交给我吧。”

    说完,叶挽秋足尖点地飞跃上刑台,雪白纸偶铺天盖地而出,很快将其中几个人傀生擒在地。

    雪焰带着燃烧的莲花虚影出鞘在手,刀尖直抵为首那个人傀的咽喉。

    她厉声质问:“是那个山主派你们来的?他在哪儿?!”

    人傀冷笑着看着她:“你又是谁请来的帮手?方茹一家?他们还真是胆子不小,居然敢违抗山主,也不怕连累镇上其他人,真是该遭报应。”

    叶挽秋愤怒地调转雪焰,用刀身猛地打在他脸上,刀背割开一道冒着妖气的伤痕:“山主在哪儿?不说我就杀了你!”

    人傀低头在肩膀上蹭一把伤口。这是个普通人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但他已经不是凡人,被割伤皮肤也不会有鲜血流出。叶挽秋怀疑他才刚被妖气浸染成人傀不久。

    “神婚仪式可以用来交换这个镇子上的人想要的安宁生活。有人破坏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他说着,朝周围人群大喊,“赶走他们,否则山主也会惩罚其他人!”

    众人犹豫几秒后,纷纷聚拢上来,叫喊着,哄闹着。还有一些人直接跑上刑台,准备将叶挽秋粗暴地拖拽下来。

    然而还没等有谁真正碰到她,哪吒已经先一步站在她身前,一把握住那人伸出来的手将他反推回去几步。

    金红火苗从他指尖燃烧起来,化作一片薄薄焰光包围在他们四周,猛地亮一瞬吓退所有意图上前的人,然后又逐渐熄灭下去。

    叶挽秋惊讶地抬头看着哪吒。

    少年本是秾艳的侧脸,在掌心火光映照中显得格外清冷,一如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冽:

    “不准碰她。”

    第三十四章、交心

    发现这两个镇外来的陌生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后, 刚刚还被煽动着叫嚣要将叶挽秋和哪吒赶出去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全都离开这里。”哪吒再次开口,墨黑凤眼里是一片冰凉冷硬的凌厉。

    人傀还想怒骂什么,被叶挽秋用纸偶封住嘴巴。

    众人踌躇片刻后, 开始慢慢散去。

    他转头睨视着地上动弹不得的人傀,声音极冷:“你说的山主, 其实就是已经死了的妖族少君燎渊, 还有他盘踞在此的部下?”

    纸偶松开人傀。他没回答, 只瞪着眼睛看着哪吒。

    “燎渊就是本座杀的。”哪吒讲得直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主动交代妖族的藏身之处,要么本座动手让你张嘴说出来。但如果是本座自己动手, 那等你说完以后, 当初本座怎么杀的燎渊就会怎么杀了你。”

    他说着, 手中火苗跳跃着扩大,隐隐映亮人傀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恐。

    叶挽秋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三太子, 还是我自己来吧。谢谢你。”

    说完, 她走向人傀。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人傀开始奋力挣扎,大喊大叫着自己是山主的使者, 敢伤害他的人都会被山主惩罚报复。

    “若真是这样, 你可就非死不可了。”叶挽秋伸手唤出无数花鸟飞舞的纸偶, 看着他的眼神里浮现着清晰恨意,“我倒要看看,你的山主是不是真的会为了救你而出来。你可千万祈祷他一定要现身, 不然受罪的就是你了。”

    言罢,她刚要挥手放出纸偶, 那人傀先一步吓破胆,连连哀求说自己愿意交代。

    “那是一处妖瘴聚集的地方,就在风祁山……”人傀说到一半,脖颈上的紫色花纹忽然活动起来,瞬间长出无数尖刺洞穿他的咽喉,切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

    叶挽秋惊一瞬,连忙想要救回对方却已经来不及。

    哪吒蹲身.下来看了看那些尖刺,认出:“这是妖族的禁秘术,只要涉及往外透露某件事就会立刻发作,杀人灭口。”边说边转头扫视一遍其他人傀,“他们身上也有,都没有用了。”

    一听到自己没有用这个评价,另外几个人傀立刻开始磕头求饶。

    纸偶与火焰莲花同时吞没了他们。

    哪吒收回手,看着她:“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叶挽秋看着旁边几具焦黑恐怖的尸体,默默许久,最后说:“我想先把他们一家带出镇去,好好安葬。”

    否则这座镇上根本没有人会愿意,也不敢为方茹一家收尸。他们生前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死后不应该这样没有体面地被随意抛弃在这种地方。

    方茹提起过她喜欢天气晴朗的日子。叶挽秋就将他们一家安葬在能够看见每天日出景象的山头上。

    安顿好一切后,她独自坐在山崖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风祁山和它脚下的城镇有些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走到她身后静静看了片刻,坐下来:“你是在想方茹的事么?”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回答:“我走之前给了她传音铃,告诉她如果有什么危险,我会尽快赶回去帮她。可我没做到。”

    “但这不是你的错。”哪吒说完,垂眸思考几秒,又补充,“伤害他们一家的是妖族,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眉尖微颦:“我知道,但是……”

    这话好熟悉。

    叶挽秋回想须臾,清澈杏眼忽然睁大了望着他:“等会儿,这是我之前对你说的……”

    而且是在那些与陈塘关有关的梦里。

    她一下子意识到,原来在那些梦境里,两人真的是意识相通的。

    “为什么会这样?”叶挽秋第一次感觉到惊恐。但同时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出现这种离谱又诡异且关系自身的情况,哪吒不应该还这么平静。

    于是她反应过来:“三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已经度过了那段抓狂的时期。

    哪吒默认着看了看她。叶挽秋不怎么抱希望地又问:“没找到原因是吗?”

    见他略微点头着嗯一声,叶挽秋伸手摸摸自己眉心间的红莲印,思索半晌,开始主动朝他说自己小时候的各种事。不过因为她这三百年来都没怎么出过百花深,所以说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哪吒已经在过去祈愿里早就看到过的。

    对上他像是不解的安静眼神,叶挽秋抿抿唇解释:“我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了你小时候的事,那我也得告诉你我的事,这样会比较好。”

    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哪吒垂下视线,想起过去三百年间的无数祈愿。

    十天一见,三百年整,那是相当繁杂又漫长的一段段记忆。可当叶挽秋说到它们时,哪吒发现自己居然能很迅速地找出相对应的那段回忆起来。

    “……然后我就想着,要不找点什么……”

    叶挽秋絮絮说着,自己都有点想不起小时候那些过于琐碎又单调的细节,可哪吒却很自然地开口替她接了下去:“要不找点你最喜欢的苕丝糖。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有这个糖就能很快好起来。”

    气氛短暂地凝固一瞬。

    叶挽秋满脸茫然地抬起头。

    身旁少年坐在遍地暮光中,从眼神到表情都是淡漠的,那张艳华灼丽的脸孔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才刚认识对方:“三太子怎么知道?”

    她回想起哪吒在百花深刚醒来那天,她还不知道他没有味觉所以不爱吃什么东西。但那时候,他的确是让扫晴娘将她最喜欢的几样菜又放回了她面前。

    她一直以为只是巧合。

    这次,哪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面前越来越孱弱的落日余晖静默片刻,搁在膝头的手微微握住又放开,似乎是考虑好了什么。

    然后,他过偏头,同样注视着对方回答:“因为一直以来,你送给我的那些祈愿里,每一丝都有一段你的记忆。从你小时候开始。”

    叶挽秋呆愣几秒,意料之中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哪吒没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的。

    一是因为麻烦。毕竟这件事太特殊,说出来以后很可能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牵扯与关联。

    二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命脉弱点,所以不愿示人。

    但现在,他忽然挺想知道叶挽秋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是要从此切断这样的祈愿联系,那也挺好的。终究而言,变数不稳是兵家最忌讳的情况之一。尤其这件事并非可以由他全部控制,所以早断早放下也好。

    哪吒这么想着,丝毫没意识到,他这样拿着自己最隐秘的弱点,去试探叶挽秋一念之间那个选择的行为,表面看起来有多冷静,骨子里其实就有多偏激。

    他看着对方,面上半点不显任何多余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而专注的平静,只耐心等待着她的反应。

    甚至某种程度上,他还有点期待叶挽秋从此以后不再对他许下任何祈愿。

    越是难以斩断的联系,越是容易后患无穷,这是他在陈塘关以曾经的血肉之躯作为代价而学到的东西。所以他从来都是态度决绝,先划清界限的那一个。

    但在这件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感觉自己无法像之前那样清晰明确地做出决定,索性还不如将这个选择权抛给叶挽秋。

    片刻后,叶挽秋终于消化完了这句字数不多,但信息量巨大的话,然后缓缓点头道:“那我们这算是扯平了?”

    哪吒愣一下,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胸口深处有个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忽然不自控地松懈开,柔软得像是一个幻觉。

    她接着又浅浅笑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而且我觉得,梦境相通这件事,搞不好哪天又会发生,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要不我回头勤快点,多送点祈愿给三太子,就当是我提前赔给你。”

    “你就只是这样想?”

    “也有点遗憾别的。”

    “什么?”

    叶挽秋伸手勾开被暮风吹到眼前的发带,随口回答:“遗憾只是扯平,不然我还能趁机打听打听三太子的其他事。”

    一句玩笑话而已。

    哪吒却停顿几秒,移开视线问:“你想知道什么?”

    她微微眨下眼,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好要问什么,目光无意间落在他单独只戴左耳的耳饰上。金色的圆环大气洗练,与本身肤色的冷白形成极强反差。

    她忽然有点好奇地问:“三太子为什么只戴一只耳环?”

    “小时候就这样。”哪吒回答,“陈塘关旧时处于苗疆,蜀地结合之处,与聚居在外的少数民族常有接触。城内百姓与王朝称呼这些少数民族为僰人,他们当中的许多男子就会这样戴。”

    “可三太子并不是僰人?”

    “的确不是。不过在其他人看来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叶挽秋思索片刻,回想起在那些梦里的过往,于是很快懂得了他的意思。

    作为坚持要反抗东海龙族的异类,哪吒在陈塘关民众的眼里也是如僰人般怪异,不可理喻,绝非善类,是需要被驱逐的存在。

    知道别人是如何看他以后,他非但不想低头,反而干脆戴上象征自己就是异类的耳环。简直是十足十的叛逆个性,也是年幼时的孩子气心态驱使。

    至于为什么现在也如此,也许只是单纯习惯了。

    也许是因为这种格格不入直铱椛到他以莲花化身,脱离凡尘入了神界后也没有得到多大改变。许多仙灵仍然是对他又畏又怕,且厌恶他这不管谁都亲近不了,更别谈什么情面往来,又向来恣意惯了的个性作风。

    不过叶挽秋猜测可能两者都有。

    “谢谢三太子。”她忽然说。哪吒偏过头,视线笼罩着她。

    “我知道你肯定不爱跟别人说这些的,会跟我说这么多,还顺着我的话接,也是因为知道我在为了方茹一家的事而难以接受。”她说着,转过身子正面对他,眼神清澈而坦然,“真的很谢谢你。”

    见她如此真诚直白地感谢,哪吒安静一会儿,反倒把目光移开了,只淡淡道:“没事就好。不过经此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

    “你已经发现,作为使命要去保护的凡人与人间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很多时候,也许是被迫,也许是天性使然,他们对自己人的残忍程度其实丝毫不比妖魔心软。”

    “你会有动摇么?”他问。

    叶挽秋认真考虑半晌,然后坚定摇头:“不会。”

    “就像三太子你说的,凡人并非十全十美,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是意料之中。而且别说是凡人,就算是仙神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也时常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何况,既然享了仙神之名,就必须同时担起保护世人的责任,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信念,并不会这么轻易就动摇。”

    少女说这番话时,脸上每一分神情都是纯粹而坦诚的。哪吒安静望着她,眼神微不可查地闪动一下,原本的清冷融做薄薄柔和。

    大约是因为她在这次试炼中所经历的事,与哪吒自己曾经在陈塘关的过往太过相似的缘故,他对叶挽秋所做所想的关注程度尤其高。

    哪吒发现,虽然她的个性看似和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面临着相似的事时,他们两个的想法与理念却又表现出格外惊人的一致,好像两人在骨子里就有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共性。

    这种仿佛找到同类的微妙触动感让哪吒有些意外,也不自觉想询问更多。

    “只是。”她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这些道理我虽然都明白,类似的事也听过无数次。但真正亲眼看见凡人相互残杀只为自己活命还是第一次,也的确会觉得很难过。”

    “人之常情而已。”哪吒不带情绪地评价道,态度冷静到有些漠然的地步。

    想来也是,他是名震六界的天宫战神,几千年在战场上纵横来往,什么样的残忍丑恶没有见过。

    但他仍然坚定不移继续着自己的职责。

    “三太子,你有过动摇的时候吗?”叶挽秋忽然问。

    哪吒没有否认:“很小的时候有过。”

    他说很小,那就大约也是和叶挽秋现在一样,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为了活下去,能对同类残忍到什么地步的时候。而更悲哀的是,这种事在当年的陈塘关似乎很平常。

    “那你……是怎么想通,又坚持走到如今的?”

    哪吒沉默须臾,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忽然起身对她说:“走吧。”

    “去哪儿?”叶挽秋没明白。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么?”哪吒看着她,“今日是民间工匠祭祀太上老君的日子,有个地方,你去看了就知道。”

    叶挽秋眼睛一亮,接着又有点犹豫:“可是试炼还没结束,按照规矩,不是不能随意离开试炼之地吗?”

    哪吒极浅地笑下,明明是语气不变的话,听起来却格外傲然:“既然天帝和长生大帝选择将这场试炼交给我监审,那他们也该早就想到,合不合规矩自然一切由我说了算。”

    毕竟他自己就从来不是会乖乖遵守规矩的类型。

    叶挽秋望着暮色余烬里的少年,微微怔愣片刻后,又挂起一个明艳活泼的笑:“好。我们去哪儿?”

    “跟我来。”

    他们离开风祁山,沿着黄河往北没多久,来到一座正在举办热闹庆典的城镇。

    此时天色向晚,夜色笼罩下的大地显得格外深沉而辽远,几颗疏星与银亮细弯的月亮悬挂在深蓝如丝绒的天空上。

    空地里聚集着大片来往忙碌的人群,场地中央搭着一座双层花棚,五方挂上不同色彩的旗帜。棚上铺满了新鲜采摘的柳枝,挂着烟花鞭炮与起货。中间还立着一根六米多高的老杆,将整个花棚拉长到三丈有余,看起来极为喜庆且气派。

    旁边放着一座正在轰鸣冒烟的熔炉,大风闸推送着生铁化作一炉子金红滚烫的铁汁不断翻滚。广场外有刚结束了一天忙活的镇民正不断涌来,纷纷驻足观赏即将开始的祭神表演。

    人群嘈杂喧闹,叶挽秋和哪吒走在中间,不住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满脸好奇。

    路过那台正在燃烧的熔炉时,她忍不住凑近哪吒问:“为什么还要融铁?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这是为了打铁花,工匠祭神的活动之一,祈求全年平安,兴意兴隆。”

    哪吒解释:“在凡间,花棚一体象征一元,棚设两层意为两仪,四方为四象。”

    “那……上下两层错开的八个角,就是指八卦?插在周围的五色旗……是代指五行?因为五行生万物?”叶挽秋尝试猜测。

    “是这样。”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紧接着便听见旁边带着头巾,腰系红布,光着膀子的老师傅忽然中气十足地高喊一句:“开炉起礼——!”

    人群一下子沸腾开,都在激动期待着第一片铁花的到来。

    随着已经被融做铁水的汩汩金红被倒入打花者手中的柳木棒,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带花棚下,用右手的下棒运起巧劲猛地击打出去。

    炙热滚烫的铁水被瞬间抛打至几丈高的半空,化作撕裂夜空的万千星火,怦然绽放。

    无数赤金发亮的火光穿过花棚,点燃棚上的烟花爆竹,掀起再一波更高更灿烂的光焰海洋在空中瞬间迸溅开。

    铁火花如燃烧的流星瀑布不断坠落,洒满大地,天空中有各色烟花团团盛开。斑斓光海彼此交织呼应,铺天盖地坠落下来,好像抖散了一整个银河的星辰落向凡间,将黑夜点亮如白昼绚丽。

    这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叶挽秋被眼前这这一幕幕震撼住,片刻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她看着那些手持柳木盛有铁水的打花者,来往反复地穿行在火流星雨中。一片接一片,一捧接一捧。

    冷却后的铁花落在身上依旧滚烫无比,随时有被烧伤身体的危险,落在地上的时候像是下了一场急促又密集的黄金雨。

    但他们依旧毫不退缩,在周围人群的阵阵叫好欢呼中,打出一簇更比一簇高的耀眼铁花,引燃上层更多的烟花升空。整片空地都被这片震撼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美丽照亮。

    眼见现场气氛已经被铁花与烟火迅速推至最高点,舞龙表演者们立刻上场,为整场祈福活动更增色彩。打花者们也趁此机会轮换了一批,将开场的那几个人换下去休息,涂点膏药。

    叶挽秋拉着哪吒穿过热闹人群,来到那几个下场的打花者身边,看见他身上新新旧旧的伤疤,不忍心地问:“你打铁花受了这些伤,怎么上去之前也不穿件衣服挡一下?”

    那年轻男人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织布不易,棉花更是价贵。我媳妇给我做件衣服很辛苦,每次都得熬上几个大通宵才行。要是打一场铁花就给烧坏了,那我可舍不得,还不如不穿了,就这么上。”

    叶挽秋一愣,听到他继续不太在意地说:“伤嘛,咱们学打铁花的人,刚开始总会有许多的。涂点山里采的草药,养几天就好了。等我打铁花的手艺能像我师父那么娴熟,就不会再被烫到了。”

    旁边几个少年也嘻嘻哈哈附和着,说不能就这么把娘亲做的衣服弄坏了,大家都是这么光着上身就去打花的。

    还有一个似乎格外腼腆,见到有陌生的漂亮少女过来,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拿起外套将自己遮住。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烫伤被粗布一盖一扯,疼得他龇牙咧嘴。

    旁边的同伴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纷纷笑着调侃他这是害羞成小姑娘了。

    叶挽秋微微笑下,摸出一瓶百花深带出来的灵药递给他:“这是我家医堂做的药,涂在身上很快就能好,你们都试试。”

    少年犹豫一会儿,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脸色更红地接过来,呐呐道:“多谢小姐。”

    “为什么要做打铁花这么危险的活儿?”她问。

    “家里没钱,农田又被前两年一场山洪冲毁了。”旁边的少年回答,“打铁花能赚家用,逢年过节有表演,师父会多给我们一些,这样我就能付我姐姐的药钱了。”

    其他几个人竞相点头,说的都是差不多的原因,听得让人心酸,可他们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现在能养得起家,就很好了。”他们说。

    “我……”握着药瓶的少年停顿片刻,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打铁花就是给天上神明看,让他们能听到我们心愿的。”

    “那你的心愿是什么?”叶挽秋问。

    少年咬住嘴唇,第一次抬头直视着她眼睛,郑重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时,庆典已经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几个刚休息不久的年轻打花者又被小师弟叫去,准备打最后一场铁花算作隆重收尾。

    叶挽秋站在原地,看着不断升起的漫天金花,回想着那少年刚才说的三个愿望,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哪吒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少年说:“我有三愿。”

    铁花如金泉喷发冲上天空,散开满眼灼灼灿烂,像是神明赐下的祝福保佑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一愿国泰民安,再无战乱,不会再有人和我一样因为战争而失去父兄。”

    也许凡尘就是一片黑夜,但这世上总有许多人的心,就如同这铁花一样光明热烈,温暖美丽。仙神下界庇护凡间,也是为了庇护这些难能可贵的,独属于人心中最纯粹善良的一面。

    “二愿风调雨顺,人人得以有粮可吃,有屋可栖,有衣蔽体。”

    看着眼前的灿烂火雨,叶挽秋忽然在心里涌起一股冲动。

    她想要和周围欢声笑语的人群一起,冲进那片光与火的海洋里。去真正切身体会他们作为血肉之躯的凡人,在尘世间所体会到的所有愉快、痛苦、希望、绝望,以及永恒不变的,为了明天而用力生活下去的坚韧勇气。

    这才是人间最大的魅力。

    看着那些滚烫火雨纷繁坠落,周围人都在笑着躲避。而叶挽秋却仰起头站在原地,任由暴雨般的光焰朝自己密密麻麻笼罩下来。

    一道薄艳鲜红的绯纱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轻轻垂盖在她身上,将所有火光与她隔绝开,只留满眼盛大的灿烂给她。

    很熟悉的莲花香气,还有这很熟悉的红绫。

    叶挽秋愣神两秒,蓦然回过头,伸手轻轻掀起这盖头似的软锻,在遍地金雨中看到了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哪吒。

    最后一捧铁花也坠落下来,化作星芒万千明灭在两人周围。一时间,恍若天地倒错,星空延伸到他们脚下闪烁发光。

    少年隔着层层光与焰的幕帘,和她视线相接,凤眼沉静清黑,一身红衣站在那里恰是仙神降世,庇佑众生。

    “三愿……我与我爱的人,能长相厮守,白首到老。”

    第三十五章、反击

    回到风祁山下小镇的时候, 已经是夜色垂浓时分。

    叶挽秋站在城门口,抬头望着面前烛灯点点的小镇,听到哪吒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白天去过季家。”她说, “他们家简直就是个吃人的金玉窟窿,遍地怨鬼, 气运孱微。如果我没猜错, 他们家修建季祖公庙,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纪念祖先,而是为了给妖族收集人间香火信仰。”

    “而且他们家的财富能积累到如此地步, 必定与妖族脱不了干系。若是想要问出燎渊尸身所在,恐怕还是只能去问那位季家家主才行。”

    哪吒听完, 眼中神情波澜一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厌恶的东西, 眉尖皱了皱,薄朱嘴唇紧抿着。

    “怎么了?”叶挽秋不解地问。

    “没事。”他很快抹掉刚才的淡淡情绪变化,又问,“只不过在去季家之前, 你有没有想好, 若是那人始终不肯开口说真话,你要怎么撬开他的嘴?”

    叶挽秋一时间没能立刻回答上来, 只能眉心微皱地沉默着。

    哪吒对她这样犹豫不决的反应毫不意外。

    毕竟她才刚出百花深接触人间不久, 虽有一颗赤子之心, 真诚善良。但在面对这种巧伪趋利,奸诈残忍的卑劣之人时,她本性里的心慈与柔和反而会成为一种阻碍。

    不过哪吒也没打算开口建议她什么。

    他直觉叶挽秋自己会找出合适的办法, 而且也挺想知道她究竟会怎么做。

    果然,在凝神思虑许久后, 叶挽秋忽然抬起头,明媚杏眸中眼神坚定:“我们去季祖公庙。”

    明白她已经这是作出决定,哪吒便半点也没多问其他,只略微点头同意道:“好。”

    再次来到这座不知吞吃了多少年轻女孩的妖族庙宇,叶挽秋不由得回想起方茹的脸,心中原本平复下去的怒火再次升起。

    她抬手唤出雪焰紧握在手,照面一道凌厉剑气横扫过去,将那厚实森严的大门劈开成两半。

    白金灵力托着无数花鸟纸偶扩散游旋,将周围雕刻着妖怪面相的立柱全都击碎得七七八八。原本看似庄严的庙檐被打碎,散做一地金贵闪耀的狼藉。

    守庙人闻声出来瞧见这一切,顿时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胆!你,你是哪儿来的?竟然敢破坏季家神庙?!”

    “是我干的,怎么了?”叶挽秋眼睫轻垂着侧视对方,“这妖庙对那个所谓的山主很重要吧?你有空在这儿跟我多费口舌,还不如立刻让季家家主过来见我。要是再不跑快点,等他们来了,就只能收拾这一地的破烂渣滓了。”

    那人大惊失色,但又见这两人本事非凡,自然不敢独自上前阻拦,于是连忙转身就跑向季家去找救兵。

    没过多久,又有几人提着灯朝这里结伴走来。

    哪吒敏锐回头,发现他们都是白天在城门口刑场上见过一面的镇民。有几个尚且青稚的少年少女,也有与方茹父母年纪相当的中年人。

    看见叶挽秋在破坏这间庙,他们先是满脸震惊,继而神情激动地跪地感谢。

    原来他们都曾经被季家和妖族联合压迫,强行抢去了家中亲人献去做神婚新娘,却又自知无法反抗,这才不得不忍气吞声至今。

    其中有个女孩更是一边哭一边哀求:“下午传来神婚仪式失败的消息,季家又派了好多人在镇上搜寻,抓了我姐姐去顶替。求求两位上仙,救救我姐姐,救救她吧!”

    叶挽秋想了想,立刻意识到那是在她刚从季家庄园出来,被骗去息灵峡附近灭杀那一洞妖怪时发生的事。

    “这人还真是算计得灵光。”她冷冷道。

    但眼下没有找到燎渊的藏身所在,只能先毁掉这座庙,断绝他们的香火来源。失去凡人信仰保护,所修非正道的妖将会极大地受到人间气运影响,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现身出来。

    因此只要能活捉到一个妖,哪怕季家家主不肯开口,她也能问出藏身地。只是这中间还有一定时间间隔,再加上他们已经又掳走了一个少女,得加快动作才行。

    想到这里,叶挽秋挥释灵力,耀眼光辉乍然亮起,瞬间将整个季祖公庙的正面墙壁全部推碎在地。

    其他镇民见状,也纷纷开始相近办法帮忙一起砸毁庙宇,为自己惨死的亲人报仇。

    高悬在上的妖面石像被纸偶们推倒下来,被雪焰带着金红光华一刀砍断脖颈,震碎石身。灯笼从廊檐掉落下来,点燃周围的草木化作熊熊大火。

    哪吒站在门栏外,看着叶挽秋正将那些摆满香炉的供桌与石台上的妖鬼像,一口气全部掀翻,斩断,砸烂。

    火焰跳跃着缭绕在她身边,照亮了她眼中的怒气,以及毁掉石像时的决绝神情,也将她此时的模样直接烙刻在了哪吒眼里。

    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当初在陈塘关龙王庙里,不顾众人反对,毅然砸碎了龙王神像的自己。

    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哪吒望着叶挽秋,墨黑凤眼里的神情专注到极点。

    那时候在龙王庙里,近乎发泄似地摧毁着周围所有一切时,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一朵莲火从他手中升腾起来散向四周,瞬间吞并了周围所有石像,点燃了四方悬挂的丝绸帷幕,蔓延向那些画满鬼怪的可怕壁画。

    叶挽秋回头,满脸诧异地看着他,听到他开口:“我帮你。”

    她愣一愣,不确定哪吒是不是真的在对自己说话。因为他刚才的声音实在太轻,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对着某个她看不见的幻觉讲话。

    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怎么忽然……我是说,这样没有破坏规矩吗?”叶挽秋眨眨眼。

    “不为什么,高兴。”哪吒笑下,脸上难得展露出与他外表极为相符的鲜活少年气,被火光映照得张扬又恣意,像极了他小时候的锐气凌人,“何况,有没有破坏规矩是我说了算。”

    说完,他抬起手,腕间金环化回乾坤圈飞旋而出,很快毁掉了这间供香正殿的几根支撑立柱,穿透头顶森严压抑的殿顶。

    有素清月光从被打破的地方微微照亮进来,指引着叶挽秋看向殿宇中仅剩的一座高大妖像,将它满身金玉珠宝照亮。

    雪焰带着白金光辉直直刺穿妖像头颅,两颗夜明珠做成的眼睛顿时被击碎成遍地灰屑,飘零到刚刚赶到的季家家主面前。

    他看着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正殿,顿时暴跳如雷,一张惨白病态的脸狰狞得尤为可怕:“居然敢……居然敢破坏神庙,给我抓住他们!”

    话音刚落,众多家丁与人傀便齐齐吼叫着冲了上来。

    叶挽秋伸手虚拦一下哪吒,跃空踩上面前一个家丁的头顶,将他直接踢晕在地。

    她一身雪色衣裙旋绽如花,袖风带出无数纸偶飞扑过去,将所有血肉之躯的凡人都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

    见状,几个人傀立刻联手朝她包抄过去。

    然而叶挽秋的速度比他们快得多。少女脚步点转间,那些人傀只觉眼前一片白影翩跹缭乱,几番尝试下来,连她的袖角也没碰到就被灵力击中要害,最后全都倒在地上。

    季家家主见势不妙,立刻将刚才跑来通风报信的守庙人一把推出去抵挡,自己则慌不择路地朝门外跑去。

    叶挽秋看见后,立刻取下头上发簪,力度精准地朝家主逃走的方向扔去。锋利簪尖贴着他的脖颈擦出一道血痕,稳稳刺进他面前的石柱里,吓得他腿一软便当即跌坐在地。

    此时,整座季祖公庙已经被烧光得只剩最后那尊满身金玉的妖怪像,雪焰贯穿着它的头颅。

    叶挽秋和哪吒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地上拼命求饶的男人。

    她冷着嗓音开口:“山主在哪儿?你们今天抓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给他了?”

    他迟疑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阴恻恻地转了转,正想开口,却被哪吒打断:“这庙已经毁了。”

    “你如果说真话,把妖族少君供出来,让我们杀了他。从此镇上太平,你还能在现世报下苟延残喘几天。但如果你抵死不说,也用不着我动手。等妖族来到这里看见庙被毁,你觉得他们会最先杀了谁来泄愤?”

    “况且他们找上你,无非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替他们跑腿办事而已。你能用,别人自然也可以。办事不成的东西,有何不可替代?”

    一番精练无比的话,直接将利害关系给他挑得明明白白。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感觉自己学到了。

    男人听完则顿时汗如雨下,浑身发抖地交代了个干净:“傍晚时分,山主派了手下来接走那女娃。他们就栖身在山中瘴气最重的一处洞府处,我去过好多次,只要沿着镇北那条河一路往上去便能看到。那里……那里有一道平常人根本接近不了的屏障,里面全是……妖。”

    “就这些?”哪吒问。

    “小人不敢欺瞒上仙,求上仙保佑。”他抖着身体颤巍巍回答。

    哪吒没回答,只转头和叶挽秋对视着交换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很快运起灵力收回雪焰。庞大的妖身像当即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开。浓烈的妖气从中漫溢而出,掩月遮星。风祁山上随之传来阵阵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寒意阵阵。

    “没有了香火信仰做维持,妖族在人间停留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下山来这里。”

    叶挽秋说着,望向哪吒:“我这就去去风祁山找燎渊和六斗转命灯,还请三太子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你要自己上去?”哪吒看着她,眉峰微颦,“燎渊和他最得力的手下都在上面,你自己去太冒险了。而且我走的时候交代过,萧其明他们几个很快就会带兵下界,这里交给他们足够了。”

    可她却摇摇头:“这是我的试炼,我必须自己去。而且三太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一定得把六斗转命灯找回来。”

    哪吒沉默注视她片刻,略略叹口气:“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正准备伸手去解身上当腰带用的混天绫,却听见他说:“留着,情况不对随时叫我。”

    叶挽秋讶异地顿了顿,犹豫片刻后,最终点头感谢道:“多谢三太子。”

    重明幻翼自她背后缓缓张开,带着她很快来到风祁山上。

    此时,整座大山都被强烈到失控的妖雾与瘴气笼罩着。团聚的黑气在月光下不断波澜扩散,像是一头尚未成型的庞大怪物,正在用自己融化的身躯去吞噬周围一切生灵。

    有自身灵力与重明幻翼的保护,叶挽秋并没有被这些妖气侵扰到。但如果不将这些障碍清扫开,她也根本无法找到洞府所在。

    光靠纸偶能驱散开的雾气太有限。她沉思须臾,低头看着腰间的混天绫,旋即将它解下来。

    “但愿你也能和食香鬼一样把我认成三太子,然后听话点。”叶挽秋念叨着,牵起混天绫挥手扬开。

    鲜红灵绸飘逸轻盈,轻若无物。入云如红龙潜海,轻易便掀搅出万丈惊涛翻滚于天幕之上。绯色神光映照漫天,连银河都被蒙上层霞彩。

    真奇怪。

    叶挽秋看着脚下很快被清散开的妖雾封锁,心中隐隐浮起一阵空虚的鼓动感。明明她是第一次用混天绫,可她却总有种极为似曾相识的幻觉。

    就像她每次碰到哪吒时会感觉到的一样。

    难道说,其实一直以来让她觉得熟悉的都是混天绫?

    叶挽秋闭上眼睛,摇摇头,告诫自己现在不能分神想别的事。找回六斗转命灯才是最要紧的任务。

    她飞身下去,混天绫游弋着绕回臂间,一扫便从面前群妖集结的阵势里清出条干净大道。纸偶飞舞着缭绕在她身边,将还想上前阻拦的妖灵轻易禁锢在原地。

    瀑布之后,便是妖族少君躲藏的地方。

    飞流直下的湍急水流被灵力牵制着强行变了方向,逆流而上,露出背后的环形洞口。

    里面是由妖力构建起来的另一层空间,放眼望去,倒是与古书所写的“浊雾靡靡,幽森连绵,阴冷奇诡”一模一样。

    叶挽秋刚踏森林边境,一双双猩红眼珠便从冷雾背后亮起。

    她手一伸,唤来雪焰在握,道道金红光辉亮如闪电劈开面前团聚不散的阴暗。妖血团团迸溅开,随着剑气横扫之处泼洒在地,零星染上她一身白衣,艳如红梅缀雪。

    削断了眼前最后一只山魈的头颅,叶挽秋抬手擦一把脸上不慎沾染到的血迹,直逼森林心脉深处。

    守在燎渊尸身旁的是他一直以来的贴身护卫,絜钩。旁边阵法里还困着一个少女,正式今日下午刚被抓来做灯油的那个。

    察觉有人闯入,他警惕回头。

    只见那是一位妙龄女子,面容清丽姣艳,长发乌黑。一身雪纱沾红带血,手里提着把寒光凛冽的唐刀,臂间红绫猎猎飞舞,踏着遍地妖尸,直冲燎渊石棺上燃烧着的六斗转命灯而来。

    絜钩立刻抽刀拦截,两人瞬间交战在一起。

    对峙间,絜钩瞥见那条颇为眼熟的红绫,顿时大惊失色,奋力挣开质问:“你是谁?!怎么会有混天绫在身上?”

    “六斗转命灯交出来就告诉你。”叶挽秋说着,唤出无数纸偶扑向转命灯。

    絜钩怒吼一声,集结在外的妖族守卫立刻冲进来,拼命阻拦纸偶靠近。更多的则围攻向叶挽秋,招招式式皆是冲着她命门要害之处杀去。

    他们实在数量太多,即使叶挽秋已经极为小心,也还是被絜钩从身后挥出的冷光刺中。

    还好她及时躲避,刀尖没能刺穿后背,只是在肩胛骨与手臂处留下一处不深不浅的伤口。

    鲜红血液顺着衣袖与手臂蔓延到掌心,沾上雪焰的刀柄,淡淡流过刀身上的半面莲花。灵器似乎感应到主人负伤,顿时怒放出无尽光华,一时间火焰沸腾,红莲盛开。

    雪焰怒动着,刺目神光震天而起,将周围还不急逃走的妖灵全部焚毁了个干净,只留无尽纸偶翩翩回绕,忠心护主。

    絜钩被这股强横凌厉的力量逼退至石棺面前,满脸惊惧,诧异,难以置信,全都拧做一处,连声问:“你是那中坛元帅什么人?!”

    “青灵帝女叶挽秋。”她皱眉审视着对方,声音清脆坚定,“我是来取回六斗转命灯的,谁敢拦着都是找死,比如你。”

    说着,她疾步追至絜钩面前。雪焰挥斩,焰花激溅。对方手里的兵器直接被强大的冲击力折成两段,两人都被震得有些手臂发麻。

    叶挽秋低头扫一眼雪焰,本能意识到它这是因为自己受伤而发怒了。

    絜钩见状,直接显出真身试图垂死挣扎。叶挽秋也并不怠慢,白金灵力注入雪焰,强硬应敌。

    这时,六斗转命灯的光辉陡然增强数倍,石棺内隐隐传来活动之声。

    叶挽秋心头一惊,转头看向那片灯光大盛,听到絜钩高喊着妖族少君燎渊名字:“少主复苏在即,第一个先拿你血祭!”

    “那就试试看。”她沉声道,“看是你的少主先复活,还是你先血祭给我的雪焰。”

    说完,她用灵力将絜钩震退开,抽回雪焰抛向半空,旋身跃空踢向刀柄。下落时,重明铱椛幻翼自她背后陡然张开,助她双手稳稳抓住絜钩朝前丢去,被无数纸偶瞬间淹没。

    空翻落地的瞬间,雪焰旋转着飞向光芒灿烂的六斗转命灯,将它径直撞开掉落下去,被叶挽秋闪身接在手里。

    被阵法困住的人类少女也随之解脱出来,不省人事地倒在一旁。

    絜钩从纸偶中挣脱出来时,叶挽秋已经重新将雪焰握住,并看准时机,几招之内就利落无比地削断了絜钩的脖颈,震碎他全身妖骨。

    然而下一刻,石棺却轰然爆开。

    一头状如九尾狐,却生有虎爪,长有九首的庞大怪物从里面跳出来。

    叶挽秋一愣,认出这是凶兽蠪侄,燎渊的真身,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复活了。

    只是……看起来有点奇怪。

    她边躲闪着边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因为复活阵法在最后一刻被打破,造成燎渊本该悉数归位的魂魄也散乱开。也让他彻底变作了一头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凶兽。

    还在她与这凶兽缠斗的时候,洞外一老鼠精连滚带爬跑进来,抬起鼻青脸肿的头尖声呼救道:“不好了护法大人……诶?”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遍地妖尸,忍不住打个哆嗦,又看见那头复活的蠪侄,连忙大喊:“少主!少主不好了,神界突然派兵下凡来,把我们所有离山进到镇上的弟兄们都屠了个干净。那红莲杀神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我们……”

    老鼠精话还没说完,就被失去理智的燎渊一口咬下头颅嚼碎了吐开,森森白牙上沾血带肉,九双没有眼仁的可怕眼睛正怨恨无比地盯着叶挽秋:“李哪吒,我要你偿命来——!”

    叶挽秋张了张嘴,心情却意外地挺平静,大概是已经习惯所有没眼睛的生灵都会把她认成哪吒这件事。

    雪焰脱手而出,化作一道赤金锋芒砍断他的两个头,引得燎渊一阵发疯般的痛嚎,震得山体动荡,岩石脱落。

    她护着六斗转命灯九躲避开,身后阴影骤然压来。叶挽秋连忙躲开,周围石壁崩塌一片,眼看就要砸到那名还在昏迷中,生死未卜的少女。

    她想都没想就闪身过去,将少女和转命灯同时护在身下。

    沉重尖利的石头不断砸在背上,让叶挽秋当时便剧痛难忍。燎渊却又趁机扑上来,扬起兽爪,张开尖牙遍布的嘴就要朝她咬去。

    叶挽秋艰难转身,唤来纸偶准备抵挡,忽见眼前金芒一闪,莲香飘散。

    紫焰尖枪稳稳横档在燎渊爪下,乾坤圈套在他中间那个头的嘴上不断收紧,逼得他只能发出沉闷的怒吼声。

    红衣银甲的少年神自云端踏焰而来,面如桃花的脸上尽是一片冰冷肃杀之意:“还真活过来了。”

    “也好。”哪吒说着,伸手召回紫焰尖枪,火焰红莲自身后怒放而出,凤眼深金。

    “那便再完整地杀你一次。”

    第三十六章、选择

    风祁山彻底变为妖雾与神火厮杀的战场。

    叶挽秋留下纸偶护好那名少女, 抱着六斗转命灯来到哪吒身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哪吒已经先一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的试炼目标是拿到六斗转命灯,已经成功。而燎渊是我当初落下的祸患才造成今日局面, 我必须自己解决。”

    叶挽秋:“……”被走了她本打算走的路,现在她无路可走。

    况且他说必须, 那就等于这妖族少君基本已经半截身子进冥府了, 哪怕是天帝亲自来了也捞不起来, 更拦不住他要杀燎渊的心思。

    “山下有不少百姓受伤,你带着她先下山去。”哪吒说着, 视线瞥见她身上白衣破损染血的样子,眉峰皱了皱, “你的伤……”

    “这点小伤不碍事。那三太子……”她打量着对面完全没有占上风迹象的燎渊, 又把涌到嘴边的“多加小心”咽回去。

    这句话还是留给燎渊好了, 他看起来更需要。

    惹了这尊天宫战神不痛快,他的下场估计没眼看。

    “那我们在镇上等三太子回来。”

    “好。”

    叶挽秋伸手一挥,花鸟纸偶团聚如云,将那少女小心翼翼托起来。她们一路穿过山中弥漫肆意的妖雾, 总算平安回到镇上。

    见到自己姐姐得救, 先前在季祖公庙前那个女孩连忙从人群里跑出来,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泣不成声:“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她的寿元被吸入六斗转命灯内, 必须尽快取出来。”否则就真成灯油了。

    但当叶挽秋将目光重新落在那盏神灯上时, 又委实犯了愁。这是南极长生大帝的法器, 莫说妖魔和凡人,就算在九天之上,能使唤得动的仙神也没几个。

    她看着地上脸色惨白毫无生机的少女, 和她围在周边痛哭不已的家人,头一次感觉到心慌意乱。

    六斗转命灯还在燃烧着。照这样下去, 就算没有燎渊在阵法外吸收她的寿元,最多再有一刻钟,这女孩的寿元就会彻底化作灯油。

    然而若要去神界请南极长生大帝下凡来解此局面,时间上又完全来不及。

    毕竟神仙与冥府神灵虽有凡人香火供奉,可以绕过建木结界,自由来往与各界之间。但所费时间上会比直接通过建木树要长,而距离此处最近的建木主脉则在五百里外的百川。

    且就算找到主脉,再穿过九层先天结界往上,也才只是到达南天门。

    因此不管是哪种方法,就算是脚程最快的神仙也不可能只花两刻钟,何况去了还得重新下界来。

    一时间,叶挽秋想不到可以解决的办法,只能先用自身灵力稳住女孩的肉身,让她不至于在失去寿元过久以后便直接腐化。

    白金灵力融入女孩灰白发青的身躯,很快便令她的外表重新恢复红润,看起来只是睡着般安静。女孩的家人们见状,连忙跪地磕头朝叶挽秋连声感谢。

    “快起来。”她急忙扶起他们,脸色不安地解释,“她还没被救回来,得把寿元从这六斗转命灯里取出来才行。”

    说话间,那灯光已经又暗淡两分下去。

    这时,风祁山内陡然爆发神火震天,赤金光辉撕裂深空,化作一朵虚幻红莲怒放而开。

    紧接着升起的是九龙神火罩的刺目亮光。明明只是祭出而已,还未彻底唤醒,便已腾起随时将要焚尽世间一切的滔天威势。

    九条口含至纯至净三昧真火的金龙从罩内飞舞而出,将头顶夜空顿时化作无尽火海沸腾翻滚。光焰强横侵袭,吞没所有星月银河。

    它们低吟着围绕半空那朵火焰红莲游巡,忠心蛰守在焰流中心的哪吒身边。金芒煌煌犹如太阳临空,熠华灿烂不可直望。

    待他抬手下令,九条金龙便齐齐冲下云端,将那被紫焰尖□□穿在地上,已然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的燎渊瞬间吞没进去。

    金火烈烈的九龙神火罩随之镇压而下,即刻便将它整个深身躯焚做丝丝青烟消散开,只刻意留下一颗焦黑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还在地上。

    “好多年没见元帅动用过这座神界杀器了。”连忠宫望着天空喃喃道。

    “妖族盘踞在此这么多年,恐怕造下的杀孽早已不计其数。”萧其明作为跟随哪吒最久也最得力的部下,很容易便能看出,“元帅这是生气了。”

    所以明明可以直接打死,他却非要用九龙神火罩来将这妖族少君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收回神火罩后,哪吒回到镇上,深金凤眼里还清晰亮着没褪干净的尖锐戾气,冷声开口:“连忠宫。”

    “末将在。”连忠宫行军礼下跪,低头回应。

    “你即刻带兵出发,叫上韶岚一起,把燎渊的头扔回妖域去告诉妖皇,他若再敢把手伸到人间,本座就屠他满门同族来偿。若敢来试探,本座就踏平他的九煞圣宫!”

    “末将遵命。”

    连忠宫与麾下北营五狄军很快领命离去。

    叶挽秋快步上前,将那少女与六斗转命灯的事简短说了一遍,满脸担忧:“她的寿元被封锁在灯里,我没办法取出来,只能暂时稳住她的肉身不腐。而且这里离神界又太远……三太子,你有办法救她吗?”

    哪吒沉默片刻,伸手将六斗转命灯接在手里,目光从跃动的灯芯来到昏迷少女的脸上。

    周围人群见他没有立刻摇头否认,便满怀希望地请求哪吒能出手救救这个女娃,而她的家人更是跪地磕头哀求着。

    “三太子?”叶挽秋见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便知道这件事不是这么容易的。

    最终,哪吒开口回答,语气平淡:“要想取出来也没那么难。把这灯砸了就是。”

    此话一出,周围不明真相的凡人全都满脸茫然。而众多天兵神将则是集体倒吸冷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的元帅,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叶挽秋听完也是愣住:“就,就这样?”

    “就这样。”哪吒神情不改,眼神深深地看着她,“只是这样一来,你的晋神试炼大概就只能被宣判为失败了。因为天帝给你的使命是必须将六斗转命灯完好无损带回去。”

    而一旦此宝受损,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皆是白费,也断了晋神的机会。

    叶挽秋转头看着那昏睡不醒的少女,眼前忽然浮现出方茹全家惨死的模样,顿时心头一颤。

    在经历过已经答应会保护方茹一家,却又没赶得及回来兑现承诺以后,她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无辜女孩丧命。

    既然有选择,那就应该去做。

    于是,她很快下定决心,不带任何犹豫点头道:“那就砸了它救人。”

    一众神将顿时将震惊又敬佩的眼神转移到她身上。

    而哪吒却笑起来,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清黑凤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既如此,我便帮你。”

    说着,他松开手,让六斗转命灯浮于空中,手里祭起乾坤圈准备将它砸碎,却被叶挽秋忽然伸手拦住。

    “多谢三太子。但这是我做出的选择,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叶挽秋看着他,明媚杏眼里眼神坚定。

    见这两位都想做那个动手毁灯的人,诸位神将一时有些不解且心情复杂,进而相互懵逼地左右看了看。

    倒是旁边的萧其明早就察觉出,其实从一开始,哪吒想问的就只是叶挽秋的一个态度而已。

    因为他本就打算自己砸灯救人。

    如果叶挽秋不愿意放弃晋神机会,那他就独自承担下来,也算看清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从此也不必再有往来。

    如果叶挽秋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那他就替她担下这个毁坏神界宝物的罪名。

    左右以他天帅领袖的尊高身份,这灯就算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意外折在他手里,也没谁敢说半句不好听的。

    就像往日,他因有敌胆敢触犯自己底线,就直接先斩后奏。甚至在军情文书也懒得提,只在想起来时才会补上两句轻描淡写的解释。

    这种类似的事简直多了去了,也没见天帝介意过什么,依旧无比重用。

    所以真要是哪吒砸碎了这灯,让南极长生大帝本神知道了,也最多感叹一句,到底是不长眼睛和腿的死物,所以才倒霉碎在三太子手里而已。

    不过叶挽秋大概不太清楚,哪吒在神界的行事风格向来有多傲气不驯。

    也或者她听说过,但是没有很清晰直观的概念,且不希望用自己的选择去牵连对方,所以坚持要自己动手。

    她拿过神灯,对着夜空中南斗六星与南极长生大帝所在方位拜了三拜,随即起身唤出雪焰。

    锋利唐刀带着赤金神辉直冲而去,将六斗转命灯瞬间打碎得七零八落。

    一团金色光晕从中浮现而出,被她用灵力牵引着回到那个昏迷少女的眉心间,很快融入进去消失不见。

    不出片刻,少女便悠悠转醒过来,眼神朦胧地望着周围:“……爹娘?妹妹?”见她终于醒来,焦急等待的家人顿时喜极而泣,彼此抱着哭作一团。

    末了,他们想要扶起少女给救命恩人磕头感谢,被叶挽秋连忙婉拒,并嘱咐他们赶紧将女孩带回家修养。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身想要去收捡六斗转命灯散落满地的碎片,却见众多天兵神将们已经在帮她寻找了。

    没一会儿功夫,所有碎片都被找了回来。

    “多谢各位。”她用手帕小心包裹起来收好,接着朝哪吒说,“虽然这次妖族动乱已经差不多结束,但镇上还有些人被妖怪所伤。我想今夜先留下来,救治好这些受伤的人以后再回神界复命。”

    哪吒考虑几秒,没有反对,转而道:“萧其明。”

    “末将在。”

    “你带着南营八蛮军跟本座留下来,严查附近还有没有流窜的妖灵,其他人先回神界军营。”

    “遵命。”

    叶挽秋有点惊讶,没想到连搜寻漏网妖灵这种收尾善后的小事,哪吒也要留下来亲自督查。

    他这天军统帅当得也实在太忙了。

    她心里默默想着,忽而听到哪吒叫她:“走吧。”

    “好。”

    镇上被妖族所伤的民众不少,叶挽秋挨个救治过去的时候还不觉疲累。等到再次抬头时,窗外已是天将破晓,霞晕薄薄。

    打了一晚上架,又耗费灵力救了这许多人,叶挽秋也是再次坐下来时才后知后觉格外倦乏。

    她正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昏昏欲睡,目光模糊间,只见那远在天边的霞光似乎正飘舞着逐渐靠近。

    绯红灿艳的一抹,煞是好看。往近了还逐渐收做一个身长玉立,犹带莲香的红……影?

    叶挽秋被这缕沁冷袭人的莲香气弄得顿时清醒过来,发现果然是哪吒正站在她面前,于是揉揉眼睛坐直身体:“要准备回神界了吗?”

    哪吒看着她眉眼间明显到完全掩饰不住的劳累神色,改口道:“萧其明还没回来,再等等。”

    她点点头,眼皮又沉沉地想要合上,接着意识到不对:“是出什么事了吗?萧将军怎么耽搁了?”

    其实他已经回来了。

    不过哪吒没解释,只说:“风祁山内妖族盘踞多年,需要彻查得仔细些。”

    “也是。”她揉着有些胀痛的额角,顺手摸了摸发髻,忽然感觉少了什么东西。这才想起,那支发簪被她当时在庙外阻拦季家家主时扔出去,忘记收回来了。

    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拿出那支替她收起的发簪:“你在找这个么?”

    她看一眼,颇为惊讶:“怎么在三太子你这儿?”

    “妖庙被毁,我看见便顺手收了。”他垂着视线眨了眨眼,将发簪递过去。

    “多谢三太子。”叶挽秋拿过来,凭感觉朝发间随手簪回去。看到哪吒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立刻意识到:“我戴歪了?”

    她边说边重新取下来,试图寻找个能反光的东西当镜子照下,可惜周围全是树。

    要不还是先收起来吧。

    叶挽秋正想着,忽然感觉手里一空,是哪吒拿了发簪抬手替她戴上。

    她睁大眼睛,看着哪吒脸上依旧神情沉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或许他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叶挽秋抿抿唇,不自觉脑补着。

    毕竟是在军营里待习惯了的天界武神,可能在他眼里,给还算熟悉又不排斥的女子戴发簪,就像给兄弟戴头花一样没啥大不了。

    不过想象一下哪吒给他座下几员大将戴头花的样子……好可怕。

    比他自己戴头花还可怕。

    啊……也不一定。

    哪吒没察觉到她在设想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只轻轻握了握刚才为她戴发簪的手,面色平静地随口问:“昨夜你救治那些人的时候,有碰到受伤特别严重的么?”

    “还好,没有受伤到救不过来的。”叶挽秋回答着,又想起来另一件事,语气不悦道,“倒是那位季家家主,趁着没人了,赶紧捧一堆金玉珠宝来求我,想要去除自己身上的妖气积毒。”

    “你拒绝了。”这不是疑问句。哪吒知道她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善良。

    果然,叶挽秋紧跟着点头承认道:“对。他同妖族勾结,害死了那么多人,欺压镇上百姓,还想求我救他?我没叫老白老黑过来给他直接活活吓死了带过去都是我心软。”

    她越说越生气,连原本浓重的睡意都逐渐清醒不少:“还说什么浑话想让我原谅他。我又不是受害者,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他?等他就要现世报临头,马上死了下冥府去给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求原谅吧。”

    哪吒听完浅浅笑下,目光望向对方时,和她看过来的视线正好碰上,让他略微愣了愣。

    此时太阳正慢慢升过云头爬向天空,照出的光线穿过亭外树荫掠过两人之间,像是无数只蝴蝶簌簌飞过,安静无声的灿烂。

    叶挽秋眯下眼睛等着光芒过去,看到哪吒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也没多想,只被不远处飘来的阵阵面香吸引:“好香啊。”

    “要吃点么?”

    “好。”

    她要了一碗清鲜面,吃到过半时,萧其明带着两名副将回来通报情况。

    见到哪吒原来是来这里陪叶挽秋吃饭,两个副将瞪大眼睛互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太阳升起的方向。

    “怎么了?”叶挽秋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也跟着抬头瞧一眼天空,“你们在看什么?”

    两人迅速收回视线:“呃……没事。让帝女阁下见笑了。”

    那边萧其明已经将风祁山搜寻的结果通报完,哪吒点下头:“可以了。回去以后在派一个地仙过来这里接手任职。”

    “遵命。”

    见他们已经搜查结束,叶挽秋也开口:“我很快吃完就跟你们一起走。”

    “不着急。”哪吒淡淡道,“回程而已,不差这一时半刻。”

    话虽如此,但让别人等久了也不好。所以叶挽秋还是快速吃完剩下的面,正准备起身付钱时,听到哪吒说:“我刚才付过了,走吧。”

    再次来到神界,这里依旧如上次见到那般处处是金碧荧煌,琼楼玉宇,满眼华贵不可言。尤其是去往碧寰灵曜宝殿的路上,周围景致更是仙雅精美。

    叶挽秋跟在哪吒身旁,走过几条水晶桥,路过几处金光天阶,终于在前方高处看到了那片浮于金霞云海上,专供天帝处理政务所建的宫殿。

    路上她偶尔左右瞧瞧,发现凡是迎面而来的仙灵都避让得非常恭敬又客气。等他们走过以后,又十有八九都会回头观望片刻,继而满脸……悲悯或同情?

    叶挽秋格外茫然,又和另一个行礼避让的女仙对视上,确认并不是自己出现错觉,他们就是在充满同情地看着自己。

    好像他们要去的并不是碧寰灵曜宝殿,而是斩仙涯。

    还在她倍感疑惑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急呼:“总领使——!总领使尊上!”

    她寻声回头,看到来者是位穿着深绿官服的星君,正快步急走过来,朝哪吒恭敬行礼道:“卢昌见过总领使尊上。”

    一听这个名字,叶挽秋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仙人原来是天机星君,属于三十六天罡星一员。

    而哪吒则是天帝册封的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

    “天机星君,有事么?”哪吒问。

    “是关于之前总领使交给我们去查的一件事,小神已经略有眉目,所以特来汇报给总领使。”卢昌回答。

    哪吒沉思少顷,回头对叶挽秋说:“你等我片刻。”

    她点点头,和萧其明他们几个站在原地等候。几名捧花天女从旁路过,她再次在她们脸上看到了那种奇怪的同情神色。

    好奇之下,叶挽秋对萧其明开口问:“萧将军,我有个问题想问。”

    “帝女阁下请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自从我们进了南天门以后,每个看见我们……看见我的仙灵,好像都很悲悯我的样子?”

    叶挽秋疑惑抬头:“我看起来很像一副天生倒霉相吗?”

    萧其明愣下,摇头回答:“帝女说笑了。您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的继承人,自然是天赐福相才对。”

    “那是我长得太悲催?”不然为什么他们要这么看自己?

    “不会。”萧其明回想一下,很坦诚道,“帝女天姿姝色,即使放眼整个九重天也寻不到几个能与帝女容颜相比拟的仙灵。”

    这话听得让人开心,但叶挽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到底是比不过三太子的。”

    萧其明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

    他没有反对!他认同了!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所谓“莲三太子,男生女相,以艳色杀人平六界”的轻佻流言,果真是诚不欺人。

    居然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

    “帝女阁下不必担心。旁人会那样看您,只是因为……”萧其明顿了顿,“因为您是元帅带着回来的而已。”

    叶挽秋一时间没能参透这句话里的玄机,琢磨几秒后问:“什么意思?”

    “以往被元帅亲自带回来的,都是犯了神界禁规或是罪大恶极的生灵。”

    “……这样啊。”

    怪不得所有仙见了她都一脸同情,这是真以为他们马上就要去斩仙涯了。

    想到这里,她又随口问:“三太子以前没有当过监审官吗?”

    萧其明摇头:“没有。军中事务本就繁忙,元帅回绝几次后,天帝便没再提起过类似的事。”说着,他又纠正,“除了您这次。”

    “我听说是因为太乙天尊开了口?”青川君是这么说的。估计在那之前,太乙天尊还和青川君也商量过了。

    “正是。”

    她并不意外:“六界之内,能叫得动三太子去让他做不算十分愿意的事的,估计也只有太乙天尊了。而且这次又涉及妖族可能会大举入侵人间,三太子会答应也是情理之中。”

    萧其明踌躇着,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看到天机星君已经行礼告退,于是便将用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哪吒走过来看着她:“我们走吧。”

    “好。”

    他们一起登上面前虹霞流溢的玉梯,来到碧寰灵曜宝殿外。

    进去之前,叶挽秋听到哪吒忽然说:“进去的时候闭下眼睛。”

    第三十七章、偏护

    如果说, 叶挽秋刚才还没听懂哪吒那句让她闭上眼睛的提醒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在面前大门敞开的一瞬间,她便知晓了。

    只见这偌大殿内, 穹顶挂满八角琉璃灯,中间装着团日辉凝做的仙烛, 专照着刚进大殿来的人。

    耀目光辉四下绽放, 泰山压顶般浓烈, 逼得人眼珠酸软,两眼昏花, 不得不低头。

    怪不得哪吒要让她进来的时候闭眼,原来是经验之谈。

    好在走进去后, 那阵光辉便不如刚才强烈了, 叶挽秋也能重新睁开眼睛。这时候她才发现, 这殿内几乎将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神仙全都聚集了,连太乙天尊和三位古神也在。

    作为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且与女娲始祖联手打下太若灵族,创立如今新神界的先天神灵, 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自是尊高位重。

    除却平日里私下小聚, 这几位基本不会有如此齐聚一堂的时候,更别说只是为了等着见证某位仙灵晋神这样的芝麻小事。

    叶挽秋走过中央那条光亮无比的天玉大道时, 有隐约听到几个神仙在悄声讨论, 这大概都是因为青川君的缘故。

    一个道:“能让三太子点头下界去当个监审官的, 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另一个也道:“到底是女娲始祖的亲传弟子,人间之主青川君。就这排场,不管这位帝女阁下有没有晋神成功, 那到了神界都是位金贵无比的主儿。”

    还有一个跟着插嘴进来:“不是因为六斗转命灯被盗,妖族有入侵人间的危险, 所以三太子才下界的吗?”

    最先说话那个摇摇头,点破说:“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至于能让三太子全程陪着。你可还记得两千年前,玄武执明神君长女下凡历劫,天帝原本想指派三太子做监审官?结果人家三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当面回绝了,搞得玄武执明神君甚是尴尬。”

    “可我怎么听说,想要三太子去做监审官的,其实不是天帝和玄武执明神君本神,而是那位神君之女啊?”

    “都一样都一样,见怪不怪,差不多一个意思吧……”

    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啊。

    叶挽秋听得心有遗憾,只可惜此刻时机不对,不能倒回去详细听听这九重天的各种花边八卦。简直就跟看话本看到正精彩之处,结果发现忽然没了那么遗憾。

    见到叶挽秋平安回来,青川君松口气,心神畅快地点点头。而太乙天尊则凝神细望着她,瞧见她眉间那枚鲜艳欲滴的红莲印,原本沉静的眼神倏地一颤,似有万千复杂感慨徘徊流露。

    完全不像是初见好友孙辈,更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某位旧识,满是欣慰与希冀。

    再看旁边三位古神,脸上神情也差不多都是如此,只有夙辰表现得浅淡些。蔚黎甚至还态度熟稔地朝她笑着微微挥下手,好像见到自家小妹那么亲切。

    叶挽秋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朝哪吒打招呼,然后觉得不太对,她看着的好像是自己,顿时有些茫然,但还是跟着笑笑。

    “那是蔚黎古神,先天神树扶桑之灵。”哪吒轻声解释。

    她记得,扶桑之树天生地养,栖日载月,比如今沟通六界的建木神树还要年岁悠久,神通广大得多。

    没想到蔚黎古神本尊原来这般随和,对刚见面的小辈仙灵也肯如此热情。

    正想着,他们已经来到天帝宝座之下的禁步阶前。叶挽秋行正礼,哪吒行军礼,一同朝天帝问安。

    “起来吧。”天帝开口。

    叶挽秋抬头望去,只见这位九天之主生得宝相庄严,俊逸不凡,神眸明灿锐利,不怒自威,却又含着垂世兼爱的仁慈之情。

    “青灵帝女叶挽秋,试炼已成,特来敬拜天帝。”

    “叶挽秋。”天帝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笑着朝青川君道,“红叶落风挽,丹色浓于秋。青川君这掌上明珠果然是人如其名,明艳胜枫。”

    “谢天帝称赞。”

    “风祁山一切可还好吗?”天帝问。

    “回禀天帝,妖族少君燎渊已死,群妖败退,山周百姓平安无虞。”哪吒回答。

    “那就好。帝女可有寻回六斗转命灯?”

    “确已经寻回,只是……”

    叶挽秋垂着视线,将包裹着神灯碎片的绸帕拿出来。

    打开的瞬间,满殿神仙皆是一惊,齐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听着简直出奇地一致。站得远些的仙灵们更是忍不住开始低声交谈,说既然转命灯碎,怕是这番试炼要被宣判失败。

    青川君一瞧便知道试炼中定然是出事了,只是不知叶挽秋此刻是否有伤在身,心中忧虑再起。几位古神与太乙相互看了看,若有所思。

    倒是有些本就不喜青川君高来高去作风的仙灵,瞧见此景后不由得面露轻蔑喜色,纷纷轻着嗓子尖酸调侃:“这神物能碎裂至此,怕是有意为之。不知这青灵帝女是如何与南极长生大帝有了如此深的嫌隙?”

    哪吒听到这话,侧头睨了对方一眼,墨色凤眼中眸光凌厉。两个仙灵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噤声。

    “这是怎么回事?”天帝皱起眉头。旁边的南极长生大帝亦面色凝重,等着叶挽秋给个说法:“此物并非凡俗,可是被谁刻意打碎成这样的?”

    “是我打碎的。”叶挽秋和哪吒同时开口。

    见此情景,满殿神仙的脸色再次波澜壮阔了一番。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敢在至高宝殿上,当着满天神灵与天帝的面直接把罪名揽过去。

    她一时间搞不懂哪吒到底怎么想的,但也没有时间去琢磨那么多,只上前半步道:“天帝明鉴,此宝物确实是我亲手打碎,与三太子不相关。”

    哪吒深深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解释:“并非不相关。出这个主意打碎神灯的人正是我,否则帝女也不会抢着动手。”

    他这番话便是点明了,砸灯这件事,他是有心有意且有所行动,只是被叶挽秋抢了先。乍一听上去,罪魁祸首就是他,却又真实得让叶挽秋一下子找不到话来反驳。

    最重要的是,这说明灯碎是故意,并非无心之失。

    众位仙家品出这层意思后,更是满脸惊疑,好奇之心兜不住地往外冒。

    倒是南极长生大帝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悲催的现实,只得满脸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太乙天尊,表情非常头痛。

    太乙天尊满是歉意地朝他点下头。蔚黎古神也跟着露出一个“节哀顺变”的悲伤表情。

    这边天帝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得不也将话头转向了他:“中坛元帅,你为何非要毁了这盏灯不可?”

    “妖族夺灯是为复活其少君燎渊,因无法自然发挥神灯之力,遂杀凡人以寿元做油,点灯助燎渊复活。”

    哪吒三言两语解释道:“帝女孤身前往风祁山内妖族巢穴,夺灯救人,打断了燎渊的复活仪式。但因最后一个凡人的寿元已经被封锁入灯内,找到时只剩两刻钟时辰可救,所以我只能选择砸灯救人。”

    闻此缘由,南极长生大帝顿时明白过来,反倒欣慰颔首,问:“那人可活过来了吗?”

    “是。那个女孩已经受过救治回家,修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初。”叶挽秋回答。

    “那便好。”

    “既是为了情急救人,此举也可理解,实属无奈。”天帝也随之松了神色。

    但一旁位立阶下的元罗仙君却忽然上前行礼道:“天帝陛下,虽说毁灯是为救人才做出的举动。但青灵帝女此番试炼的唯一目的,便是完好无损地带回六斗转命灯。如今已然失败,这也是不争事实。”

    “若陛下因此而破例允准青灵帝女晋神,那天规法度恐遭动摇。往后人人皆可自称是为救命而无法遵旨完成试炼,这令天帝威严何在?”

    叶挽秋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质疑存在,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哪吒忽然冷冷重复道:“天规法度?”

    他边说边转过视线,眼尾红纹迤逦,含着泓清冷锐利的神情:“看来元罗仙君这几百年的刑法与九世转生的赎罪历劫倒是没有白受,竟能当即想起还有天规法度存在。”

    这话一出,大殿众神又是一番面色各异,但大多都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有新飞升的仙灵不明其中关窍,于是低声朝旁边仙友询问:“这是怎么了?”

    “咳,你是不知道这位元罗仙君的‘光辉历史’。”

    仙友忍笑解释:“九百年前,这位仙君擅离职守,下界与一妖女厮混苟合,触怒天帝。原本这也不是特别了不得的大事,可这妖女骗取神君令牌,尾随上神界放出了曾经被关在天牢里的四十二员妖魔,引得神界人间皆是大乱。”

    “三太子奉命出征,杀了这四十二妖魔以及那擅闯神界的妖女。虽然那妖女当时已经身怀六甲,三太子也半点没留情,直接便送她们母子去冥府团聚了。”

    “后来,这位违背天规的神君在人间一处地方被抓到,押上神界受雷刑百年。天帝将他贬下界经历九世轮回,做尽了人间最苦命的几类生灵来赎罪,这才重新回归不过百年,心里对三太子和青川君那是恨得紧呐。”

    “这跟青川君有什么关系?”他不解。

    “青川君乃人间之主,本就帮着三太子找到了他藏身之处,又怜惜凡间因他受累,因此进言谴责。天帝于是便将元罗仙君连降两级,还撤了他能料理神界罪狱的权利,可不是让他格外记恨嘛?”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得咬着这位帝女不放了。”

    众仙唏嘘一番,听得元罗仙君隐隐含恨道:“就是因为知道了天规法度不可动摇,所以今日才进言恳请天帝陛下三思。切勿放开了这晋神大事的口子,免得日后多惹祸事,有何不对?”

    这下叶挽秋彻底确定了。对方应该是和哪吒有着什么大过天,深过海的冤仇,所以才敢这么不要命的咄咄逼人。

    不过要她说,都是做神仙的,还是要多效仿下东海龙王的坚韧精神才好。

    瞧瞧人家,就算当初差点被哪吒屠了满族,把老家掀个底朝天,心理阴影强烈到已经刻进血脉里代代相传,且迅速传染四海的地步。又被精卫用小石子砸得那水晶宫隔三差五就得修补,人家也一样坚强无比地活着。

    不过这位元罗仙君显然不懂这“笑口常开,青春常在”的道理,依旧坚持既然六斗转命灯碎,那便是试炼失败,不应该破例得以允准晋神的观点。

    “是么?”哪吒嗤笑一声,眉眼间都是那种不加克制便随意展露出的锋锐戾气,“若真是这样,当初天帝陛下就不该念在元罗仙君的昔日贡献而网开一面。若是撕开这条口子,那往后众位仙神皆可凭借自身以前贡献而胡作非为了。”

    “若要纠正,不如先从元罗仙君你开始。”

    在无数战场纵横得胜惯了的少年战神,绕是漫不经心说着这些,也带着逼人的威势。

    元罗仙君脸色越发难看:“三太子,你是九重天的三太子,更是为天帝陛下领兵的臣子,最是该心存绝对的顺服。可你说这些话,是在质疑陛下当初的圣断?”

    哪吒敛着眼神,不入他话里呼之欲出的陷阱,只平静道:“我确是素日带兵带惯了,上的是各方战场,杀的是各界生灵,也不在意所谓杀孽难赎的那套说法,更没存一副如元罗仙君那般想要以身度恶妖的慈悲心肠。”

    “所以我也理解不了仙君明知那恶妖在为祸人间,却甘愿下凡与其厮混纠缠的高尚之举,只觉道德败坏。”

    这番话说得字字尖锐嘲讽,直扎元罗仙君要害而去,可谓诛心至极。

    南极长生大帝在一旁听得发笑,低声朝太乙天尊问:“你这好徒儿,什么时候生了张这么毒的嘴?”

    太乙天尊则微笑着颇为满意道:“一直如此,只是平时里不爱说话罢了。遇到叫得烦人的,总得教训两句。”

    “我是武神,只认定做了什么样的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哪吒继续说着,嗓音如冬泉般清寒冷冽:“早知元罗仙君如此在意天规法度,我就该按法规直接送你去冥府与她们母子团聚。”

    这话实在惊世骇俗,元罗仙君听得又惊又愣:“你……你说什么……”

    叶挽秋也抬起头,听到他面不改色道:“没听明白么?”

    哪吒第一次真正将视线投向对方,面如好女的秾丽脸孔上神情淡淡,口中说出的却是:“我是说,我当初该直接杀了你。”

    话音刚落,众仙皆是面如土色,整个碧寰灵曜宝殿简直静得落羽可闻。元罗仙君更是呆在原地,双眼瞪大了望着他,脸色苍白。

    这就够了。

    哪吒收回视线,知道他不会再开口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见此情景,南极长生大帝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说:“三太子身上的戾气着实过重了些。毕竟这事决断全在天帝,元罗仙君不管说什么其实都影响不了的。”

    太乙天尊倒是依旧淡然:“他有分寸,我放心。”

    蔚黎古神也点头:“小红莲只是不想再跟他废话了而已。”

    但要说哪吒心里有没有真动这个念头,她觉得是有的。

    而且是非常冷静地在这么想。

    “好了,都歇歇吧,这儿可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天帝轻描淡写略过去,又对叶挽秋道,“本帝有问题要问你,你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是。”

    “你在选择毁灯救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此刻?”

    “是。三太子作为监审官,已经出言告诫过了。”她回答。

    “那你当真一点犹豫也无?”

    “挽秋觉得,那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人命关天,只想着既然能救,那就砸了救人。”

    “可你的确没能完成本帝天令。”

    “挽秋惭愧。”

    她朝天帝恭敬作揖行礼,然后继续道:“但挽秋问心无愧。”

    “爷爷教导我,既享仙神之位,受人香火赞颂,便必须得承受其神位之重,倾尽全力护佑苍生。所以就算再重来一千次,再失去这番晋神机会一千次,我也依旧会这么做。只是毁灯一事,我自知愧对南极长生大帝与天帝所托,若有任何惩罚,我甘愿承受。”

    天帝看着她,似乎是想看到她心底深处去:“你倒是对这些名利高位之事毫不在意。”

    “陛下谬赞。平心而论,我自认为并没有这么淡泊明志,不然也不会如此看中这次晋神试炼。”

    叶挽秋并不掩饰,反而大大方方道:“所以,我其实是在乎的。身为爷爷的孙女,继承他教导给我的信念,我并不想给他丢脸,因此一直对晋神之事多加筹备,希望能让自己的实力得到证明与认可,让爷爷能觉得脸上有光。”

    “但比起这些,我有更在乎,更不容许放弃的底线,所以我能冒险放弃前一样。”

    “何况,为救苍生,舍身忘利。这是我心中神仙该有的模样,我也必须这么做。”

    青川君听着她一番不卑不亢,率真从容的话,不由得神情动容。

    而天帝亦是畅快大笑起来,极为开怀道:“好一颗剔透玲珑心,一张伶俐善言口啊。青川君果真教养有方,本帝十分欢喜。”

    “让陛下见笑了。”

    “速取本帝神印来。”天帝微微抬手。

    “遵令。”

    仙侍捧着九天玄微圣印回来,跪呈而上。

    天帝提笔在册封文书上书写数句,执印盖压,旋即宣昭:“青灵帝女叶挽秋,试炼已成。即日起,晋为我神界天神。赐封号,初鸿太华主神,令尓镇守人间,维持天道秩序,不得有误。”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她以为自己此番是获封一道神女之名,却没想到是仅次于帝君之位的主神。

    众仙忙不迭齐声道贺之时,也有不少同她一样的惊讶面孔,似乎觉得这太过夸张。

    倒是蔚黎古神在听到这个封号后,忍不住神色悲切一瞬:“女娲始祖当年给这孩子定下的封号,沉寂这么久,今日算是真正用上了。”

    夙辰安慰地捏下她的手:“如今封号既成,她和三太子都该逐渐回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明煌追问。青川君也同样面色切切地望过来。

    “很快。”夙辰略略掐指算着,狭长明眸望着不远处笑容明媚灿烂的叶挽秋,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鲜红灵动的身影。

    “很快就会来。”他再次重复。

    叶挽秋在领受天帝之命后,又说道:“谢天帝陛下器重,挽秋定不辱命。至于六斗转命灯破碎一事,虽然已得到长生大帝与天帝的谅解,但心里仍觉愧疚。还请南极长生大帝与天帝赐教,该如何修复神灯,挽秋必定全力以赴做到。”

    天帝赞许地点点头:“你既有此心,那就让准你先归家一趟好好休整几日。修复神灯的事,本帝会传你上界来。”

    “遵命。”

    回到百花深,一众望眼欲穿的妖怪们早已等在建木树下眼巴巴望着。

    眼见那熟悉光华漫天泼洒又收束消散,妖怪们全都兴奋地冲上去围住刚站稳的叶挽秋与青川君:“帝女姐姐!爷爷!你们总算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帝女姐姐试炼还顺利吗?”

    “得了什么封号?快说来听听!”

    “帝女姐姐,你身上好重的莲花味……”

    “姐姐没有受伤吧?”

    叶留冬最性急,几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摇晃着卷起前面几只化形都还不太利索的小妖怪放到一旁,自个儿则钻到叶挽秋身边搂了搂她:“阿姐,你怎么好似清减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可是试炼受苦了,有没有受伤?”

    她摸了摸周围一群乖巧可爱的毛茸茸,手感极好,忍不住又摸了摸:“没事,我没受伤。”

    还好她上神界之前施法恢复了自己往日的帝女装扮,遮住了背上的伤口。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打算说出来让大家担心。

    而在听说她晋神成功,获封主神尊位后,妖怪们全都高兴得乐开花。一堆团子齐齐祝贺并趁机撒娇卖乖想要讨得几日闲暇,去外面的人间城镇吃好吃的,找好玩的。

    青川君正高兴得不行,当即便答应所有能出百花深的妖怪们都可结伴出去玩几天,下一次的功法抽查也取消。

    一群妖怪们雀跃得好似得了天底下最最快乐的奖赏。

    叶留冬也兴冲冲道:“阿姐,我们也出去吧?上次你生辰没能好好陪你,这次我一定全称陪你到底,谁也别想来打扰!”

    “好啊。”她笑着答应,“正好我也想僰道城的凉糕和苕丝糖了。”

    “那等阿姐休息好了我们就去。”

    叶望夏也为她高兴,还说:“灯花婆婆一早就预备好了一大桌子仙箬爱吃的菜式,这会儿回去正好。”

    景煜像是影子那样忠诚跟随在叶望夏身后三步之处,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难得开口道:“恭喜初鸿太华主神。”

    “这封号太长,免了免了,往日怎么叫,今后还怎么叫。”叶挽秋说着,伸手抱住青川君撒娇道,“我喜欢帝女这个称呼。比起主神,我还是更喜欢做爷爷的孙女。”

    青川君笑着摸摸她的头:“走,我们回家去。”

    “回家咯!”

    第三十八章、真相

    在百花深, 一直有条不成文的习俗。那就是晚膳时分永远是八卦时分。

    只不过以往都是叶挽秋听别人谈八卦,这次是自己变成了被八卦的中心。

    而一切的开头只是因为青川君在中途随口提了句:“也多亏三太子在碧寰灵矅宝殿上那样维护你,咱们才能这么快结束便回家来。”

    此话一出, 诸妖都瞪大眼睛,手中但凡握了点什么, 全都噼里啪啦掉在桌上。

    叶挽秋咬着荷露糕, 慢条斯理喝汤, 心里知道这顿八卦是逃不过去了。

    于是一顿晚膳硬是拖到了天黑许久后才堪堪吃完。

    回到房间,她对着镜子脱下衣裳, 用灵力为自己治疗已经早就结痂的背后伤口。

    雪焰立在窗棂下,剑柄的红莲刻印像是睁开的眼睛, 在镜子里静静看着她背上那道狰狞伤痕是如何被灵力逐渐抹去, 露出原本白皙莹润的肌肤。

    没日没夜折腾了这两天, 叶挽秋着实感觉非常疲累,于是打算去灵泉里泡个澡放松一下。

    坐在落花遍地的岸边,她半困半醒得有些睁不开眼,周围水雾缭弥的温暖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扫晴娘们帮她梳好长发, 飞进飞出地忙碌布置, 又叫来花精帮忙熏染衣物,临走时提醒:“帝女姐姐可别在这儿睡着了, 一会儿我们来叫你。”

    叶挽秋迷迷糊糊地点下头, 眼皮努力试着睁开却始终沉得不行, 最终还是睡过去,半晌后才被扫晴娘们叫醒回房。

    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她获封初鸿太华主神的事逐渐传遍六界, 一向清净的百花深忽然变得热闹非凡。三天两头便有不少仙灵结伴而来,上门道贺。

    大小妖兽们没见过如此阵仗, 每日抱着那些沉甸甸的贺礼跑来跑去,都快把爪子累断。负责守门的孟槐与凭霄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盯着这络绎不绝的访客,生怕放了心怀不轨之人进来。

    闲暇时间,他们就靠在凤凰树下,相互探讨今日那些来往繁多的仙灵又把这玄木门槛踏矮了几厘。

    最后传来的是天帝口谕,请众位仙家于七日后上九重天参加宴席,专为庆贺叶挽秋晋神而办。封神礼结束后,叶挽秋需应传上界,修复六斗转命灯。

    这个消息着实让众人惊了一瞬。

    “难道不是所有仙灵飞升后都会这样?那上一次晋神后,天帝设宴邀众仙庆贺的是谁?”小陶年岁不大,对这些事完全是一窍不通。

    “是三太子。”杉魅是只有着快五百年道行的妖怪,知道的事也多得多,“几千年前,三太子莲花化身归来,报了东海之仇,又接连降服盘踞人间各处的九十六洞妖魔。可以说是彻底划清了妖魔界与人间的界限。晋神之后,天帝便亲自设宴邀请众仙上界一同祝贺,也将领兵职权从此交给了三太子。”

    “再往后,可就没有谁能得享这等殊荣了。”

    一听到这单杀九十六洞妖魔的恐怖战绩,妖兽们齐齐打了个寒战,纷纷低头扒饭试图压惊。

    叶留冬则满脸骄傲:“这说明天帝慧眼识珠,知晓我阿姐是这几千年来最最出挑的那个。”

    叶挽秋伸手轻轻弹下他额头,杏眼半垂:“我只是沾了爷爷的光罢了,这么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小狐狸抱住她的手臂眉开眼笑,细细数着等会儿要去人间哪些地方玩个痛快。

    原本叶留冬的计划是从僰道城出发,先去看三江汇流之地,然后再沿着江水一路往下去往人间渝州城。

    但叶挽秋还有修复神灯的任务在,又担心妖灵们全都撒欢儿出去,家里没个照应。于是原本安排了好几天的行程,她只在外面的僰道城内逗留了两日便返回家里。

    回来之前,她对叶留冬说:“我知道你想出来逛逛,要不我先回去,你在外面多玩几天,我替你去给爷爷说。”

    他却闷闷不乐地摇头:“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出去。外面的景致就算再好,没有阿姐在,也实在无趣得很。既然阿姐要回家,那我也陪你一起回家,我们总在一起。”

    “好。”叶挽秋摸摸他的头,“回家给你做烧鸡吃。”

    他先是高兴一瞬,继而又把头别开:“阿姐别总把我当小孩,我已经长大了!”

    “是是是,我的大男子汉,陪我去多买几样糕点回家吧。”

    “都听阿姐的。”

    他们在落日时分回了家,正是百花深一天之内最漂亮的时候。

    整座重时宫漂浮在黄金色的浓云流霭之上,连头顶飘落的繁花也像是涂了蜜那样莹莹发光。晚风吹过时,整个百花深便陷入一场盛大的金雨香海里,斑斓至极的梦幻。

    叶挽秋走上台阶,随手拍掉落在头发上的花瓣。裙摆飘逸着擦过两旁的密集草叶,抖落一地琉璃珠子般闪烁的露水洒在身后路面上。

    她将手中糕点分给暂时还无法离开百花深的小妖怪们,问出爷爷此时正在书房里,于是便转而去找他。

    刚走进去,她便发现青川君脸色不太好,于是坐在对面:“怎么了?爷爷这表情,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倒也没怎么。”青川君喝着酒回答,“之前和三太子一起到处寻找有关玉阴娘娘的事,天机星君已经有点眉目了。”

    叶挽秋想起前几天上神界那次,他们快到碧寰灵曜宝殿之前,天机星君确实急匆匆来找了哪吒一趟。

    “如何?有找到吗?”叶挽秋连忙问。

    青川君摇摇头,紧接着说:“天机星君传来消息,银光洞龙骨石附近有人傀出现。他派手下抓到其中一个,审问之后得知,这些人傀也是来寻找一位少年将军。结果没两天后,龙骨石就不见了,恐怕也和玉阴娘娘有关。”

    龙骨石?

    叶挽秋愣一下:“就是东海那个?”

    他点点头。

    叶挽秋记得,那龙骨石是数千年前,被哪吒所杀的东海龙王第三子,敖丙所化。

    原本龙尸入海就该腐化为尘。可龙王却在哪吒自刎身死后,想尽办法不断护养自己孩子的尸身,想要将其精魂从地府抢回,再复活肉身。

    却没想到,短短数天后,原本被他亲眼看着自尽于城门之上的李家三太子竟以红莲之躯复生归来。不仅一枪挑毁了龙王庙,还用无尽烈焰劈开海面,径直寻到海底龙宫来彻底清算血债。

    在整个东海都快被那滚烫的金红烈火烧干之前,龙王不得已,只能叩首答应将海水连夜东退一万里,且永世不再侵入陈塘关半步。

    可那具尸骨未僵的龙尸却被遗落下来,被哪吒重新镇压于银光洞下,又历经数千年不生不死,积怨成障,凶煞异常。

    后来太乙天尊命人在那地方修了座银光洞道观,以香火信仰神力进一步封住洞口,数千年来倒是也还算相安无事。

    “爷爷已经去银光洞看过了?真的没了?”她问。

    青川君喝着酒,看起来很是头痛:“我刚将此事告诉给三太子。龙骨石消失,这下怕是有大麻烦。尤其银光洞中,有三太子当年设下的神力法阵。按理说,龙骨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自己逃出来。而六界之内,能破三太子神力封锁的人简直寥寥无几。”

    “若此事真与那玉阴娘娘有关,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而且这也间接证明,这位玉阴娘娘要找的少年将军应该就是哪吒。

    “所以,三太子当初为什么只是将龙骨石镇压,而不是彻底毁掉呢?”叶挽秋总感觉有点奇怪。

    明明以哪吒当时已经莲花化身的本事,毁掉龙骨石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且按照他与东海的仇怨来看,他根本没理由会留下这祸孽。

    “这个中缘由,就只能去问三太子本尊才知道了。”青川君叹息着,然后又说,“对了,封神礼后,你便要去神界修复六斗转命灯,记得好好照顾着自己。”

    说完,他又有点郁闷:“可惜家里除了我,也没个人能跟你一起上神界去。”

    毕竟九天之境,灵气至纯至净,对妖魔而言是天性相克。

    “没事的爷爷,我记得了。”她回答,心里还在想着龙骨石的事。

    不知道当年东海之祸,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夜里,二更天时分。

    叶挽秋再次发现自己来到了东海边,陈塘关。

    天气依旧阴沉得让人压抑,乌云涡动低垂,几乎要和最远处的青灰色海面连在一起。浑浊的海天交界线,让整片天空看起来就像是正在从最远处开始不断塌陷。

    到处灰光阴霾,长风猎猎。

    她很快在海岸边一块礁石上看到了哪吒。是再熟悉不过的红衣乌发,身长玉立,却让她心口不由得抽跳一下。

    按理来说,她在梦里看到的都应该是孩童模样的对方才对,可是……

    少年回头,眉间朱砂靡艳,神情是锋芒暂敛的清冷疏离。见到来者是她后,他脸上神情又浅浅柔软几分下来。

    这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叶挽秋将将放下心,还在琢磨为何这次见到的是对方平日里的模样,忽然听到他说:“能过来陪我坐会儿么?”

    她依言走过去,在他身边安静坐下。一身白衣在这片死气沉沉的灰黑色梦境里,显得格外干净无暇,垂长的披帛与裙摆被脚下汹涌海水沾湿。

    “龙骨石失踪的事,青川君有告诉你么?”

    “有。爷爷还在考虑到底要从哪里开始找。我大概明日会出去一趟,找银光洞地仙问问清楚。”

    哪吒微微颔首,说:“如果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说完,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冷淡,“这件事本就是我当初留下的,我会亲自收拾。”

    他一提到这个,叶挽秋就想起青川君说的,当初是哪吒将龙骨石镇压在银光洞这件事。

    好奇心驱使下,她开口问:“敖丙死后化作龙骨石,三太子为何只是将他镇压,而非彻底毁掉?”

    哪吒回答:“我是杀了他。但他的尸身被龙王找回,用龙珠和无数海祭所得的凡人精魂不断养护,令其虽死不腐,且保留杀戮本能。”

    “我若将龙骨石直接毁掉,那些凡人也会跟着永不超生。所以我只是将他镇压……”

    说到这里时,哪吒莫名沉默片刻,点漆凤眸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清晰的恨意,然后才接着道:“我将他镇压,然后去请师父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魂分离出来。”

    “所以太乙天尊才命人在银光洞附近修了座道观。”叶挽秋恍然大悟,“这不仅是为了封住银光洞洞口,也是为了集香火信仰的神力来救回那些被拿去海祭的人的魂魄,让他们能转世重生。”

    这分明没什么问题,可她又从哪吒脸上神情里意识到不对:“三太子为何看起来这样烦忧?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了。”

    这句话正中他心中最痛恨之处。

    哪吒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叶挽秋看他这样反应,便敏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问到了他不想提起的地方,于是正打算转移话题。

    他却忽然睁开眼睛回答:“因为我那时本应该用净念莲火试一次,可我没有。”

    叶挽秋睁大眼睛,瞬间回想起在槐山初遇之时,哪吒使用净念莲火救回那百来个人类亡魂,却让自己重伤,差点陷入灵识崩溃境地的事。

    “可若是你用了,那你自己恐怕……也会性命不保的。”

    确实如此。

    但如今龙骨石在仅仅只剩最后几个魂魄还没分离出来的时候,突然下落不明,让哪吒更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冒险尝试一次。

    哪怕那是要拿他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叶挽秋看着他半晌,心情有些复杂难言。

    印象里,哪吒很少会这么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会直接手段强硬地解决干净,几乎不会让旁人察觉出他心里到底是何感想。

    这次如此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和当年的东海事件有关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继续安慰之余,也努力试着转移话题:“说起来,那日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感谢三太子在碧寰灵矅宝殿上帮我说话,又处处维护。否则,天帝应该也不会这般轻易便允准。”

    “只不过……”叶挽秋迟疑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问。

    哪吒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面前这片阴暗狂暴的海面上:“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不管是试炼中,还是神界争论,三太子肯那样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从哪吒在碧寰灵矅宝殿,当着众神的面直接抢认下毁灯罪名的时候,就一直萦绕在叶挽秋心里。

    由于过去那些两人意识互通的梦境,她知道些许当年陈塘关发生过的事,能理解哪吒在试炼时因为见到类似的事而感到忍无可忍,所以几次想要插手。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神界的时候,他会那样维护自己。明明作为监审官,他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牵扯进那团麻烦里。

    哪吒听完这个问题,眼神闪烁一下,转头看着她很久。一时间,整个梦境里只有海浪冲打岸边的哗啦声,嘈杂而单调。

    “你和我当初遇到的事,做出的选择都很像。”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平淡,海浪将他仅有的情绪色彩都淹没进去了。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也遇到和我那时同样的事。”

    “什么事?”叶挽秋谨慎询问。

    哪吒再度沉默,目光依旧望着她。叶挽秋本能觉得这种注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同类,共鸣,过去的自己,没有缘由的深刻联系,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他眸色深黑,中央只亮一点微光,照不清那些过于深厚复杂的情绪。但她愿意等着,等到他愿意说出来。

    半晌后,哪吒眨眨眼睛,忽然起身。

    面前的东海也莫名开始躁动起来,浊浪排空,浓云侵袭,暴雨铺天盖地而下。整个陈塘关在雨水中被冲刷得更暗了,暗得随时会被这片暴怒的海洋与大雨吞噬进去。

    叶挽秋警觉站起,听到哪吒叫她:“走吧,去看看。”

    “看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抬头望着身后城门紧闭的陈塘关:“这就是。”

    叶挽秋顺着他的目光朝海崖之上眺望,果然看到了年幼的哪吒。

    他孤身站在城墙之上,一身白衣染着大片鲜血,黑发散乱着,手里握着混天绫,地上拖曳着一头已经被破皮抽筋的青龙。雨水将龙血冲漫得到处都是,沾湿了他靛蓝的裤脚,污迹斑斑。

    万里巨浪从东海深处涌出,激溅云天,托出无数龙宫海卒气势汹汹,压境而来。

    已化为青龙原身的龙王敖广正盘踞在黑云里,庞大身躯犹如山脉起伏连绵。龙鸣怒音穿云裂天,震得人肝胆俱碎,吼叫着要人将他的爱子还回来。

    暴雨中,哪吒踏上城墙,将手中的青龙尸身扔回海里,迎着漫天巨雷与风暴大喊:“妖龙,你要的还给你!今日你敢犯陈塘关,我连你一起扒皮抽筋,杀了扔海里去!”

    龙王大怒,顿时风暴更甚,磅礴海啸霎时涌来,将陈塘关化为一座孤岛。

    而哪吒已经纵身飞入云层,红绫一展便是翻云遮天的本事,将那满城暴雨掀搅着泼回天上,反朝龙王淹去。

    他身法极快,一袭白衣在黑云中清如白燕纵横。黑云被混天绫搅动着无法成型,露出背后金光灿烂的太阳。

    龙王见无法以云牢困住他,索性亲身上阵。一人一龙在云中缠斗许久,哪吒半边脸孔上多出几道血痕,而龙王则被生生扒掉半身鳞片,越发怒不可遏。

    哪吒擦一把滑到下颌的血水。手中乾坤圈战意凛然,嗡鸣阵阵,几欲脱手而去,直取龙王眉心弱点之处。

    可云端之下,无数海妖兵卒已经攻破陈塘关大门,冲进城里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哪吒低头望见这场景,顿时浑身一僵。

    龙王则趁机甩尾一道罡风,将哪吒震退出数米开外,紧咬的口中渗出几缕鲜血。

    他满怀恨意地大笑着:“李哪吒,你看看你保护的那些人,已经就快死光了!你们所有人都得给我儿殉葬!”

    没有任何犹豫,哪吒迅速抽身出去飞下云端。乾坤圈化作一道金光闪现,瞬间击杀街上那些海妖。

    他本就负伤,将这无数海妖击退后更是伤势加重,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却也丝毫不肯让步地挡在满城百姓前。

    海潮翻涌着随时都要倒灌进城内,整个陈塘关一片死伤惨重,哭嚎连天。

    龙王伏在云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座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城镇,吼声响亮如滚雷,巨大龙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哪吒,目露凶光,贪婪残暴:“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他说的是你们,不是你。

    “陈塘关的人给我听着,谁能杀了李哪吒为我儿报仇,我就放过谁!否则你们全都得给我进海里当饵料!”

    一番话让叶挽秋心神俱震,下意识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年神。

    可他只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切,眼中既无悲伤,也无痛苦,也无憎恨。全部情绪都只沉淀在漆黑眼底,麻木而空洞。

    叶挽秋望着他,忽然意识到,既然这场陈塘关旧怨是哪吒几千年来一直都存在的心魇,那他当然也已经看过这些场景无数遍。

    他看着自己死在这里无数遍。

    她忽然颤抖一下。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咒骂:“悬息大人说得对,都是这个杀星给我们惹来的祸端!”

    悬息?

    叶挽秋骤然回想起,试炼之前,他们曾在拓苍城抓到一名使用尸神蛊残害地仙的妖怪。她交代过,自己的尸神蛊是从悬息那里偷来。

    且青川君也说过,悬息与当年东海之变有着莫大关系:“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愿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说,只知道,东海龙族突然发难,索要人牲无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东海就是要逼得他自尽,才能得到他的灵珠。而悬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就是他将灵珠有关的消息透露给东海,并提议让他们从逼迫陈塘关献祭更多人牲开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绝境……”

    而绝境便是此刻龙王的发难,满城百姓充满恐惧又厌恶地集体讨伐。

    所谓众叛亲离四个字,用最活生生,血淋淋的笔法残忍写出来,便是眼前这般光景。

    有刀剑出鞘的声音,拉破空气,尖锐至极。

    紧接着是刀尖捅入身躯,血花骤然迸开的声音。

    哪吒睁大眼睛回过头,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正朝他吼叫着,说他是杀星,是灾祸,是他造成了如今这一切。

    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长刀,刺进了哪吒的后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眼里彻底碎去,让他连反抗都忘记,更听不清龙王在天空中大笑着说了什么。

    也许是对其他人说的。

    因为他们纷纷开始捡起地上的石头,树枝,朝他接连不断地砸过来。

    也有始终不忍心,不愿意向哪吒动手,却又无力阻止这一切的人。

    他们只能背过身去,掩面而泣。

    也许还有对李靖说的。

    因为李靖在看着他的某一刻,脸色忽然变了,变得苍白至极,手握刀剑连连后退,挣扎之色溢于言表。

    “爹爹。”

    哪吒叫他,满身狼狈,血迹斑斑地站在原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直直望着他:“你也要杀了我么?”

    “李靖!”

    龙王也叫他,凶神恶煞,杀气腾腾:“你若肯动手大义灭亲,我今日就放过你这陈塘关的人。否则,我必将这整座城镇夷为平地!”

    犹豫似乎有一瞬间,也似乎有一百年那么长。

    哪吒看着李靖最终还是抖着手抽出腰间佩剑,冷寒剑尖直指向他,口中不断嗫嚅着:“是孽祸……是孽祸……”

    “爹爹,你是在说我么?还是在说天上的龙?”哪吒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什么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希望。

    群情激愤叫喊下,李靖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面前,手中宝剑举了又举,却始终无法落下,只得颓坐在地,哀嚎不已。

    见他终究是对自己顾着父子情份下不了手,哪吒眼中也泛出点点泪光。

    他拖着一身伤走到李靖面前,蹲下.身来,想要扶起他,声音第一次带上明显沙哑:“爹爹,我……”

    “孽祸啊,你为何要生在我家?”李靖低声道。

    哪吒伸出的手顿时僵住。

    “龙王是这陈塘关的天。你是神仙降下的劫。我们这些凡人能怎么样?我……”他摇着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恨也有,无奈也有,痛苦也有,后悔也有。

    唯独没有任何父子之间的心慈与疼惜。

    “你说想救我们,如今却弄成这样。我若杀你,便是冒犯仙神,我如何担待得起?!”

    原来这才是他下不了手的原因。原来这才是……

    哪吒猛地起身,惨白着脸色后退几步,听到他朝自己哀求:“神仙,就当我求求你,为了我们这里所有人。你……你回那天上去吧!”

    周围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哀求着让他放过陈塘关,回那天上去别再来了。

    至此,哪吒终于明白过来。

    他看着李靖,看着龙王,看着陈塘关周围跪拜着他的民众,心中不知想到什么,竟大笑出声,像是彻底疯魔了。

    片刻后,他捡起地上宝剑横于颈间,脸上再无半分柔软神情,只有决绝的冷酷:“哪吒不知,原来我在这世间本就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却一直心存虚妄挂念。”

    “既如此,那这身被凡尘牵绊塑造的血肉也不必留着,全数还给你们罢了!”

    “不要——!”

    叶挽秋惊叫出声,忘记这只是梦境,只是回忆,无人会听到她,更看不到她。

    可不知怎么的,在自尽之前,她又分明望见哪吒回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剑光横闪间,鲜血迸做无数红鸟从他颈间飞出。

    白衣染血的少年随之倒在地上,梦境彻底定格在这一瞬间,天地俱静。

    叶挽秋终于明白。

    正是因为体会过这般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所以在风祁山试炼时,哪吒会挡在那些想要对她动手的镇民面前。

    正是因为知道,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却被自己保护和在意的人不断伤害,也从不被人理解是什么感受。所以哪吒会在面见天帝时,极力将砸毁六斗转命灯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经历过,且那时没有人为他这么做。

    他在叶挽秋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真的成为过去的自己,所以他做了那个保护者。

    可这一切实在太过惨烈。

    叶挽秋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发抖的:“他们口中的悬息……到底是谁?对你做了什么?”

    还有龙王想要逼哪吒自尽拿到的灵珠,又是什么?

    陈塘关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哪吒轻声回答:“你还记得风祁山下,季家为求荣华富贵,甘愿做帮凶而献祭少女给妖族的事么?”

    “当然记得。”

    “这里过去发生的事也差不多。”

    在他说话间,梦境开始不断消散重组。陈塘关重新回到看似风平浪静的开始。

    “这个梦……还会重新开始是吗?”叶挽秋问。

    哪吒点点头。

    也就是说,等到下一次再进入这场梦时,所有一切又会重演。

    “陪我一起进去吧?”哪吒望着那扇已经在他梦里重复看见了无数次的门。

    “好。”

    叶挽秋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伸手拉住他的手。

    手指轻触时,哪吒感到一阵直击心底的惊颤。

    因为这是个过于亲密的动作,陌生到让他有些无措。

    而他本该立刻挣脱,却没能做到。

    或者说,他不想那么做。

    第三十九章、沦陷

    面前的城门开着, 里面和外面一样死寂无声。踏进去的一瞬间,满目阴霾扑面而来。

    叶挽秋走在哪吒身边,两人一起走过了好几条街, 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来到总兵府前,瞧见了这个熟悉无比的地方, 哪吒停住许久, 终于开口道:“我出生那日, 陈塘关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我师傅。另一个便是悬息。”

    梦境随着他所说的话开始发生变化。

    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总兵府内,忽然开始变得格外热闹, 一个个模糊又朦胧的人影漂浮在庭院里来回忙碌,像是一群没有面目的幽灵。

    他们窃窃私语着夫人怀胎三年零六月的异象, 以及刚刚生下的那个莲花肉胎。被老爷拿剑劈开后, 顿时绽开满屋沁人扑鼻的浓烈荷香。

    肉胎里蜷缩着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全身肌肤都白净极了,密发乌黑,眉间一点红痣。似血珠,似朱砂, 瞧着简直好看得不得了。

    有嘴甜的侍女笑着恭贺, 说夫人向来最喜莲花,这生下的娃娃说不定也是天上某位尊神手里的莲花化来, 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众人一片又惊又奇, 也纷纷附和称是。

    正说尊神, 天边便飘来一只祥云伴身的苍鹤。背上坐一位慈眉善目,松形鹤骨的老人,正是太乙天尊。

    李靖显然认识对方, 当即就朝他拜了拜,连忙请太乙天尊进屋, 命人将那莲花里的奶娃娃抱给天尊看。

    那是他刚出生的孩子,他却吓得抱一抱也不敢。

    太乙将娃娃接过来,很亲昵地搂在手臂里,目光打量着他,指尖点一点他眉间朱砂痣,眼神中恍若有雾气笼罩,让人看不真切。

    不知怎么的,叶挽秋总觉得太乙天尊这个动作很眼熟。

    她想起来青川君也总爱这样,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便用手轻轻点一点她眉间的红莲印,然后笑起来。

    太乙也笑,给他取了名字叫哪吒,送他一环金光灿烂的法器名曰乾坤圈,戴在娃娃脖颈上。

    接着,他又伸手一招,取出一条绯艳流光的红绸来:“还有这混天绫,也照着嘱托送给你了。”

    说来也怪,混天绫刚盖在哪吒身上,他便立刻醒过来了。乌黑清澈的眼睛望着这条无风自动的红艳艳纱绸,像是发呆那样地久久望着,张口便是:“霞光起了。”

    刚出生的孩子便会说话,周围人皆是不可思议地惊叹起来。

    而太乙则眨眨眼睛,像是有些诧异,继而垂着视线望着他,轻言细语问:“你想去找霞光吗?”

    哪吒不答,只仍旧望着混天绫呆愣少顷,接着转头看着他,似乎这才彻底醒过来。

    他低头揪着混天绫玩了玩,又摸摸乾坤圈,眼中已经没有刚才的愣神,只有纯然天真的孩子气:“你是谁?这些又是什么?”

    太乙松口气,再度微笑起来。

    他告诉李靖,此子天生天赐,降世于陈塘关李家便是有一份薄缘,来这里也是为了改变陈塘关的气运。不过他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切且等他长大成人再说。

    李靖恭敬弯腰抬手:“既如此,就请天尊将这小神仙收做徒弟吧。”

    太乙爽快答应,又逗了哪吒一会儿,承诺过几日再来看他。等他再大一点,就将他接去乾元山修行。

    哪吒懵懂答应着。

    太乙又拿出一套织绣精细的白色天衣,说是送给他当衣裳穿着。

    哪吒瞧了瞧,摇头拒绝:“不喜欢,不喜欢。”

    老神仙乐呵呵地笑:“还是个挑剔的小娃娃。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哪吒抬手举起混天绫,不假思索道:“红的!霞光一样的红!”

    太乙闻言,凝神细望他片刻,还是展颜一笑:“那就红的,也衬你。”

    说罢,他伸手一指,原本白净的天衣立刻化作霞红色,晃眼地明艳招摇。

    哪吒这下才笑了,自己便接过衣裳好好穿上,又脆生生道:“谢谢师父。”

    太乙走后又过半日,天色垂暮向晚。

    这样的时光流逝在梦里不过短短一瞬,屋内的阳光便倏然改变了。光线如流水匆匆淌过,原本清亮的光色迅速沉淀为黄昏的微黄。

    门口小厮进来传话说:“老爷,龙宫使者悬息大人来了。”

    李靖一惊,连忙道:“快快请进。”

    叶挽秋看到这里,感觉有些奇怪:“悬息是海族?”

    可她记得那绿眼妪说过,悬息是住在妖界与旧墟接壤处的,即使是在妖灵口中也被称为怪物。

    哪吒摇摇头:“不是。他找上东海,成为龙宫使者,只是因为我在陈塘关。而东海正好可以是他能用的一把刀。”

    说话间,一个身穿蓝黑华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兜帽之下是一张格外年轻俊秀的脸孔。眉眼精致,气质阴郁。

    他明明站在暮光最盛之处,身姿挺拔,面带笑意。可他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无端想起了月夜下的黑色树林,透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听闻李总兵喜得贵子,特来庆贺。”说罢,他让人送上几斛光润柔粉的深海珍珠,以及一些玉化的珍贵红珊瑚。

    “小小心意,可供夫人赏玩一笑。”悬息道。

    “大人太客气了。”看得出李靖收得并不自在。

    “可否让我见见这位贵公子?”悬息又问。

    “大人请随我来。”

    走至后院,几个侍女正在用夫人之前做好的老虎玩偶逗哪吒开心。但小娃娃好像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只喜欢追逐着那条混天绫玩。

    见到有人来,侍女们纷纷退下。哪吒则回头看着李靖和悬息:“爹爹,他是谁?”

    “这是龙宫使者,悬息大人。哪吒快快行礼拜见。”

    李靖这么说了,哪吒却丝毫不听,也不拿出任何恭敬的模样,只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凤眼看着他,不言不语。

    悬息亦站在原地望着他,好像面前这孩子是什么不能近身的鬼怪:“哪吒?”

    他眯着眼睛微微思索:“驱邪除恶意为‘哪’,灭尽煞魔意为‘吒’,是个不得了的好名字。可是李总兵起的?”

    “非也非也,是这孩子的师父,太乙天尊赐下的名字。”

    “太乙天尊么……”悬息重复着,脸上挂着淡淡假笑,眼中格外阴沉。

    “那他额间红痣从何而来?”

    “天生便有。”

    “这样啊。”悬息第一次露出有点意外的神情。

    紧接着,他很快收敛神色端详着哪吒,微微弯下腰,一缕雪白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深黑眼睛浸润在兜帽的阴影里,看着格外吓人。

    “不过说起来,李总兵这孩子,可是在今日丑时出生的?”悬息问。

    “大人猜测正是。”

    悬息安静一瞬,蓦地笑起来,眼睛却依旧冷冰冰的:“万年不遇的双阳年,惊蛰丑时所生。这可是天赐将星的非凡命格。只不过……”

    “不过什么?”李靖追问。

    悬息直起身体,没有回答。李靖意识到什么,旋即让人来将哪吒带走到别处去。

    待再也看不见那几个侍女与哪吒后,悬息才转头看着他,解释:“只不过,这孩子命刻一千七百杀戒,怕也是个天生杀星,凶戾之气太重。迟早会给周围人甚至整个陈塘关招来灭顶之灾。”

    李靖大惊失色:“可……天尊方才说,这孩子是来改变陈塘关气运……”

    说到这里,他立刻噤声,脸色苍白,似乎是知道自己失言说错话了。

    悬息瞥他一眼,目光锐利,却也不问责,只道:“改变气运便一定是朝好的方向变化吗?这孩子是天上降下的神仙,与你,与夫人,与陈塘关千千万万人都没有联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想,太乙天尊一定也这么说过吧?只是没有我说得这般直白罢了。”

    “确实如此……”

    “你瞧瞧,这孩子你刚才就叫不动他。往后,你更管束不住。你是凡人,李总兵,怎么管得住那天上的神仙。这孩子可不是你的孩子,是天神托了你家原本三公子的肉身降临世间罢了。你可别搞错了身份。”

    李靖听完,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叶挽秋则听出来了其中意思,反应过来:“他,他这分明是在告诉你……我是说,在告诉李靖,你根本不是他的孩子。甚至是说……”

    她有些说不下去。而哪吒则淡淡接下去道:“甚至是在说,就是我杀了他们原本的第三个孩子,又将他夺舍占身才出生于世间。”

    “所以,李靖从一开始就恨我。”

    甚至不只是李靖。

    随着悬息登门总兵府,算出李家三子天赐杀相,会改变陈塘关气运的消息被传出去。原本惊叹于哪吒身带祥瑞之象出生的民众,纷纷又都改了观念,开始怀疑这孩子是来毁了陈塘关的。

    这种情绪一直潜伏着,滋生着,发酵着。而东海龙宫也不知怎么回事,开始逐年发难,索要人牲做祭的胃口越来越大,甚至时常出现海妖出水吞吃平民的事情。

    直到哪吒六岁那年从乾元山学艺归来,在海边打死了一个吃人的巡海夜叉,一切矛盾终于爆发。

    “我听闻在那之前,其实东海和陈塘关之间这种用人牲换取风调雨顺,出海谋生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的确如此。”

    “那为什么东海会忽然发难,非要逼死陈塘关所有人不可?”叶挽秋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因为悬息?!”

    哪吒点点头:“自古以来,四海之间便一直有个传统。四龙王轮流坐镇,持龙珠成为四海领袖,担神界之职。但百年前,因为人间与妖魔界的界限一直不甚明晰,时常有动乱出现,神界陨落了不少仙灵。所以,天帝预备将这个原本由四龙王轮流担任的神职彻底定下来。”

    “为了能在这次晋神试炼中获取成功,四海龙王都开始想尽办法提升修为。”

    “而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凡人的魂魄。”叶挽秋明白过来,但又觉得不太对,“可为什么东海非得在三太子你出生以后才这样大肆动手?”

    “因为悬息告诉龙王,还有比吞噬人类魂魄更快的办法。”

    “是什么?”

    她问,脑海里却回想起当初青川君说过的,东海发难并非意在人牲,而是冲着哪吒去的。

    果然,哪吒紧接着回答:“我的本源灵珠。只有我毁去肉身自尽以后,灵珠才会被得到。”

    叶挽秋怔在原地。

    梦境再次变化,这次定格在了悬息与一户人家交谈时的场景。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悬息做得不多,但是效果显著,而且手法干净,很是漂亮。”

    “在陈塘关,他以龙宫使者的身份,将随时得以出海谋生的特权交给了其中几户人家。时常还有海妖为他们送来海中珍宝出城售卖,让他们从普通百姓一跃成为家财万贯的富裕之商。”

    “有了这样的好处,他们自然不愿意看到现状被打破,也尤为反对我想要推翻东海的举动。”

    “而其他人见到这样的美事,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也就同样学着他们的做法。反对我,讨好龙宫,以求飞黄腾达,攒够钱财从此离开陈塘关。”

    “总而言之,谁阻碍我,恨我,谁就能有资格出海捕鱼采珠。”

    “而那些因为失去亲眷而同样痛恨东海,不愿屈从的人,则会越来越贫穷,落魄。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听从悬息和龙宫的命令。”

    哪吒看着正朝悬息跪地感谢的人。叶挽秋认出对方正是刚才那段回忆里,第一个拿刀刺向哪吒,怒吼他是杀星,是他害了陈塘关的人。

    他没有责怪那些人任何,只淡淡道:“毕生活路被他人握在手里,城内百姓自然对他言听计从。”

    叶挽秋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七年时间,我大半都在乾元山度过,随师父去四方历练。等再回来时,陈塘关的人几乎都已经恨透了我。”

    “可三太子说了,东海只是悬息手里的一把刀。所以真正想要得到三太子本源灵珠的人,是悬息自己,对吗?”叶挽秋问,“否则他怎么愿意为他人做嫁衣,平白无故助东海龙王登上神位?”

    “你猜到了。”哪吒看着她笑了笑,“他知晓我师父是太乙天尊,自然无法直接朝我下手。且灵珠只能是我自愿放弃肉身才能得到,所以他花几年时间,在陈塘关布了这样一个局。”

    “他到底是什么人?要三太子你的灵珠做什么?”她皱起眉尖。

    面前梦境再度如融水墨色,扭散着消失开。他们重新回到总兵府,哪吒曾经所住的屋子前。

    “一千年前,我和师父在三危山中擒获悬息,将他从此关进神界天牢。”哪吒说,“但不管是浮秘镜还是冥界孽镜台,都无法找出他的过往记忆与来历。师父说悬息本就魂魄不全,找不出也是正常。”

    “魂魄不全?”

    “他的三魂七魄皆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还能保持神志?那另一半在哪儿?”

    哪吒摇头:“没有找到。所以他所能记得的就只有夺取我的本源灵珠这一件事,再怎么审讯也无从得知另一半有全部记忆的魂魄在何处。”

    “但他之前在妖界是住在旧墟附近……”叶挽秋沉吟几秒,忽然想到,“玉阴娘娘?”

    “什么?”

    “用冰蚕蛊和景煜来寻找逢乱必出,平定天下的少年将军,不就是玉阴娘娘吗?”她说,“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玉阴娘娘的身份,只知道要替她找到这么一个人。再加上龙骨石失踪……所有事都是冲三太子你来的。也许,悬息的来历也和玉阴娘娘有关。”

    不过说完,她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东海之祸时,三太子你才刚出生。悬息怎么就会指名道姓地找上你?玉阴娘娘也在找你……难道是为了给悬息报仇?”

    她说的这些,哪吒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时隔太过久远,且线索琐碎,千头万绪,一时间根本无法查清。

    尤其回想起景煜当初刚从镇妖楼中复苏,见到叶挽秋的第一眼便立刻下跪,称呼她为玉阴娘娘。

    因此若真说最让哪吒意料之外也看不明白的,应该是叶挽秋的来历才对。

    但他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安静看了她片刻后,忽然转开话题:“陪我去别处看看吧。”

    “好。”

    他们来到总兵府花园里,这里的景象比其他地方都要清晰。哪吒望着一处凉亭,默然许久。

    “怎么了?”叶挽秋问。

    “我母亲过去很喜欢在那儿乘凉,读书。”

    她知晓这是触及了他伤心事,于是想要让他转移注意力,便伸手指了指树荫之后那座瓦墙皆黑的屋子,看起来有点像是祠堂:“那,那边是什么?”

    哪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僵住几秒,带着她走过去,将门打开。

    “进来吧。”他说。

    叶挽秋走进去,发现这正是之前梦境里,李靖用来关哪吒禁闭的那间屋子。

    里面空间很大,到处摆放着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它们体积不算大,看上去只能用来装盛一些草药或酒水,但她总感觉这里面放着的不会是这么平常的东西。

    于是她问:“这些是什么?”

    哪吒看着那些海石罐子,静静地说:“所有被东海吞吃过的凡人的眼珠。”

    “眼……什么?”叶挽秋没明白。

    “海妖每吃掉一个人,就会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装进这礁石做成的罐子里,让人送到总兵府门口。目的是为了提醒我,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才会死。”

    哪吒回答,声音并不带多少情绪,可那种至今未散的恨意却依旧浅淡地流露出来。

    “李靖将这些装着眼珠的罐子放在这间屋子里。每次我忤逆他的意愿,他就会让我来这里跪上一天,让这些被我害死的人亲眼看着我忏悔。”

    他说着,又忽然笑起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来这里一次,就只会更恨东海一分,也不断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屠了东海龙族满门。”

    叶挽秋望着他。

    她能感觉到,即使并没有对李靖与东海有任何屈服。但这些人的死却真实地背负在了哪吒身上,成为了整个梦境的核心,也成为了将他困在陈塘关里几千年也走不出来的心魇。

    尤其在过往梦境里,她经常看见哪吒会对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父子发呆,似乎是在羡慕着什么。

    甚至到了水淹陈塘关的最后关头,哪吒也仍然望着李靖,唤他爹爹,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

    直到他终于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也憎恨着他。他期待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心里构建出的幻影罢了。

    他终于被他保护着人们,还有被他的仇人,联手逼死在城门之下。

    “三太子,你有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吗?”叶挽秋问。

    哪吒还没回答,便听见她又继续说:“也许有过,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因为你更理解,他们无法反抗东海,更不敢反抗。所以在被悬息以利诱导以后,他们会为了谋生恨上你,你也可以原谅。”

    “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说过的。为了活下去,人的天性会驱使他们不管对同类还是异类,都变得格外残忍。”

    “但即使想通了,这个地方还是保存下来,留在你的梦境里。是因为……你觉得你当初确实没有做到你想做的。”

    “你知道虽然你做了正确的事,但因为你那时力量不够,无法一击便将东海彻底打垮,所以你的反抗为他人招来了杀身之祸。你觉得这其实也算是你的过错,并一直在为此自责。”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神界,却还是愿意服从神界的规定,愿意暂且收敛自我受制于天规之下,做了这手握兵权的中坛元帅。你需要神界的助力,需要这些和你同样心系人间安定,六界和平的兵将们和你一起。”

    “毕竟陈塘关的事,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所以在听到龙骨石失踪以后,他会情绪波动得格外明显。甚至后悔当初应该不惜代价,直接以净念莲火分离那些被龙王拿去养护敖丙尸身的凡人魂灵。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病,才会让三太子你一直被这些噩梦纠缠。也让你在成神以后,对每一个在陈塘关无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关照。看着他们在转世以后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你才终于放心一些。”

    “而如今,风祁山下发生过的事,以及龙骨石的失踪,让你又想起了陈塘关。所以你又被困在这个梦里了。”

    “你也在。”哪吒注视着她。

    叶挽秋眨眨眼睛,纠正:“对。我也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哪吒眨眨眼睛看着她,向来沉冷的眸子里泛出层层微亮柔色,像是被风拂乱的冬夜湖面。

    他有点惊讶自己此刻的镇静。

    对于叶挽秋这样将他心里所有意识到的,以及没有意识到的旧伤都直白点破的行为,他居然没有一点反感。

    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还是太乙,只要和他提到相关的事,他都会直接面色不善地跳过这个话题。

    而她紧接着说:“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也知道这句话我在之前的梦里就已经说过。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应该一直被困在这里。”

    她说完,看了看周围那些石头罐子,忽然伸手拿起一个,将它狠狠砸碎在地上。

    礁石瞬间碎裂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哪吒愣一下。

    莲花之身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可在她摔破这罐子的瞬间,他却分明感觉那声破碎的声音似乎回荡在他空洞的胸口里,重叠成第一声心跳。

    “你看。”叶挽秋对他说,“都不见了。三太子你也可以从此从这个梦里醒过来,再也不必为它困扰了。”

    都不见了。

    都消失了。

    都过去了。

    哪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鲜活得过于陌生的情感让他反而僵硬在原地,连声音都被攥住,也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继续将那些礁石罐子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

    她看起来是那么生气,也那么心疼。神情决绝的模样像极了她在风祁山下,砸毁季祖公庙时的样子。

    无数石罐破裂清脆的声音像是封冻已久的冰层正在寸寸裂开,有花朵不断从冰下钻破缝隙,肆意又热烈地生长出来,最后又纷纷化作一种激烈而复杂的感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退回去。

    城门之下,被剑刎散的无数红鸟在徘徊几千年后,终于又回到脖颈间再次温暖他,融回他冰凉无温的身躯中,让莲花在火焰里重新长出血肉,唤回他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已经失去的期待与爱的能力。

    “仙箬。”哪吒开口,第一次认真喊她。

    他以为自己会叫她的名字,但下意识喊出口的却是她的小字。

    仙箬。

    三百年前,太乙曾笑着叫他过来,为青川君家的女儿选一个好名字:“这三字皆是草药之名。”

    “丹取自丹参,可宁心除烦。”

    “仙取自威灵仙,可祛风镇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这两个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却过往烦忧与曾经渗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从此重获新生,未来一片美好。

    而哪吒为她选了后者,仙箬。

    太乙颇有兴味地问:“为何觉得这个更好?”

    “既要祝愿重获新生,那便是已经从过往所有苦难中得到解脱,此后不留旧伤,不余牵挂。”哪吒这样回答。

    而她的确人如其名,是这天地间唯一能以灵识消除他莲花化身烈症的存在,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护了哪吒三百年。

    而现在,她正在拼尽全力破坏着这个噩梦的核心,想要将它劈开,摧毁,踏碎,把他从这个压抑了几千年的噩梦里救出去。

    看着叶挽秋一排接一排地砸碎着那些罐子,推倒周围烛台,用力掀翻那张刻有“思罪台”字样的沉重木桌,将那三个字毁得面目全非,又气愤不过地再旁边补上一句“思你爹个头”。

    哪吒忽然笑起来。

    格外愉快,格外轻松,也格外骄傲。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叶挽秋和他在骨子里就是有一部分很像。

    于是,哪吒很快走上前,和她一起砸碎着那些空荡荡的罐子,又转身去伸手扯下那些写着“静跪思过,宁心反省”的竹简,将它用力撕碎了丢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看着哪吒,忽然伸手摘下自己左耳上的耳坠,一并扔进那堆狼藉里。

    看见哪吒不解的眼神,她坚定回答:“我记得三太子说过,陈塘关不喜僰人,视之为异类。而你也是他们眼里的异类,所以戴僰人习俗的单只耳饰。”

    “现在我们都是了。”

    哪吒面色一怔,听到她继续说:“烧了这些东西,往后你再也不会被这个梦困住了。”

    他凝神注视着叶挽秋,墨色眼瞳里像是镌刻般清晰映照着她的模样。

    片刻后,哪吒眼眸微弯,脸上浮起一抹清浅而惊艳的笑意,然后依言抬手。

    指尖窜出团团火焰,顷刻间便将遍地碎片,整个房间,整个梦境都彻底点燃,完全照亮。

    叶挽秋站在火光里看着他,脸上笑容明艳非常,身形则慢慢消散开:“那么,晚安。”

    火光吞没了整个梦境。

    她消失的那瞬间,哪吒莫名有种想要挽留对方的冲动,不自觉朝她伸手,名字涌到唇边。

    可一睁开眼,他却独自醒在三凤宫的一片清净月色里。

    银白无暇的光芒,像是少女钟爱的那一身白衣,温柔安静地笼罩着他。

    哪吒出神地望着那轮明月,忽然坐起身,将生辰那日叶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拿出来,慢慢收紧手指,握在手心。

    浓烈的平和安宁感包围住他。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丝毫抗拒,只坦然接受并放任自己沉溺进这份温柔里。

    第四十章、红线

    夜半时分忽然下了雨, 将屋外那一树凤凰花浇打得压弯枝头,零落遍地残红。

    湿漉艳红的花朵落满窗边,叶挽秋开窗时正好伸手接住一朵。

    天阴雾厚, 扫晴娘们没采到多少霞光,于是只将手里的光线浅浅晕染在那一身白衣的袖尾处, 挑出别出心裁的渐变色。

    她坐在铜镜前, 眼睫微阖, 任由纸偶们帮她将长发梳盘整齐,听见扫晴娘问:“帝女姐姐昨日刚从银光洞回来, 今天早上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龙骨石失踪,去了地仙那里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挂念着, 就有些睡不太着。”她叹口气。

    其实叶挽秋本打算在银光洞附近多待一阵, 也好去各处问问寻找更多消息。但想起今晚便是天帝为她晋神所设宫宴, 只得连夜提前回来。

    早膳过后,她照例来汲古阁看书打发时间。

    脚底的云梯带着她在这片幽深静谧的书阁里漂浮好一阵,一本写着上古旧卷太若灵族史的古籍忽然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想起之前从冥府回来时,哪吒告诉她, 与他同样生辰数的两个生灵都属于早已消亡的太若灵族。

    于是叶挽秋心念微动, 伸手拿过那本古籍,来到窗边坐下, 翻开。

    看了许久后, 她发现书中对于太若灵族的起源与繁荣都记载得极为清晰, 但涉及到中途崩落的过程却记载得并不详细。最后便是女娲始祖造人,并带领一众先天神灵自立门户成为新神族,创立如今神界的记载。

    那大概是自开天辟地以来, 各个族群最团结的一次。

    古籍上记:“……自女娲始祖与太若灵族至高领袖——帝赦元尊那场百日之战后,太若灵族便逐渐失去其最强依仗。业火不再燃, 妖魔两族见此,开始先后脱离太若疆域。”

    好奇怪,这个最强依仗是什么?为什么没写出来?

    而且,业火?太若灵族还真有业火?

    她感觉很惊讶,更好奇这业火是从何而来。然而翻遍古籍也没见有任何其他关于业火的描述了。

    正在她疑惑之时,叶留冬兴高采烈从门外进来找她:“阿姐!我们去后山上找花吧?听竹沥和灯花婆婆他们说,今早后山开了千年难遇的花,我们也去瞧瞧。”

    说着,他注意到叶挽秋的耳坠:“阿姐,你的耳坠怎么弄丢了一只?”

    “没有。”她回神,随口解释,“我今日就只戴了右边。”

    “为什么?”叶留冬不解。

    “好看。”她眨眨眼,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走吧,不是要去看花吗?”

    此时山中雾气已经消散不少,路上落满被昨夜风雨吹打下的无数繁花,看起来就像铺了层层叠叠的锦毯一样。

    他们在后山逛了半日又摘了许多花,刚一回来,叶挽秋听到守门的凭霄雀说:“帝女姐姐,三太子来了。”

    难道是龙骨石有下落了?

    否则哪吒不会亲自来。

    想到这里,叶挽秋连满怀鲜花都来不及放下便匆匆赶回正殿,正好看见哪吒和青川君都在。

    “三太子是有龙骨石的消息了吗?”她问。青川君笑了下,因为他一开始见到哪吒来,也是这么想,连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

    哪吒摇摇头,注意到她今日和梦境里一样,只戴了右耳的单边耳饰。

    他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眼尾微弯,浅淡明亮的笑意在眸子里一闪而过,柔和神色铺陈在向来清冷的眉眼间:“挑了份礼给你送来,算作祝贺晋神之喜。”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才注意到桌上那些珍奇厚礼:“这些都是?”

    “这个才是我挑的。”哪吒将最面上那只千岁木做成的盒子拿起来递给她。暗红冷硬的木盒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格外奇特的异香。

    “剩下这几个是三位古神以及我师父送你的。”他继续解释,“他们倒是早就想好了要送你什么,只是找这些天材地宝耗费了些时日,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正好我今日要来,他们就图个方便,将这些礼也一并交给我带来。”

    “我以为会是韶岚神使过来送。”毕竟之前两次都是这样,而且送礼而已,没必要他亲自跑一趟。

    哪吒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昨日我派她去帮我办事,没那么快回来,索性就自己过来了。”

    说着,他又将话题挑开:“打开看看,不喜欢我再换别的。”

    他能这么说,想来是今日心情不错,没被龙骨石的事一直影响。于是叶挽秋放下心,打开盒子时还随口笑道:“这可是三太子亲自送来的贺礼,谁敢挑剔?”

    打开金锁,躺在千岁木盒里的是一枚晶莹剔透如白雪琉璃色的华美灵器,约莫半个手掌那么大,精致得巧夺天工,形状似莲似焰。仅仅只是微光闪烁其上,也能呈现出如银河流转的璀璨流光。

    青川君看一眼,顿时惊讶道:“这是……护心灵玉?”

    “爷爷认得?”她好奇问。

    青川君点点头:“这是女娲师尊当年寻找五色石补天时,偶然得到的一对天生宝玉,以天玄鼎炼化成型,是养护精魂的绝佳珍宝,亦可在遭受攻击时保其主心脉不受丝毫损伤。不过……”

    他边说边抬头看着哪吒:“我记得这宝物是师尊送给三太子的。”

    由于涅火红莲乃是至刚至烈之物,所以哪吒在以它化身后,很长时间内都难以保持本身神志清醒。所以女娲始祖才将此物送给他,助他稳固魂魄,养护本源灵珠。

    想到这里,青川君虽没说破莲花化身的症结,但还是提醒:“这件宝物对三太子太过重要,还是请收回去吧。”

    叶挽秋听完,虽然没明白是怎么个重要法,但还是立刻将护心灵玉放回去还给对方:“既是对三太子无比重要的护身之物,那我决然不能收。”

    哪吒没接,只说:“灵玉本是一对,这只是其中一半而已,没什么不能收的。何况对我而言,护身保命之用实在多余,至于别的……”

    他边说边抬眸看向她几秒,很快又清清淡淡地移开:“我有找到最好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与平常看上去别无二致,仍旧沉静到淡漠。

    是以叶挽秋也没能察觉到什么,只听到他那句“护身保命之用实在多余”,顿时心下感慨:

    能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如此自负到接近张狂的话,怕是整个九重天也就只有这么一位才敢。

    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且直觉这东西过于贵重,用来当晋神贺礼实在太超过了。

    倒是青川君在思虑片刻后,转而劝慰道:“既然三太子有此心意,那仙箬你就收着吧。”

    她不死心地望着哪吒,试图用眼神让对方改变主意收回去。

    但两相对视之下,反而是叶挽秋先败下阵来,最后认输道:“那好吧,就当我先替三太子收着。等哪日你需要用了,我再……”

    “既送了你,那便往后都是属于你的。”他语调平淡地打断对方没说完的话。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接上话。

    青川君左右瞧瞧这两个孩子,咳嗽几声,主动开口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正好,让我看看太乙老头送了点什么。仙箬,你也过来。”

    装饰金贵的玉盒被一个个打开,里面都是由六界罕见的珍宝铸造成的礼物。

    其中有一套是新做成的衣裙,火红灿烂,鲜烈灼灼,一针一线皆是华艳不可言。

    “这是蔚黎古神送你的礼服。”哪吒说,“金线是她从明煌古神那里要来的四季晨曦,银线则是夙辰古神所赠,是过去百年每一次满月时的光辉,红纱是火烧云的霞光。”

    怪不得看起来几乎和混天绫一模一样。

    青川君默默看着那条绕在哪吒臂间的绯色灵绸,又看了看他眉间的朱砂痣,垂下视线无声叹口气。

    “这是,蔚黎古神亲手做的?”叶挽秋惊讶问。

    哪吒点一点头:“那日在碧寰灵耀宝殿,她一见你便觉得这颜色应该最是衬你,所以想看看你今晚穿上的样子。”

    青川君也微微笑着:“那就一会儿穿上,等晚宴结束后去拜见几位古神,也多谢谢他们。”

    “好。”

    叶挽秋将衣裙放回去,目光瞥见一旁自己刚摘来的灵植鲜花,忽然心念一动。

    她伸手取出其中最为珍贵漂亮的那朵,色泽纯白无暇,蕊心暗紫,宛如白莲含珠。

    她用法术将花朵变作一枚封存在冰晶透玉里的精巧坠饰,转而递给哪吒:“灯花婆婆说,这是百花深千年才会开一次的九华威灵仙,似乎也是神界灵药之一,功效非凡。不过三太子是莲花化身,应该用不上它的疗效,还是当个配饰送给你吧。”

    而威灵仙也是她小字仙箬的来由之一。

    至于九华威灵仙,因其貌美罕贵,在神界除了灵药之用外,还有一别名唤“寄心花”。

    神界男女彼此互表心意时,都会想办法寻求此花,以示诚意。

    当然关于这一点,叶挽秋完全是毫不知情,否则也不会这般坦然镇定地将花递给哪吒。

    青川君意识到这点,顿时深吸口气,想要开口叫住对方。

    却见哪吒在静静看她片刻后,并没有准备开口解释什么,反而伸手将它接过来,系在天帝赐给他用以调动神界天军的太子令上。

    “大小正好。”叶挽秋笑起来。

    旁边青川君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视线下移间,他忽然发现哪吒腰间系着一枚非常眼熟的精致平安玉扣。

    那是藏魂晶。

    他再度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哪吒和自家孙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傍晚时分,他们准备动身去往神界。一众妖灵们眼巴巴跟着送到建木树下,叶留冬仍旧不死心地问:“阿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吗?”

    “九重天界灵气浓厚,我们去了只会半途现出原形。”青歌对此深有体会,“你就乖乖在家里陪我们一起等着吧。”

    叶留冬不高兴地撇撇嘴,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那阿姐早点回家,等不到你我不会睡觉的。”

    “知道啦。”叶挽秋摸摸他的头,跟安慰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顺着建木树来到南天门前,守门天军远远望见他们便迅速下跪行礼。

    约莫是因为今夜有神宫宴会的缘故,叶挽秋发现这里比起之前显得更加光华灿烂。

    从南天门口到七音金阙宫之下的天阶,漫漫流转的仙雾皆是用彩虹碾碎了细细浸染过。灯笼那么大的星骸石悬浮在周围林立的镇天柱上,熠熠生辉。

    星官与天女们牵了银河的光辉来装点各处天宫,无数星辰的斑斓幻影就此覆盖住整个神界。仙灵们穿行其中,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无尽荧光星海里,美丽得似真似幻。处处祲威盛容,煌煌赫赫。

    还在她琢磨着这九重天不愧是六界第一光鲜艳丽圣地,不过还是自家百花深看着亲切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婉转女音:“小红莲。”

    哪吒回头,并不意外地看到正走在虹晶长桥上朝他挥手的蔚黎古神。

    叶挽秋同样好奇望去,只见一抹松石色倩影穿过仙雾星海飘然而至,天生婉约妩媚的脸庞上挂着盈盈笑意,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神怦然。

    “恭请蔚黎古神顺安。”

    她依礼福身,抬头时,又见夙辰和明煌也在,于是再准备行礼时却被他们抬手叫住。

    “不必了。”夙辰温和道,目光打量她一遍。

    只见少女头戴金丝垂苏仙冠,翠玉明珰点缀在如瀑青丝间,一身红衣袭地轻盈,面容姣美,眉眼灵动。她只是站在那里,却让人一眼便觉得真是明胜秋枫,艳若赤霞。

    他笑着:“阿黎说得没错,这衣裳果然衬你。”

    叶挽秋庄重谢过几位古神,尤其是蔚黎的赠礼心意。

    “我的眼光怎么会出错。”蔚黎冲他眨眨眼,接着又展颜笑道,“方才我们几个在天枢宫左等右等半天也没见到小红莲你,还以为你又被军中事务牵绊住。原来是送礼以后就没回来,直接和仙箬青川君一道上来了。”

    “奇观呐。”明煌也跟着调侃,“同样是神宫夜宴,以往的宴请,三太子可是连面都懒得露。这次不仅肯赏脸参加,而且还是提前到场。坏了,我今日晨间是不是把太阳升起的方向搞反了?”

    “许是吧。”哪吒面色淡然接话道,“若真因太阳西升东落,引得六界方寸大乱。等天帝大怒查问起来,我也只好回答,这些责任都该是明煌古神一力承担。”

    “哎……瞧瞧这花儿,好狠的心。”明煌啧啧几声,眼神又落到旁边的叶挽秋身上,恰好和她的目光遇个正着。

    彼时她正在惊讶,虽然明煌和夙辰这两位双生古神长得非常相似,但穿衣喜好倒是完全颠倒了。

    明明夙辰是掌管黑夜的古神,却和她平日一样惯爱月色般清净的银白。而明煌作为从上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三足金乌太阳化身,却格外钟爱那些绣满金纹的黑衣。

    这番蓦地视线相遇,她愣下,正欲说什么,太乙天尊已经来了。身后跟着神使闻乐,以及云蜃族小公主闻音。

    回想起初上神界那次,青歌为拖住哪吒而想出损招,叶挽秋倒也十分理解对方一见自己便满脸怒容,甚至抬手就指的生气。

    “是你!”

    闻音瞪着她,被一旁的闻乐皱着眉尖伸手拍下去:“放肆!天宫威严之下,怎能对初鸿太华主神不敬。”

    “可是上次……”她还想争辩,被自家姐姐严厉瞪一眼后便也忍着闭上嘴,只将满腹委屈都化作盈在眼中的薄薄泪花,挨个行礼问安,末了还软软叫哪吒一句。

    叶挽秋瞧了瞧哪吒,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也没反应,只低头朝她道:“我们进去吧。”

    她点点头,手腕上忽然搭来一只蔻丹晶润的手,将她很是亲切地拉近过去。

    “宴上仙箬和我坐一块。”蔚黎冲哪吒眨眨眼,笑着拉起叶挽秋便率先走进面前的七音金阙宫。

    她寻了处最绵软温凉的云团坐下,照面前摆满玄玉桌的珍奇佳肴扫一眼,端了盘最水灵的鲜果到叶挽秋面前:“这果子是神界大椿之树所结,上佳灵品,口味清甜。你应该会喜欢,尝尝看。”

    见她迟疑,蔚黎好奇问:“怎么了?不爱吃这个?”

    “没有。”她笑笑,坦诚道,“只是没想到蔚黎古神原来这般平易近人,所以有点惊讶。”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都要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和这位扶桑之女很熟悉。

    “哎,宫宴向来无趣寂寞,还是要有个人在旁边一起说话的好。”蔚黎边喝酒边摆摆手。

    叶挽秋看向对面那片虹光环绕的云彩,所有所思:“可我看夙辰古神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这不,才刚一坐下,夙辰便从这漫天云彩里精准瞧见她们所在这两朵。

    大约是好奇他在看什么,哪吒和明煌也同样朝她们这方望过来,连带着青川君和太乙也神色不解地抬眼瞧了瞧。

    一时间,这片轻飘飘的祥云倒是成了这大殿里目光最热闹之处。

    蔚黎闻言一僵,看向对面那双神色不明的晦暗眸子,伸手扯过几片云彩堆在旁边当屏障,切切转了话题道:“咳咳咳……不必理他,自个儿坐对面去又不会少块肉。况且旁边还有明煌和小红莲,大家坐在一块多好,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等咱们一会儿聊天累了,还能朝对面看着放松放松,欣赏美色解解乏。”

    如此惊世骇俗之发言,叶挽秋甘拜下风。

    正说着,宫门外又进来不少仙灵。

    叶挽秋打眼望去全都不认识,只能一边吃仙果一边听蔚黎给她依次介绍,顺便延伸出不少过往八卦。

    简直跟听天界话本似的,其精彩丰富程度那是人间墨客断断不能企及。

    叶挽秋越听越来劲,忍不住跟在家里听各个小妖怪唠嗑似地常常追问“然后呢”,又时不时给蔚黎补一道杯中佳酿,怕她说得口干。

    不过半晌听下来后,她发现:“怎么什么风花雪月的事到了三太子这里,都没个像样的下文做继续了?”

    那种把举止太过,行为放浪的直接挑下云头去摔个半死不活,吓蒙一众仙的后续不算数。

    蔚黎也给她倒上酒,柳眉轻扬:“我以为你会先惊讶怎么男男女女都有。”

    确实很离谱。

    但是,回想起那位被哪吒击杀在弱水岸边的妖族大将的生猛事迹,又觉得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继续问:“一点有苗头的也没有吗?”

    蔚黎微笑着看着她。

    叶挽秋明白了她的意思,充满遗憾道:“唉,看来短时间内想要听到三太子的八卦是不太可能了。”

    说着,她又看到下方一片云彩上的熟悉身影,浅浅泯一口杯子里的栖凤酒:“也不知道这位云蜃族小公主再努力一下行不行。”

    和青川君惯爱喝的那些酒不同,这栖凤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反而芳香扑鼻,似有花果凝入其中。她试着喝了两口,也没觉得有什么醉意,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和蔚黎碰杯对饮。

    “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蔚黎意味深长劝导道,“有道是,爹娘还是亲生的好,情缘还是……”

    “别人的香。”叶挽秋张口就来,说完又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蔚黎显然也感觉到了,忍不住眼角抽搐:“我的好仙箬,这话你最好只是说说。”

    她低头喝完杯子里的酒,眨眨眼睛,扯出一个尴尬又明丽的笑来。

    目光偏移间,她和哪吒隔着漫漫星海云流视线相撞。两人皆是一愣,继而默契地错开视线,端杯饮酒。

    只是酒水入喉后,那些花果香便通通散去,满口皆是寡淡无味。

    哪吒于是放下酒杯,注意力挪开没多久又不自觉回到对面那片虹云上,听到旁边明煌有意无意提一句:“仙箬这酒量不错啊,两千年的栖凤都能喝这么多。”

    哪吒叹口气,一针见血道:“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

    “是吗?”

    明煌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总觉得以青川君的酒量,他养出来的继承人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天帝来后开宴没多久,叶挽秋就开始逐渐感觉醉意上头。她越看那些天女们转圈跳舞,越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只能借故去殿外吹吹凉风,透气清醒。

    蔚黎睁大眼睛,这才意识到:“你不会喝酒啊?”亏她俩刚才还喝了快一整壶栖凤。

    “我陪你出去。”她扶住叶挽秋就要起身。

    叶挽秋微微摇下头安慰道:“没事,我去去就回,蔚黎古神你留在这里就好,不用担心我。”

    “说什么呢,这栖凤酒都快赶上阿辰那一醉十年的星辉酿了,你独自出去可不行。”她说着,扶起叶挽秋向天帝暂且告退,离开了七音金阙宫。

    见叶挽秋越走步子越浮,再腾云去天枢宫怕是要又晕又吐。蔚黎只得将她先就近带去旁边的牵红林,让她先在此处歇着,自己去天枢宫取些解醉汤来。

    这里是月老楼阁背后的仙苑,蔚黎不放心她一人在这里,又唤来月老门下两个小仙童帮忙照顾着她,这才急急离开。

    醉了酒就有些口渴,叶挽秋迷迷糊糊一会儿,喊道:“蔚黎古神?”

    旁边小童连忙应道:“回太华主神,蔚黎古神给您取解醉汤去了,您现下可想要些别的?”

    “帮我拿点水过来吧。”

    “是。”

    两个小童很快取了茶汤过来,给她倒在碗里,恭敬递上。

    此时叶挽秋已经醉得看不清东西了,伸手接了几次竟没接到,索性摆摆手闭上眼睛,想要靠着身后这棵姻缘树当榻椅缓一缓。

    没过半刻,一勺清新怡人的解醉汤忽然被喂到她嘴边。

    叶挽秋努力睁开眼睛,狭窄视野里只见一个朦胧的长发影子。她还以为是蔚黎,想也没想便乖乖张嘴喝了。

    一碗汤下去,她稍微清醒点,忽然觉得这气味不太对:“蔚黎古神,你怎么闻起来这么香?”

    而且香得太过熟悉。

    她发了会儿呆,一下子被这阵清隽冷冽的香气弄得醒过来几分,这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三……三太子?”

    哪吒将空碗交给旁边低头等着的仙童,然后又转看向她:“好些了?”

    叶挽秋喃喃应一声,没说其实是被他吓了一跳所以才勉强转而清醒:“蔚黎古神呢?”

    “她刚来送汤给你,被夙辰古神带走了。”哪吒回答,又问,“还难受么?”

    她摇摇头,想要站起来却没站稳。身形一晃间,哪吒伸手稳稳扶住她:“你还是再歇片刻比较好。”

    叶挽秋依言坐在姻缘树根上。

    抬头时,她看到身后这棵庞大的神树上挂满错综复杂的红线,殷红如云,垂下万千丝绦飘摇不定。周围密林的每一棵树冠上也同样缠满红线,看起来就像走入了一座红线绕成的深邃迷宫,绯影幢幢。

    她正满眼惊艳地看着周围,忽而想起:“三太子怎么也出来了?”

    “你出来一直没回去,青川君担心你,所以我出来看看。”

    听到是爷爷担心,叶挽秋又想要起身:“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都找到你了,也不差这片刻。”

    说得也是。

    她松了力气又靠回去,伸手揉了揉还是有些胀痛的额角,随口问:“三太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哪吒没回答,只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凤血莲花长命锁。

    怪不得在风祁山那次,他这么笃定地说她独自先走也没事,他能找到她。

    叶挽秋摸了摸那枚长命锁,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稍微好受些。两人就这么背靠着那棵红线垂绕的姻缘树,静静坐了片刻,身上的红衣几乎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线融为一体。

    尔后,叶挽秋偏头问:“就这样出来,天帝会不会不高兴?”

    哪吒神情淡淡,不以为意:“我向来这样惯了,他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是说我自己……”

    他反应过来,浅浅笑下:“你休息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这样就没人会问什么。

    叶挽秋点点头,接着左右看了看:“说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月老的牵红仙苑。”哪吒回答。

    “那我们这是跑别人家里去了?”她忽然坐起,睁大眼睛。

    “没有。牵红仙苑里的姻缘树是女娲始祖所种,是神界的一部分,谁都可以来,和万春园一样。只是交给月老管理和看守。”

    他说的万春园便是神界花园,生长在神界最美的那片云彩上。人间偶尔能看见的七彩祥光便是万春园的倒影。

    “这里的姻缘线是只管人间吗?”叶挽秋又问。

    “大部分是,也有其余几界生灵的名字。”哪吒说。

    “名字?”她抬头望了望,“哪里有名字?”

    “在那边。”哪吒朝姻缘树后,红色最浓的那片树荫看去,收回视线时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你想去看?”

    “有点好奇。”

    “那就走吧。”

    她站起来,还是有点脚步不稳,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哪吒扶稳她,带着她走进那片红影缭乱里。

    借着银河投下的灿灿星光,叶挽秋看到这些结心树上挂着许多写有成对名字的婚牌,不由得惊奇道:“这些都是月老亲笔写上去的?”

    哪吒应一声:“也有不少是他喝多了以后,一时兴起就配上去。”

    “……这也能成?”

    “他能看中的,左右总有那么几年缘分吧。”

    叶挽秋扯下嘴角:“那还不如不要。”

    “是么?”

    “纠缠这么弹指几年又两看相厌地分开,除了徒增烦恼也没有别的用处,纯粹添堵。”叶挽秋坦诚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在情缘里你追我赶。”

    哪吒:“这就是你喜欢看话本的原因?”

    被戳穿了。

    叶挽秋眨眨眼,朝他牵开一个明灿俏丽的笑颜,心里想的是,月老这神职这阅历,不写话本简直浪费了。

    哪吒看着她微微怔下,面色如常地别开脸,听到她忽然诶一声:“我好像看到了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一起的名字。”

    她边说边来到那棵秀美漂亮仅次于姻缘树本体的仙树下,歪头想看看那张婚牌的全貌,伸手拨开快垂到眼前的红丝绦。

    “别动——”

    这一拨不要紧,哪吒的话还没说完,无数红线如泼天玫瑰雨般纷纷扬扬洒落而下,将两个人从头到尾挂了满身姻缘线。

    叶挽秋感觉这下自己酒劲已经醒了大半,满脸茫然:“这是什么机关?”

    哪吒闭下眼睛,解释:“红线是有灵之物,碰到有生气的生灵就会以为是来求姻缘的。”

    “我还以为是为了惩戒乱动红线的人,就罚他当场坠入爱河。”

    哪吒:“……”

    末了,他又笑出来,挑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瞧着她:“你这话别让月老听到。”

    她也笑着,拨开那些红线朝外走,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一条鲜红细线垂在眼前,一头挂在她的金丝发冠顶,一头挂在哪吒头上的银莲花冠上。

    两人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叶挽秋低头想要去摘,却摸不到头顶红线到底系在了哪里。最后还是哪吒实在看不下去她跟摸瞎似的动作,主动走过来替她解了那条红线。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几乎像个拥抱一样。

    叶挽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怀疑是不是仙酒把自己脑子泡坏了。

    从离他怀里只有几寸的地方仰起脸,她抿抿嘴唇,礼尚往来地将另一端也从哪吒发冠上取下来。

    他却在这方间隙蓦地低下头。

    叶挽秋毫无防备,直直撞进那一双乌墨般清黑又映着碎亮星光的漂亮凤眼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叫艳色杀人。

    少年眼尾神纹绯红如血,勾绕在过于白净的昳丽脸孔上。本该是副惹眼到诱惑的极致容色,却因骨子里透出来的孤清难近,生生收转成可望不可即的清晰距离感。

    一时间,她喝过的栖凤酒,看过的铁花火雨,全都齐齐涌上来,将本就醉意朦胧的神智砸得七零八落。

    哪吒看着她,似是想开口说点什么,薄朱唇瓣微微翕动,却见她手忙脚乱退开。

    好险,差点……

    一声脆响从旁边传来。

    两人默契转头,看到月老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对面。

    原本在宴上察觉红线有异,月老便立刻十万火急地冲出七音金阙宫,全程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没想到啊,没想到……

    叶挽秋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方才席间她还在感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有关哪吒的八卦。

    这下好像真要听到了。

    下不去的酒劲还在脑海里不断乱窜,她冷静提议:“三太子,不如我们及时灭口。”

    可少年手握红线,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