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入V二合一

    惊蛰者。雷惊百虫, 阳气回升,万物盎然。

    是世间生灵苏醒生长之始。

    “这样的生辰数,倒是与你这天生能为所有死物赋予生命的能力甚为相配。”青川曾经许多次这么说过。

    不过那时候, 叶挽秋更在意的是自己距离三百年之期到底还有多久。

    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一想到明天终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往百花深外的人间, 她就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觉, 直到夜色将息才稍微打了个盹。

    霞光初现时分, 扫晴娘们已经开始忙碌着采集新花装饰房间,然后又将几身新制成的衣裳全都整整齐齐挂在木施上。

    叶挽秋被眼前这一片锦绸华服惊讶到, 旁边的扫晴娘则解释说:“这些衣裳都是夏姐姐从去年便开始一点一点仔细做出来的,说让帝女姐姐挑一身最喜欢的在今日生辰穿, 其他的就收起来当常服好了。”

    “二姐准备得也太多了。”她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面前一件满是碎虹珠光的玉白色衣衫, 触感轻软无比, 像是云朵织就出来。

    这几套衣裳基本都是她最常穿的白色系。

    唯有其中一套是极为张扬热烈的洛神珠红,双袖与背后都蔓生着极为生动华艳的花鸟纹路。浅樱色的轻盈裙摆末端洒金流银,仅是微光下静止不动便已经极为亮眼。腰间坠着环佩琳琅,流苏静垂。

    它挂在那里便是惹眼到几乎奢贵的美丽, 也极难驾驭。

    “帝女姐姐要试试吗?爷爷昨日瞧见这套衣裳的时候就立刻说, 这颜色很衬你。”扫晴娘说。

    “衬我?”叶挽秋有点莫名其妙,“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那今日生辰正好试试嘛。本来帝女姐姐就生得最是明艳, 跟这颜色很合。”

    说着, 一群扫晴娘将那套美得格外有攻击力的红衣取下来, 动作利落地为她换上。周围醒来的纸偶们则纷纷忙碌着为她梳发整理,点唇描妆。

    最后站在镜子前的效果让叶挽秋不得不承认,青川君的眼光是对的。

    她确实适合红衣。

    真奇怪, 怎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想过试试这种颜色。

    还在她思考自己为什么老爱一身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叶望夏的声音:“三妹, 起来了吗?爷爷叫你过去呢。”

    “来了二姐!”

    她轻快地跑出门去,跟着叶望夏来到重时宫。殿内众妖头一次见她穿这般浓烈的色彩,皆是满眼惊艳,并且迅速达成一致意见——红色比白色更适合她。

    倒是青川君默默瞧她许久,没有说话,听到叶留冬说阿姐就该把那些冷色的白衣都换成身上这样红的时候,才慢慢开口:“白的也好,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说着,他起身将桌上的木盒递过去:“给你的生辰礼。”

    里面是条红绳掺着金线羽丝编成的手链,还坠着枚赤金色的漂亮翎羽。

    叶挽秋认出那是所有羽族仙兽都有且仅有的一枚伴生翎羽,连接自铱椛身内丹精魂,法力强大。一旦受损便会危及自身,且无法再生。

    即使是重明鸟也不例外。

    “你第一次出百花深,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戴上这个,好歹我也安心些。”青川君说。

    “没关系的爷爷,我和阿姐一起出去。有什么事,我会保护好她的。”叶留冬满脸自信。

    “你保护她?”青川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戳穿道,“你从小到大比试灵力就没赢过你阿姐,出门在外不给她添乱就好。”

    “……爷爷,我也要面子的。”

    其他妖怪在旁边笑作一团,被他恼羞成怒露出狐狸尖牙装作威胁。

    “好了,戴上这个传音铃,有事及时告诉我们。”叶望夏将两枚精致腰铃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他们,“记得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别出去玩太野了就不顾时辰,往后有的是机会出去。”

    “记住了,二姐。”

    “去吧。”

    临走前,叶挽秋回头望着自家姐姐,有点好奇:“二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印象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半步,只每日替青川君管理着上下大小琐事,将整个百花深打点得井井有条。

    叶望夏粲然一笑,眼神却淡淡的:“我不去了。活着的时候看了太多人间事,如今成了鬼身,只想整日留在家里,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她点点头,朝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河伯撑起棹竿朝石头上一点,扁舟立刻化作入水游鱼,带起一池清波去往周围的雾水结界。

    他们在白茫茫的水域中穿行了一阵,直到眼前逐渐出现一层隐约可见的透明结界。穿过结界后,百花深的清静气息已经彻底远去,迎面而来是属于人间的热闹烟火气。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僰道城,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相当新奇又有趣。

    他们走在街上,旁边满是来往匆匆的行人,打马而过的商客,沿途热情吆喝的小贩,抱花叫卖的少女。整个城镇人稠物穰,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每一处都修得极是精巧。

    忙中偷闲的大人们围聚在茶肆里,听说书先生讲那青丘九尾狐仙与迷路山中的书生,如何发展出一段浪漫奇缘。

    孩子们则围聚在卖蛐蛐儿的老翁身边叽叽喳喳,或是一旁的糖画铺子前,摸索着口袋试图凑出几个铜板,想要买下那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到处都是和百花深完全不同的繁华市井气氛,叶挽秋以往只在话本里见过。

    刚开始她还能忍住,记得自己从小被教导的礼仪,要在辈分小的孩子面前当一个稳重可靠的阿姐。

    没过多久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会儿这里瞧瞧,一会儿那里看看,连路过孩童们手上拿的竹蜻蜓与风筝也能将她吸引得走不动路。

    叶留冬熟悉这里,带着叶挽秋去各处游玩了一上午。午膳时分,他们又去镇上口碑最好的酒楼点了几道招牌菜。

    在尝过据说是当地特色的竹叶糕,燃面,李庄白肉,叶儿粑等等几样菜式以后,叶挽秋感觉苕丝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晌午一过,街坊间再次开始忙碌起来,更多的人开始筹备着夜市需要的东西。

    隔着一条宽阔运河,叶挽秋看见对岸似乎是在举行着什么杂耍表演,连忙好奇地踮脚张望,然后回头朝叶留冬兴高采烈道:“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她就习惯性想要施展法术直接飞过河面,还好被叶留冬一把拉住,凑到耳边轻声提醒:“阿姐!这儿是人间!”

    “啊,对对对,差点忘记了,今天不能飞。”她回过神,连忙整理一下衣袖和鬓边跳跃不定的流苏坠饰,勉强端回了她之前的稳重姐姐姿态。

    可惜一双含笑杏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灵动劲儿,以及脸上掩盖不住的小表情,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正高兴上头的事实。

    这般看什么都新鲜的古怪样子,引得周围路人纷纷回头侧目,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如此贵气美艳的小姐人物,怎么会对这些平凡街景这样好奇。

    叶留冬拉着她从石桥上跨河而过,来到正在表演杂耍的街道边。

    看到一半,他腰间的传音铃忽然响了起来,是叶望夏的声音:“留冬,你和三妹现在还在僰道城吗?”

    “是啊二姐,怎么了?”

    “方才凌虚山来人汇报,今早镇妖楼封印又有异动,跑了几只凶妖出来。爷爷放心不下,已经动身去神界请调出定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你和三妹叫上僰道城地仙一起去周围看看,别让妖物伤了人。”

    叶留冬愣一下,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兴头上的叶挽秋,追问:“情况严重吗?”

    “听凌虚山的道士说,封印暂时还没破。但看爷爷如此忧心,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说着,叶望夏又叹息:“这事发生得……就非得是今天。”

    “我知道了。”

    他放下传音铃,心里同样懊恼这群不长眼的凶妖怎么早不跑晚不跑,非得在今天搅和。

    “阿姐……”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极是愧疚。

    毫无所觉的少女回过头,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哦对了,我刚刚听周围人说今晚好像还有什么诞辰礼,好像很好玩,我也好想看看。要不我们晚上一块看完了再回去吧?先说好,晚上我请客,你随便挑!”

    叶留冬看着对方满脸期待的模样,一时间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以往每次有妖怪修炼到能够独立出百花深的时候,叶挽秋总是会站在雾水岸边看着他们离开。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叶留冬知道她其实是羡慕的,所以每次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

    作为青川君最看重的继承人,叶挽秋是整个百花深除青川君本身以外灵力最强的孩子,向来被寄予厚望。

    平时相安无事时,叶望夏是家里发号施令,管理上下那个。

    而一旦出现外敌或任何危机,那叶挽秋和青川君就是家里所有孩子的主心骨。

    尤其这次青川君离家去往神界请定天元珠,外界又情况不明,大家第一想到的就只能是叶挽秋。

    “你这副表情是怎么了?”叶挽秋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嗯……没事。”叶留冬按下涌到嘴边迟迟难以说出口的话,暗自咬咬牙,转而道,“我忽然想起来,阿澈他们让我帮忙去城北带点东西回去。那个店我们刚刚看过了,这会儿正是排长队的时候,再晚怕是来不及。阿姐你在这里先逛着,我去去就来。”

    地仙祠离这里不算太远,他过去通知一声,再和地仙一起在僰道城几个方位布下法阵。若真有妖邪进镇,他们也好立刻反应。

    “什么店啊?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阿姐你今日生辰,好不容易刚出来,就在周围多逛逛,排队这么无聊的事我去就行。一会儿结束了,我用传音铃找你。”

    说着,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告诫叶挽秋不要习惯性用灵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累了可以去附近的茶肆等他云云。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打断对方:“我是三百岁,不是三岁。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与其担心我遇到流氓有危险,还不如担心这方圆十里的流氓遇到我更危险。”

    叶留冬:“……”好有道理。

    “那我买完东西就回来找你,千万别跑丢了。”

    “有传音铃在,不会丢的。”

    看着叶留冬三步一回头地终于离开,叶挽秋心下感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反过来为姐姐操心了。

    这时,一群正结伴上山的人忽然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是他们手上正合力抬着的几张牌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排排烫金大字镌刻其上,笔法苍劲地写着——“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天帅领袖”,“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每一张的顶端都是挂红结彩,庄重无比,被小心翼翼抬着送往山上。

    叶挽秋认出那些都是哪吒众多神号尊位中的某几个,顿时感到有点诧异。

    是山上的神庙在举办什么活动吗?

    她离开还在看杂耍表演的热闹人群,转而跟上那些正抬着牌匾吃力爬山的青年,一路来到半山腰。

    抬头间,一座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的庄严行宫顿时映入眼帘。整座庙宇气势恢宏,结构古朴大气,因为依山而建而显得格外有层次感。

    朱红墙面上挂满烫金镌刻的尊号神讳,飞檐的每个角上都坠着一盏系有红丝绦的琉璃宫灯,提有不同赞颂词的木质对联牌挂满周围的绛朱立柱。无数复杂图腾布满行宫正殿象征青天的蓝色穹顶,画法极为复杂而笔触细腻。

    叶挽秋仔细看着那些图腾,慢慢转身,低下头,目光正好落在面前那尊色彩鲜艳的高大神像上。

    和大部分神话传说一样,面前的神像也是头扎团髻,身着莲花荷叶为衣的漂亮孩童形象。只是这次,神像身上还披了件法袍,垂下的丝带上清楚写着“宝诞敬贺”字样。

    ……宝诞?

    诞辰?!

    叶挽秋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果然还有其他用作神明生辰庆贺用的精致礼器。

    半人高的瓷瓶摆满神像脚下,里面满是刚刚被采集来,还挂着新鲜露水的各类早春鲜花,芳香幽远。

    所以……今天也是哪吒的生辰日?

    和她同一天?

    叶挽秋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朝一个正抱着贡品走过的年轻少女急忙询问:“今日可是三太子诞辰?”

    少女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是啊,我们正在准备呢。看小姐许是刚从外乡来,所以不大清楚。这是我们僰道城每年都会有的盛大节庆,可马虎不得。”

    说完,她朝叶挽秋福了福身,抱着贡品很快离开了。

    叶挽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哪吒离开百花深时,冰蚕蛊曾说,他是被指使着来寻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她不知道哪吒是惊蛰几时出生,毕竟六界全书不会写这么详细的信息。

    但她总有种也许对方连时辰数都和她一样的诡异感觉,甚至开始怀疑冰蚕蛊所说的那个少年将军是否就是哪吒。

    所以他忽然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意识到冰蚕蛊是来找他的吗?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站在太子殿外,身旁是络绎不绝的忙碌人群。他们在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与检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香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这座行宫聚集,整条石梯与行宫殿外逐渐变得人满为患。捧花的少女以为叶挽秋也是提前赶来的香客,于是热情指引她去取香的地方。

    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眼熟,叶挽秋记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但还是顺从对方的话去取了三支香,点燃敬上。

    “请把祈愿写在祈福带上吧。”少女拿出一条红丝绸递给她。

    叶挽秋瞧了瞧旁边香客的写法,却并没有写下什么索求的愿望,只提笔写下一句“望三太子长乐无忧,平和安泰”。

    末尾是她的名字和今日日期。

    她拿着祈愿福带,跟着其他人来到放满莲花灯的桌前随手选了一盏,将自己手里的福带系在花灯底下的竹环上。

    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间习俗,叶挽秋并不知道花灯挂上树前需要点亮。因为她看树上那些装饰用的灯也是不亮的,还以为直接挂上去就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后退几步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枚莲花长命锁。凤血玉的质地温润冰凉,有点像之前她碰到哪吒手上时感受到的温度。

    真不可思议。

    他们两个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这和她每次接触到对方时,都会莫名感受到的那种无名熟悉感有关吗?

    叶挽秋想不出答案。似乎只要是和哪吒有关的事,都和他这个神本身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身旁的香客见她就这么将莲花灯放上去,刚想好心提醒她,却看到那盏莲花灯竟然自己亮了起来。

    紧接着,周围并没有系过福带的花灯也开始一盏接一盏发光,像是挂了无数颗星星在树上,灿烂无比。光明蔓延着笼罩向另一棵装饰花灯没被点亮的树,然后是摆放在两旁的许多天灯。

    金红焰光团团跳跃而起,托举着它们逐渐朝天空飞去,将晚霞渐起的天空彻底点燃,映出一片火舞星河,光华流转。千灯沉浮,万愿鸣飞。

    “这是……三太子显灵了?”周围有人又惊又喜地喊道。

    传言天灯起,神明至。整个行宫内外见到这样的灿烂盛景顿时一片沸腾,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朝太子殿涌去,试图在这样吉兆当空的时刻求许下自己的心愿。

    有风从行宫所在的方向徐徐吹来,散开一阵清雅淡薄的莲花香。

    叶挽秋回头,看到一身白氅红衣的少年神竟然真的站在了那座高大神像前。人群熙熙攘攘从他身边经过,却无一人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走出太子殿,背对着身后香火万千,光明浩瀚,穿过面前欢声笑语的密集人潮,从高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过来,最后站定在她面前。

    石梯两旁飘摇的莲花灯也依次亮起,温柔明亮地包围住他们。

    那一瞬间,叶挽秋以为自己也许是出现幻觉,不然为什么会真的看到哪吒。

    也有可能是天地倒错,光芒汇聚成的河水寂静流淌在天空中,迷人心神,所以她才会跟着视线错位,将那光鲜神像看作了眼前的清美少年。

    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今日本就是他的诞辰,会顺应信徒祈愿出现在行宫里其实很正常。

    于是她按下那一瞬间意味不明的心悸感,落落大方行礼道:“见过三太子。”

    “免礼。”

    哪吒平静询问:“出什么事了么?”

    “诶?”叶挽秋被他这个问题弄得有点蒙,“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信徒在祈愿吗?”

    他抿下唇,墨玉般光冷湛然的凤眼里先是浮现出一丝困惑,然后便是了然,并解释:“是你叫我的。”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思考片刻,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低头看向胸前的莲花长命锁,顿时明白过来。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了。

    他指的叫他,是指刚才她摸着这枚长命锁,跟着周围信徒一起默念了一遍他的神号吗?

    见她满脸惊讶,哪吒便立刻意识到了误会所在。

    怪不得刚刚她要用那么长一串,复杂到他自己都懒得记的尊神封号叫他,搞得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气氛一下变得有点尴尬。

    叶挽秋当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不过说起来还挺巧的,没想到三太子也是今日生辰。”

    哪吒看着她,从神情到语气都淡淡的:“是青川君特意为你选的今日做生辰么?”毕竟她并非青川君亲生,按理说,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叶挽秋摇摇头,回答:“并不是。只不过爷爷捡到我那天,正好也是惊蛰。所以他将这天当做我的生日。”

    这孩子是我在镜湖女娲始祖像下捡回来的。青川君的话再度浮现在哪吒耳边。

    他垂下视线思考,复又抬起,目光落在对方那张格外明媚动人的白皙脸孔上,轻声应和一句:

    “确实很巧。”

    ……

    庆典还在继续,被花灯照亮的山路上满是攒动人群,整个山间越发热闹非凡。

    叶挽秋跟着哪吒来到一处相对僻静许多的山林小路,没走多久便发现视野再次开阔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向晚,长庚星点亮在西方薄暮未尽的天空上。太阳也已经渐渐沉没到群青剪影之下,只剩漫天将收未收的浅橘色光焰,奄奄一息的明亮。

    暮色四合下,晚风带着早春夜里的微微寒凉扑面而来,散开林间清新的草木香。街市旁的酒楼茶肆,运河桥边的灯架与游船纷纷点亮照明用的灯笼。

    无数暖色光点错落有致地亮起来,像是被春风瞬间唤醒的无数繁花,接连盛开在那一束束扩散不定的炊烟里。

    叶挽秋望着面前的灯火万家有点出神,忍不住感慨:“真美啊。”

    不管是这晚霞还是人间城镇。

    她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妖怪们都爱去人间游玩。比起妖界的封闭与百花深的缥缈清寂,这样的氛围确实更加有吸引力。

    见她被这番景致吸引住停下脚步,哪吒倒也没催促,只停在站在原地等了她片刻,然后问:“要下山去看看么?”

    正好这会儿也是该用晚膳的时候。

    叶挽秋点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说起来,今日也是三太子的生辰。可我这会儿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得送的……”

    “无妨。”哪吒言辞简练地回答,对庆贺收礼这类东西并不在意,“你方才不是已经写了贺词么?”

    他说的是刚才那盏莲花祈愿灯上系着的福带。

    但叶挽秋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昨日他让韶岚来送的生辰礼是非常正式且贵重的。

    想到这里,她又伸手摸了摸脖颈上挂着那枚凤血莲花长命锁。

    “怎么了?“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

    她倒也非常坦然,直接大方解释道:“觉得过意不去。”

    “因为昨日收到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它背后的八个字当真,以为只是平常的生辰礼。没想到这玉锁真能让三太子过来。再加上这会儿我一下子想不好回什么礼物好,也自觉并没有做什么能值得如此重礼的事,所以惭愧。要不……”

    她边说边想将长命锁取下来:“这玉锁还是请三太子……”

    没等她真正取下,哪吒又开口,语调平静地阻止:“你在槐山与百花深都几次有救于我,这既算是生辰礼也算是答谢。”

    他只字没提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过往三百年间,正是有她无数次从不间断的祈愿才能为他换来那三百年的珍贵安宁。

    虽然叶挽对此完全是一无所知,但哪吒自己清楚,所以才会重礼相谢,算是尽可能地还她一些恩情。

    当然,哪吒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些。

    毕竟这件事关乎他命脉弱点,若非如同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那样,是他几千年前在陈塘关出生时便已经熟知且极为信任的神,他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就连叶挽秋也大概只觉得,他那次在百花深忽然烈症发作,是因为灵识受损难以自愈的缘故。

    过多且没有必要的联系,往往会造成非常麻烦的后果。

    越难斩断的,越在挣脱时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甚至是惨痛的代价。

    这一点,他在陈塘关经历的短短几载光阴已经彻底教会他,镌刻至深。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沾染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即使沾染到,也必须尽快斩断或还清,一旦留着也许就是未来祸患。

    这是哪吒几千年来惯常不变的行事风格——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了结以后彼此再见面,便又是毫无交情的陌客。

    这样的性格落在其他生灵眼中,总是显得过于冷心冷情,孤傲难近。

    不过叶挽秋的存在格外特殊。

    她身上明显有许多和他有关的谜团。而且只要烈症不除,哪吒可以想象到这种非他自愿的联系就定然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他之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有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理比较好,只能暂时先按照以往经验被动应对。

    所幸透过这三百年来的无数祈愿记忆,以及在百花深养伤的那些时日,都让哪吒对叶挽秋已经格外了解,知道她心性纯净良善,爱重家人,同青川君一样心系人间与六界安泰。

    于是慢慢地,他对叶挽秋的存在开始不再如当初三百年前那么抵触,而是逐渐转变为好奇居多。所以这次她生辰,哪吒会送她这枚凤血莲花长命锁,又以八个字如实告知这锁的用途。

    见她手握玉锁仍有犹豫,哪吒思虑片刻,抬手朝她身上施了一道障眼咒,然后开口道:“你随我来。”

    他们回到行宫里,来来往往的密集人群全然看不见他们。

    隔着片灯烛缭乱的光影,哪吒朝刚抱着花束从太子殿出来的一名少女指一下:“她是这座行宫的知客,也是我在陈塘关的一位故人。”

    陈塘关?

    叶挽秋茫然地望着那名少女半晌,发现正是自己方才一见便觉得挺眼熟的那位。

    “当年她被海妖挑中选做祭海新娘,我救了她,杀了那妖挂在东海边上。可后来海妖私下寻仇,点名要她死才肯罢休。”

    听他这么一说,叶挽秋瞬间想起来了,自己曾经也做过这个梦——浑浊冰凉的雨水,面目可憎的贪婪妖物,被自己邻居们生生打死的可怜少女。

    原来是她。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属于哪吒的过往?叶挽秋格外茫然。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她被受挟恐惧的其他百姓为求活命而杀死,我没能救她到底。比起被海妖杀害,来自同族的出卖与残害更让她痛苦。因此她在冥府多停留了许久才彻底化去怨气,重新转世。我一直觉得心有愧疚,便在她转世以后时而助护。”

    “辗转几世以后,她便毅然入了这行宫,成了这里的知客。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会每年来这里的原因也都基本如此。”

    哪吒说这些话时,声音一直不曾有过任何明显起伏,仍旧是清冷平缓的调子,音色极是悦耳,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

    虽然是一番未曾过多明说的话,但落在叶挽秋耳朵里,让她琢磨须臾也便懂得了——玉锁贵重,是因为他向来恩怨分明,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收下也无需觉得有任何不安。

    于是叶挽秋心念一动,收回握在玉锁上的手,转而翻手结印,自掌心中凝出一枚玲珑晶石。明明看似剔透无比,却又周身异彩环绕,流光漫漫,如同捧住了一束凝固的透明天光。

    如此至纯至净之光华,唯有将大千世界内,所有诞生于自然的万万色彩都融于一处方能得出。

    晶石在灵力的催动下逐渐化作一枚精致平安扣,叶挽秋将它递过去,望着哪吒的眼睛说道:“这是我过去两百年用灵识与灵力淬炼出的唯一一枚藏魂晶。”

    “虽然也许比不上女娲始祖当年补天用的五色石,但若是遇到什么垂危重伤用以稳固精魂,治愈伤痛,却是绰绰有余。三太子常年为维护六界平和而征战在外,这东西用不上最好,就当个寓意平安的配饰也算过得去眼。”

    “若是偶尔用上了,那就当我正好能帮上一把,也是替众生感谢三太子的护世仁爱。”

    “祝三太子生辰快乐。”她说。

    哪吒垂眸看着那枚极通透漂亮的平安扣,默然片刻,又抬起视线再次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迎着烛光星辉的双眸漂亮得晃人心神,若是将明艳俏丽这四个字写作人形,也不外乎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见他不知在犹豫什么,叶挽秋仍旧坚持:“收到礼物就要回以心意,这是基本礼节,三太子也不用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天将领袖,在神界更是向来地位超然,自然见过数不胜数的天珍地宝。这枚只有两百年灵力的藏魂晶想必是不太够看的,毕竟送的礼物应该与受礼人的身份相匹配才行。

    于是她抿下嘴唇,用指尖刮了刮额角,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或者还是等我回去选个更合适的比较好。”

    哪吒听出她的意思,抬手接过那枚藏魂晶,动作轻快,却又刻意保持着两人手指间的距离,半点没有碰到对方:“没有不合适。”

    藏魂晶一入手,一阵丰沛到充盈的安宁感便立刻包围住他,如此清晰,如此珍贵。

    这样的情况倒是完全在哪吒的意料之内,所以他刚才才会如此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礼物。

    说话间,一阵糕点香气飘来,叶挽秋顺着转头四处寻找:“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些贡品。”哪吒看了看行宫内摆满的精致贡品,“走吧。”

    他们很快下山,来到一间装潢精致的食肆,要了一间上好厢房。叶挽秋推窗朝下望去,发现在有了各式灯笼与烛光的映衬以后,此刻与白天比起来又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祥和喧闹。

    见她满脸好奇地瞧得入神,连面前上齐的饭菜都顾不上吃,哪吒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一句,同时又问:“今日是你一个人出来的么?”

    叶挽秋咬一口芽菜蛋饼,摇头道:“留冬陪我一起的。不过他先前有点事,去排队买东西了。”

    就是这去得也实在太久。

    叶挽秋下山时分因为不太放心,还用传音铃联系过他。不过叶留冬告诉她不同担心,等会儿要买的东西凑齐了就去找她。还说她等了几百年才在今天第一次被允许出来,尽管多去周围玩玩。

    哪吒回想起在百花深时,那只每次见面总是一脸防备偷偷盯着自己的狐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吃完饭后,叶挽秋站在门口,盘算着一会儿去哪里逛逛比较好。考虑到山上有哪吒行宫,那他应该也挺熟悉这个镇,于是又转头询问哪吒。

    然而要给一个完全人生地不熟的人解释清楚各种路线,尤其是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看什么的情况下,是何其困难。

    话本教会了她一定量的人间物品名字,但没教会她一一对应。

    是以任凭叶挽秋努力尝试了半天,试图把自己在话本里见过的一些东西描述清楚。但在哪吒看来就完全是在进行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比划,再配上难以理解的“先是这个样子,再是这个样子,然后是那个样子”。

    “三太子明白了吗?”她一脸期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眸光莹莹。

    哪吒:“……”

    不,他不明白。这种描述方式实在太过让神迷惑了。

    最终,他闭了闭眼,在对方一脸真诚又虚心好学的眼神里妥协:“我带你去找吧。”

    叶挽秋看着哪吒的背影,思考:

    他刚刚是叹了一口气吗?

    他刚刚绝对是叹了一口气。

    但有人能够带路诶,不重要的细节通通可以忽略。

    于是她非常快乐地跟上去,在各个白天没见过的新鲜摊铺面前流连忘返,亮晶晶对女人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总感觉这种杀伤力也影响到了他自己。因为他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停下来等她。

    夜间集市人潮汹涌,稍不注意的话,原本同行的人就会失散到完全找不见对方。

    不过叶挽秋根本没有这个顾虑,因为跟她同行的少年神实在太抢眼,不管站在哪儿都跟幅丹青妙笔的惊绝彩画似的,美得浓墨重彩,光艳夺目。一切繁华到他身边都成了最朴素的陪衬,随时回头都能一眼望见。

    或者说,想要找到哪吒在哪儿,只要看到周围人都在朝哪里看,那就顺着一起朝哪里看就对了。

    由此可见,六界生灵彼此间的处事理念也许差异巨大,但审美理念一定是共通的。

    逛够了各类吆喝摊铺,叶挽秋又被广场上的射箭比赛吸引住,好奇询问怎样才能参加。

    那人瞧了瞧她身上珠玉细绸的贵家小姐打扮,一时间有点为难:“需要一点钱做入场费。不过小姐你……”

    “没问题。”

    叶挽秋当即拿出几枚金币递给对方,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了旁边的弓箭上场。

    箭靶周围燃烧着火光,随风跳跃的光影增加了命中靶心的难度。

    她站在靶场另一头拉开弓弦,眼神专注地瞄准,放箭,再次拿起箭矢,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有力,全程没有任何犹豫。百发百中的精湛技巧更是引来围观者纷纷惊叹不已。

    知晓自己自幼习武,参与这样过于轻松的箭法比试其实有些占便宜,所以她没打算拿任何奖品,只在一片鼓掌叫好声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

    倒是旁边同样参加比试的一位英气少女拉住她,坚持谁是赢家谁就应该拿走奖品。

    叶挽秋想了想,没拿那些赏金与宝物,只要了旁边那个用来做镇物的莲花木雕。

    隔着晃动的光芒与鼎沸人声,她边笑着挥手边提着裙摆快步跑回哪吒面前,一袭艳烈红衣几乎与周围的火光融为一体,像是从火焰里破茧而出的蝴蝶,鲜活滚烫得灼人视线。

    她捧起木雕,微微凑近哪吒小声说:“我听刚刚那个人讲,这个莲花木雕是拿去你行宫受香开光过,是有三太子赐福在上面的。可我怎么瞧也只是个铱椛普通的木雕,没看出来有什么赐福。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还会不会说这话?”

    哪吒没回答,只抬手在那莲花木雕上轻轻一放,金红神力缓缓流渗入内,然后道:“现在是了。”

    叶挽秋愣一下。

    旁边火苗被风吹得晃进眼里,连带着她心跳也跟着被晃得快半拍。

    离开广场,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向前,遇到正在戏台上表演的唱戏班子,讲的是六界旧史。

    身穿庄重神服的少女从台后缓缓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位造型各异的异族生灵,随之响起的是台前先生的解说声:

    “当世界刚从那片包裹着它的母体混沌中诞生时,神树建木尚未长出,各界也并非如同后来那样彼此分离,泾渭分明,而是像许多块将化未化的冰雪一样,彼此略有交叠地挤在一起。”

    “各族生灵们也很容易就能从一方领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间大大小小的越界冲突时有发生,但唯有太若灵族的疆域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太若灵族是万族之首,是世界中心,是一切欢乐与吉祥的诞生之地。他们的都城名号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经风采的生灵们都会说,‘那是一座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这就是千禧之城。曾经的千喜之城……”

    叶挽秋在六界全书上见过有关太若灵族的记载,知道那是存在于上古时期的一支族群,曾经统领六界生灵万万年,也是如今神界的前身。

    “我听爷爷说,上古之战后,太若灵族溃败,皇族血脉断绝,族内无数普通生灵流散入六界。而曾经的都城千禧也被摧毁,化作了如今的六界禁地,旧墟。是这样吗?”她看着台上的表演问。

    “是。”

    “那为什么会有上古之战?”叶挽秋好奇地问。她记得六界全书没写这点原因,问到青川君的时候,也只是得了些含糊不清的答案。

    哪吒解释:“太若灵族曾经是众生的庇护所,统御万族,但逐渐对其他族群欺压太过,所以引起反抗。女娲始祖创造人族以后,一直将凡人当做自己的孩子保护,无法忍受太若灵族对凡人魂魄力量的肆意掠夺,于是自立门户建立了新神族。”

    “也就是如今的神界?”

    “对。再后来,妖魔两界也独立出去,开始想要推翻太若灵族的统治,自立为王。最后三族联手,杀尽了太若灵族的皇室血脉,再彼此谈判,最终划分出了今天的六界,神树建木应运而生。”

    “原来是这样。”

    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台上先生忽然一句:“那太若灵族有着能够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任凭万族反抗也稳握江山……”

    业火?

    真的假的?

    要真是能够焚尽世间罪恶的业火,不应该先把太若灵族自己点了吗?

    她思索着,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红莲化身的哪吒。

    太若灵族有没有业火她不知道,但旁边这个是真的有。

    听了一会儿戏后,他们又离开了原地。

    此时天色已经沉得很深,叶留冬却始终没有回来。叶挽秋有点着急了,来到一处僻静巷子里再次用传音铃试着联系对方。

    然而同样清脆的铃铛声却从不远处传来。

    她惊讶回头,看到黑暗里窜出一只身负伤痕的妖怪。它整个面部惨白无比,也空白无比。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只剩下方一道裂开的血红大嘴,露出獠牙森白。奇长尖锐的爪子带着一阵利风朝她扫来,直抓面门。

    叶挽秋想都没想便抬手挡下它的攻击。白金灵力催动纸偶不断飞出,将那个没有脸的妖怪团团困住。

    纸偶撕扯着它的身躯和头发,无脸妖痛苦地吼叫着,沙哑的声音里清晰剩出一股格外清晰的凄厉恶毒意味。

    下一秒,浑身雪白的巨大妖狐从屋脊背后跃出,一把将无脸妖按倒在地,光滑的毛发不知何故被弄得有点凌乱,额头上一道伤。

    “留冬?!”

    “阿姐……?”

    “你怎么在这儿?”一人一狐同时问道。但叶留冬的语气显然比她要心虚得多。

    见此情况,叶挽秋哪里还不知道他下午离开所说的话只是托词,于是提高声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他一松懈,爪下的无脸妖顿时得了空隙,闪身便逃向巷子外,准备朝外面一无所知的人群扑去。

    “糟了。”叶挽秋连忙转身,却看到那妖怪在即将踏出巷口的前一秒,被一道速度极快的金光击中,当下便被卸了所有反抗,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连抽气的力气都没有。

    金光绕环而归,化作一枚正圆腕镯重新套回哪吒手上。

    少年一身白氅红衣,逆光而立,眉心朱砂痣鲜艳赤红,将方才的凡人伪装尽数烧去,露出原本的神明相貌。

    他扫一眼那无脸妖脖颈上的项圈,认出其来源:“镇妖楼出事了?”

    叶留冬化为人身,行礼回答:“回三太子话,封印是松动了不少,但还没有彻底被破坏,爷爷已经去神界请守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这是今早逃出来的几只凶妖之一。”

    “你怎么知道?”叶挽秋看着他。

    叶留冬无可奈何,只能将白天的事都说了一遍,听得叶挽秋两眼一黑。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不想让阿姐连生辰也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我想让阿姐高兴点。”

    “那你也不能……”

    他说得恳切,表情可怜巴巴,倒让叶挽秋难以责怪,只运起灵力为他将额头上的伤治好,又皱着眉尖继续追问:“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妖怪呢?”

    “还有两只没找到,但也有可能是没进镇上,周围的法阵没有反应。”

    哪吒思考一会儿,转身朝外走,却被叶挽秋忽然叫住:“三太子这是要去哪儿?”

    “镇妖楼。”

    “我跟三太子一起去。”她说,“爷爷还没回来,镇妖楼又情况危急,我实在放心不下。”

    “阿姐,我也要和你一起。”

    叶挽秋摇头,语气严肃:“你留在这里,和地仙一起看着僰道城,绝不能让还在流窜的两只凶妖进来伤人。”

    “可是……”

    “没有可是。等我从镇妖楼回来再拎你回家教训。”

    说完,她和哪吒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并很快来到了镇妖楼所在的凌虚山。

    情况比叶挽秋想的还要糟糕,整个凌虚山都被笼罩在一团极为浓烈的妖雾里。里面偶尔有见几道金光闪过,那是凌虚山修仙派的弟子们在极力镇压这座摇摇欲坠的巨大宝塔。

    她聚起灵力,白金光辉击打在那团几乎凝固的妖雾上,将它瞬间刺出无数破洞。

    火焰从哪吒手里的紫焰尖枪上猛倏地烧起来,被他一道横劈,带着撼天威势撕开面前碍事的重重雾气,随之开出无数金红莲花,涤清天空中所有浊云。

    妖雾之下,他们看到了已经濒临极限的镇妖楼。塔顶破开一道巨大裂缝,露出里面无数拥挤着,咆哮着,随时准备冲破出来的凶煞妖魔,怨气丛生。

    “这镇妖楼的封印变成如此模样,已经跟彻底被破没什么区别了。”叶挽秋担心地说着,“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能带着守天元珠赶过来。在这之前,我们怕是只能尽力拖延。”

    “被动拖延没有用。”哪吒平静开口。

    “那怎么办?”叶挽秋转头看着他。

    “杀了他们。”他回答,从眼神到语气,至始至终都是一成不变的冰凉,半点柔软的人情味都没有,“任何聚集在第七层顶意图冲破封印的,没有商量余地,就地处决。有了前车之鉴,下面的妖魔就不敢上来。”

    说完,哪吒率先降落进镇妖楼内,腕间金光灿艳的乾坤圈脱手而出,将面前那头地狼直接击碎天灵盖,震开浩瀚神光将周围妖魔连连逼退。

    叶挽秋跟着他来到镇妖楼第七顶层,灵力挥洒间,无数纸偶飞舞着,不断追逐那些四处逃窜的妖魔。

    这时,她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具深红色的庞大棺材,被无数带着符咒的锁链束缚着,顶部挂有一盏光芒微弱的拘魂灯,看着极是诡异。

    一只浪鸟惨叫着从身后飞来,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过。那怪物浑身都被神火点燃,慌不择路地逃跑时,不慎撞灭了那盏拘魂灯。

    咯。

    红木棺材里忽然发出一阵瘆人到牙酸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活过来。僵涩的筋骨缓缓舒展着,发出连绵不断的粗粝咯咯声。

    棺盖轻轻移开一条缝隙。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阴气四溢。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那棺材逐渐被打开,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惨白发青,看上去像是僵尸又并非僵尸,双眼蒙着层黑色锦绸的白发男人。

    他一出来,周围躲着的妖怪瞬间魂飞魄散,但又更加畏惧另一边的哪吒,于是只能选择逃向了镇妖楼下一层。

    白发男人看着叶挽秋,定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朝她跪拜下来,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呢喃着:

    “国师景煜,敬拜玉阴娘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二十二章、故人

    “国师景煜, 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 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 册为国师, 一生辅佐帝王, 殚精竭虑,忠义仁厚。景煜善骑射, 卜星律,曾随将军定边疆, 爱护民生, 克己奉公。”

    “定和五十一年, 国师病逝,且因其妻数年以前已病亡,未曾再娶,膝下无子。皇帝念其忠心无双, 举国服丧三月。”

    这便是人间史传里, 对于国师景煜的全部记载。

    叶挽秋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愣是想不出这么一位在人间享誉盛名的贤人, 怎么会被邪术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封进一口大红棺材里, 被拘魂灯困在镇妖楼里几百年。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没见过对方,却被他一见面就称为“玉阴娘娘”。

    难道是棺材里通气不好, 憋太久,所以脑子糊涂认错人了?

    还在叶挽秋茫然的时候, 听到门外传来小陶大呼小叫的声音:“不好了,帝女姐姐!夏姐姐又发脾气了,说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傀国师,你快去拦着她!”

    闻言,叶挽秋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合上书本起身,开门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又这个词用得极好。

    因为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第无数次发生类似的事了。

    小陶七嘴八舌解释一通,听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又忍不住抱怨:“所以为什么要把那个倒霉国师带回家来啊,夏姐姐真是讨厌死他了,天天对着他发脾气。我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的确很奇怪。

    叶挽秋急匆匆朝关押着景煜的禁室赶去,总算赶在叶望夏准备用剑砍断对方头颅的前一刻,及时拦住了她。

    看着叶望夏怒不可遏的模样,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日在镇妖楼里,她被复苏的景煜一眼认作玉阴娘娘,还说有负当年交易,没能为她找来那位少年将军,还请再宽限些铱椛时日。

    “同玉阴娘娘一样,景煜亦有不得不去寻之人,还请娘娘不要立刻收回法术。君子一言九鼎,景煜既答应会为娘娘寻来那位少年将军,就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做到。”

    什么法术?

    什么交易?

    什么玉阴娘娘?

    叶挽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有点熟悉的重点:“少年将军?”

    她想起冰蚕蛊的话。

    有人将冰蚕蛊放入人间僰道城残害无辜,也是为了寻找一位少年将军。

    难道那冰蚕蛊和眼前这个已经被邪术炼做人傀的国师有什么联系?

    还没等她想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凄厉怪叫。叶挽秋慌忙回头,看见一条伤痕累累的蛇妖正朝她所在的方向逃跑过来,眼看就要撞上。

    紧随而至的混天绫轻易缠住蛇妖的身体,神光激溅间,火焰蔓生成大团莲花猛然盛开,将挣扎不已的蛇妖完全吞没进去。卷起的气流与零散焰星扑在叶挽秋脸上,却意料之外的只是温暖而已。

    妖灵的身躯化成飞灰散开,白氅红衣的少年神手握紫焰尖枪踏焰而来,火莲花开遍他身后的每一寸地面。

    见来者不善,景煜原本想要提醒叶挽秋退让开。

    然而他刚伸手试图触碰到她的肩膀,便被混天绫立刻游动而来烫伤手掌。

    他吃痛地收回手。红绫卷住叶挽秋的腰将她带离原地,还没站稳便撞进一个冰凉无温的怀抱里。

    她转头看到哪吒近在咫尺的侧脸,见他手中冷光一闪便欲直接取走景煜性命,连忙伸手按住他:“等一下!他和冰蚕蛊是同一个人派出来的!”

    闻言,哪吒堪堪收住几欲脱手的紫焰尖枪。锋利枪尖已经抵上景煜的咽喉,当即烫得他皮开肉绽。

    哪吒低头去看她,下颌毫无防备撞上叶挽秋的发顶。喉结处被少女抬头时的鼻尖轻轻扫过,温热呼吸滑落进衣领里,细微到勾人的痒。

    两个人同时一愣,这才想起此刻距离过近,赶忙分开。

    叶挽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点尴尬地眨眨眼睛,勉强解释了刚才从景煜口中得知的话。

    为了弄清真相,他们在青川君用定天元珠将镇妖楼重新封印之前,把景煜从里面带了出来。

    而在知道他极有可能与之前的冰蚕蛊有关后,青川君同样格外惊讶,向哪吒提议可以将景煜暂时关押在百花深,这样也方便他们继续调查。

    “若按这人傀所言,他是被那位不知身份的玉阴娘娘用邪术弄成这样,那说不定之前的冰蚕蛊也是。”青川君说,“我会立刻在人间展开追查,若有消息,也好及时告知三太子。”

    哪吒思虑片刻,点头同意了。

    而旁边的叶挽秋则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我长得真的和那位玉阴娘娘很像?”

    景煜抬起头,没有回答,大抵是已经分辨出,眼前这个姿容美艳的红衣少女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被一条黑色锦绸严严实实地蒙着,但叶挽秋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聚精会神打量着她。

    这种被认错成旁人的经历,叶挽秋还体会过一次。

    那就是在槐山。

    她遇见几个正在用重阴血祭意图打破建木结界的人傀,对方也是将她认错,但并没有称呼她为玉阴娘娘,反而一口咬定她和哪吒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抬手指了指哪吒,继续问:“那三太子呢?他也长得像玉阴娘娘吗?”

    哪吒眨眨眼,望向叶挽秋,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景煜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否认。

    那就更奇怪了。

    “难道我长得真有这么男女老少,人山人海?”叶挽秋所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想不通。

    哪吒:“……”这两个词是用来形容长相的吗?

    然而等回到百花深以后,她才发现,让她想不通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望夏讨厌,或者说极其憎恨这位曾经的人间国师,甚至恨到一见了他就会怒不可遏到想要杀了他的地步。

    所以在她和青川君刚带着景煜回家时,其他孩子都照常簇拥上来好奇问这问那,只有叶望夏没有动。

    她站在台阶上,像是一块已经僵化的石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人傀,眼里似乎要涌出什么东西来。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分辨她眼中闪烁的到底是什么,就感觉一阵幽冷无比的阴风从旁边扫过,紧接着是皮肉被利器洞穿切割开的声音。

    “二姐?!”她吓一跳,转身看到叶望夏手里寒光一闪,唤出落槐剑,半点犹豫都没有就刺进了景煜的腹部。

    人傀不会流血,受伤以后也会渗出丝丝缕缕的魔气。而叶望夏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结果,表情更加凶狠地盯着他,原本姣好清丽的人类皮相也开始出现极其诡异的变化。

    她脸上的健康血色迅速褪去,变得白到发青,甚至隐约带着些许淡淡的紫色,透出一股阴森恐怖的死气。

    一双清澈眼眸瞬间爬满血丝与点点褐斑,浑浊眼白吊诡地不断朝上翻着,涌出两股带着淡淡血红的黄水来。嘴唇上的口脂也好像一下子腐化了,变得红到发黑,露出一截伸长的紫红色舌头吊出来。

    那模样,简直跟缢亡诞生的凶煞怨鬼没有区别,触目惊心的可怕,吓得周围的小妖与精怪们纷纷后退开,再也不敢看。

    而景煜则不躲不闪地矗立在原地,似乎也是愣住了,甚至在落槐剑洞穿自己身躯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抗。

    直到剧烈痛楚袭来,他颤抖着乌青嘴唇几经开合,轻轻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单字,被叶望夏扬手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头偏到一边,白发散乱。

    虽然从小便早就知晓叶望夏是鬼身,但叶挽秋还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自己鬼身的真实模样。这会儿突然见了,她同样被吓得愣在原地两秒,然后又迅速回神:“二姐!住手!”

    叶望夏盛怒至极,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反而猛地转头,用那双血泪齐流的恐怖眼睛死死看着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

    “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

    她越喊越激动,浑身阴冷鬼气止不住地朝外冒,看起来就像个几近发疯的血腥厉魂,连声音都逐渐变形,充满令人胆寒的惊悚。

    叶挽秋却并不畏惧她此刻的可怕模样,仍旧站在她身边,冷静唤她:“你先别生气,二姐。这个人傀是我和爷爷从镇妖楼里带回来的,他……”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叶望夏发狂地怒吼质问着,伸手掐住景煜的脖颈,布满尸斑的手指生出尖锐指甲,瞪大的眼睛翻白得更加骇人,“我现在要杀了他,让他去死!杀了他!”

    “叶望夏。”青川君沉声开口,神情中是罕见的严肃,金黄重瞳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这个人傀身上有和冰蚕蛊有关的线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就收手放开他。”

    听到这句话,叶望夏终于动摇一瞬,整个脸孔都因为极度的忍耐与愤怒而几近扭曲起来,混合着眼中不断淌落的黄水与血泪,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二姐。”叶挽秋伸手,轻轻搭上她紧握落槐而颤抖不已的手,柔声劝道,“别生气,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能感觉到叶望夏握剑的手反复收紧又松开,似乎是在不断犹豫。

    最终,叶望夏低下头,发出一声似悲似怒的凄厉叫喊,同时猛地抽回落槐,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原地。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整整三天,不管叶挽秋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去找青川君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夏是七百年前,我在京城收服姑获鸟时遇到的孩子。”青川君说,“她命格特殊,又在中元自缢而亡,所以怨气深重不得消散,但也没有害人之心。只因本身鬼力天然会对凡人造成影响,所以被我发现。但念在她从未主动造过祸孽,也没有伤过人,所以我将她带回百花深教习法术,帮我管着这上下许多妖灵精怪。”

    “至于她本身的经历,她从没主动想说,我也就未曾仔细询问过。只是取名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自尽于中元,是因为夏日多烦忧才想要解脱。如今来了百花深,这里是她往后的新家,从此便只想忘记过去,重新来过。所以我给她取名,望夏。”

    亦是忘夏。

    叶挽秋理解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但又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那爷爷,你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青川君愣下,金黄重瞳轻微放大一瞬,宛如老僧入定般屏息片刻,然后才又恢复平日里的闲散态度回答:“你们奶奶名唤叶惜时。所以我给你们以一年时轮,春夏秋冬为名。且捡到你的时候正好该用秋字,所以便这么叫了。”

    “啊,只是这样啊。”她有点失望,以为也能打听到点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旋即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我的小字仙箬呢?又是何寓意?”

    这回青川君答得很快,像是已经提前想好了答案,只是眼神没放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别的地方:“镇痛消骾,化腐新生。与你天生能为死物赋予生命,又能治病救伤的能力最是相配。”

    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也由此对人傀景煜的过往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时常抽空寻找相关记载。

    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贤国师,在史书中留下的记载其实并不算太多。而关于其生平轶事的更是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那样。

    找不到关于景煜的详细记载,就更别提找到那位将他炼制成人傀的玉阴娘娘。

    而问及景煜本人,叶挽秋才发现,他对于玉阴娘娘的来历身份更是一概不知。

    他只记得自己死前曾与对方交易,要想保持这副特殊的人傀之躯,去找自己想要找的人,那就也得帮她寻找一个少年将军。

    “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赐将星,逢乱必出,平定六界。”

    这话和冰蚕蛊当初说的一模一样,由此可以推断,炼制冰蚕蛊和景煜的人就是那位玉阴娘娘。

    好巧。

    她上一次听到天赐将星这个称赞,还是在六界全书上,用来夸耀哪吒的领兵之才。

    想到这里,叶挽秋突然隐约有了种预感——难道这个少年将军,指的就是哪吒吗?

    不过说到哪吒……

    她又想起近日另一件让她想不通的事。

    按理说,仙神精怪都是不会轻易做梦的。所梦大多皆为过往心魇,只有极少数仙神能在梦里通晓未来。

    可她最近却时常做梦。

    而且都是和哪吒有关的梦。

    这种事偶尔一两次还能被解释为意外,毕竟跨越各族审美壁垒的美貌自带极强杀伤力。但连续发生得多了,她就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尤其在她梦里,对方并非自己见过的少年神模样,而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孩,心性也要稚嫩坦诚许多。她每次见他也是在陈塘关,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再加上在行宫诞辰上见过的那个少女,让叶挽秋开始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些并不是梦,而是哪吒过往真实的经历。

    可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些?

    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去问青川君。

    而青川君听完,皱着眉毛思考半天,同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宽慰道:“也许是你当初用灵识救他的时候,也许……不过我确实从未见过这种事,可能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这样吗?

    叶挽秋有些担心,同时也觉得挺为难。

    虽然是否会梦到这些并不是她能自主控制的,但这种被动看到对方过往记忆的行为还是让她有些歉疚,好像是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一样。

    所以她也曾经数次考虑过,要不要坦率地告诉哪吒这件事。但她也清楚自己既说不出原因,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如果就这么贸然说出去,反而会让两个人都非常尴尬。

    考虑到青川君和太乙天尊关系极好,最近又出了玉阴娘娘的事需要调查,怕是免不了要经常和哪吒见面,还是能少得罪对方就少得罪比较好。

    希望等忙过这段时间,她能尽快找到解决办法,中断这些不受控制的梦。

    然而计划很美好,现实很突然。

    这天晚上,叶挽秋无可避免地又梦见了他,并且仍然是在陈塘关。

    不知是否因为靠海又依山的关系,陈塘关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叶挽秋十次梦到这里,九次都不见阳光。

    过于灰霾的天光让一切事物都无法鲜明多彩,不管看着哪里都让人喘不过气,连心情也变得压抑。

    在一片灰光的尽头,叶挽秋看到了哪吒。

    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他身上的红衣在这片冷色调的梦里显得过于抢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叶挽秋总是能很容易就一眼看到他。

    就好像他和周围所有的人和事之间,都隔着一层天然的透明壁垒。她能很明显感觉到,哪吒和其他存在,甚至说与这整个陈塘关都是不同的。

    顺着他的目光,叶挽秋看到河边两个卷着裤腿赤.裸上身,拿着竹雀相互斗着玩儿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鱼篓,哼着打渔歌的中年男人。

    过了一阵,也许是其中一个小男孩跑累了,便转身抱着父亲撒娇,央求他把自己抱起来。

    父亲拗不过他,只得将鱼篓交给年长些的哥哥,然后蹲身把还在撒娇的幼子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肩膀上带着他一起走。

    哥哥嘴上嘲笑弟弟好没用,斗输了雀儿就只会朝阿爹任性撒娇,脸上却是笑着的,还和弟弟相互做鬼脸比试,接着又拉开架势朝对方打空气拳。

    很平常不过的家庭氛围。

    可哪吒却每次都望得格外出神。

    直到那父子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得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才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盯着那一线浑浊发灰的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闭眼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下雨。

    回忆颠转跳跃。

    叶挽秋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天空已经化作了一片寂灭无光的漆黑,雷声阵阵滚过云头。整个东海正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搅动着,海面沸腾汹涌,狂澜迭起。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之间,一道霞红骤然破空而来,带来仅有的温暖亮色驱散昏暗,洒下无数星辰般亮眼的光辉散落入海,一点便激起一层水火冲突的剧烈噼啪声。

    那薄纱无限延伸着,将无数冒出头的海妖通通卷住身躯,轻易绞断骨头与护甲,再重新丢进海里。

    潮水退缩的岸边,手执金环,浑身衣衫都被海水浇灌得湿透的红衣小少年正一步步走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团身躯缠绕,头颅齐断的庞大海蛇尸体。散发出浓烈腥气的青黑妖血一路蔓延在他身后。

    “哪吒!”身穿武将披甲的中年男人从城门上急急跑下,拦在哪吒面前,满脸怒容地质问,“你又去东海惹了什么祸事?!”

    哪吒仰起脸,面若好女的清艳脸孔上满是不加掩饰的锋利神情,语气冷淡回答:“海妖残虐吃人,我杀了他们。”

    李靖望着那一地没了头的海蛇尸身,气急攻心到几乎站立不稳。哪吒抬了下手,似乎是想扶住对方。

    一旁跟上来的副将连忙将总兵扶住。

    于是哪吒又不动声色地很快收手回去,只听得他劈头盖脸朝自己怒骂道:“你可知,这些……他们都是龙宫来的使者,你这样妄造杀孽,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那父亲考虑过对这群海妖永远逆来顺受的后果么?”哪吒尖锐反问,“东海年年要求增加供奉,父亲就一点都没担心过么?”

    李靖握紧剑柄站在原地,脸色铁青难看。

    旁边围拢着的重重人影交头接耳一番,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可供奉出去的也只是些人牲,本就是奴隶而已。用他们就能换来陈塘安宁,风调雨顺,有什么不可以的?自古传统不就是这样吗?”

    哪吒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清冷锋锐的凤眼里跳动着有清晰可见的怒火。

    “可出海捕鱼的平民也时常被这些海族吞吃。”另一个声音弱弱说,“他们不会讲信用,我大哥就是这么没的。”

    “那只能说明你大哥倒霉。而现在惹怒东海龙宫,我们所有人都会跟着倒霉!原本只是用些奴隶就能平息的事……”

    说这话的那些人,虽然身影面容都模糊不清,但叶挽秋却总觉得,他们其实跟那些被拴上镣铐,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奴隶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类人的镣铐系在手脚上,一类人的镣铐系在脊梁与心里。

    “奴隶,平民。你们倒是分得清。”哪吒看着他们,点漆墨瞳像是寒芒凝冰,又亮又冷,“不知道在东海眼里,这两者可有任何区别么?他日若没了被你们认为理所应当去牺牲的奴隶,又该用谁去满足东海的胃口,换来所谓的‘安宁’?”

    人影晃动着逐渐模糊起来,有些犹豫不定的人开始觉得哪吒说得很对,但更有些开始言辞激烈地讥诮道:“三公子当真是神仙降世,有我们仙凡有别。所以不管如何惹怒东海,被龙王怒火牵连的也不会是三公子你,只是我们这些想要平安度日的普通平民罢了!”

    又一老人颤巍巍诉苦道:“陈塘关几百年来都是靠海而生,捕鱼,采珠,种地,无一不依赖龙王一念之喜怒,才能换我们勉强生存。我们……实在得罪不起那龙宫里的神圣啊。”

    哪吒听得这话,手里握着混天绫的动作越发收紧,咬牙不言。

    被他救起的几个奴隶则跪在他脚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以泪洗面地不断自责,说都是因为自己怕死求救才引来祸端,也让三公子平白受了气。

    耳边嘈杂声音还在继续:

    “奴隶就是奴隶,用他们换安宁为什么不可以呢?从来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底,龙宫今年突然频频发难,也是因为年前被杀了好几位海将军吧?这是来找我们寻仇了……唉,那时候去找龙王好好认个错,也不至于今日变成如此模样。”

    “就是……”

    “哪吒。”李靖疲惫唤他,“现在跟我去龙王庙,朝龙王认个错,求他老人家别计较今日之事。”

    哪吒猛地抬起头,连脸色都白了白,眼中如芒如冰的坚定神情第一次出现清晰裂缝,像是被无数动荡情绪冲出的决堤之口,露出背后的震惊、迷惘、难以置信,以及浓烈到接近委屈的愤怒。

    “我没错。”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僵涩,又重复,“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父亲相信自己的孩子那样,也试着相信我?

    “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认错?!”他再次重复,握紧法器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语气执拗,分寸不让。

    然而周围攒动的人影里,却又有一道极突兀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源:“李家幺子,双阳年惊蛰丑时生,命犯千七百杀戒,天性好战惹怒龙宫,怕是仙命祸星。”

    叶挽秋一愣。

    这不是景煜和冰蚕蛊要找的那个少年将军的生辰数吗?

    难道玉阴娘娘要找的人真就是哪吒?!

    不过这话也说得实在太过分,明明是为民除害救人性命的善举,怎么就被称做是祸星。

    也是这时候,叶挽秋忽然懂得了哪吒身上那种与周围人与事都有着明显不同的差异感到底来自哪里。

    在整个已经被东海奴役压迫了几百年的陈塘关,他的存在与反抗意识实在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比起东海龙族带来的威胁,陈塘关的病根更在于别的地方。

    在于这里的民众由于常年处于高压恐惧之下,他们的内心早已被驯化得麻木,冷漠,奴性深刻入骨。

    他们无法想象也没有能力朝东海反抗,所能做的就是将刀挥向更弱者,甚至反过来阻止任何试图打破这样局面的人。

    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即使如此,叶挽秋还是隐约感觉有哪里仍旧说不通。

    这些民众如此抵触甚至恐惧哪吒对龙宫的反抗,真的只是因为担心被报复而已吗?

    哪怕他们对奴隶没有同情心,可在看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亲人被海妖接连吞吃以后,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恨意或是想要改变现状?

    这未免太不合理。

    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叶挽秋望着那个在雨中孤独离开的红色身影,刚想跟上去,梦却忽然醒了。

    第二十三章、陪伴

    接下来的几日, 叶挽秋仍旧时常会梦见对方,看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回忆。

    但让她觉得格外不解的是,所有这些梦境般的回忆都是发生在陈塘关, 都是在那场闻名六界的闹海屠龙事件之前。

    整个陈塘关也总是处于一种潮湿,阴郁, 极度压抑的灰暗氛围里。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每个人都在焦虑不安, 每个人都对海族的肆虐无动于衷,麻木听凭。

    她跟着哪吒在这些零散回忆里走了许多次, 然而陈塘关就像个牢笼一样,将他们禁锢在这里。

    除了城外那片同样漆黑汹涌, 妖物横生的东海, 再没有任何可以离开的地方。

    渐渐地, 叶挽秋明白了,这个地方应该是藏有哪吒至今仍未释怀的某种深刻心结。所以他每次做梦都会被束缚在这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不知何时,城内又有谣言四起, 说如今海上情况越发凶险, 妖魔掳掠吃人肆无忌惮,大部分渔民因此根本不敢出海, 家中已经难以维持生计。

    部分人更是沦为流落街头的花子, 到处强抢行窃, 危害治安。大家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是因为哪吒得罪龙宫,却又一直不肯认错也不肯收手导致。

    民不聊生之下,整个陈塘关一片愁云惨雾, 对哪吒更是怨声载道。

    然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去龙王庙上香供奉的人却越是多。由家中尚有富足余粮的海珠商户牵头, 各家各户拿出仅有的饭食捐做贡品,祈求龙王开恩,让他们能够顺利出海谋生。

    直到那一日,龙王庙举行庆典。

    他们商议着,选择奉上了一对九岁的童男童女作为祭品,意图用更优越于奴隶人牲的血肉取悦龙王,换来千百人家能够继续靠海生存的渺茫机会。

    那时哪吒刚从乾元山回来,见到众人抬着两个哭闹不止的幼童准备投入海中,供浪潮里等待已久的妖物享用,顿时愤怒不已。

    他砸毁龙王庙,击杀了海中一众慌张逃窜的海妖,救回了那两个险些命丧妖口的幼童。

    可当孩子们哭着跑回自己父母怀里时,父母的脸上并没有笑。

    他们只是沉默。眼中既有得回孩子的轻松,又有供奉失败,恐怕将来生活会变得更加艰难的恐惧与愁苦。

    龙王庙被毁,众人对于哪吒的不满情绪顿时达到了一种巅峰。

    为平息民怨,李靖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将哪吒关起来。

    “若你这次肯去向龙王磕头认错,我便对你从轻发落。”李靖看着他,语气沉重,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从海中杀敌而归,哪吒身上未曾沾染任何污秽,全然一片清爽干净。

    可当他放下那两个幼童,穿过对他恶语相向的哄闹人群后,身上却被民众朝他砸出的尘泥石块弄得斑驳不堪。

    听到李靖的话,哪吒抹了把脸上刚被泼上去的水珠,甩下袖子,将上面沾着的潮湿泥尘抖干净,漠然而坚定地回答:“绝不。”

    李靖被他这样的态度气得怒不可遏,满脸涨红着,额角青筋直跳,当即便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怒吼着:“把他给我关进思过房,没有我的允准,谁也不许给他送任何饭食!”

    哪吒重新偏过头,脸上红痕在过于白净的肌肤上显得非常触目惊心。他挣脱那几个遵从命令来扣押他的士兵,冷冷望着面前的父亲:“我知道思过房怎么走。”

    他被关进了那间黑暗又压抑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礁石罐子。

    他躺在地上的干草垛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直到深夜也始终无法安眠。

    衣袖上有淡淡的泥腥味,那是刚才被民众用地上潮湿结块的沙土砸在身上时留下的。

    很淡。

    但是比海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刺鼻,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时不时伸手试图抹掉那些脏污痕迹,可抹不掉。沿着肩膀摸到潮气未干的头发时,他还摸到了一点尖锐的东西,被扎破了手指。

    哪吒皱着眉尖捏住它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一小块青铜器碎片,应该是刚才被他砸毁的龙王庙里的某件礼器。

    那些民众又用这碎片来砸了他。

    青铜碎片边缘还沾着点他指尖伤口流出的血。

    他睫毛剧烈颤抖一下,忽然感到格外无法忍受,干脆翻身坐起来,用力扯开头上的红绳,想找到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也许就是这些东西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所以心里烦躁,睡不着觉。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甜熟悉的女声:“要帮忙吗?”

    哪吒警惕地转过头,看到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正坐着个身穿雾白色锦绣衣裙,面容明媚端丽的少女。一双含笑秋瞳正认真打量着他,眼神清澈柔和。

    “怎么又是你。”他皱起眉尖,似乎不太高兴。但也没像前几次那样抗拒对方的到来,只随便她试探性地靠近几分,最后坐在自己身边。

    不过当感受到有陌生的温软手指忽然触碰到自己发顶,哪吒还是下意识侧头躲开,一脸不悦看着对方:“你做什么?”

    这碰也碰不得的炸毛模样,跟憋着一肚子闷气的猫似的。

    叶挽秋朝他伸手,展示刚刚从他头上取下来的干枯细草:“你不是想把身上弄干净?”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僵硬回答,“弄不干净也无妨,我不在乎。”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殷素知,还没人对他这样亲近过。

    当然那位扶桑化身的蔚黎古神不算,她就是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所以仗着辈分耍流氓。

    叶挽秋扬下眉毛,没理会他明显是在赌气的话,继续给他收拾着头发,慢条斯理道:“口是心非的小孩子当心长不高。”

    哪吒有点恼火地看她一眼,怀疑她是把自己当那些无知小孩子在随口诓骗。

    不过叶挽秋确实是把他当成了平常小孩。

    她在百花深三百年,自懂事起便被当做未来的青川继承人培养,同时也一直跟着青川君与叶望夏管理照顾各个小妖精怪,对此早已极为熟练。

    尤其通过这许多回的梦中际遇,让叶挽秋也算逐渐看到了些许哪吒过往的经历,顿时被这倒霉孩子戳中了心里的怜惜之情,于是逐渐开始主动开口朝他搭话。

    一开始,他对叶挽秋的出现显得非常不可思议,还几次三番试图赶走她。似乎这段回忆里有他最不愿示人的某件事,任何来自外界的触及都会让他反应激烈。

    然而梦境就像是和他作对似的,每次他只要梦回陈塘关,就一定会梦到叶挽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次数多了,哪吒也只能强迫自己假装没看到对方。

    这倒是有点出乎叶挽秋的预料。

    原本按照她对哪吒的浅薄了解来看,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把她丢出去,再想尽办法隔绝这种自己的过往记忆,会被旁人在梦里窥探到的诡异情况。

    但最终,哪吒只是冷着脸色警告她,别来掺和自己的事。

    是因为梦里他还只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小孩,所以防备心还没有现实中长大后那么强的缘故吗?

    掂量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毕竟这些虽然是哪吒的过往记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梦而已。若是真和对方梦境相通,她估计哪吒早就提着紫焰尖枪杀到百花深来找她问话了。

    这么想着,她拆开哪吒头上扎着两个可爱团髻的红绳,动作娴熟地按住他乱动的头,迎来对方一道极为不满的眼刀问候。

    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七岁小孩的稚嫩模样,再怎么瞪人也没有他长大后那天宫战神的慑人威势。最重要的是,这只是她的梦,又不是现实。

    因此叶挽秋丝毫不慌,也懒得去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专心为他清理着身上那些尘污斑驳,还顺手为他将指尖上的伤口治好。

    哪吒握了握手,语气敷衍道:“一点破皮而已,反正也会很快自己好的。”

    “皮外伤是很容易好,但你心里呢?”她点出要害,注意到哪吒整个人都因为这话而骤然僵硬住,拨弄乾坤圈的手也随之停下来,紧紧攒握着放在膝头,连呼吸和眨眼都显得比平常缓慢许多。

    半晌后,他又开口,声音紧绷着,却仍旧透着股明显的倔劲:“他们一直如此,无所谓。”

    果真是倔得要死的小孩子心性,跟他后来那总是孤高凌厉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叶挽秋默默想着,边帮他用手指梳理头发边开口:“可一直如此的事,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像东海也一直要求以人为祭,还得时常供奉才能换风调雨顺,允准渔民出海,这样的暴行也是该遭天谴。”

    哪吒听着她的话,乌墨般的眸子轻微闪了闪,侧望着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交换?”

    他说的是如今城内不知哪里来的论调,说人既然要朝东海索取,要靠捕杀东海里的鱼来维持生计,那就应该献出同类来进行交换。

    虽然知道这只是梦,真实的哪吒并不会听到这些迟到太久的安慰,但叶挽秋还是认真想了想。

    接着,她将自己通过梦境在陈塘关了解到的情况合并思考一番,细致回答:“人捕鱼采珠是在朝海索取,的确不假。主要是因为陈塘关这里靠海,地势不平,多山林,不宜大面积伐林耕种。否则会造成山土不稳,春夏洪流摧毁城镇,所以只得朝海谋生。”

    “而渔民力弱,所取远不及海中万万分之一。且一年数季,休渔有度,又彼此约定俗成不抓幼鱼,就是为了避免滥捕,维持平衡。”

    “且海中尚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天道规律。山中也有虎熊花豹,为活命而必须捕猎势弱的羊鹿鱼虫。难道也得让它们献出自己的同类,去换仅仅只是为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

    “但是东海龙族不同。”

    她说着,不由得皱起眉尖:“龙族并非是一定要吃人才能存活。他们原本同样只需靠海里各类生物以及自然灵气为食,根本不需要吃人。只是人类魂魄特殊,对他们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绝佳滋补之物,可大幅助力修为增进,不用再靠自己修行而已。”

    “何况谈到交换。陈塘关修建龙王庙,常年以香火供奉,也是能够助力修行的宝贵珍材。但他们贪得无厌,既要霸占香火祈愿,又要直接吞吃灵魂。属于是占了神仙的名头与待遇,却丝毫不尽神仙的职责,反而肆意吞吃凡人,与性邪贪婪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货色不赶紧解决,还留着当传家宝吗?”

    哪吒静静听完她的话,彻底转过身来,目光直直望着她。那双乌清瞳仁微漠地晕着牢房外的一层淡光,薄弱而明亮,像是黑夜里倏地绽开一抹星辉。

    “可还是有好些民众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影响。”他说着,眼中亮光又黯淡些许下去。

    “我知道我做的事是对的。可我还是伤害到了他们。”

    叶挽秋瞧着他,回想起他们共同生辰那日,哪吒告诉她关于那位行宫知客女子的过往经历,心下顿觉柔软。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般仔细地铱椛记得那些在陈塘关受过苦的民众。不管他们是否能理解他,不管是否有怨恨过伤害过他,都抱着歉疚之心,在他们转世以后一一暗中保护。

    “不是这样的,三太子。”她说,看到哪吒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是用错了称呼,于是又改口,“三公子。”

    “伤害他们的是东海,不是你。”即使这句话对真正的哪吒而言已经太晚,但她还是想说,“你不要觉得什么责任都是你一个人应该承担的。”

    见他虽然还是沉默着,却显然已经放松不少的模样,叶挽秋将手中最后一截头绳系好,像是哄着百花深的孩子那样,语调温柔:“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哪吒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对这种话感到很陌生。因为其他人和叶挽秋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比如李靖就总是责骂他太过任性妄为,不知轻重收敛。

    想到这里,他心中总算涌出一阵轻松的宽慰,却又习惯性将它压下去,同时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只是不到片刻,他又忍不住转回来继续叶挽秋,表情欲言又止。

    他似乎不太懂得,该怎么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这是需要学习的,更需要一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能够让他感觉到安全温暖的环境里,才能拥有坦率的勇气与信心。

    但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历。

    于是此刻,哪吒明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反复抿咬着嘴唇。

    最终,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句非常僵涩的:“谢谢你。”

    “不客气。”叶挽秋笑着回答,又问,“你这会儿是不是该睡觉了。”这样差不多她也该从这个梦中醒来。

    哪吒摇摇头:“我睡不着。”

    这就有点难办了。

    叶挽秋回忆着自己过往哄小妖怪睡觉的经历,于是提议:“那我给你讲个话本故事吧。”

    至少这招对百花深的孩子是挺管用的。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倒也没反对。

    于是叶挽秋开始搜肠刮肚,试图从自己丰富的话本阅读经验里找出一个合适的。

    可惜她虽然看得多,但很大一部分都是与人间市井生活,缠绵爱情有关的类型。

    毕竟她已经不是凡人了,自然对凡人写的神仙精怪故事没有兴趣,倒是对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间生活充满好奇。

    再加上哪吒是在人间长大,讲那些市井生活给他听也是无趣。于是叶挽秋最终决定给他讲个自己印象深刻的爱情故事。

    就是那种,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另一个他。再加上一通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最终他负她,她心死,他追悔莫及却遍寻不得,结局只能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还在世间找来所有与她相似的女子,试图终日麻痹自我的狗血爱情故事。

    平心而论,的确很是深刻。甚至深刻到让她提到话本,一时间首先想起来的就是这个。

    好在也是在梦里而已,不用担心教坏小孩子的问题。

    结果这样一来,哪吒彻底睡不着了。

    被气的。

    毕竟天生桀骜不驯反骨仔,听不得这种。

    刚开始他还保持着一个听众该有的安静,慢慢便开始眉头紧锁:“那她为什么不弃了那个男人?”

    又等一阵,发现居然还没等来转变,他逐渐咬牙切齿:“她什么时候杀了那个男人?”

    叶挽秋揉一下他的头:“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这么吓人。”

    是因为在陈塘关的童年经历太过扭曲,所以影响到性格了吗?

    她又回想起现实中哪吒的样子,只觉得那是朵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倒是看不出来这幼时不加掩饰的偏激。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下讲。然后……

    没有然后了,叶挽秋讲到快结束的时候,忽然被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叶留冬,急得尾巴都钻出来乱晃,趴在门外慌张大喊:“阿姐!不好了,那人傀国师不见了!阿姐!”

    叶挽秋原本还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拿过一旁的斗篷披上,打开门:“你说什么?景煜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叶留冬焦急忙慌地回答,“我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到。爷爷又去了京城皇宫找玉阴娘娘当年有可能留下的线索,临走时还交代今日三太子会来审问这个人傀,可他却不见了,这下怎么办?”

    一连串的棘手消息,让叶挽秋简直感觉一个头七八个大。

    但她很快稳住情绪,对叶留冬说:“百花深外就是僰道城,你立刻去找地仙问问有没有人傀的气息,加紧追查。”

    “人傀性凶,他又是由邪术炼化而来。既然是在镇妖楼里被找到,那就说明他曾经犯下过不小的杀孽,并非与人无害的善类。我叫人继续四处去找,也顺便去建木树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逃离人间了。”

    “明白,阿姐。”

    她三两下换上衣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跑出房门。身后跟着群轻盈飞舞的纸偶,正扛着发带簪花一路追随,尽职尽业为她将碍事的长发扎束整齐,然后乖巧挂在她肩膀与衣袖上。

    然而在脚步不停地寻找了快一个时辰以后,仍旧没有谁发现那人傀的身影。

    不祥预感弥漫在叶挽秋心头。她皱着眉尖,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刚回来的妖怪们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末了,她忽然问:“二姐呢?”

    自从那人傀国师来了以后,叶望夏整个人似乎突然性情大变,一改之前的温和端肃,开始动不动就对那人傀打骂惩处,搞得整个百花深妖妖提心吊胆。

    而对于叶望夏的所有行为与暴烈情绪,景煜都显得非常逆来顺受,不仅从不还手或躲闪,哪怕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也绝不吭一声。

    妖怪们看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希望叶望夏能消消气,于是也纷纷把这人傀当做敌人来凶恶对待。

    可当景煜真因为伤势过重而有些不行的时候,叶望夏又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慌了神地去找叶挽秋,让她治好景煜的伤,别让他真的死了。

    几次折腾下来,叶挽秋都有些迷惑了:“二姐,你到底想让他死,还是不想?”

    叶望夏惨白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过往在作为凡人时,必定和这人傀国师有过很深的渊源。只是她不打算主动说,叶挽秋也就没有追问过。

    难道这次人傀忽然失踪,和叶望夏有关?

    叶挽秋有点为难地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去房间找找她。

    刚进去,她就看见了叶望夏。

    她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花团锦簇的景象默默发呆,一动不动的身体像是已经在这里僵硬了很久。

    “二姐。”叶挽秋叫她,“景煜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昨天最后一次瞧见他是什么时候?”

    叶望夏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仍旧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她全身都被笼罩在一团淡薄到接近苍白的晨曦里,脸上神情平静而空洞,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鬼魂。

    “二姐?”她又叫一声。

    叶望夏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眼神死气沉沉:“他不在这里了。”

    什么?

    叶挽秋愣了愣,意识到:“是二姐你把他放走的?为什么?”

    “昨日爷爷离开时曾说,今天三太子会来审问他……”

    “那又怎么了?”

    叶望夏沉默半晌,再次开口时,嗓音中不自觉涌出一种浓烈到嘶哑的脆弱:“六界皆知,三太子带兵征战,审讯罪犯皆是雷霆手段。他……我只是觉得……他如果活着,也许对我们寻找玉阴娘娘更有利。”

    “三太子是雷霆手段,但也不会是非不分便任意处刑。”

    叶挽秋说着,无意间接触到叶望夏略带困惑的目光,莫名泛出一种没来由的浅浅心虚,于是便转个话头,把重点转到其他地方:“往日二姐也惩处责打他不少,但换个人来,二姐便如此担心,可见挂心极了他才会将他放走。”

    叶望夏闭上眼睛,表情看起来既是悲哀,也是痛恨。

    “但是二姐,你可知道。爷爷当初将景煜带回百花深,本就是将他严密监管在此处。如今他是三太子关注的人,却又忽然下落不明。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我们百花深上下失责于神界。”

    “我知道……我知道。”她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脸色也渐渐不似正常那般红润,而是再度透出鬼身本相里的诡异死气,“我这就去向三太子请罪,求他不要迁怒爷爷和你们。”

    说着,她就要朝外走,却被叶挽秋一把拦下。

    “二姐。”她看着叶望夏,清透杏眼中神情坚定,“你是我的姐姐,从小和爷爷一起把我带大,是我最重视的家人。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请罪。”

    “仙箬……”

    “但这件事非比寻常。我恳请二姐告诉我,你到底把他带到哪里去了?这样我们还能及时把他找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我不知道三太子这次来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所以想要找他问话。但只要景煜如实交代他所知道的事,三太子不可能会对他怎么样的。”

    叶望夏哆嗦着,最终回答:“我把他带去了槊水边境。”

    闻言,叶挽秋连忙叫来竹沥和其他几个妖怪,让他们赶紧去槊水边境找人,同时不忘叮嘱:“记得找人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帝女姐姐放心吧。”竹沥点点头,接着又有点问,“可三太子那边……”

    “我即刻去神界,想办法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帝女姐姐你要一个人去神界吗?”青歌睁大眼睛,急忙道,“可是你从来没去过,要是找不到路怎么办?我平时主意就多,陪帝女姐姐一起去,好歹我们两个还能有点照应。”

    叶挽秋迟疑一瞬,最终点头:“那走吧。”

    第二十四章、损招

    记得青川君说过, 神界向来守卫森严。要想通过南天门的守卫,就必须要有既获得神界认可,又能代表身份的神位仙职令牌。

    叶挽秋猜测这东西应该就放在书房某处。毕竟青川君向来不出大事不会去神界, 除非是去找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喝酒聊天。

    于是她在书房里小心翼翼翻找了好一阵,终于在一座女娲像下找到了令牌。

    面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美丽女神像, 叶挽秋心虚而恭敬地朝她拜了拜, 然后很快拿走令牌, 带着青歌一起沿建木树离开了百花深,一路向上去往神界。

    穿过建木结界第二层的时候, 青歌便因为是妖灵之身而被周围的神界灵气禁锢住,还被迫现了原形——一只毛色翠碧的可爱鹦鹉。

    她一下子慌了神, 扑腾翅膀尖声叫着“帝女姐姐救我”, 然后又骂骂咧咧这神界的灵气屏障真是又蛮横又不长眼。

    “明明去人间都没事, 怎么到了这里还给我搞这一出!我可是潜心修行,行为端正的好妖!快放开我!”鹦鹉被绑在建木树间上蹿下跳,引得旁边一朵黑色的建木花也跟着摇晃不已,还对着她啪啪打脸, 抽得她眼冒金星。

    叶挽秋见状, 连忙折返回去将她救出来,又汇入灵力为她恢复人身:“神界是六界灵气最浩瀚清净之地, 与妖魔两族的气息天生相克。要不你还是回去等我吧。”

    “不……不行!”青歌眼睛乱转着, 显然还没从刚才被花朵打脸到懵逼的状态里回过神, 却还是坚决拒绝道,“帝女姐姐你可是要去神界找……找……那位三,三太子拖延时间, 我们怎么放心得下!我必须陪你去!”

    要不是知道她们此行是要去神界找哪吒,叶挽秋看着她一脸已经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 听着她牙酸到连尾音都在抖的一句话,还以为她们是要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火海。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看来这九重天的天宫战神之名,果然是深刻烙印进了妖魔族的祖传恐惧记忆。

    “那好吧,你跟在我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许乱跑,听见了吗?”

    “得嘞。”

    这里距离南天门还有七重天,叶挽秋抬手朝青歌身上施了一道复杂法决。

    淡淡的白金色光辉在青歌周围旋绕一圈,最后融入进她的眉心处,化作一朵隐约发光的莲花印记,保护着她可以暂时不受这神界无处不在的灵气影响。

    她在前方开路,青歌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她们便来到了南天门前,那条光耀灿烂的天晶阶梯起点处。

    过于充沛的光芒让青歌格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感觉自己一双鹦鹉眼睛都要被晃瞎。

    她本能伸手拉着叶挽秋的衣袖一角,手指紧张摩挲着上面的艳丽霞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那些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开的半透明台阶上。

    来到南天门前,守门的天军意料之中将她们拦下来。雪亮刀剑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震得青歌浑身一颤。

    叶挽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令牌,从容不迫道:“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之后叶挽秋,来寻中坛元帅三太子。”

    见到她手里的熟悉令牌,天军们很快收起武器,尊敬下跪:“恭迎青灵帝女。”

    “走吧。”叶挽秋回头道。

    她们走进神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人无比震惊。

    无数画栋飞甍的宽敞宫殿群坐落在一团团染着虹辉的庞大云朵上,每一处都是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层叠金瓦夺目如漫天阳光融化披流其上。

    到处彤云漂浮,仙乐阵阵。彩虹化作长桥连接各处,底下是至纯至清的天河流水在蜿蜒环绕。

    各色灵石雕砌成的花朵缠绕在金玉立柱上,映着漫天光华盛开,缤纷闪烁的美丽。

    时常有抱着花篮与玉瓶的天女从周围轻盈飞过,洒下一路异香。

    如此震撼的景象,让青歌望得两眼发直,一路上都在忍不住四处张望,连叶挽秋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没注意,还一不小心撞上了她的肩膀。

    她吃痛地揉揉鼻尖,这才终于回神,满脸不解地问:“帝女姐姐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三凤宫在哪儿。”

    确实,她俩都是第一次来神界,人生地不熟的,进了南天门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好在青歌向来热情欢脱,见了谁都主打一个自来熟,又生得一张讨巧甜嘴。几经打听之下,竟然还真被她问出来了三凤宫的位置。

    她们立即沿路赶去,走了大约半盏茶功夫,终于远远便看见了一座漂浮在浩瀚云海中的宫殿。红墙晶玉瓦的门楼上,龙飞凤舞地勾勒了几个烫金古体字。

    穿过门楼,还得再走上片刻,才算真正到了三凤宫殿门口。仅仅只是粗略一看便知是玉阶彤庭,峻宇雕墙的华贵。

    看门的是一对身形庞大,威严凶相的雌雄灵兽。

    见到青川君令牌,雌雄灵兽先是伏身行礼,然后告知,三太子先前去了太乙天尊的乾虚宫,至今未归。

    没办法,她们又只得向灵兽问来了乾虚宫的所在,接着又急忙赶去。

    路上,青歌忽然问:“帝女姐姐,你想好用什么理由把三太子暂时拖住了吗?”

    叶挽秋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重地摇头。

    其实她有想过,要么就只能将自己这些时日一直莫名梦到他的事作为借口。就说是实在找不到缘由,所在只能前来拜访,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她寻思若真这么说的话,那估计哪吒十有八九真会暂时先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也能为他们争取来足够多的时间。

    毕竟一个连自己受伤都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对他人防备心极强的天军统领,骤然得知一个不算熟悉的旁人竟然会持续梦到自己过往的事,那定然无法忍受。

    但同时,这招也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选。

    因为很容易搞不好就会把气氛弄得很紧张。再联想到两家长辈向来交情匪浅,往后的见面来往怕是不能避免。所以还是能别用这个理由就别用比较好。

    可谈到其他办法,叶挽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只听得青歌惊天发言道:“不如我们告诉三太子,他家里着火了,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叶挽秋:“……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可青歌一脸认真:“又不是真的着火。咱们想办法绕过那对雌雄灵兽,再稍微朝里面丢几个障眼幻术,搞出好像着火的假象不就好了吗?”

    叶挽秋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认真的吗?在莲花化身面前用障眼法术?”

    那可是天生免疫一切蛊毒幻术,不惧任何疫病寒热,专克摄魂夺魄法术的莲花化身。

    青歌反应过来,顿时伸手拍一把自己额头,揉了揉脸,五官也跟着皱作一团:“难道得来真的?”

    “真的什么?”叶挽秋惊异地望着她,脸上表情分不清是无语还是无奈,“你想去三凤宫点火?那你怎么不去给阎王半夜剃头呢?”

    青歌:“……其实从后果来看,我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

    “你也知道啊!”叶挽秋伸手放在她头上,将她朝前按一下,满脸恨铁不成钢地吐槽,“你这脑袋一天到晚古灵精怪的想法冒个没完,能不能想点靠谱的点子。”

    “比如说?”

    “把你自己点了。兴许三太子还会出来看个热闹。”

    “……帝女姐姐,我可是你妹妹。”

    青歌垂着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叶挽秋转头叹口气,指尖按住太阳穴揉了揉:“你让我再想想。”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乾虚宫。

    比起刚才一路所见的神界其他地方,这里的装潢色彩是一派肃净古雅的浅色。缭绕在神宫周围的光芒也不似神界中心那般炽亮灼目,而是一种更为清寂的柔和月银。

    再次展示令牌后,守门仙童将她们带到了偏殿暂且歇息。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浅蓝衣衫,气质温柔端庄的少女忽然走进来,朝叶挽秋抬手作揖:“太乙天尊神使闻乐,见过青灵帝女。”

    叶挽秋起身:“不知三太子可在此处?”

    “在的。”闻乐礼貌回答,“只不过今早三太子是为了某件急事才来这里,所以天尊吩咐不得有任何人进去打扰。还请帝女阁下在偏殿稍等片刻,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有劳神使。”

    目送着闻乐离开,大门重新关上,青歌连忙拉着叶挽秋坐下,开始继续商讨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暂时牵绊住哪吒。

    然而在听完对方一系列天马行空,惊世骇俗的想法以后,叶挽秋头痛地意识到,原来火烧三凤宫在这丫头脑子里,已经算是相对收敛的了。

    要是再给她一点勇气,她敢点燃整个九重天。

    眼看青歌抓着小辫,又要冒出一个让人两眼一黑的主意,叶挽秋赶紧打断:“这样吧。我觉得这种高端的困局,往往都只需要简单的破解方式。不如就让你去找三太子约架好了。正好我百岁生日时,爷爷送了我一对北冥玄武甲壳做成的茭杯当玩具,还可以拿出来替你算一卦。这东西,凡人拿来问神意,仙灵拿来问天道,窥命律,听说很是准确。”

    “如果掷出来是阳杯,那就是你被他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阴杯,那就是他把你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圣杯,那就是三太子大发善心,根本懒得动手,直接叫冥府派人来把你接走。”

    “如果掷出去以后,这玄武忽然原地复活了,那你定能逆天改命,完胜这位天军统领。”

    这番话听得青歌一愣一愣,满脸痴呆:“那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用茭杯问问,该怎么拦住三太子呢?”

    叶挽秋面无表情:“因为茭杯只能回答是不是,或者不确定,不能跳起来给你一巴掌让你洗洗睡。”

    青歌哀嚎一声趴在桌上,好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鸟,蔫蔫儿地没了生气。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毫不客气的开门声。

    叶挽秋诧异回头,瞧见一个身穿浅蓝华服,满头珠翠玉坠的娇俏少女正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地左右寻找着什么。

    望见叶挽秋和青歌,她先是微微愣下,旋即秀眉紧锁:“怎么还一下子来了两个?”

    虽然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叶挽秋还是放下茶杯,开口询问道:“仙子有什么事吗?”

    见少女不动,旁边仙侍赶紧提醒,面前这位这是青川君家的帝女。

    “青川君?”少女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疑惑又鄙夷,“哪个穷乡僻壤的名号,也配上神界来。”

    一旁的侍女慌了神,连忙道:“公主,青川君乃是神界的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也是女娲始祖的座下弟子,自始祖殒身后便一直负责镇守人间,您……”

    就是那个养了一堆妖怪的重明鸟?

    闻音嫌弃地皱皱鼻子,径直打断侍女尚未说的话,仰起脸居高临下道:“我乃云蜃族九公主,闻音。太乙天尊神使闻乐是我五姐。”

    “云蜃族?”青歌思索片刻,嘴快道,“没听说过。”

    叶挽秋倒是知道。

    古书上记,云蜃是生活在一重天的蚌型精怪,天生善用幻术,时常在人间投映出幻象,被称作海市蜃楼。

    云蜃每修炼到一定境界,便会应一道天劫,若九道全都成功度过便能化作蜃龙。但目前为止,似乎除了几千年前便已经殒身消亡的云蜃族上上任领袖以外,从来没有其他云蜃能全部渡劫成功。

    听到她的话,闻音顿时气得抬手直指对方:“那是你只配在人间那又破又挤的低贱地方待着,养得孤陋寡闻有眼无珠,不配得神界宴请上来,没见识的小妖怪!”

    青歌一听就火了,正欲开口同她争执,却被叶挽秋伸手拦下。

    她不解地转过头,看见叶挽秋脸上虽不见多少变化,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明显冷淡下来,语气平静:“实在不好意思,闻音姑娘。”

    这称呼让闻音相当不满。然而叶挽秋并未改口。

    毕竟百花深与他们族群从无交集,她是不是云蜃族的公主,与百花深无关。但既然她如此不客气,那叶挽秋觉得没必要特意遵循云蜃族礼节称呼对方。

    “就如你的侍女所言,自万年前,爷爷作为亲传弟子继承女娲始祖遗志,镇守人间。大家就都成了劳碌命,无福如姑娘这般整日清闲,也向来甚少来访神界与姑娘相见,所以不太清楚别家的事。”

    这话听着顺从谦逊,实则反击暗讽。

    闻音显然听懂了,一张脸上表情越来越难看。

    叶挽秋却仍旧只维持着方才的礼貌语调继续道:“也怪人间这地方,是如姑娘所说,又破又挤,却偏偏是各界看中的心脉必争之地,是以我们在人间总是忙得没空上来问安。”

    “好在天帝向来仁心体恤,从不计较,反而准了爷爷与我们不必总是来回奔波辛苦。若有急事,可直接凭令牌自由通行,省了那些个觐见需要的复杂规矩。所以也让我们成了孤陋寡闻之辈,不如姑娘见多识广,竟不知还要什么宴请才能上界,实在有失礼仪。”

    “你……”

    眼见闻音气得一口气吊不上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青歌在旁边也憋笑得辛苦。

    叶挽秋继续面无表情敷衍道:“姑娘莫要生气。还得感谢你不吝赐教,让我们懂得这规矩了。”

    “守着人间又如何?凡人不过是一群天生卑微短命的东西,你们百花深真以为守个人间就了不起了吗?不还是一群低贱妖怪罢了,竟然还敢讽刺我?好大的胆子!”闻音指着她怒骂,“把这两个贱妖给我拿下!”

    “你敢。”叶挽秋直直看着她,剔透杏眼里目光冷静锐利。旁边一群侍从门相互看了看,全都脸色古怪,不敢上前。

    “你们还在等什么?想让本公主砍了你们的手吗?!”她越发暴躁。

    贴身侍女怯怯劝阻道:“公主息怒,万万不可。青川君可是女娲始祖亲命的人间之主,在神界地位尊崇。按理说,您应该……”

    啪一声响起。

    闻音怒气冲冲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下贱仆从来教本公主做事?上次还没被教训够是吧,舌头不想要了?!”

    这番过于熟练的动作看得叶挽秋直皱眉,忍不住开口阻止:“她是你的侍女,但同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生灵,你怎能如此折辱虐待她?”

    “本公主教训自己的仆从,你来多管什么闲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打!”

    说着她就要上前,被地上的侍女紧紧抱住腿,哭着哀求:“公主息怒。您生气就尽管责罚霜云吧,别同青灵帝女计较了,我们惹不起的。公主息怒。”

    “滚开!”闻音满脸厌恶地一脚踢开她,目光忽然瞥见叶挽秋胸前那枚精致无双的凤血莲花长命锁,顿时大惊失色,“这……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还没回答,旁边青歌抢着回应道:“还能哪儿来的,我帝女姐姐生辰,别人送的呗。”

    “你胡说!”闻音想都没想就反驳,声音越发尖利,“这是之前三太子让神界铸器司日夜赶工打造出来的,怎么到了你手里!”

    叶挽秋和青歌两脸懵逼地对望一眼,没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里。

    “因为就是三太子送的啊。”青歌回答。

    “不可能!”她气急败坏,“三太子才不会理会你这种卑劣妖怪的生辰。”

    叶挽秋和青歌再度对视一眼,好像逐渐理解了她愤怒的原因。

    “我在人间槐山遇到三太子,正好救了他。所以他送我一个锁,算是还我人情。就这样。”她冷冷回答。

    “既然已经还清给你了,那你今日追到神界来又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请恕无可奉告。”

    说完,叶挽秋便坐回椅子上,伸手端起桌上的醉天茶浅饮一口,也不再看她:“门就在那边,姑娘请自便。否则,我就只能叫人把你轰出去了。顺便也让我看看,到底这神界的仙灵会肯听我这个百花深妖怪的话,还是肯听姑娘你的。”

    “而且也别怪我没提醒你。若真被当众丢出去,没了脸面的可是你自己。”

    “你……”

    眼见闻音又要发作,霜云急得直哭,颤颤去够她的裙摆:“公主……我们走吧,饶是您父君来了也得罪不起这位帝女阁下,一会儿别让您姐姐听见了。”

    “闭嘴!”

    闻音踢开她,愤愤含怒地警告:“别人怕你这个劳什子帝女,我可不怕。我告诉你,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都最好给我放弃。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花招我见得多了,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说完,她转身便生气地离开了偏殿,临走时又随手将一旁正准备进来添茶的仙侍挥袖推倒在地,语气恶劣:“别挡本公主的路!”大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叶挽秋表情不太好地走过去,让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仙侍不必伺候,下去歇着便是。

    感受着殿内总算重新安静下来,她重新用传音铃联系上竹沥,问他有没有找到景煜。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叶挽秋失望地长叹一声,继续冥思苦想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哪吒暂时阻拦在这里。

    这时,青歌忽然盯着大门,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帝女姐姐,我有一计……”

    “算我求你,你可别计了。”叶挽秋用手捂着脸。

    但青歌却非常有自信:“这次不一样!姐姐你看那么多书,可还记得,人间兵法三十六计里最出名的是什么?”

    叶挽秋眉心微颦,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片刻,然后答:“借刀杀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青歌:“我的好姐姐,你最好只是在说三十六计。”

    “所以你到底想到什么了?”她问。

    青歌站起来,兴奋地摆弄出一个又妖娆又滑稽的姿势,像极了明明还和自己的肢体不甚熟悉,却又被迫站在店铺门口当招客吉祥物的木偶娃娃。

    叶挽秋困难地试图理解。青歌干脆挑明道:“哎呀!是美人计啊帝女姐姐!美人计!”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眼前简直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

    “要不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火烧三凤宫的可能性吧,你觉得呢?”至少听着比美人计靠谱。

    “不不不,相信我,这个一定能行。”青歌充满信心地笑起来,“因为我们这儿正好有一个绝佳人选!”

    “我们?”叶挽秋左右看了看,“们在哪儿?”

    青歌毫不犹豫指向门外:“就刚刚那个九公主啊。我瞧着她对三太子那可是一往情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没听懂。”叶挽秋指的是她后面那一串乱七八糟的成语。

    “没关系。姐姐就在此处,等我好消息就是!”说完,青歌摇身一变换副模样,又直接化作道青色光辉飞向门外。

    “青歌!”叶挽秋吓一跳,赶忙追出去,却连对方影子都没瞧见。

    她在乾虚宫里来回寻找了好些时候也没见到人,只能回到偏殿,正好碰见仙侍过来传话,说是三太子已经从正殿出来,问叶挽秋可要去找他。

    叶挽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回头想着也只是一些小事,实在不好打扰三太子,还是算了吧。”

    仙侍依言退下。

    片刻后,青歌雀跃着从外面跑进来,拉着叶挽秋躲在窗户下:“成了,咱们且看着就行。”

    “你刚才去哪儿了?”叶挽秋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下面?”

    “姐姐稍等片刻,有好戏看。”青歌得意地眨眨眼。

    话音刚落,叶挽秋便听见有人叫了哪吒一声。紧接着出现的是闻音,她正红着脸拿上刚写好的书信急急追上来,似是有话要对他说。

    “这是在干嘛?”她满脸茫然。

    “送诉情信啊。”青歌一脸坏笑。

    叶挽秋听她低声解释片刻,这才知道,原来这丫头想的美人计就是换副模样去哄闻音给哪吒送信表露心迹。

    “这也太损了。”她震惊。但也有些庆幸,还好青歌不是换副模样自己去给哪吒表白。

    否则等她被紫焰尖枪挑下云头去,她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把对方捞回来。

    青歌却不以为意地眨眨眼:“这有什么?帝女姐姐你想,那小姑娘是不是喜欢三太子?”

    “是啊。”

    “那她是不是想让三太子知道她的心意?”

    “是啊。”

    “那我们是不是正好需要三太子被牵绊着无法下界?”

    “……是啊。”

    “那我们热心帮忙让她勇敢说出爱,有什么错?”青歌坦然又无辜地总结,“爷爷不是告诉我们要助人为乐吗?我们现在就是啊。”

    好怪的逻辑。

    但叶挽秋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只能跟着她趴在窗边同样朝外看,忽然又问:“你到底还跟她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样快就把她说动了?”

    青歌翻个白眼回答:“什么好听的说什么。那种不太聪明的家伙,惯爱听服软漂亮话,又一心想引得三太子青睐,自然是稍微骗一骗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期那样顺利。

    原本青歌以为哪吒至少会停下来听闻音把话说完,没想到任凭小姑娘都追着他快要跑出乾虚宫大门了,他也没给过一个正眼。

    “韶岚。”他唤。

    身穿黑色劲装的清丽干练女子很快出现在他面前:“请三太子吩咐。”

    “随本座去一趟百花深。”哪吒淡淡道,漂亮到锋利的眉眼里不带任何神情。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身后还有个人在追自己。

    他生得身高腿长,只是正常走路也得让闻音费力小跑才能跟上。

    “遵命。”韶岚答。

    “完了完了……”一听到百花深的名字,青歌简直心急如焚,“这怎么办,一点效果都没有!这三太子真这么不近人情?!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叶挽秋也有些慌神,但更让她慌乱的是紧随而来,一把拉住自己妹妹的闻乐。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闻乐看起来是头痛至极,语气责备道,“赶紧给我回去!别打扰三太子,青灵帝女还有要事在等他。”

    叶挽秋顿时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墙壁上。

    听到这个名号,哪吒倒是停下来了,回头看着他:“谁在等本座?”

    “青灵帝女叶挽秋。”闻乐回答,然后又觉得有些奇怪,转头朝偏殿方向望去,“她不是应该在偏殿等着三太子吗?怎么没出来?”

    “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办?”眼见哪吒已经知道她们在这里,青歌简直吓软了腿,抓着叶挽秋的手都是冰冷的,还在抖个不停。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抓起青歌护在前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刻离开这里。”

    说完,她推着已经僵住的青歌从偏殿后门飞快溜出去,速度堪称绝境逃亡。

    这边闻乐推门进去时,只看到殿内大开着的后门,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正当他疑惑时,闻音总算回过味儿来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顿时将手里那封诉情信狠狠捏皱成一团,咬牙切齿道:“这两个该死的卑贱妖怪,居然敢骗我!”

    她要把她们剁碎了拿去喂鸟。

    哪吒听见她的话,终于第一次将眼神真正落在她身上,眉尖却因为她刚才的话而微微皱起:“你见过她们?”

    “是啊。”她愣下,满腹委屈道,“方才那个婢女,肯定也是她们俩合起来骗我,还让我……让我写了这个……”

    哪吒垂眸看着她手里的书信,思索几秒,忽然伸手将它拿在手里展开。

    “三太子?”闻音睁大眼睛,又惊又喜。

    潦草扫了几眼,哪吒重新将信纸叠好,面无表情朝偏殿后门方向走去,同时朝闻乐撂下一句:“管好你妹妹。再敢有下次,本座就直接把她从九重天扔下去。”

    “……闻乐谨记。”

    第二十五章、变化

    从偏殿后门匆匆忙忙跑出来, 叶挽秋没想到她们会径直闯进神界边境的天海里。

    这里无天无地,浩荡得没有边境。

    因为接近夜神夙辰所在的天枢宫,所以会有许多星星溜出来玩。大片星光与弥漫在这里的雾气交缠在一起, 到处都是朦胧而静谧的幽蓝。

    随着雾气地不断流动,这些梦一样的蓝色也包围着她们缓缓流动, 时常会有辰星在雾中闪烁, 宛如掉入银河。

    在模糊的光晕中, 叶挽秋看到了一轮巨大而银白的天体,那是月亮正栖息在很远的地方, 安静沉睡。

    等到夜晚来临,它便会慢慢苏醒, 替代太阳所在的位置。那些清寂银辉流入天海投向人间, 成为世人眼中高遥不可及的月亮。

    “帝女姐姐,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安静?”青歌死死抱住叶挽秋的手,瞪大眼睛望着周围不断流淌的雾气。

    偶尔有几颗好奇心重的星星会从天海里冒出头来,用短短的小胖手抓一抓她的头发,引得青歌躲避不已。

    被星星碰过的东西也会染上它们本体的发亮银白, 她捧着自己的头发哀嚎:“我怎么掉色了?”

    “只是些星辉, 去银河里洗干净就好,或者等过几日也就自然恢复了。”叶挽秋拉着她继续摸索着寻找出口, 同时回忆起自己正在古书上看过的内容, “天海是神界的边境之地, 往下便是人间。但除了日月星辰的光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我们还是得去南天门,否则等天海潮汐起来, 我们就出不去了。”

    正说着,她腰间的传音铃忽然响起来。是叶留冬, 说景煜已经被找到,也很顺从地跟着竹沥他们回家来了。

    “阿姐,你们也赶紧回来吧。”

    叶挽秋听完长舒一口气:“总算让我听到个好消息了。不过……”

    她环视一圈周围,最终还是选择不说太多,免得家人担心,于是只嘱咐:“你们看好景煜,我和青歌很快找路回来。”

    说罢,她放下传音铃,注意到周边的雾气似乎变淡了一些,连带着漂浮的星星也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吸卷走。

    还没等她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青歌却忽然抓着叶挽秋的手抖个不停,焦急无比:“帝女姐姐!海潮!不是……云……不是!墙!”

    她回过头,看到天海潮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正波澜着从远处靠近。

    隆起的□□像是一团庞大而长满触足的怪物,翻滚扭曲,气势汹汹。

    整个天海都在不断变化着。狂乱的云雾湍急成海面凶险无比的涡流,轻易撕碎所有的星光,遮盖月亮,以一种无法阻止的强硬姿态拍打过来。

    光线黯淡下去后,那团潮汐看起来简直可怕到极点。那是怪物张开的嘴巴,下一秒就会把她们吞下去,困入天海深处埋葬。

    叶挽秋屏气凝神,反应极快地拉起青歌飞跃至半空。刺眼的白金灵力从她手中爆发开,凝聚如浅色的日光,化作一道坚实保护罩分寸不让地挡在天海潮汐前。

    云雾撞上来的瞬间,叶挽秋惊讶地看到一只胖星星忽然被拍扁在灵力罩上,印出一张圆圆的痛苦面具。

    已经习惯了跟着天海潮汐晃来晃去的星星们,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个罩子在里面拦着。于是全都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地被拍扁在灵力罩上。要么哭得咿咿呀呀,要么痛得骂骂咧咧。

    还有的则拼尽全力朝身后同伴们吱哇乱叫传递信息,大概意思是“快跑,前面有卑鄙无耻的陷阱”。

    青歌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那些星星,一时间心情复杂:“好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星星叫。”

    “不。”叶挽秋冷静分析,“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在骂人。”

    话音刚落,空气里的光影忽然变化一下,深浓近黑的幽蓝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色灼烧得连连退开。

    有赤色绫纱从天海之外飘绕进来,如霞光化龙跃入云端。

    薄到极致,艳到极致。

    游走摆尾间,轻易便将天海之上已经凝聚成型的庞大云潮搅散开,重新露出浩渺高远的宇宙深空,月亮静静匍匐在天枢宫顶上。

    这下完了。

    叶挽秋缓慢收起灵力,闭上眼睛,给自己飞快做着心理建设,好让她能够有转身去面对来人的勇气,而不是直接鱼死网破地从天海跳下去。

    刚转身,一阵温暖细腻的轻柔触感忽地包围住她,清冽袭人的莲花香随之充满鼻尖。

    叶挽秋屏住呼吸睁开眼,发现整个视线都被蒙上层半透明的火红,也意料之中看见了正站在天海岸边的少年神。

    目光相接的瞬间,无数从云潮里被混天绫搅得头晕眼花的星星,纷纷从半空中打着旋坠落下来,化作一场银亮密集的流星雨坠落在他们之间。

    片片星辉溅开在混天绫上,却未曾将这薄纱浸染分毫,只化作发光银珠不断滚落。

    叶挽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层头纱似的红缎摘下来,但还是先遵守礼节问安道:“见过三太子。”

    没听到青歌的声音,她疑惑转头,这才看到青歌已经被这一场流星雨淋得失去反应能力了。

    她浑身上下都被星辉染成了银色,看起来跟掉色到发光了一样,手里还抱着几只正在吐光圈的星星,好像失去了鸟生梦想。

    “青歌?!”叶挽秋吓一跳。她呆在原地:“我没事,我挺好的。”

    “韶岚。”哪吒对身旁的冷艳女子道,“把她带去银河洗干净。”

    “是。”

    韶岚说着,走到青歌面前,态度客气:“青姑娘,请跟我来吧。别担心,银河离这里不太远,去一趟就都洗干净了。”

    青歌犹豫着望向叶挽秋,在得到对方的眼神安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多谢韶岚神使。”

    “没关系。”

    流星雨停止,天海再度恢复一片安静。

    叶挽秋摘下护在自己身上的混天绫,走过去将它递给对方:“多谢三太子。”

    其实自己并没有让混天绫为她隔开那些星星。

    哪吒看她一会儿,没有解释什么也没去接那条灵器,只道:“听闻乐说你有事找我。”

    叶挽秋沉默。

    “跟我来。”

    混天绫好似听懂了他的话,继续高高兴兴地缠在叶挽秋身上,还顺势盖在她头顶,好像长辈总爱摸小孩子头那样。

    叶挽秋迟疑地捏捏它:“三太子。”

    哪吒回头:“?”

    叶挽秋:“它好热情。”

    热情得有种娘亲觉得你冷,所以要都好好盖住的感觉。

    虽然她从来没有过娘亲。

    哪吒:“……”

    不过也多亏了有混天绫的遮掩,才让她在跟着哪吒去往三凤宫的路上,能够对周围频频回头注视的惊异目光做到视而不见。

    穿过面前的朱红大门与满园锦绣春色,里面就是三凤宫的正殿。

    叶挽秋坐在椅子上,周围几名仙侍很快退离出去。

    她听到哪吒问:“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啊,这个……”她一时语塞,交叠着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捏住袖口刺绣无意识刮蹭着。视线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面短暂凝住片刻,然后逐渐转上。

    哪吒正坐在案几前,脸上表情因为逆光而显得有点朦胧不清,但那双玄玉般清冷干净的漂亮凤眼又的确是在安静注视着她的。

    虽然不是每次,但大多数情况下,叶挽秋都觉得他这种注视会给自己带来一种非常明显的心理压力。

    那种目光是安静,是观察,也是不动声色地探寻,好像在看着什么格外难以衡量的东西。很像之前每次他和青川君一起下棋时,遇到需要仔细思索下一步棋该下在哪里时的神态。

    但好像又不完全一样。

    最终,叶挽秋先错开目光:“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后来又觉得实在不必麻烦三太子,所以就算了。正好那会儿家里有其他孩子告诉我,需要我赶紧回去处理别的事,所以……”

    “所以,你临走前还顺便教别人写了封信?”他将那封带着明显皱痕信拿出来。

    见到这东西,叶挽秋瞬间感觉整个时间连同她自己都僵硬住,甚至眼神都跟着虚散几秒。

    不过很快,她又迅速整理好神态,试图装傻:“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吒淡淡回答,“不如你帮我看看,顺便念给我听。”

    叶挽秋睁大眼睛,视线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下:“……这不好吧。毕竟是……不知道谁给你的私人信件,给外人看恐怕不太合适,所以……”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伸手,指尖按在信纸尖角处轻微一转一抛,将它稳稳飞落在叶挽秋手里,态度平静从容,还端得客气,“有劳帝女念信,我听着。”

    叶挽秋握着那张云纸,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团苍白的火焰,偏偏还甩不掉。

    她满脸虚弱地打开那张信纸,只看一眼遍忍不住闭上眼睛,心里绝望哀嚎,青歌啊青歌,你要害死你姐姐了。

    “怎么了?里面写的什么?”哪吒看着她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语气不变地追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心情不错。

    “这个……我觉得还是三太子自己看比较好。它这个内容……它就是……比较,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不太好说。”

    “不用你说,你照着念就行。”

    “……我觉得还是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念完以后下阴曹地府。”

    “无妨。”哪吒依旧云淡风轻,“你要真下去了,我再去把你接回来便是。”

    这是要让她死去活来吗?

    叶挽秋嘴角抽搐地看向对方,顿时愣住。

    他刚刚是笑了一下吗?

    虽然只是很短暂地弯了弯嘴角,但他刚刚绝对笑了一下。

    他在耍人!

    叶挽秋瞬间明白过来,于是放下信纸:“三太子其实已经看过了吧?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你念?”

    “这东西也是你们叫别人写的。既然给我看得,为什么你念不得?”

    “……”

    果然是在报复吧。

    报复青歌怂恿闻音写这信来给他添堵。

    想到这里,叶挽秋不死心,还想挣扎:“三太子就这么认定这信不是闻音姑娘自己想写的?”

    “她自己还没那个胆子。”哪吒回道。

    “那可不一定。”叶挽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都说三太子是这九重天众多女仙们可望不可即的梦中情郎,尤其这闻音姑娘更是对你一往情深。求之不得加感情压抑太久,很容易变态的。”

    这可不是假话。人间话本上都这么写。

    哪吒:“……”

    片刻后,他抬起视线:“既如此,我便让韶岚将另一个当事人带回来问问,看她是如何说。若与帝女所言不一致,我便正好问她戏弄天军元帅的罪责。”

    这个罪名太重了,真要成立,被丢进天牢里受刑几百年也不为过。

    叶挽秋听完没稳住,脸上当即慌了一瞬,叫哪吒看了个十成十的清晰,眼底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采。

    看起来很像那些梦中,他还年幼时才会有的狡黠与鲜活。

    她看着对方出神一瞬。哪吒则很快收敛神色,避开视线,语气淡淡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已,叶挽秋只得向对方掐头去尾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主要是掐了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打算把他牵绊在神界的头,以及去了发现计划失败,所以赶紧逃跑的尾。

    于是,整个故事就变成了对单恋少女仗义帮忙,并无偿助力表达爱的暖心故事。

    啊,好熟悉的说辞。

    她终究还是把从青歌那里听来的诡异逻辑拿来自救了。

    不过眼看着哪吒对这个解释毫无反应,过于沉静的脸孔上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可以被解读,叶挽秋决定临时改变策略。

    她回想起刚才哪吒对闻音那种完全无视的冷漠,猜测他应该是对这位云蜃族小姑娘毫无兴趣。能做到如此无视,估计都已经是看在她姐姐是自己师尊神使的面子上。

    于是,她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三太子也不用太过烦恼。看这情况,至少一段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来烦你了。”

    哪吒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目光变化一下:“这么说我还该感谢你?”

    “哪里哪里,三太子不必客气。”只要回答得够气人,就能让人想不起一开始问的是什么问题,避免被杀一记回马枪。

    这是她从其他小妖怪身上学来的黄金经验。反正对青川君很管用就对了。

    而哪吒也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顺杆爬。短暂安静后,他垂下眼睫,伸手按一下眉心,同时轻微叹口气。不过看着不是在生气的样子。

    叶挽秋放心下来,忽然瞥见他桌角处随意放着一本封面熟悉的书,顿时睁大眼睛,像是颇为惊愕:“三太子你也看话本?”

    而且还是昨晚她在自己梦里,为了能早点结束这个梦,所以给他当催眠药剂讲却没来得及讲完结局那个。

    她疑惑抬头,发现哪吒按在眉心处的手顿时定住,连身形都微微凝滞,半张脸被窗外照射进来的天光一描,像是嵌着圈冷银亮边的柔白玉雕,姝艳有余而鲜活不足。

    叶挽秋忽然有一种很惊悚的预感。难道那些梦并不只是她自己的,而是两个人共通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不是应该早就来百花深朝她询问了吗?

    为什么要和她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看着哪吒面无表情将那本书收起来,随手放在一旁,直接避开她刚才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上神界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

    叶挽秋张了张嘴,但心中却并没有一开始那么慌张,反而想借此机会确认一件事。如果不弄清楚,她怕是以后都不能好好睡觉了。

    于是她回答:“想来找三太子说件事。”

    “什么事?”

    “我时常会梦见你。”

    哪吒抬起眼睫转望向她,墨浸出的凤眼里映着一点光,亮如深冬夜里仅有的寒星,冰凉清冷的灿烂。

    她说:“那些都是关于你幼时在陈塘关的过往,却无端出现在我梦中。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想上神界来找三太子问问。”

    空气寂静须臾,唯有窗外树影微晃,花坠枝头的轻微声响。

    哪吒仍旧没回答,反而问:“那为何又忽然改变主意离开?”

    “觉得冒犯。”叶挽秋如实回答,“我感觉三太子应该不会喜欢将自己的事随意透露给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随意探听。虽然我确实是无意也无法控制这种事,但还是觉得心有不安。贸然前来告诉三太子这件事,怕是只会徒增烦恼。”

    这是实话,哪吒听得出来。

    所以他没做声,只是思考。这让叶挽秋有点意外,原本她以为哪吒至少会对此表露出明显的反感才对。

    但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了。不过这种事我也未曾遇到过,暂时没有解决办法。等过些时日我再与师父商量看。”

    很平静的语气,很平静的言辞,甚至连情绪都很平静。

    “还有什么事么?”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没什么。”叶挽秋回答,“只是,三太子的反应比我想的要冷静很多。”

    哪吒没接话,也没告诉她,那是因为他更先发现他们梦境相通这件事。

    而在刚发现的时候,他的反应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就如叶挽秋所说,他确实不喜旁人过多探听自己的事,尤其是关于当年陈塘关发生过的那些。

    六界皆知的闹海屠龙,到底其中有何隐情,如今除了他自己和太乙天尊以及几位古神以外,早就没有人知道。

    因此当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叶挽秋的时候,他就有些起疑。

    毕竟仙神之梦,大多皆为过往心魇。只有极少数如夜神那样可从星轨中窥得天道命律的神,能够梦到未来征兆。

    而不管是哪种可能,他梦里都不应该出现叶挽秋才对。

    在这些无休无止跟随了他几千年,由他过往心魇所化来的梦境里,哪吒始终是个七岁的孩童,始终只能保持着他当年的稚嫩心智。

    就像梦里的每个人都在重复当年的行为,重复当年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也一样。

    但叶挽秋的出现是变数。她无法改变梦境走向,不能接触到其他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所看到。

    除了哪吒。

    于是已经机械重复了几千年的梦,时常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发生一些变化。

    比如当发现叶挽秋的存在时,尽管梦里还只是年幼孩童的哪吒并不认识对方,但还是本能想要将她赶走,因为这里到处都很危险。她并非陈塘关人,不应该来这里。

    这在真实过往里是没有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尝试让她离开,下一次当他又被那些梦缠绕住时,对方也一定会出现。

    如此多的巧合,让哪吒开始猜测,难道不是自己梦见了对方,而是叶挽秋的灵识进入了自己的梦里?

    他无法确认,直到第三次见到叶挽秋,是在他破坏海祭的时候。他站在远处等待,叶挽秋也在旁边。

    不多时,海妖成群结队从深水里现身,凶神恶煞,满眼贪婪。

    哪吒握紧乾坤圈,忽然听见身旁少女冷不丁说了句:“欠埋骨头。”

    他疑惑转头,看到她正厌恶地盯着那些海妖,随口解释:“就是‘该死’的意思。我们那边习惯这么说。”

    她们那边?

    没有时间去疑惑这些多余的事,哪吒收回视线,照例提醒对方一句:“别插手。”免得卷入危险。

    然后便一扬混天绫,身姿轻盈地飞跃下去。乾坤圈脱手而出,当即将那带头的海妖击得脑浆迸裂,庞大身躯轰然倒下。

    最后被混天绫捆住的那头海妖还在垂死挣扎,高声威胁道:“你敢动我们,龙王和敖丙太子必定荡平你们陈塘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厌弃你,你就等着被你拼死保护的凡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哪吒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拧断了脖颈,头颅被丢进海里,凝固着最后惊恐表情的青白脸孔被海水逐渐吞没。

    哪吒用衣袖擦一下刚刚不小心沾到脸上的水,原本就不算多愉快的心情,被那海妖的最后一句话给弄得更加糟糕。

    他站在那堆残破不堪的海妖尸体中间,紧咬着牙关沉默许久,可胸中翻滚着的焦躁怒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反而越是想要去压抑,就越是激烈到连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即使自己再不愿意承认,海妖刚才的话也确实戳中了他心里那块久溃不愈的旧伤。反复的忍耐达到极限,只想找个宣泄出口。

    按照已经重复了几千年的真实过往记忆,哪吒这时候应该一把火将这些尸骸全部烧掉,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总兵府。

    然而这一次,他却将那些尸骸全都扔回了东海,对着狂澜迭起的海面咒骂一句:“欠埋骨头。”

    梦境在这里陡然断裂开。

    天帅府门外传来萧其明的声音,说是之前从神界天牢逃走的那头朱厌已经被捉拿回来,正在等待发落。

    他很快来到天牢,看到那头正被缚灵锁拴在雷刑架上的妖兽。看见当初把自己抓进来的人,朱厌顿时对着哪吒目露凶光,喉咙里不断滚出低沉阴森的咆哮。

    他没有停留太久,只交代了看守神将一些事,以及之前天帝下令对朱厌的处罚旨意。

    离开时,哪吒忽然听到朱厌低声咒骂一句:“一群吸凡人香火的欠埋骨头。”

    他蓦地回头看着那妖物,心念变换间,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之所以会梦见叶挽秋,是因为她的灵识进入了自己梦里。所以他会梦到一个自己从来没听过,但却真实存在的词。

    这个发现让哪吒格外烦躁,当即便离开天牢直往南天门去,准备下界到百花深找叶挽秋问清楚。

    然而当站在那条天晶阶梯上时,他又慢慢停下脚步,眉心紧锁。因为他其实同样也能猜到,这件事并不是叶挽秋主动的。

    就像他收了对方三百年祈愿,每次也是被动进入她的记忆,也逐渐了解她的性格与为人一样。哪吒确信她并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就算真去问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或结果。

    何况真要说起来,虽然都为被动,但先窥探到对方记忆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哪吒又闭上眼睛,克制着情绪格外烦闷地叹口气,转而回到三凤宫里思考该怎么切断这种梦境互通的联系。

    然而就像以前每次遇到有关叶挽秋的事一样,他不仅找不到原因,还寻遍神界术法灵器也无法起作用。

    莲花化身免疫一切灵识魂魄术法的优势,如今成了让他束手无策的阻碍。

    万般无奈下,哪吒只得去找太乙天尊商量究竟该如何办。

    太乙听完这个中缘由,先是惊讶,然后捻着胡须笑起来:“这三百年,你因为没办法才来找我的次数,怕是比你之前几千年加起来的都多,还都是为了那仙箬丫头的事,真真巧得奇妙。”

    哪吒眉尖未舒,抿住薄红嘴唇略微思考一下,发现太乙说得还真没错。

    “只是,我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太乙说,“你且再等几日,我同几位古神一起商议看看。”

    也能只这样了。

    回到三凤宫以后,哪吒思量这件事若要寻根问底弄清楚,怕是仍旧只能从叶挽秋的身世入手。

    于是,他将自己之前停留在百花深养伤时的记忆全都化形分离出来。一片一片,凝做半透明的金红焰火与莲花,纷纷融入又绽开在浮秘镜中。

    这种法器是神界审讯罪灵时,为挖掘出他们心中所有秘密而创造。不管多高明的谎言到了这浮秘镜前,都会暴露无遗。

    虽然同样对莲花化身无用,但若是以神力为引,也可映照出被分离的记忆。

    他想重新仔细审查之前的所有细节,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有关她身世的些许线索。

    随着神力的汇入,无数段与叶挽秋有关的鲜活画面缓缓波澜在高大镜面中:

    最先出现的是少女一袭白衣洁净如雪,手中白金光辉灿烂迸发,将面前铺天盖地的肆虐魔气都独自阻挡下来。

    那是他在槐山初次见到真实的对方。

    哪吒记得,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自己其实并没有将她整个人的模样看清,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眉心间的那朵鲜红莲花印上。

    而这次不知怎么的,当他再次看着这个画面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对方的眼睛。

    如星辰,如琉璃般明亮清澈的清黑杏眼。天生含笑,潋滟动人。此刻正隔着漫天纸偶与火焰,也隔着段不短也不久的时光,和他再次对视上。

    哪吒微微愣一下,原本随意拨弄着乾坤圈的手蓦地顿住,眼睫随之垂敛几分,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镜中人的注视,面色平静如常。

    第二十六章、冥府

    浮秘镜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走过的每一段路。

    愉快的时候。严肃的时候。

    思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

    义无反顾保护自己家人的时候。

    在神龛前朝他闭目祈愿的时候。

    行宫诞辰礼上送他自身仅有的一枚藏魂晶作为礼物, 见他犹豫,便态度坦诚地劝他收下的时候。

    如此种种,斑斓美好, 数不胜数。在神力驱使下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循环,重复, 周而复始。

    有时候, 他甚至能在这里一动不动坐上一整天, 将这些记忆翻来覆去看上许久。

    一日,蔚黎带着些刚得的天材地宝来寻他, 进门见到这等场景,顿时吓得大惊失色:“这什么, 啥啥……这浮秘镜里的女孩子, 不是青……情况什么情况?”

    蔚黎吓得差点暴露自己过去见过这孩子的事实, 连忙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觉得浑身发毛。

    “我想找到有关她身世的线索,尽快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哪吒淡淡回答。

    “能理解。”蔚黎摸摸手臂点头, 然后又话锋一转, “不过也还好是你。这要换做另一个人,不论是谁, 我怕是都要误会了。”

    “什么?”哪吒侧眸看着她。

    “哪家少年郎会这样发呆地盯着一个姑娘?还将自己记忆里的每个细节都勤快找出来, 不厌其烦地反复看。”蔚黎慢条斯理道, “若非相思成疾,那便只能是情根深种了。”

    而且还是变态的那种。她暗自腹诽。

    哪吒警告性地压着眉峰睨她一眼,指尖绽开一朵神火, 转瞬间便将那些照忆镜里的画面全都烧毁干净。

    “你怎么把它们都烧了?”她惊讶。

    “左右都是无用的东西,烧了也不碍事。”他回答, 眼睫低垂着,浓密睫羽投落阴影于眼中,遮得那双墨色凤眼愈发难以看清其中神情。

    “给你个忠告,小红莲。”蔚黎看着他,姣美脸孔上表情深沉,语气却带着一丝揶揄的俏皮,“当你的情绪很容易被一个女人牵动,并且不管日夜梦醒都无法避开她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

    说完,她放下东西起身离开,朝门外等候已久的萧其明偏头示意:“进去吧。”

    萧其明朝她恭敬行礼,旋即走进去,看到哪吒正一言不发望着那片莲海。

    他等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元帅今日可要去百花深,审问那个镇妖楼人傀吗?”

    哪吒目光凝固一瞬,然后又眨眨眼,迅速恢复原来的沉静,声音平稳:“不。过几日再说。”

    蔚黎提醒得对,自己对她的关注实在太超过了。

    所以现在,他还是不见对方比较好。

    只是那些相互共通的梦境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依然会在每次回到陈塘关的梦境里见到对方。

    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去寻找,那一身白衣与整个灰暗潮湿的压抑梦境都格格不入,也每次都能让哪吒一眼就从人群里轻易看到她。

    也许是受到现实心境的变化影响,也许是因为别的。但梦中这个哪吒确实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抗拒她的出现。

    叶挽秋察觉到这点后,开始试着朝他搭话。毕竟在整个梦境里,只有哪吒能看到她。

    就像自己生在陈塘关,却同周围所有人与事都扦格难通的情况一样。这种类似的遭遇让年仅七岁的孩子在感到疑惑的同时,也隐约有种遇到了同类的感觉。

    于是在面对她的逐渐试探靠近与开口聊天时,哪吒都只是沉默着放任对方。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很少会对叶挽秋的话有什么反应,更别提回答。

    直到昨晚梦里,她对哪吒所说那番关于东海的话,几乎与他内心深处所想分毫不差。除了师父太乙以外,她是哪吒遇到的唯一一个理解他所思所想,也认为他做得对的人。

    那一瞬间,哪吒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当叶挽秋替他散开头发,动作细致而温柔地将那些沾染在他身上的脏污都弄干净的时候,也是在帮他把心里积压已久,且从来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愤怒与愧疚感稍微抚平些许。

    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将目光放在面前少女身上,眼神明亮,对她说:“谢谢你。”

    简单生涩的一句话,是他在极不擅长表露自己内心情绪时所能做到的,最坦诚的感谢。

    这种过于陌生又深刻的情绪,直到哪吒醒来以后也依旧清晰残留在他心里,像是蝴蝶忽然撞进花朵怀抱里,又轻盈挣脱后留下的摇晃余韵。

    平息之后,是后知后觉的怅然感。不是对叶挽秋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终于回想起来,原来在那些他自认为早就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会再有任何多余感觉的过往里。在几千年前,当他还是个年幼孩童的时候,他其实曾无比希望有个人能理解并相信他。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哪吒,虽然生而知事,但仍旧保留有小孩子的种种天性,所以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柔软希冀。

    但现在他早就已经不需要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哪吒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梦境里的场景:

    困住了他几千年都走不出去的陈塘关。

    总也望不见尽头的灰霾冷雨。

    还有那些不管杀死多少次都总会在梦里复活的龙。

    仙神之梦,若非过往心魇,便是未来征兆。

    哪吒凝住神情,闭了闭眼睛,习惯性将心里微微起伏的浅淡情绪压制下去,扭转思绪不再去想那些。

    却不知怎么的,耳边又回想起叶挽秋那句:“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刻意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他坐在床边静默片刻,拿出叶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平安扣。

    晶透璀璨的一颗,无暇如铸造者干净到纯粹的灵魂,被哪吒收在盒子里,安静放着。

    “就当是替众生感谢三太子的护世仁爱。”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哪吒看着它好一会儿,伸手似乎是想拿起它,但又在即将接触到那枚平安扣时忽然停顿住,指尖慢慢收握回去,转而将它重新放回原处。

    其实叶挽秋会在梦里说那些关于东海的话,哪吒倒是不惊讶。因为他很早就通过那些祈愿带来的记忆,发现了叶挽秋的性格特点。

    在百花深成长三百年却不曾去往外界的经历,让她保持着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坦诚真挚。

    而从小作为青川君继承人所接受的教导,又让她有着应有的锋芒与骄傲。遇事冷静,进退有度。

    这大概也是哪吒选择将长命锁送给她,同时在发现梦境互通后也没有坚持怀疑是她做了什么的原因。

    他并不担心叶挽秋会以此过分索取些什么,也不觉得她会做出故意用灵识进入他梦境的事。

    但这三百年来,无数件搞不清缘由的怪事接二连三发生,还都是和同一个人有关。让哪吒格外想要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在意到有些执拗的地步。

    于是在刻意避开几日不见后,哪吒思虑须臾,还是决定去百花深找到那个人傀国师景煜仔细再问一遍,到底他口中那个玉阴娘娘是怎么回事。

    以及最重要的,和叶挽秋的来历身世是否真的有什么关系。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叶挽秋居然主动上神界来找他了,还牵扯出这些事情。

    面对她关于“难道三太子也看话本”的询问,哪吒选择面无表情且极为强行地敷衍过去。

    坚决不想承认是因为梦里只听到最让人生气的前半段,所以让他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个性被激发在了奇怪的地方。

    以及,他也是在派韶岚找到这本话本以后,才更加确定,他和叶挽秋之间的梦境就是意识相通的。

    至于韶岚找来话本交给他时的复杂表情,哪吒选择当做没看到。

    两人走出三凤宫,正好看到韶岚带着刚从银河里把满身星辉都洗干净的青歌回来。

    朝哪吒行礼问安后,青歌立刻跳到叶挽秋身边,兴奋地朝她小声说道:“帝女姐姐,那个银河,咱们在人间看着只有那么窄一点,其实有那——么宽!”

    她边说边横抬着双手比划一下,双眼放光:“里面可漂亮了,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闪闪发亮的水晶!”

    看着她满脸新奇又可爱的模样,叶挽秋和韶岚都忍不住笑了笑。

    回到百花深,哪吒独自进入禁室审问景煜。叶挽秋却有些担心地看着那扇紧闭大门。

    “帝女姐姐怎么了?”竹沥注意到她的不安。叶挽秋叹口气:“不知道景煜会不会说漏嘴,把自己被放走过的事告诉三太子。”

    他想了想,摇头回答:“我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是自愿跟我们回来的。”

    闻言,叶挽秋微微睁大眼睛,表情惊讶:“自愿?”

    “是啊。”竹沥说,“我们在槊水边境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点没躲也没反抗,还问我们三太子来了没有,夏姐姐怎么样了。后来我们一问才知道,之所以我们在那儿找了他好一阵没找到,是因为他也在到处找我们。”

    “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怎么样。只关心他不见了,要是被三太子发现,夏姐姐肯定会出事。”旁边的白团也插嘴进来说道。

    叶挽秋伸手弹一下她的额头,纠正:“他只要做到实话实说,本来就不会被怎么样。三太子只是问话,又不是来抓他去神界受刑。”

    白团哎哟一声哀嚎,双手捂住额头,撅起嘴委屈道:“白团知错了。是我嘴笨,下次一定一定改!”

    说着,她又揉揉自己的兔子耳朵,随口道:“不过帝女姐姐果然是爷爷最疼爱的孩子,脾性也像,半点听不得对三太子不好的话。”

    叶挽秋差点没被一口茶呛到,使劲揉了揉她的兔耳朵:“我这实话实说,别乱讲话。”然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我去看看二姐。一会儿三太子出来了再叫我。”

    她沿着落英遍地的长长游廊来到叶望夏房间,轻敲开门,迎着对方明显带着担忧的眼神道:“还没结束。不过二姐不用担心。我回来的时候问过了,三太子只是想从景煜口中知道,玉阴娘娘想找的那个少年将军到底是什么人,除了生辰数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叶望夏秀眉颦蹙着点点头,又神情愧疚地拉过她的手:“这次是我糊涂,害得大家忙碌这么久,尤其三妹你还得去神界替我遮掩着。”

    说着,她又抬起头急忙问:“你去神界还好吗?没遇到什么事吧?”

    如果帮人写诉情信被抓包这件事不算的话。

    叶挽秋心虚地安抚道:“我没事,放心吧。”她拉着叶望夏坐下来。

    两人说话没多久,门外有花精敲门来报说哪吒已经从禁室出来了。她们连忙赶过去。

    见到景煜平安无事,叶望夏似乎凝了凝神,但又很快皱起眉尖,神情冷淡而厌恶地转开视线。

    叶挽秋则看向哪吒,听到他先让韶岚回神界,自己要去冥府让人找找看有没有那位少年将军与玉阴娘娘的线索,于是问:“我能一起去吗?”

    若真有什么消息,也好在青川君回来的时候告诉给他。

    她想着,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理由说出来,哪吒已经开口道:“走吧。”

    这就答应了?

    叶挽秋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转身朝叶望夏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哪吒一起离开了。

    穿过建木树往下的七层结界,便是冥府所在之处。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天空中满是黑云压抑凝固,几乎与陆地上的高耸石山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那些挂满青红灯笼的阴郁殿宇到底是建在了山上,还是生长在云端。

    偶尔有大片磷火自云层中闪烁而过,仿佛极光乍流,诡异森冷的美丽。

    有河流从远方蜿蜒盘绕而来,名曰忘川,是环绕冥府的一条宽阔水脉。其水浑浊深黄而带着明显赤红血色,还散发着浓烈的腥秽腐气。无数无□□回,不得超生的饿鬼厉魂翻腾其中,虫蛇缠绕嘶鸣,恐怖惊心。

    有三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引渡人驱使着三条不同的船漂浮在水面上。

    一条为善者保驾护航。一条载着善恶兼具的大部分魂灵进入十殿阎罗城。

    最后一条则载满哭叫连天,不肯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拼命想要逆行黄泉路,重返阳间的魂魄。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最后一条船也称不上是船,只是一条没有任何保护的竹筏。随着那些想还阳的魂魄不断挣扎,竹筏越发不稳,甚至最后直接翻倒下去。

    无数魂魄瞬间被河中鬼怪拖入水里,惨叫着分食。

    有被蛇咬掉脑袋的。有被饿鬼撕开身体的。密密麻麻的毒虫从那些恶魂的五官里钻进去,从内向外啃食他们的灵魂。

    引渡人稳稳在在竹筏一端,丝毫不受影响。而守在岸边的黑白无常瞧见了这万年不变的景象,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仍旧只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叶挽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有些发愣,直到哪吒将混天绫递到她手边。

    霞晖织就的柔软法器很快主动绕护在她臂弯间,温顺轻灵,赤色盈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又转头看了看哪吒,听到他平淡开口道:“若无庇护,奈河会所有吞噬从它上空过的生灵。”

    所以世人拜神,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要在死后得到神明护佑,以平安渡过奈何桥去往轮回。

    渡河时,叶挽秋无意间朝下看了一眼。

    满河饿鬼毒虫嗅到活物的气息,纷纷争相冒出水来,面目狰狞地吼叫着,想要拦截从河面飞过的两人,扭曲的身体延伸成无数条黑色阴影朝他们追去。

    哪吒头也不回地抬起手,金红神火自掌心燃起洒向奈河水面,瞬间便化作一朵凶煞红莲盛放开,将周围所有恶魂虫蛇都烧做齑粉。

    灼目焰光轻易撕开那些胆敢进犯的黑影,整个冥府水岸被照得透亮。

    无数挣扎的恶魂发出比刚才被同类吞吃时还要凄惨可怕的叫声,像是生生要从喉咙里迸出血来。浑黄发红的河面顷刻间乱作一团,好似要被这神火烧到沸腾。

    恐怖的惨叫声混杂着毒虫巨蛇的阵阵尖锐啸鸣,所有亡魂都在拼命朝河水之下钻进去。

    “三太子慢动手!”白无常见状,硬生生将见到熟人准备热情打招呼的话咽回去,转而呼喊,“三太子!哎哟喂,这些玩意儿不长眼睛的,您点把火吓唬吓唬就算了,可别把这河给烧干了!”

    哪吒收了风火轮站在地上,伸手将河面沸腾狂乱的神火唤回掌心熄灭不见,语气波澜不惊道:“忘川是冥府先天水脉,要想烧干它,这点火可不够。”

    原来你还真想过啊?

    叶挽秋扯下嘴角,视线瞄了瞄他,然后注意到白无常和自己几乎是同款抽搐表情。

    不过很快,他又把抖动的嘴角压下去,朝面前的天军统帅行一道礼。

    抬头间,白无常又望向站在哪吒身旁的白衣少女,生得极是灵俏貌美之相,一双眼睛尤为潋滟动人,顿时愣一愣:“青灵帝女?您怎么也来了?”

    由于百花深背靠建木结界,偶尔会有亡魂来到人间的缘故。青川君每次都会请黑白无常来百花深帮忙把乱跑的亡魂带走。

    于是渐渐地,叶挽秋也就从小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来和三太子一起找个人。”她回答道。

    “三太子要找人?谁这么倒霉?”白无常嘴快道。旁边黑无常面无表情地咳咳两声,白无常立刻吐吐舌头缓解气氛。

    就是这个舌头实在吐得忒长。

    “来找一个特殊生辰数的生灵。”哪吒回答,又问,“阴律司崔判官今日在么?”

    “在的,请三太子和帝女阁下随我来。”说着,他拍拍黑无常的肩膀,“接下去交给你了。”

    叶挽秋跟在白无常身后,一路忍不住好奇地左右打量着。

    和人间与神界不同,凡是在冥府里能保持着轮廓清晰且有鲜明色彩的魂灵,只有被正式册封过的阴差。其他都是一团团浑浊不堪的黑影,像是一团粘连的雾气在缓慢挪动。

    它们手里全都提着盏青灯,幽青色的光芒并不算多么明亮,只能勉强照出足前三步路。而这些黑色的混沌魂灵们便彼此保持着这三步路的距离,互不打扰,来往交错。

    “那是……聚形灯?”叶挽秋望着身旁一个刚刚挪过去的亡魂,视线追随着它手里的灯,回忆起古书里的记载,“要是灭了的话……”

    “那它就会被旁边其他的魂灵当做自身遗落的一部分吸收进去。”白无常接话道,语气甚至带着诡异的欢快,“可能脑袋在这个魂背上,手在那个魂嘴里,身躯和腿又在不同的地方。”

    ……听着就很阴间。

    “那红灯呢?”叶挽秋问。她对冥府知晓不太多,因为小时候总是觉得那些画图描述太过恐怖,所以畏惧不敢看。但这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灯笼让她很好奇。

    “红灯笼是阴差标志,可助他们来往阴阳两界。”哪吒回答,“出行所住皆挂此灯,以示区分和指引。”

    “原来如此。”

    不多时后,他们便来到了阴律司崔珏的府邸门口。

    几个花面独眼鬼的头颅从屋檐阴影中钻出来,一个没有眼黑,一个没有眼白,脖子长如蛇身。

    瞧清了几个来人后,两鬼连忙显形跪地叩拜,转身忙不迭将门打开,转眼便窜得没了踪迹,想来是通传去了。

    果然,没出片刻功夫,身穿红袍的判官崔珏便从殿内走出来,对着哪吒行礼道:“三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想找你用生死簿查个人。”

    “此种小事不是交给神使来问问便好了吗?”

    “这次不一样。”

    说着,哪吒又停顿一下,目光看了看叶挽秋道:“这位是青灵帝女,叶挽秋。”

    不知是青川君的名号还是别的什么,崔珏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便将目光看向了哪吒身旁的少女。

    他注意到叶挽秋眉心间的红莲印,凝视须臾,黑色眼睛里微光轻闪,嘴唇轻轻抿动一下,似是想起来什么,却又没有点破,只点头行礼道:“原来是帝女阁下。”

    “判官大人。”

    崔珏很快将视线收回来,正色道:“三太子想借生死簿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东西关乎六界生灵命律,若非冥府选定的极少数阴差与天宫大神,一旦见了其中玄秘便必定得用其自身寿数来抵,怕是……不好过多示人。”

    他说得客气委婉,但意思就是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随便谁都能看的,看了会折寿。

    叶挽秋意识到崔珏的善意提醒,也没失望或纠缠,只主动回避道:“那我在外面等着三太子吧。”

    “我很快出来。”哪吒微微颔首。

    崔珏带着他一起走进正殿。

    身后大门关上,红袍慧眼的判官转头看着哪吒,轻笑道:“这就是当年搞得三太子日夜思索,翻了生死簿好几遍也找不到其出生来源的人?”

    他说的是哪吒当初还在百花深养伤时,便曾让他帮忙寻找过叶挽秋往世来历的事。

    崔珏一连将生死簿查了数遍也没找到这么个人。同名同姓的倒是不少,然而真正是她的却完全都没有。

    搞得崔珏头晕眼花,后面好几天都有些不认识叶挽秋这三个字了。

    “她和本座同一日生辰。”哪吒回想起那日在行宫庆典上见到对方,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她满脸认真将平安扣递给他的模样。

    他眨眨眼,很快将那个画面抛却开,清艳脸孔面色如常。

    “看起来三太子如今倒是不再为她的事烦心了。”崔珏略带调侃地笑着说到,然后又好奇,“不过,她不是青川君收养的孩子吗?”

    其实这点很少有人知道,但哪吒当初请他帮忙寻找时,崔珏就发现青川君根本没有其他亲生血脉,所以猜测到。

    “听她说,青川君就是在那天发现她的,所以也将那天作为她的生辰。”哪吒说。

    “在三太子您的生辰同天?”崔珏更好奇了,然后又自觉不该多问其他,于是转个话题,“说起来,三太子今日想找的人又是谁?”

    “还是这个生辰数。”哪吒微微颦起眉峰,似乎也觉得这些事凑巧过头了,“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将星命格的人。”

    崔珏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眼神肯定:“三太子在开玩笑?只有您自己是这样的。”

    “或许还有一个。而本座现在需要你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二十七章、闻香

    哪吒和崔珏进正殿没多久, 叶挽秋正望着庭院里那些怪石幽草发呆。

    白无常瞧出她的心思,于是提议:“从生死簿里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三太子和判官大人估摸着得好一阵才能出来。帝女阁下若是等着无趣得紧,要不随我去外面走走?”

    她想了想, 觉得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便当即同意道:“多谢白无常。”

    “客气什么。”

    白无常摆摆手, 又思考一会儿:“咱们这儿不比其他几界, 没什么特别轻松热闹的地方……诶!不过枉死城倒是值得一去, 那里有集市有戏台,几乎和人间街坊一样。”

    所谓枉死城, 也称鬼界堡。这里聚集着那些阳寿未尽便意外身亡,以及已经在轮转王处定好来世去向, 但还需等待一段时间才能转世投胎的亡魂。

    叶挽秋跟在白无常身边走进去, 周围的魂灵瞧见他们, 纷纷敬畏地转开视线。

    有几个小孩模样的鬼魂聚集在街道角落处,叽叽喳喳讨论着来世他们都会变成什么。

    这时,其中一个孩子忽然说:“可如果我们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 是不是就再也不记得彼此了。”

    其他孩子听后全都愣了愣。

    中间一个说:“我不想忘记你们……”

    还有一个附和:“我也是。”

    “那我们不喝孟婆汤不就好了?”

    “不行不行。我听阴差大哥说了, 要是不喝的话,我们就会被丢进忘川河里, 被里面无数饿鬼和毒虫撕咬折磨一千年, 然后才能转世投胎。”

    “那怎么办?”

    另一个鬼娃娃苦着脸思考片刻, 突然跳起来将对面那个小孩手臂上掐出一块青紫印记,疼得他吱哇乱叫。

    他却哈哈大笑着拍手说:“我给你留个印记,这样转世了也能找到你!”

    话音刚落, 方才被掐的小鬼立刻扑上来朝他鼻子上咬了一口。

    叶挽秋看着那群鬼娃娃相互掐来掐去的模样,觉得格外可爱又有些疑惑。

    她朝白无常问:“这样的印记真能跟着人转世保留吗?”就像人间话本上写的那样。

    白无常不屑地翻个白眼, 回答:“一群半大崽子闹着玩儿的。随便掐一把就能算作灵魂烙印带去下一世的话,六界岂不是早就乱套了。”

    她眨眨眼,表情惊异:“所以说还真有能带着转世的灵魂印记?是什么样的?”

    “一般最常见的就是胎记,不过也不代表只要是个胎记就能叫灵魂烙印。大部分更可能是投胎路上出了差错,或者这身人皮本就是买来的,被做了记号。等这人死了以后,魂魄再入冥府等候清算。”

    “还有一种可能,这魂本体是个来自天宫或由咱们冥府送出去的仙灵。他们到人间渡劫也好,执行任务也好,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印记。是用来到特定时候,提醒他去做该做的事。这类印记一般都在身上。若是生在额头且印记特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说?”叶挽秋问着,左手微微抬了抬,像是想要去下意识摸摸自己眉心间的红莲印,但又忍住了。

    “生在额头,尤其是眉心的特殊印记已经不是胎记了,而叫魂印。通常来讲只会是两种情况。”

    白无常说:“要么是为了镇住魂魄里的某些东西。要么就是为了束缚这个魂魄,让他去为施印者做什么事。只要办事成功了,这个印记自然就会散去。”

    “若是没办成呢?”

    “没完成的话,束缚作用就还在。这个印记也会跟随着魂魄一直转世存在。毕竟魂魄没有变,不管转世多少次,他都还是他,魂印也就不会消失。”

    “那这种魂印一般都是什么形状的?”叶挽秋又问。

    “约莫……是痣一类的东西吧。”白无常的语气听上去不太肯定,“毕竟魂印是极难做成的一种术法,本就极为罕见。且所有魂魄在转世后都会不记得从前的事,而魂印又不像我刚才所说的一些有着特殊作用的胎记,会在恰当的时刻引导这个人去做他该做的事。”

    “因此若真要用魂印去束缚此人做事,这办法其实并不高明。除非……这魂印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不许去做某事。”

    “什么意思?”叶挽秋没明白。

    “帝女阁下你想啊。若我要让一个魂魄转世去阳间,替我找什么东西,那我是不是得让对方知道我要找什么?也就是说,一定得让那人回想起某些事才行。”

    叶挽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魂印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无法让那个人回想起任何事,所以只能束缚住他,不让他去做某件特定的事。比如,不让他杀生,或者不让他去某个地方之类?”

    “就是这个道理。”白无常愉快肯定,目光忽然瞥见她脸上似有沉思之色,于是又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啊……没有。”叶挽秋回过神,随之换上一副明丽笑靥,没再多说什么。

    她刚才只是骤然想到两件事——

    一是自己自有记忆以来,便被要求必须岁满三百以后才能离开百花深。

    二是眉心有痣的生灵,她似乎只见过哪吒是这样。

    不过很快,她又觉得自己这两个联想实在有些多余。毕竟按照白无常的说法,魂印本就罕见,若是被束缚的魂灵已经完成所嘱,那魂印就会消失。

    可自己头上的红莲印仍旧存在。

    至于哪吒眉间那点朱砂痣,或许只是巧合。

    也或许……是他自己点的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叶挽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哪吒坐在镜子前,自己用朱砂妆墨朝眉间点痣的诡异画面。

    好恐怖。

    比刚才忘川河里,无数饿鬼争抢着吃人魂魄的场面还恐怖。

    她连忙闭上眼睛摇摇头,掌心搓着忍不住直冒鸡皮疙瘩的手臂,强迫自己快忘掉那个画面,感觉头发都快立起来了。

    不过旋即,她又回想起在那些与陈塘关有关的梦里,当哪吒还只是年幼孩童的时候,他眉心间便已经有着那颗艳丽鲜红的朱砂痣在。

    好奇怪。

    他后来不是莲花化身了吗?那眉心痣怎么还在?

    叶挽秋想到这里,正想朝白无常问清楚,忽然听到鬼市街角传来极刺耳的骚乱。

    伴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与某种不知名怪物的嘶吼声逐渐逼近。无数亡魂开始慌张逃跑,整个鬼市瞬间化作一条涌动混乱的灰色河流,到处都是青色的烛火在乱晃。

    有鬼魂在逃跑时不小心撞到了叶挽秋,立刻被她手腕上的重明鸟翎羽灼伤魂体。对方哎哟一声,瞪着没有眼黑的恐怖眼睛看着她,爬满血丝的眼白隐隐发着青,好像在疑惑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她捂住那条彩色手绳迅速道歉,胸前的凤血莲花长命锁瞬间光华浮动,赤金熠熠。

    微微外放开的强横神力气息将一众鬼魂吓得魂魄不稳,连连后退开,也让叶挽秋四周顿时空出一块颇为宽阔的安全距离来。

    对鬼魂们而言的安全。

    白无常这才注意到她脖颈上戴着的东西,扬了扬眉毛,似乎很感兴趣。但情况不允许他这时候多问,因为那阵骚动已经逼近眼前。

    那是一条庞大无比的蛇,身长数百尺,浑身花纹怪异,青黄红黑混合间杂,一双灯笼那么大的蛇眼寒光毕现。

    巨蛇轻易甩尾游动间,周围的集市与楼宇都被它纷纷碾压成遍地残骸,连一些来不及逃跑的鬼魂也被压碎成好几段,正痛苦不堪地挣扎着。

    “这是……”

    叶挽秋愣在原地,听到旁边白无常烦躁地啧一声:“怎么是巴蛇这东西?”

    说着,他朝更远的地方怒吼一句:“豹尾!这长虫怎么从你手上跑出来了?!”

    与黑白无常一样,豹尾也是引魂的冥府阴差。不过黑白无常专勾人类魂魄,豹尾司管陆上所有兽类亡魂。

    叶挽秋顺着白无常的目光朝前望去,看到一个生着兽类头颅,长有豹尾的高大阴差正拿着打魂棍朝巴蛇追上来,动作精准地打在它七寸处。

    巴蛇吃痛挣扎,庞大身躯翻滚扭转,长尾鞭子似地抽打着周围一切。边上一栋酒楼顿时被拦腰折断,大门轰然倒下,连同整栋楼体也跟着龟裂歪倒。红色瓦砾如天花乱坠一样崩散开来,叮铃哐啷掉落满地。

    眼看巴蛇就要朝这边撞过来,白无常拿出哭丧棒,正打算提醒叶挽秋快躲开。却见她面色沉静,双手翻抬结印,瞬间放出无数纸偶与白金光辉缭绕,化作一道透明光墙将巴蛇硬生生拦截住。

    光辉激散间,纸偶密密麻麻贴上巴蛇的魂体竞相撕咬。白金灵力凝做万道尖刃毫不留情朝它穿刺过去,将那巨蛇钉成一团刺猬,引得巴蛇张开大嘴拼命嘶鸣吼叫,模样痛苦不堪。

    最后一道尖刃与豹尾手中的打魂棍一起击向巴蛇的七寸,终于将这庞然巨兽收服。

    确认它不会再动以后,叶挽秋才收回手。万千纸偶顺着灵力回流,宛如无数沉浮在晨曦中的轻灵雪花,纷纷消失在她的飘逸宽袖间。

    白无常惊叹地看着她:“不愧是青川君的继承人啊,果然法术了得。”

    那边豹尾已经用缚魂锁重新栓住巴蛇,转身朝叶挽秋抱拳感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叶挽秋礼貌摇头表示不用。

    白无常则调笑着问:“怎么?是年纪大了,打魂棒都挥不动了?连这畜生都能从你手上跑走。”

    豹尾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方才和食香鬼在这儿喝酒,一时疏忽就让这东西跑了。”

    正说着,另一个鬼差提着红灯笼从遍地狼藉之后缓缓飘来。

    他穿着件拖地的蓝色袍子,头发乌青披散。一张脸和无脸妖看上去极为相似,都是没有任何五官,鼻子只剩两道细缝,嘴巴抿做一道若隐若现的线条,似笑非笑,看着极为惊悚。

    叶挽秋记得,食香鬼都是一些生前用劣质香来充当优质香的商人死后所化,没想到其中还有能当上鬼差的。

    那食香鬼没有眼睛,鼻子却灵通得很,面前站着是谁只需稍微闻一闻便可轻易分辨,从不出错。

    “见过七爷。”食香鬼朝白无常恭敬行礼 ,旋即又转向叶挽秋。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愣住了半秒,鼻孔处的两条细缝轻轻翕动着。

    要想从一张根本没有五官的脸上辨认出表情实在太难,叶挽秋不知道他在停顿什么,只看到他朝自己行了个极为庄重的问安礼,说:“恭请三太子顺安。未曾想今日能得见三太子在此,实乃荣幸至极。”

    叶挽秋诧异地回头看了看,根本没见到哪吒。

    然后,她满脸茫然地和同样不解的白无常对望一眼,抬手指着自己,语气不太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听到响起的竟然是个清甜悦耳的女音,食香鬼也僵住了。他立刻抬头望着叶挽秋,鼻孔缝隙又翕动几次,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哈,食香鬼,你这鼻子也有出错的一天。”白无常开怀大笑着,“你可再仔细闻闻你面前的是谁?”

    “七爷笑话我呢。”食香鬼站在原地,整个身影如同一道僵直的木头,声音轻轻地,很冰凉,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我的鼻子从不出错。”

    白无常笑得直不起腰,旁边的豹尾同样无奈,只得善意提醒:“闻错了。这是位姑娘,她是……”

    他这才想起还没问过叶挽秋的名字,正想开口,食香鬼却抢了先:“敢问姑娘芳名,来自何处?”

    “青灵帝女,叶挽秋。”她回答,同时回想起自己在槐山时,也同样被人傀认错成哪吒的事。

    真是怪事。

    她自觉和哪吒长得完全不像。

    毕竟除了嚣烈善胜的战神之名,这位三太子另一个远扬六界的标志便是那副独绝容色。

    寸寸眉眼般般入画,皆是红莲浴火才得化来。美得气势汹汹又锋利张扬,即使声色不动也轻易便能夺人眼球,一见惊鸿乱心,不敢妄念亲近。

    不过这从火焰与莲花中重生而来的少年,却生得副坚冰傲立的风骨,行事向来恣睢不驯。如此极烈极寒揉融合一,才化作这六界上下绝无仅有的一个神仙人物。

    而叶挽秋的性子则随和轻快得多,天生明艳俏丽至极的浓颜外表更是令人见之欢喜,点漆秋瞳含笑勾人。认真望着面前人的时候,总会让对方不知不觉就答应她所有说的话,从小便靠此哄过青川君不少次以避免被责罚。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真不知道那些人傀是怎么认错的。

    不过食香鬼没有眼睛,看不见,辨人全凭气味还能搞错就更奇怪了。

    叶挽秋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没有任何味道。而哪吒因为身是红莲的缘故,身上总有种清雅冷沁的莲花香。

    到底哪里像了?

    她正迷惑不解之际,听到白无常忍笑解释:“食香鬼所闻之气息,来源于每个生灵的灵识本源,并非身上外染来的普通味道。”

    “那为什么他会把我错认成三太子?”叶挽秋更奇怪了。

    “这个嘛……”

    “不是错认。帝女阁下的灵识本源与三太子的气息就是一模一样的。”食香鬼淡淡纠正。

    大约这关乎他的名声,所以他非常执着于强调自己没有出错。

    “这不可能吧。”叶挽秋睁大眼睛。

    食香鬼却朝她行礼准备告退:“帝女阁下身世神秘,我不敢妄加揣测。既然这巴蛇魂魄已被收服,还请允准我与豹尾大人先行离开。”

    “你下去吧。”白无常所有所思地看了看叶挽秋。

    “多谢七爷。”

    眼瞧着两个阴差已经拖着那条巨蛇慢慢离开,白无常这才转过来对着叶挽秋,目光闪动着来回打量她胸前的长命锁,以及额头上的红莲印:“帝女阁下,你和三太子到底什么关系?竟能让那食香鬼都分辨不清。”

    关系?

    叶挽秋一头雾水地想了半晌,最后回答:“前几个月才正式见面的世交?”

    白无常:“……”这个描述听起来好神奇。

    “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无奈道。

    白无常思索须臾,忽然挂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在那张没有任何血色的死白脸孔上看着简直瘆人至极:“我知道咱们冥府有个先天灵器,可看人前世过往,就放在轮转王殿外,要不帝女阁下随我去瞧瞧?”

    “那是能随便给人照的吗?”叶挽秋面露怀疑。

    “怕什么。轮转王忙得根本出不来门,我们偷偷溜进去,看一下就走。”

    “……”

    叶挽秋沉默不语,觉得这样偷偷摸摸有点不好。

    但这接二连三的事也着实让她的好奇心越发旺盛,于是她故作凝重地点头,开玩笑撇清道:“那好,要是我们被轮转王发现了,我就立刻把你供出来说是主谋。”

    白无常也学她故意垮起脸:“……我真是谢谢你啊。”

    两人很快离开鬼市,抄近路来到轮转王殿宇外的往世台前。

    好消息,全程没有被发现。

    坏消息,往世台根本没有浮现出叶挽秋的前世画面。

    “这是什么意思?”她茫然问。

    白无常摸摸下巴:“意思就是,帝女阁下你是初次化形,没有前世可寻。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结合方才食香鬼的话来看,确实有点奇怪,也找不出什么原因了。”

    叶挽秋默然许久,然后忽然想起:“出来这么久,三太子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白无常应一声,带着她找近路赶回去,正好遇到刚从大门出来的哪吒和崔珏。

    “我当你把青灵帝女带哪儿去了,还好回来得及时,不然三太子和我就要派阴差到处找你们了。”崔珏说。

    “我是觉得找生死簿里的人没那么快,等着也无聊,就一起到处逛逛。”白无常笑嘻嘻解释。

    叶挽秋则看向哪吒:“三太子找到那个人了吗?”

    哪吒略略摇头:“我送你回去,路上再说。”

    “好。”

    他们很快告别白无常与崔珏,越过奈河,逆着建木结界又再次回到人间。

    此时正值傍晚,天空中堆满金红耀眼的火烧云,浓烈的色彩层叠细腻地寸寸铺开。光晕盛放如拥挤的艳丽花海,洒落无数碎芒覆盖万物,描嵌出微闪的金边。

    也是在见过冥府的压抑后,叶挽秋才忽然意识到人间原来如此鲜艳,生机勃勃。

    她将方才越过奈河时,小心护在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取下来,递给它的主人:“所以说,玉阴娘娘让冰蚕蛊与景煜四处寻找的少年将军,根本不在生死簿上?”

    “有两个在。”哪吒回答,“但都太过遥远,难辨是非。”

    “两个?”叶挽秋眨眨眼,“是谁呀?”

    他沉默几秒,指尖勾住混天绫轻轻一带,鲜红纱帛温顺流淌回他臂弯间,无风自动:“建木生长之前,六界未分,万族受太若灵族统御。其疆域内同时有两个如此命格的生灵。”

    “一个是当时皇族最小的九皇子,名唤荧惑。据说千禧城破后,他便一直下落不明。另一个是其军营中的一位领袖,姓名身世皆不详,死在千禧城破之时。”

    “太若……不详……”叶挽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是该先震惊,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上古时期就已经灭族的太若灵族,还是该先震惊居然还有生死簿记录不详的生灵。

    “可既然玉阴娘娘说的是要找一位少年将军,那应该是后面那个人吧。”

    她试图推断,接着又不怎么抱希望地问:“有找到那个少年将军死后魂魄转世去了哪里吗?”

    哪吒摇头:“没有入冥府,生死簿找不到任何同样来历不明的魂魄转生记载。”

    “不入冥府?那就是一直没有轮回?”叶挽秋相当惊讶,“可这么几万年过去,他若不轮回,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该不会这位少年将军不肯入冥府轮回的原因,也是和那个玉阴娘娘有关吧?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如今既找不到那个少年将军的任何相关信息,自然也弄不清这一切。

    这时,哪吒又说道:“除了这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同样命格的生灵也不在生死簿上。”

    “还有?”她没回过神,“你是说……”

    “我。”

    叶挽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其实她之前也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哪吒会这么毫不避讳地告诉她。

    还在她有点发呆的时候,哪吒已经停下脚步,目光看着面前不远处的重时宫,语气淡淡提醒:“到了。”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叶挽秋不自觉叫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回头,和她目光相接。

    落日光辉照亮着他半张脸,过于白净的脸孔像是沾满阳光的新雪,开出眼尾如红莲鲜艳的神纹,托着那双浸满清冷凉意的乌黑凤眼,此刻正安静注视着她。

    浓暮艳光下的少年神,漂亮过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幻境。

    所以自己干嘛要叫他呢?

    叶挽秋轻轻咬下自己舌头,又一下子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一句:“那个……路上小心。”

    哪吒眨眨眼睛,朝她略微颔首,抛下一句轻巧的“改日再见”然后转身消失在原地。

    “改日再……”她习惯性回应到一半,忽然有点惊讶。

    顺着那抹越升越高的金红神光抬头,她看到满眼暮光盛开,万物灿烂。

    第二十八章、威慑

    刚踏进家门, 叶挽秋便闻到有熟悉的膳食香,夹杂着百花深常年不散的花香气钻入鼻尖。

    她欢快地跑回家,看到桌上摆着灯花婆婆做的一桌子美食, 顿时高兴地坐下来端起碗筷:“回来了回来了。下次你们别等我,自己先吃吧。”

    说着, 她夹起一箸碧丝绦放进嘴里, 正想夸灯花婆婆的手艺又长进了。抬头间, 这才发现周围几个妖怪们都满脸悲伤又心疼地看着她。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放下筷子,左右看了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都怪我, 一时糊涂做了傻事,才让仙箬你去神界遇到这种事。”叶望夏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愧疚不已, “你还安慰我没发生什么, 我早该知道不可能这么顺利。”

    “什么?”她完全没听懂。

    “阿姐你不用故作坚强。”叶留冬也凑近到她身边看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神清亮坚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 我都会陪在阿姐身边, 我再也不会让阿姐遇到这种事了!”

    她睁大眼睛眨了眨,伸手拍开他的狐狸爪子, 完全没跟上节奏:“到底什么情况?”

    边问着, 叶挽秋边转向门边, 一眼瞧见那正蹲着身子准备偷溜出去的少女,立刻喊住对方:“青歌!你又乱说些什么?”

    “我没有!”

    青歌连忙跳起来否认:“我没有胡说!我只是把咱俩撺掇那啥啥公主给三太子写诉情信,以此拖延时间的事儿说了。这不能怪我, 谁让叶留冬这个狐狸逼着我说的!”

    “就只是这个?”叶挽秋显然不信。

    青歌心虚,刚刚还支棱起来的气势立刻蔫下去, 缩着肩膀鸟鸟祟祟道:“还……还有你被三太子逮着给他念,念信的事……”

    旁边的小陶连忙伸手捂住嘴,却还是没能将那声回音嘹亮的饱嗝压回喉咙里。

    叶挽秋瞧着她那表情,估计是被吓的。

    到此为止,她算是知道他们在抽哪门子风了,于是格外头痛地解释道:“三太子只是说说而已,也没真的让我念。”

    “帝女姐姐不用哄我们了。”白团满脸痛心。

    “我不是……”

    “大家都明白的,你这次去神界受苦了。”叶望夏更加愧疚。

    “不,你们不明白。我没有……”

    “所以帝女姐姐,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三太子听完什么反应?”竹沥一整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没有……”

    “哇塞,给三太子念诉情信,还肢体能完整地走出三凤宫。帝女姐姐你应该是六界古往今来第一个。”阿琢双眼放光,充满敬佩。

    旁边的其他小妖怪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顺便还开始八卦起来:“听说上一个敢这么干的好像还是妖族主军统帅魑罔。结果被三太子一枪钉在弱水河边的界碑上,整个妖都被烧成灰……”

    “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什么统帅的眼神和精神都有问题?明明被三太子揍过不止一次,还莫名其妙对他上了头,非觉得人家三太子是个漂亮姑娘,甚至意图不轨想……”

    等等。

    好像忘记了自己稳重姐姐的设定。

    于是叶挽秋说到一半,赶紧在大家“原来帝女姐姐也听八卦”的惊异眼神中止住,改口称:“我听说的,毕竟这件事太离谱了。而且我再重申一遍,那不是我写的,跟我没关系。”

    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她又不得不纠正:“好吧也不是完全没关系,但那不是写给他的……好吧,也确实是写给他的。但是那不是我要写给他的,我只是……青歌!!你来解释!”

    被叫了名字的小鹦鹉在旁边试图装傻。

    倒是刚才这番逻辑混乱的解释,让周围妖怪们更加认定她一定是念了,只是无法接受现实,于是又都纷纷顺从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姐姐说没有念,我们就当没有念。一切都会过去的。”

    叶挽秋:“……你们完全没听懂我意思的是吗?”

    “没关系阿姐。”叶留冬抱住她的手臂,“以后我们再也不去神界就是了。”

    “你别这么说,我害怕。”

    “??”

    “一般越是这么说,就越有可能在将来跟神界有脱不开的关系。”叶挽秋面无表情。

    几日过后,青川君从京城回来。

    他去到当年景煜所在的皇宫,试图寻找有关玉阴娘娘的线索。未果后,他又找到了常年出没在京城附近的精怪与城内地仙询问。

    最后,只有一只白燕光鸟精说,自己曾经见过这位玉阴娘娘:“几百年前,我被一只金雕所伤。虚弱垂死之际,一个红纱覆面,身穿红衣的女子救了我。她非神非妖,非仙非魔,更非人。救了我以后,还助我化形成如今模样,又教我修行之法。我感激她的救命教化之恩,想追随于她以作报答。可她却拒绝了。”

    “她为什么要救你?”青川君不解。

    白燕光摇摇头,接下来说的话让青川君更加无法理解:“她说,她来这京城只是找个能帮自己忙的人,很快便会离开。若要报答她,那就在每日朝霞升起与暮色垂浓时分,在天边一遍遍盘旋飞翔,直至霞光散尽,这就算是给她的报答了。”

    而为了这一句话,白燕光竟也真的执着了几百年,每日风雨无阻,绝不间断。

    叶挽秋听完,感觉相当不可思议:“朝霞与暮色?为什么一定得是这两个时候?”

    青川君摇摇头:“白燕光没说,许是因为玉阴娘娘也没有告诉他原因。而京城是一国心脏,灵气充沛,又有祥瑞气运保护,一般妖怪都不得靠近。”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眉头紧锁,手指轻轻点着额角,似乎有些头疼:“这个玉阴娘娘能在京城皇室内来往自如,不为人间气运与地仙阵法所勘破。又能用邪术将景煜化作如此模样,怕是个修行极深的古老邪祟。”

    “连地仙都找不到半点关于她的踪迹,难怪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号魔物。”叶挽秋了然道。

    青川君叹口气,又抬头看着她问:“对了,我离家这几日,没出什么事吧?”

    如果“为了遮掩景煜被放走的事,所以偷偷拿了令牌去神界找哪吒拖延时间,结果因为招数太损而被抓住”不算事的话。

    “没有。”叶挽秋努力维持着刚才的语气,正襟危坐的态度却有些出卖她。

    “真的?”青川君凝起眼神,连伸手端茶的动作都停下来。

    ……被看出来了,得想个别的借口糊弄过去。

    于是叶挽秋果断选择先拍马屁,再转移话题:“好吧,我就知道瞒不过爷爷。只有一件。”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丫头片子,还想瞒我?”青川君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揭开盏盖在杯沿刮两下,“说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那日三太子来审景煜。”

    她稳住神色将最重要的部分跳过去,然后继续往下说了她与哪吒一起去冥府后遇到的事。

    “往世台没找出你的前世?”青川君重复,脸色有些古怪地变化一下,金色重瞳眨啊眨,视线躲闪,“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第一次成精的生灵都没有前世。”

    “可食香鬼说我的灵识本源和三太子的气息一模一样。”叶挽秋一提到这里就觉得脑子里全是乱麻,“这怎么可能?”

    青川君极快地扫一眼她眉间盛开的红莲印,嘴唇张了张,似有话要说,但又最终咽回去,只用隔空朝她胸前那枚长命锁点指了指,含糊道:“他许是闻到了这个吧。”

    叶挽秋摸索一下那朵莲花,漂亮眼睛里还是有些疑惑:“真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食香鬼没闻出来爷爷给我的这条法器?”

    她说的是自己手腕上那条重明翎羽。

    青川君错开视线,手指状似悠闲地点在膝头,眼睫垂敛着,将大部分神情都从眼中遮去,只剩声音:“我没去过冥府几次。食香鬼对我没有那么熟悉。”

    “这样啊。”

    叶挽秋思考着,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青川君侧眸瞧见她的表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又换个话题,主动朝她提起晋神试炼的事。

    只有接受并通过试炼,才能获封正神之位,也是她作为青川君继承人必须经历的。

    听到爷爷忽然提起这件事,叶挽秋倒也并不惊讶。毕竟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自己在三百岁后会有这么一次试炼,所以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联想到她才去神界找过哪吒没多久,尤其还是偷偷拿着青川君令牌私自上界,如今却这么快便又要去一次,怎么想都有点心虚。

    万一碰到了那岂不是很尴尬?得打听清楚好避避。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神界啊?”她问。

    “尽快最好。毕竟你如今三百年岁已到,将来也会越来越多地随我去见到各界生灵,试炼获封宜早不宜迟。左右我这两日无事,你随我上一趟神界吧。”青川君端起玉盏呷一口茶。

    “这样啊……那,三太子这两天在吗?”

    青川君:“???”

    完全没想到自家孙女会关心这个。

    青川君疑惑地抬头看着叶挽秋,很容易便能从她脸上找出那丝藏得勉强的紧张:“怎么?你害怕看到他?”

    “不是。我就是……忽然想到了。”叶挽秋迅速堆出一个明艳活泼的笑脸,眼神清澈,“最近我们在追查玉阴娘娘的事,而且那个少年将军和三太子有着同样的生辰数与命格,所以一下子联想到,就随便问问。”

    青川君没怀疑,摸摸胡须回答:“应该不在吧。最近浮玉山那边也出现了大量人傀踪迹,建木结界岌岌可危,妖魔横行。听说今日一早,三太子便已经亲自带兵下界来镇压。”

    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叶挽秋忽而想起这句话,越发觉得这个描述真是和哪吒贴切极了。

    “对了。”青川君放下玉盏又道,“你如今已能自由去往外界,将来出去的时候便是只多不少,且很快又要接受晋神试炼,是时候把你的伴生武器唤醒带在身边了。”

    他说的伴生武器便是雪焰,从叶挽秋有记忆起就一直被封存在镜湖水底。

    如今,那广阔水面上已经长满了红莲花,一年四季都如盛夏般茂盛绽放。点红连翠,芳绵不绝。

    青川君带着叶挽秋来到湖边,乘着小舟泛波湖心。

    点点金辉从他手中升起,化作一只灵巧无比的鸟儿钻入水中,霎时震起万道碧波。莲影摇晃间,无数花朵抖落瓣蕊,旋聚成一场清香浮动的盛大红雪包围住他们。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周围漂浮纷飞的莲瓣,正惊艳出神间,心口忽然猛地鼓动一阵。

    这种悸动很像她每次不小心碰到哪吒时会感受到的。

    没有来由,却又熟悉得让她满心怅然。

    渐渐地,湖水开始分裂成两半,一株金红色的半透明莲花从湖底生长出来。

    火焰为骨,明灿灼灼。

    它盛开的瞬间,周围无边无际的红莲花海瞬间变得黯淡失色下去。只剩这一朵矗立在眼前,又慢慢凝形成一把刀鞘通体雪白,莲纹银亮缠绕的精致唐刀飞入叶挽秋手中。

    她拿着这把与自己一起诞生于世的伴生武器,指尖抚摸过刀鞘上的寸寸莲纹。一种似乎阔别许久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让她不自觉望着这把雪焰开始出神。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叹息一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握住剑柄将雪焰抽鞘出来,天光流淌在光滑刀身上,冻结成一道凛冽寒芒,清晰映照出叶挽秋的眉眼。

    半面莲花盛开其上,风姿傲然,孑立肃杀。

    叶挽秋看着那朵雕刻了一半的莲花,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哪吒。

    翌日,青川君带着她去往神界碧寰灵曜宝殿,请得试炼许可,时间就定于三日后。

    回到百花深,他原本打算,让叶挽秋在这短暂时间里专注熟悉雪焰。然而一则来自拓苍地仙的求救传信却将他们的计划完全打乱。

    “这个地方和浮玉山挨得很近,怕是建木结界动荡,影响开始逐渐扩大。”青川君眉头紧皱着。

    “那正好,这次我带上雪焰和爷爷一起去,也算是顺便熟悉了。”叶挽秋说。

    其实她感觉这个说法挺怪的。

    既然雪焰是自己的伴生武器,那不是应该天生便能运用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吗?为什么还需要花时间熟悉?

    她也好奇问过,但青川君没有回答,只说是为了万无一失。

    思虑片刻后,青川君最终同意了她的提议,又简单交代叶望夏和叶留冬几句后便离开了。

    他们来到拓苍城边境,只见到处弥漫着阴冷灰霾的妖雾。浓稠到近乎凝固,还混杂着浓烈的腐臭气息。

    地面随处可见的开裂,树林横倒,露出暴涨的建木树根须。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时不时漂浮着动物与凡人的尸身。岸边站着密密麻麻的秃鹫,贪婪望着顺水而来的大餐。

    几只鸟妖站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地张望,被青川君弹指一道神光洒开便立刻击中心脉,纷纷倒地而亡。还剩一个身负重伤,慌忙怪叫着逃远了。

    “没想到连浮玉山周围的城镇也已经被牵连至此。”青川君面色凝重,“方才逃跑那个妖物,怕是回去通风报信了。我们速去城内,将所有能救回来的人都带到地仙祠里治疗。”

    “好。”

    他们在城内搜寻半晌,好不容易将尚有生机的伤重民众转移到庙内,远处已经传来妖魔集结靠近的声音。

    隐约夹杂着几声孩童惊骇不已的哭叫声。

    叶挽秋连忙顺着声音追出去,只见其中一个小孩已经被狼妖开膛破肚挖食心肝。血流满地,惨不忍睹。

    她当即盛怒着出手,白金灵力强横扫荡,将那头狼妖击飞出去。纸偶纷纷飞舞而出,拖着另外两个受伤的孩子逃离开。

    眼见群妖已经朝自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叶挽秋毫不犹豫唤出纸偶抵挡,同时手中白金光辉闪现。雪焰落入手中,劈开一道带着灼目焰光的剑气朝他们袭去。

    刀刃与妖族尖爪触碰的瞬间,雪焰刀身上的半面莲纹轻微明灭,霎时迸开一朵红莲花将那妖兽点燃。

    叶挽秋有些惊诧地看了看雪焰,来不及思考更多,回头朝青川君喊道:“爷爷,你留在这里保护民众给他们治伤,这些妖交给我!”

    “万事小心!”青川君嘱咐。

    她点点头,很快向面前越来越多的妖魔迎上去。

    打头阵的都是些法力并不高的妖兽,叶挽秋很快清理掉他们,转而朝妖雾凝结最深的地方飞去。一身白衣如同明亮月辉,纵身切入那浑浊之中。

    这里的景象比外面更加惨烈,到处都是被分食丢弃的人类尸身,鬼魂哀嚎遍野,妖魔肆意屠戮。

    叶挽秋将雪焰掷出,贯穿一头黄皮怪的头颅,纸偶们纷纷飞去救下那个差点被生生挖出眼珠的少女。

    她抽出雪焰,光洁刀身上丝毫不染污秽,又转头对已经吓呆了的少女柔声安慰道:“跟着它们去地仙祠,那里有人会保护你。”

    说完,她又继续朝还有人呼救的地方赶去。

    在一连杀了几十只妖怪救人以后,她忽然听到传来两声怪叫,紧接着是一片庞大黑影飞快滑过,以及从空地尽头传来的沉重脚步声。

    正是妖兽中赫赫有名的蛊雕与合窳,性情凶猛,酷爱食人。

    叶挽秋皱起眉尖,心中飞快盘算着到底先解决哪个比较好。

    厚重如铁的乌云在头顶缓缓浮动着,流淌在云块缝隙间的苍白幽光忽然泛出一丝耀眼的红。像是有滚烫鲜血沿着条条罅隙不断蔓延,沸腾。

    世界在火与暗的撕扯中,已经彻底沦落进毁灭边缘的混沌中去。

    涡动的云层颤抖如受惊的心脏,被一朵巨大莲花从内向外挣破怒放。浩瀚光华撕开所有压抑的黑暗,洒落漫天血一般艳红的燃烧花瓣。

    金红莲焰焚天而起,光明强侵而来,无边无际的明亮。无数手持法器,威严怒目的神界大军矗立在燃烧那片熊熊神火的云端上,列队森严,蓄势待发。

    有红衣银甲的清美少年踏焰而来,手持乾坤圈,身披流霞纱,是天地间唯一的太阳。

    他站在一切灼目火光涌动的中心,长发缭乱,乌黑凤眼垂视下界时,一眼便在那遍地妖尸残骸间望见了叶挽秋。

    而雪焰和紫焰尖枪也像是彼此感应到什么,发出一阵轻微嗡鸣,遥相呼应。

    哪吒微微收紧手,重新抬起的视线寒亮如星,声音冷冽清晰:“凡造乱伤人者,一律就地诛灭,不容例外!”

    话音刚落,万千兵将立刻分散开,与周围所有意图反抗或逃亡的妖魔缠斗在一起。

    而哪吒则目标明确,丝毫犹豫也没有便直接朝那头凶悍无比的蛊雕进攻过去。

    趁它躲避的瞬间,哪吒抬手祭出乾坤圈,随即调转紫焰尖枪横劈过去,逼得对方不得不朝他所预计的方向退去。

    乾坤圈带着烈烈金焰直击妖兽胸骨。然而蛊雕速度极快,被两面夹击之下仍有活动余地,将身一扭便扇翅躲开。

    湛金圆环顺应而归,擦过蛊雕羽翼时忽地张开两侧莲花刃,将它右翅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骨头,妖气散溢。

    怪物惨啸着在半空中摇晃几下,受伤的地方被神力影响,愈合得十分缓慢,也拖延了它原本迅捷无比的速度。

    混天绫游弋旋绕,清扫周围一切遮掩障碍。极薄的绯红轻纱捆住蛊雕受伤的右翅用力一拉,惊得它拼命挣扎。

    尖利无比的兽爪不断抓挠着那条柔若无物的红绫,却丝毫破损也未留下,反而被越收越紧。直到翅膀开始扭曲变形,发出惊悚的骨骼破碎声。

    蛊雕尖叫着掉落在地,口中吐出青紫光焰朝哪吒袭去,被一道白金灵力构建的屏障精准拦下。

    哪吒转头,看到叶挽秋正好收回手,转而擦去脸上不小心溅到的妖血。一只已经没了气息的合窳横倒在她身后,脖颈被整齐斩断,头颅滚落一旁。

    她走过来,看着那头被混天绫死死束缚着,虽然重伤却还没死透的蛊雕:“三太子不杀了它吗?”

    “它还有用。”哪吒说着,唤一声,“韶岚。”

    身穿黑衣,手持短刀的冷艳女子应声出现在他身旁,恭敬垂首下跪:“三太子。”

    “去冥府请黑白无常过来。”哪吒平静道,“神军只负责斩杀妖魔,引渡亡魂该他们来。”

    “明白。”韶岚很快离开。

    她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带着黑白无常一起回来了。

    而黑白无常也似乎已经非常熟悉这种事,还顺便叫上了牛头马面以及另外两位兽类勾魂使过来帮忙。

    “来这么多?”叶挽秋有点惊讶。

    白无常笑嘻嘻晃着手里的哭丧棒:“毕竟是三太子亲自派人来叫,那肯定是遇到了大战场,光我和老黑俩可不忙不过来。”

    “既如此,你们跟本座去结界一趟。”哪吒说完,又转头看向叶挽秋,“你要留在这里么?”

    她左右瞧瞧,自觉帮不上什么引渡亡魂的忙,于是便提议:“我跟你们去结界那边吧。”

    哪吒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抬手将乾坤圈掷出去,牢牢套在蛊雕脖颈上。混天绫卷拖着这庞大又沉重的妖怪,将它带向建木结界所在的方向。

    叶挽秋与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还没到地方,她便感受到了一阵浓厚的妖魔气息,空气也阴冷得极为不正常。大量建木根须钻出地面,大地龟裂一片,树根虬结,远山拢入青白冷雾里若隐若现。

    结界之后集聚着许多虎视眈眈的妖魔。

    他们都是在祭坛被破坏以后,没来得及挣脱出来的,正不断合力冲击着那层摇摇欲坠的薄弱封印,试图彻底撕开建木神树对人间的最后一层保护。

    这时,一团缠着红绫的黑影忽然从天空中被扔下来,砸在地面那断裂的粗壮木桩上,发出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痛苦惨叫。

    结界背后的妖魔们很快认出那是之前逃出去的蛊雕,顿时惊骇不已。

    紧接着是一道利箭般的金红光影,精准无比地洞穿了蛊雕的胸口,将他钉在木桩上动弹不得。

    妖血迸溅的瞬间,一朵炽烈张扬的火莲花慢慢从他胸口的贯穿伤里生长出来。开花的瞬间,蛊雕顿时被神火活活点燃在木桩上,任凭他如何咆哮着,惨叫着,想要疯狂挣扎都无济于事。

    脚踏耀金火轮的少年神从云端缓缓降落,悬浮在半空,周身红绸旋舞,一双凤眼是开启杀神瞳后的冷锐深金。

    见到来者,一部分蛰伏在结界背后的妖魔立刻调头就跑。还有许多则仍旧死守着不肯退让,他们望着半空中的红衣少年,喉咙里纷纷发出低沉的闷呵声,眼神怨毒。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在浓雾背后还有其他人在靠近。

    手持勾魂索,头戴高帽写之“天下太平”,肃面怒目的是黑无常。

    怀抱哭丧棒,头戴高帽写之“一见生财”,笑面长舌的是白无常。

    点点幽青鬼火漂浮的中间,站着一名清丽绝艳的白衣少女。她周身花鸟纸偶环绕,手握唐刀雪焰,手腕翎羽化作一对重明幻翼缓缓张开。

    哪吒伸手,掌心间乾坤圈嗡鸣振动,火焰莲花绕身化出似真非真的六臂相。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结界后的群妖众魔,黄金凤眼里杀意沉蕴,薄朱唇瓣轻启宣告:“过此界者,立斩无赦。”

    第二十九章、悸动

    从晌午到傍晚, 蛊雕持续燃烧的身躯就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警告,让原本聚集在结界背后意图进犯的妖魔们纷纷退避开。

    毕竟没有必死的决心与完全把握,谁也不想与这位名震六界的天宫战神硬碰硬。

    尤其黑白无常还在旁边, 等着随时栓走那些不怕死的家伙,直接眼一闭一睁就到冥府, 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直到确认最后一头妖兽也离开后, 叶挽秋开始按照青川君教她的办法将建木树恢复正常。

    白金灵力从她指尖溢出, 星星点点洒落在遍地冒出的树根上,将地面逐渐恢复原貌, 稳固结界。

    这是她第二次学着施展这种极为复杂高深的法术,还远不如青川君那般熟练, 好在也没出什么意外。

    他们回到刚才的拓苍城里。叶挽秋路上还顺便问起, 为何哪吒能这么及时赶来, 晨间她还听爷爷说他刚带着天兵下界,正在浮玉山附近清剿妖魔。

    “我在浮玉山附近没找到结界所在,就猜测最开始出现动乱的应该不是那里。”哪吒回答,“问过地仙后才知道, 这些妖魔都是流窜过来的, 来源不明。所以我让其他人各自带领营下兵将四方追寻。”

    至于为何正巧选择了拓苍城这边,哪吒也说不上来, 只是一种直觉感应。

    几千年来, 只要身处人间, 他似乎总能准确察觉到建木结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若深究其中原因到底是为何,他也不曾弄清,只当也许是莲花化身对妖邪聚集之地自有感应。

    不过说到感应……

    哪吒微微侧过视线, 看到叶挽秋手中那把雪□□致的唐刀。

    他回想起方才紫焰尖枪的异常反应,正欲询问, 忽然听到她出声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顺势望向云端之下,一眼便看见萧其明似乎是受了重伤,连忠宫与其他两位将军正守在他身边,以神力为他延缓伤势,但萧其明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见此情景,哪吒立刻变了脸色,眉尖紧颦着,眼神中涌出明显怒气。

    他很快来到萧其明身边,将指尖按在对方眉心间,以神力游走萧其明周身仔细探寻。

    意识到他是因为什么而重伤昏迷后,哪吒收回手,眼神轻微明灭一瞬,嘴唇紧抿着,脸上神情丝毫没有松快下来。

    “元帅,萧将军是怎么了?”张基清着急地问。

    “他中了尸神蛊,应该已经拖延半日有余了。”哪吒判断。

    叶挽秋顿时愣住:“就是那种专吃神族灵识心神的上古妖蛊?”

    她以往闲翻古书时,有看到过关于这种可怕蛊虫的记载。

    据说这种蛊虫来源极为久远,是由早已灭亡的太若灵族蛊师所培。在上古之战时,曾杀死过许多神灵。

    此蛊性毒恶劣,凶险无比,但又对凡人,妖魔或精怪都没有任何作用,只针对神族。一旦沾染上,就会迅速将宿主化为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行走活尸,供下蛊者驱使。

    后史书又有记载,那名蛊师被太乙天尊所杀,连带着其大本营也被九龙神火罩所毁,所有蛊虫已经死绝。

    没想到居然还有留存下来,被妖魔两族传承培养至今的。

    黑无常见她惊讶,于是解释:“其实我们很早之前就知道,尸神蛊还留存在世,只是数量极少。人间有时会出现明明是正庙供香之地,但却寄居邪神频频害人的原因,就是有妖魔用尸神蛊控制了原本的仙灵,以此窃取凡人香火供奉滋养自身,绕过建木结界来往人间。”

    “使用尸神蛊在冥府是最重的罪之一。那位太若灵族蛊师的魂魄至今还在地狱受刑。”白无常阴恻恻道。

    “那能从他口中问出解除尸神蛊的办法吗?”叶挽秋连忙问。

    黑无常摇头:“在发现尸神蛊重现人间后,我们便已经审讯过他无数次。那老东西的魂魄已经被折磨得痴呆疯癫,但所言被验皆是真话。他说当初在培育这种专门弑神的蛊虫时,为保万一,他根本没有研究破解之法。所以这种蛊虫一旦放出,那就是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怎么会这样……”她看向地上昏迷不醒,脸色已然已经泛出诡异青白的萧其明,心里踌躇着该不该用自己的能力尝试一次。

    但萧其明所中是尸神蛊,即使彻底发作也只是毁去他的神志与灵识,身躯却仍旧保持着生命力不会消亡,与正常情况的伤重垂死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尝试了,会不会反而害了对方,一时间反复犹豫。

    用神力暂时压制住尸神蛊的侵蚀后,哪吒抬头看着周围同样面色忧虑的南营天兵,尽量克制着语气里的怒火:“你们今日一直跟着他。他可有独自去过什么地方?”

    其中一人行礼答道:“回元帅,我们在去南方伥山群镇的时候,萧将军曾让我们兵分四路各自进镇巡查。他带我们几个去了松湒镇,听闻镇上有邪灵作祟,萧将军就去了那座山间神庙,回来的时候……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去找!把那间庙里所有生灵,除了接触不到这种蛊的凡人,不论死的活的都给本座押回来!”哪吒厉声下令,声音冷硬到凶狠,灿金凤眼中本就没有平复的凌冽杀气再次升起。

    叶挽秋被他身上那种从未见过的暴虐感吓到。

    一旁的白无常则看起来镇定许多:“既然萧将军已经去过那庙里,也许使用尸神蛊的邪灵已经被击杀。我和老黑这就回冥府去找找,看有没有那样的亡魂。若是有,我们立刻给三太子押送过来。”

    说完,他和黑无常很快行礼离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叶挽秋硬着头皮小心靠近哪吒,指了指萧其明开始出现尸化的右手,“要不,三太子让我试试看?”

    哪吒压着眉峰转头看向她片刻,盛满怒火的眼瞳又冷又亮,过于浓郁的金色几乎接近黑暗,看得叶挽秋头皮发麻。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多犹豫便真的点头同意道:“麻烦了。”

    叶挽秋摇摇头,指尖捻下掌心刚才被他那一眼瞧出的细密冷汗,很快调整心绪,将自身灵力缓缓过渡进萧其明胸口。

    白金光辉温柔包裹流转,不多时,只见萧其明身上的尸化症状竟真的开始慢慢减轻,脸色也褪去青白重新变得正常。周围神将们忍不住相互看了看,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挽秋。

    但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是在萧其明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只等休息醒来之后,叶挽秋并没有停手,而是凝起灵识融进对方眉心,闭目探寻片刻。

    没过须臾,她重新睁开眼,手中灵力持续注入对方胸口,语气焦急道:“不行。我只能令他恢复,无法真正拔除他体内的尸神蛊。一旦我停手,尸神蛊就会立刻再次发作。”

    也就是说,还是得想办法将尸神蛊彻底清除,或者……

    哪吒沉思几秒,在众神将束手无策中忽然开口:“你帮我稳住他的灵识。”

    “三太子要做什么?”她不解问道。

    哪吒没回答,只在她身边坐下,将萧其明的手握住抬至平肩高度。

    有金红色的虚幻莲花逐渐盛开在他们身下。火焰灼灼燃烧间,叶挽秋并未感觉有任何不适,可萧其明看起来却似乎越来越痛苦,她连忙汇聚灵力稳住他再次散乱的灵识。

    这时,一道青紫近黑的浊气慢慢显现在萧其明肩颈处,并逐渐朝指尖转移,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细小黑蛇在他手臂上蜿蜒爬行。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那缕浊气不断挣扎蔓延,最终离开萧其明的手,转而扩散到哪吒身上消失不见。

    浊气离体的瞬间,萧其明的状况也重新稳定下来,呼吸平缓。

    “三太子……你是,把尸神蛊引到自己身上了?!”她愣愣看着对方,满脸震惊,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蛊毒对我不起作用。”哪吒随口说着,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好像没什么反应似地站起来,对一旁同样惊愕不已的连忠宫吩咐,“今夜在这里停一晚,等萧其明醒了再回神界。”

    说着,他又问:“这里的地仙在哪儿?”

    叶挽秋还有点没回过神,连带着说话也略显迟疑:“我爷爷在地仙祠,他们……地仙也在,那里还有一些幸存的人。”

    “叫地仙过来见本座。”他朝张基清道。

    对方领命而去,很快便带着地仙一起回来。同行的还有青川君,他听说叶挽秋在这里,便当即也跟了过来。

    见到自家孙女没事,青川君松口气,但还是仔细打量她一遍,又不放心地确认:“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叶挽秋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目光却担忧地望着一旁正和地仙说话的哪吒。

    他看起来面色如常,说话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或者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可叶挽秋还是有些担心。

    她知道莲花化身可免疫一切蛊毒幻术,魂魄攻击。可尸神蛊是专克神族的上古妖蛊,曾杀死过无数神祇。

    哪吒就这样将尸神蛊引到自己身上,真的没问题吗?

    “……仙箬?”青川君一连叫她几声也没得到反应,不由得奇怪道,“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没有。”叶挽秋略带慌张地收回视线,没注意到哪吒在听到青川君的话后,过于自然地转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青川君则顺着她方才发呆的方向看去,和哪吒的视线遇个正着。

    哪吒微微愣一瞬,眨下眼睛,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注意力。白净漂亮的脸上半点表情变化也无,似乎刚才只是随意看过来而已。

    老神仙瞧着这两个孩子,左右瞄了瞄,神情疑惑:“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啊?”叶挽秋没明白他的意思。

    索性青川君也没打算多问其他,只摆摆手道:“算了,你没事就行。好在建木结界的事也解决了,我们去跟三太子说一声,回家去吧。”

    她却犹豫一会儿,反而提议:“要不,我们今晚也留下来?”

    “为什么?”青川君奇怪问。

    哪吒听到她的话,再次下意识侧过眼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搞得地仙也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三太子这说着说着偶尔朝旁边瞧的动作,到底是在观察着什么。

    “不是还有松湒镇上的邪灵没抓到吗?”叶挽秋努力找着理由,“而且建木结界虽然恢复,但是逃窜出来的妖魔还有不少。爷爷,我们还是留一晚上看看情况吧?”

    青川君捋捋胡子,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片刻,最终点头道:“说得也是,那就一起留下来吧。”

    叶挽秋暗自松口气。

    但她总感觉青川君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

    果然,傍晚在城内酒肆用膳时,青川君边为自己斟酒边开口询问,语气波澜不惊却也十分笃定:“说吧,到底怎么了,非要留下来。”

    叶挽秋一口春卷差点噎在喉咙里,连忙用茶水顺下去,乖巧道:“哎,果然是知我者,莫若爷爷。”

    “我亲手拉扯的孩子,心里有没有揣着事,我还不知道?”青川君显然每次都非常受用。

    她笑着吐下舌头,殷勤地给爷爷夹菜添汤,顺便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完整说了出来。

    青川君越听越脸色不善:“竟然是尸神蛊。没想到太若灵族都覆灭几万年了,这种东西居然还没死绝。当年太乙那老家伙一把火烧了蛊师的大本营,看来是烧得还不够彻底。”

    “我也知道莲花化身不受蛊毒影响,可这种专克神族的蛊也一样没关系吗?”叶挽秋用木匙慢慢搅着碗里的汤,眉心轻颦。

    “这就不知道了。”青川君忧虑地摇摇头,“毕竟迄今为止,只有三太子一人真的得成了莲花化身,而尸神蛊如今又极为罕见。这两者遇到一起……啧,难说。”

    这么讲着,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表情也跟着松快不少:“不过应该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三太子的莲花身非同一般,那花可是来自于……”

    话说一半,青川君猛然停顿住,连手里摇晃酒盏的动作也陡然凝固,整个身躯在烛光中僵硬成一块石头。

    叶挽秋正奇怪他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抬头间,她才注意到,仅仅只是瞬息功夫,青川君的脸色已经又是变了几变,甚至直接暂停了这个话题。

    这让她忍不住好奇追问:“那花怎么了?”

    青川君垂下视线,放了酒杯主动去夹菜,眼神晦暗不清:“啊,我也只是听女娲师尊几次提起过,说是那花乃天生地养而来,与一般的灵植莲花完全不同。所以可能尸神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样啊。”

    用完晚膳,叶挽秋又随着青川君回到今晚的临时住处。

    这是一片名唤寄缘居的精巧楼阁,每一间都彼此独立,分散着坐落在拓苍城背后的群山深处,专供各路来往仙灵暂且歇息。

    他们回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许多天兵正忙着在周围安营扎寨。天空暮色未息,倦鸟归巢啼鸣。

    叶挽秋的房间在东边,开窗便能最先望见夜色侵袭,吞没天光的模样。她闭上眼睛,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浅眠片刻,而后又莫名惊醒过来。

    山间多雾,她临睡时忘记关窗,再次睁眼时,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郁纯白的雾气,把视线里的一切都笼罩得朦胧不清。

    也不知现在几时了。

    叶挽秋躺在床上,指尖点出一道白金光辉将屋内雾气全都去驱赶出去,隔空关上窗。

    她从未在百花深以外的地方过过夜,如今经历头一遭,竟是有些认床而睡不着了。

    于是在磨蹭片刻后,叶挽秋最终认命地选择爬起来,穿上衣服,随手取支步摇简单固定住长发,转身走出房间。

    夜里的深山格外黑暗且安静,她提着灯朝前走,脚下石子路面满是雾露与落花。

    继续往前,一处亮着烛火的居所忽然映入眼帘,引得叶挽秋驻足观望。她记得这里应该是哪吒在住着。

    回想起之前他在百花深养伤那段时间,这样半夜还不睡的情况正是他伤势反复的时候,叶挽秋不由得有些担心。

    难道是尸神蛊……

    她连忙来到那扇紧闭大门前,试探着轻轻敲了敲:“三太子?”

    没人回应。

    她又试着敲了几下,仍旧没反应,烛火也一直明亮着,整间屋子出奇的寂静。

    难道是像白天萧其明蛊毒发作时那样,已经晕过去了?!

    叶挽秋心头一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便也顾不了什么男女有别的礼节,直接一道袖风扫开大门踏进去,然后……

    然后……

    然后正好看到哪吒安然无恙地从后殿走出来。

    也许刚沐浴更衣完的缘故,他身上只穿着件雪白蓝边的宽袖长袍,光脚踩在地上。

    散乱的墨黑长发上还沾着明显的潮气,发梢湿润。滴落下来的水珠沾在线条漂亮的锁骨上微微闪动着,很快又沿着冷白色的光洁肌肤缓缓滑入松垮的领口以内。系腰带的手也停顿住。

    很显然,哪吒也没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她……不对,他根本就没想过有人会这么直接闯进他房里。

    四目相对间,气氛顿时死一样的安静。

    叶挽秋手中提灯啪地摔在地上,烛光乱晃如同被拨乱的心跳。

    她将嘴里那句马上就要喊出口的“三太子你没事吧”给拼命咽回去,随即本能深吸口气想要平复心情,然后又猛地止住。

    空气里满是对方身上那种冰凉清雅的莲花香,冷调的微甜混杂犹带热意的温泉水气,熏得人有些发晕。

    恍惚一瞬间,她好像懂了为何人间话本里的风流墨客,总爱以香艳精致的笔触描绘所谓美人出浴。确实是……

    等等,什么都秒懂只会害了自己啊叶挽秋!

    于是她迅速退回门槛边,抬手以袖做帘挡在眼前。

    短暂的僵硬后,哪吒很快恢复往常模样。

    他拎起榻上那件银朱外袍穿上,走到桌前坐下看着她,没说话,显然是想问个原因。

    听到窸窣的穿衣声,叶挽秋迟疑着小心朝里望了望,见他添了外袍才放下手,尴尬解释:“我见这儿烛火还亮着,又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还以为是尸神蛊发作出了事,所以才莽撞进来……实在抱歉。”

    说完,她捡起地上提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既然三太子安好无碍,那我便先走了。”

    一转身,红影轻闪,原本敞开的门被骤然合上,带着莲香的温软绫缎轻抚过她脸颊又飞快撤退开。

    叶挽秋莫名其妙回头,看到那抹红影很快垂绕回哪吒身上,绕在他臂弯间,长长的霞红绸尾在地上堆出金银两色的华彩流光。

    他轻皱眉峰,捻起混天绫揉弄一下,不悦它的自作主张,接着便听到门口少女语带疑惑地叫他:“三太子还有事吗?”

    算也不算。

    原本他是准备自己来处理,就是恢复起来会比较麻烦而已。尤其顾虑到萧其明的伤势,哪吒将叶挽秋给他的那枚藏魂晶暂时放在了萧其明身边,帮他疗伤和去除残毒。

    他自己则只有九日前,叶挽秋照例送来的一缕祈愿还在手里勉强支撑,用来镇压莲花身带来的烈症。

    若是今晚她不来……

    他倒也做好了烈症复发的准备。

    想到这里,哪吒无声叹口气:“你有刀么?”

    “啊?”

    “帮我取出尸神蛊。”他说着,单手握住垂在背后的黑发拨到一边。

    叶挽秋走到他身边,放下提灯:“要怎么做?”

    哪吒静默着,乌黑眼珠定定看她几秒,继而略带躲闪地移开,声音清冷如泉,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凝涩:“抱歉。”

    叶挽秋没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反过来朝自己道歉,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他亲手将刚穿好的外袍,连同里面仅有的白色寝衣慢慢解开。

    柔软衣料顺着少年漂亮而不夸张的肌理轮廓滑落至手肘处,堆遮在结实劲瘦的腰间,半遮半掩着腰腹处清晰分明的肌肉。提灯烛焰被衣物滑落的气流吹动,映得眼前整副身躯像是从一层鲜红颜料里剥离出来的无暇玉雕,冷寒白净的细腻。

    与穿着衣服时看上去略偏清瘦的外形不太一样,少年真实的身形是只有常年习武才能练就的矫健漂亮。一身匀称精健的肌肉看起来流畅紧实,养眼至极,在烛火下带着种极为类似软玉的质感。

    叶挽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一半是被他忽然脱衣服的动作给震惊的,一半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

    深紫发黑的莲焰纹路张牙舞爪盛开在他背上,花与火的线条跃动着爬上手臂,并蔓延至左胸,看上去格外诡异骇人。

    “它凝聚在我身上,所以只能脱掉衣服。”哪吒侧过脸,光影模糊了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声音,并不如以往那般云淡风轻,“抱歉。”

    “这……它,在你身上?为什么……”她一下子有点说不清话。

    “与其他任何的毒或者幻术不同,蛊是活物。哪怕尸神蛊看起来只是一缕烟,但本质上仍旧是活物。虽于我无害,入体也只会被融化,但还是需要引取出来。”

    哪吒淡淡解释,旋即又问:“你有刀么?”

    第三十章、本能

    好像从哪吒说出第一句“抱歉”开始, 叶挽秋就感觉自己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了。接下来他每做一个动作,说一句话,她都下意识只能呆愣住。

    “刀?”叶挽秋略感牙酸地重复着这个词, 同时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想……”

    “用刀割开外皮, 取出尸神蛊本体与封锁毒性。”哪吒回答, 视线快速扫过她身上一眼, “你头上的步摇就可以。”

    叶挽秋取下那支红枫步摇,乌青长发顿时流泻而下, 铺满肩膀。她看了看自己手中步摇尖锐细长的末端,又看了看哪吒背上的黑色莲焰纹路, 一时间竟怎么也下不去手。

    “一定要这样吗?”她反复伸手试图触碰到对方的后背, 但又莫名畏缩着收回来。好像那支尖尖的步摇不是要落在哪吒身上, 而是要在她自己手心里戳个窟窿。

    哪吒以为她是在担心尸神蛊还活着的问题,于是开口道:“你放心,尸神蛊已经死了,毒性被封锁在我身上印记里, 不会伤害到你。”说着, 他又停顿一下,转过头, 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眼睛, 摊开手道, “还是我自己……”

    “我不是担心这个。”叶挽秋没有要把步摇递过去的意思,继而坦诚解释,“只是就这么割开……你不痛吗?”

    哪吒愣下, 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陌生。

    就像她在梦里对他说,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那样。

    他一时没有防备, 视线抬起,对上她清澈明媚的眼睛,然后又很快移开:“没事。你动手吧。”

    叶挽秋点点头,低头看着他身上的莲纹,试着伸手碰了碰:“只要沿着印记割开一道小口子就行吗?”

    带着暖热体温的指尖触摸在他冰凉的脊背上,一冷一热的强烈反差,加之瞬间蔓延包围而来的,那种温柔到诱惑的安宁轻松感,让哪吒本能绷紧身躯想要避开。

    叶挽秋察觉到他的动作,立刻止住动作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声音仍旧是四平八稳的。叶挽秋坐在哪吒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说:“割开黑色最深的地方就可以。”

    她依言向下看去,找到在背上那朵燃烧莲花的中央,汇聚着一点最深的漆黑,正在脊骨处。手指触碰上去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有不同于周围肌理的异样,像是摸到了半化未化的冰。

    哪吒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又忍耐回去。

    少女温暖柔软的指尖落在他背上,轻点滑按间,激起阵阵与完全违背自我意志的渴望与依赖感。

    一丝一缕,一寸一寸。将这些细碎却又无比清晰的感受,深深刺进他身体与感官的最里面。将原本冰冷如雪的莲花之身拨弄出本不该有的,逐渐明显到接近激烈的波澜,仿若融化那样。

    他握紧搭在膝头的手,无声深吸口气,忽然想起曾经在百花深的那个梦。

    深刻的缺失与空洞感几乎将他折磨发疯,任凭寻遍六界也找不到能够填补身躯里某个空白的地方,无尽燃烧的业火将天地化作一片乌有。

    直到他找到了叶挽秋。

    他将她撕碎了,吃掉了她的血肉。将她的心脏挖出来,放进自己身体里日夜哀嚎着,不断滋生出尖锐渴望的那处空缺里。

    所有折磨与痛苦都消失了。

    他得到了永恒的安宁与完满。

    锐器触碰到脊骨,哪吒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手掌手握成拳,浑身肌肉紧绷。

    叶挽秋拿开步摇,担忧询问:“很痛?”

    “不是。”他闭上眼睛,“和你没有关系。你继续吧。”

    他只是没想到,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个梦。然而它却一直静静停留在他记忆深处,就像一星埋藏在冷灰中不死不灭的火种,随时都准备着卷土重来。

    梦里迫切想要找到什么再吞噬进去的感觉,正残留在记忆深处缓慢起伏着。

    由她带来的安宁感越是浓烈,胸腔深处就鼓动得越是空虚。所有知觉都被逐渐抽离,而后又接近扭曲般地聚集在叶挽秋触摸着他的地方。

    如此高度敏锐的感官之下,哪吒不得不被动捕捉到一种温暖的,微微跳动的,从她指尖传来,与她身躯里那颗心有着同样频率的细弱律动。

    它缠绕成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顺着哪吒的脊背不断攀爬蔓延,深入四肢百骸。像是植物伸进土壤里的根系,不停朝里钻,近乎融为一体那样的紧密。

    锐器刺穿那层包裹在脊骨上的冷白肌肤,挑处那只已经僵死的尸神蛊。些许微不足道的痛感,伴随着叶挽秋想要为他减轻痛楚而释放开的灵力一起猛地向他淹没过来。

    刹那间,哪吒好像听到了她的心跳敲打在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回音,鲜活到沉重。

    他甚至以为会有无数血红色的莲花即将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开出来,疯狂而不知节制地生长着,试图将她死死绞住包裹进去,塞入他空无一物的躯壳里,让他得以满足。

    原来这才是那个梦的含义。

    不管他本身意志如何作想,这具红莲化来的身躯一直都在无比渴望着,想要吃掉唯一可以为它带来永恒安宁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是她?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猛地睁开眼睛,想要起身挣脱叶挽秋的手,强行切断这种由对方带来的,浓烈到沉溺的珍贵平和感。

    然而叶挽秋却在取出尸神蛊后迅速用手按住他,不让他有所动作。搭在他肩膀处的手指软热非常,指尖碰到他的锁骨,紧贴着他脖颈处本该与心脏连接的安静脉搏。

    莲花之身不会有温度,不会有心跳,也不会让她感受到他此刻脑海里的惊涛骇浪。

    但哪吒仍然皱起眉尖,好像自己的情绪被对方看穿那样不适应。

    “三太子别动,尸神蛊虽然取出来了,但是凝固在你身上的毒性还没散完。”叶挽秋说,并没有察觉出他情绪里的异样。

    然后,她起身来到哪吒面前,双手凝起灵力点住他肩膀几处。

    极近的距离下,哪吒的视线避无可避,只能落在叶挽秋脸上,一时间有些怔神。

    白金光辉温柔融入进来,为他将身上余毒清理干净。肩背上的莲花纹正在飞快褪去那种可怕的漆黑,恢复成原本极浅极浅的淡荷红。

    “好了。”她收回手,声音隐约有些不稳。

    方才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握过一簇冷火,灼得她有些心慌意乱。

    目光接触间,骤然而来的近距离面对面让两个人都陷入莫名的尴尬情绪里,错开视线的动作出奇地默契。

    考虑到他需要穿衣服,叶挽秋垂下眼神避开到一边,掩饰性地想要用衣袖擦下脸上并不存在的汗。

    刚抬起手,她闻到自己手里清晰沾染着对方身上的莲香味,混合着沐浴不久后的水汽,在鼻尖化开一阵潮润的冰凉。

    于是她又尴尬地放下手。

    哪吒则迅速整理着身上的外衣。右手碰到刚才被她紧紧按住过的锁骨处,他的动作稍微凝滞一瞬,旋即又恢复正常。

    穿好衣服后,他静默片刻,朝叶挽秋轻声道:“多谢。”

    “应该的,三太子不必客气。”她转身,尽可能自然地转移着话题,“萧将军怎么样了?有好些吗?”

    哪吒嗯一声,将桌上茶水倒一杯出来递给她:“傍晚我去看过,他好多了,应该明日便能醒。”说到这里,他停顿下,又补充,“多亏有你上次赠与的藏魂晶在。”

    “能帮上忙就好。”她接过茶水喝一口,看了看对方,似乎有话想说。

    “你想说什么?”哪吒问。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他总能轻易看出别人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三太子今日为救萧将军将尸神蛊引导自己身上……其实真的挺危险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专克神族,曾经杀死过无数神祇的上古妖蛊,究竟是否会对莲花化身也同样造成伤害,他却半点犹豫没有便这么做了。

    哪吒倒是不以为意,只平静道:“没有别的办法,想到就做了。”

    这样轻巧平淡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喝了杯茶,顺便救了个人而已。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从她认识哪吒起,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如此风格。

    虽然每次都能分毫不损地达成他的目的,但其过程与手段在外人眼中,往往会过于凌厉得近乎偏激。认定要做成的事,那便是无论如何都得做到,不管是否会伤及自身。

    这么想着,她忽然回想起自己梦里那个年幼却也倔强无比的孩子。

    那个不管周围人如何厌恶与反对他,也一心执着要与东海龙族为敌的孩子。最后为了坚守内心,选择一人背负代价,削骨剔肉,只留魂魄无牵无挂,重生而来。

    这时,哪吒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看着她开口问:“帝女今日所用那件仙家兵器……似乎很特别。”

    能与紫焰尖枪遥相呼应,不只是何来历。

    “雪焰?”叶挽秋伸手召出自己的伴生法器,“爷爷说这是他在捡到我时一起发现的,与我灵力相通。”

    说着,她也回想起白天雪焰与紫焰尖枪的感应,面露疑惑,听见哪吒说:“能给我看看么?”

    她依言递过去。

    哪吒握住雪焰,淡淡神力浸透进去,顿时感受到如当初他得到紫焰尖枪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好似这两件法器天生就是一体,根本分不出有何区别。

    他沉默片刻,将雪焰看了看,目光在那半面莲花上短暂停顿一瞬,最后递还回去道:“确实是件极好的宝物。”

    喝完杯中茶水,叶挽秋起身:“既然三太子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好生歇息。”

    说完,她便准备朝屋外走去,却听见哪吒忽然说:“我送帝女回去。”

    “那,多谢三太子。”

    回到房内,她取下头上步摇准备躺回床上。指尖碰到步摇尖端时,脑海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回想起方才哪吒脱下衣衫的模样。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立刻放下步摇,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被子里卷成一只蘑菇,努力试图催眠自己。

    翌日清晨,叶挽秋梳洗完毕,与青川君在亭台用着早膳。地仙身边的小童忽然来传话,说是黑白无常带着一个亡魂过来见三太子,也请两位神仙过去瞧瞧情况。

    她一听便意识到:“是那个下尸神蛊的妖魔。”

    青川君也放下酒杯:“走,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很快跟着小童来到地仙祠。果然正见一个被勾魂索穿透琵琶骨,手脚脖颈皆被锁魂枷束缚住的绿眼妪,背后生得一对鸺鹠鸟翅。

    叶挽秋认得这种妖怪。古书记载此妖最爱吸食孩童脑髓,曾一次令城中上百个不足一岁的幼儿惨死。

    如今冥府已查清,正是她以尸神蛊夺取山间庙宇内原本地仙的神位,要求信徒以孩童为代价来交换祈愿成真,已为非作歹十余年,最后被萧其明击杀在庙中。

    “那她到底吃了多少孩子的脑髓?”叶挽秋听到这个年数都觉得头皮发麻。

    黑无常回答道:“上千个。”

    她愣了愣:“这么多人为了心愿成真,甘愿交出自己的孩子?”

    “不一定是自己的,去偷去抢来的也算。”白无常说。他常年一副笑脸,此刻瞧着那绿眼妪,满是死气的惨白脸孔更是笑得格外阴森可怕。

    “要我说,它死在萧将军手上已经是很便宜它了。再过十年,它就要经历妖族天生的换骨之劫,到时候可是天雷刑法,劈得它粉身碎骨,永不超生才算完。”

    “可等到天雷来临之前,不就又有上千个孩子要被她吃光脑髓?”叶挽秋皱起眉尖,看着那妖怪的眼神充满厌恶。

    白无常吐着长舌将头点了点,又行一礼笑道:“就算躲过了天雷,冥府地狱可是谁也躲不过的。不过在那之前……”

    他说着,顺势望向刚走进来的哪吒,重新看着绿眼妪的眼神里略微浮出一丝嘲弄般的同情,还故意将那妖怪朝前踢了踢,笑面诡异。

    这鸟妖在冥府里被黑白无常突然抓住并带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看到青川君来,当即认出对方是重明鸟身,顿时更加吓破了胆。

    以至于等她再见到哪吒的时候,整个脑子已经彻底化作一团浆糊,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知道跪在地上抖得近乎抽搐。

    “尸神蛊是谁给你的?”哪吒坐在她面前,眼睫微垂,面无表情俯瞰着她,声音不大,却极冷。

    久居上位且纵横战场惯了的人,想要威慑对方,根本不用刻意声张什么。他坐在那里,看似只是平静问话而已,就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偷……偷来的……”绿眼妪哆嗦着回答,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神涣散,“妖界很早之前,有一个栖居在旧墟附近的怪物,他带来的。”

    “你这模样和嗜好吃人的德行,也好意思叫别人怪物?”白无常嘴角抽搐。

    “不……他不一样,他和我们都不一样。”绿眼妪僵硬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哪吒问,心里却思考着她方才提到的地名——旧墟。

    作为六界默契划分出的禁地,怎么会有妖怪栖居在那附近?

    “悬息……他说他叫悬息。”绿眼妪说完,青川君与哪吒皆是脸色一变。

    叶挽秋好奇低声问:“爷爷,你知道这个悬息?”

    青川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哪吒,轻微摇头表示这不适合现在解释。于是叶挽秋便心领神会,暂时不再追问。

    见哪吒没说话,绿眼妪连忙跪行在地上,哀求挣扎:“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大神你会从轻发落我吧?我……我从他那里偷来尸神蛊,一开始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就……就一时鬼迷心窍,想来人间找点吃食。后来我听说,那个怪物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来人间找吃食?”叶挽秋又气又怒地重复,“你之前在妖界没去害人的时候,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如今在人间害死那么多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为了你嘴里一口吃食?”

    “我……我也只是普通小妖,要想精进法术,光靠自己修炼实在太困难了。我不想在妖界永远都只能做个抬不起头的低贱妖怪……我不想……”绿眼妪说着,忽而又身子一颤,焦急忙慌去拉哪吒臂弯垂绕着的那条鲜艳红绫,却被上面的神光灼伤得立刻缩回原地。

    她痛得蜷成一只虾米那样,妖艳脸庞挂满黄水化成的浊泪,又哭又颤:“我知道错了,求求大神开恩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听到这般虚伪求饶,白无常垂目冷笑。黑无常则睁眼怒视,手中紧握勾魂索,勒得她当即大叫起来,滚来滚去哀嚎连天。

    哪吒看着她,不知刚从什么记忆里回过神,脸色表情更漠然了:“既如此,新账旧账一起算。你吃了多少孩童,就去九龙神火罩里待多少年,以表悔意,如何?”

    绿眼妪被这句话吓得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叶挽秋记得九龙神火罩曾是太乙天尊法器,乾元山镇山之宝。

    罩中九条火龙喷吐三昧真火,每一道威力都比普通三昧真火强上九倍。莫说妖魔在内,就是许多仙神被困其中也得被烧成飞灰。

    这绿眼妪虽修行颇深,但就这么放进去,怕是神火罩还没觉出里头是个什么味就已经没了。

    白无常也想到这点,于是和黑无常迅速对望一眼,连忙笑着道:“三太子用神火罩烧这等小妖也太大材小用了。还请三太子处置完后,留着她一口气,让咱带回冥府里继续领她该受的刑法。”

    绿眼妪回过神,哭叫得更凶,逐渐原形毕露地尖嚎道:“我并未强迫他人!是那些凡人自己心甘情愿把孩子给我吃的,我若有罪,他们就没有吗?!”

    “自然有。”白无常凉凉道,“每一个为满足自身私欲而将无辜孩子交给妖怪做吃食的人,冥府都会看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现世报一样不会少,且他们死后,很快就会来跟你作伴了。”

    “那你们呢?!”绿眼妪崩溃怒吼,“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有多善良吗?!不一样都是拿了凡人的东西,替他们实现祈愿而已?你们拿香火信仰,我拿孩子脑髓,又有多少分别?!你们真是什么良善之辈吗?神仙不是最爱说什么不可杀生,你是天宫战神,为的是保你们神界安宁,杀过多少他族生灵你还记得吗?!”

    哪吒懒得驳斥她那套偷换概念的流氓逻辑,玄冰般的乌黑凤眼里一点冷光,看得人心里发怵:“早就不记得了。所以本座也不介意再加你一个。”

    绿眼妪瞪大眼睛看着他。

    “就像你说的。”

    他站起来,走到绿眼妪面前,修长手指间窜出一朵火焰:“本座并非谨守杀戒的神仙,也没有以善心教化罪灵的喜好。在本座这里,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冥府会如何处置这样的罪魂?”哪吒问。

    “这个简单。”白无常回答,“喜吃孩童脑髓,那就拔掉舌头。杀害地仙,夺其神位窃取香火,其心可诛,那叫挖掉心肝。偷取尸神蛊祸害仙神,那就终日承受砍掉四肢的痛苦,直到判决年限到期。然后嘛……就该把她丢去和那位太若灵族的蛊师一起,继续永不超生了。”

    绿眼妪哀叫着抖成一团试图后退,不断尖叫哭喊自己知错了,只是为了修行所以才一时糊涂。

    哪吒微微颦下眉,似乎是觉得对方实在太过吵嚷,于是将手上火焰弹入她张大的口中。

    莲花带着火焰盛放在她嘴里,须臾之间便点燃她的全身。

    明明看起来只是薄薄一层橘色焰光,却烧得她惨叫不已,听得人心惊肉跳。不过很快,她的声音就变得浑浊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融化的舌头从嘴角一点点被挤出来,掐断她继续说话求饶的机会。

    哪吒淡淡收回手:“留着她全部清醒神志,挂到外面去,别弄脏这里。烧至明日天亮时分,再带回冥府受刑。”

    “那要是这东西撑不到明日可怎么办?”黑无常瞧着那团被火烤得痛苦到扭曲的亡魂,严重怀疑她半路就得魂飞魄散。

    “本座没用三昧真火,她没那么容易被炼化。”哪吒瞥着那妖怪,慢慢道,“吃了那么多孩童的脑髓增进修为,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白无常听完松口气,明白哪吒这番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也是回敬冥府同意送出这个亡魂的私人交情。

    于是,他和黑无常一同朝哪吒行礼道:“多谢三太子考虑周全。冥府自有律法等着严惩,请放心。”

    眼见所有问题得以解决,青川君也拍拍叶挽秋的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家了。

    临行前,他看着哪吒似乎一切如常的模样,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于是又特意反复询问哪吒是否已经将尸神蛊彻底祛除。

    哪吒听着这个问题,莫名回想起昨晚叶挽秋因为担心他蛊毒发作而闯进门的事,以及后来……

    他眨眨眼睛,无意识抬起手,似乎想去摸自己肩膀被叶挽秋触碰过的地方。

    这动作被青川君看在眼里,以为是他身上余毒未清,顿时脸色严肃起来:“可是还有残毒留在身上?那可不行。我那儿有一瓶当初天帝赐下的归元金丹,等会儿回百花深,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多谢青川君挂心,我已经好了。”哪吒很快收回虚放在肩膀处的手,“归元金丹难得,神界丹药房七百年才能炼出一颗,是天帝送给你的生辰贺礼,青川君还是自己留着。”

    “没事就好。”他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那我和仙箬先回去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说完,他和叶挽秋很快离开了。

    回到百花深,叶挽秋老远便看见景煜正一动不动站在太阳底下,显然是在受罚。旁边还躺着一只负责监督的梁渠,见到他们回来,立刻高兴地摇着尾巴扑上来喵喵撒娇。

    叶挽秋摸摸梁渠的头,走过去看着他:“二姐叫你在这儿站着?”

    景煜声音嘶哑着回答:“阿囡不高兴了。”

    阿囡是他对叶望夏的称呼。听着很像女儿家未出阁时的小字。

    不过事实上,叶望夏就没在看见他时有过好脸色,总是冷面颦眉,言语锋利。

    他学会了自我惩戒,叶望夏才会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好像很满意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但若遇他真有性命之忧,她又比谁都担心。一面担心,一面自我厌恶。

    这两人的关系太复杂,叶挽秋看不懂,也不算戳姐姐伤心事去问,但还是劝慰道:“你晒了这么久,身上皮都掉一层了。二姐应该也消气了,回去吧。”

    景煜不动,只重复:“阿囡生气了。”

    青川君眼皮也不抬一下:“别管了,由他去。”

    叶挽秋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对梁渠小声道:“看着他,别让他真被晒死了。”

    到时候二姐又要心慌。

    她跟着青川君来到书房,这才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爷爷,那绿眼妪说的悬息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和三太子听了都反应这么奇怪?”

    “这个生灵,和当年三太子在陈塘关屠龙自刎的劫难有关。”他说。

    “什么?!”叶挽秋满脸惊讶。

    她回想起自己梦里那些场景,感觉很难想象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段过去化作千年不散的梦魇一直纠缠着哪吒不放。

    “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问。

    “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愿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说,只知道,东海龙族突然发难,索要人牲无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青川君说:“东海就是要逼得他自尽,才能得到他的灵珠。而悬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就是他将灵珠有关的消息透露给东海,并提议让他们从逼迫陈塘关献祭更多人牲开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绝境。”

    “那悬息现在人呢?”叶挽秋问。

    “一千年前,他被太乙天尊与三太子共同擒获,关在神界天牢最深处。”

    “灵珠是一个神所有力量的来源,也只有彻底毁掉它才算真正杀死一个神,否则光是摧毁躯体或者只是损坏的话,都是没用的。他想借东海之手得到三太子的灵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挽秋不解,“他和三太子有仇?”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青川君看她一眼,视线浅浅扫过她眉心间的红莲印。

    “可那时候三太子才只是个七岁孩童,到底什么人会恨他恨到如此地步?”她还是觉得很难想象。

    “而且,就算他和三太子有仇。那他为什么又有尸神蛊?太乙天尊杀了那个蛊师,又用火烧了他的大本营。就算还有遗漏,那不是也应该已经跟着太若灵族灭亡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吗?”

    “这就很难说了。”青川君叹息着,“只有等三太子回神界去审问悬息才能知道答案。倒是你,马上就要接受试炼,记得万事小心。”

    “仙箬明白。”

    夜里,叶挽秋坐在房间闲来无事翻着话本,忽然听见门口花精传话,说是韶岚神使来了。

    对方是来给她送信的。

    叶挽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对叠着的信纸。

    黑色的字迹还带着淡淡的新鲜墨水香气,横钩撇捺苍劲凌厉,像是火焰跃动的线条。

    上面写,

    “听闻试炼将至,祝愿一切顺利平安,得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