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病弱女帝拯救中 > 120-130
    第121章

    秦玅观初见唐简是在庆熙四年的暮春。

    那时秦玅观刚满十岁, 还是个上敢窜树,下能捉促织的淘气包。平日里,最爱跟着师傅习武, 追着夫子求教,最厌恶跟着嬷嬷学习仪态和女红。

    宫里的规矩坏不得, 江皇后忧心女儿日后闯祸, 特意从朝臣家挑了性子稳重的唐简来当她的伴读。

    伴读入宫那天,秦玅观趴在结实的树杈上眺望,脚下是急得团团转的宫人。秦玅观在额前搭了个帐篷,跟话本插图里的孙猴儿似的眺望这个大她半岁的早慧小古板。

    小古板一袭圆领素衣,绸袍之下还穿着粗麻斩衰。

    她透过枝头的残花看向精致得像是唐瓷娃娃的人, 知道她就是帝后膝下唯一的血脉,崇明公主秦妙观。

    秦玅观摇着树杈,摇得落花飘得她睁不开眼,这才满意地下了树。

    她拍拍掌心,扬着下巴道:“本宫就是崇明, 你是新来的伴读吗?”

    唐简照着教引姑姑说的,恭敬行礼:“ 殿下, 我是您日后的伴读, 唐简。”

    秦玅观去哪唐简都要跟着,像是父母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她也不爱和无趣的小古板玩,用鼻孔看了几天人,一直和她亲近不起来。

    她还是照常上树, 给礼仪嬷嬷放鸽子,故意绣错花, 搞烂整张帕子。

    公主犯错,嬷嬷们自然不敢动她, 只得遵照嘱咐,惩戒秦玅观的伴读。

    唐简手心挨了好几回板子,姑姑和嬷嬷们虽控制了力道,但她的掌心还是肿起了。

    结果第二日,秦玅观又因顶撞夫子,害得唐简挨打。散学后,唐简的掌心肿得握不起笔了,躲在角落掉眼泪。

    秦玅观隔窗瞧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跑回殿捏了一瓶习武磕碰时常用的创伤药给她。

    “别哭了,是本宫对不住你。”秦玅观别着脑袋,说话别扭。

    唐简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我不痛,我只是想起母亲了。”

    她拉起圆领袍下的丧服,说起了自己战死沙场的父母,讲起了自己不听话的妹妹,小大人一样叹息。

    秦玅观愈发愧疚了,此后顶撞夫子和嬷嬷们的次数少了许多。她这个伴读笑得感激,比她学得还要勤奋了。

    后知后觉的秦玅观忽然领悟了母亲的深意,这明明是在用情感和道德给她上枷锁,好让她收敛心性。

    她撇撇嘴,又开始瞧不顺眼小古板了。

    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谁都没想到,那一年,将是秦玅观经历的最后一个有母亲陪伴的春天。

    江皇后崩逝后,那个肆意张扬,笑容明媚的崇明公主,也永远留在了那个暮春。

    春日,多么美满的意象。

    秦玅观了解唐简,明白她书下此句的用意。

    她希望她,长乐顺遂,能在以后,重逢庆熙四年的春日。

    回忆钝化了秦玅观指尖的动作,烛火映照下,秦玅观已分不清眼底的到底是烛光还是泪光了。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秦玅观默念尾联,喉音发颤,呢喃道:

    “说什么愿我千岁,年年逢春——”

    “你明明该恨我。”

    窗外有遥远的蝉鸣,沿缝吹入的凉风仍有往日的温度。

    她阖眸,指节抵上额角,用小指拭去眼尾的泪痕。

    *

    还差几日立秋,但蝉鸣依旧聒噪。

    轩窗为人阖上,耳畔清净不少。

    “我是庆熙六年入公主府的。”沈长卿说,“那时唐尚书已经给陛下当了两年伴读,我不过是闲暇时教习陛下棋艺,后来才成了侍讲。许多事啊,我并不清楚——”

    她说的是实话,唐简在世时,沈长卿并不在女帝近臣之列。秦玅观同她并不亲近,她们亦师亦友,但不到绝对信任的地步。

    秦玅观敬重她,同她说话时总带着些许不达眼的笑,但同唐简相处时,细节之处都是鲜活的。

    她姓沈,身后是代表庞大文官势力的沈家,不会有皇帝不想拉拢她。

    沈长卿从回忆中抽离,回望唐笙:“我只知晓,宫中老人都说,孝惠仁皇后崩逝后,陛下性情大变。”

    “在我印象中,陛下是天上仙,喜怒不形于色,难有人能听她说几句体己话,唐尚书算例外。”

    “唐尚书为人谦谨,高风亮节,学识同品格都是我所钦佩的。就拿她主政户部来举例,安置流民本就是件麻烦事,但唐尚书每一季都会亲自处理此事。”

    “淮水是她平的,京师一带的漕运河道,是她疏浚的。即便位及人臣,也不见唐尚书有乖张跋扈之举动。”沈长卿说到这,顿了顿,“你们姊妹两个,虽然心性不同,一个温雅些,一个多些健气,但有一点是相似的——”

    “也就是,上对陛下忠心耿耿,下能体恤民间疾苦,愿为孺子牛。”

    唐笙眼眸微动:“我阿姊是个温和人,脑中装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我没有她的谋略,也没有她的坚毅。”

    “我反倒觉得,你和你阿姊都有。若是没有这些,又怎能成为陛下近臣?”沈长卿道。

    房内陷入沉寂,良久,唐笙才问道:

    “太傅,您觉得,成为陛下近臣最要紧的一点是什么?”

    沈长卿本想答“信任”一词,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认为,近臣必然是皇帝所信任的,亦是敢于信任皇帝的。

    但沈长卿思量了片刻,还是改了口:“是忠,更是一片真心。”

    “忠和真心?”

    若论忠,这世上可能不会再有比唐简更为忠诚的人了。

    若论真心,陛下曾对她说过,真心于她而言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阿姊已经忠诚到了愿为陛下抛却性命的程度了。”唐笙低低道,“所以,朱霁所说的,私自调拨钱粮扩充黑水营军备,也不是毫无依据。”

    沈长卿眉头舒展,宽慰她道:“总督何必这样想呢。这些需要清查旧档,凡事要下定论,须得有凭据。”

    门扉被人叩响,沈长卿同唐笙一同看向外间。

    “应当是二姐。”唐笙道,“我请二姐从林将军那调来旧档了。”

    沈长卿提及的,她也想到了。

    黑水营立营之初是秦玅观亲自统领的,秦玅观被立为皇太女后,都由林朝洛统领,因而黑水营的账册和旧档是最为可信的。

    “进。”沈长卿拔高了音量。

    杂乱的脚步声近了,来者果然是方清露。

    刚从沙场退下的林朝洛跟在她身后,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戾气。

    沈长卿见了,起身相迎。

    “总督、太傅。”林朝洛作揖,“军务繁忙,我留不了太久,只能长话短说——”

    “旧档我已同方按察翻阅了,数目大致能对上。”

    唐笙微瞠眼眸,面露惊色。

    沈长卿敛眸垂首,不作言语,似在意料之中——她经历过旧日的夺嫡之争,相信唐简会在危局之下,为了秦玅观放弃名声。

    “但这又能佐证什么?”林朝洛上前几步,带来浓重的血腥味,“这扩充军备的银钱能从多处调度,为何一定是从唐大人那来的?”

    “再者,即便此事是真的,只要陛下即位,唐大人做的也是利国利民之事,又有何错?”

    无论真假,林朝洛只论结果,只要于大局有益的,即便是举措不对,她也觉得值得去做。

    “我看此事不必再查了。”林朝洛果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斯人已逝,没有细究的必要了。”

    唐笙疲惫地揉着眉心:“我奉御命彻查,本意是还阿姊一个清白……”

    “你说得对,细究下去,又有何意义呢。无论真假,阿姊都是为了陛下。”

    沈长卿叩响桌案:“既是这样,此事可要陈奏陛下?”

    屋内又静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的关键点在于,秦玅观是否知晓内情。

    道理很简单,这关系着唐简作为皇帝近臣,是否为利用致死。

    若是秦玅观知情,仍派唐笙过来,一面推行新政一面整顿吏治,那极有可能藏了另一层打算。

    辽东崩盘,唐笙作为罪臣亲属,可以拿来治罪收拢士绅之心,也寒不了百姓和支持变革的清流一派。再者,唐笙即便起了异心,也难以借助地方势力反扑京师,没有东山再起之力。

    帝王总是喜用手捏把柄之人,这样的人,最令他们放心。

    这便是帝王心术:全在权衡利弊,多疑多思上。

    整件事中,最难的便是唐笙了。

    没人直说,但人人都门清。

    方清露更忧心了,她看向唐笙,思量再三才道:“陛下待你,我们有目共睹,从来都是真心。必不是视你为轻易抛却的棋子——”

    “十九,长久分别,你们心中必然积着苦楚。有些话,还是明说了为好。”

    唐笙扶椅起身,身形微晃。

    她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回忆起了许多场景。

    有秦玅观带她回唐宅时在马车上说话的场景,有秦玅观眼含泪光递给她悼词的场景,有秦玅观眺望院中柿树讲述过往的场景……

    那些亲昵,那些爱抚,那些劝慰,一一浮现。

    唐笙快要撕裂了,迈出的脚步已显出虚浮。

    “我相信陛下。”她强忍着晕眩,“她从不是只知权术的帝王。”

    第122章

    “皇帝病了?”

    “回太后话, 陛下昨日起热了,今日辍朝。”

    宫娥服侍裴音怜起身,铺了几层软垫才扶她靠上。

    “你下去罢, 叫容萍来。”裴音怜说。

    小宫娥理好被褥,行礼退下。过了好一会, 容萍才端着药过来。

    “娘娘, 这几日陆续有使臣到京,正是人多眼杂的时候,奴婢方才去盯药了。”容萍搅着药,轻吹风,“有些烫, 您入口小心些。”

    裴音怜歪头去抿,待到舌尖苦味消散后才说话。

    “宣室殿有消息么,陛下是因何起病?”

    “这个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昨日不寐,半夜起身了回, 再歇下就起热了。”

    裴音怜任凭容萍给她擦拭嘴角,鼻息缓和:“冯家那边, 如何了。”

    “王柱已经下狱了, 近来未曾听得异动。”容萍继续喂药,“侍郎大人那儿也递消息了,说是辽东局势暂定,瓦格人有退兵迹象。”

    瓷勺探至唇边, 裴音怜却没有张口。

    “太后?”容萍轻声唤她。

    裴音怜起唇抿了大半,低低道:“如此, 局势便定了。”

    “是呀,这天向着您呢。”容萍也为裴太后舒心, 多说了好听话逗她开心,“您的身子近来也好了不少呢。”

    裴音怜抚上瘦得突出些的颧骨,苦笑了下:“福相都消了,也就你这张嘴爱哄哀家开心了。”

    “您不信奴婢?”容萍皱脸,故作难过,“这药啊,排了躯体邪火,自然不养人,但您面色红润不少啦。”

    “好了。”裴音怜含笑打断她,“将阿狸叫来,哀家有话同她说。”

    秦妙姝入殿时怀里抱着个长礼盒,笑盈盈地走到母亲跟前。

    “给阿娘请安!”秦妙姝道,“阿狸方才在瞧使臣贡礼,您瞧,这是金真部送来的塔娜珠。”

    “这要戴在颈子上,倒真成和尚了。”裴太后打量了眼,便叫秦妙姝阖上礼盒,“你要是瞧上了,便拿去罢。”

    “真的?”秦妙姝绽起笑,“阿狸拿去送人也行?”

    “送人?”裴音怜蹙眉,“要送给谁?”

    “给惠明呀,就是同阿狸一起念书的那个,老爱扎个萝卜头那个!”秦妙姝即答。

    裴音怜眉头蹙得更紧了,在她印象里,那孩子的相貌像极了幼时的秦玅观,那双眼睛也像江芜。

    裴音怜不怎么喜欢她,但瞧着女儿恳切的神情,又不忍心拒绝,只得颔首同意了。

    秦妙姝抱着长盒转头就走,脚步轻快,裴太后忙叫住她。

    “站住,哀家话还未说完,你便要走了?”

    “您要起身了吗?”秦妙姝放下东西,尴尬挠头,“女儿服侍您!”

    裴太后招呼她坐到榻边,气得轻拍了两下她的面颊。

    “你呀。”

    秦妙姝低头笑。

    “明日你便到玉清观住上一旬,要是觉得孤寂,把那个什么萝卜头也叫去。”裴音怜刮着女儿的鼻子,“要听话。”

    “啊?”秦妙姝不乐意了,“我要陪着您,您怎么还赶我走呢?”

    “从前谁闹着要上道观的?”裴太后语调淡淡的。

    秦妙姝说不出话了,裴音怜换了个角度劝她:“朝元观离得不远,再去替哀家请一请那执一道人罢。”

    “只要阿娘想,我今日就去请第三回,但是晚上还回来。”秦妙姝抱着她的胳膊轻摇,“我不要离阿娘……”

    “你都多大了?”裴太后被她摇得头晕,但还是覆着她的手背,由着女儿撒娇。

    “上两回去了,道士都说执一道人云游未归。”秦妙姝抱紧母亲,“女儿不如在宫里陪着阿娘。”

    裴音怜轻拍她的胳膊,安慰道:“那些超脱凡尘的,脾气总是古怪的。她许是要考验你的真心呢?”

    “阿娘……”

    “你不愿替阿娘做事吗?”

    秦妙姝摇头。

    “那就去。”裴音怜同她抵额,“阿狸要乖。”

    视线交错,容萍接住裴太后递来的眼神,在小半个时辰后,陪秦妙姝到宣室殿去。

    “殿下,塔娜珠。”容萍抱上长礼盒,跟在她身后。

    闷闷不乐地秦妙姝接了,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

    “殿下,太后吩咐过了,待会见了陛下,您就说诚心去请执一道长的。”容萍轻声提醒,“别的莫要多说。”

    “本宫知道。”秦妙姝步伐拖沓,一刻钟的路,硬生生拖了两刻钟。

    自从她从小萝卜头走近了,与秦玅观相处的时间也不可避免的增多了。这段时间陛下教了她许多,她也渐渐从皇姊不苟言笑的面庞上,清泠泠的语调中,体会到了温情。

    她本来还和小萝卜头商量好了,上午她来侍疾,午后秦妙姝侍疾。晚些时候,她们一道去宝华殿为太后和陛下祈福,这下全乱套了。

    秦妙姝只是心性纯善了些,但和傻不沾边。她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惴惴不安——母亲今日同她说了那样多,容萍姑姑又叮嘱了她那样多,那她离宫的这段时间,定然是要发生什么了。

    宣室殿内秦长华正侍疾,她捏着帕子立在榻边,陪着倚榻阅折的秦玅观说话。

    “这账目,会瞧了么。”

    “会了,所以这数目是对上了吗?”

    “对上了便是硕鼠么?”

    “总觉得不太对。”

    “朕也觉着不对。”

    “您信她吗?”

    “信。”

    ……

    秦妙姝入内时,两双眼睛都瞧着她。

    “妙姝来了。”秦玅观憔悴得厉害,说话声很轻。

    “给皇姊请安。”

    秦妙姝不敢正眼瞧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太后教的话。

    “如此,你们便同去罢。”秦玅观阖折,看向方汀。“路上注意些,叫六娘多安排些人护着。”

    “是。”方汀欠身,缓缓退下,前去安排此事。

    秦玅观答应得这样爽快,妙姝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更重了。

    “皇姊……”她从喉头挤出两个字,脑袋垂得更低了。

    秦玅观搁折,静待她的下句话。

    跪着的人沉默良久,沙哑道:“妙姝,妙姝其实是不想去的……”

    奏折落下,瓷色纤弱的手腕枕在封页上。

    “太后的病要紧。”秦玅观掩唇缓了缓,“若是请来了执一,也好替朕瞧瞧病。”

    她动了动指节,示意小萝卜头和妙姝一同退下。

    秦玅观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待人走远了,强撑起身坐在榻边。

    昨夜起病突然,秦玅观忆起唐简的遗书心就会绞痛,从书房回寝殿的那小段路走得头晕目眩,喉头涌着腥味,忍了片刻便咯血了。

    消息盖住了,但秦玅观染上重疾却是真的。

    方汀进来时,秦玅观欠着身,膝上的手腕都快搭不住了。

    “陛下!”方汀蹿上前,慌忙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手腕被人攥住,秦玅观借着她的臂弯直起身,喝退了前来探查的宫娥。

    “叫六娘和十二。”秦玅观眼眸坚毅。

    *

    衙门前,唐笙已经探着脖颈看了好几回了。

    五日前,她挑灯写了陈情折,连夜发去京师,算着时间,这几日陛下的回折子也该来了。

    “总督,马备好了,这会出发吗?”夏属官牵马过来,同唐笙一起看向送信差役常来的方向,“这个时辰了,今日怕不会来回折了吧?”

    唐笙听不进夏属官的话,应付似的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缰绳。

    “您昨日吩咐过了,今日要去巡查城墙修缮状况,兵官们这个时辰都等着呢。”

    “知道了。”唐笙翻身上马,勒紧缰绳调转了个方向。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心情闷重的唐笙以为是随行官差,没有回头。

    “您听!”夏属官语调上扬,“总督您听!”

    唐笙静心去听,果然听到了清浅的马蹄声,当即拨回了马头,往声响处疾驰而去。

    行囊随着差役颠簸,唐笙盯着那抹人影,挥动马鞭。

    “唐总督,邸报来了,邸报来了!”

    差役举着行囊冲来,唐笙没要他下马,在半空中接了。

    马匹还在前行,唐笙来不及勒绳,翻起了里头的东西。

    公文、邸报、商引、奏报……

    唐笙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没看到自己的密折木匣。

    “没有回折吗?!”

    差役踉跄下跪:“回总督话,这两日都没见到京中来的驿官,想来折子应当明日才到!”

    唐笙将行囊抛给了他,腕上绕了两圈缰绳就走。

    河曲马奔得飞快,几乎是擦着夏属官离开。

    “总督!”

    “唐大人——”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渺远。

    唐笙的眼眶被夹杂着沙粒的凉风垂得通红。

    即将奔出城门的刹那,唐笙勒停了河曲马。

    她这是在做什么?

    瓦格人佯装撤退,企图引导守备军放松戒备;新政刚在整个辽东推广,还未显露成效;公文堆积成山,下一季的军饷还未筹措……

    如此情形,主官却要撂挑子回京,只为弄清皇帝是否知道辽东亏空的原委。

    疑问问出口了便不再是疑问了,弄清原委就带着不信任的意味,这样简单的道理她竟忘记了。

    从前秦玅观淋雨也要阻拦她接下这个烂摊子,在她来时悉心教导叮嘱,生怕她惹上麻烦。可她如今却听了旁人一两句话,怀疑起她的用心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

    陛下明明说过“君臣之间,博弈来博弈去,不过是‘信任’二字在作祟”,君不信臣,臣不信君,隔膜深了,猜忌就来了。

    秦玅观说了,在她心底,她们不是君臣,自然不会有猜忌。

    她这是在做什么?

    唐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抿紧了唇,重回马队。

    “总督,您准备上哪去?”夏属官急切道,“辽东不能没您啊!”

    “去北境城墙巡查。”唐笙咬着下唇,舔去血渍,“走!”

    第123章

    “娘娘, 一切已准备妥当。”容萍整理着裴音怜的披风,遮掩住她的面庞,“阖宫上下都吩咐过了, 您重病中,不便见人。”

    裴音怜摘下念珠, 放于容萍掌心, 指节凉得厉害。

    容萍握紧了她的掌心,念珠匿于两掌之中。

    天色暗了,宫灯依次燃起,照亮一小片天地。

    宫门落钥前,最后一队运送朝贡礼的宫人出了西直门。

    三辆马车沿街行驶, 渐行渐远。

    途经路况最为复杂的朝明巷时,巷道暗处隐匿着的规制相同的马车被人牵了出来。出巷时仍是三辆马车,车夫亦是相同的。

    第四辆马车朝着反方向奔去,沿着清冷的土路前行,绕至北阙沈府。

    等候已久的门子迎车入内, 提袍奔向惜春堂。

    “老爷,来了!”

    沈崇年摸着雀羽, 抚须道:“是个姑姑么。”

    “看模样像是。”门子答。

    沈崇年理顺幅巾, 这才起身往东厢去。

    他负手行在廊下,透过景窗瞧见了一道人影,步伐不由得加快了。

    小厮将人请进房内,上了茶点, 沈崇年忙追了进去。

    门阖上了。

    背身而立的人摘下连帽,露出一双仁慈的眼睛。

    “老太傅, 别来无恙啊。”

    沈崇年叩拜:“老臣,参见太后。”

    “请起。”裴音怜亲手扶起他。

    “老臣从未想过, 来的竟是您。”沈崇年请太后入座,自己则微弓着身,立于一旁。

    烛火轻曳,两只老狐狸已在这片刻里揣遍了对方的心思。

    “出宫仓促,哀家只能长话短说了。”裴音怜率先开口,“皇帝病了,眼下未有立储诏书。太傅心中可有择定的嗣君?”

    沈崇年笑了笑:“陛下不过是辍朝一日,眼下议论此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哀家久居深宫,宫外的或许不知,但这宫内的可全在眼皮子底下。”裴音怜敛眸,显出几分慈悲来,“若是到时候再议,恐怕于朝局不利呀。”

    “那陛下——”沈崇年试探着她的准话。

    “撑不过此次使臣离京了。”裴音怜三指捻住茶盏顶端,没瞧沈崇年。

    给定的时间如此准确,沈崇年猜出了大概。

    今夜裴太后亲自前来,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带着这样大的诚意,怕是已经完成了布局,只待他带领门生故吏大力推举秦妙姝为帝。

    “弘安公主身份尊贵,仁善宽厚,正是嗣君的不二人选。”沈崇年下跪,苍老的声音宛若寒风卷席的枯叶,“老臣愿竭全族之力,迎立殿下为嗣君。”

    裴音怜笑意渐深:“若真是如此,沈大人将是本朝头一位异姓王。”

    “推立贤君,乃是朝臣分内之举,何谈功劳呢。”沈崇年轻飘飘地接下。

    已得准话,裴音怜满意地笑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今夜的宣室殿灯火通明。

    秦玅观指节的动作发了木,强忍着晕眩翻开成堆的奏折。

    她搜寻着匣子,想要找到唐笙的名字,视线却愈来愈模糊了。

    “陛下,统领和府尹到了。”宫娥通报。

    “叫她们进来。”秦玅观支颐,阖上了眼眸,“方汀回来了么……”

    “回陛下话,方姑姑去了不到半刻钟,想来还在路上。”宫娥正准备引人,答完话才下去。

    秦玅观鼻息发了沉。

    片刻后,方六娘同方采薇一齐上殿。

    “朕叫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方采薇听出她说话有些吃力,忍不住抬头查看,却只瞧见了秦玅观的发冠。

    “陛下,冯将军的棺椁是冬日里运回乡埋葬的,凉州临近蕃西,气候干燥,微臣掘棺查验过了,他是被毒死的。”方六娘陈奏近日调查所得的讯息,“冯镇抚确实是摔下城墙而死,但依照惯例他这样的恩荫兵官,老将们都会照顾些,不会让他冲在最前——”

    “微臣修书给长姐了,长姐说,他是战后巡查城墙,暗夜中没瞧清垮塌处跌落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蹊跷了。

    “他们京中和凉州的宅院都清查过了,未曾找到什么实证。”方采薇道,“不过冯镇抚家眷被杀之日,微臣亲自去了一趟,一家人正准备迎接他凯旋,锅中还闷着肉食,桌案上还摆着牛乳香糕和甜酪。”

    秦玅观睁开眼睛——这两样都是太后宫中常备的东西。

    “那形制可像是宫中的东西?”秦玅观问。

    “并不是,远没有宫中的精细,应当是自家做的。”方采薇答。

    “这两样,都是妙姝爱用的。”秦玅观说。

    听到这句话,六娘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般,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陛下,庆熙五年,冯将军曾被调为内廷卫,护卫太后所居的东六宫,后来才被调回凉州。”她低声道,“微臣查过了,庆熙三年至庆熙六年,太后宫中的太监宫女,除了容萍,全都了无音讯,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了……”

    “微臣四处打听,终于从庆熙七年当差的宫娥那里听到了些流言,是有关于江太后的。”

    先帝朝后妃众多,唯独裴太后和秦玅观的生母诞育了皇嗣,江皇后逝世翌年,裴音怜便被立为了皇后。

    宫中曾有人有说,江皇后难产是因为人从中做了手脚。

    流言亦是种斗争手段,庆熙帝曾下令彻查,还了裴音怜清白。

    秦玅观从前只当那是诽谤,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说者话虽内敛,但方采薇光是听着都心惊肉跳。

    “与冯镇抚亲眷被杀一案的王柱羁押在牢,微臣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找到了给他银钱的人,那微臣亲自率人捉拿,那人吞药自尽了。”

    方采薇接话:“自尽的这人,旧日曾受恩于裴家。”

    秦玅观忍着胃痛,直起些身,透过光晕看向面容模糊的两人:“太后叫弘安到朝元山去了。”

    “陛下,是今日的事么?”

    秦玅观轻颔首。

    “太后这是要做什么?”方六娘面露惊色。

    “再过两日,就要朝会使臣了。”方采薇低低道,“丹帐汗国要联姻,太后怕是要担忧弘安殿下下嫁。”

    秦玅观捂着腹部,忍不住躬身:“她怕是想为妙姝谋夺这帝位了。”

    “朕这病来得蹊跷。”秦玅观面色惨白,额角已渗出冷汗,“她是要朕在这之前就驾崩。”

    “陛下!您的衣食住行核查严密,怎会,怎会?”六娘眼底已显出泪光。

    “半月前,朕便有觉察。”秦玅观缓缓道,“只有这安神汤有变动,换作了朕从前用的方子。”

    她用了从前的安神汤,睡得确实比唐笙改过的方子安稳。太医院的医官也都核查过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玅观停药了半月,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精神却好了许多。昨日发病,秦玅观便暗中差人依照药案拿人,果然审出了东西——这安神汤是容萍收买黄太医修改的。

    唐笙调离院判的位置后,黄太医一直违逆她的新药论,不相信古书上的安神汤有问题。

    这种又能讨好太后,又不带风险更改药方的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朕死不了。”秦玅观对六娘道。

    说话间,方汀已带着容萍上殿。

    “陛下,人已带到。”

    容萍向往常一样行礼,以为秦玅观召她只为询问太后的病情。

    “陛下,太后娘娘头风反复,这几日又有加重的态势,今日太医已来瞧过了,说是还需将息两旬。”

    她语毕,秦玅观却没有开口。

    烛光下,御林司同京兆府的主官都在,黑黢黢的影子压在她眼前,坐于主位的秦玅观正冷冷地瞧着她。

    容萍慌了神,但还是佯装镇静,继续说太后的事。

    良久,秦玅观道:“冯家人,庆熙年间在咸福殿当差的宫人,孝惠仁皇后——”

    容萍垂首,装作听不懂秦玅观的话。

    秦玅观敛眸:“二殿下那,有御林卫相随,想必已经到了朝元观了。”

    跪着的人面色大变,动作显出僵硬。

    “你从实招供,朕可饶你一命。”

    “奴婢无供可招。”容萍颤声道,“陛下是天下共主,若陛下听信了什么,要惩治奴婢,奴婢都无怨言。”

    “是么。”秦玅观道,“你那住在东郊的家人也毫无怨言么。”

    眼泪掉了下来,但容萍还是咬牙死撑。

    她愈是这样,秦玅观越是坚定自己的推测。

    “孝惠仁皇后难产而死,是太后做的手脚罢。”

    她留意着容萍的神色,目如寒泉。

    殿内沉寂之时,兰锜上的宝剑为人抽出,兵刃出鞘声惊得人头皮发麻。

    月白色的氅衣飞快掠过,秦玅观已然提剑出殿。

    方汀慌忙跟随,险些被地栿绊倒。

    “陛下!”

    “陛下——”

    双腿被人跪着抱住,秦玅观动弹不得。

    “让开!”

    秦玅观挥剑,宫人连忙避开,唯有方家姐妹迎着剑风而上。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方采薇吼道,“未有实证,您不能冲动行事啊,今日真要去了,您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吗!”

    “滚开!”恨意烧的秦玅观眼眶赤红,她已顾不得旁人说了什么了。

    剑锋再次落下,方采薇面前银光微烁,她来不及躲避,下意识阖上了眼睛。

    劈开的官帽滚了出去,鲜血并没有溅落,唯有发丝飘落。

    方采薇散着发,抱紧了她,哭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心口和胃都在灼烧,秦玅观撑剑倾倒,念珠沿着剑柄滑落在地。

    她颤着指尖拾起念珠,重新佩好。

    汹涌的恨意尖啸着唤醒回忆,隔窗望见的灰暗场景被血色晕染,母亲没有生气的空洞眼神化作了尖刀,刺穿了她的胸膛。

    十六年。

    她竟将杀母仇人奉养了整整十六年——节日问安,月中陪膳,张贴皇榜,甚至动过册立秦妙姝为嗣君的念头。

    憎恶,仇恨,钝痛,愤懑,秦玅观觉得自己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柄。

    她哽咽了声,似是在啜泣,又好似在低声哀鸣。

    可她脸上没有泪,眼中也不见隐忍的光点。

    咸腥气涌了上来,氍毹上落下点点暗红。

    秦玅观喉头滑动,吐出了一滩血。

    “传太——”惊魂未定方六娘转头呼喝。

    剑刃抵上正欲说话的六娘,六娘不敢动弹了,随着上扬的剑锋仰了仰头。

    “都滚。”

    秦玅观拭去唇角的血渍,衣袖和前襟都染上了血。

    吓到失语的容萍从身后冲了上来,想要拦住她。剑锋调转方向的速度远快于她,秦玅观抬手之间,鲜血喷涌,来不及应声的容萍已应声倒地。

    连片的惊叫声响起,方汀瞠大了眼睛,嘴唇翕动,想要再唤一声“陛下”。

    秦玅观晃着身,用掌心抹去温热的血污,喑哑道:

    “再有挡朕者,杀无赦。”

    剑锋掠过软瘫在地的宫人,血滴沿途落下,指向她前行的方向。

    再也无人敢拦她了。

    秦玅观踉跄几步,扶门而出。

    第124章

    侍卫冲了上来, 想要挡住秦玅观的去路,但谁也不敢朝皇帝拔刀,只敢用刀鞘阻挡秦玅观凌厉的剑法。

    秦玅观荡剑, 扫剑,招招凌厉, 直奔阻拦者的命门, 动作略微迟缓一些都有可能丧命。

    侍卫捂着伤口后退,不敢上前了。

    方采薇扑上前来,跪伏在秦玅观跟前,恳求她冷静下来。

    “陛下,今日您提剑去颐宁宫, 便是给人递话柄,太后是主母啊,弑母者天下共诛之!”

    她探出指节想要揪朱秦玅观的袍服,白袍一角却从她指间滑过,触感轻柔。

    方采薇手脚并用, 点地起身,被斩断的长发簌簌落下。

    她眼含热泪, 在灯火中绝望嘶喊:“关上殿门, 今日陛下若是出去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没有宫人敢冲上前,昏暗中,唯有伸手矫健六娘蹿上前来, 死死跪抱住秦玅观的双腿。

    剑锋上的血渍就这样蹭在她的脸上,阴寒的利刃冰得她近乎心跳骤停。

    方采薇扑向殿门, 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时候才有宫娥跟随她的步伐推起厚重的殿门。

    敞露的四四方方的宫道越缩越小, 殿门只剩下了一人侧身能过的缝隙了。

    秦玅观奋力挣扎,血气涌上颅顶。

    剑锋上扬,闪烁着寒光,方六娘揪紧了秦玅观的氅衣,阖上了眼睛。

    “陛下!”

    一声凄厉的喝声响起,连串的血珠砸在了方六娘脸上。

    方汀双手紧攥利刃,血沿着手腕滑下。

    “您要杀我的孩子吗?”方汀带着哭腔质问。

    最后那点缝隙终于闭上了,数十位宫人涌了过去,挡在了宫门前,死死抵着门栓。

    眼泪混着血水落下。

    秦玅观无声落泪,眼眸里宫灯的光亮正燃烧。

    “陛下……”方汀用嘶哑的语调轻声唤,模仿着记忆里江皇后的声调,泪流满面,“观儿……”

    秦玅观的理智似被唤醒,蒙尘的记忆正在复苏。

    方汀觉察到掌心的松动,抵着剑刃下落。

    她顾不得掌心的血污,抱紧了秦玅观。

    方汀陪了秦玅观半辈子,这个早已被她放在心里当作女儿的主子,这二十余年,过得实在太苦了。

    都说人能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可秦玅观这半生就像被圈定在了框架里,迈过一道坎又会迎来更高更严峻的险阻。

    杀弟、囚父、逼死忠良、戕害手足……

    散布流言的人并不会讲述她的过往,被境遇逼迫活下来的人反而成了最该死的孽种。

    幼时那点温情,成了天边遥不可及的光亮,终其一生都将难以追逐。

    她明明执掌了这世上最为高耸的权柄,看似赢得无限风光,实则输得一败涂地。

    凡事没有如果,可方汀总是想,如果江皇后未曾亡故呢?

    兵刃落地,叮当作响。

    方汀掌心的血渍已经浸透了秦玅观的衣裳。

    秦玅观抵上她,痛哭出声。

    大殿外,捂着伤口的侍卫身后,爬了一路血污的容萍终于撑起身来,探出沾满鲜血的指尖,握住侍卫的佩刀。

    刀刃划破喉咙,容萍倒了下去,没有了呼吸。

    *

    今夜的朝元山安静得出奇,山林间竟连鸟雀振翅的声响都没有。

    小道拧着脖子查探四周,忽然听得细碎的脚步声。

    檐下抱刀的御林女卫侧耳倾听,片刻后,倏地拔刀。

    禁军同裴太后钦点的军士冲了出来,护住了整个道观。

    山里间亮起了成片的火把,林头的少将军按马上前。

    “我等奉太后同陛下之令,撤走撤换御林卫和禁军,这是诏旨。”少将军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小裴将军。”方三娘抱刀上前,摊开掌心。

    小裴将军本想手上的东西丢给她,手指松到一半想起了什么,这才下马躬身递交。

    方三娘将诏旨请了过来,可这加盖的大印分明是太后之宝。

    “小裴将军,御林司同禁军只听陛下差遣,您这诏旨,是太后的,并不是陛下所发。”

    “太后娘娘爱女心切,忧心这山上会有山贼作乱,亲调了裴家家丁护卫和一营官兵,这事已经奏报陛下了。”

    方三娘侧身去瞧,这小裴将军带来的人里哪有什么布衣家丁,几乎全是盔甲齐全的军士。

    她咬了下唇,笑得有些瘆人:“你们要做什么,假传圣命?”

    ……

    屋内的两小只听着窗外的动静,将薄被裹得更紧了。

    “我热死了!”小萝卜头丢了被子,飞快穿鞋,身后探来一只手揪住她。

    秦妙姝娇蛮道:“山上夜里凉,裹好了,把脑袋埋进去!”

    小萝卜头:“……”

    沉默良久,秦长华终于道:“姐姐,你不用怕,我就是想扣个洞看看外边的情形。”

    “人都在道观外边呢,你能瞧个啥?”

    秦妙姝将她揪回来抱在怀里,扯着自己的薄被裹住她。

    一大一小,只露出了两双眼睛,间次眨巴,直勾勾地盯着纸窗外朦胧的火光。

    “我听到他们拔刀了。”

    “我也听到了。”

    “不会有人要刺杀我们罢?”

    “那么多护卫呢,不会有事的。”

    小萝卜头转头:“姐姐,真的不会有事吗?”

    秦妙姝知道她从前遇过刺心里害怕,将她抱得更紧了。

    “不怕,姐姐护着你。”她深吸气,心跳得更快了,“再说了,本宫是当今圣上的亲姊妹,你是陛下的储君人选之一,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叮理当啷的交战身,屋檐下又有两道黑影掠过。

    秦妙姝吓得把四只眼睛都遮住了。

    小萝卜头扒拉出薄被,从枕下翻出一柄短刀。

    “你去哪!”

    秦妙姝揪住她的衣角,眼底眸光烁动。

    小萝卜头拔刀,目光坚韧:“出去查探情形,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她正要推门,裹着薄被的秦妙姝蹿了下来,紧跟着她。

    秦长华回眸,仰高脑袋,似是在问:“你要干嘛?”

    “我,我陪你去!”秦妙姝狠下心了,她又怕出去送人头又怕小萝卜头遇险,脑袋一热就跟了上来。

    “好!”秦长华牵紧她,“我们走!”

    刚出门,打斗声便高了好些,檐下的两个女卫紧随着她们,说了些外边的情形。

    得知外边的人是小裴将军,秦妙姝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不在军营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女卫摇头。

    行至前院,两人趴在门边,透过缝隙观望外边的场景。

    女卫门亦拔出刀,戒备着周遭。

    门外,禁军和御林卫虽作战勇猛,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显露了倾颓之势。

    护卫她们的两个女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破墙而出,前去支援方三娘她们。

    “他们是太后派来的么?”秦长华回眸。

    “是。”女卫答。

    “由头呢?”秦妙姝问。

    “说是撤换禁军和御林卫,保卫您二位。”

    “这不对,为何非要撤掉陛下的人?”秦长华反应极快,“他们真的会保卫我吗?”

    秦妙姝汇上她的视线,觉察到她眼底的恐惧和担忧,心下一沉。

    院内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将小萝卜头拉至身后,拍起了木门,大喊小裴将军的名字。

    门外的激战掩盖了她的喊声。

    蓦地大门震颤了两下,灰尘散落,落在了她们的乌发和肩头上。

    “是撞木!”

    女卫忙护住她们,掩护两人奔向道观主殿。

    她们向后之时,一队道士同她们擦身而过。

    他们身形矫健,步伐极快,石青色的道袍与黑夜融为一色。

    观门轰然倒塌,流矢并着杀喊声飞了进来,冲天的火光刺痛了院内人的双眼。

    打马在后的小裴将军看见了秦妙姝,面露惊色,张大了嘴巴吼叫着什么,但杀红眼的军士根本没入耳朵。

    秦妙姝只觉得一道银光飞速划过,直冲面门。

    来不及躲闪了,她下意识侧过身,抱紧了在她怀中挣扎的秦长华。

    意料中的刺破皮肉的痛楚并未传来,一柄软剑挥过,将流矢挑转了方向。

    宝殿台基上,执一道人手腕转动,别过软剑,侧身而立。

    宽大的袖袍掩住了剑锋,她睥睨台基下厮杀的军士,高声道:

    “道门净地,岂容尔等造次!”

    数百位道士持剑沿阶而下,将军士们搁在了大殿台基之外,眼中冒着火光。

    *

    “两队禁军去了,三娘那局势已定,二殿下和小殿下都无碍。”

    “颐宁宫已经守住了,太后并未多言。”

    奏报完态势,女卫下去了。

    秦玅观躬着身枯坐于书案前,面上和掌心都已显出褐色的血污。

    她的当阳穴痛得像是被改锥刺穿了,搅动了脑髓。身上每个骨节也支撑到了极点,伴随着她的每个举动泛起酸疼,似乎即将被侵蚀干净。

    御医来过两趟了,手边的药盒从未被打开过,茶盏里的水也已经凉透了。

    唐笙上的陈情折摊在书案上,秦玅观许久没再翻阅过了。

    她的脑袋乱得厉害,头痛到无法思考。

    唐简私自调拨银两是真,但只为了私下帮助她扩组新军。

    母亲去世是裴音怜做了手脚,但她奉养了杀母仇人整整十六年。

    秦玅观动作发木,迟缓地取出狼毫笔,想要在唐笙的陈情折上批下什么。

    朱墨滴落,打湿了奏折。

    渐渐的,水泽越聚越多,那点朱抹晕染开来,颜色浅淡。

    秦玅观搁笔,摸出了怀中的浅色帕子,掩住面颊。

    眼泪打湿了帕子。

    此刻她已顾不得这方帕子上是否还有唐笙的味道,胡乱拭了一通塞进袖中,扶着书案缓慢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方汀迎上前,伸出包扎好的掌心扶住她。

    秦玅观低低道:“东暖阁。”

    她维持了旧日的仪态,挺直了背脊,可身体却像落叶一般轻晃。

    “陛下?”方汀扶稳她,轻声呼唤。

    周遭只剩耳鸣声,博古架晃得厉害,天地都要颠倒了。

    秦玅观迈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第125章

    “太后……”新来的小宫娥欲言又止。

    一夜未眠的裴太后睁眼:“容萍呢。”

    “容姑姑昨日殁了。”小宫娥答, “陛下吩咐过了,容姑姑的差事由奴婢担着。”

    裴音怜眼睫颤动,神色有片刻是空洞的。

    “取五千两银子, 拨给容萍家人,叫他们好生收殓安葬。”她拨着紫檀念珠, 对宫娥说, “早些去办。”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张熟面孔,默默阖上了眼睛。

    昨夜起事突然,若非她及时赶回宫中,后果不堪设想。她到时, 容萍已被传唤走了,那时裴音怜便有了预感——妙姝并非先帝血脉一事,亦或是她在江芜生产时做手脚一事,败露了。

    裴音怜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她还能递出消息时编造了秦玅观病死的消息, 叫裴家人起事,将妙姝迎回宫中。

    她孤注一掷, 结果还是晚了秦玅观一步。

    “弘安回宫了么?”

    “回太后话, 二殿下还在朝元山上,要过几日才能回。”

    秦玅观这是将她们母女两个软禁了,裴音怜在心中道。

    可是,这又能怎样。

    她是当朝太后, 顶着主母的头衔,秦玅观杀不得她。杀她就是不孝, 会为千夫所指,近乎自掘坟墓。

    秦玅观也无人证物证, 即便是要逆着朝臣而行,也没有实在的由头——妙姝和她,秦玅观都动不了。

    裴音怜虽一夜未眠,头痛欲裂,但思绪还是清明的。

    眼下的她只需好好等一等,等到使臣朝贡那日,等到秦玅观驾崩那日,等到妙姝顺利登基那日。

    这日子近了。

    *

    宫娥拧了帕子,给陛下热敷双眼。

    方汀守在一旁,时刻关注着皇帝的动向,见陛下唇瓣干涩,又舀了两勺水喂给了她。

    “将唐笙的折子取来。”她声量微弱,血色极淡的唇瓣开合,光看唇型,已瞧不出在说什么话了。

    方汀俯身去听,听得唐笙二字,便知道她要什么了。

    折子取来了,方汀红着眼圈问:“奴婢给您念。”

    秦玅观微侧头,意味着不行。

    歇息的这段时间,她偶有浅眠,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想如今的局势。

    自唐笙遇刺起,藏在暗处的人便故意用与禁军相似的刀具诱导她上钩。

    秦玅观当时猜出了一层,此人想要在禁军里安插自己的人,方便日后谋反。于是她将计就计,一直在等待鱼儿上钩。

    如今看来,此人心计深重,表面瞧着是要安插人,实际是调动秦玅观自行去查裴音怜的旧日的所作所为。

    裴音怜。

    秦玅观默念这个名字。

    她过去本是欣赏她的——以旁人所轻贱的外室所生的庶女身份,从小小的官女子开始,一步一步爬上后位,成了先帝朝唯一活着的后妃。整个父族母族,也在她的带挈下高升,光耀门楣。

    妙姝是否为皇室血脉,她并不在乎。

    权力是安全的来源。

    秦玅观过去也是浮萍,她能理解女子握住权力的不易,明白这一路得蹚过无尽的血水。

    可她杀了母亲,那个一生慈爱,以温雅博大的襟怀化解后宫与前朝纷争,劝谏先帝废除殉葬制的无辜人。

    秦玅观怎能不恨她?

    裴音怜两度设局图谋帝位,秦玅观回忆起她走得每一步棋,猛然发觉,她这一路都为旁人所操控,看似是执棋人,其实也是棋子。

    位于权力漩涡中的女子应当凝聚起来,这是秦玅观所渴盼的,而她只是收紧了手中的权力,不再顾及旁人的死活了。

    “陛下……”方汀压下了哽咽,托着她起身。

    凭几和榻桌都立上了,蘸满朱墨的羊毫笔递到她身边。

    帕子滑落,秦玅观布满血丝的眼睛露了出来。

    方汀的眼泪倏地落下了。

    “哭什么。”秦玅观不悦道。

    方汀慌忙擦净眼泪。

    秦玅观执笔,因为脱力,书写时面颊快要挨到陈情折了。

    “奴婢为您执笔罢——”

    “不可。”秦玅观说几个字便要歇息一会,“她见着,要忧心了。”

    京中动乱必然要牵扯到辽东局势,这些事情接连发作,定然是两地虫豸遥相呼应。

    唐简,一个已经被他们逼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出来做文章,为的就是拿掉唐笙,清空秦玅观在辽东的势力。

    局势危如累卵,唐笙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动摇,亦不能不顾一切地回京——她在辽东,便是秦玅观最好的盾牌。

    这也是秦玅观为何对外只称自己是小病,并不停止使臣朝贡的原因。

    辽东与唐笙看似安全,实则暗处的人,也已布完局了。眼下,秦玅观要破局只剩一个法子了。

    她忍着心口的痛楚,缓慢书写,确保每个字瞧起来都还是有力的。

    “陛下。”

    宫娥入殿通报。

    秦玅观偏首望去。

    “陛下,丹帐汗国特使求见。”

    来了。

    秦玅观推测到的事就要发生了。

    “扶朕起身。”她道,“更衣,妆容深些。”

    “陛下!”方汀语调恳切,急得直掉眼泪。

    秦玅观靠着榻漱过口,取来口脂抿好。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国大事,方汀只能将担忧和心疼咽进腹中。

    宫娥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好让她走得轻松些。秦玅观在转入外殿前,推开了她们地搀扶。

    使臣见着玄色的身影,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畿官话抚胸行礼。

    秦玅观不愿拿腔,叫他直奔主题。

    使臣留意着她的神色,想要从她身上寻找病倦。

    在与秦玅观寒泉似的眼睛对视时,使臣匆忙错开视线。

    “陛下,大齐与丹帐通婚,乃是旧俗,听闻圣朝弘安公主未曾出嫁。顺天可汗之长子亦未婚娶,倘若——”

    顺天可汗的长子虽是继承人,但年近三十,前年丧妻,妾室成群。

    抬出这么个人,丹帐汗国摆明了在试探大齐的态度。

    秦玅观出声打断,面色阴冷。

    “朕在位一日,我朝,皇女不下嫁。”

    使臣以为自己听错了,思量了一会又道:“大汗幼子与弘安殿下年龄相仿,简直是佳偶天成——”

    “朕即位之初便已昭告天下,皇女绝不联姻。”

    使臣也不恼,这在他们意料之中。

    “那请陛下增设几成赐礼罢。”

    秦玅观拢起念珠,动了动指节,示意宫娥答话。

    小宫娥会意,借着怒意高声应道:“自今日起,我朝只会馈赠等价赐礼。”

    使臣的脸黑了,在禁军的护送下,悻悻而归。

    御座上,秦玅观直挺的背脊弯了,宽大的袍服不再贴身,交领后端平白空出大片,露出秦玅观的衬袍来。

    她这一拒,临近蕃西的藩属国,就要跳反了。

    东有瓦格,西有丹帐,大齐周边险象环生。

    即位四年,一边填补,一边裱糊,这样的王朝还能承受即将落下的利刃么?

    秦玅观握住御座托手上的云龙纹,轻缓摩挲。

    大殿肃穆空荡,丹墀的赤金与湖蓝颜色最为鲜亮。

    念珠拨动,流苏晃荡。

    清脆细碎的声响,平缓且规律,宛若心跳。

    良久,秦玅观起身,推开了宫娥的搀扶,拾级而下。

    方汀知晓她要批阅奏折,将寝殿的物件移到了书房,挑选了最要紧的折子依序摊开。

    “陛下,您用碗参汤罢。”方汀顿了顿,补充道,“唐总督过去嘱托过的,说间歇性用些无碍。”

    秦玅观透过那一缕白烟望她。

    “搁下。”

    方汀照做,秦玅观捻了两回瓷勺才将参汤送进口中。

    她强忍着恶心咽下,摸出唐笙的帕子抵唇,可这回只嗅到了浓重的血味,再也没有她的味道。

    方汀唇线紧绷,别开了脸。

    秦玅观握笔,继续书写给唐笙的话。

    不过写了两个字,参汤又回到喉中,呛到了她。

    笔画歪了,奏折空白处不再整洁。

    方汀轻拍她的背脊帮她顺气,却瞧见血滴落下。

    她躬身查探秦玅观的情况,奏折上的血珠滴得更多了。

    秦玅观没有力气了,她枕上小臂,强打着精神,断断续续道:

    “折子,替朕写完。叫十八,送回,要快。”

    “叫她,揭发唐简——”

    “无论发生什么,握紧兵权,不得回京……”

    “当心申……”

    说到最后一句时,秦玅观已气若游丝,方汀没听清她的后半句话,想要再问,秦玅观已然昏迷。

    念珠从她垂下的手腕滑落,坠于氍毹,没有了声响。

    方汀嘴唇翕动,开了口却没发出声。她再试了次,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快传太医!”

    秦玅观还有鼻息,泪水随着她的动作飞了出来。方汀揪住奔走的宫娥,语调激愤:

    “你去叫御林司叫方百户,叫她快来!”

    第126章

    秦玅观陷入了昏迷, 太医们能使的法子都用了,到最后也只敢说些将养温补的话了。

    明日便是大朝会,诸国使臣齐聚一堂, 萧医女知晓秦玅观昏迷不醒于朝局而言不是益事,硬是在一众太医都退却后坚持给秦玅观针灸。

    细长的针扎遍了秦玅观的面部穴位, 冷汗顺着萧医女的额角滑下, 一旁的徒儿摸出帕子替她擦拭,动作轻缓,生怕打搅了萧医女。

    心悬一线的徒儿紧盯着她的动作,担忧道:“您有把握吗?”

    萧医女喉头发涩,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我也不知。”

    陛下脉搏虚弱, 沉疴积重,这个时候稍有不慎便有崩逝的风险,太医院无人敢担当主治之责,只敢进献吊命的参汤。

    萧医女从疫病中捡了条命,本该是最惜命的那个, 可她看不得秦玅观这样一位圣主崩逝,犹豫再三终于站了出来。

    死便死罢, 与其继续脑袋别在腰带上侍奉下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新君, 她宁愿为唤醒秦玅观而死。

    萧医女拈出新的细针,指尖探寻秦玅观的百会穴。

    “陛下明日能醒来么?”方汀问。

    萧医女咬紧唇瓣,并不答话。

    身侧的阴影远去了,余光里, 满脸泪痕的方姑姑已经离开。

    小宫娥跟上了她,方汀将她们赶了回去, 拭干了泪,直奔御林司。

    陛下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朝局险象环生,眼下这个情形最怕群龙无首。

    方汀推开门,惊得围着方桌议事的女卫一齐回头。

    “老三,你带人封锁整个禁宫,加强戒备。”

    “老四,你带禁军把控京畿各个入口,各营派御林司的兵官监军。”

    “老五、老七、十一交班巡查,有可疑人等一概捉拿。”

    “八娘、九娘带人围沈府,叫沈老太傅和申侍郎好生歇着。”

    “诺!”女卫们高声应和。

    “六娘。”方汀从袖中取出皇帝令箭交给她,“你这会就去,将这个交给十二,整个京师兵权交由她节制,叫她便宜行事。”

    六娘抱拳应下,后知后觉,问道:“诏旨呢?”

    她的话令方汀鼻头发酸,低低道:“陛下昏迷,朝中宵小作乱,上边说得,都是我假传圣旨发的令。”

    “这消息要严格封锁,不得传出,你们知道吗?”

    众人点头。

    “陛下昏迷前给十九留了话,我依照那些话,再三思量了才做出抉择。”方汀道,“十八带人去辽东给十九递信了。”

    屋内哗然,四娘拍手叫大家安静。

    “你们不要怕。”方汀唇瓣翕动,眼底浮现了决绝的泪光,“天塌了,娘一人顶着。”

    *

    夜阑人静,虫鸣混杂了风声涌入方十八的耳朵。

    浓稠的墨色泼洒天际,今夜月光暗淡,山峦如同蛰伏的猛兽掩藏在暗夜之中,等待猎食的机会。

    视野受限,马背上的方十八听觉变得更灵敏了。

    被风吹动的草窠发出沙沙声,她俯低了身,一手持紧缰绳,一手按在刀柄上。

    扭曲的野草大片倾倒,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一枚响箭刺破了暗夜。

    “有埋伏——”

    方十八反手拔刀,飞刀斩断蹿起的绊绳,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了伏兵位置。

    马上使佩刀不太顺手,她接过随从抛来的大刀,砍起了攒动的脑袋。

    此处是从京师前往辽东的必经关隘,方十八猜到了此处可能会有埋伏,但又不得不从此处过路。

    她为了不暴露行踪,没有带太多人,但随从几乎都是精兵强将,面对围困并没有乱了阵脚,反而配合默契,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十八扯过背在身后的密折匣护在胸前,挥动朴刀。

    刚猛的力道劈砍下来,伏兵拦腰断开,飞洒的鲜血激在了周遭人脸上。

    断开的尸体震慑力极强,伏兵围了一圈又一圈,但无人敢冲向朴刀砍杀范围内。

    被激怒的方十八脸上全是血点,她不喜这腥味,眉头紧锁。

    伏兵见强攻不成,围堵住她们的去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伏兵愈来愈多,方十八奋力杀敌,拼尽全力撕开了豁口。随从从豁口中涌出,而她胯.下的马却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十八滚进草窠,护紧了身前的密折,再抬首豁口已被堵住,被斩断腿的骏马倒在血泊里,发出阵阵哀鸣。

    她没时间思考,拾起朴刀,用刀柄挑着将沾满鲜血的黄缎木匣抛了出去。

    随从接住,马蹄却慢了下来。

    “快走!”

    方十八拦住追兵去路,回首嘶喊。

    *

    指节拉了太多次弓弦,唐笙的手心满是褐色的血渍。

    方清露推门入内,唐笙这才回神。

    “还没消息么?”她瞧见唐笙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她今天又没等到回折。

    “七日了。”唐笙垂眸。

    方清露将新来的文书搁在书案上,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你这怎么弄的?”她抓起唐笙的手腕,查看伤口,“功夫不是你花上十天半个月就能练成的,你怎么能这样急于求成,不要手了?”

    唐笙这段时间除了忙政务,还奔走于乡野和北境之间巡查诸事。方清露作为监察官每日都被政务折磨到深更半夜,唐笙作为辽东主官,又要理政又要习武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方清露有些恼火,语调不由得带上了怒意:“我要怎么说你?陛下不回折定是有自个的打算。我晓得事涉唐尚书,你心中苦闷,但苦闷也不是拿自个的身体撒气啊——”

    “你去跑马,去喝酒,哪样不比弄得满手是伤好?”

    唐笙抽回手腕,摸了帕子擦净血渍,不知疼痛似的取笔批复公文。

    “别批了!”方清露夺过她的笔,揪着她起身,“陛下在信中叫我照顾好你,你将自己整成这个模样,我怎么交差?”

    方清露拉她坐到客椅上,翻找起怀里留给林朝洛包扎的布条来。

    一个林朝洛已经够她不省心的了,现在又添了个唐笙。

    她下手重了些,似是要疼醒唐笙。

    “二姐知道你心里委屈。”

    陛下不给回应便带上了默认唐笙陈奏的事是事实的意味,消息递过去那么久都没回折给唐笙解释或是告诉她处置之法,这换谁都会感到憋屈和难受。

    方清露叹息:“活着的人是最要紧的,这事就这样忽视了最好,陛下她不是绝情,她要思量的事——”

    手背微凉,方清露抬眸,对上了唐笙的泪眼。

    “二姐。”她哑哑道,“我不是在意这个。”

    “我信陛下,也知她绝非冷情之人。我只是——”

    “我只是怕京中出事了。”

    七日没有消息了,唐笙吃不好睡不好,总是能想起秦玅观病倦的神情。

    这七日的邸报也非常平和,未见什么谕旨和诏令。

    秦玅观那样勤于政事的人,怎会七日都未有动作,这显然是出事了。

    方清露抹去她面颊的泪痕,温声安慰:“不会的,以陛下的谋略,再大的事都能被摆平。你不必忧心,处置好眼前事便好了。”

    “可她若是病了呢?”

    书案上的烛火烁动了两下,熄灭了,斑驳的烛泪落满唐笙习字的纸笺,屋内更暗了。

    “你是说——”

    唐笙用手背擦拭眼泪,眸光并不哀凄。

    “我难受,难受不是因为怀疑陛下有没有利用我和阿姊。”她顿了顿,“我难受,她病了我也不能回京。”

    每逢她染病,京中总有宵小作乱。要病弱的秦玅观独自面对那些,唐笙想起她愁苦的面容心便揪成一团。

    脑海里有秦玅观病重疲惫的眼眸,身上有秦玅观牵着她衣角的触感,耳畔有秦玅观俯身说“痛”的声音……

    阖上眼,到处都是秦玅观。喧嚣的思念,涌动的怜惜,喷薄的担忧,都化作了钝刀,一刀一刀片开唐笙的皮肉。

    她好想秦玅观,好想抱紧她,问一问她过得还好吗。

    “太傅那消息灵通。”方清露攥紧她的手,想要给予她些力量,“未曾发生的事就不要过度忧心,这不值当。”

    唐笙的理智被她的话唤醒,倏地起身,往马厩去。

    “我同你一道。”方清露忧心她真打听到什么不好的事,快步跟上。

    急促的马蹄声散在黑夜里,唐笙闯进济善堂时,不知何处响起了低哑的琴声。

    沈长卿的亲信瞧见她,快步赶制内院通报。

    唐笙和方清露被人引到光亮处。方清露坐下,唐笙立着,落魄的背影被灯火拉至地栿外。

    片刻后,沈长卿抱着古琴入内,唐笙身侧多了道影子。

    “唐总督和方按察夜深到访,可是有急事?”

    沈长卿收好琴,回首看向她们。

    “太傅方才弹得可是《无根树》?”方清露见礼,笑问道。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沈长卿吟了句,露出温和的笑意。

    “太傅,京中这几日可有消息。”唐笙不想寒暄,直切正题。

    沈长卿直起身,目光下移,瞥见了她手上的伤。

    “总督请。”沈长卿摊手,请她入座,“这几日家父确实来信来问我近况。”

    唐笙眼眸微动,眼底的光点更亮了。

    “听闻朔州大雨,这几日消息递得太慢,邸报到的都不及时了。”方清露打断她们,“老太傅可曾说京中有什么动向?”

    沈长卿摇头:“不曾说。不过听说陛下前些日子圣体不大爽利,想来未下什么诏旨。”

    “陛下病了?”唐笙抬眸。

    “还是从前的顽症罢,若是急病,就该召总督回去了。”沈长卿答,“总督不必忧心。”

    闻得此言,方清露忙按住唐笙,生怕她反应过激。

    戴着扳指的拇指被她圈进掌心,唐笙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方清露分明瞧见她扎好的白布上又渗出了血丝。

    “突然造访,打搅太傅了。”唐笙缓缓道,“时辰不早,我们也不打搅了,太傅早些歇息。”

    沈长卿微颔首。

    唐笙步伐匆忙,出了厢房步子迈得更大了,方清露跑着才能跟上她。

    “给我六日。”唐笙道,“我得回京一趟。政事交由你,军务交给林将军。”

    “陛下应当不是急病,你且冷静些。”方清露语调急切。

    绯袍划过,唐笙已稳坐马鞍。方清露劈手夺过缰绳,死死攥着。

    “十九!你仔细思量,如今这局势你怎可随意回京!”

    院中得嘈杂惊扰了善堂收养的孤儿,方清露扫过几双眼睛,语调放得更低了。

    送她们离开的亲信奔了回去,沈长卿疾步前来,叫住唐笙。

    “总督,切莫冲动行事。”

    亲信赶走了探头探脑的孩子,清出了院子。

    “即便陛下病笃,你也不能随意离开辽东。”缰绳上多出了一双手,沈长卿仰首道,“辽东无主官,京中因陛下病笃而动乱,这局势只会更危急。”

    第127章

    病笃。

    秦玅观病笃了。

    唐笙脑海里只剩这句话, 视线倏地模糊了。

    周遭还有不少随从,唐笙仰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 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唐笙!”方清露见她神色哀凄,就知道她没听进劝说, 直呼她本名, “你清醒些!”

    “二姐。”唐笙哽咽道,“你叫我如何清醒——”

    她太了解秦玅观了:若是病痛尚在她忍耐范围内,她都不会对外称病。沈老太傅都知晓秦玅观病了,那定然是她病到辍朝了。

    辍朝了又怎么可能是小病?

    京中一定是出大事了。

    唐笙扯起缰绳,文弱的沈长卿最先撒手, 方清露则上前一步,紧紧揪住她。

    温热的掌心覆在唐笙的手背上,方清露颈间经脉暴起:“你不能走!”

    “我为了陛下到辽东,陛下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守着辽东又有何用?”唐笙抹去方清露的手, 包裹伤口的棉布条染满了血渍。

    方清露手背多了好几道狰狞的血痕。唐笙同她僵持着,受伤的指节仍在发力。

    皮肉绽开, 血水渗了出来。

    方清露忧心唐笙手伤难愈, 坚持了片刻,终于放弃了。

    她撒手的那一瞬,河曲马奔了出去,方清露的额前的发丝随之飘动。

    马蹄激起清夜的尘埃, 数十位差役跟了了上去,随唐笙奔向城南。

    方清露垂眸瞧着手背的血痕, 收紧了指节。

    “太傅,今夜之事, 望您保密。”方清露语调发涩,拽马时,回首说道。

    沈长卿颔首。

    骏马飞驰,拂动她的宽袍。

    沈长卿目送她们离开,月光映照下的面容略显阴冷。

    亲信迎她回堂,闭紧门窗。

    “大人,唐笙一走,功成大半,如此一来,辽东……”

    突然窜起的火舌打断了亲信的话语,桌案上,沈长卿二指夹着未读的信笺,悬停于烛火之上。

    火舌吞噬干净“长卿亲启”四字,灰烬散落,染上沈长卿纤白的指节。

    “大人,老爷的信笺您还未读呢。”亲信道,“怎么就烧了?”

    沈长卿眉眼冷厉:“我为何要听他的。”

    “可——”

    亲信未曾说完,沈长卿便快步行至窗边,一把推开明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沈长卿回眸,怒气难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拂袖而去,留下一道清癯的背影:“为了他的一己私利,要我勾结瓦格,担起千古骂名,亏他想得出!”

    *

    夜深了,笼中的雀儿却还是叽叽喳喳,没有一丝一毫要休息的迹象。

    沈崇年叫人取下笼子,雀儿却趁机飞走了。

    他给书信封好蜡,提笔写下“长卿亲启”四字,看向四处扑腾的小厮。

    雀儿像和人逗趣似的到处乱窜,沈崇年听着叫声,一挥袖便罩住了鸟雀。

    小厮赞叹不已,沈崇年抚须笑了笑,取来铰刀,将雀儿握在手里,抚了抚羽毛。

    “这鸟雀啊,不安生,就要剪羽。”铰刀开合间,白鸟鲜亮的羽毛便落了大半,“这就飞不起了。”

    沈长卿也像这雀儿一样,需得折了翅才能让他安心驱使。

    语毕,他看向小厮,问起辽东是否有回信。

    小厮摇头。

    沈崇年放下只能在书案蹦跳的雀儿,将书信,递给他。

    “你这会就去送信,再催。”

    小厮领命,快步退下。

    夜里宫中来了戒严令,明日的大朝会也推迟了。

    沈崇年意识到机会已到——秦玅观极有可能像裴太后说得那样,在这几日驾崩。

    他要趁着还能递消息,抓紧时间给沈长卿去信,叫她收拢辽东军政大权。

    再晚些,京畿各个衙门的差役和各营官兵也要倾巢出动,封锁了出入口了。

    沈崇年这回坐不住了,他负手行至窗边,眺望那轮明月。

    不多久,檐下多出个黑衣人。

    “如何。”沈崇年低低道。

    “马宿口的伏兵拦住人了。”黑衣人欲言又止,“只是,那些个人作战勇猛,撕开了豁口。”

    “继续截杀,不留活口。”沈崇年阖窗。

    今夜的多事,传令的家丁来了一波又一波。

    沈崇年刚落座,便有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爷,北阙各个府邸都被围了。”家丁道,“门口全是禁军,您去瞧瞧罢!”

    皇帝病重即将崩逝时京城戒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包围北阙实在是事出反常。

    除非,有人走漏了风声。

    沈崇年扶案起身,家丁抄起灯笼给他引路。

    沈府之外,火光冲天。

    门子正和几个御林卫说话,沈崇年在廊道隐蔽处扶上小厮,放缓了步伐,又恢复了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模样。

    八娘和九娘瞧见人,作起揖,客气道:

    “老太傅,京中贼人作乱,我等奉陛下之命护卫沈府。”

    站在府内远眺,视野有限,饶是这样沈崇年还是瞧见了层叠的寒光。

    沈崇年倚上家丁,吃力道:“有劳,有劳各位了……”

    *

    “快走!”方十八荡刀,划开一溜肚子,对着身后的骑兵喊道,“不要回头!”

    十来把长刀围成圈一齐刺来,方十八仰身躲开,旋即穿进伏兵之中。

    伏兵越杀越多,不远处,黑衣人举起了弓弩,对准了她宽厚的背脊。

    破甲箭矢撕开方十八的皮肉,痛感激得她不住地倾身。她来不及查探伤势,又躲避起新一轮的剑锋。

    她块头大,作战久了动作就会慢下来。伏兵瞧出了她的破绽,围攻得更迅猛了。

    朴刀手柄打滑,满身是血的方十八有些握不住了。

    一片混乱中,诸刃横刀直飞方十八的脖颈,执刀人动作迅捷,眨眼间两侧开刃的刀锋已迫近喉头。

    身侧多有兵刃破风声,方十八顾不得了。她握紧打滑的朴刀柄,面向来犯之敌。

    寒光闪过,人头落地。

    四溅的血水糊住了眼睛,方十八应声栽倒。

    “杀——”

    马蹄声起,禁军强将分作两队杀了回来。第二队抢在伏兵包围前拖拽出方十八,让她趴伏在马上。

    方十八吃力地抬起头,于一片火光中看到了被围住的首队兵马。

    “护住方百户!”身陷重围的领队边杀敌边喊,“走——”

    方十八咬紧牙关,攥紧了系在鞍前行囊,视线淡去了血色,但还是模糊的。

    身后有人抽打马鞭,伏在马背上的方十八耳畔只剩风声了。

    还有六百里。

    方十八喉头颠出了腥味,她吐出了血,眼前显出了黑紫色。

    还有四百里。

    方十八唇瓣翕动,已发不出声音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明明骄阳似火,可方十八却觉得浑身冰凉。

    眼皮太重了,方十八觉得自己要死了。

    阖眼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摩挲绸缎,确保行囊还在自己手中。

    她昏睡了好几回,思绪沉沉浮浮,每次醒来,方十八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

    飞驰了一夜,差役们精神萎靡。

    长途跋涉,马队最前的破风人总是最劳累的。

    差役们看向队首的方清露,却未从她的脸上瞧出疲态。

    再追百里,就无法一日之内赶回辽东了。总督不在,按察亦不在,若是出事,便要来不及反应了。

    方清露内心焦急,不知是否该往前了。

    “方大人,前面有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急行中的方清露抬起了身。

    不远处,六匹马依序前行,队伍中间的人趴在马背上,似是陷入了昏迷。

    方清露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便叫人上前查探。

    差役接上头,呼喝起来。

    “方大人,是御林卫!”

    马匹嘶鸣,奔得更快了。

    方十八微睁眼,瞧见了二姐。

    “扶百户下来!”方清露抚过她脸上干涸的血渍,急出了眼泪。

    她抽了腰间水囊给十八喂了些水。

    方十八咳嗽起来,唇角回出血水。

    “十九——”方十八松了指节,指向马鞍边系着的行囊,“陛下回折,给十九的——”

    眼尖的差役奔了过去,解了新囊交给方清露。

    血渍斑驳的行囊沉甸甸的,方清露抱在怀里,鼻腔满是血腥气。

    十八揪动她的衣袖,催促她快去寻找唐笙。

    “十九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方清露捂着她的伤口,含泪道。

    “追,快追。”方十八挣扎起身,想去拉缰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陛下说,她不能离辽东……”

    方清露不忍将她交给随从照看,她擦拭干净十八面颊的血渍,低低道:“陛下怎样了?”

    方十八敛眸,眼底映出了泪光。

    她极少落泪,方清露瞧见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秦玅观情况不妙。

    “这局,冲十九来的,她若是回京,便是万劫不复。”方十八揪住二姐,“快追——”

    第128章

    唐笙出发已近半日, 再迟一些就要出辽东境了。

    方清露眺望苍茫的原野,圈紧了受伤的十八,悲凉感油然而生。

    “烽火。”她喝道, “速去燃烽火!”

    领着兵丁和差役向南搜寻就如大海捞针,要想快过唐笙唯有封锁辽南各个回京关隘。烽火一燃, 城池逐个紧闭, 再快的骏马也抵不过烽火传达的讯号。

    “谎报军情。”十八说话吃力,只是拉紧了二姐的手吐出四个字。

    方清露明白她的意思:私自传令点燃烽火便是谎报军情,到时候要军法处置,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十八知道她在赌, 决意在截住唐笙后掐断临近城池的烽火。

    可马蹄什么时候能快过狼烟呢?

    “这个时候了,顾不了了。”

    方清露拨去十八的指节,叫人展了网兜,两匹马协行,将十八抬回辽东府衙养伤。

    十八强忍痛楚仰头, 透过细密的网兜看到了二姐离去的身影。

    风沙太大,她纱帽被吹走了, 跟随她的差役扬手去捉, 却连帽翅都没碰到。

    *

    还有六百里。

    象州城已近在眼前,唐笙身后已不剩几个差役了。

    力竭的河曲马已吐出了白沫,马蹄渐缓。唐笙抚摸马鬃,眼眶被风吹地通红。

    到了象州城, 她就去官驿换马,好让老伙计喘口气。

    不知为何, 城门入口,军士拦起了拒马。城楼上聚满了人, 全都朝唐笙赶来的方向眺望。

    唐笙回眸,看到了天际缓缓上扬的浓烟。

    胯.下的河曲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瘫软下去,带着唐笙栽入黄土。

    “总督!”差役下马,连滚带爬地冲来扶起她。

    唐笙按刀起身,双膝发软。

    马队不好再向前了,唐笙在城门紧闭前在摘下腰牌。

    离得太远,原野中的唐笙渺如沧海一粟。

    厚重的城防门下,攒动的人头从聚成的长线变作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她赶到时,城门已经闭紧。

    唐笙摘下令牌,奋力拍打厚重的城防门,嘶哑道:

    “辽东总督唐笙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兵官透过缝隙瞧清了她手中的令牌,正欲开门,却听得另一道清亮的女声。

    “陛下有令,唐总督不得出辽东!”

    在她的身后,百十位军士高声吼道:“军情有误,不得燃烽火!”

    喊声在原野回荡。

    队首的方清露已下马奔来,手中托着染血的行囊。

    黑影压下,唐笙身形渐矮,抚于城门的双手滑了下去。

    “十九。”方清露嗓子哑了,“陛下回折了。”

    唐笙回眸,眼底流露出惊诧。

    行囊系结已成死扣,唐笙用刀挑开绸缎,终于取出木匣。

    铜锁已在打斗中崩掉,轻一扯便掉落了。

    木匣里躺着她八日前发出的陈情折,她期盼了快一旬的东西,如今真的到手了却不敢打开了。

    方清露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这折子里装的消息,极有可能是噩耗。

    鼻息凝滞,唐笙拨了几下才打开了回折。

    熟悉的朱色字迹映入眼帘,密集的行文间落满了褐色的血点。

    秦玅观的笔画有些潦草,有些字唐笙竟认不出来了。

    “她咯血了,咯血了!”唐笙带着哭腔道,“京中动乱,她撑不住了是不是?”

    方清露并不答她的话,只道:

    “她叫你握紧兵权,守好辽东。”

    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决堤了,唐笙眨了几次眼,视线才明晰。

    有关唐简的事,京中的动乱,辽东暗藏的风波,秦玅观写得清清楚楚,唐笙能从潦草的字迹中觉察她的隐忍和关切。

    越往后,字迹越乱,血点也愈来愈多。

    唐笙捏皱了回折,泪如雨下。

    秦玅观病到咯血,她却不能回去。

    她离京时,秦玅观的寿命已不足三年,又遭逢此劫,怕是血条已经见了底。

    唐笙再也立不动了,她跪坐于城门前,捶门痛哭。

    带血的指印一道覆着一道,诉说着无限哀戚。

    “十九,你冷静些!”方清露捉住她的手腕,“你这样她怎么能安心?”

    “开门。”唐笙喊声嘶哑,“开门——”

    “唐笙!”方清露掰过她的肩头,忍泪道,“你是辽东总督,这会不是你谈女儿情长的时候!”

    唐笙推开她,拾起折子,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拉差役的马。

    方清露紧随她,呼喝夹杂着风声刺痛了唐笙的耳膜,每一句都似乎在说秦玅观命不久矣,她得固守辽东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缰绳将伤口磨得更烂了,唐笙已分不清自己是手痛还是心痛了。

    她松了缰绳,张开双臂,乘风一样倒了下去,栽进了枯败的草窠中。

    唐笙茫然了,她忽然找不到她在这个世界苦苦支撑的意义了。

    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

    来到这个世界前,她曾无能无力地看着家人去世,成了城市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秦玅观,她重病了,她们却连相见都成了奢望。

    命运如此作践她们,唐笙好恨啊——

    她恨不得病痛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好让秦玅观多些喘息的机会。

    为何一心为了天下的人要承受如此多的灾祸,为何宵小反倒能享受无尽荣华?

    唐笙躺在草窠之中,嚎啕大哭,恨不得翻了这朽烂的天地。

    她哽咽着呢喃压在心口的那个名字,呼吸不畅。

    “秦玅观。”

    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秦玅观。”

    *

    朝元观的道士同兵丁对峙了一夜,直到大批禁军赶到山上才散去。

    意识到自己是被太后诈来的裴少将军不敢造次,禁军一来,便送缴了兵器,不做抵抗。

    天早就亮了,山间的晨露在阳光的灼烤下散去,萦绕山峦的浓雾也退散了。

    方三娘同执一道人见过礼,讲清了了局势。

    “弘安殿下、惠明翁主,末将来接两位回宫。”

    执一道人微颔首,即将离去,转身时袖袍却被人扯住。

    “道长,我寻您很久了!”秦妙姝眼泪啪嗒啪直掉,“求您了,求您救救我阿娘,救救我皇姊!”

    执一还未来得及说话,小萝卜头便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死死缠着她。

    “仙人,求您了,求求您了!”小萝卜头声音脆脆的,在山间的凉风中发着颤。

    执一拉过即将被拽散的袍领,手腕摇了圈,晃出藏于宽袖的软剑。

    银光吓得两小只松了手,执一拢好袍服,收剑入鞘。

    她不喜被人触碰,但面上也没流露怒意。

    “贫道不为皇亲贵胄医病。”执一清越的声线融入山风中,“太医院能人众多,定能医好陛下同太后的病。”

    “道长!”三娘跪于台基之下,仰望着她,“朝局困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陛下在位四年的作为您应当有所耳闻,这样一位圣主如今病将不起,这于天下百姓而言,是灾祸啊!”

    “年初的疫病陛下的处置天下人皆知,她是心系天下的良主。您云游天下,为穷苦百姓医病,她何尝不是在为天下人谋求生路呢?”

    三娘说话间,秦妙姝和秦长华学起了八爪鱼,又缠上了执一道人。

    执一刚理好的交领又散了。她立了片刻,终于发力,先将小不点提远了,后点着秦妙姝的额头同她隔开些距离。

    这些都是执一单手做成的事,两小只卯足了劲,都没撑太久。

    三娘怕她们将人得罪了,忙将她们揽了回来。

    小萝卜头挣开她,养着脑袋同执一道人对峙,妙姝也加入了。

    两位养尊处优惯了,摆出的架势颇像是要跟执一道人打擂台。

    执一忽觉好笑,正欲拂袖离去,面前的两位皇亲却撩袍跪下了,低垂着脑袋齐声道:

    “求您了!”

    *

    “北阙已围。”

    “京畿已戒严。”

    “大朝会推迟,使臣似乎颇有怨言。”

    一夜未阖眼的方汀过紧披风,接过十三娘递来的热茶。

    “十八那边有消息么?”

    “暂时未有。”

    明明秋老虎的余热还未过,方汀却觉得手心凉得厉害。女卫们或蹲或坐,将她围在了中间。

    萧医女的徒儿打帘出来,众人的视线迎了上去,眼睛里藏着期待。

    立着的人摇头,众人眼底的光亮散去了。

    女卫问她:“一点要醒的迹象也没有么?”

    徒儿摇头。

    “我进去瞧瞧。”眼见女卫们露出了丧气的神情,方汀扶膝起身,动作迟缓,“你们等着。”

    寝殿内,萧医女正在摘银针,方汀走近了,瞧见那密集的银针,心揪成一团。

    “陛下能在三日内醒来么?”方汀轻声问。

    泄了劲的萧医女倚榻而坐,说不出话。

    “你同我老实说,陛下能熬过这关吗?”方汀矮身,眸光暗淡。

    萧医女摇头:“我不知,我真的不知……”

    陛下病得太重了,昨夜那般凶险,她用尽了毕生所学也才勉强维持住了虚弱的脉搏。

    再拖下去,她就说不准了。

    方汀瘫坐在榻边,握住了秦玅观的手。

    “陛下……”

    时间似乎倒回了庆熙十七年,秦玅观高烧昏迷,身上的刀口都被江水泡烂了。

    太医回天乏术,到最后也就只敢进献吊命的参汤了。

    换做寻常人那次就死去了,可秦玅观挺了下来。

    方汀轻声唤她:“陛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汀觉察到掌心的指节正在收拢。

    “陛下!”方汀直起些身凑到她跟前。

    干涩的唇瓣似有开合的迹象,可榻上的人眼睛却还是紧闭的。

    方汀撑身去听,只听到了两个极轻的字眼。

    “唐……笙……”

    秦玅观在唤唐笙。

    她说得那样吃力,只能发出些气流聚拢起的声音。

    “十八去送信了,唐大人未曾回来,未曾回来!”方汀知道她忧心什么,即答。

    秦玅观放心了,再次沉沉地睡去。

    第129章

    秦玅观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 她的身躯并不似如今这般僵硬累赘,还是那个能将一柄长剑舞成游龙的皇太女。

    庭院空荡,她收了剑, 沿着落花满地的石板路前行。

    幽径深处有两道身影,一道立着, 一道坐着。

    秦玅观觉得这两道身影无比熟悉, 拂过低矮的枝桠,缓步上前。

    脚步声惊动了,闲谈的两人,她们一齐回眸,露出善意的笑。

    秦玅观僵在原地, 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静坐着的人笑容恬淡温和分明是初入仕途的唐简,那立着的人挺拔昂扬,笑容明艳瑞丽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唐笙。

    长剑落地,秦玅观抛却了仪态, 奔向了她们,笼罩着柔和白光的唐笙和唐简却像烟尘那样, 倏地消散了。

    她拼命抓着那一抹烟尘, 到头来山林里只剩她一人。

    数道阴冷的声音响起,称她陛下,陈奏着唐家姊妹的罪行。那些声音成了无孔不入的咒文,缭绕山林, 秦玅观捂耳,咒文反而更清晰了。

    再次睁眼, 她又回到了朝堂,唐笙被禁军押了下去, 眼底满是恨意。

    那些曾经强加于唐简的罪名,全都加在了唐笙头上。

    秦玅观呐喊,想要叫停这一切,她顺着唐笙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丹墀上神情淡漠的自己。

    “唐……笙……”

    秦玅观指节划过被褥,眼睫颤动。

    “陛下?”

    她听见了方汀的声音。

    “陛下这是要醒了?”

    阴冷的声调化作了耳鸣,秦玅观在混沌中听到了数道真切的女声。

    手臂、掌心、面颊,都传来了触感,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撑起身叮嘱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停摆,刚有清醒迹象的思绪也重新陷入了混沌。

    她好累,若是没有纷扰的朝政,没有惦念在心的人,她情愿长睡不醒。可秦玅观如今只想醒来,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唐笙很担心她,她要快些醒来。

    “参奏……”秦玅观呢喃,“唐笙……”

    “陛下,十八去送信了,唐大人未曾回来!未曾回来!”方汀不愧是守了她十来年的老人,一下就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朝……会……”

    “朝会推迟了,奴婢已遣人盯着各邦使臣了。”方汀哽咽道,“奴婢斗胆,求您快些好起来,若是拖久了,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榻上的人唇瓣翕动,方汀偏首去听,听得极轻的两个字眼。

    秦玅观握着方汀的手松开了,再次陷入沉睡。

    方汀握紧她的掌心,侧身看向赶来的女卫们。

    她明明跪于榻前,可坚毅的神色,总令人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去倾听她说话。

    “朝会至多再拖三日。”方汀道,“再拖下去,各邦国怕是会有异动。”

    “陛下若是不醒呢……”说话者音量渐低。

    方汀敛眸,看向阖眸的秦玅观。

    “陛下方才说,太后。”方汀深吸气,压下心中的愤懑,“再有三日,陛下仍未醒,便叫太后主持大朝会。”

    此言一出,女卫和医女们皆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方汀理好被衾,拂去秦玅观额前的碎发,领着众人到外间去。

    “姑姑,倘使太后把控朝政,她必然会图谋大位。”萧医女说,“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秦玅观重病的这几日,都是由萧医女诊脉医治的,常伴君侧,对于太后的所作所为,她是有所耳闻的。

    “除了太后,还有谁?”方汀攥着帕子回眸,“那好色迂腐的楚平郡王吗?”

    众人语塞。

    太后掌政,必然是推弘安公主为嗣君,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秦玅观这些年的努力也不至于功亏一篑。若是论资排辈请来楚平郡王,反倒顺了一直唱反调的朝臣的心愿,致使他们拧成团,图谋不轨。

    如今大齐大半的兵权握于唐笙和林朝洛手上,她们能最快集中兵力奔袭京师,其余兵力则分散于蕃西和各州府。太后及其亲族无力召集这分散的兵力,若有异动,秦玅观仍有回旋的余地。

    方汀受恩于江皇后,尚且觉得憋闷,更不用说秦玅观了。

    时局之下,许多抉择是不能随心所欲的。秦玅观作为帝王只能在权衡之后,选择最利于己方的。

    多说无益,方汀不再做解释。

    “十七。”方汀唤人,“你领人,再去催,叫十九务必早日陈奏揭露唐尚书的奏折。”

    十七傻了,惊诧道:“这!”

    方汀何尝不知道唐简的冤屈,何尝不知此事于唐笙而言无异于凌迟——可作为唐简的至亲,唐笙唯有检举揭发大义灭亲才能彻底洗脱与唐简的干系,不至于落入圈套,日后不再为人轻易拿捏。

    “快去!”方汀呵斥她,“不许意气用事!”

    十七拧眉,打帘而去。

    剩下的人也各自领命前去办差,唯有方汀留在殿内。

    叫唐笙检举唐简,撇清关系,叫她握紧兵权,不得回京。

    唐笙若依照陛下说的做了,退可保性命无虞,朝中无人敢轻易动她。进,大可割据一方 ,无论是偏安一隅,还是开疆拓土,都能保住此生荣华。

    陛下这是连身后事都思量好了。

    方汀扶着椅背,背过身去,望见了秦玅观平日里久坐的五屏椅,掩面抽泣。

    *

    秦妙姝没请来执一道人,下山时,她同秦长华一道伏在马车小窗前,眺望奔涌的山峦。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天地万物,都遵循此道。贫道并无逆道而行之术。”

    她这话就是在说,生老病死是自然之律,她无力更改,也就是给秦玅观定了结局。

    执一道人的话仍在耳畔回响,秦妙姝每回想一分,心就闷重一分,眼泪簌簌落下,纤长的睫毛上也蒙了层水泽。

    “姐姐,总会有办法的。”小萝卜头枕着她,两小只颇有种相依为命的姿态。

    秦妙姝听着她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

    夜里冲进道观的那些人,剑锋都是指向长华的。那时秦妙姝便有了预感,这是母亲动手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傻,她愚蠢,可又有谁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见到了,听到了什么。

    她回忆着临行前母亲说的话,那些猜测都化作了真实场景,在她脑海里翻覆。

    秦妙姝挨着小萝卜头的脑袋:“到了宫里,你不要回去,跟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陛下那也不能去吗?”小萝卜头问。

    “去了陛下那便时时刻刻守着陛下,其他地方都不要去。”秦妙姝答。

    秦长华懵了,她问为什么。

    秦妙姝哭着叫她不要再问——她总不能告诉这孩子,她的母亲要杀了她,为她称作“姐姐”的这个人铺平道路。

    铺平道路。

    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母女。

    在先帝的汤药中添东西,使得先帝仆击之症加重时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那日母亲同舅母商议的事,她听了大半,离开时身上的力气都好似被人抽走了。

    陛下起病这样突然,秦妙姝每每回忆起她的病容都会想起她们的议论声,因而纠结再三,终于提醒了皇姊。

    她不知道事态发展得这样迅速,她好害怕回去见到的会是大行皇帝的灵柩。

    “不要问了。”哭得头痛的秦妙姝重复道,“不要再问了……”

    小萝卜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一样轻拍她的肩膀。

    马车晃荡了许久,驶入平缓的官道。

    秦妙姝知晓离禁宫近了,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她拭去眼泪,牵紧了秦长华,探看车外的场景。

    经过齐安门,她未曾见着代表丧事的白缎,终于松了口气,但攥着长华的手却更用力了。

    马车在颐宁宫前停下,她拉着长华下车,将她护在怀里,迎面便瞧见了等待已久的母亲。

    裴太后见到她怀中的小长华,笑意淡去了。

    “送惠明翁主回住处。”裴音怜虽被软禁,但使唤人来,并不发怵。

    “不要!”秦妙姝抱紧小萝卜头,“我要与长华同吃同住!”

    眼前的秦妙姝颇有种避她如避蛇蝎的态势。

    裴音怜眼底的光亮陨落了,见着女儿的欣喜也在顷刻间冲淡了。她凝望着一脸戒备的女儿,心渐渐沉了下去。

    “阿狸——”她去牵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衣袖被母亲牵住的那一瞬,秦妙姝再也藏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质问母亲,只是抱着小长华不说话。

    裴音怜面色冷了下来,叫人上手分开她们。

    “本宫看谁敢!”秦妙姝盯着围上来的宫娥,呵退了她们。

    她鲜少有这样蛮横骄纵的时候,裴音怜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得女儿了。

    “妙姝!”裴音怜的语调严厉了些。

    小长华也点着她的腕子,请她放开自己。

    秦妙姝充耳不闻,无视了这一切,只是泪眼婆娑地同母亲对视。

    周遭围着太多人了,秦妙姝也不想让母亲难堪,放缓了语调回应。

    “阿娘。”秦妙姝流着泪道,“求您了。”

    裴音怜叹息,终究是容许女儿带着人进去了。

    “回宫了,我要去给陛下问安了。”秦长华不明白妙姝为什么这样执着,只敢小声劝慰,“我还是,我还是走罢……”

    “不行!”

    裴太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首,眼底染上了凄色。

    “阿狸,你是恨上阿娘了么?”

    秦妙姝的心狠狠抽痛,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在那一刻老了许多。她甚至能看清日光下,母亲耳鬓的白发。

    “局势已定,哀家不会再动她了。”裴音怜将话挑明,“你想着护着的人,母亲不会动。”

    小长华看向裴太后,面上流露了惊恐。

    她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圈紧了秦妙姝。

    裴太后的视线掠过她,兀自走向明堂。

    秦妙姝失神的那一瞬,宫娥和太监冲了上来,将她们彻底拉开。

    “阿娘!”妙姝冲着那道背影大喊,“您不能这样!”

    “将人带下去。”裴太后转身,拉起女儿的胳膊,“你同我上来!”

    秦妙姝在对上母亲的泪眼后停止了挣扎。

    殿门阖上了,光线暗淡了好些。

    裴太后苦笑起来:“阖宫上下都是皇帝的人,哀家动得了她么?”

    她拉近了女儿,附在她耳畔:“姝儿,且信阿娘一回,阿娘不会动她——”

    “如今局势明朗了,再等几日,我们母女便是这天下的主人。到时候,你想要护谁便能护谁,想要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秦妙姝挣开母亲的钳制,带着哭腔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第130章

    大朝会拖延了三日, 使臣催了好几次,方汀才叫人去传话。

    第三日,丹帐汗国使臣已准备辞行。局势如此, 再拖下去恐生异动。

    方汀看向跪于踏前侍疾的秦妙姝,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是二殿下能挡事的话, 眼下这个局势, 请她代理大朝会不失为稳妥之举。

    奈何二殿下弱而无刚,朝政大事交到她手里,最后都得转入太后手中。

    她也曾试着同二殿下交谈,二殿下只是伏在陛下身畔轻声啜泣,并不搭话。

    方汀猛然觉察出这十六岁的孩子, 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得那样纯善蠢笨——这样两难的境地,她多说一句话都是错,不如像现在这般安心藏在陛下和太后身后,装成懦弱的草包。

    方汀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请裴太后主持大局。

    传达圣令时, 方汀同她碰了面。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们都苍老了不少。

    裴音怜停了那些维持虚壳的药, 人老得极快, 方汀则担起了秦玅观的担子,一夜间白了鬓角。

    一切尚在裴音怜估量的发展情形内,她是明面的胜者,方汀作为下人跪着仰视她, 却从她的眉眼间觉察出了疲态。

    “皇帝如何了。”她问。

    “陛下尚在休养。”方汀答得模棱两可,她实在不喜裴音怜这般假惺惺地问候。

    裴音怜揉着眉心, 睁开些眼:“将妙姝带回来。”

    方汀俯首应答,从平淡的语调里觉察出了怪异。

    她回了宣室殿, 试探性地传了话。二殿下抗拒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从前极爱躲懒的二殿下直直跪在陛下榻前,低垂着脑袋,腰背挺直,好似在忏悔。

    榻上的秦玅观双眸紧阖,病倦的面容染着易碎的纤薄。

    秦妙姝光是瞧她一眼都觉得愧疚。

    “殿下……”方汀矮身,同她平视,“您在躲些什么,能同奴婢说说吗。奴婢陪侍陛下多年,陛下的心思奴婢大多知道,陛下她——”

    “姑姑。”秦妙姝垂首,泪珠混着鼻尖滑落,“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抗拒赐婚假装上吊那次,秦妙观领她在听风院散心时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母亲这些年的抚育和遮蔽历历在目。

    她脑袋快要裂开了,她逃到皇姊这里也是想讨得片刻安宁,但方汀却主动追问起了她。

    秦妙姝仍在沉默,颐宁宫来的姑姑就已经催上了。

    内殿无人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僵持了片刻,秦妙姝只得出了殿,来到檐下。

    她被人用“太后头风发作”的由头哄走了,回了殿,却见母亲端坐于主位,凝望着她。

    那视线化成长鞭,笞挞着她,每每对上裴太后带着洞察和哀怨的眼神,秦妙姝都无比挣扎。

    “阿娘……”秦妙姝嗫嚅。

    听到女儿的轻唤,裴音怜眸光烁动,那些哀怨和悲怆顷刻间消散了。

    “姝儿,来试试这个。”裴音怜展开大衫,鼻音有些重,“来,过来——”

    秦妙姝展臂,由母亲和宫人帮她试衣。

    离得近了,衣上的暗纹显露了,秦妙姝扯散衣服,交着双臂躲得远远的。

    “这是嗣君的服制,我不要穿!”

    三日了,整整三日,秦妙姝还是一副抗拒她的模样。

    “妙姝,你到底要阿娘如何?”裴音怜振袖,“在你眼中,阿娘成了什么人?”

    “阿娘这么做——”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秦妙姝掷下朝冠,哭的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

    她放声痛哭,似乎要将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发泄个干净。

    秦妙姝撕扯着衣裳,声嘶力竭道:“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并非我愿!”

    从前母亲对先帝下手,她想起生父的种种恶行,尚且能够装作不知晓。

    可她的阿姊做错了什么?

    “皇姊一直护着我们,病倒前夕,还驳回了丹帐,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和亲。”秦妙姝垂着胸脯,“阿娘,妙姝有心。阿姊待我不薄,我怎能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先前秦妙姝还顾及着周遭有宫人,忍着心底话。

    但在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她终于说出来了。坠落在地的不只是冠冕,更是压在秦妙姝心里的石头。

    “这朝冠,我担不起!”

    说完这些,她顿觉轻松,再说话时,便带上了发泄过后的快意。

    裴音怜的心彻底凉了。

    她背过身,仰头抑制住即将淌下的眼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你们都退下。”裴音怜道。

    殿门吱呀作响,四四方方的光亮缩成了细长的线。

    那些她本想一辈子烂在腹中的话,终于随着不甘的怒火倾泻了。

    “你不知道的,阿娘告诉你。”裴音怜放缓了语调,望着女儿的眼睛里多出了几分怜悯。

    她们的眉眼那样相似,与其说裴音怜在怜悯她,不如说是在怜悯自己。

    过往的屈辱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说起女儿的降生,裴音怜的声调里才添了几分温情。

    最初入宫,她是被家族裹挟着踽踽前行的低位嫔妃,她这半生都绑在了败落的裴家身上,背负着父兄以家族荣辱为遮羞布的私欲,被一荣俱荣一殒俱殒的说辞荼毒,不择手段地爬到了高位上。

    真正手握权力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那些曾经蔑视她,轻贱她的人露出的谄笑。尝到了权力甜头,那点附生于她本体的野心疯狂滋长。

    她确实是为了避免殉葬,为了夺得后位才将女儿带到这世上。

    但自打秦妙姝降生那日起,她抱着孱弱的女儿,便下定决心要让她摆脱和自己相似的命运。

    裴音怜自认为亏欠了许多人,但独独没有亏欠女儿。

    她幼时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渴求,都被她变本加厉地倾注到了女儿身上。

    “先帝,并非你生父。江皇后,死于我手。”

    隔墙有耳,她的声音极轻,但足够女儿听清。

    秦妙姝瞠大了眼睛,忘记了眨眼。

    裴音怜温柔地拭去了女儿的眼泪:“你是阿娘的女儿,没什么担待不起的。”

    “听阿娘的话,这世上便再也无人能操纵我们母女了。”

    *

    书案上摆着一份回折,一份公文。

    烛火太幽暗了,唐笙有些看不清上边的字迹了。

    公文是今日新到的,加盖了三司官印,说是要召唐笙回京,重审唐简一案。

    这公文意图这样明显,就差将“骗回去定罪”几个字写在明面上了,唐笙自然不会上当。

    但这样的公文竟然能够发出来,便说明了秦玅观至今未醒。

    今日是三司文书,那明日呢,后日呢?

    陛下一日不醒,这些人便会罗织新的罪名扣到她头上。朝局也会一日比一日动荡,谁能保证那些只图一己私利的宵小不会作乱。

    躲藏在陛下身后固然安稳,但陛下离了她,病弱的躯体还能撑几时?

    唐笙不想再等了,她怕再等下去,就要抱憾终身了。

    她迫切地想要回到秦玅观身边,轻抚她的眉眼,扣紧她的指节。

    即便不能分担她的痛楚,能多陪着她,多照看她也是好的。

    烛火似是燃到了头,轻曳了几下,更暗淡了。

    唐笙探指,捻灭了这团光晕。

    屋外的脚步声迫近了,唐笙听得方清露两声担忧轻唤,却没有应声。

    公文到时,方清露也在场,她忧心唐笙做傻事,得空便来探望。

    这是今日第三趟了,她在檐下轻唤:“十九,歇下了么?”

    厢房内没有回答。

    方清露知晓她烦闷,长叹息,终是绕回了自己的卧房。

    唐笙听得脚步声远了,这才收束衣袖,一圈一圈缠起了臂缚。

    她从锁子甲穿起,束好裙甲,整理好身甲,扎好护心镜和革带,最后锁好护喉。

    弓囊及其相关武备配饰捆扎整齐,全副武装的唐笙借着月色望着镜中的自己,转身取下兰锜托举的赐刀。

    秦玅观的回折和三司的公文给了她两条路。

    一条是偏心于她,叫她明哲保身,固守辽东的路;一条是叫她束手待毙,回京待罪的路。

    秦玅观叫她以不变应万变,几乎替她思虑周全了——她手握兵权,朝中的人不敢轻易治罪,更不敢派遣兵丁挑起战端,她便是抗命不尊,也无人能动她。再者,唐笙也可借着辽东天堑割据,用海陵王从前谋划的那套保全自己,谋求东山再起。

    她带出来的女官大多也会留在她麾下,不至于丢了性命。这是秦玅观重病中,为唐笙,为那些替她尽忠的人,做的最后的打算了。

    唐笙不想选这条路,因为无论怎样思考,总是将陛下放在了必然病故的位置。

    甲胄随着她的步伐铿锵作响。

    在她推门的那一瞬,林朝洛亦打帘出帐,叫来了牧池与鹤鸣。

    辽东总督府与北境守备军营同时收到调令,整军待发。

    那两条路,唐笙都不准备选了,她要选第三条路。

    前两条路她都是规矩的遵从者,要和那些人一同坐于棋桌对弈,现在,她要掀了这盘棋,重新立下规矩。

    陛下要她固守辽东,是教她自保,亦是于朝局而言最稳妥的做法。

    但只要她稳住方、林、沈等一众人,在朝臣调集兵力阻拦前,在暗处的推手做出反应前,在瓦格人探查到辽东防务空虚前,做完一切,她就能掀了这烂天烂地。

    危机、风险、动荡,皆孕育着转机。

    最快,只要七日。

    而这条最为迅捷的路,秦玅观已替她们走过了。

    火光映亮了林朝洛的面颊,她注视着麾下最精锐的军士,缓缓展开手札:

    “传总督调令——”

    同一时刻,辽东府衙灯火通明。

    高高升起的府衙灯笼在这清冷的深夜有些瘆人。

    唐笙接过军士手中的火把,冲散了瘆人阴冷,她掷地有声道:

    “奉陛下御命——”

    “渡过平沙江,进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