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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拖慢行军速度的往往是庞大的辎重。

    唐笙舍弃了辎重和粮台,率领最精锐的三万人直扑京师,卸了重甲的黑水营成了先锋。

    从寻常关隘和官道通过, 虽然需要绕行,颠簸会少许多。唐笙为避免打草惊蛇, 连辽东境内的官道都未行走。

    黑压压的队列没有人声, 唯余撼天裂地的马蹄音与铁甲的“铮铮”低吟。

    主将的号令顺着冷肃的夜风传来,鞭笞着行伍中人。

    “沿土路前行,不得践踏良田!”

    “道中饥饿,以耐饥丸与米砖充饥!”

    “快,快, 快,再快!”

    ……

    不知过了多久,开路的先锋队速度渐慢,唐笙意识到,大军临近平沙江了。

    身姿矫健的河曲马穿过军士退让出的道路, 汇入骑兵群中。

    唐笙勒缰,望见了波光粼粼的江面。

    天就要亮了, 天际灰蒙的雾色已被晨光刺破, 让江面染上了相似的色调。

    唐笙没有迟疑,最先打马涉江。冲积出的淤泥与石块叫马蹄打滑。她翻入江水,牵着缰绳,抚着马鬃前行。

    江水没过她的腿肚, 漫上腰腹,浸湿了她的衣袍。江水最深处, 河曲马的宽鼻已浸到了水中。

    为了避免马匹受惊,唐笙咬紧牙关, 勾住马身轻轻安抚。

    涉水的马队里,已有受惊的马匹扯起没立稳的军士扬蹄奔跑。军士灌进水中,运气好些的仰躺着挣扎,被同僚拉起身,运气差的淹没于江水,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要追马,跌倒了就松手!”唐笙牙关发颤,语调却还是坚韧清亮的。

    这个时候,她作为主将不能显露出丝毫慌张。

    唇瓣颜色深了好些,心跳也快要跃出胸膛了。唐笙一马当先,破开湍急凉寒的水流,带领先锋往江岸进发。

    身边有军士倒下,伸长了臂膀呼救,眼底满是绝望。

    “唐大人,救我——”

    喊声凄厉,引得众人侧目。

    唐笙不忍忽视,攥紧了缰绳,探出一只手。越来越多的军士扯住了缰绳,好让唐笙站定。

    就要抓住了,唐笙往前探身。

    沉水的军士在最后一刻攥住她,唐笙借力讲他拉了出来。

    就在这要紧的时刻,作为坚石的河曲马却踩空了,马蹄打滑,甩出连串的水珠,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

    唐笙被它掀于水中,鼻腔和喉腔满是江水。

    “总督——”

    “唐大人!”

    行在她身边的军士呼喝着扎进水中,想要将她拽起身。

    唐笙沉沉浮浮,身上的甲胄沾了水更为沉重,似是要将她拽进水底。

    手臂被人抓着,又被冲开,凉水无孔不入。

    越是慌张,越容易被水冲走。唐笙终于在呛了许多口水后冷静下来,摸索着临近的重物撑起身来。

    河曲马并未行远,唐笙找准机会拽住缰绳,冲破水面。

    “本官无碍!”唐笙咳出了江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牲口也通人性,河曲马并未拖拽着唐笙奔走,而是扬脖将她拉近。

    主将的行为鼓舞了兵官,将士们团结一心,连拖带拽,结成小队蹚过江水。

    上岸的唐笙拭去面上的水珠,来不及为劫后余生而庆幸,便疏导起了秩序,鼓励军士继续前行。

    等到最后一队军士渡过了江,唐笙才翻身上马。

    天已大亮,阳光是那样灼人,晒得唐笙背脊回温。

    她远眺秋日广袤的原野,感受着这清透温和的光亮,搅动双手,将缰绳缠得死紧,这才压住了心中的痛楚和憋闷。

    秦玅观当年若是能遇上这样一场暖阳,就不会落下这具病弱的躯体。

    上苍何其不公?

    明明吹了许久的风,但唐笙面上仍是湿润的。

    眼下渐入旱期,初秋的江水便已这样寒冷了,庆熙十七年的隆冬,秦玅观又是怎样蹚过的?

    面上的水泽揩干了,风一吹,又变湿润了。

    恨意和不甘化作尖啸风声,跨过奔腾的平沙江,散满回京的这一千二百里。

    唐笙套上盔,系好护面,遮掩住自己的神情,唯余一双为恨意沾染红晕的眼睛。

    *

    “辽东仍未回应?”

    “回太后话,未曾。”

    裴音怜阖上沈崇年递上来的请立储君折,定定瞧着窗外。

    她要换取以沈崇年为首的文臣们的拥立,必然要给予他们便利。将唐笙从辽东调回,算是她和一众文官的交换。

    她虽允了三法司下发公文,但打心眼里是不希望唐笙听命的——辽东说到底也是大齐一片富庶的国土,捏在她们母女手中远比被旁人割去强。

    沈崇年这个老狐狸惦念辽东,一心想要当霸王,日后势力壮大了不免是要威胁坐不稳皇位的秦玅姝的。

    但唐笙也要除。

    禁宫不是密不透风,她在这里沉浮了近二十年,鲜少有事能欺瞒她的眼睛。

    秦玅观对唐笙的绝非单纯的宠臣或是近臣遗属之情。唐笙能如此竭智尽忠地侍奉秦玅观,必然也对秦玅观抱有相同的感情。

    如今她手上捏着辽东军政大权,皇帝突然驾崩,保不齐会做出什么疯事。

    裴音怜敛眸,压下了几分催促办结唐简一案的折子,心中起了杀意。

    旁人愈是想要的,愈是想护着的,便说明那东西是真的好,裴音怜说什么也不会将辽东拱手让人。

    “去传话,告诉沈老太傅,午后的朝贡他也得到场。”

    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宫里若是传出了这样的话,便是在告诉宫外的人,要预备着册立储君了。

    沈老太傅自然会意。

    沈府中满是鸟鸣,沈崇年仰头瞧着廊檐里蹦跳的鸟雀,抬手打开最后一只笼子。

    沈绍文新带来的消息和这鸟鸣一样悦耳,沈崇年不禁眯起眼睛,指头点着膝盖打起节拍。

    “这么说,太后今日就要立二公主为太女了。”他接过沈绍文递上的茶,却不急着喝,“辽东那边有消息么?”

    “果如您所料想的那样,唐二还是不给回信,像是畏惧了,知道回京就要丢命了。”沈绍文恭维他道。

    “这可说不准,太后也不想封老夫为辽东王啊,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沈崇年刮着盖碗壁,“眼下就是催长卿了,她至今不递信来,是该敲打一番了。”

    “许是长姐远在辽东,路上消息耽搁了,忙于政事也未可知。”沈绍文不在明面拱火,暗戳戳地提点沈崇年。

    沈长卿这些年同女帝党走得近,但因父族的原因始终没握上实权。多数时都在沈家和女帝之间摇摆,像是给自己留了两条路。

    “老夫还不知道她?”沈绍文方才这番话似在说他同女儿不和,不为女儿敬重,沈崇年笑了下,眼底流露出几分被人戳穿的不悦,“不过,你也不必说得这样含蓄,她到底是老夫的亲女儿,孰轻孰重,她拎得清楚。”

    “是,是,是。”沈绍文拭去额角的汗,赔笑道,“父亲说得是。”

    沈崇年眼底的情绪淡了,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她选什么,由不得自个。”

    群鸟翻飞间,沈绍文忽觉颈间一热,他探手去摸,摸到了飞鸟新粪。想要捉鸟来打,却又碍于沈老太傅的面子不敢发作。

    沈崇年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他见沈崇年笑了,顷刻间就变了脸,谄笑道:“还得是父亲养的鸟啊。”

    沈崇年还未来得及答话,一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少爷,幽州的探子到了,着急忙慌的,似是有要紧消息!”

    “叫他进来。”

    话音未落,幽州探子便冲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总督,总督带兵来了!”

    “哪个总督啊?”沈绍文不耐烦道,“话说清了!”

    “辽东唐总督!这会儿铁骑已过幽州城了,她冲关来的,嘴里喊着勤王救驾,守将根本拦不住啊!”

    “多少人?”

    “黑压压的,数不清呐!”

    茶盏摔了个粉碎,惊得鸟群四散。

    “辽东竟一点消息没有?!”沈崇年负手,踢开碎瓷片,“大军长途奔袭,从幽州赶到京中,至少要四个时辰——”

    他在廊檐内踱步,很快便给出了对策。

    “更衣,老夫要入宫面奏太后同嗣君。”沈崇年展开双臂,抖了抖,“绍文,你莫慌,这会便去传信——”

    “通知周将军、柳将军、康同知……必要时今日便起事。拿了禁宫,挟了皇帝,闭紧城门!”

    “要快。”

    *

    “快,快,再快——”

    御赐的承载着皇帝希冀的刀剑出鞘,唐笙缠紧刀缰,扬起长刀,发出冲锋的号令。

    河曲马敞开健壮的胫股冲上前锋队列之前。

    总督盔笠红缨遮掩下的的真武将军坐像全然展露,随风飞扬的缨穗成了振奋军心的旌旗。

    黑水营精锐轻骑随她铺展,其余骑兵压了上来,沿着京畿广袤的原野快速平推。

    城墙上的守军远远便瞧见了黑压压的骑兵,吓得软着双腿去寻宫里来的禁军。

    方四娘瞧见冲在最前端的那抹绯红的身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大人,大人……可是要求援?”恩荫新得了官,安稳了半辈子的千总哪见过这阵仗,磕磕巴巴地问道。

    “求个屁的援!”方四娘瞪了他一眼,“打开城门,速迎唐总督归京!”

    “啊?”城墙上的兵官大惊失色,“不守便罢了,反而要开城迎人,出了事谁兜着?”

    方四娘迟疑了一瞬,回望了眼靠近的骑兵,再次确认那是唐笙后,果决道:“开门!五门齐开!”

    她没空和这些人掰扯所谓的规矩,提袍下城楼,召来兵丁推开厚重的木闸。

    “一、二、三——”

    栓木坠落,闸门轰然倒塌,两侧朱门缓缓打开。

    嗵嗵的马蹄震颤了脚下踩着的土地,方四娘闪入门后,鬓发和袍角随骏马奔腾带起的阵风飞扬。

    第132章

    绛紫官袍掠过压低的轿沿, 沈崇年匆忙走了两步才扶住前来搀扶的太监。

    再有一个时辰使臣就要入宫了,宣政殿前旌旗招展,仪卫沿阶排开, 气势冲天。

    外臣非特殊情形不得入后宫,沈崇年本以为要在外殿候上一会, 心中正着急, 却见一宫娥迎面而来,停在了他身畔。

    “沈大人,这边请。”宫娥引路,将他带到了内殿。

    大殿内,裴太后与二公主齐立于丹墀, 丹墀下只有零星几个低着头的宫人。

    秦妙姝一身玄色嗣君朝袍,束着发,与之相配的十一旒冠冕却落在地上。

    沈崇年入内时,裴音怜正从地上拾起旒冕,握于手上。

    旒珠碰撞出的细碎声响在这大殿内格外清晰, 转眼,拖沓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丹墀上的母女, 一个侧身, 一个抬眸,目光齐聚来者身上。

    秦妙姝到底稚嫩些,眼底的敌意快要藏不住了。

    沈崇年面不改色地行礼:“拜见太后、弘安殿下。”

    裴音怜上前一步,挡在女儿身前, 眉眼含笑:“朝会还有一个时辰,沈大人这般着急, 可是有要事陈报。”

    “娘娘,微臣接报, 辽东兵马已迫近修门。照例,任何人都不得率兵进都城,唐大人这般,可是得了您的调令?”沈崇年微抬眼,“若是无调令,她又是安的什么心?”

    此话一出,秦妙姝面露忧色,下意识牵住母亲宽大的衣袖。她轻轻说了许多话,想要熄兵止戈,全被裴太后忽视了。

    沈崇年仍在说话,在对话里探寻有用的消息。

    这兵显然不可能是裴太后调的,他这般问就是要从裴音怜嘴里套出话,将唐笙钉死在谋反的耻辱柱上,顺理成章地调集兵马剿灭逆贼。不然,他策反的那些个兵官没由头地出兵,事后容易被被裴音怜倒打一耙,致使他数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带了多少人。”袖袍宽大,裴音怜负手牵住女儿的动作被遮掩了。

    这还是阿狸下山来头次牵她,裴音怜鼻腔发酸,面色依旧从容。

    “数万人。”沈崇年即答。

    “叫裴闵带上三营军士去,关闭京畿诸门,立即戒严。”裴音怜语调果决,“有可疑人等一概捉拿。”

    沈崇年须髯动了动,在心中冷哼了声。

    这样要紧的关头,裴音怜还是将兵权放在了那个不争气的裴少将军手中,可见裴家是真的无人了——他自然知道裴音怜此举是在防范他,可裴音怜也不知,裴闵早就被身边的属官架空了,真要碰上大事,一点儿也不抵用。

    “太后,唐笙带的可是黑水营的精兵,光是上三营,怕是不够用呐。”沈崇年低低道,“依臣所见,临近都司同禁军空余兵力也都该调集起来。”

    “都调集起来,拱卫内城。”裴音怜思忖了片刻,“交由裴闵全权指挥。”

    “是。”沈崇年领命。

    如此一来,他捏着的那些人,也都加了进来。

    “太后,如今这时局,若令唐笙一派占了上风,实非益事。”沈崇年咬重了“一派”二字,言下之意,即是催促太后尽快处置女帝及女帝一党。

    裴音怜未应声。

    皇亲国戚动真格的,他们这些外臣更当稳坐高台,收起渔翁利了。

    沈崇年从大殿出来,对小厮耳语道:“告诉他们,随着战局动向出力,待我军令。”

    不出所料,今日嗣君就能在大行皇帝灵前即位,若是二殿下未曾顺利即位,他也已赢一步棋,留好了后手,如有不测,也有退路可行。

    长须微动,沈崇年压下笑意入轿歇息,静待时机。

    远处,偏殿侧门走出一队宫娥,朝宣室殿的方向匆忙行进。

    *

    辽东军士高举着勤王的旗号,凡是有女卫监军的营地或是城楼,唐笙全都畅通无阻。临近京师内城,唐笙遇到了第一波抵抗。

    宣室殿有一幅常年收卷的舆图,京师的布防图和各营驻扎位置唐笙都曾在图上见过。秦玅观先前想要打消她去辽东的意愿,以京师为例,同她分析过这些治军门路。

    眼下,唐笙脑海里的画面帮了大忙。她回忆起舆图,很快判断出了守军将会从那个方向冲出,会从哪里切断骑兵队列。

    她将兵力分作了四股,两股阻击侧翼来敌人,一股佯攻西直门,另一股作为主力,随她攻入禁宫。后续跟进的步军则负责包抄达官贵人居住的北阙和宣直街,以及增援中路主力。

    今日注定要见血了。

    自她率兵矫诏回京,便注定要背负骂名。

    过去弹劾唐家人和刻意针对秦玅观阻止女子执政的联名折子成了生死簿,手握判官笔的唐笙先涂掉了这些包藏祸心者的名姓。

    碾死这些臭虫,秦玅观下边的路就会好走许多,她也能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好好养病,等待大展宏图的机遇。

    落个权奸的名号遗臭万年已是最轻的,但最重也不过是死无全尸。死即死耳,既无近亲,亦无挚友,她死得其所。

    袍服和铁甲已干,唐笙额前的碎发随风飘扬,鼻尖反倒蒙上了一层薄汗。

    刀柄有些湿滑,唐笙将缰绳缠得更紧了,压得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她语调淡漠:“若遇抵抗,杀无赦。”

    土道被马蹄践起了层叠的尘土,前锋通过齐安街直奔端午门。

    这是最难突破的一道宫门了,冲破了它,整个禁宫便能被唐笙纳入囊中。

    端午门建设之初,便被设计成了“凹”字状,来犯者必定要从“凹”字中间突破,到时候三面受敌,很难攻下城门。援兵一至便会被围,切断里外联系。

    唐笙带的多是骑兵,骑兵机动强,擅长奔袭同围截,攻城正是弱项。

    她祈祷,今日的端午门是由女卫值守,好让她顺利进宫。

    马队浩荡,两翼阻截骑兵已与守军交锋。坊市交接间,数不清的小摊在搏杀中掀翻,果蔬、器皿、糕点散落一地。

    绝望的叫骂声混杂着惊惧哭喊成了刀剑铮鸣的配乐,血腥味冲淡了往日喧闹热烈的烟火气,搏杀过后,岁月冲刷出的沟槽溢出了暗淡的血水。

    带领家丁出门讨要说法的兵部侍郎被马刀砍伤,两度宣扬“乾坤倒转,阴阳不调”的腐儒为长槊刺穿了心口,新任监察御史逃亡之中死在了乱蹄之下……

    奔走于官府与上三营驻地间的沈绍文逆着人潮奔走,华贵的官袍被挤得皱巴巴的,他一边理衣裳,一边扶帽。奈何人实在太多了,他骨头不顾尾,乌纱帽从指间溜了出去,被人踏了个稀烂。

    “老太傅呢?”他揪住人潮里的家丁,慌张道,“沈老太傅呢?!”

    “老爷还在宫里,府里是不能回了,北阙全是兵啊,见官就砍!”急于逃命的家丁扯出衣袖,“您也快逃罢!”

    问得此言,沈绍文当街扯下护了一路的官服,调转了方向只着内跑随人潮奔走。

    他边跑边骂:“老不死的,叫我冒死送信,自己倒躲得好好的!”

    养尊处优,搜刮民脂民膏的怎么跑得过常在街市间穿走的“下九流”,又怎么跑的过常在田间劳作的农户。大难临头,护着他的属官同差役也都散了,沈绍文一边叫骂一边逃命,气得面红耳赤,不一会就力竭了,扶墙喘气间被人刮倒在地。

    嗵嗵的轻骑声近了,滚进角落勉强保住性命的沈绍文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挥来的长刀。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平头百姓,我是下九流的!”他哭喊出声,想要装成平日里最瞧不起的那些个人活命。

    他内袍是绫罗制成的,脚上蹬的也是官靴。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你姓什么?”

    “沈……沈……”

    马上的兵官交头接耳,叫人给他捆了,拖死猪一样给吓成烂泥的沈绍文拖下去了。

    东北侧进展顺利,而西南面遇到了奉从裴太后与沈老太傅之令的府兵,渐渐显出颓势。

    端午门近了,唐笙接到斥候口信,西路军为府兵攻破,步军还要些时候才能将战线填上。

    不能再等慢上骑兵半拍的步军攻城了,再等下去中军就要被截断,三万人中最精锐的这部分就要落入包围。

    今日值守的总兵官并不是女卫,朱门紧闭,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立满了红墙。

    他们拒绝交涉,已做好了防御准备,前去传命的军士被飞矢逼退。

    唐笙劈刀:“架梯,后队骑射一轮,掩护前队攻门——”

    一轮箭雨破风而来,唐笙周遭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城墙上有人高呵:“破宫门者等同逆贼,天下共诛之,唐总督,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总督奉陛下御命勤王救驾,”

    这是个生面孔,应当是禁军革差后新顶上的军官,此人大概是受人提携坐到这个位置的。

    要想平和地打开端午门显然是不可能的,唐笙咬紧了牙槽,拔去破开臂甲的箭矢,预备进行第二轮强攻。

    纷乱中,有一队宫娥快步登上城墙,为首的女官顺手抽出了身侧禁军的佩刀。

    禁军刚想呵斥,却在瞧清来者后噤了声。

    方汀喝道:“停手,速速开门!”

    已经拉满弓弦,准星对上唐笙的总兵官并不回头。

    总兵官职衔不低,方汀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大点的宫女。

    宫女而已,能有多大的能耐?

    “方掌事,这种地方不是妇道人家该来的。”眼下皇帝都要换了,总兵官并不把她当回事,冷哼道,“诛杀逆贼乃是替天行道,唐笙意图谋反,按律当诛,我——”

    弓弦收紧,箭矢朝天飞去,不见踪影。

    话还未说完的总兵官已被方汀一刀刺穿,歪倒在地。

    “简直是无法无天,沈绍文举荐的,便可如此目中无人么?”方汀抽出长刀,带起皮肉撕裂声,“这宫中谁不认得我,谁不知我是陛下的传令人——”

    “唐总督奉命勤王,为何不开宫门!”

    第133章

    献礼大典提前了, 奔向外城的侍卫也愈来愈多。

    小宫娥回望远处的旌旗,重新埋头,快步走向宣室殿。

    外殿值守的侍卫盘问了她两句, 她借口说是来通报的,混到主殿附近。

    当差的宫女见她面生, 将她拦住。

    小宫娥吓得口吃, 半天搭不上话。拦她的宫女起了疑心,视线下移,瞧见了她打颤的腿肚。

    忽然,宣室殿偏门响起了喊叫声,有喊端午门外来了逼宫的, 有喊来了刺客的,还有喊走水了的。

    宫女回眸探望间,小宫娥趁机往里冲。

    “诶诶诶诶,你做什么!”宫女快步赶上揪住她。

    小宫娥挣扎着,开始哭号。大殿外喧闹声更大了, 暗卫也在此刻出动。

    停在宫檐下的鸟雀展翅飞走了,梁上落下点点灰尘,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寝殿, 顷刻间就消失了。

    榻上的秦玅观仍沉浸在旧梦中。

    梦中,她又成了旁观者,看着唐笙像唐简那样被押走。而“她”坐于御座,满目淡漠。

    秦玅观先要睁眼,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手臂沉得抬不起来,连抓起被褥都费劲。秦玅观挣扎, 怒号,却只有指节能轻缓运作。

    耳畔有低哑压抑的声调, 她凝神听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声音是自己的。

    寝殿外,脚步声嘈杂,一道尖锐的喊声彻底撕破了女官竭力维持的秩序。

    “有刺客,护卫陛下——”

    *

    “林朝洛的亲兵呢!”唐笙揪来兵官,“叫她们上宣室殿去,保卫陛下!”

    “您呢!”亲兵替她挡去刺来的长枪,“林将军吩咐过了,我们必须跟着您,你若是有闪失我们这一趟就白跟来了!”

    林朝洛忧心她这三脚猫功夫撑不到京城,特地压上了自个练出的亲兵。这些人个顶个的宝贝,却在护送唐笙来京的路上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再鏖战下去,林将军掏空家底练出来的亲兵就要耗干净了。

    唐笙很感激她们,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了。

    “护卫陛下!”唐笙丢下将领,“我只信得过你们,拜托你们务必护住陛下!”

    没有那么多功夫够她们耗在此处论出个短长了。

    亲兵一咬牙,向东杀开一道豁口。

    声响太过嘈杂,她只有吼着才能传话,她挥手,嘶吼道:“红枪兵跟我走!”

    数十位军士旋即跟了上来,唐笙抽下腰牌丢给她们,叮嘱道:“先亮腰牌,不得起冲突——”

    寥寥几句,河曲马已奔出百米,周遭营兵多了起来,针对轻骑的手段愈发高明。

    在方汀已经传令打开宫门的情形下,禁军已退出了搏杀,担起了戒备护卫的工作。这些营兵显然是听从裴太后调令的,唐笙脑海里浮现了裴闵的模样。

    果不其然,不远处裴少将军提着马槊领兵行进,身前身后都是拱卫他的步军。

    昨夜得知二殿下即将等位的消息,裴闵激动之下多饮了些酒,醉宿留下的红晕至今未退,眼睛都还是浑浊的。

    整个京师最安全的地方便是禁宫了,接得奏报,他立即带着亲兵过来了,本以为是个又能表忠又能保命的好机会,没成想唐笙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使臣和朝臣到了大半,裴太后下死令,朝贡照常进行,必须将唐笙拦在外禁宫,不得踏进内禁宫一步。他若是再退,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也得被裴太后拆成八块。

    如今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黑水营的铁骑铺开行进那气势便不容小觑,压得人喘不过气。裴闵换了佩刀,几乎是驱赶着营兵冲锋。

    马蹄冲乱了步军阵脚,唐笙一马当先,提刀砍杀,绯色的袍角更显鲜艳。

    端午门的那轮齐射让她的右臂挂了彩,刀挥久了,疼痛也就麻木了,唐笙从搏杀中回神时,右手护甲和掌心满是斑驳的血渍,早已分不清是营兵还是她自己的了。

    裴闵的营兵边打边退,到最后竟连兵刃也不要了,混入了逃命的宫人中。

    通往禁宫中轴的路已被撕开,宣政殿近在眼前。黑水营的将士已能眺望到汉白玉台基与龙纹丹陛石。

    慌不择路的宫人涌入内禁宫,竟连威武的仪仗也冲散了。

    裴太后登上丹墀的脚步顿住了,使臣亦侧身探望。

    层叠的宫檐下,分割宣政殿与其他殿宇的红墙好似在晃动,缩成一节指头大小的宣政门被冲破,蝼蚁般的仪卫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

    黑压压玄甲军士从一团铺展成一片,扑向台基,长阶上的仪卫散座一团,旌旗同华盖落一地,满目狼藉。

    裴闵被地栿绊倒,拾佩刀爬了进来:“太后,太后——”

    “唐笙打进来了!”

    裴太后见他这般颓废无措,面色铁青:“将裴将军带下去!”

    “太后!姑母!”

    裴闵呼救,兵刃摔掉了。他每呼唤声,裴太后的面色便更加难看。

    使臣交头接耳,文臣面露怯色,武官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腰侧。

    有胆小者,瞥见台基下烁动的银光双腿便发了软,几欲遁走。

    沈崇年抱笏同裴太后交换了个眼神。

    大殿里涌上许多带刀护卫,拦住了大臣出殿的去路。他们亮刀护住裴太后与一干朝臣,人数上反倒比唐笙更多了。

    局势勉强稳住了。

    “召集文武大臣与诸邦使臣,是为了昭告一件要紧事——”

    裴音怜环顾大殿,寻找秦妙姝的身影。

    “崇宁皇帝病重,已不能理政。即日起朝政交由嗣君弘安公主处置,册立皇太女的诏书,将于今日昭告天下。”

    一面是崇宁近臣提刀逼宫,一面是裴太后宣布天下易主。

    动乱中,听者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殿中一片嘈杂,唐笙同玄甲军士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佩刀压下,刀缰已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未凝结的鲜血顺着开槽聚于锋刃,随着唐笙的步伐,一滴一滴落下。

    染血的皁靴在长阶上留下连串的足印,垂落的绯袍扫过,晕染开来,远远望去,竟是步步生花。

    裴音怜凝望着那道身影,眼前的场景同四年前重合了。

    那时宣室殿里立的不是这些使臣,而是披麻戴孝的后妃与朝臣,停在丹墀下的是庆熙帝的灵柩。

    而执剑上殿之人,却是秦玅观。

    裴音怜扶上御椅,视线落在盘龙刻纹上。

    刀剑铮鸣,唐笙与军士已抵近剑锋。

    最先冲进大内的兵力已近枯竭,唐笙率领的军士只有护卫的半数了。

    饶是这样,他们依旧被黑水兵迈过尸山血海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

    空荡的大殿满是回音。丹墀上的裴音怜视线与唐笙交汇,语调稳健:“陛下病得难以起身,更不必提整政治军了,到底是谁调你来勤王?”

    唐笙不语,迈过地栿,绯袍擦下血痕。

    她们对峙着,沉默不语,都在等待对方退让——这样的局势,于她们而言都是不利的,真要缠斗,反倒让沈崇年捞着便宜。

    唐笙眼底的恨意激得她心中警铃大作。裴太后一双悲悯的佛眼变得冰冷,好似吐着信子即将吞咽猎物的毒蛇。

    兵刃相见,几乎是擦着头皮碰撞。两拨军士互不相让,暗中较劲。

    “唐笙,你要当逆贼么。”裴音怜缓缓道,“眼下收手仍有生机,若是踏进来,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响彻殿内的回音字字锥心。

    病重、逆贼、万劫不复……

    每个字眼都在提醒她,秦玅观命不久矣。

    唐笙从辽东赶赴此处,遇到的最大的阻碍便是裴太后给的。

    裴家人将这个要紧的关头当作谋夺利益的幸遇,这个中理由,唐笙不忍细思。

    秦玅观护了她们母女那样久,到头来就是被她们这般对待么?

    五指一枚枚收紧刀柄,唐笙已有些呼吸不畅。

    斩杀佞臣尚能以“清君侧”堵住悠悠之口,留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诛杀皇太后,唐笙便是板上钉钉的逆贼了。

    逆贼,依大齐疏律,凡谋大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其九族。

    晕眩同嗡鸣交织,唐笙于痛楚中做出抉择,耳畔却响起了稀碎的念珠碰撞声。

    她阖眸凝神,御赐之刀成了凝聚魄力的支撑。

    该了结了。

    唐笙睁眼,众人的视线却已移于上方。

    丹墀上的裴音怜攥紧了御椅,眉心紧蹙。

    “谁是逆贼?”

    熟悉的语调落下,唐笙的眼泪瞬间溢了出来。

    她回眸,看到了病得直不起身的秦玅观。

    平日里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屈着身,歪歪斜斜地倚在软垫上,形销骨立,袍服更显宽大,眼睛也无一点光泽。

    连片的黑影压于颅顶,十六人抬起的肩舆之上,秦玅观斜倚着圆枕,面色冷肃而苍白。

    “朕召她勤王……”秦玅观话说得吃力,似是冷风中摇曳的残烛,几乎是挣扎着吐出每个字,“朕也是逆贼么?”

    裴音怜仰首,似是被剑抵上了喉头。

    丹墀下,众臣跪伏,恭请皇帝圣安。

    大势已去,裴音怜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浑浑噩噩中,被宫人请下了丹墀。

    拦在唐笙身前的军士抛下兵刃,随着人潮叩拜。

    通往御座的道路疏导开了,肩舆缓缓抬升,进入大殿。

    秦玅观随着抬升后仰,倒在圈椅背上。

    经过唐笙时,玄色的广袖垂落,失去温润光泽的指节微晃。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看向唐笙,勾起安抚的笑。

    唐笙明白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缰绳系得太紧了,她解不开,只得阖上刀鞘按与身侧。

    刀面映出了她的面容:挥刀砍杀留下的暗淡血渍,此刻已覆上朦胧的水泽,更显斑驳了。

    玄袖掩映下的指节微微蜷曲,秦玅观静静等待,等待唐笙牵上她。

    指尖相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紧了她。

    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抵住圈椅,使了力气,却撑不起身躯。

    鼻息发重,秦玅观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却不能表现,只是偏过首来,贴近唐笙,低低道:

    “托朕起身。”

    唐笙无声哭泣,迈过肩舆横木,左手穿过宽大的衣袍托住她的纤细的腰身。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秦玅观喜欢闻的味道淡去了。

    她嗅着,抵近唐笙的肩头,却觉得安心。

    秦玅观走不动了,半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虚浮的双腿连迈出步子都很困难。

    受再多的伤,吃再多的苦,都难体会到唐笙心底的痛楚。

    除了秦玅观,无人知晓背着身的唐笙走过这十五级台阶时落了多少泪。

    她肩头颤得太厉害了,秦玅观靠着,心也颤得厉害。

    唐笙就这样托着她,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铺满氍毹的丹墀,走向大齐权力中央。

    第134章

    御座上的皇帝灰白、孱弱, 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跌倒。

    可她醒着,就能以病弱的躯体镇压各方异动,她若是沉睡了, 这艘朽烂的木船便会分崩离析。

    秦玅观的出现宛若定海神针,禁宫内外在顷刻间恢复了秩序。

    宫人出动清理起尸首和满地血污, 仪卫重归原位重新摆好队列, 朝臣依序叩拜高唱万岁……

    放眼望去,旌旗飘扬,华盖高升,国威犹在。

    秦玅观支起些身,定定地望向殿外下延的丹陛石。平日里常戴的念珠压垂了她的手腕, 一寸一寸滑动,最后落于氍毹。

    唐笙拾起念珠,置于玄袍褶皱旁。

    “送太后回宫。”秦玅观缓了缓道,“沈老太傅,一并送回府。”

    这话表面说得客气, 实际意味着软禁他们,等待调查。

    秦玅观没有力气了, 说话音调极轻, 需要身侧的宫娥转述。

    “不知者……无罪。各营兵丁遣回。辽东守军……退回。”

    发丝微晃,蹭过绯袍,唐笙垂首间,秦玅观已抵在她的腰际。

    这样的场合, 陛下靠上她绝非依赖之意,唐笙知道她是彻底没有力气了, 忍着酸涩,展臂, 悄悄托住她的后背。

    秦玅观坐直了些,身体却还佝偻着,隐隐有倾倒的迹象。

    朝贡开始了,仪官唱喝,殿中央立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知何时,秦玅观在嘈杂中阖上了眼睛。

    “御——”唐笙哽咽着抬眸,方汀匆忙赶来,食指抵在唇畔。

    宫娥往前几步,五明扇交叉垂落,遮掩住了朝臣的视线。

    秦玅观如愿倚上唐笙,腕子搭于把手。唐笙牵住她冰凉的指节,仰起首,好让眼泪落得不是那般明显。

    之后的应答,都由方姑姑假作传话。

    朝贡结束,皇帝仪驾应当先行,而今日的宣政殿却率先疏导起使臣,推掩门扉。

    掌心握了许久都未捂暖的指节滑了下去,唐笙几乎是闪身护住秦玅观,托着她的脖颈和腿弯将人带起奔下丹墀。

    昏迷中的秦玅观坐不稳肩舆,唐笙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路将人抱回了宣室殿。

    御医和宫娥进进出出,一时间,没人能顾上立在榻边的唐笙。

    方汀躬身拧干帕子,一转头才注意到,唐笙的双臂一直在颤抖。

    她当即揪了身畔的御医,叫她给唐笙瞧瞧。

    卸了护甲,唐笙的伤臂露了出来,凝固的血液暗沉狰狞,腥味刺鼻。御医仔细清理伤口,唐笙蹙眉,并不看她。

    创口清干净了,破片也取出了,趁着御医包扎的间隙,方汀劝她回去歇着。

    唐笙这个犟种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坚持在榻前守着。

    “回去罢。”方汀换了帕子擦拭起她的掌心,苦口婆心道,“您这样,叫陛下如何放心呢?”

    “姑姑,陛下她一直这样吗?”唐笙透过幽暗的烛火看向她。

    方汀看着哀伤的眼睛,喉头发哽,不忍说出实话。

    唐笙明白了,更不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鼻息才平稳,她起身往外去。方汀叫人跟着护送她回去,结果唐笙停在了外殿一众御医跟前,面色很是难看。

    这是要摸清陛下的病因了,方汀在心中直叹气,生怕唐笙也在某个时刻突然倒下。

    外殿浮着议论声。方汀回望秦玅观,祈盼她早些醒来。

    泪光晕染开的灯火模糊了外殿的身影,吊起的影灯之下,医官们恭敬相迎,等待唐总督问话。

    唐笙同这些人打过交道,说话直切要点。

    寥寥数语,秦玅观自她离去后的脉案和用药录册就都呈了上来了。

    她离开不过月余,陛下便已病成这般模样,从前付诸的努力转头皆空,唐笙不信这其中无人做手脚。

    小宫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唐笙当即会意,抽出了养身汤药那册,哗啦翻开。

    “将人带来。”唐笙拍下录册,语调沙哑。

    萧医女抬眸,注视着唐笙阴沉的面容,说话声轻颤。

    “唐大人,自您走后,除了药方和每日膳食,那些调养汤药都换回了崇宁三年十一月前的。周院判和黄太医压下我等,不准越级陈奏陛下!幸亏陛下早前发觉,不然情形远比眼下严重!”

    “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院判仿佛被踩住尾巴,直身呵斥起下属,“那分明是黄、王二人为了顺从太后从中作梗,而今早已被陛下处置,与我有何干系!”

    唐笙视线扫了过去,周院判气势全无,躬身立好。

    今非昔比,唐笙已是封疆大吏,早不是他能随意呵斥的小医女了。他这般的医官最多在太医院作威作福,遇上唐笙发怒,只得垂头挨训。

    人犯带上来了,唐笙弄清了原委,没工夫听他们辩解,当即召集从前的得力僚属商讨对策。

    她过去撤换安神汤的药材,正是意识到这种汤药里含铅。所谓的安神不过是慢性中毒,在这个时代同他们解释这些实在太难,周、王、黄三人正是觉得唐笙的改动没有必要,于是顺手推舟顺从了太后的意思恢复了旧制。

    找到了病因,便看到了希望。唐笙虽焦头烂额,但心绪却有所宁静。

    门帘微动,方姑姑探出身来,欢喜道:“唐大人,陛下醒了!”

    唐笙钻进内殿,直奔榻前,快要压不住呜咽了。

    方汀领着宫娥退下,隐忍了许久的唐笙才敢哭出声。

    “别哭了……”秦玅观拇指摩挲她的手背,“还活着……”

    “我好怕。”唐笙双肩颤动,哽咽道,“我好怕——”

    她怎能不哭。

    秦玅观的血条几乎降到了最底端,唐笙在她沉睡时凝视了许多次生卒年,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切都变了,秦玅观的寿命变得更短了。

    当唐笙计算起确切的时日时,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十二日。

    浅绿色的光晕化作冰冷的数字,就这样宣判了一个人的死期。

    枯坐榻边的那几个时辰,眼泪都流干净了,她哭不出来,唯觉浑身无力,思绪陷入停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笙问了无数遍为什么,绝望无措,头痛欲裂。恍惚间,竟生出了同秦玅观一同赴死的念头。

    方姑姑替她擦拭掌心时,帕子上的温热唤回了她的理智。唐笙回忆起了新元日前,秦玅观轻笑着托起她面颊时的场景,那样鲜活,那样灵动——她舍不得,秦玅观的面容变得灰暗阴冷,成为烙在她心头的疤。

    手背的触感散去了,秦玅观眼角似有泪痕。

    “要立,长华为储君。”秦玅观说的每个字仿佛都是挣脱痛楚而吐出的,“可我,担心……主少国疑……辅臣,辅臣乱政……”

    “别说了,别说了陛下。”唐笙嚎啕大哭,“会有办法的,您不会死,您绝不会死!”

    秦玅观眼底映出水泽,忽然笑了。

    泪珠覆着干涸的泪痕落下,她想要抬手抚一抚唐笙的面颊,腕间却没有一丝力气了。

    “是啊。”秦玅观阖眸,明明心痛得厉害,还是轻声宽慰她,“我不会死——”

    “可家国大事,容不得儿戏。”

    她病成这般,躺在这榻上已能感知生命的流逝。

    魂魄悬浮半空,她依旧耳聪目明,能听清所有人的话,通过脚步声判断来者的身份。

    方汀劝说唐笙休息时她是知道的,唐笙在外殿训斥御医的低哑喉音她也能听清。有那么几个瞬间,秦玅观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好累,不想再扛起这破破烂烂的江山了。

    睡梦中,眉目慈和的母亲正浅笑着朝她招手,唐简也还是稚子的模样,盘腿坐于桃树下读书。

    秦玅观透过门间罅隙探看庭院,掌心已覆于木门。

    再向前一步,她就要解脱了。

    秦玅观推开了门,欢声笑语清晰了,母亲张开双臂迎她过来,唐简阖上书,唇瓣翕动,好似在唤她殿下。

    沉重的身躯变得轻巧,宽大的暗纹玄袍缩小了。秦玅观垂眸,看到了一双属于稚子的手。

    她终于回到了十二岁的春日,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崇明殿下。

    奔进母亲怀抱的路上,她步伐轻快,衣袍翩跹,好似一只穿梭花丛的蝴蝶。

    她雀跃着,呼唤阿娘。

    阿娘的笑意是那样温暖,秦玅观觉得自己踩在白云间,泡在蜜罐中,轻飘飘的,甘甜到晕眩。

    可跑着跑着,心却越来越痛了。

    耳畔的欢声笑语也化作了压抑的哭声,魂魄回到那具病弱的躯壳,再也出不去了。

    秦玅观听到了许多声音,钝化的触觉逐渐恢复,于迷蒙间嗅到一丝丝血味。

    回至嘴角的药咽下了,压于枕侧的人影也离去了,不多久,唐笙便来了。

    秦玅观凝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就不想走了。

    总得,总得交代清楚一些事,好让她不那么难过,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平安熬到白头。

    于是,秦玅观攒了些力气,宽慰她说:“别哭了,还活着。”

    可唐笙却变得更难过了。

    明明当了一省总督,雷厉风行,说勤王就敢豁出去勤王,怎么到她这又成了哭包呢?

    这样重情,她若是真的撒手了,该怎么好呢。

    秦玅观骗她说,自己不会死。可哭包又变聪明了,知道她在哄她。

    “我不听。”唐笙叠声道,“我不听。”

    “你就是在安排后事,你不想要我了!你要抛下我!”

    秦玅观努力扬起笑,眼角和唇角却还是耷拉的。

    “该交代的事,还是要交代……”她喉头发涩,因为力竭,气息变得更乱了,“阿笙,你明白么?”

    这是秦玅观头一次唤她阿笙。

    如此亲昵,如此温柔,却又带着哄骗和安抚的意味。

    “我不傻。”唐笙带着哭腔呢喃,“陛下,我不傻。”

    秦玅观敛眸,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声调唐笙曾经在外祖母去世前听到过——鼻息成了悬在半空的透明细线,牵连着顶端的人一收手,最后一丝生气也要消散了。

    躺着的人双眸即将变得空洞,皮肤泛出灰白。“死”这个字,逐渐变得可看到,可听到,可触摸到。

    唐笙不想秦玅观也变成这样,她抓着秦玅观的指节,贴近了,害怕孱弱的鼻息会断掉。

    秦玅观喉头滑动,苦涩道:“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呢……”

    “没有你我也安心不了。”唐笙连她闭眼都觉慌张,“你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我还没陪你白头,你要长命百岁……”

    她说了许多话,到最后语无伦次,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唐笙。”秦玅观流着泪打断她,“阿笙。”

    泪眼交汇,唐笙俯身,轻轻埋在秦玅观心口,乌发蹭着她的颈窝。

    带着凉意的眼泪的染上肌肤,浸湿了她的衣襟。

    秦玅观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手腕,指节隐入她的发间。

    像从前那样,轻轻摩挲。

    第135章

    秦玅观总是昏迷, 一日中,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是醒着的。

    清醒的那两个时辰里,内阁不敢随意处置的政务又呈了上来, 秦玅观吊着口气,能处置多少便处置多少。

    唐笙寸步不离地守着秦玅观, 直到她鼻息平复了, 自己也累到说不出话了,才倚在榻边,在不知不觉间小憩了片刻。

    她睡得不安稳,从梦中惊醒时,病中的秦玅观正低垂着眼眸, 凝神望着她。

    那样怜惜,那样不舍。唐笙喉头被钳住,密密麻麻地痛楚爬上心头,痛得她喘不过气了。

    “用药。”唐笙爬起身,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哀伤, “经我手的,新熬制的, 多少喝一些罢。”

    秦玅观眨眼, 视线下移了些。

    唐笙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喉咙痛,咽不下去,垂首忍耐了会,压下情绪后侧身去取。

    这新熬制的药, 温了又温,倒了又倒, 好不容易喂进口了,却回到了嘴角。她必须趁着秦玅观清醒时喂进去些, 再拖下去,希望就要破灭了。

    “慢慢的,含在口中,让药汤滑进喉。”唐笙语调温柔,像是劝说孩童那样引导秦玅观,“这是贯众萆薢汤,治您这病有奇效。我同医官们商议了,还多添了几味药,效果更好了。”

    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劝说秦玅观:“我从前能将您调养好,如今回来了也定能将您从榻上拉起来——”

    “入秋了,外边多凉爽呀,听风园里金灿灿的,等您好些了我们一同去转转。”

    秦玅观听得鼻头发酸,阖眸答应。

    唐笙笑了,眉眼弯弯,乌眸里闪着泪光:“您瞧,这不是喝下两勺了,您加吧劲,都用完,明日就能起身了。”

    她说得那样轻快,为什么语调听起来却又那样难过。

    秦玅观敛眸,不敢再对上她的眼睛。喉头的灼烧感并未停止,滑下的温热药汤令她极为难受,她忍了又忍,终于咳出了声,有气而无力。唐笙悉心喂下的药回了大半,化作褐色的斑点落于前襟。

    她好没用,秦玅观在心中埋怨自己,指节划过被褥,无能为力地蜷起。

    “没事,我扶您起来,躺着当然会呛着……”唐笙慌忙摸出帕子,眼泪已经蹭上秦玅观的面颊,却还在宽慰她,“衣裳等会换,我再喂您些。”

    好闻的味道拢住了她,秦玅观枕在唐笙的臂弯,终于好受了些。

    发丝垂落,扫着秦玅观的额头。换做从前,她定会觉得发痒,上手捏捏唐笙的面颊。如今她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唐笙眼底的泪光。

    “我再喂您些。”唐笙圈着她,搅动瓷勺,语调沙哑,“您再试试。”

    远处有压低的脚步声,入殿传报的小宫娥瞥见这场景,收回脚步退至寝殿外。

    “陛下,总督,司大人来了,内阁有好些事务在催办,要您——”

    小宫娥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唐笙抬首间眼泪飞落,再也压不住怒火:“叫他滚!”

    这是第三回了,病重的秦玅观醒来也要为政事缠身,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痛得药都喂不下去了,还要处理这些破事。

    唐笙攥紧瓷勺,碗壁与之磕碰出声响。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

    唐笙回神时,袖袍被秦玅观一指勾住。

    她微颔首,眸光哀凉。

    折子最终被呈了上来,唐笙念给秦玅观听,停顿了许多次才念完整。

    “辽东守军休整了一日,已经回去了。北境城防加固过,我巡视过了。”她累得说不出话,唐笙便一点一点分析给她听,直到分析出秦玅观赞同眨眼的法子,“瓦格人若有觉察,也能抵挡些时日,您不必忧心。”

    秦玅观呼吸放缓了,发丝蹭着她的臂弯,静静倾听她平稳有力的心跳。

    “那些官缺,近日是由人兼办的。我想着,像过去那样从禁宫女官中拔擢得力的填补上,有难胜任的,就先叫人兼着,等您好了,重开恩科,再拔擢些得力人手……”

    听到这条,秦玅观唇瓣翕动发出气息带起的细碎音调。

    唐笙凑近去听。

    她在说:定为谋逆,给你禁军兵权。

    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谋划,唐笙只要细思就能明白——将所有死于黑水营军士刀下的官员定为沈崇年的仆从,同属逆党,她是平逆功臣,日后把控禁军调度。

    禁军是皇帝亲兵,整个禁军归于她麾下,陛下这是将自身安危也交给她了。

    除却这层,陛下似乎也在将她推至辅臣与权臣的位上。

    经此一役,唐笙彻底扣入朝局,成了众臣敌视和忌惮的一环。

    秦玅观从前说过,一旦入局,她们的脚步便再也不能停下。这一路,注定风里带血,推着她去收拢更多权力,最后倒在争斗的路上。

    于宫墙之中,战至最后,便是得胜者。

    唐笙没有退路了,秦玅观就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交给了她。

    “我护着你。”唐笙矮身,借着圈过秦玅观的衣袖擦干净泪痕,碎发蹭在秦玅观颈间,“我护着陛下。”

    “你运筹帷幄,我愿做刀剑。”她眨眼,“你喝药,好好喝药,早些好起来,我才能好好护着你——”

    “你若不要我了,我就拿你赐下的佩剑,抹脖子算了。”

    秦玅观勾着她衣袖,忧色凝于眼底。

    她不想听到唐笙说这样的话,她要她好好的,不再屈居人下。

    “陛下,我心眼小,不能像您那般海纳百川。”唐笙咬牙抑住上涌的无力,“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庶民百姓,什么天下大同,在我眼底都没有一个你重要——”

    “我方才说的不是玩笑,你要是撒手了,我就来陪你。”

    泪水决堤,秦玅观指节勾紧她的衣袖攥在手心。

    唐笙故意别开脸不去看她,眼泪却簌簌落下。

    良久,秦玅观微张嘴,轻揪她的袖袍。

    唐笙抿唇,捻着瓷勺贴近她的唇畔,轻缓翻转。

    这次,秦玅观就是呛着了,也未将药吐出来。

    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唐笙望着她,心尖也发了涩。

    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秦玅观才用完药。

    唐笙故意放缓了声调,拉长了尾音念着折子,哄她入眠。

    干净温和的声线能令人静心,尤其是这声音来自心爱之人。

    秦玅观阖眸,不大听得清那些枯燥的字眼了。

    但她还是想起了什么,待唐笙挨近了,轻声念出一个“沈”字。

    “我明白。”唐笙抚过她的眉心,“我都明白。”

    指节松开了,嗅着熟悉的味道,秦玅观喉间和腹部的疼痛都缓和了不少。她听着唐笙的声音,束住她躯体的枷锁也好似脱落了。

    思绪沉浮间,秦玅观终于安心睡去了。

    *

    寂静的秋夜,沈府一角堆满了枯叶。

    光点浮于暗夜,在凉风中化作轻曳的长舌,爬上屋檐下的梁柱,升腾起灼眼的光亮。

    浓烟升起,火舌窜上厢房顶,最终延展至整个木制框架。

    宵禁时分,出了巡逻府卫与打更人,无人在外游荡。

    火光于清夜狂欢,烁动间,黑影扭曲,呈现出寂静的诡异感。

    热浪唤醒了沉睡中人。

    不是是谁颤声呼喊了声,唤起嘈杂的人声。

    “走水了!”

    “沈府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沈府走水了!”

    ……

    今夜的北阙火光冲天,连片的宅邸陷入火海。

    天亮时,半空中仍弥散着烟尘,黑洞洞的焦木裂成半段,横亘于往日最为繁华的道路。

    宫里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青袍窄衣的官员聚于端午门,不久又四散开来,其中一位高举信旗,骑着马,奔出齐安门。

    消息传到辽东,谕旨和信印一道交到方清露手中。

    这几日边境形式严峻,林朝洛往来于北境和首府之间同她商议对策。

    眼下林朝洛刚巡视完各营官兵,打马赶回,身上还拢着凛冽的寒意,刚凑上前去,就被方清露用手肘戳远。

    她屈指抵了抵鼻尖,只得规规矩矩地缩在她身后,老实等待。

    方清露读罢,将信印和谕旨收入袖中,眉头紧促。

    “怎么了?”林朝洛问。

    方清露竖叠了信纸,两指夹着,贴着文字的指节下滑,指中要紧段落。

    身后的林朝洛垂首扫了眼,同方清露交换了眼神,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们都没说话,视线都落在主位上的沈长卿身上。

    “总督那有消息了?”沈长卿抚着长袖,指尖触上茶盏,看向她们。

    “太傅。”方清露顿了顿,还是没有直呼名姓,“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指尖停顿,面色凝重了些。

    “沈老太傅因涉及谋逆软禁于府,等待三司会审。”方清露喉头发涩,“几日前,北阙大火,火势是从沈府起的。京兆府的去搜寻,阖府上下只剩尸首了。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眸底温润的光泽淡去了。

    她面无表情地捻住茶盏,掩于宽袖下地那只手却攥紧了膝头地衣料。

    良久,沈长卿抬眸:“陛下叫你们如何处置我。”

    方清露长叹息,双肩耷了下去。

    林朝洛轻拍她的背脊,替她说出了御命。

    “陛下叫您这些日子先歇着,不必再操心辽东诸事了。”

    沈长卿托起袍服,缓缓起身。

    方清露和林朝洛目送她走出明堂,背影浸在白光中。

    “牧池,送沈大人到东厢去。”

    军士挡住了她的去路,长刀化作“十”字,阻挡在她跟前。

    沈长卿负手,长袖落下,遮住了她的双手。

    “沈大人,这边请。”牧池展臂,为她指引方向。

    往日孤高清癯的背影垂落了些。

    悬日高升,明月般的沈长卿落下了。

    第136章

    唐笙做了个梦。

    梦里燃着一团火, 她立在摇曳的火光后,看向那端的“自己”。

    “她”俯身,洒下一卷又一卷的黄纸, 将思念燃成了绵延不绝的浮火。

    明亮的浮光中,唐笙看到了自己蓄满泪水的眼睛, 心口闷痛。

    抬首间, 灵柩和牌位显露了。

    唐笙从梦中惊醒,面颊还有泪痕。她抱紧了怀中人,埋首在她的发间,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微弱的鼻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唐笙闭上眼, 尽心去感受这份触感,轻吻她的额角。再睁眼时,秦玅观正望着她。

    她用眼睛问她,做噩梦了吗。

    唐笙唇瓣蹭着她的面颊,避开了回答:“陛下, 我去去就回。”

    秦玅观阖眸,意为她知晓了。

    她看着唐笙轻手轻脚地起身, 推开门, 走向暗淡的夜。

    三更天,宫道上烛火将尽。唐笙行于晦暗的光晕中,成了漂泊的孤魂。

    起风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枯叶卷地声。

    宽大的袖摆被风吹动贴上了手腕。唐笙看向万里无星的天际, 心底的游荡感更深重了。

    皇帝病重,医官们已在报儤值房留宿了一旬。

    行至檐下, 唐笙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声。

    “新药喂了好几日了,一点成效都没见着, 我瞧着,陛下比从前更憔悴了。”

    “她认定了是安神汤的缘故,旁人劝什么都不管用。”

    “由她去吧,这个时候谁开方谁倒霉,最后追究起来可是要赔命的。”

    “这倒也是。”

    “一点法子都没了么?”

    “已经上山请了两回执一道人了,仙人都不愿下山,能有什么法子了?”

    ……

    唐笙即将推门的手垂落,她转身出了太医院,漫无目的地沿宫道行走。

    枯叶卷地声愈发扎耳了,唐笙找了声源。

    听风院中,芳华凋敝,层叠的枝桠掩映着远处灯火阑珊的颐宁宫。

    今年的秋日格外肃杀,听风园的新绿几乎是在一日间落尽的,宫人们私下皆言,这不是个好兆头

    太后病了,皇帝病重,政局紊乱——这园中花草有灵性,正是万艳同悲时。

    唐笙立到双脚发麻,才意识到自己站的是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险些遭受高尚宫拷打时跪着的地方。

    那时的秦玅观支颐稳坐步辇,一颦一笑间,皆带着忖度天下的气度。

    宫道的转角,她也曾与秦玅观遥遥相望,走近后悄悄牵起彼此的手。

    她要溺死在呼啸而来的回忆里了。

    唐笙扶着树,掌心贴着干枯的树皮,大口大口喘息。

    跟随她的暗卫意识到不对,当即上前扶住她,劝道:“唐大人,回去罢。”

    唐笙抹开她的手,重新踏上回宣室殿的路。

    迈上石阶,便能看到外殿里立着一排内阁的值夜大臣。

    唐笙才进殿,第一道声音便响起了:

    “总督大人,百里加急,瓦格人进犯辽东边境了。”

    紧接着就是第二道:

    “唐大人,蕃西急奏,西域诸邦似有异动。”

    第三道也来了:

    “大人,仵作开馆检验过了,那尸首年龄对不上。”

    唐笙脚步一顿,偏首看向说话者。

    “其余人呢。”

    “都能对上。”

    “封锁各关隘,大力搜捕。”

    她正欲往内殿去,身后的朝臣匆忙叫住她,希望她能给秦玅观传话,内阁陈奏的许多要紧事,都需要秦玅观尽快拿个主意。

    烛光下,唐笙高挑的身影轻晃。她缓了片刻,扶住朱门,喉头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朝臣自知催得不是时候,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蕃西陛下早前已调整过布防,辽东有林朝洛镇守。”唐笙沙哑道,“若非能够颠覆朝纲,撼动国本的事,不必再陈奏。”

    “还有一事,事关国本——”

    袖风拂动,眨眼间,唐笙已调转了方向,往殿外去了。

    诸臣齐侧目,面露忧色。

    宫道上,唐笙的步伐越来越快,宫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唐笙不答,小宫娥体力不支,提着裙摆唤道:“大人,您要到哪儿去!”

    “朝元观。”唐笙头也不回道,“再有政事,转达方府尹。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穿过齐安门直奔朝元山,领头人一身斯文宽袍,灌满风的衣袖间却压着柄长刀。

    *

    烛火熄了,寝殿内一片寂静。

    秦玅观攒出些力气叩响木榻,方汀收拢只垂了一侧的帐帷,托她起身。

    “陛下,我扶您用药。”方汀低低道。

    与其说扶,不如说是圈和拖。

    秦玅半身倚着方汀,指尖指向屏风。

    “陛下,您圣体要紧,政事还是等康健了再处置罢!”方汀劝道。

    秦玅观摇头:“立储……等不得……”

    方汀别过脸,眼泪夺眶而出。

    “取,大印来。”秦玅观挣扎着起身,险些滑脱方汀臂间的支撑。

    “来人!”方汀叫来宫娥,一同托住秦玅观,“来人!”

    艰难挪到五屏椅时,秦玅观几乎是枕着自己的手臂伏案书写。

    方汀取来鹤氅,披在她肩头。

    秦玅观握了几回笔,才颤抖着写下了“秦长华”三字。

    这大概是秦玅观一生中,写过的最为漫长,最为艰难,措辞最为简洁的诏旨了。

    第一道:“惠明翁主秦长华立为皇太女。”

    第二道:“唐笙加少傅衔,协领六部,辅佐军政。”

    朱笔滑落,彻底脱力的秦玅观枕上书案,静静望着方汀取出皇帝之宝,印上绢纸。

    书案上落下点点泪痕,秦玅观挪动手腕想要掩去,却听得方汀带着哭腔的声音。

    “您这般,唐大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呐……”她哽咽道,“这怎么能行?”

    熬不熬得过去是一回事,准不准备又是一回事。

    无论如何,她都是大齐的皇帝,她赌不起。

    秦玅观没回答方汀的话,只是在宫娥的搀扶下撑起些身。

    虚掩着的明窗散进点点湿润的气息——外边落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檐下聚集的雨幕不似夏日的白茫,而是像弥散的雾气,飘于半空。

    “御马监应当放了油衣,唐大人淋不到雨。”她知道秦玅观忧心,出声提醒。

    秦玅观阖眸。

    宫人们听到了念珠碰撞的细碎声响。

    一直被秦玅观拢于掌心的东西露了出来。从寝殿挪至书房的路上,这串念珠几次要落下,所幸,最终还是被她带出来了。

    “封进匣。”秦玅观摩挲温润的白玉珠,唇瓣翕动。

    “陛下?!”方汀跪下,不敢去接这念珠。

    秦玅观语调极轻,轻到只有方汀能听见。

    “在朕心中……她已是妻……”

    秦玅观真的累了。

    唐笙亦是。

    枕畔人睡去后,秦玅观若是醒着,便会无数遍凝望她的眉眼,想要将她的模样刻于心底。

    她这一生囿于深宫,为了安宁不得不去争,为了那点抱负,倾注了半生心血。

    为人钦佩,为人尊崇,为人算计,为人痛恨,为人唾弃。

    短短四载,恍如一梦。

    毕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正如覆水,能触及的只有那片湿润,终究是无法久掬掌心。

    她似乎一无所得。

    秦玅观于暗淡的灯火下垂眸凝望,略觉荒诞。一双积蓄着力量的手却探了过来,一枚枚收紧指节,扣紧了她。

    她似乎又赢得了什么。

    病痛钝化了她的五感,但唐笙眼底的哀伤与茫然,夜深时的啜泣,她都知晓。

    踽踽独行至今,能得唐笙相伴,她也算无憾了。

    宋人有言:“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

    她见过了最美的春色,也与唐笙同入安乐梦乡。此后长眠,也算是长生了。

    秦玅观敛眸,看向窗外的烟雨,在心中说完未曾脱口的半句话。

    既是妻子,她总该为她留些什么。

    *

    天大亮,山雨也更凉了。

    林间的落雨声愈发加密集,冲得行人睁不开眼,马匹低垂着颈子缓慢前行。

    靠近人朝元观时,人马停于竹林外,唯有一人压下大笠,顶着风雨穿过林子。

    小道推门清扫落叶,一道人影歪了下来。

    熬了许多个昼夜的唐笙支撑不住,倒在了朝元观前。

    道士匆忙将人扶进来,唐笙却坚持要见执一道人,迈着虚浮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躯往里去。

    这是第三回了,执一若再躲她,秦玅观极有可能撑不到第四回了。

    她挣开道士的搀扶,踉跄前行。

    转角处,石青色的得罗衣摆划过。

    道坤轻托了她一把,好让她立直身,不至于失态。

    “唐大人,你不必寻了,我便是执一。”

    唐笙灰暗的眼眸迸发出一丝光亮。

    “道长,我想求您——”

    “这是第二回了。”执一淡淡道,“这世间万物皆遵从道法,贫道已破过一回例,不该有第二回了。”

    “道家入世以求济世。”唐笙被冷雨激过的眼眶泛红,“从幽州至辽东,陛下所作所为天下人有目共睹。圣君驾崩,天下注定要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何谈道义呢?”

    唐笙语调有些激愤,执一听罢,并不恼怒。

    她摊开掌心,露出罗经仪,拇指下滑。

    密密麻麻的字眼虚化为残影,每一次都指向相同的方向。

    “那是岳陵。”执一翻手,宽袖下落,“只剩七日了。”

    岳陵是秦玅观登基后修筑的帝陵。

    唐笙的眼眶烧了起来。

    “我也知只剩七日了。”唐笙哽了哽,“可不试试,怎知这时日就是准确的?”

    执一眸光微烁,她缓缓道:“你要逆天而行么。”

    面前的少年人眼底虽含泪光,但眸色却异常坚毅。

    “道长,我来求您,不止为了所谓的圣君崩逝,天下将会大乱。”唐笙鼻息闷重,“我来求您,亦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为重病的妻子乞求良医医治,谈何大道呢?”

    执一没有出声。

    良久,她听到她说:“若是天命难违,结局注定无法改写。我也认命。”

    “唐大人。”

    “天下大势,蕴于道中,并非命数。”

    在执一这样的修道人眼中,一个注定要死亡的人,如同一盏幻灭的灯,灯燃尽了便没有复燃的道理。

    “这是她应行的道。只能由她独行。”

    她说了许多,唐笙听罢只是摇头。

    “独行么。”唐笙语调清浅,“我陪她去就是了。”

    既是妻子,她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离去呢。

    第137章

    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盆景掩映下, 于琴桌枯坐了许久的沈长卿终于起身,行至书案前。

    风吹起了信笺一角,清俊挺拔的墨迹卷近镇纸。

    穿至纸背的字迹依旧清晰:

    “罪臣沈长卿, 俯首顿拜。”

    这封写给秦玅观的陈情书,令沈长卿踌躇了一整夜。

    她有许多话想说, 真的可落到笔尖便只剩一声长叹了。

    她该从何讲起, 讲述自己被宿命裹挟着前行的半生。

    庆熙元年,一纸诏书改变了沈家败落的命运。

    当世之人谈及她时,大多只记得她光鲜夺目的一面——才女,棋术造诣极高,百年来唯一的少年太傅, 女帝智囊。

    无人知晓,诏旨下达的当日十四岁的沈长卿尚在河畔浣洗衣物,指节缀满冻疮。

    逐人村中,像她这般靠给高门大院的老爷老太洗衣换取一日嚼谷的浣衣娘不在少数。她们中的许多人除了供自己吃用,还得分出些辛苦钱给家中人生活。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 使得许多人将希望寄托在了婚嫁上。

    沈长卿是个另类,她赚得的钱只肯花在自个身上, 除了换取饭食, 还要去集市上的旧货摊淘来破书用功,得空便背着书往村头跑。

    村头住着个女夫子,受雇于本地士绅家,教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习字。闲暇时会替她解惑, 偶尔也会吟几句“酸臭”的诗。

    那时的沈长卿只想成为她这般的人,静坐于河畔的槐树下, 静望白浪东逝。

    自打回了京,尝到了权力的甜头, 享受到了身份带来的便利,那槐树下的影子便愈来愈模糊了。

    沈长卿提笔,手腕微动,由快及慢,书起了之后的事。

    凭借棋术进入公主府当差,借助沈家人为皇帝重用的风直上青云,之后又在权术博弈中,登上高位。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是沈家与皇权碰撞间的缓冲。

    自始自终,她仅是枚棋子而已。

    棋子是没有抉择权的。

    作为秦玅观的臣子,她没有唐简那般干净的履历;作为沈家的后人,她又被排出于宗法体系外。

    沈长卿不止一次想要挣脱困境,可每一次都会陷入循环,摇摆间,便失了一切。

    信笺落满了字迹,天亮时,沈长卿托差役,将信交给方清露。

    差役得了方、林二人的叮嘱,事办得很快。

    晨间,林朝洛打帘进来时间,方清露正准备将沈长卿的书信封于自己的密折匣中。

    林朝洛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此事不妥。”

    林朝洛从北境策马而来,掌心很凉,握得方清露的心颤了颤。

    “发我的密折到京会快些。”方清露挣脱手腕,“沈大人为人如何,你我有目共睹。说她谋反,你信么?”

    “二娘,你且听我一言。”林朝洛双手掩住匣子,说什么都不许方清露继续封了。

    “历朝历代,谋逆罪都是诛连九族的,沈崇年是真的反了,沈太傅既是她的女儿便脱不开干系。朝中那么多人等着一个同沈家人撇清干系的契机,你倒好,上赶着凑呢,给他们送话柄?”

    “此事是沈太傅托付于我的。她的陈情书尽早送到陛下跟前才好。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惧那些流言蜚语。”方清露皱着眉头道,“倒是你,一向仗义,这会儿怎么连这点魄力都没了?”

    她这样的话,问得林朝洛直蹙眉。

    顿了片刻,她才道:“我自个的事莽撞些没有什么,可此事涉及你……”

    她喉头滑动,咽下去即将脱口的直白话语,深吸气压住了冲动。

    方清露的动作发了僵。

    冷热分明的两个指尖一触即离,林朝洛趁机抽走了陈情信,藏于身后。

    “你从前怎么想不到这些。”方清露俯身,撑着桌案,耳畔有碎发滑落。

    她没有瞧林朝洛,眼中的失落转瞬即逝。

    林朝洛语塞,垂眸道:“我知道错了,可那时,我没得选了。”

    “明明是将我放在将门荣耀后罢了。”方清露反唇相讥。

    屋内静了下去,那股子别扭的氛围蔓延开来了。

    方清露回眸,瞥见了林朝洛被风吹乱的发和干涩的唇瓣,心底的闷意消散了些许。

    她如今代理着总督职权,比从前更忙了。

    辽东将起战事,这人整日奔走于北境与首府间,嘴上说着找她商讨军情,实则是为了替她分担些政事。

    林朝洛每回忙完也不多待,不管多晚都会打马回军营,翌日又赶回来。久而久之,面颊都被风吹得干巴了,不说话时显得更沉稳。

    她们共理军政时配合默契,但只要闲下来,屋内就像燃了火药似的,没有一刻能消停。

    被林朝洛夺下书信后,方清露脑门被她激得发热,揭了水囊猛灌几口方才静下心来,分出些心神好好思量了此事。

    林朝洛的担心绝非多余。

    陛下病着,内阁的蓝批多了,密折呈上去得到的回复反倒会变慢。再者,若是沈太傅有知情不报的情形,被查证后也有可能牵连到她。

    如今,陛下只是软禁了沈太傅,并未下发惩处她的诏旨,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并不急于这一时。

    发书信一事,确实是她冲动了。

    林大将军粗中有细,莽中余稳,这种事情反倒思量得比她更周全。

    窗外有稀碎的脚步声。不多久,副将的声音响起了。

    “将军,北境有新军情,急需您去调度。”鹤鸣道,“马已换好,末将给您牵来了。”

    “知道了。”林朝洛应声。

    她头也没回,盛满委屈的眼睛凝望着方清露。

    良久才道:“我走了。”

    林朝洛系好盔,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回来!”

    她回眸,有些不解。

    方清露大步上前,抬手,将她的护心镜安回了中心位置。

    “天凉了,太晚了就不必回来帮我打下手了。”方清露故意贬低她的帮扶,语调却柔和了好些,“安心睡你闹哄哄的大帐罢。”

    林朝洛微怔,旋即莞尔,干涩的唇瓣因笑容裂了道浅浅的口子。

    方清露瞧了心酸酸的,顺手取了桌案上自己的皮制水囊拍到她怀里,嘴上一点没客气。

    “滚吧!”

    *

    唐笙从朝元山上下来,瞧见端午门前围着层叠的官员,心在一瞬间冲到了嗓子眼。

    人群边缘的官员还未来得及向她见礼,便被跟随她出行的禁军隔得远远的。

    禁军隔开条小道,唐笙一路奔走,终于看到了立于队首的传令官。

    宫人并未披上白纱,朱墙上也不见半点素白。

    唐笙终于放下心来,扶膝喘息。

    “总督。”宫人唤她,轻声解释道,“陛下立惠明翁主为皇太女,昭告天下了,诸位大人都是来听旨的。”

    “陛下建储了?”唐笙直起身。

    宫人颔首。

    唐笙绕过她往内禁宫去。

    远离了人群,她才回神——秦玅观这是趁她离开,准备起后事了。

    如若不是惠明年幼,秘密立储容易引起争议,且给其他宗亲留有钻空子的机会,秦玅观定会瞒下去,不让她知晓。

    陛下想要放弃了。

    陛下不想要她了。

    唐笙的步伐愈来愈快,心里燃着团火,烧得她浑身作痛。

    袖袍随步子带起的凉风将这把火扇得更旺了。

    唐笙入宣室门时,紧攥的指节隐隐发着颤。

    中庭跪着一列人,已是皇太女的小萝卜头偻身跪着,脑袋埋得极低。

    见着唐笙,秦长华牵住她带着湿意的袍角,眼眶通红。

    她自小不爱在生人面前哭,如今入了宫,更是学会了隐忍,再难过也都是紧咬唇瓣,硬是咬到口中有了淡淡的血味才出声求助唐笙。

    “殿下。”

    瞧着泫然欲泣的小长华,唐笙喉头发涩,浮躁与沉闷淡去了些。

    小长华不要她行礼,揪着她的袍摆站起来:“你带我进去好不好,陛下不肯见我,你叫她收回成命好不好——”

    “我还好小,有许多事不懂,还想要请教她,你能不能叫她不要立我当太女。”跪得双腿发麻的秦长华靠着唐笙才能站稳。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语句碎碎的,听得人心纠成一团。

    “我都听说了,陛下就要……”她哽咽了声,最终没说出那两个字,“所以她才要立我当太女……”

    “可我不信!”

    “陛下她分明就是想考验我!你求求她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些,我不要这么快就当太女!”

    唐笙不愿在孩童面前落泪。

    她牵住小长华,带着她一同入内。

    小长华冲在前面,宫娥正欲阻拦,抬首时瞧见面色冷厉的唐笙,迟疑了片刻,缩到了一边。

    进了内殿,小长华松开了唐笙,跑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倚榻养神,手边搁着用了一半的汤药。

    见着来者,侍奉在侧的方汀蹙眉道:“谁请小殿下入内的,快将小殿下送回宫去。”

    “我不要回去!”秦长华挣开宫人的钳制,扑到秦玅观榻前,“我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我不想当太女了,我只要陛下好好的!”

    秦玅观低垂着眼眸,未曾答话。

    一旬未见,那个不苟言笑,学识渊博的陛下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长华年龄虽小,但已经历了两次至亲的离世。她明白秦玅观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哭得更凄惨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吐出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听话。”她道,“多用功,也要当心身子。”

    小长华先摇头后点头,下意识去牵秦玅观的指节,搭在被衾上的手腕一触即落,垂至榻前。

    “陛下?”小长华手足无措,颤声唤她。

    秦玅观艰难道:“将太女……带下去……”

    她将要偏首,却在屏风遮掩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唐笙定定地凝望着她,眼中蓄满泪水,隐隐压着恼怒与恨意。

    这是秦玅观头次见到她流露这样的神情。换作寻常人,十个脑袋也不够担保。

    偏偏换了唐笙,她竟连一丝怒意也没能生出来。

    心中反倒多了份歉疚。

    第138章

    唐笙真切感受到了愤懑, 可她又明白秦玅观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秦玅观是一国之君,她所做出的每个抉择,都关系着家国兴亡。她不得不谨慎, 不得不考虑事态的发展会朝向最差的一面。

    立皇太女是她作为君主必须要做的准备,而背着唐笙完成此事, 则是她作为恋人满怀歉疚的抉择了。

    唐笙太了解她了, 所以在愤懑填满胸腔前,又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她哑火了,原地立了片刻,垂头丧气地行至榻前——她好没用,还是没有说服执一道长前来。

    心中那摇曳的微弱火光熄灭了。

    回京的这些日子, 唐笙时刻注意着秦玅观的血条。冷绿的浮光下,记载生卒年的字迹,她每望一眼,都生出针扎般的绵密痛楚。

    亲眼目睹心爱的人生命逐渐流逝,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可她不敢不去看, 不敢不去记录。

    唐笙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着血条的缩短而流逝,她好似被推进了焚化炉中, 随着秦玅观纤弱的鼻息, 经受着烈火的灼烧,即将走向死亡。

    她望着秦玅观病倦的容颜已觉心痛,怎么会舍得向她表达不忿。

    涌上颅顶的热意被凉风吹走了,唐笙心底只剩下了不甘和痛惜。

    她好恨自己, 好恨自己无能为力。

    若是在现代社会,她尚有机会用药为秦玅观搏出一条命, 如今她只知道些浅薄的知识,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她最多, 最多只能向上苍祈求,能将秦玅观的伤病分到她身上,哪怕是将自己的寿命分给她,唐笙也是心甘情愿的。

    “陛下……”唐笙终于上前,坐在她的榻边。

    秦玅观在听到她的轻唤,霎时红了眼眶。

    她知道唐笙能体谅她,她利用了唐笙爱意,秦玅观很是愧疚。

    唐笙从朝元山下来时受了冻,染上了风寒。意识到自己这般会惹秦玅观忧心,她背过身去,想要遮掩住自己因压抑不适而带来的轻颤。

    “阿笙——”秦玅观鼻息急促,低哑地唤她。

    唐笙掩着口鼻回眸,嘴硬道:“我就是呛着了,与其忧心我不如自己好好吃药。”

    秦玅观敛眸,瞧见低声啜泣的小萝卜头。唐笙顺着她的视线,明白了她的意思,俯身将她牵至身畔。

    一大一小两只手交叠着,秦玅观吃力地挪动自己的手,覆于她们之上。

    她什么都没说,唐笙只是瞧见她哀伤和略带希冀的眼睛就明白了秦玅观想要说什么。

    秦玅观希望她能和长华一同把控朝政,继续她未曾完成的大业。

    “真要撒手了?”唐笙问她。

    秦玅观不答。

    “我说好了陪你去,就会陪你去。不是你给我塞个‘拖油瓶’我就不准备去了。”唐笙说。

    旁人或许会觉得她疯,可唐笙不在乎,她的世界已被秦玅观占据了大半。

    上苍待她不公。

    儿时双亲皆亡,长大了,带大她的姥姥姥爷也走了。工作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希望,又失去了一切,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样绝望的情形下,上苍又让她遇到上了秦玅观,终于让她有了愿意敞开心扉去相爱的人。

    她苦了那么久,才尝到了一丝甜头,刚触碰到的东西就要消散了。

    她们相爱不久,但经历的这一遭又一遭,足以证明秦玅观待她的一颗心,到底有多真。

    为什么她这半生都在经历这些?

    唐笙垂眸,眼泪滴在了她们相覆的手背上。

    寝殿内的氛围更加沉寂凝重了,宫娥之中,有人已开始垂泪。

    自秦玅观病重后,寝殿内连窗都不大开了。

    秋雨连绵,今日也是个阴天,极暗的光线映的周遭的摆件都显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华贵来。

    除了唐笙和小长华,似乎所有人都在已预设好了秦玅观的结局,默默地等待着那个节点的到来。

    唐笙受不了了,她倏地起身奔向殿外,倚门喘气。片刻后,她偻身咳嗽起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她怄气般抽打了自己几下,将崩溃和沉闷硬压了回去,直奔太医院——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唐笙要将能试的法子都试上。

    可她刚踏下石阶,传令官便冲了上来。

    插着标的匣子显示了这封信的急迫。

    唐笙沙哑道:“哪里来的?”

    传令官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答:“辽东。”

    *

    “辽东快有十年没下过这样大的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是啊,这刚填上的城墙又被冲了!”

    “补罢,补罢!”

    蓦的,雨幕中的议论声停了。

    几个入军籍不久的女兵官齐齐看向不远处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高大身影。

    那道身影后绵延着数不清的影子,一团凝着一团,声势浩大。

    黑影由远及近,行至门楼能遮雨的地方,摘下了笠帽。

    林朝洛甩去雨水,露出一张英气的脸,一开口就带来了冷冽。

    “干粮本将带来了。”她道,“这缺口还有多久能堵上?”

    “好大的雨。”兵官之一低低道,“人手也不够,至少——”

    身后人拉住了她,顺手从林朝洛亲兵抬来的框子里摸出一张湿冷的饼子。

    “叼着饼子就去!”女兵官道,“张四娘人呢,叫她去多找些人来,都哪去了?叫个人再去催!”

    林朝洛对上她的视线,兵官微颔首,咬着饼子直奔雨幕。

    刚行几步,远处便有人朝她招手。

    大雨中张四娘冲了出来,身侧是以短衣掩面的女子们。

    林朝洛隐隐觉得队伍中有一人她很是眼熟,屈眼细瞧。

    来者是芸姐,那个被她所救,转入济善堂照顾孤儿的女子。

    林朝洛见她们都蒙着从前为了出门,故意用来掩面的短袍,喉头发涩。

    “蓑衣管够,丢了那个!”林朝洛道,“如今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休要留着从前的习惯!”

    芸姐怔了片刻,果断甩下短衣服,从框中翻出能穿的蓑衣。

    林朝洛压下欣喜的唇角,目送着她们出去,于暴雨中填补垮塌的城墙。

    她盖上笠帽倾身出了门楼,准备到下个地方巡视。

    雨声更大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听到夏属官的声音。

    林朝洛不可思议地回眸,看到了真切的身影。

    夏属官向她作揖:“林将军,方大人在军帐等您!”

    林朝洛快步上马,一挥鞭,窜出去了十来米远,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夏属官,方清露突然造访之因。

    马蹄践踏出朵朵水花,掀起风挡时,林朝洛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举了半晌风挡,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等得方清露自行转过身来。

    一身绯色官袍的方清露转身,面容凝重。

    “怎么了?”林朝洛在帐外除下雨具,抖完身上的水才入内。

    “看看吧。”

    方清露将一封已拆开的信递给她,轻声道:

    “蕃西有动作了,消息在路上迟滞了不知多久,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

    “唐大人,这里还有一封。”立于阶下的传令官低头,露出了压在木匣下的另一封加急奏报。

    唐笙将辽东的军报塞回,劈手夺下另一封。

    加急奏报是蕃西镇远将军发来的,唐笙读罢,顿感绝望。

    辽东和西域诸国一起行动了。如今的大齐两面临敌,而主心骨却倒下了。

    唐笙有些不敢将这奏报呈上了——秦玅观若是见了,该咯血了。

    可不告知她,如今的大齐又有谁能做出准确的决断?

    愤懑又涌了上来,唐笙气急攻心,俯身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唐大人?”传令官替她顺气,守在檐下的宫娥纷纷侧首。

    她没工夫难受,被扶着直起身时,脑海里已开始擘画大齐的疆域图,思忖是否有能应对的法子。

    辽东准备最为充分,阻挡个月余不成问题。倒是蕃西虽然幅员辽阔,但实际物产不丰,养不起太多人,因而驻扎的营兵本就不多。

    细算起来,如今有六十万大军张着嘴巴,等着从国库掏银子了。

    难,处处都难。

    唐笙侧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殿内去。

    “唐大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欢喜的声音,激得她顿住了脚步。

    唐笙回眸,心颤了下。

    “唐大人!执一道长来了!眼下正在内禁宫外!”

    她的面上还带着痛苦咳嗽后余下的红晕,听得宫娥的话,眸光微亮。

    “快请!”

    “速速请她到宣室殿来!”

    第139章

    送走唐笙后, 执一收到了一封信。

    因走得不是官驿,这封信兜兜转转,在路上迟滞了一旬才落到收信人手中。

    秋雨连绵, 山道难行,传信人一路上山, 鞋上沾满了泥巴, 虽着蓑,但淡褐色的短衣衣摆已被打湿成深棕色。

    来者掏出一封湿了一角且皱得不成样子的信件,双手捧给执一。

    瞧清信封落款的“亲启”二字,执一便猜到了来信人是谁。

    在辽东治疫的那些日子,有关于具体隔疫举措的文书, 过她手的实在太多了。

    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性,沈长卿的字,她怎么会忘记呢。

    执一拆开信,瞧清了清俊的字迹。

    沈长卿在信中问了她一卦。

    眼前忽然浮现了沈长卿赴辽东前一日同她对坐湖心亭时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俗人,倒也想寄情山水, 可是身上系这宗族门楣。有些事,不去做, 便会万劫不复。”

    “临行前, 还请道长为我测上一卦。此去,是凶是吉。”

    沈长卿书信上的卦象,分明是大凶的迹象。

    执一握着书信的手垂了下去。

    随唐笙上山的女卫中,仍有一人留在此处, 等待她回心转意。

    执一轻拨掌心的经罗仪,视线却落在蒙着烟雨的山林中。

    半晌, 她取出了药箱,斜背起葫芦, 缓步走出简朴的亭子。

    得知她来意的宫里人奉上了缂丝织成的法衣,恳请她换上——这般的待遇,过去只有国师才能享有。

    执一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不坐宫中车马,兀自行在山间。

    车架与宫人跟在她身后,执一只身撑伞,行在泥泞的土道边,和他们似在两个世界。

    寻常人雨天走这样的道路定会身沾泥点,可执一竟连鞋面都未染上泥尘。

    同她隔着百米的车马碾过泥水,激得宫人不住地退让。

    执一瞥见泥水中映出的自己,收起了经罗盘。

    她本不想下山。

    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帝王将相更迭交替,乃是常情。

    可,她亲眼目睹了逼近朝元观的宫变,知晓了太多内情。

    沈长卿的信暗示了沈家的变局,如此她所说的“为宗族门楣所迫”怕是已成定局。

    邦国来朝,皇帝病笃,已知大齐内乱不断,辽东危局,定有瓦格策应。

    如今的大齐似乎已成案板上的鱼肉,待人分割。

    乱象丛生下,唯有秦玅观方能破局。

    若是这般,执一愿意逆天而行,为之尝试。

    *

    唐笙顾不得脚下的水凼,奔走间踩出连片的水花。

    她冒雨亲迎执一,激动得热泪盈眶。

    病榻上的秦玅观倦了,阖眸养神时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病痛放缓了她的思绪和活动,再睁眼时唐笙的身影已落了下来。

    “陛下,执一道长来给您医病了。”欣喜冲淡了唐笙语调中的沙哑,她温声道,“执一道长来给您把脉。”

    秦玅观睁眼之际,冰凉的指尖落了下来,触感同唐笙往日的怜惜和珍视不同,力道要大上许多。

    执一一不跪拜,二不坐榻,只微躬着身,诊完脉便退远了。

    唐笙随她走出寝殿,面上的喜悦褪去了,添了几分担忧。

    “撑不过一旬了。”执一望着她道。

    “我知。”唐笙眸色依旧坚定,眼底那抹光点扩散下来,“但我觉得,还有法子能救回她。”

    光点晕染开来,燃出了希望的火光。

    执一同她视线交汇,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和一个疯子对望。

    “这可真是要逆天而行了。”她淡淡说话,眼角却微微上扬。

    唐笙并不愿浪费工夫同她探讨何为“天道”,她找出了脉案,讲解起近来试过的法子和用过的药。

    “她可是用丹。”执一翻过脉案,有了初步了解。

    皇帝这脉案同她过诊过的同门有相似之处,从前修习时,她曾亲眼见过迷信丹药之术的炼得走火入魔,最后服用自己炼出的东西毒发身亡的。因而执一从不用术士和方士那套为人医病,总觉得其中有些会带来弊处的地方。

    “是安神汤的缘故。”唐笙组织措辞,尽量用简短的语句讲清状况,“安神汤中有药同她相克,上月,陛下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添了许多。”

    执一翻起药案,抬眸道:“铅白霜?”

    唐笙颔首:“过去陛下用的许多汤药中也含有此物,本来已经断绝,可我一走,太医院的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换回了老一套。”

    照理说,唐笙卸任前曾留有叮嘱,且医病成效不错的情况下,继任医官并不会拿自个的脑袋作保,冒死更换。可偏生那三人就仗着唐笙资历浅和妄想讨好太后,换作了从前的药方。

    回忆到这里,唐笙恨不得扇自己个耳光——她应当告知秦玅观亲下御令,不容许更改方子的。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浅薄,期盼着能有更好的药方来为秦玅观治疗,这才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

    若非秦玅观发觉得早,再拖得久一些,这病便要带走她了。

    换做寻常人,停药几日后病痛便会有所缓解,秦玅观体弱,加之又有外力刺激,这才诸病交加,将她逼到了绝路。

    “你如今用的方子太温和了。”执一阖上药案,顺着唐笙的话细思后才道,“如今的情形,必然要将这铅白霜化解了。”

    “若是用药太刚猛,她这副躯体如何撑得住?”唐笙有些焦急,“我也想用刚烈之方,可她……”

    她偏首,强压心底的酸楚。

    秦玅观喉间灼痛到连用药都很煎熬了,加上刚猛之方,恐怕血条会掉得更快。

    “唐大人,病来如山倒,陛下眼下已容不得‘抽丝’好转了。”

    执一的话在她权衡的天枰上添了砝码,唐笙的心口一下变得闷重了。

    催出铅毒之药必然作用于秦玅观衰败的身体,秦玅观极有可能死在催毒的路上。不用,她反而能撑得更久些。

    唐笙本想用温和的药方解毒,可收效甚微,无法逆转如今的态势。

    “用了尚有一丝生机,你怎知晓她撑不住还是撑得住。”

    “可——”

    执一神色平静,沉寂的眼睛总带着一丝宁静的凉意。

    唐笙从忧思中抽神,唇瓣翕动,喉间却发不出声音。

    这种抉择,她其实更该交到秦玅观手上。

    是继续依照她暂未起效的法子等待转机,还是压上性命赌一回。

    这种以心爱之人的性命为赌注的选择,唐笙给不出答案,亦不忍心做出抉择。

    不远处传来风挡坠落的声响,唐笙和执一抬首齐望,却没寻到人影。

    “是方姑姑。”唐笙垂眸,沙哑道。

    方姑姑一直是秦玅观意志的延伸,她来,必然是陛下的意思。她们方才说的,应当都被方汀听进去了。

    唐笙身形晃动,步伐显出虚浮,好似下一瞬就要倾倒了。她滑落下去,侧倚着几案,掩住面颊。

    执一眼中流露出不忍,但终究是压下了。

    秦玅观要选什么,唐笙能猜到。

    不同她亲近时,唐笙会觉得陛下是个冷血淡漠到极致的人,但亲近了,唐笙就知道,她骨子里是个敢赌敢拼的人。

    秦玅观必然会选择刚猛下药。

    唐笙再抬眸时,方姑姑已经出来了。

    视线交汇,唐笙便知道了秦玅观的答案。

    执一配好了药方,在交付方汀前调转指尖,拨了回来。

    用药剂量,唐笙把控得远没有执一道人准确。这种大事上,唐笙反倒不敢信任自己,亦不敢全然相信执一。

    她仰首,定定地望着执一,等待她的话音。

    执一思忖了片刻才道:

    “请转达陛下,若是病势有了好转,还请她应下执一的请求。”

    *

    几味刚猛的药添了进去,秦玅观强撑着喝了大半,当夜便起了高热。

    病痛缠身后,她无论膳食还是温水都用得很少,汗发不出来,唐笙只得不断地给她喂水。

    秦玅观喉痛得那样厉害,她每喂一勺水,都令她痛得像是喉头被刀片了下来。

    秦玅观躺在唐笙的怀里,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好痛,感知着落在颈间的眼泪,更痛了。

    漫长的黑夜看不到尽头,摇曳着微弱火光的残烛即将熄灭。

    唐笙觉得自己在折磨秦玅观,每每探勺子,腕间的力气便会被抽去几分。

    到最后,她快要握不住瓷勺了。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起。

    唐笙丢了药碗,抱紧了秦玅观,将脑袋埋在她愈发单薄的肩膀上。

    “该怎么办啊……”她低喃,“我好痛,我看到你这样,我好痛——”

    秦玅观眼角泪痕相叠,眼底满是血丝。

    她攒不出力气了,连说话都成了难事。

    从前她病了,尚能牵住唐笙的衣袖,握紧唐笙的指节汲取一些温暖的牵绊。现在,她只能将自己交给唐笙了。

    十指相扣,面颊相贴,温热的鼻息逐渐与纤弱泛凉的交融。唐笙感受着秦玅观轻缓的心跳,和带着凉意的触碰,臂膀越收越紧。

    她畏惧离别,畏惧失去,畏惧将来。

    秦玅观与她畏惧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总是在要紧的关头才能有更为深切的感知。

    这场旷日持久的折磨,太难熬了。

    唐笙眼底没有了暖色,只剩下灰白。

    搭在她膝头的腕子落了下来,唐笙倚紧了人,换手去牵,可刚触碰到,秦玅观的手便从她的掌心滑落了。

    “陛下?”唐笙轻唤她。

    秦玅观缓缓阖上眼睛,并没有回答。

    长夜未半,久久等不到拂晓。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灌了进来,唐笙回神时烛火已经熄了,浑浊厚重的漆黑填满了偌大的殿宇。

    第140章

    心中燃着一团火, 从心口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秦玅观挣扎着褪去缠绕包裹着的一切,却绝望地发觉自己困缚期间,被大火逼至了绝路。

    一片混沌中, 唯有唇间渡来源源不断的清凉。秦玅观拼命吮吸,却始终不能扑灭明火。

    她好痛, 痛到连呼吸都带着焦灼。

    可渐渐烈火灼烧感又褪去了, 彻骨的凉寒锢住周遭,将她封于其中。

    焚烧过的躯体封冻后满是裂隙,再过片刻她就要碎裂了,随着风化作尘埃飘散。

    恍惚间,秦玅观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她化作了孤魂, 或聚或散,最终聚拢于清月下,俯仰间,人世已过千年。

    她有许多困惑,有许多痛楚, 细究时却只剩茫然。

    秦玅观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从何处而来, 又要到何处去, 记忆在消散,思绪飘至渺远处。

    幼时她曾听方汀说过,人死后忘记一切是上苍的怜悯,若是记得一切, 又能看到和听到一切,那被留在世间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将更加痛苦。

    记忆消散前, 秦玅观眼前浮现的是崇宁四年枕畔人去往辽东前的暮春早晨。

    清透的光亮下,唐笙钻进她的怀里, 笑望着她,眸光柔和,面颊也带着绒绒的质感。

    指腹抚过心爱之人颈间的触感,唇瓣开合间露出的一点齿尖,打在肌肤上的温热鼻吸……

    都要忘记了。

    明明就要解脱了,可她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秦玅观默念珍藏于心底的名字。

    “唐笙……”

    “阿笙……”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念出这样好听温暖的名字了。

    心中的音调忽与朦胧干净的声线重叠了。

    那样熟悉,又那样急切。

    秦玅观情不自禁地循声向前,破开重重迷雾,探向微弱的光亮。

    “陛下……”

    “秦玅观……”

    “秦玅观——”

    “秦玅观!”

    急促的吸气声响起,秦玅观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呼吸。

    唐笙在叫她,一声比一声急切。

    她睁开了眼睛,倒向唐笙心口。

    感受到她小幅度的动作,唐笙泪珠滚落,眼睫上沾着点点水泽,将她抱得更紧了。

    秦玅观出了太多汗了,唇瓣干涩起皮,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唐笙知晓她冷,将被棉衾拉高了些裹紧了她。

    “冷……”秦玅观颤音,宛若梦中低语,“好冷……”

    “发汗了就冷了。”唐笙抵着她散着的发,“熬过去就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撒手。”

    “痛。”秦玅观声量微弱。

    她低浅的一个字,痛得唐笙的心像是被刀剜了。

    “熬过去,一定要熬过去。”唐笙抱着她低喃,“熬过去了,我替你担下朝政,你好好歇着,想做什么我来做,骂名我来背,有了动乱也由我来背……”

    “若是真累了,也要熬过来,大不了做个昏君。”她道,“做明君又什么好的,要背负那样多,过得那样累,国亡不了便足够了。在我眼里,这世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了。你听到了吗?”

    秦玅观敛眸,算是给了回答。

    不知何时,天际已泛出了鱼肚白。

    熬了一整夜,已经精疲力竭的唐笙抱着秦玅观在不知不觉间睡去了。

    方汀打帘进来时瞧见了榻上一坐一倚,紧紧相依的两人,喉头顿时发了涩。

    她放轻了脚步,既是怕打搅她们,更是怕唐笙醒来后,仅存的一丝安宁,也都没有了。

    可睡得不踏实的唐笙还是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试探秦玅观的脉搏和鼻息。

    怀中人仍有温度,鼻息从纤弱化为了闷重,脉搏平缓跳动。

    方汀见此情形,鼻尖一酸,忙搁下手中的漆盘来劝慰她。

    “唐大人,陛下熬过了今夜,希望便大了,您——”

    话音未落,依着唐笙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沙哑道:

    “难受……”

    “陛下!”

    一老一少,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皆带着激动和欣喜。

    唐笙定睛望去,那即将走到尽头的绿色浮光,却没像前些天那样变动,下附的那行小字细算起来还是六日。

    六日!

    秦玅观的寿命并未削减,执一给个方子是有效的,秦玅观也顶住了病痛的重击,熬了过来。

    “您好些了?”唐笙牵紧了她的手。

    秦玅观蜷着的指节微微伸展,唐笙会意,带着她的掌心上移覆住了自己的面颊。

    指腹摩挲,秦玅观像魂魄飘离时摩挲素月那样,轻抚起她的面颊。

    *

    沈长卿受制于律法章程,今日往来于府衙与囚所间,等待各司衙门问询。

    她并未得罪辽东官绅,可他们却想撇清旧日与沈崇年的干系,争抢着审问她。

    能为她遮蔽的方清露和林朝洛忙于应对瓦格进犯,常在北境,已分不出心神来过问杂事了。

    这种万事受制于人,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滋味,沈长卿是第二回遭受了。

    一日之中她第二回被巡检司的人找了借口拿去审问,一遍又一遍地答着相同的问题,有时还会被人冷不丁地讽刺上几句。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仙,旁人追捧她,迎合她,如今天上仙沦为地上尘。这样好的机会,那些为阴暗扭曲所控制的人,便换着法子来践踏她,以高傲的姿态碾碎她最后的尊严。

    “你可知晓你父亲谋反?”

    “沈家余孽逃至了何方?”

    “你可曾递信,可曾利用职务之便徇私舞弊?”

    沈长卿说得再多,质询者只是冷笑,并不将她的说辞记于卷轴。

    她姓沈,即便有一身能耐,做出再多的实绩,也抵不过她是沈家人这一点。

    沈家兴盛时,旁人眼中的她便是被家族托举上来步步高升的无能者。沈家败落时,旁人眼中的她便是为沈家谋事的逆贼。

    她这一生注定逃不出这个囚笼。

    “沈”成了困扰沈长卿一生的魔咒。

    质询者再问时,沈长卿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们,长甲扎进了掌心。

    走出暗无天日的监室,沈长卿屈起眼睛仰望放晴的天空。

    秋日的阳光穿过张开的五指,在她的面颊上打下黑漆的影子。

    回神时,沿着廊檐行走的小厮栽倒在地,篮中为差役们收购来的果子散落一地。

    有一颗半青的果子滚到了沈长卿脚边。

    她矮身拾起,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差役们骂骂咧咧地拾起了东西丢到篮中,沈长卿手中的也还了回去。

    揉作小球的字条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滑入衣袖,周遭无一人察觉。

    回到厢房,她像从前那般掩上窗,枯坐于琴桌前,在纸窗上留下一道剪影。

    衣袖中的字条被她摸了出来,指尖拨捻,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丑时三刻,后厢竹影。”

    沈长卿偏首,视线落于远处紧闭的窗檐上。

    那场大火竟未将沈崇年烧死,反倒成了他的脱壳之技。

    沈长卿阖上眼睛——他若是真死了,于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他若没死,于她而言是机会,亦是灾祸。

    静坐片刻,沈长卿走向了那扇窗,将它锁得更紧了。

    *

    听得外间的传令声,执一道人掩上窗,在原地立了片刻才往外间去。

    皇帝这几日有了好转,但还是虚弱得连说话都觉得吃力。

    不少宫人都觉得这仅仅是回光返照,皇帝这次是再也挺不过来了。

    执一却觉得,秦玅观大概已经脱离了险境。

    这一关她算是熬过来了,可下边的将息和调理依旧是难事。

    她开了几味药,叫唐笙酌情增添,一连用了几日,未见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

    今日,病中的皇帝忽然召她。

    执一想,大概是为了她下山那日提及的“请求”之事。

    如此,秦玅观大概也觉得自己熬过了至暗时刻。她给出的药方确实起了效果。

    她迈过石阶,朝宣室殿的方向阔步行进,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欣喜。

    越过重重帷幕,她第二回见到了病怏怏的皇帝。

    秦玅观倚着榻,似是嵌在了紧贴的软榻之中。在她的身侧,立着低垂着眼眸的唐笙。

    “陛下。”执一微俯身,算是同她见过了礼。

    唐笙代秦玅观答话:“道长无量福。”

    “召您来,是陛下有话想要问您。您先前说的那个“请求”到底是什么?”

    执一答:“事关辽东生灵,贫道不敢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