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村头,几个平日爱嚼舌根的妇人,坐在村头晒太阳闲聊。
姚沐儿不想被人看见当成谈资,打算绕到树后避开。
“听说今儿一早,沈家村来了个浑身是血的煞神,那血腥味儿重的呦,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村里尚不会走路的孩童被血气冲的,哭了一整日!”
“这事儿我知道,那煞神是八年前被征兵走的,只可怜了沈氏,苦等这些年,等回一位冷面杀神,往后日子不知是福还是祸。”
“你们说的沈氏,莫不是沈有善媳妇儿沈秀梅?”
“怎的,二柱媳妇儿你认识?”
“认识,我小姑子夫家那边的。”姚二柱媳妇故意停下卖了个关子,见几人着急,才继续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那煞神就是与姚兴福家沐哥儿结亲的人!”
“这是好事儿呀,亲事定下没多久,当家的便回来了,说明沐哥儿是个有福气之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好什么好,从战场上回来的汉子哪个是好相与的?更何况那煞神手上沾过血,沐哥儿嫁过去享福还是受难,且说呢!”
姚沐儿心头一颤。
他没想听,奈何几人嗓门实在太大,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小心避开那些大娘婶子,绕路回到家,又被守在院子里的姚玉珠叫住了。
“拿来。”
姚沐儿明知故问:“什么?”
姚玉珠不耐烦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做绣活换来的银钱!”
姚沐儿面无表情看着她,“既然是我赚来的银钱,为什么要给你?”
后者态度蛮横,“我是替我娘来要的!”
姚沐儿道:“不用了,待会儿我自己给她就行。”
说完卸下竹筐,进灶房准备起晚食来。
姚玉珠没拿到银钱,气得直跺脚,跟进灶房对着姚沐儿冷嘲热讽。
“沐哥儿你运气当真不错,听说那沈家汉子竟从战场上回来了,只是回来以后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那煞神可是杀过人的,沈家村人人对他退避三舍,你嫁过去就等着被打死吧!”
见他一声不吭,似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姚玉珠冷哼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灶膛里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姚沐儿消瘦的面颊上,抿起的唇角泄露出主人内心隐隐的不安。
姚沐儿心里装着事儿,晚食一不留神多吃了半块饼,被姚桂芝抓住,指桑骂槐骂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姚宝书吵着困了才作罢。
兄弟俩借着锅里最后一点热水泡了脚,躺在柴房小声说起悄悄话。
“哥,我听村里人说,那个姓沈的不仅杀过人,还喜欢殴打人,不止汉子,女子跟哥儿也不放过。”
弟弟姚青云皱着眉头,一脸愤然,“我就知道姚桂芝没那么好心,故意托人找这么一门亲事,就是不想哥你好。”
姚沐儿手脚冷得厉害,他将自己整个缩进被子里,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村里那些三姑六婆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她们还说你我是容不下继弟继妹的丧门星呢。”
“可万一她们说的是真的怎么办?”小汉子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布帘,提议道,“哥,咱们逃走吧!”
“别胡说。”姚沐儿看着弟弟,道,“咱们没有过所,出不去岭水镇,即便侥幸出去了,没有足够银钱傍身,只怕这个冬季都熬不下去。”
“那怎么办?”
小汉子如同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没了主意。
柴房恢复往日安静。
兄弟俩谁都没睡,直到过了夜半,姚青云压低声音,道:“哥,我饿了。”
姚沐儿这才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两个包子。
兄弟俩偷摸去灶房热了包子,借着火光分食掉,又偷摸返回柴房。
“肉包子好香,皮薄馅厚的。”姚青云舔着嘴巴,意犹未尽,“哥,你白天在镇子上吃的那个,肉馅儿多吗?”
“挺多的。”姚沐儿含糊道。
“镇上除了肉包子还有许多别的好吃的,哥,等我以后赚了银子全部买给你吃。”
小汉子越说越激动,“咱就去明玉轩买,什么花茶点心,挨个尝一遍,让姚玉珠他们羡慕到眼红!”
姚沐儿道:“明玉轩不算什么,抱月斋才是岭水镇最大的酒楼。”
“那就去抱月斋!”
“好,哥等着。”姚沐儿笑容苦涩。
这一晚,兄弟俩谁都没睡好,姚沐儿更是睁眼到天亮。
-
卯时正,沈家村。
“青儿,待会儿吃了早食就去姚家,把沐哥儿接回来吧。”沈秀梅把饭菜摆上方桌,母子俩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吃起早食。
“好。”沈季青把昨日剩下的葱油饼,递给他娘。
沈秀梅没接,笑着说道:“你吃,娘没啥胃口,喝点粥就好。”
沈季青把饼子撕碎,分别泡进两人碗里。
“明日再去姚家接人,等天亮了我去族长那借牛车,带您去镇上医馆看大夫。”
“不用,娘没病,就是没啥胃口。”
儿子想着自己,沈秀梅十分欣慰,但明儿就是官配日子,赶在官配前头去里正那登记户籍,才是最要紧的。
“娘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当务之急是你跟沐哥儿的婚事,需尽快在里正跟族长那做了登记,拖到明日可就来不及了。”
沈季青刚归家,不了解官配制度,听他娘说清其中利害,这才点头答应。
吃过早食,沈秀梅站在院前,目送儿子。
“娘您回去吧,天冷,当心染上风寒。”
“哎,娘这就进屋。”
沈季青不放心他娘一人在家,临走前去了趟沈长寿家,请姚翠荷照看他娘。
“婶子,我娘就麻烦您了。”
姚翠荷一口答应,“这有啥麻烦的,正好今儿没啥事,待会儿吃过饭我去找你娘,一起纳鞋底。”
姚家村离沈家村约有十二里路,沈季青走了近半个时辰,在天大亮前,赶到了姚家村。
“前头那汉子,你认识不?”姚二红问一道过来换豆腐的婆子。
“不认识。瞅着不像咱村儿的。”
姚二红瞅着那汉子,猜测道:“莫不是来咱村,向哪户人家提亲的?”
婆子不知,见那身形高大,脸上还带着一道骇人长疤的汉子,朝这边走来,吓得双腿直哆嗦。
“婶子,跟你打听个事,请问姚沐儿家该往哪儿走?”
“噢,找沐哥儿啊,他家在那边,瞅见前头那棵树没,过去左拐第二家就是。”姚二红指给那汉子看。
“多谢。”
发完善心,姚二红方才察觉不对。
眉上有疤,又找沐哥儿……怕不是沈家村那位煞神来了!
“赶紧的,有热闹瞧了!”
姚二红豆腐也不换了,拎起豆子,忙往姚兴福家赶。
姚家小院,姚沐儿正在灶房里刷碗,姚玉珠忽然推门进来,冲他幸灾乐祸道:“姚沐儿,你夫君来接你回家了。”
姚沐儿动作一动,不等直起腰,便被拽着胳膊拉出灶房。
院子里站着个身形高大,面色冷硬的汉子,眉间一道长疤,跟村里婶子大娘说得一样吓人,姚沐儿只看了一眼,便立马垂下脑袋,不敢再看。
“娘,沐哥儿来了。”
“嗯。”姚桂芝对眼前,穿着穷酸的沈家汉子,实在瞧不上眼,扬着下巴,一脸不客气道,“银钱可带了?”
沈季青见姚家人态度如此,面色越发冷峻。
他没理姚桂芝,抬眸看向被其挡在身后的瘦弱小哥儿。
“东西都收拾好了?”
姚沐儿听着汉子没什么起伏的冷漠语气,扣着手指头小幅度摇头。
“这就去收拾。”
“哥我帮你!”
姚青云在一旁劈柴,闻言忙扔下斧头跟着他哥跑进柴房。
“小兔崽子又想偷懒,收拾东西用得着两个人?”姚桂芝张嘴便骂,听见柴房门咣当一声,嗓门愈发尖锐,“跟谁在这摔摔打打呢,个小畜生是要翻天啊!”
“哥,你从窗户逃跑吧,哥夫脸色好吓人,你嫁过去肯定会被打死的!”姚青云拉着他哥,慌得鼻涕眼泪一齐往外冒。
“新上任的县令老爷是个好官,若是日后真在沈家待不下去,我就去县里告官。”
姚沐儿摸着弟弟脑袋,既是安慰弟弟,也是安慰自己。
“哥走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老跟姚桂芝顶嘴,她要骂你便骂,又不能少一块肉,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活儿,有爹在姚桂芝不敢对你怎么样,顶多饿着你,不让你吃饱饭。”
说着压低声音,凑到弟弟耳朵边,小声道:“小时候经常带你去的那处荒屋记得吧,哥在里头藏了些银钱,哪天去镇上你就带个几文,给自己买些好吃的。”
“我才不要,那是哥你好不容易攒的,你都带走,我一文都不要。”小汉子抹着眼泪,满脸倔强。
屋外姚桂芝扯着嗓门催促,姚沐儿本想再跟弟弟多说两句,闻言不敢继续耽搁,从柴堆里掏出那本缺少封页的《三字经》,递给弟弟。
小汉子惊讶得不得了,宝贝地抱进怀里。
“哥,你哪来的书!”
“再过两日便是你生辰,这是哥送给你的生辰礼。”姚沐儿目光不舍地望着弟弟,“哥知道你喜欢读书,日后哥会想办法赚钱,送你去镇上书院念书的。”
“哥,我……”
“啪啪!”
姚桂芝将柴房门,拍得啪啪作响。
“磨蹭什么,还想赖在家里不走是吧?老娘聘礼都收下了,由不得你不嫁!”
“桂芝妹子,嫁哥儿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告诉乡亲们一声,好让大家伙都来讨杯喜酒喝喝。”
姚二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大嗓门恨不得将全村人都嚷来。
姚桂芝向来跟她不对付,闻言立马高声骂回去。
“喝喝喝,就知道喝,天天盼着别家办喜酒蹭点猫尿,也不怕哪天喝死在桌上!”
“大妹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家沐哥儿要嫁人,不得请大家伙喝杯喜酒?咋,难不成不是嫁哥儿,是卖人?也对,沐哥儿跟云小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大妹子心里指不定怎么看不上两孩子呢。”
“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家事跟你有啥关系?逼自个儿亲娘去跳河,我姚桂芝再怎么着,也比不上你姚二红恶毒!”
两人隔着道门吵得不可开交,沈季青事不关己,见姚沐儿从柴房出来,走上前将他怀里的包袱接过去。
“走吧。”
“等等!”姚玉珠跳出来拦住二人,她不敢朝面色冷峻的沈季青发难,只朝着姚沐儿嚣张道,“谁知道你有没有偷拿家里银钱,包袱拿过来让我查看一下。”
“呸!”姚青云气得脸色涨红,“我哥才不会偷拿你们家银子呢!”
姚玉珠双手叉腰,“他要不心虚就让我搜搜看呗,不敢就说明心里有鬼!”
“你才心……”
“好。”姚沐儿拉住弟弟,盯着姚玉珠,问,“要是没搜到怎么办?”
姚玉珠一脸警觉,“你想做什么?”
“打个赌。”姚沐儿看着她身上的袄子,说道,“用你身上的袄子做赌注,若是没找到你想要的,就把袄子抵给我。”
“想得美,这是我娘给我做的!”
“你说谎!”姚青云像只红眼小兽,冲着姚玉珠呲牙道,“那是我娘给我哥做的,后来被姚桂芝要去改了尺寸!”
姚玉珠闻言嗤笑道:“还你娘做的,你亲眼看见的?哦对,你连你娘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娘就是被你给克……”
“啪!”
这一巴掌姚沐儿使了全力,片刻不到姚玉珠左脸便高高肿起。
“姚沐儿你敢打我!你个丧门星,当初就该跟你娘一起死掉才好!”
姚玉珠反应过来,边恶毒诅咒,边张牙舞爪朝姚沐儿扑去。
然而沈季青如同一尊大佛,立在姚沐儿身前纹丝不动,姚玉珠气性上来,挥着胳膊冲沈季青面上抓去,目光无意间对上沈季青漆黑的眸子,骤然打了个冷颤。
“玉珠!”
姚桂芝瞥见女儿挨打,猛地推开姚二红,撸起袖子怒气冲冲跳上前。
“好你个姚沐儿,有了夫家硬气起来了是吧?你是走了,别忘了你弟弟还在这儿呢!”
姚沐儿见她拿弟弟威胁自己,冷声道:“姚桂芝,别忘了你当初答应过我的话。”
“我答应你什么了?”姚桂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想寻死觅活随你便,你现在是沈家人,跟我们姚家半点关系都没有,要死死远些,别脏了我的院子!”
“姚桂芝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沐哥儿好歹是姚兴福亲生哥儿,你一个后娘不说好生照料,整日非打即骂,如今还将沐哥儿卖了换银钱,淑盈妹子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你这么苛待她的一双孩子,定然不会放过你!”
“姚春琴你少拿章淑盈吓唬我,这么爱管我家闲事,别不是真看上沐哥儿,想讨来给你家儿子当续弦儿吧?”姚桂芝讥笑道,“那也得沈家小子愿意才成。”
“你!”
“说够了没有。”
姚家这场闹剧,沈季青没工夫再看下去,待众人安静后,转头对姚玉珠道:“袄子拿来。”
沈季青脸色阴沉,眉间那道狰狞长疤,看得姚玉珠一脸惧色,她不敢再胡搅蛮缠,抖着双手脱下袄子。
沈季青接过袄子,给衣着单薄的姚沐儿披上,抬眸,冷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沐哥儿既然嫁到沈家,日后便是沈家人,我这个人最是护短,他日若是叫我听见你们说他,或者他的亲人半句不好——”
“噔——”
他不知从哪儿甩出一把匕首,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噔的一声插进身后门樘。
“这便是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