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阴沉,北疆很少下雨,雪倒不少见。谢时鸢从战场上下来时,脸上还沾着血,飞扬的雪花飘到他眼睛里,他随手抹了一把。
虽说鞑族要求停战,但前线仍然有没有清理干净的地方——鞑族有的队伍不死心,老是来骚扰。
谢时鸢从来不惯着他们。
营帐里点着火盆,比外面暖了许多,谢时鸢脱下战袍,用士兵端来的水洗净了脸。
林衡老早一旁等他。
谢时鸢擦干手,平静问:“京城有什么消息?”
使团前几日就到京城了,薛霁卿接待的人。谢时鸢即便不赞同讲和,也得等宫里的意思下来再做打算。
不过薛霁卿应该没心情往宫里塞人。
林衡却冷不丁道:“陛下同意和亲了。”
谢时鸢一顿,鞑族这些年来就像流氓一样,生了那么多事,到头来一桩婚事就想安然无恙。放在几十年前还有可能,但大雍如今实力强悍,鞑族根本不是对手。
他倒也不是多么好战,但何苦做这种赔钱买卖?
谢时鸢皱眉:“几时定下的?”
这消息是加急传播的,过的时间不长,林衡道:“昨日。”
那还有回转的余地,谢时鸢想了想:“陛下对寒沙铁骑可有什么指示?”
也许是自己掌权的时间太久了,薛霁卿产生了担忧,才不愿两边继续僵持。反正迟早要交兵权,换个人来也是一样,能打退鞑族即可。
林衡却摇头:“并无。”
这倒是奇怪了,谢时鸢思索片刻,薛霁卿的心思向来不好捉摸:“继续打探,一有消息马上汇报。”
三天后,军营别的消息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封圣旨。
让他们的主帅回去和亲的圣旨,霎时间,整个军营一片缄默。
别的不说,老侯爷可是在战场上走的,鞑族和主帅可是杀父之仇,要他和对方和亲?简直太荒缪了。
谢时鸢当场就气笑了。
他怀疑薛霁卿的脑子开了瓢。
林衡眉心突突地跳,他转头问谢时鸢:“主公,你怎么看?”
谢时鸢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把圣旨扔在一边,没有回答。
现在看来,兵权是不用交了。
*
宋忱听说大雍要和亲的消息前,正在书院教书。他现在的这些学生,年纪都很小,教书的时候顺带着把照看孩子的事情也做了,他挺喜欢这种氛围。
小孩子好奇心重,什么也不懂,上课的时候,突然就问他:“夫子,大雍是要和亲了吗?”
宋忱一愣:“谁和你说的?”
他自豪道:“我的一个伯伯,他在京城当大官,写信告诉我的!”
宋鸿嘉回乡后就不怎么过问朝事了,宋忱这些年得到的关于北疆的消息,也都是从别人那里传来的。
他大概知道前线的战况,但和亲却没听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大雍没有公主,应该是鞑族人嫁进来。
他想了想:“夫子也不知道呢。”
夫子应该是有大学问的人,难得碰上他不知道的问题,小孩笑了笑,把自己听到都分享给宋忱:“大伯说定在两个月后,都开始准备着了,等镇北侯爷回来,就可以成亲了。”
原本不是很在意,可宋忱听到那几个字后,脑袋嗡得一下,他愕然问:“你说和亲的人是镇北候?”
“对哦,夫子!”
啪嗒——宋忱书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仓皇去捡,发白的唇色和错乱的视线,纷纷藏在了低头的动作里。
缓了许久,起身的时候甚至还趔趄了下。
他没再多说,回到讲台,把剩下的一点内容讲完后,说了声散学就匆匆离开。
刚才那小孩低声问旁边的人:“夫子怎么了?”
感觉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对方摇了摇头。
回府后,任霜是第一个发现宋忱不对劲的人,很少见到他这样,她问:“大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宋忱面对她,许久没说出话来,好像是不该说的吧。明明已经过了三年多,为什么听到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任霜这时候发现是真有事,声音很轻:“和我说说吧。”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任霜一直是温柔细心的性子,很容易在她面前卸下心房。情不自禁的,宋忱哑着嗓子:“他好像要和亲了。”
没头没尾的,任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宋忱没答,她却自己捉摸过来了,语气复杂:“是谢侯爷吗?”
宋忱对北疆那边的在意程度,她是见过的。
“嗯。”宋忱心生不宁。
任霜觉得他在难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满院子种的梅花,温声安抚:“枯梅尚且有余香,我知道有些故人难忘,但落花伤春,要怜取眼前,向前看呢。等风吹过,余香会散去的。”
宋忱手指一紧,几乎不敢去看那些梅花,但他听完却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但是……他一定不高兴。”
“什么?”任霜有些懵。
“和鞑族的人成亲,他会不高兴。”
任霜听清楚后一怔。
她是一个切深体会过战乱残酷的人,战乱带来了太多苦痛,任霜最不希望战争发生。听说要和亲,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战争结束了,不用再死人了。
还以为宋忱是因为……任霜眼神复杂,要有多在意,才能第一时间为对方考虑?
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任霜最后有些磕巴道:“皇命……不可违呢。”
宋忱沉默着,什么也没说,独自进了房。
和亲一事在七日后彻底传开。
宋忱对此置之不理,他只是一直在等待北疆军队的消息,想看看谢时鸢最后的决定。任霜说皇命不可违,但这一次,宋忱希望他违抗呢。
他不想谢时鸢余生一直被笼罩在仇恨中。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再一次听到消息,北疆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谢时鸢接下旨意,同意回京成亲。
两月期限很快就到了。
再过三天,就是大婚之日,除了宋忱,江宁百姓都很期待那一天到来。只要一踏出府,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宋忱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让其他人进,连楼观雪也不行。
但这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据说大婚那日,迎亲路上铺满红锦毯,树上都挂着红绸带,随形的侍女向天边撒去的花瓣纷纷飞扬,数里红妆从街头到街尾,整座城池鸣乐高响。
可新娘子却毫无征兆死在了花轿上。
使者大怒,他们怀疑是谢时鸢谋害了群主,哭天喊地去找薛霁卿讨要说法。
婚礼被迫终止。
谢时鸢原本和鞑族就有仇,嫌疑最大。使者抓着把柄,得理不饶人。他们在金銮殿一哭二闹三上吊,薛霁卿顶不住压力,把谢时鸢打入地牢。
消息传到宋忱耳朵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怔愣住了。没来得及为谢时鸢担忧,宋忱很快沉静下来,捋了捋思路。
太蹊跷了,新娘子的死简直漏斗百出,大雍现在又不用受制于人,薛霁卿没必要为了区区鞑族做到这个地步,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形式做风。
有可能只是鞑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薛霁卿将计就计,另有打算。
但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宋忱眼皮一抖,会不会新娘子是薛霁卿杀的,他从一开始就设好了局,就是为了针对谢时鸢?
他脸色白了一个度。
谢时鸢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拿下的……
北疆。
一群将士在林衡的带领下,顶着寒风苦练。他们扛着长枪四处转,头上就是太阳,但没有什么温度,身上出一点汗就会变成冰碴子,冻得人哆嗦。
后面有个小兵在敲鼓,敲得均匀有节律,他背对着,看不清脸。
一轮训练结束,林衡挥手让众人散去。
他走到鼓手身边,这小兵穿得不起眼,放在角落里,没有人会去注意。林衡恭敬叫了一声:“主公。”
谢时鸢放下鼓棒,活动了下手腕,淡淡瞥了林衡一眼:“不是说了,非必要不要与我接触。”
林衡笑了笑:“主公敲了这么久的鼓,还是休息下吧。”
外面人多眼杂,谢时鸢影藏在一众将士里时不容易被人察觉到异样,但现在林衡这么大个副将站在他身边就不一样了。
他尾随林衡,十分低调地进入营帐。
隔绝众人的视线后,谢时鸢放松了下来,他手扶膝盖随意坐着,眉目间带着疏散。大概是在边关待久了,不似从前那般矜重,周身多了几道痞气。但他的容颜却未曾因为风沙变得粗犷,依然像一幅精致完美的画。
林衡给他倒了杯茶,打趣道:“还好主公没回去,你这风姿,可不能便宜了野蛮的鞑靼。”
谢时鸢扯了扯嘴角:“林叔说笑了。”
林衡看他喝茶,突然想到了自己两个已经过世的孩子,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大概也和谢时鸢差不多大了。
徒然勾起心中的伤疤,他眼中流露出伤意。
“林叔?”
林衡回神,见谢时鸢正盯着他,无声询问着,他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些往事。”
谢时鸢顿了顿:“是你的两个孩子?”
林衡有些意外,他从来没在谢时鸢面前提过家人,没想到他会有耳闻,他有些悲怆地点头:“可惜我没有机会看着他们长大。”
谢时鸢沉默了会儿:“也许他们还活着。”
听出他好意安慰自己,可惜这是不太现实的祈愿,林衡苦笑一声,解释道:“当初我放了后,马不停蹄赶往岭南,可还是晚了一步。我在火堆里找到了淼淼的遗体,他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是靠他脖子里的玉佩相认。”
一个老父亲,不管在战场上多么坚毅,提起这事还是忍不住哽咽:“琉双呢,我原本还期待她能活下来,可我在江宁翻遍了天,也没有一丁点消息。她一个姑娘,那个时候就算从岭南逃走,又如何能活下去。”
没有比谢时鸢更懂失去家人的痛苦了,他有重来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林衡却没有。
逝去之人不可挽回,谢时鸢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他们在天上看着,不会怪你的,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