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衡进入帐篷时,发现谢时鸢已经醒了,他双目空洞盯着上方,眼底全是血丝,一动不动的,魂魄像是被抽走了一样。
当时谢时鸢脑袋后面全是血,箭上还有剧毒,即便救得及时,也可能留下后遗症。林衡大惊,疾步走到床旁:“主公,你可还好?”
谢时鸢机械地转了转脑袋,林衡的面容一点点聚起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专心:“将士怎么样了?”
林衡先是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确认他脑袋清醒后,想着那日战场上的情景,咬牙切齿:“鞑族卑鄙,竟然把见仙毒草磨成粉装在身上。军医说那东西要命得很,触之顷刻就会暴毙身亡。鞑族该是提前服过解药,想置我军于死地。”
他说罢,向谢时鸢拱手:“还好主公英明,将士撤回来及时,军医已尽数施下药。只有少数的兄弟毒入骨髓,无力回天。”
边关作战难免伤亡,这样已经算最好的结果,谢时鸢默了默,照例嘱咐:“记得抚慰家人。”
“是。”林衡与他商量军情,“主公,鞑族阴谋未得逞,蛇头被斩,已经不足为惧。将士们被阴了一道,心里正有股气,我们要不要主动出击?”
谢时鸢摇头:“穷寇莫追,他们的兵力没一时半会养不回来,不必着急。只需嘱咐我军调养生息,我不在之时,随时做好迎战准备。”
战事到了收官之时,胜负已定,谢时鸢伤正重,也无需他再出手,边关暂时用不到他。但林衡听罢迟疑道:“主公是有什么打算?”
谢时鸢用手掩住自己悲怆的眼神,轻轻说了三个字:“去江宁。”
*
前线传来谢时鸢战死的消息。
宋忱手里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得粉碎,他惨白着脸,几乎无力说出话来:“不可能,怎么会,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会战死……假的。”
任邈不敢看他的脸色,怕他自欺欺人,小声解释:“京里都传遍了,说陛下早就识破了阴谋,镇北候根本没回去,他留在战场上。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时,他受了重伤,战死的消息是从军营里传来的。”
尽管如此,宋忱还是不愿意相信:“不可能。”
任邈叹了口气,想劝他接受现实,这时楼观雪不急不慢从后方的药堂出来,温声道:“任邈,别吓他。”
此话何讲,任邈一呆,挠了挠脑袋:“楼大哥,你也不相信吗?”
楼观雪解释道:“若谢公子真的战死,此时应该立刻就封锁起来,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这大概是他们故意的放出来的消息,恰恰说明谢公子无事。”
他拍了拍宋忱肩膀:“你关心则乱,被套进去了。”
任邈皱巴眉头,许久才回:“有道理哎,竟然连我也被骗了。”
他不好意思,想为自己的鲁莽言论和宋忱道歉,转头却发现对方还没缓过来,抿唇半垂着眼睛,似乎有泪光。
任邈有些傻眼,怕再刺激到他,彻底不敢说话了。
他不知道,哪怕是一个假的死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就足够让宋忱失控。
好在这样的担忧没有让他持续多久。
谢时鸢在消息传播前就已经从北疆出发,他一路向着江宁,边走边跪。走到半路的时候,林衡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来,把他绑起来塞上了马,一路带着他回江宁。
若不是他那些天精疲力尽,林衡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不知道谢时鸢一觉醒来为何疯成这样,但他去江宁有执念,林衡阻挠不得,只得相伴。
他也有好几年没回江宁了。
到江宁,林衡问谢时鸢:“要去哪?”
“宋府。”
林衡什么也不问,二话不说就把人带到了宋家祖宅,他以副将身份参见宋鸿嘉,把谢时鸢送到宋鸿嘉门前。
谢时鸢膝盖弯下去,直直跪在地上。
不跪宋府祖宅,不跪宋府中的其他人,只跪宋鸿嘉。
“林叔,麻烦帮我取荆条来。”谢时鸢请求。
林衡凝视着他,想到宋府与他的纠葛,以为他从前不懂珍惜,现在又改过自新要来祈求原谅,他感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这又是何苦?”
谢时鸢不说话。
林衡无奈转身,去给他找荆条。
两人的到来引起所有人注意,任邈正巧上街买菜,最先知道消息,他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去宋府凑热闹。
听着周围人叽叽呱呱,任邈推测来的人和谢时鸢有关,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人。
任邈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人蓦地瞪大了眼。这时一个人撞了他,手里的菜掉在地上,任邈没有去捡,他转身疯狂奔向宋忱的住宅。
任邈粗喘着气,把北疆来人的事情带给宋忱,他看着对方出去,又忍着颤抖去厢房找姐姐。
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敲门声,任霜一打开门,见他失魂落魄站着。看着有些呆愣,都没等到进门,任邈不确信道:“姐,我好像……看到父亲了。”
宋忱到祖宅时,脚步反而变慢了,心脏咕咚咕咚跳着。
他在拐角处停下,远远望见一个背影,只一眼他就认出那是谁。
谢时鸢没死,他回来了。
宋忱一眼不眨盯着对方,三年不见,谢时鸢变得更加健壮结实,每一寸肌肤看起来都更有力量,纵深的线条带着战场斑驳的痕迹。他背后顶着荆条,是来请罪的。
眼皮纤颤着,宋忱没有过去。
他知道谢时鸢想起来了。
不需要他去打扰,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谢时鸢。宋忱在柱子后面干站着,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他。
江宁温暖,冬日也很少有雪,但这天,雪花突然从天上坠落。寒凉的冷意袭来,铅灰色的云团低垂着,乌檐覆雪,地上也铺满绒毯,白色帘幕下,天地洁白。
朔风四起,门口看热闹的人耐不住寒冷,逐渐散去。大雪之中只有谢时鸢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整场雪都是为他一个人而下,为了驱逐所有污秽与龌龊。
谢时鸢的脸色在冬日下苍白而透明。
宋忱觉得雪花长了针,把他也刺痛了。他想去抱抱谢时鸢,给他衣服和暖壶,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的。
但谢时鸢不要,他就要在雪白里刺眼,引来宋鸿嘉侧目,然后留下一些鲜红的血迹,在茫茫雪地里扎根,直到长出漂亮的梅花,才能获得新生。
宋忱的衣袖灌满风雪,呼呼作响,他没有刻意躲藏。谢时鸢眉眼动了动,微微偏头又生生止住,不去看,不去问是谁。
须臾,宋鸿嘉出来了。
门前跪着个大活人,他却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谢时鸢甚至都没有擅自叫他,宋鸿嘉出出入入好几回,他只当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七天。
谢时鸢在门口跪了七天,滴水未进。
他跪了多久,宋忱就陪了他多久,他比谢时鸢还要难熬。一直到看谢时鸢撑不住,宋忱脚尖才动了一下,想去求见父亲。
就在这时候,书房门开了。
宋鸿嘉站在谢时鸢面前,眼眸沉静:“进来。”
终于,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谢时鸢瘫软在地上,拖着几乎要废了的膝盖,走进那扇为他而开的大门。
门落下,宋忱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却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屋内。
宋鸿嘉盯着阔别已久的年轻人,眼底没有什么意外和波澜,很稀松平常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时鸢:“求丞相责罚。”
宋鸿嘉:“我早就不是什么丞相了,你忘了吗?”
谢时鸢一顿,从前心里充满仇恨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现在呢,他恩将仇报,导致两家人完全对立,连个像样的称呼都叫不出口。
他喉咙干涩,改了话语:“求您责罚。”
宋鸿嘉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谢时鸢沉默良久:“我做了许多错事。”
宋鸿嘉他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拿了本书,一边翻一边道:“你知道你最大的错在哪里吗?”
谢时鸢垂着眼:“请您赐教。”
“错在太自以为是。”
语落,周遭沉寂,唯有火盆里烧着的炭不时发出丝丝的响声。
“我宋家在没对不起你的时候,你自以为是对我们出手,把我们逼退到江宁后,又自以为是来求责罚以得心安。甚至从头到尾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自己想要的。”
宋鸿嘉透过书本去看他:“年轻人,我不管你是幡然醒悟还是什么,我没有义务帮你心安理得。犯了错要祈求原谅,不是认错就可以,要先学会尊重。”
谢时鸢听懂了,再次沉默。
宋鸿嘉再等他给出一个解释,但他做不到。把他的经历说出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子虚乌有。
“想不出来,那就好好想。”
谢时鸢有些犹疑,不明不白的道歉,确实让人没有原谅他的必要。
他与宋鸿嘉僵持了片刻,咽了咽口水,才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当年和宋忱大婚之前,我做过一个梦……”
谢时鸢把前世的经历转变成梦境,向他转述。
说完后,谢时鸢闭着眼睛:“我害怕那些事情发生,才有后来的桩桩件件。可我如今才发现那些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虚假的梦。我被仇恨蒙蔽了眼,我对不起宋家。”
宋鸿嘉听罢,呵斥道:“荒唐。”
他怒不成声,“你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到头来告诉我这只是因为一场梦?”
谢时鸢咬牙应下:“是。”
宋鸿嘉气笑了,把书摔在桌上讽刺道:“倘若所梦皆真,你有这能耐,躺在床上做几个青天白日梦,天下都统一了,还何苦上战场拼命?”
谢时鸢苦涩一笑:“晚辈已知错。”
气氛凝沉似水,宋鸿嘉想心平气和,但一看到谢时鸢,就会怒上心头,他朝身边的小厮吩咐:“去祠堂拿鞭子。”
……
谢时鸢被打得失去半条命,人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浴血,没有几块好皮肉,每一道痕迹都深可见骨。
但他却笑了,脸上混杂着血迹和泪水。只因宋鸿嘉没有用荆条,打他时请的是家法。
知错了……谢时鸢知错了……
他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