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杜寅愣神的时候, 薛瑾安已经报出了正确的答案,并且顺着对方的解题思路将之后的步骤也全都顺了下来。

    酒楼一楼还有两桌客人,都是书生打扮, 他们呆呆地听着, 有脑子灵泛的已经通过熟悉的数据察觉到这题目的出处了, 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可置信地道,“十全公子题册?!”

    同桌的人听到他的话,也都跟着惊讶,如今在京城的学子,就算没有做过这本据说难倒所有学子的题册,也必然是听说过的, 清楚知道这题册到底有多难。

    甭管外界对于十全公子的争议有多少,这本题册的最强难度是公认的,甚至因为太难被视为算学证道题册,不管是业界大拿还是无名小卒, 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出这套题, 他将毫无争议地稳坐算学界的第二把交椅——这第一的位置自然是十全公子。

    他们不太敢相信, 有一天竟然能瞧见一个勉强称得上少年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口述解出了一道题,即便这解题思路是别人的,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一点, 这少年在算学上的天赋才更叫人为之侧目。

    众人不由地都紧紧盯着杜寅的表情,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杜寅在听到薛瑾安顺步骤的时候,立刻就什么也顾不得去想,低头慌忙翻找手中的纸张,迅速找到对方说的地方, 发现自己这一步真的错了,再跟着对方的话一目十行的核算下来,面上的震惊根本藏不住。

    完全正确!无一错误!甚至删繁就简了一些不必要的步骤,让整个解题过程都变得更赏心悦目了一些!

    “你——”杜寅低头看看手中的纸张,又抬头看看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眼神恍惚中带着复杂,复杂中带着怀疑人生。

    酒楼的其他书生也从杜寅的神情变换中看到了答案,有抱着头不敢相信的,有掐着手指头试图验算点的,更多的则是和杜寅同款的怀疑人生脸。

    薛瑾安看不懂杜寅过于复杂的眼神,只以为对方看自己是还在等自己的点评,于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方法有点笨,错的情有可原。”

    杜寅相当于是在用初高中知识解高数题,答案能够顺利推出来,就是步骤太过繁琐,而越是繁琐就越是容易出错,尤其是那种小错误,藏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间,就跟财务对账对不上五分钱一样难。

    薛瑾安觉得自己的评价不偏不倚很中肯,并没有嘲讽或是看不起谁的意思,甚至还侧面肯定了对方用这么原始传统的方法算题是一种值得人学习的专研精神,充分体现了对算学的热爱……反正他觉得自己说得没毛病。

    然而这话落在当事人杜寅耳中,就变成了:你脑子不好,解题方法都能这么笨,再出点错也很正常。

    咔嚓——杜寅仿佛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声音是那么的清脆。

    他开始怀疑自己在算学上的天赋可能不是普通,而是毫无天赋。

    他可能真的是个笨蛋。

    薛瑾安看他没有回应,自认为对话已经结束,没有再开口,福禄去和掌柜结清账目,茯苓见没有危险,收敛起了戒备的姿态,又如同一个影子一样沉默地伫立在薛瑾安身后。

    只有崔醉安慰的拍了拍杜寅的肩膀。

    崔醉一看他这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怀疑人生,非常有经验的宽慰他道,“兄弟,我懂你。”

    “实不相瞒,我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想要问我师父到底怎么做到的?过来人提醒你最好不要,我只能告诉你,我以前也是准备走科举出仕路线的,认识师父后我认清了自己,直接弃文从武了。”崔醉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箭接着一箭没有半点偏移的射术,还是扫一眼书本就全部记下,致使崔鹏飞都快教无可教的最强版过目不忘。

    这可是他祖父钦定的文曲星下凡,除了文章写得一塌糊涂外没有半点弱点的十全公子!就连那本该死板到叫人皱眉的字,也因为过分的规律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其他人无法复刻的美感。

    当然,崔醉弃文从武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他本身更喜欢学武,以前放不下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庸人都可以得偿所愿,偏偏他不可以,等遇到了师父,被真正强者的实力震撼,他也就放下了,顺从本心的做出了选择。

    世间万物皆浮游,他不该同庸碌者比较,他要追寻强者的脚步攀登高峰,这才是他人生的价值。

    崔醉非常理所当然地道,“不要和我师父比,那是自寻死路,你要相信,不是你太笨,是我师父太聪明了。”

    杜寅恍恍惚惚:“难道我也要弃文从武?”

    崔醉委婉地否定道:“从武可能有点太为难你了。”下个楼梯都能摔跤,显然不是吃这碗饭的。

    杜寅被打击的失去色彩,露出一个比哭还要丑的笑容。

    福禄已经同掌柜的结清了钱款,转头询问地看向薛瑾安:“主子?”

    “走吧。”薛瑾安点了点头,抬步往外走。

    杜寅立刻就要行礼恭送,被崔醉捏了捏肩膀阻止了,“我师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兄弟,不要妄自菲薄,金榜题名会有时,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崔醉再次拍了拍杜寅的肩,小跑出酒楼跟上了薛瑾安。

    杜寅呆愣地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直到二楼好友叫自己的名字才反应过来,正准备上楼回包厢的时候,忽而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位小公子的身份,当即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抬步就往外追。

    然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在胡同口举目四望,竟然就瞧不见人了。

    杜寅缓缓瞪大了眼睛,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焦。

    该,该不会这青天白日的竟然撞见鬼了吧?!杜寅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好在柳固和田呈闵两位好友担心他这边出什么事,也跟着下楼追了出来,佐证了那位算学天才小公子的存在是真实的,杜寅才松了口气,虽然很意外那一行人的脚程竟然这么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望了望天边,将心中隐约的担忧压住,忍不住慨叹出声道,“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呐!”

    田呈闵在这群人中就是属于努力型的,平时也经常发出自己不如人的感叹,尤其是面对未及冠却才华最盛的谭灵越的时候,他调笑了句:“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少年英才,大启之福。”柳固咳嗽着说道。

    实际上,薛瑾安他们的脚程并没有很快,只是崔醉还惦记着薛瑾安知道这么些奇怪路线的事情,央求着想要再来一次试试,薛瑾安也满足了他,直接定位目的地京城北门,然后就在地图的指引下直接拐了个弯进了一处宅子。

    “这是什么鬼路线?”崔醉嘴上吐槽着,身体倒是很诚实,不用人吩咐直接开轻功翻进院墙,打开小门让人进来,然后又妥帖的把门关上了。

    也得亏这宅子是荒废的,如若不然,他们就得在别人家眼皮子底下通行了。

    之后他们又穿过了荒僻的草丛,路过坟场,转入一处地洞,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从一处荒井里爬了出去,抬头就是京城城墙的墙根,再顺着走了约十来步,一眼就看到了南城门,和那乌泱泱排队进出城的人。

    崔醉大受震撼,他不禁回头看了看来时路,不理解地道,“不是,这路平时到底谁会走啊?也太奇怪了吧?!”

    “是乞丐吧。”福禄说到这些抿了抿唇。

    他也不是瞎说的,刚才一路走来虽然没碰到什么人,但是他在地洞里也看到了一些痕迹,估摸着是有小乞丐曾经在这边落脚过,只是如今冬日,地下寒凉,穿着厚实棉衣的人都在里面待不住,更何况衣不蔽体的小乞丐。

    之前也说过,进宫当太监的大多出身贫苦,福禄自然也是如此,他以前也是在京中乞讨过的,对乞丐们的一些行为方式、记号什么的有些了解,他还是比较幸运的,进宫没多久就被分到了昭阳宫,成了主子的贴身小太监,即便珍妃娘娘出事后,他跟着主子吃过两年苦,可现在也熬过来了。

    福禄对过去种种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单纯的觉得把乞丐们生活痕迹说得太清楚,有那么点揭人伤疤的意思,就算对方并不在这里,也听不到他的话。

    还有一点,乞丐之间也是会争抢地盘的,那地洞看着还挺隐蔽,里面又被留下了一些记号,看着应该是被划入了谁的地盘中,就这么大喇喇说出来不太好。

    薛瑾安和崔醉也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听他这么说也就点点头罢了,没有多追问。

    崔醉切实体验了一番这些神奇道路之后,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忍不住就还想再来一次,只可惜被薛瑾安无情拒绝了。

    他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如今天色尚早,薛瑾安也没有马上就要回宫的意思,崔醉索性就当起了导游带着他在京城里逛了起来,崔醉没有地图功能,对京城的道路不甚清楚,但他为了九添一的事业跑过了解过很多店铺,这京城中值得逛的地方他是最清楚的。

    崔醉兴致勃勃的带着薛瑾安把城中有名的店铺走了个遍,薛瑾安只是看看,真正感兴趣的不多,但是崔醉却一心只想给师父花钱,恨不能把师父眼神扫过的所有东西全都买下来。

    第92章

    “师父, 九添一现在在我名下,我可有钱了,千万别给我省。”崔醉笑嘻嘻的, 半点都不说自己写了文书过了官府明路, 将九添一的大部分分成都划到了薛瑾安名下, 哦, 不对,文书上写的是薛七。

    崔醉就这样给师父一路买买买,直到宫门快要落钥的时间才意犹未尽的停了手,雇了一辆马车将人送了回去。

    侍卫们眼睁睁地看着七皇子空手而去,满载而归,不知道的还以为过生辰的不是长公主, 而是这位殿下呢。

    “长公主和七殿下的关系原来这么好吗?”有一个年轻侍卫目送那满载而去的东西,忍不住呢喃了句,“方才九殿下和三公主回宫都没带什么东西。”

    何止是没带东西啊,九皇子面上还带着伤, 脸色阴沉难看, 看上去还受了气了, 三公主瞧着也有些惊魂未定,宫门检查一过,就急匆匆地走了。

    听说今日三皇子也去了长公主府,也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的侍卫心中满是好奇。

    “谁知道呢。”这宫中哪里有真正的手足情深父慈子孝, 关系好不好都是利益牵扯罢了。见识比较多的年长侍卫看了他一眼,好心告诫道,“不想死的不明不白的话,在宫中少听少看,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是。”年轻侍卫立刻收回视线站好, 不敢在乱瞟。

    侍卫们的对话顺着风飘进薛瑾安的耳朵里,而薛瑾安也没想到,他竟然在去昭阳宫的路上,撞上了先他们一步回来的九皇子和三公主,准确来说是坐在椅子上的九皇子,和顶着碗僵硬站着的三公主。

    九皇子面上确实带着伤,一看就是被打的,下手力道很重,估摸着明晚就要肿起来了,他身边跟着三四个太监,正叫其中一个拿着鸡蛋在脸上滚,试图缓解疼痛,看着三公主的眼神狠厉阴鸷。

    而三公主孤立无援,她的贴身宫女也不在身边,薛瑾安想起来上次三公主来昭阳宫也是自己孤身一个人,不知道是她特意支开了身边的人,还是伺候不尽心,见势不妙跑了。

    “九、九弟,”三公主瑟缩地开口,“文娘娘已经知道我回来了,我还要去给娘娘请安,你不要为难我……”

    薛瑾安一听就将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三公主的贴身宫女似乎年纪和她差不多大,是文昭仪特意挑的玩伴,不尽心该是有的,不过这次应该是三公主发觉九皇子跟来了,察觉到事情不对,让人回去通风报信了。

    “你觉得我在为难你?”九皇子冷笑着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本殿下就是看你不顺眼,要为难你又怎样?跟你那个自身难保的文娘娘告状吗?进宫多少年了,连个封号都没有,她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还要因为你变得更加难熬……”

    九皇子嘴巴一张一合就对着三公主一顿输出,三公主原本鼓起的愤怒再一次泄下去,因为会给文娘娘招惹麻烦的这些话。

    九皇子显然是个惯犯,看到三公主不吭声了,眼中掠过讥诮,打算随便找点理由欺负她,“你今日在长姐府中……”

    福禄有些听不下去了,原本以他的性格,是会催促薛瑾安离开这里,尽量不让他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的,然而九皇子摆明了就是要欺负人,却还要找一些牵强附会的借口,属实叫人不耻。

    茯苓也握住了武器,只要薛瑾安一声令下,就能直接冲出去打九皇子一顿。

    薛瑾安眯了眯眼,看着浑身颤抖起来的三公主,感受着她身上逐渐浓烈起来的负面情绪,若有所思道,“等等。”

    “你,”三公主听着九皇子荒谬的借口,气得身体发抖,她再也忍气吞声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忍不住红着眼刺道,“你根本就是不敢找三哥报复,才找我来发泄脾气,你就是个烂人!”

    九皇子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说什么?”

    三公主吓得后退了一步,头顶的碗直接砸在地上,“碰”地一声四分五裂,她面色白了白,可事到如今,已经说了的话也没办法收回了,还不如直接都发泄干净。

    于是,她用颤抖的声音一骨碌地将今日长公主府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个遍。

    却原来,九皇子脸上的伤是三皇子打的,也是三皇子自己嘴贱,还记得宫宴上自己诬告薛瑾安不成反被锤的事儿,记仇三皇子帮薛瑾安出头,然后就又故意做了一次,想要诱导三皇子出手,败坏三皇子的名声。

    只是他没想到,三皇子揍人那是半点都不含糊,不带一点吓唬的,也不在乎是在什么地方,会被别人怎么看待,直接轮着拳头就往九皇子脸上招呼几拳,当场就把九皇子鼻血都打出来了,之后还要把他的脸往滚烫的盛满热汤的锅子里摁。

    九皇子的计策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的,三皇子脾气暴虐之名会传遍整个京城,他的名声将更加狼藉不堪,不过他不知道,以前腿没事的三皇子就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在的三皇子就更不会在乎了。

    三皇子动手是没有分寸的,他如果一心想要弄死九皇子反倒是好了,偏偏他还理智尚存,只是想给这嘴巴不干净的小鬼一点教训,用热汤给他漱漱口。

    要不是长公主及时赶到制止,现在九皇子就该躺在太医院治脸了,不过长公主显然也并不站九皇子,要不然九皇子就不是灰溜溜的回宫逮着三公主欺负,而早就哭着喊着跟皇帝告状去了。

    福禄听着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往常都只在纸上看到三皇子暴虐打人的消息,真切实听过之后才有实感,觉得可怕。

    三公主看着九皇子被自己的话激怒,害怕的同时心中又升起隐秘的快感。

    九皇子气急了,捏着拳头就要动手,三公主吓得闭上眼睛,然而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听到了一声笑,“对,打你没有用,你也就是疼一点,我应该对你的文娘娘下手才对,这样你就能记住不该对我出言不逊。”

    “要怎么对付她呢?你的文娘娘,咒厌皇子还是——”

    文昭仪是三公主软肋,也是她的逆鳞,她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她看着九皇子的嘴巴一张一合,一个个字词钻进脑子里,她根本什么都听不清,她只感觉到心中的愤怒在翻腾,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扑了上去,一爪子挠在了九皇子脸上。

    “啊!”污言秽语变成了一声惊叫,紧接着又变成了痛呼和不可置信的愤怒,“薛念云你疯了?!”

    三公主的回应是一个恶狠狠地头槌,本能的砸他微红的鼻子,鼻血瞬间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三公主的眼泪也决堤而出,哭得分外凄惨。

    温驯的绵羊突然尥蹶子,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能愣愣地看着三公主摁着九皇子揍。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发育远比男孩快,正是同龄战力巅峰点的时候,任凭九皇子怎么愤怒挣扎,竟然都没能少挨三公主一次打。

    “还看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开!”九皇子挣扎着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他的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动手去拽三公主。

    咻!石头破空之声,领头的太监腿一软,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身后的其他太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跟着摔了上去。

    薛瑾安余光瞥了眼旁边的福禄和茯苓,前者立刻心虚地把给茯苓递石子的手收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后者慢半拍的也将手藏回袖子中,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脸天然状况外的样子。

    薛瑾安都有些分不出来她是真的还是演的。

    薛瑾安没有对他们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抬步走了出去,声音依旧平静冷淡:“做什么?”

    “七、七殿下!”太监们登时腿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七皇子的“克”命太过邪门,主要是“受害者”众多,有理有据叫人信服,甚至有人揣测七皇子要是再出来会克谁,猜九皇子的人很多,毕竟宫宴上九皇子和七皇子两人的事情闹得有些难看,就算双方都没有得到什么处罚,却因牵连者众多而广为人知。

    七皇子那天可是把朝中不少官员的脸都打肿了,就差直接指着他们明着说上一句“尸位素餐,忝居高位”了。

    九皇子的身边的人平日听他激情辱骂七皇子都不敢张耳朵听,回头还得偷偷做点儿驱邪仪式,以免被晦气到自己,如今看到本尊就更加害怕了,对三公主突如其来的发难也有了理由。

    这全都是七皇子“克”的啊!

    他们根本就不敢起来,生怕也被连带着“克”到,心中甚至已经在想,要是今天他们主子被七皇子克死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三公主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骤然从狂暴状态中清醒,她打人的动作一顿,身形微微僵硬起来,只有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地不停砸下。

    九皇子终于得以喘息,他眼冒金星的捂住鼻子,手指都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色,凶狠地想要把三公主掀下去反客为主。

    “身形压低,重心往右边偏……”薛瑾安平静无波的语气响起。

    三公主下意识的按照他的话调整了下姿势,稳稳坐在九皇子身上,后者掀人不成反被压得的动弹不得,差点岔气。

    九皇子瞪着眼睛看过去,“薛瑾安,你干什么?准备两个打我一个?”

    薛瑾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陈述他的罪行,“你又在欺负人。”

    被压制在身下的九皇子差点被气死,抬起染血的手指,恼怒愤恨地吼道:“你瞎了?没看见是她在打我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正当防卫,无罪。”薛瑾安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对三公主说道,“李鹤春还有一刻钟时间到,你还有时间。”

    三公主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很亮,拳头跃跃欲试:“我可以吗?”

    薛瑾安对此只是精准的报了个倒计时。

    九皇子这下是真的慌了,然而他当霸凌者太久了,一朝被受害者压在身下打击报复,就算是害怕了也不会好好求人,嘴里还在威胁着:“不可以!薛念云你赶紧从我身上下去,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你……”

    他叽里呱啦还要说什么,被三公主一巴掌呼上去打断了,三公主用那双泪眼瞪视着九皇子,她声音哽咽颤抖,逻辑却表述的很清晰,“不管我顺不顺从你的意,你都会告状,都会报复我,我不如趁这时候先打死你!”

    眼看着拳头又要落下来,九皇子伸手挡着脸惊恐大喊:“薛瑾安!”

    “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发生,我谁也不说,我们一笔勾销……”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准自己该有的态度,还在以高高在上的语调神态发号施令。

    令人作呕!三公主只觉得这张嘴让人厌恶,她想要堵住这张嘴,然而手在地上一摸,居然摸到一块碎瓷片,她这才发现九皇子的后背正正好压在这堆碎瓷片上,只是他穿得袄子很厚实,并没有扎伤。

    三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遗憾庆幸人明明摔在这瓷片上却没有受伤。

    “闭嘴。”三公主抓着那片碎瓷片直接抵在了九皇子的嘴边。

    三公主第一次威胁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能下意识地模仿自己记忆中的人。

    她学画捏泥人,这两样都很注重人的神韵,于是她也会习惯性的往这方面观察,画画或者捏泥人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心中不断模拟对方的神态,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如今三公主调动自己的记忆,用长公主温柔和缓的语气,说出薛瑾安会说的冷酷无情的话。

    “你的声音很惹人烦,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听到你一句话,我就把这个塞到你嘴巴里,让你吞下去。”

    旁观的薛瑾安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已经看出来对方是在模仿谁了。

    九皇子想要辱骂出声,然而一张嘴就见三公主真的作势要把瓷片往他嘴巴里塞,到底是不敢赌她发疯不发疯,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原来,这样就可以了啊……”三公主恍然之间有些明悟,心脏如同擂鼓一样的在胸腔里“碰碰”直跳。

    突然她听到平静的声音否定了他:“这样还不够。”

    三公主转过头去,就见薛瑾安递过来一根羽箭。

    实际上薛瑾安本来是想递剑鞘的,只是他在昭阳宫待久了,随身带剑的习惯已经没有了,想想以后还是得带起来,这样下次需要武器就不需要耗时间去找了。

    而这羽箭,正是当时在小酒楼里,杜寅从楼梯上摔下来时,他顺手从崔醉的箭筒里抽出来用来接从后面偷袭而来的暗器——杜寅的鞋。

    之后羽箭被他收到袖子里,当防身武器拿着用了,现在倒也能派上用场。

    “受伤太轻,不是我的作风。”薛瑾安实话实说。

    “哦!”三公主接过凶器恍然大悟。

    九皇子惊恐地睁大了眼,这一切,他终于后悔了,可惜已经太迟了。

    第93章

    薛瑾安猜得不错, 三公主的贴身宫女小环确实被她趁机放了出去,不过比起通风报信来说,她更多的还是秉承着能有一个人少受欺辱就少一个吧。

    三公主对于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场面持悲观态度。

    实际上, 早在长公主府, 当看到九皇子被三皇子摁着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 她心中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情绪, 反而是身体发僵背后发寒,预感到了前路的不妙。

    毕竟别人或许对九皇子的本性不清楚,她和四公主这两个常年受到欺压的人却是都知道的,九皇子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他在这里受了委屈不敢报复三皇子,必然是要找更好拿捏的家伙发泄出气。

    三公主是四公主就是这样的出气筒。

    三公主有心想要避开这个局面, 为此她甚至厚着脸皮在长公主府赖到宫门快要落钥才走,也得亏当时长公主和三皇子似乎有事相商,抽不出空来管她,这才让她逗留了这么久。

    她忐忑的出来, 却不想九皇子已经料准了她的想法, 竟然没有回宫, 而是在长公主府外守株待兔。

    马车行至半路的时候,三公主已经发现了九皇子跟在后面,她当即就让马夫加快速度想要赶紧回宫,好摆脱九皇子, 却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三公主逃无可逃,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小环离开,至少让这个小宫女能免受杀身之祸——毕竟她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公主,九皇子会言语欺辱她, 却不会要她的性命,小环不同,她只是一个宫女,一个宫女打杀了也就打杀了,只要找个看得过去的理由,甚至连说九皇子残暴的人都不会有。

    三公主想着:小环走了也好,也给她这个不成样的主子留了一丝体面。

    三公主很擅长忍,且已经忍受过很多次,她以为这一次也一定会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自己会忍气吞声地挨过这一顿欺辱,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去用言语来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以为自己早已经被漠视磨灭了所有脾气和性格。

    这宫中唯一在乎她,会为她出头的只有文娘娘,然而文娘娘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为她付出的也够多了,她不能忘恩负义,不能给她带去更多的艰辛困难,所以她忍了,她也必须忍。

    应该是这样的,本来该是这样的,可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

    再一次遭受到这些本该习以为常的欺辱,三公主发现那麻木的不该再起波澜的心在微微刺痛,羞耻、愤怒翻涌而上,刺激着身体都跟着颤抖,眼眶发热,控制不住的泪意涌上眼眶,强行压抑着才没有夺眶而出。

    ——“他会改?”

    ——“九皇子就算真的被整治好了,那也不是他知错了,而只是怕了,你们也算是白受欺负了。”

    ——“这是她身为长辈的教育,可不是报仇,你觉得这能够抵消你以前挨过的骂受过的打吗?九皇子被这样对待了,你就甘心这么愿意原谅他了?”

    ……

    ——“你应该把他曾经加注在你身上痛苦难过,都一一还回去。”

    数日前在昭阳宫同那位崔醉哥哥的对话一字一句的回荡在脑中,像是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麻木的心脏,唤醒了她已经掩埋在最深处,以为早已经遗忘了的自尊。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弓箭射程之内。”

    三公主沉默着在心中咀嚼这句话,终于在九皇子拿出文娘娘来威胁她的时候,在沉默中爆发了。

    她举起了拳头。

    而这一次,有人站在背后,给她递了武器,告诉她,她还可以更过分一些,可以宣泄更多。

    有关七皇子的传言,在三公主这里褪去了色彩,这一刻她心中的天平上,七弟和长姐的份量一样重,仅次于文娘娘。

    “那些人说的不对。”七弟才不是什么罗刹恶鬼,才不会妨碍血脉至亲,七弟分明是菩萨圣子,是来救苦救难的。

    甚至在她无知的以为羽箭这个武器是用来抽打的时候,七弟不仅没有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还非常善心的上前教她正确的用法,“用箭头戳他,要见血。”

    之后还友好的告诉她,戳哪里用什么样的力度角度,能够让九皇子又痛又不会死,就算太医来了,也会掷地有声地说这是轻伤。

    “区区轻伤,你是未成年,赔点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是薛瑾安从各种破案小说里得出的经验。

    哪本破案小说里没有个熊孩子、少年犯呢?他们每每出场的案子,总是会让评论区充满感慨,甚至质疑律法到底是《未成年保护法》还是《未成年罪犯保护法》。

    而自古以来其实就有相关律法,大启的未成年保护法明确规定:未满十五岁的儿童罪犯免除死刑和刺配,流放罪名可以用钱赎买。

    其后还有种种便不加以赘述,一句话总结就是:未成年犯罪成本低廉。

    “善用对你有利的条款,把账跟他清算完。”薛瑾安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如果三公主一一跟他交代九皇子曾经的欺辱,他甚至能精准的给出打击报复的次数。

    三公主很心动,但也遗憾的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且今天的事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九皇子追究不追究,她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不是赔点钱就没事了,之后还要受到九皇子的报复……不过没关系,她这次不会再懦弱的选择躲避了。

    躲并不管用不是吗?只会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三公主已经悟出了几分道理。

    “虽然……但我很高兴,谢谢你,七弟。”三公主真挚地道谢,露出了一个开朗的笑。

    她并没有将虽然后面的话说出口,薛瑾安却通过数据分析揣摩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再次肯定地说道,“你正当防卫,未成年,无罪。”

    “对!”茯苓难得对什么事情主动投以关注,她用力点了点头,大抵是为了让这个说法更有说服力,还侧身看向了某一个真实存在的杀了妃嫔都被轻拿轻放的皇子殿下。

    三公主看懂了她的动作,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相信了自己会没事,但她太有自知之明了,七弟是太皇太后喜欢的孩子,而她不是。

    三公主掩盖住眸中的黯然,轻声说道,“嗯。”

    福禄心中微微不忍,他也经历过被漠视、自生自灭、求助无门的事情,他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能和三公主共脑的人,在捕捉到三公主的神情时,他有一刹那想要替她求一个保证,不过张口就清醒了过来。

    就像三公主不想给文昭仪带去麻烦一样,福禄也是不愿意让主子牵扯到这些事情中的。

    不过就算福禄不说,薛瑾安也通过微表情察觉到了三公主并不相信他的话这件事,他也没有浪费口舌解释,而是直接说了句,“你会全须全尾的回去,可能性为百分百。”

    三公主依旧不信,但她深受感动。

    她不禁想道:四妹妹和四哥的母妃一定不是七弟害死的,就算她们真的因为七弟而死,也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要多劝一劝四妹妹和四哥,让他们看明白,七弟是好人,不要认贼作母。

    三公主已经感动到言语混乱了,由于太过感动,她下手戳九皇子的时候不小心用大了些力气,角度有微微有些偏移。

    九皇子哼都没哼一声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薛瑾安的高清摄像头精准的捕捉到他还在起伏的胸膛,用健康软件扫描了一下,“还活着,只是出血量多了一点。”

    “遗憾的消息。”茯苓失落的说道。

    福禄劝慰道:“现在死了有点亏,等下次养好了又能继续戳了。”

    不是九皇子杀不死,而是活着的九皇子更有性价比。

    三公主:“……”

    突、突然有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不管心里如何想,九皇子已经晕了,三公主也不好再继续手上的活儿,从他身上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的原因,脚还有些血液不畅的发麻,微微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也是这时候,薛瑾安侧头看向远处,“李鹤春来了。”

    *

    在三公主忍气吞声的时候,她的贴身宫女小环慌乱的跑回去找了文昭仪,即便她知道主子不太想让文昭仪操心,可是她也是六神无主,九皇子平常没事儿欺负主子就够狠了,这会儿受了气定然是要出事儿的。

    文昭仪正坐在檐廊下,就着天光绣花,她眯着眼下针有些急,不过即便这么急切,她的针脚也非常的紧密漂亮,像是天然而成一般。

    她之所以这么着急,也是因着马上就要天黑了,到时候回房就要点着烛火绣,她倒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念儿看到了一定会难受,那孩子一直觉得是为了养她自己才过得这么艰难。

    而实际上,她还庆幸能够抚养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为了晋升两级的位份,更多的是宫中寂寞,能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也让她心中怀有慰藉,会期盼珍惜每一天时光,想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文昭仪在刚被皇帝宠幸的时候,刚从奴婢身边转变为主子的时候,大抵也是有过心气儿的,但时间久了,孤枕难眠的日子多了,她也就醒悟了。她其实并不是多么坚强的人,若不是念儿,她根本活不到今天。

    文昭仪想着三公主,面上不自觉地带出笑容。

    她的手艺好,合作的太监也算是忠厚之人,给的钱很周到,把积攒的绣品一起给出去,大约能得十二三两银子,可以给念儿做一身春装,剩下的钱可以买一些黏土,给念儿捏着玩……

    手中的绣品还没完工,她却已经想好了卖出去挣到的钱该用到何处。

    “这个时间点了,念儿也该回来了。”忽而文昭仪皱了皱眉,她不知道怎么的,胸口有些发闷,只是手中的绣品正在收尾阶段,她到底没有舍得放开手,只是吩咐了一句身边伺候的嬷嬷。

    嬷嬷出去了,好一会儿带着小环急匆匆地回来,带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三公主一直觉得自己将被九皇子欺负这事儿藏得很好,实际上是文昭仪没有拆穿,无数次她都在深夜里握着女儿的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落泪。

    正如同三公主不想让文娘娘知道自己被欺辱一样,文娘娘也不想让三公主知道自己哭过,她们母子两都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彼此。

    她的眼睛会坏掉,除了夜晚在昏暗的烛火中刺绣外,便还有这个原因。

    她们尽力粉饰的太平,维持的安定,终于在今天被彻底的敲碎了。

    文昭仪一个有二十多年绣功的绣娘,第一次手抖到捏不稳绣花针。

    针头扎入指腹,顿时有血珠冒了出来染红了凤凰眼睛,好好一副凤凰浴血重生的绣品,直接变成了凤凰泣血。

    “念儿!”文昭仪却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她直接起身就往外走,脑子里嗡鸣一片,只想要去到三公主的身边。

    然而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格,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护住念儿,她必须要找一个能压得住九皇子的人——庄嫔,对,找庄嫔。

    庄嫔是九皇子如今名义上的母亲,她有管束的义务和责任,而她是养母,本来就是为了管孩子特许入宫的,管好是她该做的,管不好则定然会受到斥责,她是最不想看到九皇子犯错的人之一。

    她私底下去找庄嫔,也能卖她一个人情,庄嫔兴许也会恼,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赔命……以后念儿也能轻松些。

    文昭仪僵硬而艰难的控制住想要飞奔去找三公主的身体,回房中飞快地换了一身更单薄的衣服,一张惨白如鬼魅的脸不用化,就已经足够能唬住人了,她就这么去了重华宫找庄嫔。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庄嫔在听说此事之后,竟然直接就叫人去通知了皇帝,还以“臣妾无能管束不好九皇子”为由,请李鹤春率先亲自跑一趟去制止九皇子的施暴。

    “你放心,陛下一定会主持公道的。”庄嫔握了握文昭仪的手。

    重华宫点了炭盆,坐在温暖的宫殿里,文昭仪却浑身发寒,她看出来了,庄嫔是想要借此事把九皇子的监护权丢出去,就算丢不出去,至少她管不了九皇子的事情在皇帝那里也过了明路。

    我的念儿,多一刻钟便要多受一番欺辱,可是没有人在乎。文昭仪喉咙涌上一股腥气,眼前阵阵发晕,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

    李鹤春在远远看到福禄这个眼熟太监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了一声:七皇子插手了这件事,九皇子还……还活着吧?

    他满怀着忐忑,手脚发软地走过去,然后就看到一身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九皇子,他也不禁眼前一黑。

    这这这,没缺胳膊没少腿,那多半是死了啊!

    福禄眼疾手快的上前掺了一下,道:“李公公,您别着急晕,人还活着。”

    “人竟然还活着?!”李鹤春不可置信地上前检查,发现呼吸脉搏确实都在,竟然莫名有些欣慰。

    “跟七弟无关,是我做的。”三公主将事情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把手中特意扣留着没有还给七弟的羽箭也拿了出来,上面沾染的血沫清晰可见。

    素来胆小怯懦的三公主跳出来说自己是伤人元凶,还是在累有前科凶残无比的七皇子面前,李鹤春第一想法就是不相信,甚至想要问一问三公主: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是从三公主衣服上的痕迹,还是她手中的那根凶器羽箭,都说明了她确实就是动手之人……等等,羽箭??

    李鹤春发现了华点:“这箭哪里来的?”

    “我给的。”薛瑾安承认地坦坦荡荡。

    李鹤春:“……”破案了,果然真正的凶手就是七皇子,三公主只是被教唆了。

    “哎,奴才早晚都要被您吓死。”李鹤春已经默认了七皇子才是真正的凶手,其实他对九皇子会再次犯在七皇子手里这件事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好歹是皇帝的总管太监,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绝对合格的,九皇子私底下对太监宫女的一些行为他也都知道,只是皇帝宠爱九皇子,他也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作妖的人是得宠嫔妃,李鹤春还能安慰底下的人一句“花无百日红”,偏偏这是一个皇子,皇子这个身份,若不是像七皇子那样牵扯的事情太大一遭跌落泥潭,又或是八皇子那样出身太低根本没有依靠,就基本不会有被奴才们报复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皇子报复皇子的成功率倒是很高,他唯一能给手底下人的建议就是:等。

    七皇子横空出世愣是把贵妃都搞了下去,按照九皇子的性情必然是要咽不下这口气的,而凭借他的那些小手段是绝对不可能斗得过七皇子的。

    说不定等到那时候,就能稍微报点仇了。

    李鹤春早已经有了预料,却不想上次宫宴七皇子竟然没有出手打九皇子,还以为七皇子有了恻隐之心,或者觉得欺负小孩没意思呢。

    结果这才多久,九皇子就伤成了这样,这可真是……李鹤春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九皇子今天可能要完蛋了。

    李鹤春望着那根羽箭,脑子里想了很多,反应也就不由迟钝起来。

    “李公公,”福禄小声提醒道,“不用叫太医吗?九皇子血流了好多。”

    失血过多也是会死掉的,九皇子死了就没办法循环利用了,就跌份了,主子可不能做赔本买卖。福禄很是忧虑忡忡。

    李鹤春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赶紧把地上还瑟瑟发抖的太监叫起来,“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活。”

    他这话不是威胁,是警告。一个皇子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身边伺候的人总要担待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基本就是直接赐死。

    地上那些太监也分得清好赖,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九皇子背起来往太医院跑。

    “七殿下,三公主,随奴才去见陛下吧。”话落,李鹤春总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忽而有些头皮发麻,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上一次他带七皇子去见陛下似乎是……上书房刺杀……

    第94章

    李鹤春不敢再往下想, 他闭了闭眼赶紧将脑中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全部驱逐出去,随后一路沉默地将薛瑾安和三公主带到了乾元宫。

    看着那金碧辉煌巍峨雄壮的宫殿,他的脚步陡然变得沉重而艰难起来, 心底竟然生出不合时宜的“近乡情怯”来, 无人看见的地方, 他一张皱巴巴的脸已经快要拧成苦瓜了。

    ——怎么办?他怎么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他实在没有办法安慰自己七皇子进去后能和陛下和平共处啊!

    他已经能预料到之后他们将要起的冲突,他是真的不想围观这一场父子斗法,尤其是必然是陛下处于下风的斗法。

    有句话说得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陛下想要培养七殿下,对其包容性很强, 即便被七殿下气出内伤,也不一定会拿七殿下怎么样,但他们这群伺候的奴才可就糟糕了。

    李鹤春发誓,他真的只想安安静静的好好活着, 半点都不想知道这些宫廷秘事。

    然而再怎么逃避也是没有用的,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李鹤春心中愁苦的叹气, 将两人带入主殿之中,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假装自己只是大殿里的一根柱子。

    古语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公主在揍九皇子的时候,赌上了一切,想的是不管之后受怎样的惩罚都认了。

    然而汹涌的情绪在这一路走来逐渐平息, 那鼓足的勇气也渐渐泄去,等到踏入大殿的时候,恐慌、忐忑等种种情绪占据神经,她不自觉地瑟缩起肩膀死死低着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名为宣判的屠刀悬空立在头顶,三公主害怕的同时也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相比起来薛瑾安就从容多了,他如常的行了一个如同从书上抠下来标准的找不到半点瑕疵,但并不太符合场景的礼仪,声音平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儿臣拜见父皇。”

    本来打算跪拜的三公主赶紧直起微曲的膝盖,慌张的跟着行了一个揖礼——毕竟薛瑾安已经开了一个头,她若是越过他来个跪拜大礼,这几乎等同于在穿小鞋。

    “儿臣拜见父皇……”三公主的声音有些发紧,她肉眼可见的紧张,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薛瑾安身上瞟,紧张担心的情绪达到顶峰,不过这会儿她紧张的就不是自己即将要面临的怒火和惩罚,而是更担心薛瑾安的不够恭敬激怒父皇。

    是的,三公主已经发现了,七弟对父皇的态度是散漫的,从言语、表情等任何外在表现上或许看不出来,但她就是从那微妙的氛围中察觉了出来。

    多年被欺压无力反抗的生活,让她在感知他人的态度、情绪等方面有着敏锐的直觉,几乎到了第一眼就看出对方是友善还是恶意的程度。

    这也是三公主在见到崔醉和薛瑾安的第一眼,就能同他们敞开些心门深入聊起一些不愿意聊的事情的原因。纵然她最开始出现在昭阳宫附近是受到长姐的引导指示,但后续的对话全部都是由她自己主导的,出自她自身意愿的。

    宫中关于七皇子的流言大多不太好,三公主也听了很多,但她觉得七弟是一个很好的,和长姐、文娘娘一样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她并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哪怕只是一句斥责。

    三公主想得太多,致使同样一句话呈现出了天壤之别,越发将薛瑾安的淡定从容衬托了出来。

    饶是恼怒中的皇帝也不由地看了薛瑾安一眼,对他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态颇为赞赏。

    赞赏归赞赏,该斥责的还是得斥责,这宝宁,真的是太无法无天了。

    皇帝和李鹤春的想法差不多,他并不觉得九皇子的事情,薛瑾安真的就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他也认为三公主对九皇子动手是被教唆的,要不然这孩子都忍气吞声了这么久,早不反抗晚不反抗,非要挑这个时间暴起打人。

    说实话,若是平时,小孩子之间的龃龉打闹,他是不会去管的,毕竟在他看来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也就没有什么需要关注培养的价值。

    只是近来皇子间的争斗闹到了明面上,频率也有点太高了,老三这边还在找老大老二的麻烦,御史天天拿这事儿来说,再好的脾气也有些烦了,小七小九这事儿不处理不行。

    皇帝冷着脸,声音沉沉地压下去:“你们可知错?”

    薛瑾安实话实说:“不知道。”

    皇帝:“小九都伤成那样,你们竟然还不知悔改!”

    “姐弟间的小打小闹罢了。”薛瑾安平静地吐出他的轻伤论调,并且道,“父皇不信,将太医召来一问就知道了。”

    皇帝一噎,他当然知道小九现在身体情况如何,只是被这么接二连三的反驳,他面色逐渐不好。

    李鹤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看了看根本不打算停止发言的七皇子,悄悄往后又退了一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苦笑着,恨不能自己真的是根看不见听不着的木头。

    薛瑾安根本就感觉不到这风雨欲来的架势,语调平铺直叙地将整个事情经过简短讲述了一遍,最后给出中肯地评价:“先撩着贱,他应该的。”

    他话说的实在坦荡,是完全不觉得这处理有什么问题的样子。

    皇帝眉头狠狠一皱,觉得薛瑾安最后这句话实在太过粗鄙,不由呵斥一句,“胡说八道!”

    “父皇,不关七弟的事!”三公主实在担心七皇子激怒皇帝挨罚,连忙抖着嗓音抢白道,“父皇,您是知道七弟的,若是七弟真心想要对九弟下手,九弟根本就活不了。这一切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动手伤人,七弟只是路过,同七弟绝无半点干系,还请父皇明鉴!”

    三公主的话也没毛病,薛瑾安给她教学的时候,确实就不是奔着要杀了九皇子去的,只是隐瞒了他的主动性罢了,她将事情一力都担在了自己身上。

    薛瑾安张口想要说什么,衣摆被拉了拉,他低头一看,果然就见三公主悄悄拽着他的衣角阻止他再噎皇帝——咳,虽然她听着莫名觉得心情挺爽快。

    三公主很担心薛瑾安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薛瑾安并不是那样目下无尘的人,虽然眼神不解,却还是顺从的没有再说话。

    三公主松了口气,心中对薛瑾安维护自己的感激逐渐成为勇气的养料,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七弟这么好,不应被辜负,呵斥也好惩罚也罢,一切狂风暴雨就让她独自承担好了,反正人本来就是她打的,她也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三公主抿了抿嘴唇,竭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忽略掉心底的害怕情绪,不断地给自己洗脑做心理建设。

    薛瑾安若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定然会直接说一句:大可不必。

    虽然薛瑾安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惹事,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真要说他所为的每一件事,都要比殴打九皇子这件事要严重得多,皇帝不发落他,不是因为好心好意,单纯只是有利可图罢了。

    皇帝到底图的什么,薛瑾安不在意也便没有去分析过,反正在他眼中皇帝是个早晚要下台被他替代的废物,他何必去关注一个废物的想法?再且说,还有小X老师在,以皇帝现在的封建迷信程度,要真有什么事儿,小X老师估摸着是最先知道的。

    ——嗯,倒也不是皇帝会对着小X老师碎碎念什么的,而是他真要有什么动作,肯定是会找小X老师抽卡算卦之类的。

    薛瑾安前几天才翻过小X老师的代码,发现这家伙把他数据库里有关心理行为分析的数据全都复制了过去,还偷摸摸的把皇帝除访问或更改媒体文件(扫描大脑)之外的其他权限,能开的都开了。

    然后通过这些权限采集数据信息,正准备生成新功能,这段还在编辑的代码隐藏了,还特意在外面加了串备注:这是秘密,请尊重AI隐私权。

    看到这行字的薛瑾安:“……”现在的年轻代码生命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是很明白了。

    小X老师到底是薛瑾安写出来的,他有权限查看对方的数据库,也能打开它的所有后门,薛瑾安要是想要扫描它的代码,它也根本无力阻止。

    不过想想某些校园小说里会出现的撬门撬锁翻日记的专制大家长,薛瑾安到底是没有去翻查下去。

    总之,他叛逆的好大儿一定会将他便宜亲爷爷的不对动向记录下来,有什么不对会立刻报错的。

    可惜薛瑾安听不到三公主的心声,他对三公主收集的数据不足,脑中构建的人物模型还不算成熟,还以为她是打算自己出言怼皇帝,自然好整以暇地看着。

    而皇帝听了三公主的话,面色稍霁,搭得台子终于有人唱戏,他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同时也想起来薛瑾安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是他未来开疆扩土的最强助力,心底微妙的情绪散去不少。

    皇帝清了清喉咙,说了句:“宝宁,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不要乱用词。”

    完全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比起训斥来说,教导的意味更重,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

    他对于薛瑾安的讲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将视线扫向三公主,看着她低着头瑟瑟发抖的不安样子便觉得不喜,思索着这个孩子的出身和名字:渤海王族血脉的孩子……云……似乎是叫念云来着?

    皇帝想到“渤海王族”这四个字,对三公主就更加不喜了,毕竟虽然如今的渤海王国早已经覆灭,渤海王也成为了大启的定海侯,但对他来说这依旧是外族血脉。

    自古以来,皇室都自诩血脉高贵,对“纯血”更为看重,不是真的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外族妃嫔生下的孩子基本不可能继承大统。

    血缘关系是古人很难跨过的一道坎,外戚即便知道自家的皇子不适合当皇帝,也绝对是会不遗余力的推举对方上位,比如说三皇子。

    三皇子的暴虐无人不知,当皇帝不说有多少仁爱之心,但一定要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并非轻巧一说而已。

    可若是三皇子没有废了腿,钱家是绝对不会另投他主,而即便是现在三皇子的腿已经没得治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轻易就放弃,还是会尝试为他运作政治资源,只不过这次只有钱家孤军奋战,不会有人愿意投资这个注定亏本的生意。

    瑜妃入宫算是政治事件,是渤海王降爵定海侯之后的一种投资加注,想要同大启更加紧密相连来确保王族的利益,比起分割切实存在的利益给对方,皇帝是更愿意支付这种隐形的利益,他对瑜妃没有多少喜欢,自然也不会对她生的孩子有多少喜欢,这从瑜妃还是难产死了才追封为妃,以及三公主的养母是文昭仪就可见一斑。

    当然,就算三公主并非渤海血脉,皇帝也不见得会对她付出多少情感。

    皇帝有印象,付出过为数不多的父亲亲情的公主,也就只有长公主薛慕云和二公主薛羡云,其中后者已经夭折而亡。

    除此之外的三四五,甭管什么出身,他都不会太在意。

    皇帝的声音变得更居高临下和冷漠:“念云,事情到底如何,你来说说。”

    三公主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地回话,她对薛瑾安心存感激,不想他因自己受到任何责备惩处,述说事情的时候自然就弱化了薛瑾安的存在感,将对九皇子动手的全部因果都背负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又同她对答了几句话,面色稍微和悦了一些,不过他表示这件事总得有个处理,就罚三公主在外面跪着,等九皇子醒来原谅他就好了。

    其实若只是醒来的话,这惩罚也不算重,但偏偏加上了原谅这个词,皇帝这是直接把三公主推出去让九皇子撒气,也好堵住朝臣们的嘴。

    薛瑾安不用想都知道,皇帝为了展示自己在皇子公主们斗争中做出的努力,一定会将三公主罚跪这件事坐得实实的,不叫任何人有能拿着做文章的程度。

    薛瑾安皱眉抓住三公主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对方却摇了摇头。

    三公主对此早有预料,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期待过自己会得到优待这件事,她麻木而乐观地想:至少七弟不用受罚了不是吗?

    ……七弟,会不会觉得我太软弱了?会不会觉得替我说话不值得?会不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会不会……

    三公主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会不会,可她都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句:不要再为我说话了,这样的结局对我们都好,七弟。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挣开钳制住自己的手,仓皇的转过头往外走去。

    春寒料峭的时节,吹拂而过的风都是冷的,玉石地面经过一个冬日的洗礼,仿佛没有化开的冰层一般,泛着冷冽刺骨的光芒,不用想也是冷的。

    就在膝盖即将磕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她被一股大力直接拉了起来。

    她恍然抬头看到薛瑾安面无表情的脸。

    “犯罪和判刑是一个天平,当天平一方倾斜的时候,那就是不公平。”薛瑾安对她说,“律法必须公平公正。”

    三公主和追出来叫人的李鹤春一时之间都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瑾安耐心道:“不能更改判刑结果的情况下,应该把罪行调整到相应的程度。”

    “所、所以?”三公主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询问。

    薛瑾安:“去把九皇子打死。”

    李鹤春:“???”

    三公主:“!!!”

    第95章

    三公主脑子一片空白, 她只是凭借本能的用力拽住薛瑾安,不让他真的去杀了九皇子。

    三公主觉得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她努力转动迟缓的脑子, 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能听得懂的话:“虽然……但是……也、也不至于打死吧?”

    薛瑾安却自由一番逻辑理论:“你没有罪的时候他就要罚你, 根据等比例公式换算, 你的犯罪成本会比寻常人高两倍不止。”

    薛瑾安对有些呆呆愣愣的三公主比出一根手指, “而这还是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情况下。”

    三公主看着那根手指,宕机的脑子终于跟着转动起来,然后带着头皮一起发麻:也就是说,她目前所受到的惩罚是父皇一个人决定的,而之后还会有朝臣、世家等其他方面的力量插入进来施压,她将要面临的惩罚只会高不会低。

    三公主脑子不笨, 又或者说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再笨的脑子也要听开窍了。她知道皇帝并不是强硬派的皇帝,朝臣、世家过分言论自由,一般时候只要不触及皇帝底线, 皇帝并不会驳斥他们稍微越界的行为。

    三公主当然不知道她父皇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是这个底线。就连被视为父皇最喜欢皇子的七弟, 在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时候,都不能得到父皇的偏袒,她又能指望什么呢。

    负面情绪翻涌而上,巨大的绝望如海面湍急的浪花一样兜头拍打而来, 将三公主从头到脚都浇了一个透心凉,红着眼睛摇摇欲坠,看起来很是可怜。

    明明早就知道了,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现在被点出来, 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难过?被情绪绑架的三公主呼吸困难,就在这时,平静无波的声音钻进脑子,将所有的情绪都摁下了暂停键。

    薛瑾安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其他因素,直接得出结论:“以防万一,直接打死。”

    三公主:……莫名的很有道理,有点心动怎么办?

    薛瑾安自认为自己已经解释完毕,将恍神的三公主认定为大彻大悟默认了他的行为,直接拽着人就往外走,

    被硬控好一会儿的李鹤春终于反应过来,他汗流浃背的赶紧拦住这位祖宗,尖锐的声音都发抖了,“殿下!七殿下你冷静啊!!”

    他能不发抖吗?这祖宗说要去打死九皇子那是真的敢说到做到的啊!九皇子今天要是真死了,祖宗会怎样不知道,但他一定会被吃不了兜着走。

    李鹤春继恨自己不是块木头之后,又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脚程慢一点,怎么能因为不想面临陛下怒火就着急忙慌的躲避出来,他早就该想到的,祖宗这么静悄悄地走,必定是要作妖啊!

    李鹤春心中再怎么叫苦不迭,此时此刻都只能豁出去了,眼看着七皇子根本不听他的话,绕过他就要走,看到御林军蠢蠢欲动要围过来,直接抽出凶器羽箭就要动手。

    ——等等,这羽箭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到七殿下手中的啊?好像从一开始回乾元宫的路上,这箭头还沾着血液的羽箭就被七皇子收了起来,半截都收在袖子里,只露出细细短短的一截。

    当时李鹤春过于急切的想要把两人带回乾元宫,赶紧甩脱这要命的任务,刻意的放低了自己的五感,不让自己关注太多,却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七皇子竟然将利器带到了御前,李鹤春这下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不过眼前还有更紧急的事情,为了防止事态发展更不可控,李鹤春再也管不得什么,直接就地一扑抱住了七皇子的腿,一股脑地将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祖宗您冷静啊!您这样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您……”

    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李鹤春已经不太记得了,反正他榨干了自己的脑子,最后甚至还说出:“惩罚之事只是陛下盛怒之下的戏言,还有转圜余地,九皇子一死就真的不行了啊祖宗……您就听奴才一言吧!!”

    薛瑾安将这最后一句话听进去了,羽箭还在他手里稳稳拿着,上面并没有再多出其他什么人的血与肉,他只是低头看李鹤春:“真的吗?”

    李鹤春生怕他后一句跟着的是“我不信”,立刻就抢白道,“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祖……七殿下您在此处稍等,千万不要走动,待奴才传话回禀,马上就来!”

    李鹤春再三恳切,得到薛瑾安微不可见的一个颔首后,立刻就从地上窜了起来,跟逃命一样的匆匆赶回大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觉得比起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暴打继母兄弟(妃嫔皇子)等一干他完全得罪不起也不敢得罪的人的活祖宗,他还是更愿意在乾元宫中面对皇帝的怒火。

    毕竟皇帝发怒也只是清理桌面,给洒扫整理的太监宫女增加些难度,不过也就是要战战兢兢熬一段时间,等皇帝平复下来就没事了。

    李鹤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做好决定下一次如果发生这种事,他还是留在皇帝身边吧,打死也不离开。

    这时候信誓旦旦的李鹤春根本没想到,他很快就会自己推翻这个决定。

    并不是因为皇帝变得更不好伺候了,相反,李鹤春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大殿,还以为说服皇帝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还有可能激怒皇帝,给自己遭来厄运,但出乎意料的,皇帝虽然不满,却竟然敢很快就点头答应,叫他将薛瑾安重新带进来。

    李鹤春揪住自己想要探究的思绪,随便指了一个太监去带七皇子进来。

    他现在已经对带七皇子见皇帝这个行为动作生出心理阴影了,他心想着:还是得赶紧培养一个徒弟接手吧,师父说得对,伴君如伴虎,宫廷水太深。

    李总管想要退休了。

    不消片刻,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兀自出走的七皇子重回大殿,他是一个人进来的,虽然三公主才是这个被“审判者”,但她十分聪明且大胆的,直接将这个交谈的权能,全部都交托给了薛瑾安。

    皇帝某种掠过精光,面上苦恼而又无奈地道,“宝宁,你可着实给朕出了个难题。”

    皇帝以一副“明知道孩子犯错却不知道要如何改变,于是只能放纵的慈父”形象说了很多话,诸如他是因为薛瑾安掺和其中才愿意妥协收回成命,透露出三分无奈三分宠溺四分蛊惑,活脱脱熊家长做派。

    皇帝最后说道:“父皇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薛瑾安不为所动。

    他自然看出来皇帝有意要坐实他那个“皇帝最宠爱皇子”的身份,明摆着有所算计,不过无所谓,不管皇帝是起了捧杀他养废他的心思,还是其他的,他都当做是秋后蚂蚱的折腾。

    薛瑾安行礼,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接将三公主也一并带走了。

    皇帝目送着他的背影,忽而笑了一声,“李鹤春,朕这个小七果然没什么规矩,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他言语谴责,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说实话,皇帝一开始对薛瑾安的放肆是很愤怒的,心里想着同样的一番话,却裹挟着杀意,不过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不仅仅是想起薛瑾安百年难遇的将才,还想到薛瑾安同世家交恶,成为只攀附他的宠辱而生的刀兵,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宝宁的心还是好的。”现在还不够骄纵,就应该把所有朝臣世家都得罪个遍才好啊。

    皇帝轻笑着。

    隐约读懂了陛下心中想法的李鹤春,将眼中的不可置信藏起,只觉得毛骨悚然。

    即便早就知道皇帝是个能故意将刺客驱逐到皇子所,舍去亲生儿子性命只为钓出更多幕后之人信息的性情,李鹤春也还是为他的凉薄而心惊。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明明还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不是吗……

    李鹤春心惊之后就不由地想到了自身,陛下对亲生孩子们都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跟在他身边知晓了这么多秘密的我当真能够善终吗?

    李鹤春将所有忐忑不安藏于眼皮之下,将先前才发过的誓言抛诸脑后,把培养接班人早日退休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

    三公主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全须全尾的从乾元宫出来了,她还有些恍惚不敢信,回顾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在某一刻她突然就彻底明悟了什么叫“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够改变腐朽的现状,不被其他人的言语裹挟。

    “可是……我没有办法成为你们。”三公主神情前所未有的难过,难过于自己明明已经勘破前路的迷惘,找到了挣脱牢笼的钥匙,却没有办法拿到它解放自己。

    这并不是三公主谦虚,也不是她灰心丧气,而是她对自己有着清晰透彻的了解,很有自知之明。

    长姐说的权利她拿不到也掌握不了,她只是一个无人可依靠的孤女,连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对于长姐说得那些东西时常一知半解,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成为长姐。

    七弟的这种肆意妄为的样子她也做不到,她没有办法不管不顾地去做些什么,她瞻前顾后怕连累到身边的人,她没有野心,她求得不多,只想要和文娘娘平安快乐的活着而已。

    可是为什么活着会这么难?该怎么办?三公主被翻涌而来的难过淹没,无助地看向了面前,在她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中唯二冲她伸出过援助之手的对象,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灵魂的重量加码上去。

    薛瑾安理所当然地道,“你是你,你当然成为不了我。”

    “果然,我只能就这样没有尊严的苟活着啊……”三公主眼中的光芒寂灭。

    “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放弃自己?”薛瑾安不理解,直接给她浏览器搜索词义,“尊严,尊贵庄严,尊敬而不容侵犯的身份或地位……人类生而自由兵享有相等的尊严与权利。”

    三公主一怔,咀嚼着最后一句话,缓缓念道:“生而有之?不是必须要掌握权利吗?”

    三公主眼神迷茫。

    薛瑾安的数据分析立刻就得出这个观念的起源是长公主。

    他也当即就明白了,这是长公主对那句“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弓箭射程之内”的阅读理解。

    要说理解有错吗?没有错。因为这句话原本是站在国家立场说的,而弱国无外交,一个国家想要发声,必须站在世界中心,拥有掌握规则的强权。

    一个国家失去强权的后果就是丧权辱国。这是无数民国文的作者用他们的文字谱写的悲壮历史告诉薛瑾安的。

    而这话放在个人身上,就不止一条路,毕竟人类本身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的独立都分为精神层面和物资层面。

    薛瑾安道:“尊严是自强,掌握权力登顶高处是尊严,生死以报国家亦是尊严……它们都只是尊严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要拘泥于形态。”

    “我要怎么做?”三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在今日之前,她几乎能预见自己的未来。

    好运一点被人彻底遗忘,到了及笄的年纪出宫去,过一段没有人在意却自由的生活,然后嫁给一个没有什么家世钱财,但脾气不错的男人,等父皇故去,便可以请旨将文娘娘接出来养老,过完这平淡的一生。

    运气差一些,她就要成为政治资源,或许如她生身母亲一样成为联姻、和亲乃至其他什么拉拢别人的政治牺牲品,又或许像是养母文娘娘一样,无力反抗命运,犹如被蛛网层层绑缚住的蝴蝶,怎么也挣脱不离命运,被随意丢给他人,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大启是这片东方大陆的绝对霸主,自然是没有硬性的和亲指标的,但每年都有国家想要求娶天朝公主,以联姻来维系双方的关系,比如西域诸国。

    西域除了盛产宝石香料和行商之外,最出名的是政权混乱小国林立。其实在百年之前,那边也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是入侵中原的时候被双方(前朝和戎狄)军队夹击打散了。

    然后双方各扶持了一个政权,两边内战又分裂,最终形成了多个小国,大部分小国都比较安分,为了能更好的生存赚钱,还成立了商人联盟,有那么点联邦制的意思。

    但总有一些野心勃勃之辈不满足当前现状,想要光复百年前大夏的荣光,就导致西域这百年来内部不停更迭政权,最快的时候两年之内换了三次政权。

    如今当政四年的碣石政权,曾经在大启建国初期被赶下台过,统治并不稳定,迫切的希望得到大启的支持。

    在长姐及笄之时,碣石刚好重新当权,就曾以王后之位求娶,不过长姐有自己的想法,父皇也很疼爱长姐,自然给拒绝了。

    二姐已经夭折,她就是下一个及笄的女儿,不管西域这边当权的还是不是碣石,是很有可能再来求娶的,这一次父皇还会拒绝吗?

    不会。三公主已经洞悉了答案,她不愿意。

    以前的她装聋作哑等待命运审判,而现在的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一个希望。

    薛瑾安还是第一次被人询问人生建议,他CPU一开动顿时冒出很多个想法,而这些想法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你怕失去公主之位吗?”

    三公主果断摇了摇头。公主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在这锦衣华服金碧辉煌的地方,她依旧挨饿受冻,还被欺负被看不起。

    如果没有文娘娘,她大概早就死了。

    “那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你有无数条路可以走。”薛瑾安并没有给她指明前路,只是用那双黑沉的仿佛能将所有光源吞噬的眼睛看着她道,“你现在要做的,是保障自己没有了身份之后依旧能好好活下去。”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这便是无欲则刚。”薛瑾安给她讲了一个典故,继续用他的公平论调说道,“你没有享受过身份带来的便利,自然不需要负担身份的责任,你只要过好你自己就好。”

    三公主一怔,她张了张嘴,恍然发现那些所谓的阻碍,不过都是身份附带的,在抛弃身份之后,她的前路一片坦途。

    “我明白了。”是啊,她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她求得也不多,自然也没必要害怕。

    三公主终于笑了起来,是一种明悟而释然的笑,她坚定道,“我一定会去九添一的。”

    崔醉第一次见三公主的时候,曾付钱给她捏过泥人,想要让她给九添一供货,不过因为三公主是野路子出身,技艺方面有很多问题需要改正,便提议让她去九添一跟大师们学习。

    三公主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实施,即便薛瑾安已经给她提供了去找长公主的办法,她也犹豫着没有寻求帮助。

    而在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迈开独立自强的第一步。

    两人行至御花园,初春时节,寒气未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放眼望去都是枯枝败叶,少见颜色。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昏黑,薛瑾安远远发现有处地方光源奇怪,他眯了眯眼,猜到了什么,转过假山,果然见远处亭子中有一行人打着灯笼。

    两个穿着宫装的女子一站一坐,坐的那个背对着假山正在烹茶调香,姿态闲适。

    而站的那个穿着颇为单薄,面色苍白身形瘦弱,正在焦急不安的走来走去,时不时张望一二,她眯着的眼睛有些涣散,显然是眼睛有疾。

    薛瑾安开了夜视功能的摄像头将亭子里的人看得分明,立刻就知道这些刻意等在这里的人,是重华宫的庄嫔和三公主的养母文昭仪。

    不过他最先注意到的,其实是站在文昭仪旁边那个高大的宫女,对方在他们从假山后转出来的时候,飞快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眸色沉静而冷凝,是一个属于武林高手的眼神。

    薛瑾安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是当时宫宴时候带走九皇子的人,她颈侧有莲花纹身,是和莲花剑柄上的纹路一模一样的莲花。

    青叶,庄嫔从临渊侯府带进来的大宫女,疑似安王豢养的江湖客。

    薛瑾安对亭子中人的身份猜得很准确。

    待三公主看清亭子里的人影后,只觉得惊喜万分,不由地将私底下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孃孃!”

    ——三公主自出生就养在文昭仪名下,她幼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着文昭仪喊娘。

    宫中没有那么讲究勋贵世家的嫡庶主母论调,虽然只能喊皇后为母后,对生母嫔妃要避嫌喊母妃,但娘亲阿娘的私底下叫叫也没什么。

    文昭仪避讳的是自己身份太低,她是贫苦人家出身,又是宫婢转为的主子,还不受宠……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对三公主未来不好。

    三公主生母瑜妃好歹是定海侯血脉,往后谈婚论嫁更拿得出手。

    文昭仪为了纠正三公主的称呼问题废了很多功夫,但三公主人小却也固执,被打手板都要哭着喊娘,最后还是文昭仪退了一步,允许叫同音且意思相近的孃孃,并且只能私底下喊。

    三公主呼喊着,乳燕投林一般飞奔着扑向文昭仪。

    文昭仪此时也顾不得她的称呼问题了,她转手将怀里温着的汤婆子递给嬷嬷,眼睛明明都看不太清楚,却能张开手精准的将三公主接入怀中,单薄的身影微微晃了晃,坚强的挺立在寒风中。

    三公主扑进文昭仪温热的怀中,这才发现她的衣服有多薄,手指摸向腰侧的布料又有多冷。

    她立刻就明白了,文昭仪刻意将一个汤婆子暖在怀里,是不想让她扑过来的时候被凉到。

    三公主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被那片沁凉的布料汲取,却不愿意放手,吸着鼻子哽咽道,“孃孃,你冷不冷啊呜——”

    话音未落已经控制不住的掉下眼泪来。

    “哎,没事就好,不哭了……”文昭仪也红了眼眶,看她没有事,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千言万语都化作安抚的拍打,将她的脸藏进怀抱里,不让她被泪水浸湿的面颊被寒风撩到。

    三公主因为这贴心的举动,眼泪更加汹涌,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果然还是得打九皇子一顿,打半死吧,七弟说得对,循环利用才划算!

    三公主字面意义上的“精打细算”起来。

    母女两相拥的瞬间,薛瑾安看到亭子里背对着他们的庄嫔做了个手势,所有宫女的动作都暂停了,安静的给这对母女留下更多的“独处”时间。

    薛瑾安也是这时候发现,庄嫔带来的宫女大多都有些武功底子,下盘都比常人要稳,当然她们大多只是粗浅功夫,根本比不上青叶。

    这个青叶气息绵长,行动间悄然无声,站姿看似随意却找不到半点破绽……种种细节分析下来,即便不交手也能知道,这绝对是个高手。

    安王再是搜罗江湖高手,这个层次的,满江湖也数得过来,只少不多。

    后宫争斗阴谋诡谲之事甚多,比起武力值来说更重要的是脑子,所以庄嫔特意带这么一个人入宫是为了防谁?

    薛瑾安脑中锁定一个人选,退居慈宁宫的陆秉烛,而陆秉烛背后就是太皇太后。

    只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退出权利中心多年,再也余韵也不及昔年当权十分之一,安王布局这么多年,手都伸到了宫中,真想瞒过太皇太后取皇帝而代之是一件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的事。

    所以他为什么不动手?总不能是在等一句太皇太后的认可吧?

    薛瑾安将这个最微小的可能暂且排除。

    薛瑾安一个念头轮转一圈思绪,感觉到福禄从后面贴了过来,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我们也慢一些过去吧。”

    “哦。”薛瑾安不理解,但他尊重,直接把匀速的步伐拖到0.5倍速,以一种乌龟爬的速度前进。

    茯苓有点嫌弃这速度太慢,直接停止前进,有些好奇地看着薛瑾安依旧匀速的步伐。

    这调速操作太过丝滑,没反应过来的福禄直接撞了上去,捂着自己的脑门忍不住“嘶”了一声。

    三公主和文昭仪立刻惊觉分开,两人几乎是同步垂眸露出如出一辙的羞赧。

    “七弟!”三公主看着薛瑾安还在那边乌龟爬,还以为对方是在调侃自己,整张脸都红了。

    福禄有些没眼看,再次拽了拽薛瑾安的袖子:“主子,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薛瑾安歪头,表示果然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他不理解但乖巧的将速度调成二倍速,如同风一样掠进了凉亭。

    文昭仪冷的下意识缩了缩手,三公主赶紧将温热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板着一张脸紧赶慢赶追过来的福禄崩溃的想:主子,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快慢自如的啊!

    茯苓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福禄都走了一会了,她才小小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哇”了一声,快步就追了上来,和福禄几乎同步到达亭子。

    两人跟着薛瑾安一起行礼:“见过庄嫔娘娘,文昭仪。”

    “殿下不必多礼!”文昭仪是后宫嫔妃,需要和七皇子避嫌,她只能伸手虚扶一把,语气认真地感激道,“若非殿下相助,念儿今日只怕……该是嫔妾谢过七殿下。”

    即便还不知道乾元宫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已经猜到了几分,知道若没有七皇子在其中周旋,她女儿是不可能就这么轻巧出来。

    其实原本文昭仪是想去乾元宫中向陛下求情的,然而庄嫔却在得知外面情况后却拦住了她。

    “你我在陛下面前都没有多少脸面,去了只怕是适得其反,你正是因为知道此事才来找我的不是吗?”庄嫔的声音微低,带着一种地下泉水的冷幽。

    “可是……”文昭仪犹豫,她知道庄嫔说得对,却着实没办法放心让三公主一个人面对。

    “青叶去问过了,说是七皇子也一同去了。”庄嫔道。

    文昭仪一愣,她也是才知道七皇子居然也在,不过这样的话她倒是明白为什么念儿和九皇子相遇,被抬进太医院的竟然是后者了。

    薛瑾安在宫中的“罗刹”名声太响亮,她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七皇子动手了。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甚至心存感激,若是没有七殿下,她的女儿就要受伤了。

    即便事后也要遭到问责,但一个真爱孩子的母亲是绝对不愿意孩子被欺凌不还手不还口。

    “七皇子不会有事吗?”文昭仪还担心了起来。

    庄嫔失笑,语气意味不明道:“放心吧,七皇子是陛下最喜爱的孩子,大皇子二皇子都栽在他手中,不差一个九皇子。”

    她提起九皇子的语气太过平常,没有半点温情色彩。

    文昭仪不让自己多想,也听懂了庄嫔的言外之意,是暗示七皇子可能另有安排,她也怕自己突然出现打乱七皇子的计划,就只能将去乾元宫的想法作罢。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不去乾元宫了,却还是带着人准备去旁边必经之路的御花园等着。

    庄嫔觉得自己好歹是九皇子的养母,出了事也得摆正态度,也就带着人跟着一起来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

    文昭仪给薛瑾安行了个礼,庄嫔也转过身来,语气温和地道歉,“小九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没有管教好他。”

    薛瑾安上一次听到同样的话还是在赫连城嘴里,他对赫连庸和九皇子的态度也是一样:“他本来如此,跟你无关。”

    “我到底是他母亲。”庄嫔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将这事儿揭了过去,“罢了,不提他了,免得扫兴。”

    随后问起他们在乾元宫的事情,文昭仪听到三公主差点就要罚跪的事情时,脸色都白了。

    后宅中最磋磨人的手段就是站规矩、跪祠堂,看着比起棍棒什么的不痛不痒,却能直接把人磋磨废了。

    文昭仪是敏皇贵妃从侯府带出来的,敏皇贵妃这一支出自安南伯。

    同康泰郡主那一支三代单传的不同,安南伯府人丁很是兴旺,敏皇贵妃的兄弟姐妹有名有姓的都能数出来八九个,这还是不算老安南侯外室的情况下。

    不过伯府人多归人多,有出息的却没几个,若不是康泰郡主生了个姜汶位及内阁首辅,什么安南伯早就成为京城小透明了。

    而后宅人一多,阴私之事就少不了,敏皇贵妃的母亲侯老夫人也出身勋贵,年轻时候性情泼辣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老安南侯是个好美色的,成婚后一个接一个的纳侍妾,因此闹出过不少事端。

    文昭仪在侯府待过,自然也见识过那些手段。

    罚跪,还是这样的天跪冰冷的地板,大人连续跪几天都得把膝盖就跪废了,以后阴雨天骨头缝里都跟着疼。

    “幸好,幸好……”文昭仪拉着三公主的手心中后怕不已,压下心中那不该有的怨怼,对薛瑾安更加感激。

    “都过去了。”庄嫔亲手给他们添茶,袅袅热气给她眉眼染上几分柔和,她道,“如云知道这事儿估计也得哭一哭。”

    “四妹妹……”三公主张了张嘴语气迟疑。

    “她很担心你,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改明儿来重华宫,她一定很高兴。”庄嫔看出来她是忐忑四公主会生气,毕竟九皇子和她也有血缘关系,索性直接挑破,给了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三公主立刻欢喜的点头应下。

    庄嫔还顺势邀请七皇子,被薛瑾安以“还在禁足”给拒绝了。

    “是我忘了。”庄嫔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儿揭了过去。

    三公主今日活动量太足,情绪又大起大落的,没一会儿就有些困倦了,三方就此告辞分开。

    文昭仪抱着三公主起身的时候身体歪倒了一下,薛瑾安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扶。,然而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文昭仪的时候,陡然有另外一只手插入进来。

    薛瑾安确信自己是第一个伸手,而这么短的时间呢,不该有人比他反应还快,除非早有蓄谋。

    那只手不算柔美,指节微微粗大,能看到上面附着的薄茧。

    青叶的手。薛瑾安不动声色地终止了脑中收回手的命令。

    青叶一把揽住文昭仪的肩膀将她扶好,与此同时薛瑾安的手也碰触到了她的。

    皮肤相贴的一刹那,薛瑾安感觉到从她身体中磅礴蛰伏的内力,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下意识地分出一缕探入他的体内。

    薛瑾安立刻就收回了手,这一丝精纯的内力也很快消弭于无形。

    青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古怪和疑惑,不过飞快就遮掩了下去。

    薛瑾安明白了,也非常直白的告诉了他们试探的答案:“我没有内力。”

    他说的是实话,他修的是法力。之前说过,有些武功秘籍算是修仙功法的拼夕夕版,同样的,内力其实也是法力的拼夕夕版。

    薛瑾安修精纯的法力,于他而言内力杂质太多,掺合进法力里会污染法力,索性就不修,反正他没有内力也打得过。

    而且他现在只是个器灵,相当于是神魂,和这壳子不太匹配,法力都用来适配身体了,只有不够用的,没有多余的,自然是探查不到的。

    在场众人没想到薛瑾安会突然说这句话,青叶下意识看向庄嫔,后者面上都是微不可见的僵了僵。

    不过很快,庄嫔就调整了过来,缓声解释道,“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青叶手中有一部顶尖内功心法尚未还没有传承。”

    内功心法普遍来说都只单修一种,若是多修很容易走火入魔,大部分顶级的心法都很霸道,不允许修行者练其他武功。

    薛瑾安确定青叶动手绝对不是抱着找传承者的心思,不过庄嫔说起心法的时候并未有撒谎的痕迹,看来顶级内功心法确实存在。

    可惜薛瑾安不感兴趣,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文昭仪在薛瑾安开口的时候就心里一突,察觉到不对,在双方三言两句中明白了什么,她抱紧了怀里有些半梦半醒的三公主,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好在薛瑾安和庄嫔都不准备再说什么,默契地各自分开。

    文昭仪追上了薛瑾安,紧张地试图解释,“我,刚才,我是真的摔倒,不是……”

    她怕七皇子认为她和庄嫔是一伙的,故意下套试探他。

    “我知道。”薛瑾安对这一点还是确信的。

    只是他没有看到青叶动手,也不确定文昭仪是真的意外摔倒还是被人为制造的。

    文昭仪却还是有些不安,她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薛瑾安本来想说没有,又想起文昭仪和敏皇贵妃的关系,改口直截了当地道:“并蒂莲,你能想到什么?”

    文昭仪觉得这问题来的莫名,却还是认真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莲花高洁,并蒂双生,双生花……”

    文昭仪太阳穴狠狠一跳,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哑了声。

    “双生花怎么了?”薛瑾安耐心十足的问道。

    文昭仪咽了咽口水,压下了心头心惊肉跳的感觉,缓慢而艰难地开口,“我曾经还在侯府夫人时候,听说外域有一种花,一蒂两朵同时开放却不能共处,一朵盛放另一朵便会腐败凋零,所以它们总是一朵在六月艳阳中盛开,被称作六月花,一朵在十月秋夜中盛放,称作十月花。”

    “这花就是双生花,也叫做两生花。”

    薛瑾安倒还真知道这种花,也听过这种花的传说,说起来还是小X老师想要结合黄历搞什么当日幸运花从数据库里扒拉出来的,反正是个坑钱的功能,打算跟着新功能一起上线。

    也是才看过不久,薛瑾安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不然还要在数据库里检索一番。

    “这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传说。”薛瑾安看向文昭仪,言外之意便是指出她这个听说中间,应该还夹杂着一个人。

    “是,我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是有人讲给小姐听的。”文昭仪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才组织语言说道,“小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比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都要厉害……”

    故事其实不算复杂,大概就是老安南侯的后代都很拉胯,他苦于无人支撑门楣,这时候有个女儿脱颖而出,他欣喜若狂,觉得家族兴盛有望,于是将女儿的双生哥哥请封为了世子。

    然而女儿想要的是想康泰郡主那样,荣光加注于自身,而不是成为兄长的血包,没有人理解她,就连她的亲生母亲也觉得她异想天开不安于室,想要把她嫁出去。

    嫁出去了,管家了,有孩子了……就懂事了,就好了。

    女儿被关在家里,她痛苦不已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尊贵的人,从这个男人嘴里听说了有关双生花的故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族,跟这个人走了,出来打拼自己的事业。

    之后的故事,文昭仪没有再说下去,薛瑾安却已经猜到了。

    这个故事中的女儿就是敏皇贵妃,而那个跟她讲双生花故事的人,薛瑾安猜测是皇帝。

    就是不知是太子时期的皇帝,还是刚登基时候的皇帝,不过是哪个都不重要,反正处境都差不多,都是太皇太后掌权时期。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的皇帝急需要一个盟友来巩固维系自己的统治,拉拢朝臣勋贵世家武将……这最便捷起效最快的办法就是联姻。

    故事里的女儿有野心,想要顶门立户,而说动一个有野心的人,那便是以重利诱之。

    皇帝用什么方法同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达成了合作呢?是皇后之位,储君之位还是……未来的皇位?

    然而现在看来,都失算了啊。皇帝站稳了脚跟,就忘记了曾经的许诺,女人被套牢了人生回不到过去,只能咬着牙继续沉沦。

    薛瑾安怀疑昭仁皇后是不是也是被这么连消带打骗进来的,他现在看这皇宫就像在看一个巨大的传销窝点,皇帝就是那个该被枪毙八百回的传销头子。

    “一个发人深省的寓言故事。”薛瑾安认真地说,“会流传千古的。”

    他要把皇帝骗人的各种故事编成一本寓言故事书,让天下所有孩子从小就读。

    “额……”文昭仪有些语塞,试图阻止,“小姐应该不太愿意……”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口中的小姐是谁,但文昭仪还是不打算说明白,只用代称。

    “哦,那让她来跟我说,我付版权费。”薛瑾安顺口解释了句何为版权费。

    文昭仪:“……”我想小姐更想付你封口费。

    薛瑾安回到昭阳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九皇子送医的事情这会儿已经传遍了宫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门口的侍卫看着他神情都似乎恭敬了不少,就连能不往薛瑾安跟前凑就不往跟前凑的玄十一和小夏子这会儿都忍不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薛瑾安分析了一下,那个眼神似乎在说:怎么你出门就得罪一个皇子啊?你这样居然还活着吗?这到底大皇子提不动刀了,还是二皇子被堵家里出不去了?

    薛瑾安无辜地看着分析结果,眨了眨眼。

    在确定他们这一次真的只是偶然路过现场,不存在任何算计之后,灵芝叹了口气道,“殿下,看来您的‘克’命怕是要坐实了。”

    灵芝一个惯来不信命的都觉得这事情有些邪门了,怎么每一个皇子公主被打,她家殿下总能出现在现场呢?

    灵芝有些忧愁,而忧愁的只有灵芝。

    寿全和福禄悄摸摸咬了会耳朵,掰着手指数了数,道:“主子,排除襁褓中的十殿下,十一殿下,还有六殿下和八殿下没有得罪,您下一次找谁?”

    “我赌了八殿下,主子。”福禄见缝插针的补充一句,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寿全:“诶,我也赌了八皇子……”

    两人缓缓对视,试图说服对方改选,张口又齐齐沉默。

    不是八皇子有多坏,而是六皇子作为皇子里唯一的好人正常人,他们实在没办法违心说他的坏话。

    灵芝忍无可忍的揪住两人的耳朵,笑容危险至极:“你们也知道是得罪啊?还敢怂恿殿下,嗯?”

    完全不懂什么是得罪,只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的薛瑾安歪了歪头。

    第96章

    九皇子被揍的事情不出意外很快就被捅了出去, 薛瑾安不出意外被认定成为了罪魁祸首,没有人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于是不出意外, 他再一次被参了。

    不过这次情况有些微妙的不同, 向来稳坐金銮台不怎么发声的皇帝一反常态十分强硬的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驳斥了参七皇子的官员, 还罢黜了两个御史。

    一时之间有关七皇子皇恩甚浓的消息甚嚣尘上,颇有当年珍妃在世被传即将封后的架势。

    原本对七皇子沸反盈天的讨伐声消停了下来,众官员们鲜明的态度转换为暧昧,不再针对七皇子——嗯,左都御史除外。

    不如说,最开始众朝臣都在讨伐七皇子的时候, 左都御史保持了难得的缄默,而在众人都开始缄默的时候,左都御史又头铁的跳了出去,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直接驳斥了他的要求。

    “……持宠而娇早晚要晾成大祸, 应当在事情有苗头之时直接掐灭, 多加管束教育,而不应该放任自流!”左都御史整篇发言总结一下就是批判了皇帝的育儿态度,提出要加强皇子公主们的素质教育,提升他们的道德水平, 让他们对身份生出责任感,为大启的发展做贡献,而不是整天没事找事窝里斗。

    薛瑾安觉得这是他看过的早朝里,发言内容最丰富的一次了。

    “臣附议。”楚文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直接站出来头铁的附和。

    “好好好。”皇帝笑了两声, 龙颜大悦。

    然后就当场宣布两人暂时停职休假,登时,原本也想跟着说两句的官员们立刻都缩了回去重新当鹌鹑。

    反而是被停职的两个当事人神情淡然得很,同一众部门眼神乱瞟心神不宁的同僚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要疑惑被皇帝亲口停职的人到底是谁呢。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日常晨训中的薛瑾安抽空发了一条弹幕。

    薛瑾安今日难得跟了一整个早朝,就是想看朝臣们要怎么参自己,结果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了,属实是有些虎头蛇尾了。

    不过他向来是有始有终,即便觉得无聊,也只是把直播间小化挂在角落里,专心跟着健身频道的军训做晨训最后的收尾。

    说起来,今天赫连城的频道虽然同平日里一样的军训,但监督训练的教官却并不是赫连城本人,而是在对抗赛中被薛瑾安抢了蓝方主帅位置的韩副将。

    薛瑾安训练完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找到韩副将问了两句。

    “小龙主帅!”韩副将看到是龙傲天,严肃板正的表情立刻化开,咧嘴笑得有些傻憨憨的。

    虽然演练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但是参赛的每一个人来说,龙傲天都给他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蓝方阵营,他们对小龙主帅的认可度非常高,已经直接拿他当做赫连城的真正继承人了。

    至于赫连庸,已经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的众将士们:他是谁?

    韩副将对于薛瑾安的询问有问必答。

    薛瑾安这才知道沙俄大帝国的使臣团到了,正下榻在驿站中,点名了要赫连城去陪同,而且两天之后从祁州离开,他们也点名需要赫连城亲自带人护送。

    “赫连城答应了?”薛瑾安有些意外,赫连城可不是随便吩咐一声就会答应的人,就算他知道,为了保障使臣及贺寿礼的安全,他必要时刻得亲自出马回送。

    但薛瑾安不觉得这个必要时刻,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看来沙俄大帝国带来了一个相当棘手的东西。

    薛瑾安没有再继续问韩副官诸如沙俄带来了什么贺礼,不说对方到底知不知道,就算是真知道了,也是不能胡乱往外泄露的,要是被发现了,按照律法来说这是犯罪。

    薛瑾安退出健身软件,这时候早朝也已经接近了尾声,李鹤春最后一次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好一会儿都再没有人上奏后,再皇帝的示意下喊了退朝,在三呼万岁中跟着皇帝一起离开了。

    朝臣们开始往外走,楚文敬却慢慢悠悠地,半点不着急,甚至最后还走到侧边帮负责记录朝事的翰林院编修们整理了一番纸稿,很明显的暂时不想离开的样子。

    薛瑾安正准备关掉直播间,却突然听到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四殿下又在外面啊。”

    早朝直播间的镜头向来只聚焦听政殿,对外面有什么人一无所知,薛瑾安将这个直播间挂在角落,回到直播软件的首页,然后开始不停地切直播间,很快找到了一个角度,成功拍到了站在听政殿不远处树下,正死死盯着殿门口看,寻找着某个人身影的四皇子。

    近期上书房课业不算繁重,还没有换新课本,薛瑾安没有上去看过,相关事情都是从福禄收集的消息里听到的,比如从十皇子出生后,四皇子就长时间请病假没有去上学的事。

    说来,薛瑾安上次见到四皇子都还是宫宴时候了,记得对方当时身形消瘦了一些,不过也远比现在要壮实健康。

    现在的四皇子瘦了很多,原本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彻底消失无终,脸型轮廓变得更加凌厉起来,死死抿着唇,面色苍白,眉宇间带上了几分偏执阴郁。

    他固执的一直等在外面,即便听政殿的人已经走光了,很久都没有人再出来,他也还是死死盯着门口,想要盯出一个花来。

    可惜他注定失望,他等待的那个人也就是楚文敬,早已经走小门离开了。

    这小门是专门留给翰林院编修这些朝会记录人员,今天翰林院当值的有两位,其中之一便是宫宴上成功在薛瑾安的问答中算是大放异彩的秦廉,他是那日难得表现好的官员,自然得到了皇帝的几分青睐,最近这些日子凡是编修读书的事儿,皇帝都会找秦廉过去。

    楚文敬有意对四皇子避而不见,四皇子来听政殿外堵人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每一次楚文敬都是同翰林院的人从小门离开的,一起同行的时间多了,不可避免的也就熟悉了起来。

    秦廉悄悄看了看听政殿外的四皇子,看他那可怜巴巴地样子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当真不去见一面吗?”

    “前尘已了,何必牵扯。”楚文敬摇了摇头,语气还算比较淡然。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以为楚文敬是为了四皇子考虑,毕竟楚文琬牵涉的事情有多大众所周知,皇帝已经借题发挥砍掉了楚家的爵位,很难说之后这件事会不会重新被提及,连带着楚文敬也被攀扯上受到惩处。

    他们一致认为,楚文敬拒绝和四皇子见面,不认四皇子,都是为了他的未来,是为了他好。

    早已经知道楚文敬皮下是周玉树的薛瑾安,要是听到他们的想法,一定会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并诚恳表示:你们真的想多了。

    楚文敬微微垂眸敛住某种一瞬间的情绪,不让秦廉看出异样来。

    秦廉的心神都还落在外面的四皇子身上,并没有察觉楚文敬的细节变化,只是叹气道,“何必做的这么绝情,到底是你外甥,你应该当面跟他说清楚。”

    当面?周玉树沉默地想:只怕到时候就要给四皇子收尸了。

    周玉树从姐姐被陷害致死的那天开始,对所有流着楚家血脉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仇视,包括楚老爷子和四皇子在内。

    只是楚老爷子到底和他的长辈有一段交情,也是楚家唯一一个在事发之后站出来替姐姐说话的人,不过在得知楚文琬在其中掺合了一脚后,还是选择了袒护亲情。

    这是无可厚非的选择,之后对方明明已经察觉到他身份有异,却不发一言的沉默,周玉树记得他这一份袒护之情,所以没有将楚家赶尽杀绝,只是以各种理由借口掏空了楚家家底,并借此平步青云。

    至于四皇子,周玉树单纯是觉得对一个小孩出手很没有品。

    可是在真相揭开的时候,得知姐姐唯一的血脉在宫中过得是怎样凄惨的生活的时候,在发现四皇子对外甥的欺凌行为之后,周玉树是真的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动手结果了这对该死的母子,他们就该去死才对。

    周玉树沉默着平复心里的情绪,只一瞬就恢复楚文敬的假面,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不见他是为他好。”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

    薛瑾安竟然难得听懂了一个人的言外之意。

    秦廉却以为周玉树的沉默是动摇,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到他长大了就理解你了。”

    周玉树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将四皇子的事情挤出脑海,想起自己真正的外甥,眉宇间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哀愁。

    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皇帝有意在捧杀七皇子,他很担心薛瑾安会沉溺在这虚假的父爱之中,真的把周围的人都得罪个遍,将自己变得孤立无援。

    周玉树思索了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动用手中的暗线,联系薛瑾安,最好见上一面。

    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薛瑾安,在两人从小门离开之后,关掉了直播间。

    两天后,崔醉在去昭阳宫的路上同一个宫女狭路相逢了。

    第97章

    薛瑾安的早膳用得差不多了的时候, 听到福禄和灵芝的对话。

    福禄问道:“今日什么时辰了?”

    “当是辰时三刻了。”灵芝说完看着福禄面露惊疑之色,不由询问道,“怎么了?”

    “平常主子晨练快结束的时候, 崔公子就该来了, 主子用早膳的时候, 他便会兀自在那边热身, 为之后的弯弓射箭做准备。”福禄皱了皱眉有些担心,“现在这个时间还没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崔醉自从确定要走武道之后,花在这方面的时间日渐增多,就算忙于九添一的事业,也没有一日荒废练武。

    他每日鸡鸣时分便起来晨练, 卯时初会前往九添一亲自开店,如无意外会待到点卯上工的时间进宫门去昭阳宫,这时候基本都能正好赶上薛瑾安的晨练尾声。

    薛瑾安的作息时间一直都很固定,他每天跟着西北军军训的内容也比较固定, 给福禄他们都养成了一种习惯, 一看到薛瑾安做出最后一式的起手, 就立刻备餐的备餐,布置靶场的布置靶场,然后在崔醉到来之后,跟他说他今天比昨天到的早一些还是晚一些, 误差不大的时候灵芝甚至能精准的爆出数字。

    在薛瑾安的无意识影响下,昭阳宫都快成为强迫症的福地了,就连门口的御林军也是如此,换班时间卡得极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七皇子薛瑾安是一个规则感很强的人,大家都试图跟上他的步伐, 在崔醉的领头下,昭阳宫的众人还自娱自乐的玩起了卡点游戏,每个人负责的东西不一样,要做的事情也不一样,大家就把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列出来,然后写上大致会做这件事的时间,就比谁卡得时间误差小。

    事出反常必有妖,灵芝闻言也不由跟着皱了皱眉。

    薛瑾安吃完了最后一口,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他现在有92%的概率被人碰瓷了。”

    “啊?”灵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福禄却是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该不会是那个最近在昭阳宫附近徘徊的宫女吧?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夕云?该是这个名字。”

    福禄说到“夕云”这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撇了撇嘴,难掩不快和嫌弃。

    “夕云?这似乎是怡和宫的?”灵芝是楚文琬死之后才到薛瑾安身边的,她并不认识这些人,但灵芝脑子转得快,一看福禄的表情,再想想各宫主子的起名风格,就试探的跟着猜了一下,竟然就猜对了。

    “真晦气。”福禄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楚文琬及她身边人的不喜,不过却还是跟灵芝解释了起来,“夕云曾经是那人的一等大宫女,那人死了之后,她便被调入染房工作了。”

    说起来,福禄原本是没有关注夕云的,毕竟楚文琬已经死了,而夕云虽然是她的大宫女,实际上也没有上任几天,福禄也就是以防万一了解了一下她的去处,看她安分守己的做事也就没有多加关注。却不曾想时隔数月,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竟然是得知她最近在昭阳宫附近出没。

    福禄当即心中警铃大作,担心这里有什么针对削减的计划,立刻叫人去查探,目前还没有消息。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在我们这边找不到机会,就干脆找崔醉的门路进来是吗?”灵芝冷静地思考起来,“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为她旧主报仇吗?”

    “谁知道呢。”福禄撇撇嘴,道,“反正我是不会让她接近主子的。”

    他们口中的旧主自然是指楚文琬。薛瑾安适时插话纠正:“夕云有70%的概率是楚文敬的人。”

    楚文敬在短时间内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除了运气之外必然也是用了一些手段的,时间太短,他只来得及在去年皇帝带人去行宫避暑的时候,才想办法往楚文琬身边插了一颗钉子,就是还没做出什么事情,楚文琬就被薛瑾安利索的干掉了。

    薛瑾安没有告诉他们楚文敬皮下很可能是周玉树的事,一是目前都还只是推测,结论并非百分百;二则是周玉树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隔墙有耳,昭阳宫里真的有玄十一这个眼线。

    薛瑾安虽然不知道周玉树心中所想,但他从福禄这里知道夕云在昭阳宫附近徘徊的时候,就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大概分析出了周玉树行为背后的动机,无非就是想要通过暗线跟他这边搭上线。

    然而薛瑾安觉得当前不是好时候,而且比起见夕云,他更想和周玉树本人谈,尤其是蛊虫这方面。

    皇帝在怀疑宫中的蛊虫是出自周玉树之手,这在证实先太子的真实死亡原因之后,看着像是洗清了周玉树的嫌疑,但实际上薛瑾安看得出来,皇帝还没有打消心里的念头,不然玄十一早就该把小夏子弄死了。

    薛瑾安对皇帝的脑子及其不信任,皇帝越是死盯着周玉树,后者的嫌疑越是低,虽然在他看来周玉树本来就没什么嫌疑就是了。

    诚然,原主母亲之死会让周玉树生出报复心理,想要让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给姐姐陪葬,他的性子本来就比较偏激,又刚好是个用蛊好手,会用出这种阴损手段是能想见的。——皇帝将薛璋时期的蛊虫,和近期的蛊虫分开来看了,这才有了这样的推测。

    萧姝能配出让蛊虫发狂的药没错,但她并不会养蛊,皇帝肯定从萧姝嘴里撬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但萧姝也很清楚什么东西能说什么东西不能说,五皇子身上的蛊到底从何而来必然是不会交代的。

    皇帝是不介意随处散发自己的“仁善”的,即便萧姝很“对不起”他,他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也会在她死后为她备上一口薄棺安葬了,可实际上萧姝的身后事很潦草,就是草席一裹乱葬岗一丢就完事儿了,皇帝之后都没有再提起她,这显然代表着皇帝对萧姝的审讯结果不满。

    很难说五皇子去见萧姝的事情,里面有没有皇帝的手笔,或许正是因为看透了皇帝的本质,五皇子才选择了“另投明主”。

    这不重要,反正在薛瑾安的数据分析中,五皇子不是好驯服的人,他天生反骨,一旦上面的人被他抓住点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噬其主。

    皇帝对周玉树的怀疑揣测其实也不无道理,但是周玉树会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周玉树真的已经确定了凶手是谁,并且已经足够站稳脚跟,能有渠道搭上宫中贵妃线的情况下。

    还是那句话,周玉树能短时间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已经费尽了力气,他就算真的想要做这些,也是有心无力。

    周玉树的主场还是在朝堂,他能在后宫安插的暗线有限,原文中他选择的也是对付皇子。

    薛瑾安想要同周玉树了解的就是江湖上的蛊虫高手,安王和敏皇贵妃在他这里的嫌疑最大,前者是搜罗了很多江湖高手在麾下,而后者在后宫中想要做什么更方便,在证据不充足无法锁定的情况下,不如就走排除法。

    薛瑾安这种种思索都在脑中并没有说出来,于是一知半解的福禄和灵芝看上去更担忧了。

    约莫是辰时末,崔醉姗姗来迟,马车停在昭阳宫门口,他下来的速度比平常要慢一些,他面色倒是看不出异常,只是握住弓箭的手更紧了紧。

    出来看情况的灵芝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警觉地张了张嘴,无声道:“里面有人?”

    崔醉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却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崔醉是真的有点郁闷,在看到突然跑出来扑到在地的宫女时,他只以为自己是被碰瓷了,本来不想管,勒着缰绳就要从旁边越过去,偏偏就是多看了那宫女一眼。

    那宫女模样挺平常的,不过却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我见犹怜,崔醉不由地看着有些出神,下意识地勒停了马车。

    不过他出神不是被这双眼睛给惑到,纯粹是觉得这双眼睛格外的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再打量这人的脸,越看越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崔醉当然也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阴谋,但他从来不是逃避的性格,有困难也会迎难而上。他坐在马车上问那宫女,结果那宫女张嘴只“啊啊”,指着自己喉咙摇头,似乎是个哑女,一看到崔醉手中的马鞭就露出瑟缩害怕的表情,看着他皱眉,吓得跪在地上就磕起头来,“咚咚”地把额头都磕红了,演得很逼真。

    “行了,别磕了。”崔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想着不管这是真的是假的,做到这种地步,他倒也不妨踏出一步。

    于是崔醉下了马车,走到了那哑巴宫女面前,然后在他开口的瞬间,那宫女猝不及防往他嘴里弹了一个东西。

    崔醉呛咳了两声,二话不说就直接掏出武器准备动手,被这有备而来的人打掉,她用沙哑奇怪的声音说,“你最好别动,蛊虫在你身体中,只要我一个念头你就会爆体身亡。”

    这声音不管怎么听都是个男人的声音,

    “咳,那你就爆一个给我看看!”崔醉冷笑着半点都不杵,飞快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二话不说就往他要害戳。

    那人躲得倒也机灵,又或者说崔醉的行动变得迟缓了,他感觉到四肢在逐渐变得无力,内力运行都凝滞了起来,他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你杀了我你也会死。”

    崔醉感受着身体逐渐脱力的感觉,觉得很古怪,比起蛊虫来说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中了蒙汗药软筋散这类东西。他假装没有发现,语气依旧凶狠:“那就一起死好了,一换一也不亏。”

    崔醉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试图调动脑子如师父那样的分析思考:这人身上的宫女衣服有些不合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规矩,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气息,但他指腹间有些粗糙,不是练功留下来的痕迹,而更像是干活留下来的。——这是一个曾经生活不好,现在却身处高位的人。

    这人有些武功,但称不上太好,倒是动作很利落,手指灵活。——这个人不是飞檐走壁进来的,而是被人放进来的,宫中有他的同伙。

    再看他们闹腾的动静不算小,却到现在都没有人过来查看,这地方估摸着是被清场了,同伙的地位不算低。

    再多的崔醉就看不出来了,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让崔醉叹气了,这宫中实在是太乱了,什么人都有,而且各个心眼子都奇多,他若是出生在这里,只怕都活不到三岁。

    崔醉观察这人的同时,对方也在观察他,他似乎被崔醉的话震住,隔着几步远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半晌道,“你还有大好前程,比起死在这里,倒不如好好活着等以后为七皇子多做点事。”

    崔醉心念一动,知道这是对方愿意透露些信息了,很上道地道,“我与七皇子的事同你何干?”

    他对此只说了一句:“我是周玉树的人。”

    “谁啊?没听过。”崔醉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江湖中的奇人异事,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名字代表其他的身份。

    “……周·玉·树!”对方加重声音念了这个名字一遍,看向崔醉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珍妃周玉婷的弟弟,七皇子的舅舅。”

    “怎么?他没跟你说过?那看来你和七皇子关系不太好,我找错人了。”他冷笑着说道。

    崔醉:“……”

    崔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崔醉对他的身份半信半疑,不过到底都已经扯上师父了,他这边既然看不出什么,不如就带回去给师父瞧瞧,于是他一改态度,殷切的邀请人上马车,用武将无脑的刻板印象糊弄人,大大咧咧憨笑道,“原来是舅公的人,你早说啊,何至于打起来。”

    “舅公?”这人眉头一挑,怪异地打量他,“我没记错七皇子似乎才七岁,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崔醉:“生不出来,但是可以认,师父如父,徒弟如子,我叫舅公合情合理。”

    “……”有什么可骄傲的?那人翻了个白眼。

    正如崔醉不信他一样,那人也不信崔醉,上了马车之后,就掏出了刀抵在崔醉腰间,让他不要耍花样,到了地方之后,又藏在马车中鬼鬼祟祟的不下来,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崔醉也不管他,趁着这个时候立刻预警。

    相处了几个月,大家也都有了默契,灵芝看出来崔醉有口难言,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却在转身往昭阳宫走的瞬间冷下脸来,她脚下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进宫门的时候,规矩放在身前的手做了个手势。

    福禄立刻就看懂了,他和灵芝对视了一眼,悄然地推走到殿中,赶紧同薛瑾安汇报情况。

    薛瑾安若有所思,忽而抬眸看到院中似乎专心致志扫地并没有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的玄十一,起身往外走道,“我去看看。”

    “哎?这不好吧?”福禄眼睛瞪大,绞尽脑汁想要劝阻他,“主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薛瑾安道:“不是危墙。”是周玉树。

    第98章

    薛瑾安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他的话自然被关注着这边,耳聪目明的众人听了个清楚,他们皆是怔然, 面面相觑之下一时也拿捏不准马车中人的身份, 犹疑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就在这时, 薛瑾安大跨步走出昭阳宫, 停在马车前,他直接掀开帘子,和里面一身宫女打扮的人四目相对,两双相似的桃花眼中倒映出彼此的容貌身形。

    明明是看五官并没有相似的人,这一刻却莫名有种令人息心惊肉跳的神似,倘若这时候有人将他们看清楚, 必然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当然,薛瑾安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这张脸也不是周玉树自己的脸。

    不过和扮楚文敬的完美到看不出半点痕迹的易容不同,这次假扮宫女他弄得有些“敷衍”, 薛瑾安是能从他脸上看到敷粉的痕迹, 换而言之就是, 他化妆了。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两双桃花眼无论是从眼型还是瞳仁颜色来看,都像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区别在于薛瑾安的瞳仁暗沉沉像是一汪黑暗深渊,将所有的光都吞噬殆尽, 乍然望去会有一种一切都被看透的毛骨悚然,可看得久了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其实什么都没有;而马车中人的眼睛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和仇怨,里面藏着化不开的千头万绪,是一双充斥着冰冷算计的眼睛, 彰显着主人的性情。

    “周玉树。”薛瑾安张嘴无声呢喃出他的名字,出声说了句,“果然是你。”

    “……是我。”周玉树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承认了身份,神情很是复杂。

    周玉树顶着楚文敬身份的时候,不止见过七皇子一次,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仔仔细细的描摹他的五官轮廓,将他一丝不放过的扫量一遍。

    比起记忆中那个小豆丁,这个薛瑾安已经长大了很多,浑身的气质更是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沉静而危险,是和姐姐完全不同的类型,偏偏那张脸却同姐姐的相似度越来越高。

    周玉树其实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跟薛瑾安说话,这是姐姐的唯一血脉,是姐姐留在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牵绊了,但这个人身上不只有姐姐的血,还有着他极度厌恶的皇族的血,却也是这个孩子,以一己之力诛杀楚文琬,雷厉风行的为姐姐报仇。

    曾经周玉树不在乎他是谁的种,对他来说这只见过几面的外甥只是姐姐的附属品,他的名字性格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记住他是姐姐的孩子就足够了,可是姐姐死后,曾经不在乎的一切都化作了心底的刺,竟然让他如鲠在喉起来。

    明明顶着楚文敬的身份时,他从来没觉得和七皇子说话有什么难得。

    周玉树垂眸将眼中的情绪敛去,语气淡淡地说道,“上来谈吧。”

    “好的。”薛瑾安乖巧地应声,手一撑就直接坐在了车辕之上。

    其实周玉树原本只是让暗线接触薛瑾安,探听一下他的情况,他认为这不算什么难事,却不想夕云两天都没能带回只言片语,问就是昭阳宫守备森严,薛瑾安身边的人又机敏锐利,根本就找不到接触的机会。

    就在周玉树怀疑夕云的能力和忠心的时候,她带回来一个消息:昭阳宫中疑似有奉衣处的探子,皇帝在监视七皇子。

    “那个小夏子我见过,是曾经乾元宫的人,我确信。”夕云说到这个忍不住皱了皱眉,“先前乾元宫做了一番清剿,死了不少探子,我以为他也在其中,却竟然是伪装假死,他真实身份其实是皇帝的人。”

    也无怪乎夕云会这么想,实在是有李鹤春这个总管太监带头,乾元宫的太监宫女们很多私底下都会给嫔妃们卖点有关皇帝无伤大雅的一些消息,比如皇帝今天想吃什么了,睡前是批奏折还是看闲书……反正都是点无关紧要的。

    楚文琬在世时虽然天天待在怡和宫里念经礼佛,维持自己不争不抢的人设,但她又不是真的不争不抢,手底下的人总还是和乾元宫的太监宫女们打过交道的,这小夏子就是其中之一。

    小夏子算是比较低调不起眼的,他的长相也属于泯然于众人的类型,他与怡和宫的人也只接触过一次,换其他人倒是真不一定能记住。

    夕云也是做细作的,细作的基本素养就是要把见识过的人都记清楚,以便出什么事情了能够第一时间找到人,即便只见过一面,她也不会忘记对方的长相和名字。

    夕云本来就被严防死守难以接触到昭阳宫的人,在看到小夏子的那一刻,不想要暴露身份的她立刻选择了暂且放弃这个任务,隐藏了起来,并告知了楚文敬此事。

    楚文敬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担心皇帝要做些什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看,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

    其实真要说来,他碰瓷崔醉也算是个意外,他在夕云这个内应的帮助下,成功入宫并扮成宫女,还想着用正规的办法进入昭阳宫,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出师未捷就先碰到长公主。

    长公主身边还跟着泰乐,听起来是为了当日生辰宴三皇子暴打九皇子的事情来说明情况的——九皇子失血昏迷一天一夜之后醒来了,然后给皇帝直接告了一状,把三公主、七皇子、三皇子、长公主等一圈都给告了一遍状。

    周玉树不想被这对母女两看见,尤其是小泰乐,当年为了破获那起人贩子案,他也花了不少心思,泰乐是见过他真正的脸的。

    虽然有关长公主这个女儿的消息都是负面的,说她在那次事件之后就吓傻了,但周玉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长公主就是一个狡猾的人,她的女儿大抵也有几分邪性。总之,以防身份暴露,他急匆匆地退走,好好护着自己的脸没有被他们瞧见分毫。

    也还好长公主只是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并没有太怎么放在心上。

    周玉树这时候还没放弃走正规法子接触进入昭阳宫和薛瑾安碰头,结果转头先和最近一直想办法堵自己的四皇子先碰头了。

    周玉树:“……”

    事不过三,周玉树耐心告罄,干脆就走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法,碰瓷了崔醉,也成功达成了目的。

    可临到要见人了,周玉树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没有第一时间下马车,心里还在做建设,没成想薛瑾安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直接找了上来。

    “隔墙有耳,你不该这么莽撞的过来。”周玉树有些冷硬地说道。

    “昭阳宫到处都是眼线,你出现的消息明天皇帝就会知道。”薛瑾安实话实说道。

    昭阳宫外这群御林军都是皇帝的手下,这一支还是皇帝的心腹韦统领辖下,在必要时候就会成为皇帝的耳目,为他提供消息。

    周玉树眉头一皱,当即就道:“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不用如此。”薛瑾安却拒绝了,“皇宫是皇帝的地盘,奉衣处探子要多少有多少,我上了马车,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如大大方方的展示给他们看。”

    来都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马车内有问题,越是遮遮掩掩皇帝反而越发觉得在密谋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越是暗戳戳的安排人来视奸,干脆就直接大大方方的来,说不准还有奇效,直接将人震住不敢轻举妄动。

    周玉树思索片刻,认同地点了下头。

    然后就听到薛瑾安从善如流的友善邀请道:“要去给娘上香吗?”

    “我……也很久没有见她了。”周玉树同意了,不过在下车之前,他先从袖子里掏出特殊的药水往脸上抹了一把,顿时那张脸就变了。

    你要说五官变了很多倒也没有,但只是一些微小的改变,却让他五官的精致度直线上升,整张脸也从平平无奇转变为精致漂亮。确实称得上漂亮,同原主母亲有六七分相似,脸部的线条更为硬朗一些,就是面色过于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阴郁病弱起来,看着很是脆弱。

    “你生病了?”薛瑾安询问道。

    周玉树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我没事,走吧。”

    周玉树不打算跟薛瑾安说,他面色这么不好是为了压抑蛊虫。周玉树身体中有一种蛊,中蛊者每一月会发作一次蛊毒,有一个副作用就是浑身骨头都会发软,是字面意义上的发软,软到可以随便捏出形状改变位移,他便是用这个蛊虫来彻底改变面容顶替楚文敬的身份。

    能有这种副作用的蛊自然不是什么好蛊,毒发的时候浑身上下骨头都疼,要是太久没有把骨头调整过来,骨头也会长变形,到时候要再矫正,就要直接把骨头打断,可想而知的痛苦。

    不过周玉树都已经习惯了,他因为一直要顶着楚文敬的脸,他也没有要压制这蛊虫的意思。这次为了来见薛瑾安,他才终于服用了压制的药物,结果也不知道那两年前配制的药过期了,还是太久没用过缓解药致使蛊虫太过壮大,他这一朝服药竟然有些难以压制蛊虫的暴动,不得已就多吃了两幅药。

    药物作用的很快,体内蛊虫休眠了,周玉树用专业手法在脸部一顿揉搓,这才重新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他当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些失神,觉得这张脸怪陌生的。

    是药三分毒,而蛊虫这种比较邪性的东西,压制它的药也自然不是一般的药,周玉树也是受了些罪的。

    他为了掩盖自己的面色,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太惹人眼,这才用了传统易容术(化妆),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脸。

    “没想到最后还是用这张脸出来,倒是白浪费了我的时间。”既然要大大方方,周玉树干脆就把自己的脸给露出来,让皇帝的人好好看看,最好通知给皇帝,把他直接吓死。

    周玉树恶劣的想。

    第99章

    周玉树就这么顶着自己的原生脸下了马车。

    “……哎?”他原来长这样吗?而且怎么越看越眼熟了?崔醉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

    玄十一倒是立刻就认出了那张脸, 心里头倒抽了一口凉气:珍妃娘娘?

    玄十一没有见过周玉婷本人,但他作为探子,将大启有名有姓的人物认全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 更别说宫中嫔妃历来都会留下画像挂在宗祠里, 那些画像他自然是见过的。

    他脑子里在那一瞬间冒出了很多个想法, 诸如什么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又或者七殿下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小娘……诸如此类。

    好在很快玄十一就发现,这个人虽然穿着宫女的衣服,但行的是四方步,执得是书生礼,是个男人。

    是周玉树。玄十一反应过来,眼睛微亮开始盯人, 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就是调查清楚七皇子背后的势力,是否跟周玉树有所勾结,与蛊虫之案有没有关系, 在这昭阳宫安逸久了, 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探子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还是等到了。

    玄十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探听消息。

    玄十一的动作其实并不显眼,只是薛瑾安早就注意着他呢,自然也就发现了他些许微妙变化, 不过都说了大大方方,他也就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薛瑾安带着周玉树直奔昭阳宫正殿,给周玉婷的牌位上香。

    周玉树远远就瞧见大开的正殿,以及里面摆放在大厅最中央的供桌佛龛,上面盛放香灰的小鼎里密密麻麻插满了烧禁的线香后剩下的短棍, 他数了一下,足有三百来数。

    要知道薛瑾安被禁足也不过三月,可以说是每天的香火没有断过,偶尔一天还重复上个两次三次的。

    周玉树很难不动容,说一句:“好孩子。”

    袅袅青烟中,周玉树的手轻抚牌位上的刻字,眼睛几乎是下意识酸涩地落下两滴眼泪来,直到水珠砸到手背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泪,很快就克制住了。

    他微微勾唇笑了笑道,“我当时看到这个牌位的时候差点被你气死,上面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都没刻对。”

    这话基本坐实了薛瑾安的猜测,他当年确实有亲自来过昭阳宫,发现了原主制作的这块牌位,之后的祭祀也一直都是他的人在做。

    周玉树对昭阳宫也很熟悉,不用薛瑾安带就能轻车熟路地参观起来,还点评了一句:“打扫得很干净。”

    “是灵芝的功劳。”昭阳宫打扫的活儿向来是灵芝总管的。

    将内力附着在耳朵上偷听的玄十一:“!!!”明明是他干的活,灵芝只是一个使唤人的!

    “这水晶糕味道不错,竟然是自己做的吗?很厉害。”周玉树捻起盘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薛瑾安道:“福禄准备的。”

    玄十一:这面明明也是我揉的!!!

    ……

    周玉树将昭阳宫的各处夸了又夸,薛瑾安如数家珍一般跟他说这部分是属于谁的,一开始周玉树算是没话找话,到后面倒确实是有点佩服薛瑾安这脑子了,这点小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玉树平心而论要是自己能不能做到,他做不到,他的精力不会放在这些事情上。

    就在玄十一以为他们不会说什么正经事,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薛瑾安开口了:“五皇子身上的蛊虫是谁的手笔?”

    “你不觉得是我?”周玉树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很多人都在怀疑我。”

    “不是你。”薛瑾安否认的斩钉截铁,“这个人牵涉到璋太子的死,他至少二十年前就是个用蛊高手。”

    楚文敬已经年近不惑,然而周玉树的真实年龄比他小得多,璋太子死的时候,他的蛊术只怕刚入门。

    这样肯定地态度戳到了周玉树,他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回答他道,“我研究蛊虫只是因为我喜欢,仅此而已。我虽然也会些武功,但不怎么混江湖,对江湖用蛊的高手知之不详,蛊毒不分家,很多玩蛊的都是玩毒的高手,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藏一手。”

    周玉树在十皇子死后,查过一些宫中的事情,对璋太子的死因倒是有点怀疑,只是周玉树觉得从蛊虫入手没有意义,用蛊虫害人的总归是宫中之人,与其大海捞针一个不知名姓的用蛊高手,倒不如直接查已有的嫌疑人。

    而五皇子的心脏病是蛊虫作祟这件事,他之前确实是不知道。

    周玉树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其实也是往自己身上联想,他怀疑是不是有人刻意想要把注意力引到他身上去,不过后来查看一番,发现蛊虫可能真是他倒霉和幕后凶手会一样的东西。

    周玉树道:“不过我在滇州也还算有些人脉,认识一些蛊虫世家的人,我可以帮你联系问一问,我还认识一个好友,他在祁州,我也能让他帮忙打听一下域外的高手。”

    周玉树说的域外就是指的南疆那边了,而这个祁州好友显而易见是说常大夫呢。

    薛瑾安没有将常大夫的名字说出来,以免皇帝那边知道了去查,给常大夫添麻烦,他主动约了个时间:“三日后,能否圈出大概名单?”

    “差不多。”周玉树唯一犹豫的地方是,他倒是要怎么进宫。

    他现在已经暴露在皇帝眼皮底下,他可不相信皇帝能任他在宫中来去自如,必然是要设法子逮住他,甚至可以说等会儿怎么离开就是一个挑战。

    周玉树想到这里不由地唉声叹气。

    薛瑾安看了他一眼,数据分析精准给出他叹气的理由,画出了一个三分忧心三分无语四分对皇帝的不屑构成的扇形图。

    薛瑾安道,“我会平安送你出去。”

    薛瑾安打开地图开始设置目的地,去掉最常见的路,然后挑了一条最不像是人走的路,这条路的起始点就是昭阳宫正殿屋顶。

    还好舅舅会武功。薛瑾安心想,又道:“你下次也不用进宫,我去找你。”

    “你确定?”尚且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缺德小路的周玉树揉了揉莫名有些发痒的鼻子,微微挑了挑眉,“我记得你似乎要禁足一年半载。”

    “嗯,我报备一下。”薛瑾安说着就直接去找门口的侍卫,周玉树也跟了过来,待看清门口两个侍卫的模样后,他面上不变,心下却是一沉。

    周玉树虽然没有薛瑾安那样的非人记忆里,对每一个路人的脸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才见过的人,他就算再怎么心大也不会就这么忘了,更何况,现在这个穿着普通侍卫盔甲衣物的人可不是普通人。

    “韦统领,”周玉树假面戴久了,某些下意识地习惯动作也随之模仿次数过多而深入骨髓,比如现在周玉树就挂起了一个虚假得体的微笑,语气再怎么嘲讽,笑容都没有下来,“什么时候御林军这么寒碜了,连统领都要来门口值班站岗了?”

    韦统领本来就是再得知周玉树来了后匆匆赶过来的,被嘲讽了也没有生气,他甚至毫不客气地用看嫌犯的眼神上下扫量,道,“保护七皇子乃是臣的职责。”

    这话说得就像他是来故意害他外甥的一样。周玉树被他气笑了。

    薛瑾安打断两人的交锋:“韦统领,我三日后要出宫。”

    “……”韦统领有点不淡定了,提醒道,“殿下,您还在禁足。”

    “所以我来报备了。”薛瑾安乖乖地点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韦统领:“……”这问题大了去了好不好!禁足,殿下,你拜托好好明白一下什么叫禁足啊!

    薛瑾安不管韦统领那复杂难言的神情,自顾自地通知完后就回了昭阳宫,又与周玉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提出了送他离开。

    薛瑾安给他开了个共享权限:【缺德地图正在为您导航】

    “舅舅跟着这个路线走,不会有人能跟踪到你的,你放心。”薛瑾安说得信誓旦旦,周玉树听得半信半疑。

    他按照脑中的提示爬上屋顶,然后开始了跑酷,灵活的飞檐走壁,成功吸引到一批御林军。

    “何方歹人竟敢擅闯换皇宫?!小贼休走!”

    周玉树看着怒气冲冲追上来的人,觉得自己可能上当了,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地图走了。

    就这样埋着头一阵跑酷之后,他突然感觉到身后的追兵被莫名其妙甩开了,他也莫名其妙站在了宫墙之上,只要纵身一跃就能离开了。

    【缺德地图持续为您导航,前方跳楼,砸翻摊贩的果摊,出溜一滑驶入京城主干道】

    周玉树:“……”啊,不是,你真缺德啊?!

    周玉树看着已经有新的巡逻御林军发现了自己,拿着长戟就气势汹汹的戳来,他只能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往下跳,跳的时候还不忘从钱袋里摸出一锭赔偿用的银元宝。

    *

    薛瑾安给周玉树选的目的地既不是尚书府,也不是胡乱瞎选的,而是选择了九添一,这也是隐秘的告诉他三日后相见的地点。

    玄十一和韦统领将周玉树露面的事情报给了皇帝,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在三日后带人跟踪薛瑾安。

    “臣遵旨。”两位都见识过周玉树那一出不走寻常路的手段,秉承着外甥似舅的想法,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像这样一定要跟上对方的步伐。

    然而信心满满的两人却没想到,他们等着薛瑾安出门跟着他,一直等到崔醉都来昭阳宫练起了箭,薛瑾安居然还没有起来。

    “不,不对!”玄十一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立刻闯入偏殿中,果然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被子好好叠着,床榻触手发冷,没有半点人睡过的痕迹。

    一过零点九直接开着缺德地图出门了的薛瑾安此时已经在九添一洗漱完用好了早膳,叫人开了一间桌游房,等着周玉树的到来。

    已经恢复楚文敬脸的周玉树一下朝,就钻进马车里换了一套常服,往九添一而来,他却没想到进了九添一还没见到亲外甥,就先碰到了假外甥。

    “舅舅?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四皇子有些惊喜地走了过来。

    四皇子堵楚文敬已经有一段时间的。

    自从新的十皇子出生之后,他的心情就非常差,一直请病假没有去上书房。那个孩子他去见过,小皇子身体很健康,养得很敦实,尤其是哭得时候非常有力,感觉房顶都能震塌了,叫人害怕的捂着耳朵避之不及。

    和他的出生后就瘦瘦小小,哭声细细弱弱的十弟完全不一样。

    因为养得很好,没有半点会生病的样子,父皇直接让满月宴上玉碟,父皇原本拟定的名字里有一个云字,然而陈婕妤却说,“云字象征天空,太重了,只怕我们小十根本压不起。”

    说是太重,实际上是嫌这个字晦气,毕竟他的十弟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

    陈婕妤这话虽然是私底下和皇帝说的,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陈婕妤一直炫耀自己能平安生下十皇子,都是因着自己隐瞒了孕期没有遭到毒手的缘故,这话基本上就是在内涵高位嫔妃们没有容人之量,可以说直接把人都给得罪了,于是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这有关“云”字的事件就传到了四皇子和长公主耳中。

    很巧,长公主原名薛慕,这个云字是当年顺应皇命改换双名的时候,她亲手加上去的,之后所有的公主名字里都有这个云字。

    “四皇弟不要多想,云字意义深远,确实太重,她不敢要也是对的。”长公主声音轻柔缥缈,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像是一道穿山而过的风,看似没有什么重量,却能将太张扬的树木压弯在地。

    “何必要跟你个……人计较这些。”长公主轻笑着说道。

    一个什么人四皇子没有听清楚,他后来细想大概是蠢人吧。

    四皇子也想不计较,可他午夜梦回,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了些时日,这个叫薛环吟的小皇子就将取代他的十弟,正式成为新的十皇子,至于早早夭折的孩子不会有人记得,提起别人都会觉得晦气,母妃同这个世界的联系又被斩断了一条。

    他被过继到了死去的瑜妃名下,母妃也被皇室和家族一起除名,往后的史书上还有她的存在吗?四皇子很恐慌很害怕,他迫切的想要抓住楚文敬,他想着,以舅舅的厉害必然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吧,这样也能证明母妃的存在吧。

    然而楚文敬三番五次的拒绝见他,四皇子很沮丧,他已经快要没有力气折腾了。他的伴读见他一日一日丧气,便叫他出来玩一玩,说京城有一家很好玩的棋牌室,又一套和数字有关的纸牌玩法,他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四皇子来了,然后柳暗花明,竟然在这里碰到了舅舅。

    四皇子高兴地走过来。

    “啧。”周玉树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不耐地咋舌。

    第100章

    四皇子听到了他这一声咋舌, 顿时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愣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玉树垂眸,表情冷漠而疏离, 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只丢下一句:“四殿下止步。”

    他抬步就要离开, 说实话, 他对和楚家人演戏虚与委蛇的生活已经厌倦了。楚文琬已死,他在朝堂站稳了脚跟,楚家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他随时都可以把楚家人都宰了。

    当然,周玉树并不是嗜杀的人,看在父辈的交情, 楚老爷子曾经对姐姐的维护上,他不会把楚家屠戮满门,却也仅此而已。这点情分根本抵不过姐姐的死,他是个素来凉薄的人, 他到现在还没有亲自动手杀了四皇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周玉树的冷淡落在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四皇子眼中,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 他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本能的伸出手,慌乱而焦急地抓住了周玉树的衣服,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舅舅,舅舅……”他指尖用力到泛白, 声音艰涩地祈求道,“不要这么对我……”

    “你是不是怕影响我?没关系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母妃的孩子,我可以放弃一切, 我愿意,不当皇子也可以,我只想要母妃……”四皇子努力找补着自己被舅舅这么对待的原因,他脑子一片空白,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洗脑,舅舅会这样对他一定不是真心的,一定是有原因的。

    四皇子害怕承认自己是被舅舅讨厌并放弃了。

    周玉树却不想他自欺欺人,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已经彻底失去了和四皇子周旋的耐心,也得亏这里是公共场合,他还记得眼前的人是位皇子,压低了声音没有说出太难听的话。

    “四殿下,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从来没有把楚文琬当做妹妹过,也自然没有真的把你当外甥,我没有对你落井下石已经很不容易,不要再来招惹我了。”——好吧,这话也不是很好听。

    四皇子不能接受,他还试图说些什么,“舅舅——”

    “够了。”周玉树直接低声喝止,不耐直接摆在了脸上,眼神中甚至还带上了潜藏地杀意,“不要再叫我舅舅了,现在松开手马上离开这里,从此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四皇子那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无声的“咔嚓”一声彻底碎成了渣,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讨厌我?我可以改,你不喜欢的我都可以改,我已经只有你了,不要……”

    不要讨厌我,不要丢下我。四皇子内心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改?你不会改,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周玉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你的母亲临死之前那一刻后悔了吗?歉疚了吗?这么多年来对害死周玉婷有过一星半点的忏悔吗?”

    楚文琬在死的那一刻,面上的表情都是不甘心。周玉树其实觉得楚文琬死得太过干脆利落了一些,他更希望楚文琬是受尽折磨后而死,这样才能抵消几分他心中的丧姐之痛。

    但周玉树知道不行,楚文琬若是活着,是绝对不可能安安静静地等着被报复,她更可能做的是先下手为强,会给薛瑾安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楚文琬还是死了的好。

    “她没有,死到临头都没有,你也不会有。”周玉树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四皇子要反驳的时候,张嘴一句话将其堵了回去,“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过反省吗?七皇子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需要我提醒你吗?”

    四皇子浑身一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手指被无情的一个个掰开,周玉树的衣角抽离而出,他的声音冷漠至极,“四皇子殿下,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真的会杀了你。识相点别再贴上来了,我现在还能抑制住脾气和杀意,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杀皇子解释起来太难,也会对他的试图造成影响,间接影响的到后续计划……太麻烦了。

    周玉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半点余光都没有要分给四皇子的意思。

    外面的动静,以薛瑾安的耳力自然是听清楚了的,不仅听清楚了,他还打开小游戏查看了下游戏界面,将两人的对话都看了个清楚。

    ——昨天到九添一的时候,薛瑾安就收到了后台弹窗的游戏更新完毕提醒,他打开一看,是一个单机经营模拟器,并不是很出名的小游戏。

    说来,龙傲天当时下这个游戏是因为对农场偷菜上头了,然而他没能赶上这个游戏最火爆的时候,他阴差阳错玩上的时候早已经没落,丰富的好友列表里愣是找不到几个还在玩的。他就想找几个同好,于是便在游戏平台下了这个款游戏,结果没想到虽然都是经营类游戏,玩法却截然不同。

    这个游戏是经营放置小游戏,所谓放置就有就是你放在那里什么都不干游戏也能自主进行下去。当时刚来新世界不久,龙傲天觉得还挺稀奇,忍不住就上手玩了玩,天天就盯着屏幕看里面的小人都在做什么,明明是一个放置游戏,愣是搞出了一种熬夜打游戏的感觉。

    玩了一段时间后,兴趣逐渐减退,再之后某一天他忘记了登录这个游戏,就很少再玩了,游戏更新到了哪个版本了都不知道。

    这是个偏像素风的小游戏,即便用法力改造,也并没有像之前那些变成了类似全息游戏的样子,连周围的画风都改变,它还是那个平面游戏,不过店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够通过文字显示在页面上,包括每个月的盈利,还是员工们的业绩之类的,相当于是多了个监控。

    说到这个,薛瑾安也是打开了游戏,查看绑定店铺详情才发现崔醉竟然把九添一的大部分股份都转到了自己名下,也正是确定他对九添一有绝对的统治权,游戏才能被激活。

    薛瑾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知道周玉树来了。

    周玉树并没有立刻进入包间,而是在外面放着的用来休息的长椅中坐下,他话说得绝情,心中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

    愤怒也好,悲伤也罢,又或者是怅然若失……种种情绪翻涌而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很多东西,他需要自己独处好好整理一番。

    周玉树从旁边桌案上放着的零嘴果盘中抓了一把裹着糯米纸的糖果,重复剥开放进嘴里的动作,一直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了,甜腻地味道充斥整个口腔,他才停止这种自我投喂。

    等糖吃完了,他那些突然翻涌的情绪也就都被重新压了回去,这才起身进了包厢。

    薛瑾安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若是要他形容的话,大概会说周玉树像是小说里卧底犯罪集团多年的警官,再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总是有那么些温情时刻,那些时刻不足以让他动摇,却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不合时宜的钻出来,他会想要肚子消化一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薛瑾安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给周玉树泡了一杯解腻的茶,安静地等着他先开口,并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经过短暂的相处,周玉树也对这个外甥的雷厉风行有了些了解,知道他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性格,直接掏出名单交了上去,“这上面是二十年前成名的用蛊用毒的大师,南疆那边离得远,打听到结果还需要些时间。”

    薛瑾安打开看了看,这份名单竟然有十来个名字,不过大部分名字都已经划去,旁边写着划去的理由,显然周玉树已经进行了一番筛选,最后还剩下三个名字。

    “这三个人二十年前都曾叱咤江湖武林,是老前辈了,然而如今都没有什么消息,具体的情况还得查。”周玉树如是道。

    “好。”薛瑾安点了点头,将名单重新合上。

    周玉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连同一些瓶瓶罐罐的药粉交给薛瑾安,“这是绝命蛊,这种蛊虫会释放一种毒素,健康的人用会死,但伤重之际使用又会吊住一条命。不过若是三个月后没有找到救命的办法,身体就会被蛊虫蛀空变成它产卵的巢穴。”

    周玉树描绘的很好,薛瑾安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自己的身体变成虫巢,密密麻麻的卵和虫子堆积在里面的画面……画面很美很刺激,直接把未成年防沉迷系统给刺激活了,转眼间满屏都是马赛克。

    周玉树又转而介绍起那些药粉,驱虫的、杀虫的……他甚至告诉了薛瑾安一种解蛊毒的方子,说是市面上大部分蛊毒都能解。

    薛瑾安摩挲了一下装着绝命蛊的竹筒,果然是滇州特产的滇竹,他问道,“离魂蛊的蛊毒也能解吗?”

    “……能解。”离魂蛊他只成功培养出过一只,毕竟要让它处于半成年的状态才有效,培育难度不低,而这只他送给了祁州的那位好友。

    薛瑾安单独点出这么一个来问,周玉树不得不多想,他抬头看过去,和薛瑾安四目相对片刻,他倏然了然道:“你怎么知道常夏手里的蛊是我给的?我和他的关系从来没摆到明面上过,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至少京城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只怕现在连常夏是谁都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

    薛瑾安示意了下手中竹筒:“滇竹。”

    周玉树恍然大悟,他有有些无奈地道,“我身上的蛊虫都是昔年在滇州时候养的,不怪被人瞧出破绽。”

    自从入了京他心情就没好过,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算计来算计去,根本就没有心情和时间培育蛊虫。

    周玉树又把腰间的陈旧的竹笛拽了下来递给薛瑾安,“这只御虫笛经过各种药材浸泡,又沾染了不少蛊虫的气息,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虫子,回头我给你写两首谱子,说不准连寻常动物都能操纵一二。”

    “多谢舅舅。”薛瑾安有些好奇的把玩手里巴掌大的竹笛,又嗅了嗅上面驳杂的气息,试图分析明白一支笛子能御虫的科学性。

    周玉树看着他这单纯好骗的样子,不由又在身上摸了摸,可惜他为了不让人看出身份有异,身上并没有带很多东西,基本上是将能给的都给了,他最后只能掏出钱袋递过去,一打开里面是十张大额银票。

    “如果可以,我想你离开这里,京城太危险了,你现在的身份必然会成为靶子,他们都会朝你下手。”周玉树看着薛瑾安,这话也是在试探。

    薛瑾安却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我要皇位。”

    周玉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或者说在他们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而今天在这里见到薛瑾安便证实了这方面的猜想。

    周玉树一错不错的对上他的视线,压低了声音,也直截了当道:“我要毁掉薛氏江山。”

    在得知姐姐受苦受难的整个过程之后,周玉树也透过宫斗的现象看到了本质,看到了皇帝的有意放任。

    周玉树是个被计算腌入了味的肮脏大人,他想的比所有人都想得多,他实在控制不住阴谋论,他想:皇帝对姐姐的宠爱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姐姐当年即将封后的传言背后是不是皇帝搞得鬼?姐姐真的是抑郁而终吗?……

    周玉树想不到答案,他也不想去得到答案了,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当他生出这些怀疑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他对皇帝是有怨恨的,他想要皇帝死,乃至颠覆整个大启江山。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也动了外甥的利益,可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看着薛瑾安的脸,忍不住去想:他会怎么想呢?会生气吗?会不会和我反目成仇?那我又要怎么做?

    周玉树冷静自持的外表下疯狂在悄然滋生。

    薛瑾安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和原文的情况不一样,不过他仔细一想就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了。

    原文里周玉树并不知道薛璋的死,也不知道五皇子身上的蛊虫,他对周玉婷死的认知局限在宫斗范围之内,所以他查探到的凶手就是楚文琬和萧姝,他报复的对象也自然是她们。

    可现在周玉树知道了这些,他并不蠢,抽丝剥茧发现隐在背后的皇帝很简单,愤怒在以他人臣的身份没有办法发泄的情况下,他生出了造反之心也无可厚非。

    薛瑾安若有所思地询问:“改朝换代,我当皇帝,可以吗?”

    周玉树愣了下点头:“可以。”他无所谓谁当皇帝,他就是想反了薛氏的江山。

    “那没问题了。”反正他只要皇位,哪个朝代的皇帝不是皇帝呢。

    薛瑾安直接从桌子的暗盒里翻出笔墨纸砚,脑中直接就开始计算起来,直接说起改朝换代的二三事来:“皇帝那么菜,赶他下台没什么太大难度,但加上改朝难度就有些高了,为了社会稳定最好平安过渡,那就排除掉起义造反,得从上层辐射下层,首先——”

    看得一愣一愣有些跟不上的周玉树:“……”

    等等,你接受得这么快是不是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