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381
“…………”
“还能因为什么理由?我只是在怀疑,却没有证据。”
“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在餐桌上偶然提到一个话题就确定他是当年那个年轻人。同样的,皮科沃兹·西米勒斯也没有承认过什么,我总不能因为一个有心脏病的病人突然发病就认定他与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事件有关。”
沉默许久后,汉拿公爵如此说道:“如果你真的对这个感兴趣,不如直接去询问或调查芬顿医生。”
他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利昂娜也没办法强逼他说,最后只能询问了一下他从昨晚到今天下午都做了些什么。
尽管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治安官,但汉拿公爵看上去并不太在意这些,随口说道:“昨晚我实在睡不着,就去跟路德薇格说了些话,之后就回来睡觉了。今天上午我都在房间看书,中午吃完饭后回房间休息,下午继续看书……”
利昂娜:“所以您是除了用餐的时间都没有出门?”
“嗯……也不算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去图书室挑选了一本书,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敲芬顿医生的门?”见小弗鲁门先生点点头,他继续说道,“之后就是下午四点左右,我觉得手里的书有些无聊,就去了一趟图书室, 之后一直在那里待到晚餐开始。”
这么说着,老公爵又看着外面的天色感慨道:“像这种雨天实在很无聊,我也没什么可做的。”
利昂娜:“下午两点到三点,您是否听到门外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两点到三点……”
汉拿公爵重复着嘟囔一句,仔细回忆一番后摇摇头:“我当时还在内室休息,也许你可以问问我的男仆瑞恩。”
“好的, 再次感谢您能抽出时间回答我这些无聊的问题。”利昂娜站起身, 朝老公爵的方向行了一礼,“也请您放心, 您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不会擅自说出去。”
***
就在利昂娜在二楼与汉拿公爵说话的期间,一楼的佣人大厅此时也十分热闹。
之前西米勒斯先生失踪的事就已经让一些人感到惊讶了,结果现在宅邸里居然出现了一具尸体!这种耸人听闻的事立刻以极快的方式在仆人间传开。
而此时男女管家和女仆长都不在一楼,治安所来的人又太少,暂时没有拨出人来一楼看管,庄园里的佣人们顿时趁着这个机会小声讨论起来。
“我记得那位先生,好像是威瑞迪安公爵的叔叔……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过的,他当着好多人的面打了公爵大人一巴掌……”
有听差蹭到熟识的同伴身边,窃窃私语道。
“吾主在上,他怎么敢这么做!”另一位年纪较小的听差惊呼一声,“难道公爵大人就这么忍了?”
“那还能怎么办?当众打回去?”
“就算不打回去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吧?如果是我,我肯定要约他出去决斗!”
旁边站着的年轻男仆们都因为这句话“哈哈”笑出声,互相推搡嬉笑的声音让旁边年长些的仆人们皱紧眉头。
“你们连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吗?”
庄园的主厨实在受不了这些胡闹的男孩,拔高声音警告道:“比德尔先生和麦金太太很快就会回来,都给我安静一些!”
男女管家都不在的情况下,主厨作为现场唯一一位高级佣人话语权还是很大的。
他开口后,那些年轻的男孩总算消停不少,但私下小声讨论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谢尔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佣人大厅的。
知道他是来要热水的,厨房女仆立刻接过他手里的水壶去厨房。
“不好意思……请问厨房里还有三明治一类的东西吗?”在递水壶的时候,黑皮肤的男仆抿了抿唇,小声解释道,“我今晚还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 ”
关于这位怀特伯爵带回来的黑皮肤男仆,这些天里也经常出现在庄园中佣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肤色原因,怀特伯爵似乎并不喜欢把他带在身边,甚至不让他来一楼的佣人大厅吃饭,一直让他待在房间里。几天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出请求。
看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再冷心冷肺的人都不免生出一些恻隐之心,厨房女仆也不能例外。
“我们所有人的晚饭都吃完了,没什么现成的……”见到那双眼睛瞬间灰暗下来,她赶紧补充道,“但厨房里还有一些食材,如果你不着急我可以现在做几个。 ”
听到她的话,黑皮肤男仆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连声道谢:“我可以等,真的麻烦您了……”
很快,目送厨房女仆带着水壶离开佣人大厅后,谢尔比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
尽管现在贵族中已经不再流行戴假发,但在很多庄园里工作的听差依然保留了这个传统。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晚宴那种正式场合,听差们早就把闷热的假发套摘了下来,倒是方便他认人。
骏鹰庄园中的男仆数量并不多,去除三个明显还是孩子模样的小工和上了年纪的厨师,目前在这里的男性仆人一共有五人,可偏偏这五人里没有一个与利昂娜身形、发型和发色比较相似的。
这大概是因为马黎王国内贵族对男仆都在外貌和身材上有额外要求——为了庄园的“体面”,身高比较高、腿型比较漂亮的年轻男性是大家的首选。
骏鹰庄园作为女侯爵经常居住的庄园,即使庄园主人已经无法亲自管理安排这些事,专业的管家也会挑选雇佣身高较高的男性。
而利昂娜虽然作为女性身高不算矮,可就算算上鞋跟,她的身高在男性中也只能算是中等,与那些经过专门挑选出来的男仆至少差半个头。
快速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后,谢尔比很快开始进行第二项任务——寻找给皮科沃兹·西米勒斯送早餐和午餐的男仆。
这次因为有利昂娜对其的外貌描述,他很快就在几名听差中锁定了一人。
***
因为之前主厨的警告,聚集在佣人大厅中的仆人们总算没有像之前那样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过不管是男仆还是女仆,大多是一群年轻人,强烈的好奇心让他们无法在这种时候完全保持安静。很快,佣人大厅中等待的人们就按照平时的关系分成了好几个小团体,各自分享着彼此的信息。
“……我跟你们说,那位西米勒斯先生的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刚刚在楼上都听说了!”
一位有着黑色卷发的听差一边用手里的假发扇风一边说道:“那位先生有心脏病你们都知道吧?有那种病按理说是要随身带着药的,结果西米勒斯先生的尸体上根本没有药,唯一的一瓶药是在他的男仆手上!”
“而且那瓶药似乎被换过。”站在他身侧的同伴还跟着补充道,“我觉得根本不用继续查下去了,肯定是那个男仆记恨西米勒斯先生,故意把他身上的药拿走,这才让他在心脏病再次发作时没能吃到药……”
“光凭这点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吧?”
听差们正在窃窃私语时,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几人循声转过头,发现居然是怀特伯爵带来的那位黑皮肤男仆。
“即使是心脏病发作,从病发到死亡也该有个过程,至少不会在几秒内立刻去世……”被众人盯住的男仆顿了下,没有怯场,继续说道,“我只是听说尸体是在一个空衣柜里发现的。先不说正常人怎么会跑到其他房间的衣柜里,如果他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进入衣柜后突然发病,那也应该出来求助才对,怎么会就那样老老实实死在柜子里?”
虽然几位年轻的听差都对这个擅自插话t的家伙有些不满,可他的消息对现在还在一楼的人来说确实是没听过的新消息,顿时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而不知不觉中,谢尔比这个“半道入伙”的家伙也加入了进来。
作为一位前“基金会”成员,谢尔比只在不经意中抛出一些问题就完全掌握了听差们讨论的重点,随后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西米勒斯先生本人身上。
“……我知道说死人的坏话不好……可那位先生的人品是真不怎么样啊!”
有着一头黑色卷发的听差小心瞥了眼主厨的方向,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他以前可是因为贪污了国王陛下的捐款才被踢出了议会……当年威奥拉那事饿死了多少人啊,这种没良心的人死了也活该!”
听他这么说,其他听差在应和的同时都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位听差——正是利昂娜今早遇到的、声称要给西米勒斯先生送早餐的听差。
这人相貌普通,但身高是所有人中最高的,比谢尔比要高出整整一个头,有一头与旁人不同的红棕色短发。在其他听差欢快讨论时这位高大的听差显得有些沉默,并不会主动说什么,只会在同僚们想要得到反馈时说一些话捧场。
恰好站在他身边的听差是这里话最多的那个,说到这里还格外愤慨,低声咒骂道:“而且他脾气那么差,嘴巴不干净动不动就打人,我要是他的男仆早就干不下去了!”
谢尔比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点,适时发问道:“他居然还打人?你亲眼看到了?”
“我没有,但杰克看到了。”那人朝身边那有着红棕色头发的同伴努努嘴,“他运气不好,被分配给那人住的房间送饭。今天去了两次,两次都听到他在骂人,还用手边的东西砸人呢!”
见谢尔比看过来,被叫做“杰克”的男仆跟着点点头:“西米勒斯先生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谢尔比:“有心脏病还情绪这么激动……他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这话一出,红发的男仆突然偏头看过来。在与谢尔比那双迷茫的眼睛对视数秒才收回视线,摇头道:“我觉得都是些小事。早上他是因为自己昨晚没睡好不停抱怨,说是他的贴身男仆没有把他最喜欢的那件睡衣带上,中午是因为药的原因……他突然说自己忘记带药贴身男仆居然不提醒就是失职,不但要解雇他还要将他种种糟糕的表现写进推荐信,后来越说越生气,还拿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就要砸人,但被我制止了……”
男仆的声音十分低沉,咬字的音调也与其他人有着很大的区别。
之前是因为说的话不多才没有太明显,现在说了这么大一串话便格外引人注意。
不过周围都是与他相熟的人,除了谢尔比外大家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说的内容上。
对仆人们来说,推荐信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即使想要换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前雇主的推荐信几乎就会被认定为此人在之前的工作中有过重大失误,条件好的人家从一开始就不会面试这样的人。也是因此,对同样身为男仆的听差们来说,这种威胁最令他们厌恶,纷纷用委婉的言语对这位糟糕的客人表达问候。
不过谢尔比已经不再关心他们的心情了。
此时那位之前离开的厨房女仆已经端着他需要的东西走了回来。
再三谢过对方后,已经完成试探任务的谢尔比与其他几人打过招呼,一手端着一盘三明治一手拎着水壶便走出了仆人大厅,大步朝通往二楼的走廊走去。
第382章
382
利昂娜从汉拿公爵那里出来时,正好看到男管家带着三位女仆从东侧的房间走出来。
男管家比德尔先生脸上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不过他身后跟着的女仆就没有他这么淡定了。
其中一位年纪不大的金发女仆正靠在同伴的胸前啜泣,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即使看到了客人眼泪也停不下来……考虑到他们刚刚是从发现尸体的房间中走出来的,对方这么失态的原因倒是不难想象。
“晚上好,弗鲁门阁下。”见利昂娜走近,男管家率先向她问好,“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利昂娜先与男管家和女仆长打过招呼, 之后便顺理成章地看向那两位靠在一起的女仆。
她的视线先是下移到金发女仆的发顶,看向那半抱着同伴的红发女仆时又转为平视,笑着向对方颔首致意:“你们就是今天下午负责照顾洛克哈特阁下的女仆吧?怎么也被叫到这里了?”
两位女仆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被带来是为了什么,还是男管家向好奇的小绅士说明了其中的原因。
“麦金太太之前提到过,凯瑟琳公主房间的钥匙除了她有一份,应该还有一份在洛克哈特阁下手里……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都不知道女侯爵阁下把它放到哪儿,她们就更不知道了,说不定早就遗失了。”顾忌着两个女孩的心情,男管家只能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不过那位督察先生有些多疑,而且女侯爵阁下的房间距离尸体所在的房间最近,他还是希望能先亲自问问她们是否在下午听到或看到走廊里有什么异常……”
正如此这般地解释着,女管家麦金太太也与布朗督察先后走出房间,后者正好与抬起头的小弗鲁门先生对上视线。
对于小弗鲁门先生这种时而配合时而不配合的“嫌疑人”, 布朗督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当他想要劝说对方还是尽早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就见那金发的小绅士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到一边说。
“……一个从威瑞迪安公爵那里得到的消息,他的贴身男仆曾经在下午两点半看到了西米勒斯先生……”
不等布朗督察惊呼出声,她立刻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等那几道向下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这才继续说道:“而且当时走廊里并不止他一个人。那位男仆看到一个疑似是''我''的背影正在往东侧走廊走。西米勒斯先生也许是想要暗中跟踪那个人,抑或者是受到那个人的邀请,总之他用手势让那位男仆闭嘴并退回房间,自己则跟了上去……”
布朗督察:…………
作为一个在治安所工作十几年的人,除了这位小弗鲁门先生,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嫌自己的嫌疑不够,亲自把对自己不利的消息主动送上门的。
上一次就是,这一次更加离谱……
“……您知道您现在在说什么吗?”布朗督察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您这样,我会认为您是在自首。”
督察先生无奈的叹息声让利昂娜忍不住笑着摇了摇手指:“那位男仆说,他在走廊里的那个背影与我很相似的人,那时候穿着与我现在一样的衣服。 ”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我没有上床休息还穿着外衣的习惯,先生。这件外套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被挂到了衣架上,没有带进内室,这点我的朋友和男仆都能证明。”
“当然,如果你们不采信他们的证词,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曾经来过东侧这一边的走廊,并与芬顿医生和一位照顾女侯爵的女仆碰了个正着……哦对,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位,有一头红棕色头发的女士。你可以问问她,我当时有没有穿外套。”利昂娜摊手道,“如果那真的是我,我实在没有必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又是穿外套又是脱外套。这次时间匆忙,我总共也就带了两件比较正式的外衣,你要是怀疑我是因为外套上留下什么痕迹,也可以现在就去检查我的行李。”
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被小弗鲁门先生自己提了一遍,就算布朗督察依然不能完全放下警惕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这种坦诚的态度确实会让人更加放心。
更何况,这是威瑞迪安公爵直接告诉她的消息——既然那位年轻的公爵大人选择先把这件事告诉小弗鲁门先生而不是汇报给他这个正经的治安官,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包庇。
根据以往那些有关贵族的案件处理经验,布朗督察相信如果小弗鲁门先生不想让他知道,那不管是做交易也好,还是动用大t公主那边的关系,威瑞迪安公爵的贴身男仆必定会死死闭上嘴,绝不会往外吐露一个字。而作为一位公爵的贴身男仆,治安所也不敢把那些刑讯逼供的手段用在对方身上,基本是不会有什么收获。
而现在,面前的人说出了一个他无法取得的线索,一个非常关键的最后目击者出现了,尽管那对小弗鲁门先生本人是不利的,但他还是说了出来……理清这一系列行为背后的逻辑后,布朗督察的内心便不可避免地向对方偏斜。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感动之余,布朗督察并没有完全失去自己的理智,轻咳一声再次压低声音提出一种可能:“您也知道,死者曾经对威瑞迪安公爵大人的态度有些……不太恭敬。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公爵大人本身其实也该在嫌疑范围内,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证词那还是……”
“弗鲁门阁下。”
正当他们靠在墙边小声交流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布朗督察立刻站直身体,顺着利昂娜的肩膀向后看去,立刻看到一个不太熟悉的人。
小弗鲁门先生那位黑皮肤的男仆不知何时站到了楼梯口的位置,左手拎着水壶,右手端着一盘三明治,明显是从一楼的厨房回来的。
“他们究竟是不是在说谎,这不就有答案了?”利昂娜笑着朝自己的男仆走去,又转头招呼了下布朗督察,“我可是帮你节省了不少时间呢,布朗督察。这件事过后你可要好好感谢我。”
***
与此同时,二楼西侧走廊中的一间客房内,波文和芬顿医生正对着桌上摊开的几本笔记聊得热火朝天。
“……海德医生那些有关痨病的论文我也拜读过。他是个勇敢的人,能亲眼看到他的行医笔记真是我的荣幸!”
芬顿医生单手抬起镜框,眯眼阅读过后十分叹服地舒出一口气:“我之前也想过痨病可能是一种传染病,但我没有他这样的耐心去一一调查所有患者的症状,真是惭愧……如果他还在世,我很想跟这种了不起的人聊一聊。”
“请您不要妄自菲薄。海德医生专门研究攻克痨病这一种病症,您却对内外科甚至是精神科都有研究……你们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波文摸了摸手里已经解决了七七八八问题本,感激之余竟然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实目的,真心邀请道,“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请您一起参与编撰这本书。您的知识面比我认识的所有的医生和教授都要广泛,我相信您的加入一定能让它的内容变得更加丰富!”
看着面前这双亮晶晶的年轻眼眸,看着那份对医学的热爱和对知识的渴望,芬顿医生突然有种看到过去的错觉。
年轻的医学生总是对未知的领域有着非比寻常的好奇心,也是这份好奇心一直推着他不断阅读学习,像海绵一样将更多的知识吸收进身体。
只要学得够多,他就能更优秀;只要足够努力,他就能更受教授们的关注;只要得到一份好的工作,他就能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步推进自己的人生。
学生时期的他是多么天真啊。以为只要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学习,未来就将会是一片坦途。
他的身份会因为他的职业实现阶级上的跨越,这将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只要迈入中产阶级,他就更有资格站到那些人面前,再也不用低着头做人,可以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反哺社会,报答对自己有恩的人,可以有资本帮助那些与他有一样困境的人……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牵起心爱之人的手走进教堂,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最后他真的做到了,他实现了阶级的跨越,从一个寄居在农庄中的孤儿成长为一名人人敬仰的医生。
可就在这一切都即将开始之前,他见识到了命运之神最反复无常的一面——他的爱人,他最初的目标,居然那样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在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即使之后他做出的事情并没有偏离计划,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动机和目的已经发生改变,那即使结果没有变,他也无法再正视那个仅存在于过去的自己。
“…………”
“您这么说真是让我感到羞愧。”
芬顿医生用查看笔记的动作避开波文看过来的目光,声音里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苦涩:“我真的很想接受您的邀请,但我现在……估计不会有时间做这些。但如果您今后再遇到什么疑问,我很乐意为您解答……真的很抱歉……”
“请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刚刚说得太突然了。”波文慌忙解释道,“您还要专注为洛克哈特阁下治疗,我能够理解……”
叩叩——
就在两人互相说客气话的时候,房门突然传出两声叩门声。
这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总算将波文拽回现实。
这次他终于反应快了一次,赶在芬顿医生起身前率先站起来去开门,迎面就对上了利昂娜那张熟悉的脸。
雇主此时的表情以及她身后站着的人让他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在大脑作出判断前,一种莫名悲伤的感觉已经涌上心头。
利昂娜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随即绕过他走向已经站起身的芬顿医生。
“我之前就想跟您聊一聊了,但您似乎总是很忙,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金发的小绅士走到医生面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知道这样说很唐突,但可以让我和布朗督察看看您的药箱吗?”
第383章
383
这当然是个非常失礼的请求, 脾气再好的人骤然听到这种话都不会舒服。
不过芬顿医生看了眼跟着一起进来的布朗督察,没有出声回答,沉默地走到写字台的另一边,取出一只箱子放到茶几上。
芬顿医生的医药箱与波文经常随身携带的药箱非常不同,那看上去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大箱子。
半米高的箱体,用料是上等的木料,从医生拎起时的动作就能看出它十分沉重。而箱子八角边缘都有用金属重新加固过的痕迹,可见其很受主人的珍惜。而打开后,里面各种或大或小的分格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深受孩子们喜爱的娃娃屋。
箱子内部的东西非常杂,有一把手持式黄铜天平,小型研体和量杯,柜门上的搭扣则固定着几把用于放血的柳叶刀和注射器,所有器具都按照次序排列在自己该在的地方。
拧开锁扣,上面的盖子可以打开,里面是专门装玻璃药瓶的区域。下方的抽屉里则装着一些成品药片或药粉,有白色黄色红色、甚至是有着奇妙荧光的蓝色不知名物质,看着就很怪异。
不过不管是药瓶还是装药粉的小罐,上面都有手写标签标明它们的名字。其中一只装着白色药片的小盒上就明明白白写着“毛地黄”。
从数百年前毛地黄就已经是心脏病的常用药, 经过百年来化学和医学的发展, 这种传统的强心药物会以片剂的方式出现在医生的药箱里也算平常。
因此,布朗督察看到后也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接着翻找起箱子里的其他物品。
他将东西一一拿出来,摆放到茶几上仔细观察,终于在翻找到一个明显与其他药瓶尺寸不同的圆筒形小药瓶。
这只小瓶与他之前从男仆西姆斯身上搜到的药瓶几乎一模一样,而且盖子是白色的,只是上面贴的标签并不是“毛地黄”而是“吗啡” ,里面装的也不是固体的药片而是液体。
芬顿医生看到严肃的治安官从兜里拿出一只小药瓶时眼皮动了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请问,为什么您会有两只装吗啡的瓶子?”
布朗督察从药瓶中取出一只比较大的棕色玻璃瓶,将其与那只小瓶摆在一起:“既然都没装满,那实在没有必要带两瓶吧?”
“是我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没注意到里面已经有了一瓶吗啡。”
芬顿医生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对方只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
布朗督察将小瓶转了方向,通过透明的瓶身能看到新贴上的标签下还有一些疑似没有撕干净的旧标签,又将从t男仆西姆斯身上搜到的小瓶放到旁边作对比。
“这是西米勒斯先生使用的药瓶,不过另一只应该带在他身上的现在失踪了。”布朗督察看着医生的眼睛,缓缓说道,“非常巧合,那只药瓶与您的这只一模一样,连盖子也与昨天大家看到的一样,偏偏这里还有标签被撕掉的痕迹……您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面对着更加明显的质问,芬顿医生却仅仅是扫了眼那两只药瓶,摇头道:“这样的药瓶很常见,而我是个节俭的人,会把用完的药瓶洗干净再重新利用,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有疑惑,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对话,现在只是在说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可这样的反应本身就是最异常的。之前还有些疑虑的布朗督察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年纪颇大的老医生八成真的跟西米勒斯先生的死有关联。
不过考虑到医生的年龄以及死者的体型,他独自制服皮科沃兹·西米勒斯、并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其关进衣柜里实在有些困难。再加上威瑞迪安公爵主仆说出的证词,他至少有一个帮手。
考虑到之前得到的情报,帮手的人选他也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只可惜线索还是……
“我们发现了一顶奇怪的假发。”
“它原本应该是一顶听差们常用的假发,但被人修剪过,还被人用很拙劣的手法染成了黄色。”
“我相信,如果是在正常的光线下,不会没有人察觉到它不对劲。但很可惜,也许是点灯小工偷懒了,一直到现在走廊里的光线都不算充足,这才会让西米勒斯先生认错人。”
对上芬顿医生看过来的目光,突然插话的小弗鲁门先生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您觉得,我们是在哪里发现这顶假发的?而遗弃它的人,又是否与西米勒斯先生的死有关呢?”
“……我不太明白您的话。”
芬顿医生摇摇头:“什么假发什么认错人,我实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那我就说得再直白一点——有人亲眼见到了那位假扮我引诱西米勒斯先生进入那间房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这样足够让我们锁定对方的身份了。”
利昂娜伸出一根手指:“首先,这个人需要与我的身形比较相似,这是最基本的一点。随后是时间上的问题,厨房那边下午两点午休就结束了,在一楼工作的人如果要在这个时间来二楼至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至于衣服,男人们的外套都是大同小异,听差的服饰与我现在穿的外套都是黑色的,在灯光比较昏暗且距离较远的地方看确实容易混淆。”
“当然,想要让西米勒斯先生的认知从一开始就发生混淆,那就要在之前给他一个暗示——比如偷偷告诉他''怀特伯爵想要在下午两点多单独见你一面''之类的。那等到时间,他从内屋那扇''隐藏门''里偷偷走出来时看到一个身形差不多的人在向前走,大概率是会跟上去——而能实现这点的人,整个庄园中也没有多少人。”
金发的小绅士不急不缓地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说道:“理论上来说,西米勒斯先生从昨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后,除了自己的男仆西姆斯先生就没有再见任何人,看上去也只有西姆斯先生能给予他这个暗示。不过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做这件事,那就是在早餐和午餐为他送餐的听差……”
“多么巧合,那位听差还偏偏是个威奥拉人……”她笑道,“如果他知道皮科沃兹·西米勒斯曾经的所作所为,您觉得他会对西米勒斯先生产生怨恨的情绪吗?”
“可他与您的身高不匹配。”
芬顿医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脱口而出后又跟着描补了一下:“庄园里的人我都很熟悉,听差们的身高都比较高,而小工们又太矮了,就算走廊里的光线再昏暗西米勒斯先生也不可能认错。”
“听差中没有,可女仆中有。比如那位在下午负责看护女侯爵阁下的女仆劳拉。”
站在一旁的布朗督察凉凉道:“为了工作,她经常出入女侯爵阁下的寝室,而麦金太太也说过,很久以前女侯爵手里是有一把凯瑟琳公主房间的钥匙,只是后来不慎遗失了。如果那把备用钥匙一直放在女侯爵阁下的房间,那经常在那里出入的就都有找到它的可能。”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与其他人相比她更有动机。她也是个威奥拉人,二十年前与自己的哥哥逃到了马黎本岛,而她的哥哥也就在庄园内工作。”
话音落下,室内顿时陷入寂静。
芬顿医生静静站在原地,微低着头,视线落在那敞开着的医药箱上。
医生的双眼其实并没有焦距。似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思绪——对布朗督察来说,这种反应放在一个嫌疑人身上实在罕见。
不管是狡猾还是笨拙,无辜还是有罪,被指认成凶手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与治安官们进行一场辩论,或是否认罪行或是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他能说的话应该还有很多,他们甚至还没有指出他与那两兄妹的关系。
他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情,直接与那两个佣人划清界限……可芬顿医生偏偏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像一尊雕塑般站在那里,这反而让布朗督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与此同时,利昂娜也站在另一侧观察着医生。
找到假发当然是骗人的,不管是那两兄妹的房间还是女侯爵的房间里都没能找到什么实证,否则他们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尝试激怒对方,试图从他嘴里套到更多信息。
不过另一方面,利昂娜隐隐有一种直觉……如果当年那个与波莉安娜小姐相恋的年轻人真的是芬顿医生,如果他真的因为复仇才做出这一切,那他也应该不会把这样的“功勋”让渡出去……
这是一次赌博。
而从目前的形势上看,她也许就要赌赢了……
“…………”
“不要去为难那两个孩子了,他们都只是受了我的挑唆,直接动手的人是我。”
芬顿医生宽厚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一个堪称轻松的笑:“皮科沃兹·西米勒斯,是我杀了他,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第384章
384
犯人当场招供, 小弗鲁门先生的猜测再次成真,可布朗督察却完全没有感到丝毫放松。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案件之所以会把最终嫌疑锁定到了芬顿医生这个看上去与死者完全无关的人身上,并不是因为动机,而是以“谁有时间和机会这么做”作为调查方向推导而出的答案。
几乎所有人都能证明,死者皮科沃兹·西米勒斯是第一次来到骏鹰庄园,庄园中的仆人对他完全不熟悉。
而且不光是他一人,仆人们也与汉拿公爵、威瑞迪安公爵甚至是相对频繁拜访庄园的怀特伯爵都没说过多少话,更不要说熟悉。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就算是利昂娜每次来骏鹰庄园都会多住几天,除了经常打交道的男女管家外她也不太认识庄园里的仆人都是谁。
因为佣人们也是会有工作变动的,不是所有人都像男管家比德尔先生那样从小到大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几十年还不离开。大部分女仆到了年纪会选择嫁人,男仆在年满二十岁之前要是还没升到自己想要的职位, 大多也会跳槽到其他地方。
在这种人员会频繁流动的情况下,要记住他们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能精准找到两位来自威奥拉的仆人。如果不是对庄园里的人都有充分的了解,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而作为女侯爵的家庭医生,每天都会造访骏鹰庄园的芬顿医生一定会对庄园内的人更了解, 佣人们也会更信任他。
按照小弗鲁门先生的描述, 这位医生曾在今天下午看望过女侯爵,并在下午三点多与照顾女侯爵的女仆劳拉一起从女侯爵的房间走出——尽管他确实有合适的借口,可在威瑞迪安公爵的那位男仆提供出新线索后, 他这个距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人嫌疑必然会加重。
而且最开始就是他最先在餐桌上提到冬打雷的话t题,等到西米勒斯心脏病发躺到床上时,他也三番五次想要为对方看诊——这种行为在一般情况下当然会被认为是善良的老医生对病人的爱护,可西米勒斯在清醒后便开始对其避而不见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加大了医生的疑点……
现在,唯一让布朗督察想不通的只有动机。
不过就像小弗鲁门先生说的那样,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这个人简直又蠢又坏。这样的人最不缺仇家。或者说,就算他曾经做了什么激怒旁人的蠢事,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真是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而现在,既然芬顿医生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杀人行为,那他自然会解释自己的动机。
“我听说,汉拿公爵昨晚去了庄园中的电报站,让人往南希尔车站发了一条很奇怪的电报。”
出乎意料的,芬顿医生没有先说明自己的作案动机,反而看向站在一旁的金发年轻人:“他想要让南希尔那边的人帮他去附近的酒馆询问一件事:四十二年前,酒馆的老板是否在创世节前夜的雷雪天中看到有两人骑着马跑过山丘,并询问了那位老板童年的住址……他会突然想知道这些,是因为您跟他说了什么吗?”
利昂娜点点头:“我之前也说过,今年二月我曾经去过格雷郡,在那里目睹了一次冬打雷。回程时我去附近的酒馆等车,那里的老板闲聊时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芬顿医生:“我想,他的年纪应该没有我大吧?”
“现在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他说那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事,还是在为家里的田地赶乌鸦的年纪……”
这次芬顿医生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一些,没有丝毫预兆地,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两行眼泪从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溢出。
“这就是命运,谁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当年去附近每一户农家打探过,却没有一个人说见到过……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那是也许是我产生的幻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可我怎么能想到居然有个孩子见到过,又在几十年后将其当成趣谈跟人提起,又恰好……被您听到了……”
“而我……我为了寻找那个人走遍了整个王国,连旧大陆和殖民地都没有放过……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居然主动来到我的面前……”
“他的脸……那张在闪电下暴露出的惊恐的脸,就是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
老人看着利昂娜,又哭又笑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命运!是伟大的父神不忍心看到她暴尸荒野!祂在可怜我们,可怜我们这些被当成疯子的可怜虫,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把那个畜生带到这里……”
他的声音从最开始的颤抖变为坚定,最后终于转为愤怒爆发出来。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放过他!”芬顿医生恨声道,“他这种人渣根本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不配!”
完全不知道内情的布朗督察被老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正当他想要让对方更详细地交代一下时,另一边的小弗鲁门先生却抢先开口了。
“您是在为波莉安娜小姐报仇。”面对医生的怒火,金发的青年依然沉得住气,只用那双沉静的烟灰色眼眸注视着对方,“您确信她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您曾经见过皮科沃兹·西米勒斯。不是在这里,在昨天之前他从未以宾客的身份来到过骏鹰庄园,您曾经看到他出现在波莉安娜小姐的尸体附近,或者,在您曾经提到过的、那棵被闪电劈中的树旁边。”
“您看到了他的脸,他也发现了您的存在,只不过是时间过去几十年都没有出事,他早就忘记了……直到您昨晚在餐桌旁再次提起那件事……”
利昂娜说到这里顿了顿,艰难开口继续道:“他的反应证明了一切……这就足够您朝他动手了吗?”
“这难道还不够吗?”芬顿医生惨笑一声,“我亲自为波莉做过尸检,我确信那道伤口绝对不是一次撞击出的结果,那根本不是一个意外!洛克哈特阁下当时找来附近十名医生分别让他们检查波莉头上的伤口,最开始有一半的人都说那道伤可能遭受过二次撞击,可一天之后他们就都改口了!就因为洛克哈特阁下查到了沙罗公爵的小儿子身上……”
利昂娜:“但你当年看到的,并不是那位小拉布兰阁下。”
“我可以确定,我在山丘上见到的不是他。”
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洛克哈特阁下亲自与他交谈过,拉布兰阁下当时其实有不在场证明,不过他当时是去做了些……不光彩的事,害怕被人知道后影响名誉,所以只能在私下告诉了女侯爵阁下。后来我们也去他提供的地址查证了,他确实没有作案的时间。”
最大的嫌疑人被排除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既然那人不是居住在附近的人也不是附近两座庄园的主人和宾客,当时芬顿医生能想到的、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偶然路过的盗匪。
虽然他有信心能在再次看到那人时认出对方,但仅凭脑海里的一张陌生的面孔,想要找人简直不亚于大海捞针。
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伤及无辜,阿梅希斯女侯爵还是忍痛安葬了女儿,让整个事件在明面上画上一个休止符。
之后她又动用了自己的人脉,修改了芬顿医生的姓名并让其休学,不久后以另一个身份转入王国内的另一所医学院,并在明面上断绝了双方的往来。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芬顿医生知道,女侯爵阁下并不会因此放弃,就像他一样,他们都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时间是冷酷无情的,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在旅行中慢慢走过。即使他成为一名王国业内十分知名的医生,他也没能再见到那个曾经在电光中一闪而过的面孔……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有时候会想,也许那个人已经在不知名的地方死掉了……而且洛克哈特阁下的健康出了问题,我不能不管,这才回到了这里……却没想到,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老人笑着摇摇头,看向对面的青年时,眼中多了一丝发泄后的畅快。
“您之前的纸牌占卜非常准确,我最近的运势真是好到不可思议。”芬顿医生真心称赞道,“我也要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把他引到这里,我也许真的会错过这亲手报仇的机会。”
对上老人诚挚的眼神,利昂娜毫不怀疑这是发自真心的感谢。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胸口那股气憋得她更加难受。
“那些没用的不用再说了,”她语气冷淡道,“还是说说您的作案过程吧。”
芬顿医生点点头,非常配合地说起自己行动的全过程。
“昨晚晚餐时的话题确实是我故意挑起来的,也确实是为了看看那人的反应……不过他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彩,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脏病,但这也给了我接近他的机会。只是很可惜,我接连两次尝试都失败了……”
芬顿医生沉默片刻,似是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继续说道:“我感受得到,他在畏惧我,从昨晚开始我就发现了。他在吃下药剂,慢慢缓过来后就开始装作头疼,以要休息为名让我离开,之后更是不想让我进入他的房间与他单独说话。从那时起,我就可以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可''我认为''是没有用的,我需要他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所以我找了两个帮手,杰克和劳拉,他们都是威奥拉人,他们过去的苦难全都有那个男人的一份''功劳'',说服他们协助我并不困难。”
“劳拉是会贴身照顾女侯爵阁下的女仆之一,她早就在收拾房间时发现了女侯爵阁下放钥匙的地方,只是平时没有人会用到,所以她也没向麦金太太汇报过……所以我才会把那间房定为我的''审讯室''……”
耳边听着医生的话,利昂娜的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抬眼看向还在继续讲述的人。
“……我让杰克在送饭时将一张纸条递到西米勒斯的手里,那是一张以您的名义写的字条。”他说道,“然后让劳拉带上修剪好的假发,还有杰克的旧衣服,在恰当的时间敲一下t西米勒斯内室的''隐藏门'',然后尽快向前走,引他来到凯瑟琳公主的那间房……”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利昂娜突然打断他的话,沉声询问道:“你给西米勒斯的纸条上难道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我要跟你单独谈谈''?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我的房间,还要背着其他人单独见面?你就不担心他起疑心吗?”
芬顿医生讲述的声音顿了顿,摇头道:“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我写的是''有关大公主殿下给前威瑞迪安公爵下毒的线索就在我手里,但我身边有公主殿下的人,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样也很卑鄙,老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窘态,并快速找补道:“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而且为了不把您和公主殿下牵连进来,我在他死后便把那张字条销毁了……”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利昂娜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丝线般杂乱无章地漂浮在周围。
不过随着一条丝线逐渐亮起,她像是得到了指引,一把抓住了它——
“稍等一下,请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的双眼再次恢复焦距,烟灰色的眼眸直直看向不远处的老人:“既然你之前并没有见过皮科沃兹·西米勒斯,完全没有与他接触过,那您为什么会知道他曾经贪污过救助金?”
芬顿医生愣了下,还没有从之前的情绪中缓过来,随口说道:“……那件事在二十年前闹得那么大,我当然记得……”
“说谎。”
利昂娜再次打断他的话,视线慢慢转移到一旁的布朗督察身上:“二十年前的马黎可不是现在的马黎,当时的报社可没有现在这么大胆,什么都敢印到纸面上……”
布朗督察对上小弗鲁门先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打了个寒战。
是啊……二十年前的马黎可跟现在不一样。
当时还是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的执政阶段,保皇党独大,庞纳城中的报社也不敢像如今这样,仗着各自身后都有靠山,什么都敢往纸上写。
为了政府的脸面,除了一些经手这些事的政府官员以及议会成员,很少有外人知道当年贪污犯们具体都是谁。大部分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只知道老国王当年撤掉了一批保皇党的要员,剥夺了几人的头衔,但具体的人名并不会有什么印象……
“……是我记错了,那应该是从男仆那边传出来的。”芬顿医生瞬间改口,绷着脸解释道,“昨天有个听差听到了汉拿公爵训斥那家伙的声音,通过一些词语推测出了什么,后来他们去问威瑞迪安公爵的贴身男仆,对方默认了……我想,这个消息估计庄园里的大部分仆人应该都知道了,不算什么秘密。 ”
利昂娜一直盯着他说出每一个单词,直到最后才用力闭上眼。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请再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没跟你说过,西米勒斯之所以会纠缠我,不是因为我拿走了前威瑞迪安公爵的遗物,而是他在怀疑大公主殿下下毒谋杀亲夫……可你却凭空说出了后者这种无比荒诞的理由,这是为什么?”
她注视的老人的眼眸,看到对方的瞳孔骤然放大时,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声音跟着颤抖起来:“这件事除了我和死者,只有威瑞迪安公爵和汉拿公爵知道……威瑞迪安公爵胆子太小,不可能说出来,而汉拿公爵也不可能跟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种王室秘辛,你不是从他口中知道的……”
“是我猜的!”
芬顿医生突然激动地拔高声音:“您在占卜时说的那些……还有、一些谣言……我只是赌了一把,只是觉得就算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听到后也肯定会感兴趣!”
见金发的小绅士无动于衷,他甚至转向已经被过多信息砸晕的布朗督察:“我说的都是真的,督察先生!我就是凶手!我控制住了他,拿走他的药瓶后逼他说出实话,然后强迫他吃下过量的药……你们可以去查,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医生还在坦白自己的罪行,利昂娜却再也不想听他说下去了。
她直接绕过两人大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向走廊的另一侧跑去。
随着一声巨大的开门声,女侯爵房间的门被她猛地推开,随后不顾女仆们的尖叫和阻拦,金发的青年直接踏进位于内室的寝室。
寝室中,年迈的老妇人正倚靠在床头假寐,旁边摆放着一些碗碟。一位女仆正在将它们收到餐盘上,却不想会有人如此粗鲁地闯了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
“弗鲁门阁下,您不能这样……”
另一位女仆匆匆走进寝室,手足无措一阵后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洛克哈特阁下今天不太舒服,需要休息……请您不要这个时候打扰……”
“阁下,既然您已经清醒过来,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呢?”
利昂娜没有理会女仆,直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老人那张平静的睡颜,颤声说道:“我想与您聊一聊……只有一会也好,我想跟您聊一聊……”
见小弗鲁门先生的情绪几近失控,室内的两位女仆再也不敢让人继续靠近女侯爵。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就要一前一后阻挡住对方,试图将人拉出房间。
而正在此时,床上的老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安娜,珍,放开弗鲁门阁下。”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辛苦你们了,先出去吧,给我们一点单独的空间。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第385章
385
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利昂娜闭上眼, 感觉胸口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次,那种闷痛感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雇主发话,两位女仆终于收回阻拦的动作,低着头退出房间。
耳边的窸窣随着轻微的关门声彻底消失,利昂娜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有勇气再次睁眼,看向那倚靠在床头的老妇人。
“好久不见,我的孩子。”
对上她的视线,那双苍老到有些褪色的蓝色眼眸向上弯成了月牙的形状,朝她招了招手:“你靠近一些, 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的声音与记忆里没有任何区别……也许听上去更沙哑了一些, 可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利昂娜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真的清醒了。
不是像之前那样,而是真正想起了她是谁……
利昂娜不止一次幻想过如今的画面,幻想着她清醒时的样子,甚至幻想出到那时候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可她从没想到,她的幻想成真时居然是现在这种情况……
金发的青年呆呆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在老人的微笑中败下阵来。
她艰难移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移到床边,坐下,按照老人的手势上身微微向前倾,刚好能让对方碰到自己的脸。
“你真的长大了,利昂娜。”老人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眼中满是长者对晚辈的慈爱,“孩子怎么都长得这么快呢?我总觉得你不久前还没有多高,居然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了……”
利昂娜再也忍不住,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在此时该说些什么?
询问她是什么时候彻底苏醒的,她是否还记得她这些年跟她说过的话,是否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事……还是质问她为什么醒来后却不告诉自己,反而直接谋划杀死皮科沃兹·西米勒斯?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被无数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白一片。
她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张开嘴时喉咙只发出一声呜咽,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老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好似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见到她这样的反应,阿梅希斯女侯爵反而笑出了声。
“哈里(芬顿医生)说他要承担一切后果时我就跟他说,你一定会来到我这里。”老妇人反握住她附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慢慢将其拉下来, “来跟我说说吧,他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
“……他把写给西米勒斯的字条如实告诉了我。”
利昂娜任由老人握住自t己的手做出动作,感受着对方传递来的温度,轻声道:“可他不该知道那么多……这是您告诉他的信息,或者,是您直接通知了您那位名叫''劳拉''的女仆,让她的兄长把这样的字条送到对方手里……”
“发现这个破绽后,我开始觉得庄园中佣人们的反应也不太对劲……有人将西米勒斯那起贪污案传了出来,将其变成了佣人间的谈资。”
“而连男仆们都知道的消息,男女管家不可能不知情,那为什么还要安排一个威奥拉人去给他的仇人送饭?麦金太太和比德尔先生都不是那种刻薄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只能是故意的……还有比德尔先生今早落水的事,那实在巧合到有些诡异……”
“最重要的一点,二楼宾客中并没有与我体型相近的人,如果威瑞迪安公爵的那位男仆没有说谎,那装扮成我的必然是庄园中的某位佣人。我会怀疑芬顿医生主要是因为他是除了男女管家外,唯一一个与庄园中佣人们的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作为您的家庭医生,如果有佣人生病想必也需要他医治,也许会有人因为过去的人情配合他这么做……”
她抬眼看向女侯爵,唇线慢慢绷直。
“……可我忽略了,如果是骏鹰庄园的主人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昨天的骏鹰庄园实在忙碌到了极点,尤其是在皮科沃兹·西米勒斯突发心脏病之后。
先是芬顿医生去了女侯爵的房间做例行检查,之后是汉拿公爵因为从她这里得到消息后意识到四十多年的那桩案子真的有异样,思来想去睡不着,忍不住在夜晚跑到老友的面前说了什么。
尽管具体情况汉拿公爵没有细说,但利昂娜相信他一定也与自己一样,会在单独与女侯爵这个病人相处时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放在当时的情况,那他最有可能提起那条他刚刚得知的线索……
“今天凌晨,您让女仆去叫醒芬顿医生……您是那时候就醒了吗?”
对上老人宁静慈祥的目光,利昂娜只感觉胸口堵住的那口气更加滞涩,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泪珠不断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紧紧握住那只满是褶皱的手,“您该告诉我的……如果您告诉我,我就可以……”
“嘘————”
一根手指轻轻放到她的唇前,轻易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好孩子,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女侯爵说道,“况且这不是你能帮我的……我也不想让你帮忙。”
“为什么……”
金发的青年摇摇头,眼中的悲痛几乎要化为实质:“您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因为这是我的复仇,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想要任何人插手,我想这点你应该可以理解。”见对面的人沉默下来,老人终于忍不住仰头笑出声。
“你在为我惋惜什么,利昂娜?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是你现在还无法感受到的久。”她笑着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沙哑苍老的声音似乎都重新染上了活力,“大家都说长寿是件好事,可在我看来,活得太久也没什么好的。”
“我曾经努力学习过的知识在一点点被新的知识取代,曾经与我同时代的东西都在消失。一切都变得太快了,我曾经试图努力去接受,可我发现,我已经开始跟不上它前进的步伐了……就像庞纳城,我每一次去都会觉得它在变化,我感受到它在生长,就像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它正在生长成为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模样。”
“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我的生活因此变好了,但我也无法欺骗自己,这会令我感到不安……”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便恢复神采,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而且我不像我那两位表哥,也比不上小玛格……”
“年轻时我冲动任性,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直到得到足够沉痛的教训才开始反省……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普通人而已。”
“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眼睁睁看着所有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接连不断地离我而去,这种感觉不管体验多少次,都是糟糕透顶……”
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抽出塞在领口的手巾,一点点擦干面前人的眼泪,轻声说道:“幸运女神已经足够照顾我了,我的孩子,居然在最后把我唯一的执念都解开了……我对我的人生已经足够满意,即使送那个畜生下地狱的条件是连我一起坠入深渊我也不后悔。可那是该由我承担的东西,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刚刚开始……
是啊,在一个年龄是自己数倍的老人面前,她的人生对她来说确实只是刚刚开始。
可刚刚开始,她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利昂娜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包括她找到真正害死父兄的元凶以及那人的动机。
她想要知道清醒状态的老师听到这些会有怎样的反应,又有些害怕知道她听过后的反应……最后理智让她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只死死咬住唇,一言不发地偏头躲过那条为自己拭泪的手巾。
“…………”
“我记得,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讲过你父母年轻时的事,尤其是你的母亲。”
当那张年轻的面庞再次转过来时,女侯爵也将手巾放到一边,视线投向窗外。
“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他应该与你现在差不多大,也许比你还要小一点……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这会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愤世嫉俗——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时的他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在自己家中举办的宴会上都沉着脸,那样的表情可吓走了不少想与他打招呼的人。”
见利昂娜露出惊讶的表情,老人笑着拍了拍那只属于年轻人的手:“没有想到吧?拉塞尔·弗鲁门也并非一出生就会为人处世,他也曾经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我对他的表现产生好奇,恰好那时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正想要把他叫走,于是我先一步主动上前跟他攀谈……”
“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沉默了一会后居然点头承认了。”
“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的表情……那时候的他还真是大胆,居然直接在宴会现场说出自己父亲最近的所作所为。”老妇人顿了顿,解释道,“当时正是王国各处修建铁路和建造工厂的高峰期,你祖父也跟着签署了一些合同……这种事表面上看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建造铁路是必然的趋势,建造工厂也能理解,但你的祖父在签署合同后直接驱逐了一些原本居住在铁路和工厂建造地的住户。”
“按当时不成文的规定,顾忌体面的人家会给予那些人一些金钱作为补偿,或者用自己的领地中另一块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作为交换。”
“你父亲一开始以为自己家也是这么做的,结果没想到他的贴身男仆告诉他并非如此,那些被驱赶走的农户没有收到哪怕一枚铜币的补偿金,直接就被赶出了自己世代居住的房子……”
“''我不知道我们在庆祝些什么,洛克哈特阁下。就在我们肆意浪费食物和灯油的同时,正在有上百人正因为居无定所而面临饿死冻死的窘境,我实在笑不出来'' ——他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没有放低声音,所以整个宴会都因为他的话变得安静下来了。”
老妇人说着说着,再次笑起来:“你祖父当时的表情可是相当精彩,不过为了面子他还是当场保证会给予那些农户一些补偿并妥善安置……”
听着女侯爵那堪称轻松的描述,利昂娜却无法像她一样笑出来。
父亲实在很少跟他们提起祖父一辈的事,她和利昂也只能从他的一些言语和庄园佣人们的口中拼凑出t一个“父亲与祖父经常发生冲突”的轮廓,却没想到具体到现实会是这样……
“拉塞尔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告诉他实情的男仆被辞退了,他本人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后来我听说是你的祖父怕他再招惹麻烦,以''年轻人需要外出游历''的名义将他赶到旧大陆,直到他病危才把人叫回来……所以,第二次我见到拉塞尔,是在你祖父的葬礼上。”
“几年不见,围绕在他周边的浮躁感和攻击性并没有因为外出游历而减退,反而更重了。连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讨厌他的父亲,在迎接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时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满脸的不耐。”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那样的表现实在不算明智。尤其是来参加葬礼的人中大部分都是与他父亲关系好的人,在看到继承人在葬礼上表现出这种态度,对他来说太不利了。”
“我想要上前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却被他用冷嘲热讽顶了回来,还说了一些……不太能在马黎说的话。”
“估计你的祖父万万没想到,在旧大陆游历的几年给他的儿子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当时罗兰的皇帝还没有复辟,罗兰帝国还是罗兰共和国。在那里,君权神授的概念已经被推翻过一次,人人平等的观念显然更受欢迎……我想,以你对你父亲的了解,你该知道他更会偏向哪一边。”
女侯爵这么说着,又轻拍了两下她的手:“所以啊,你实在不需要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拉塞尔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比你更加叛逆。如果他当时的话被更多人听到,我毫不意外他会在葬礼当天就把王国内的大部分贵族全都得罪光……”
此时的利昂娜已经完全愣住了。
老师口中的那个“父亲”实在与她自己认知中的那个人太过不同,与其他人口中的“烂好人”几乎是两个人。
不用说在马黎宣扬什么“平等”的观念,光是年轻的伯爵之子当面顶撞一位与王室有紧密关系的女侯爵,这件事传出去就必然会成为一件丑闻。
“我倒是不介意他的那些话,只是我们说话的地方虽然隐蔽,却并不是什么私密空间。非常巧合的,那些话还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了。”
随着追忆,老妇人的唇边不由浮现出一个笑:“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你的母亲——帕克丝·奥凯瑟。”
第386章
386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母亲出嫁前的名字, 利昂娜竟然有一瞬的恍惚感。
明明还没有听到任何相关的信息,她却觉得那个只在画像中存在的人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她是个怎样的人?”利昂娜的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父亲从来不会提到母亲的事,梅太太只说她是个温柔的淑女……”
女侯爵闻言微抬了下眉,倒是没有否认:“帕克丝确实是个温柔的孩子,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位淑女……可那应该与大多数人认为的''淑女''不太一样。”
“好吧,追根究底,是我对''淑女''这个词目前隐藏在深处的含义不认同。既然''淑女''对应的是''绅士'',那就说明这不但是在形容有一定家资、修养良好的女性,本人也要品行端正,并有优秀的学识和足够的思辨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似乎总会觉得''淑女''是外表乖顺,擅长音律和绘画,脑子里却除了男人外没有任何思考能力的装饰品。”老妇人有些孩子气地用鼻子哼笑一声,“反过来,我可没见过哪位只会围着女人转的男人能被其他人称作''绅士''。恰恰相反,他们会用''跟屁虫''或''某人的狂热追随者''这种带着一定负面意味的称呼对方。而放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人人称赞的''淑女'', 这种小心思真是时常会让我发笑。”
利昂娜:“那我的母亲……”
“她是我认可的淑女。”女侯爵笑着说道, “她无意中路过时听到了拉塞尔的那番话,却没有当作没听见立刻走开,反而没什么避讳地直接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身边。”
“''很抱歉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但我必须为这位夫人说一句公道话。''她这样跟拉塞尔说道, ''我不评价您与这位夫人的说法谁对谁错,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您是一位固执己见、连一句带着明显善意的话都无法忍受的人,那恕我直言,您根本无法达到您想要的结果。''”
利昂娜觉得这番话听上去有些熟悉,而这样的场景也很似曾相识。
可不等她回想起这种微妙的感觉出自哪里时,女侯爵的讲述再次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过去。
年轻气盛的伯爵之子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当即就要反驳。
他将自己在旧大陆上的见闻一一说明,底层人的艰难与上层人的享受,巨大的差别只要是稍微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为之动容。可站在对面的少女只是静静听他说完,等到他彻底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这才重新开口。
“我赞成您的观点,但我不赞成您的做法,也不觉得您此时的行为是正确的。”
在被建筑物阴影笼罩的草坪上,那位有着烟灰色双眸的少女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您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如果您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那从一开始您的话就不会有人理会。”
“……也许您说得是对的,但我实在无法做到像您一样,听到这些糟糕透顶的事还能无动于衷。”站在她对面的青年如此讥讽道,“''理智''让你们无视他们的苦难,''理智''让你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榨取他们的血肉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理智''的人,他们才会过得如此艰难!”
“您实在不需要用那些大道理驳斥我,因为我也是接受这番道理长大的人,可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认同。”
“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大型狩猎场!文明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所学的、想要传承下来的知识又算什么?!”
青年的声音在愤怒中不断加大,最后在高潮处骤然冷却。
“……我跟您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您这样崇尚''理智''的人根本不能理解。”
他摇摇头,又转向站在一旁的年长者,深行一礼:“洛克哈特阁下,我为我刚刚过激的言语向您道歉。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许这并不适合我… …”
青年行过礼,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身后再度传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您知道您刚刚的行为像什么吗?”
“一个确诊有歇斯底里病的女人。”
即将走出草坪的身影瞬间顿住,随即转身怒视那个说话的人:“你——”
“可您实在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因为您是一个男人,因为医生们都说男人不会患上歇斯底里病,所以您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用情绪化的方式宣泄您的不满。”
“可如果是我,我与您一样发出激动的控诉,您知道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
“他们会称呼我为''疯女人'',会把我送到疗养院,直到我不会再说出任何有攻击性的言语为止……”
少女依旧保持着自己端庄的姿态,一步步走到青年面前,站稳,这才仰头与他对上视线。
“您该感到幸运。因为您是男人,因为您的身份,所以您会被当成''疯男人''的那条线几乎不存在。”她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浪费。您明明已经拥有如此大的空间和机会去实践试错,可您却只知道在这里跟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发泄抱怨……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如果我是您,我会趁着现在这个好机会与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打好关系,继承您父亲的爵位和在议会中的位置。有了实权和人脉,这才有可能在未来实现您的愿望……”
想到过去的画面,阿梅t希斯女侯爵再次忍不住笑出声。
“我听得出来,那个女孩是在故意激怒他。可我也没有阻拦,拉塞尔那时候确实是个让人恼火的臭小鬼,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我也很畅快!”
“后来我刻意接近帕克丝,问她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如果她真的坐到怀特伯爵的位置上,她会不会按照自己所说的,为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活跃的议员。 ”
“不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帕克丝说如非必要,她不愿意那么做。”
“她说她对自己足够了解,她讨厌麻烦,理解人性却也厌恶人性,严格来说她确实是拉塞尔口中那种理智而自私的人。如果成为议员,她会无可避免地与势力最大的一拨人随波逐流,然后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与其最后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那还不如维持现状,继续做现在这个善良又愚蠢、不好也不坏的''奥凯瑟小姐''。”
“而就在我们说着这些天马行空的话时,你父亲终于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开始主持你祖父的葬礼。”
“让我和帕克丝都没想到的事,仅仅一个晚上,他身上的尖刺就消失了不少。”
“尽管还很生硬,但他在葬礼的表现相当不错,礼貌接待了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没有说出任何失礼的话。加上他前些年一直在旧大陆,两年前那次宴会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他们对这个即将成为新任怀特伯爵的年轻人很满意,很快就有人为他做了引荐人……”
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再次看向利昂娜:“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拉塞尔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他是个足够执着的人。他有他的缺陷,也有他的优点,这让他做出很多旁人难以理解、同时也难以做到的事。”
“他最后向我们证明,他与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并不相同。在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他愿意伪装自己,牺牲自己表达真实想法的欲望,而在行动上他又确实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些,你的母亲才会拒绝她姨父那边为她安排的婚约者,反而接受了拉塞尔的求婚。”
“而现在,利昂娜,我亲爱的孩子,你也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女侯爵的另一只手撑住床边,艰难地坐直身体,郑重看向自己这位尚且年轻的学生。
“没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任何人在自己所属的时代都会感到迷茫。”
“你父亲是,你母亲是,我也是……未来不可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被旁人理解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走完一生。”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现在的我也没有资格让你放弃或牺牲什么……不管你最后走上哪条路我都会祝福你,祝你能在最后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同时,老人松开与利昂娜交握的手,转身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一阵,最后抬手拉动了放置在床头的一根吊绳。
几乎是下一秒,女侯爵寝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脸怒气的汉拿公爵率先冲了进来。
紧跟其后的是两位照顾女侯爵的女仆,然后是布朗督察、芬顿医生、男女管家,甚至是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的威瑞迪安公爵……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涌进房间,却又在看到那位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时纷纷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
“……路德薇格……”
站在原地愣怔半晌,汉拿公爵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你……你现在……”
“威廉姆,好久不见。”女侯爵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忘了我……对了,我亲爱的小戴安最近过得还好吗?”
那一瞬间,一向表现强势的老公爵眼中突然闪现出泪花。
他用力眨了下眼把眼泪逼了回去,胡须诡异地抽动着,最后努力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
“好……好……戴安西亚之前还问起过你的事,她去年已经当上祖母了……”
他无意识回复了一句,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唰地沉下来,凌厉的目光扫向坐在一旁的小弗鲁门先生。
“我刚刚听说犯人已经自首,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暗含警告地瞪了眼利昂娜,转身看向布朗督察,“现在就把犯人带走……”
“威廉姆。”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没有任何力量,却瞬间让汉拿公爵噤声。
他回头对上老妇人不赞成的目光,眼中的喜悦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路德薇格……”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事。”女侯爵并没有生气,脸上什至还挂着淡笑朝他微微颔首,“正好你在这里,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这么说着,她又拍了拍利昂娜的手背:“好孩子,去帮我倒杯水吧。说这么多我的喉咙都要冒烟了。”
利昂娜直觉这有些不对劲,想了想,最后只是端起床头柜的空杯子向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转身去外面拿茶壶了。
见她坚持没有离开,女侯爵笑了声便不再理会,又朝聚集在门口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那位从柏兰治安所来的治安官呢?请过来为我做一个笔录。 ”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后看去,瞬间被众人盯住的布朗督察苦笑一声,不得已走上前,真的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为女侯爵做笔录。
案件的真实情况与他们之前推测出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主使者不同。
汉拿公爵在从利昂娜那里得到线索,并用电报确认后实在难以入眠,跑到女侯爵的房间,将自己知道的跟病床上的老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后才离开。
可大概是这番话对女侯爵本人起到了刺激的作用,也或许是芬顿医生前一阵调整更换的药物有了效果,她居然在当天半夜彻底清醒过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芬顿医生会在下半夜被女仆们突然叫走。
也是这个时候,她从芬顿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仇人居然自己送上门了。
阿梅希斯女侯爵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她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坚持清醒多久,所以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首先,必须留下已经受到惊吓的皮科沃兹·西米勒斯。
这点并不难办到,之前位于庄园东边的那座古老的石桥就已经出现损坏,虽然已经去找匠人去修了,但进度实在缓慢。正好赶上大雨,家里曾经做过石匠手艺的男管家亲自出马,彻底将石桥弄塌。
至于那户送菜的农户则是根本没从那座桥上走过。他们常年与骏鹰庄园有生意,而对一些外人隐瞒来时的路线和桥的真实情况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一家人自然满口答应。
当男管家以自身的遭遇说明外面并不安全后,住在二楼的客人们无一例外都留了下来,这便可以实行第二步计划了。
在女管家的安排下,来自威奥拉的兄妹二人顺利将西米勒斯引出自己的房间,主动进入凯瑟琳公主的旧房间。而刚一进门他就被人用乙|醚迷晕,醒来时手脚早就被死死绑住,连嘴都被堵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看到我似乎很惊讶,好像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老妇人的脸上划过一抹憎恶,“后来他承认是他杀死波莉后不停向我哀求,还说什么如果知道我并没有生病一定不会来打扰……真是好不要脸的东西!”
由于布朗督察完全不知道“波莉安娜”的那个案子,此时只能逐句逐字地记录,动作便有些慢,站在他旁边的汉拿公爵立刻趁机问道:“所以他真的承认了,当年那件事就是他做的?”
见女侯爵点头,老公爵当即骂了一句脏话。
“当时沙罗公爵的大女儿与他的兄长定了亲,所以他那天其实也在邀请行列中。不过他与他的兄长有些矛盾,没有与对方一起去庄园,后来又后悔了,便想要骑马过去,正好碰到了骑马出去散心的波莉。”说到女儿的死,女侯爵的声音反而变得没有起伏,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他说他之前就在舞会上对波莉一见钟情,可惜当时沙罗公爵的小儿子正在公开追t求波莉,他只能把这份心思藏起来。可后来波莉拒绝了对方的求婚,他便又起了心思……”
整件事的过程十分简单且荒谬。
波莉安娜虽然明面上是阿梅希斯女侯爵的养女,可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像公爵这类的大贵族以及与王室有关的家族都知道她是女侯爵的私生女。即使女侯爵去世后无法将爵位和土地传给她,可侯爵家世代积累的动产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
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虽然是公爵家的次子,但他当时在公学中的成绩不算优秀,又有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亮眼的大哥做对比,以至于老威瑞迪安公爵不但不重视这个儿子,还会因为他的成绩时常用言语打压,这更加剧了他内心的自卑。
谁也说不好他追求波莉安娜是真的爱上对方,还是因为阿梅希斯侯爵家那庞大的财产……总之到最后,他的追求完全是一场空。
他自以为的“情敌”根本不是真正的“情敌”,当他信心满满追上那道梦寐以求的身影时,却得知了对方早就有了心仪的对象。
而更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对方心仪的对象居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个失去双亲、被作为农户的舅父收养的孤儿。
“……波莉被他纠缠上后便想回家了,可很不巧,一道闪电劈在了她的不远处,她的马受到了惊吓后开始发狂,最后摔倒,并把她甩了出去。”
女侯爵望向灰蒙蒙的窗外,缓缓闭上眼。
“她的头磕到了石头,但她还有意识。”
“她曾想要向他求救,可他拒绝了,最后还上前抓住她的脑袋,对准石头磕了下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那时外面又开始打雷,他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他乞求我的帮助。我拒绝了,并将过量药塞进他的嘴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话音落下,挤满人的寝室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还是女侯爵自己发出一阵咳嗽声打破寂静。
汉拿公爵见状赶紧从小弗鲁门先生手里抢过早就倒好的水,转手递给老友。女侯爵来不及表示感谢,一只手握住茶杯,手腕内卷,毫无仪态地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好了,接下来说点正事吧。”
她将茶杯放到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宽松的睡衣袖子,用仿佛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说到谋杀,这也并不是我做的第一桩谋杀案了。”
“早在六年前,我还没有生病之前曾经去威瑞迪安公爵府拜访我的侄女玛格丽特。可在公爵府居住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那位自称对我亲爱的侄女情有独钟的威瑞迪安公爵原来早就得了''罗兰病''……真是可笑,自己生了那种恶心的病还在婚前一直隐瞒,这简直是对王室的侮辱!”
由于她的语速加快,周围人还没有从上一个震惊中回过神便陷入新一轮的震惊。
反应最大的还是距离最近的汉拿公爵。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友,回过神后又猛地摇头。
“不、不可能!”他激动地拔高声音道,“你说是你杀了乔瑟夫·西米勒斯?可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啊!就算他确实……那你也不需要亲自动手,上报给……”
老公爵的声音突然在最高点卡住,由于消失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集中到他身上。
“上报给谁?亚历克斯还是国王陛下?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
女侯爵笑着摇摇头,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瓶。
“我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威廉姆,我太知道他们的选择了。”
“与其让我那可怜的侄女守一辈子活寡,那还不如把这个寡守实了!”
她打开小瓶的盖子,直接将里面的液体往嘴里倒。
此举一出,利昂娜当即大惊失色,扑到床上将老人手里的小瓶夺了过来。
瓶子翻转过来,标签上的名字让她开始不住地浑身发抖。
“颠茄……是颠茄……”她猛地转头大吼道,“医生!立刻准备洗胃——”
“别……已经没用了……”
一只干枯的手握住利昂娜的手腕,她听着那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如此笑道:“做个好孩子,利昂……给我证明,我亲口喝下了那瓶子里的东西……”
“不、不……”利昂娜手足无措地反握住那只手,将人半抱到怀里,继续急声向门口吼道,“快去准备催吐的东西!!”
“威廉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你帮我这个忙……”
半边身体已经靠到小弗鲁门先生胸前的女侯爵伸出另一只手,用尽力气指向站在不远处的老友:“艾德温那里有一封我写给国王陛下的手书……你必须将它亲手交给陛下,证明它的真实性……看在我们认识六十多年的情分上,我只求你帮我这个忙……”
“……我答应你!”
汉拿公爵咬着牙上前一步:“可你也要答应我,必须接受治疗——”
然而,就在他即将握住那只指向自己的手时,后者已经无力地垂落。
老妇人的头向后仰倒下去,嘴角的笑容却再也没有落下。
第387章
387
女侯爵倒下的下一刻, 芬顿医生就已经来到她的床边,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没人能阻止一位下定决心想要去死的人。还不等他们把催吐用的醋准备好, 床上的老人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
外面的雨还在下,整个骏鹰庄园都因为主人的离世陷入无尽的悲伤。
汉拿公爵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后终于站起身,从已经泪流满面的男管家手里接过那封需要转交给国王陛下的信。
说是信,可信纸完全没有放进信封里,甚至没有折叠起来,完全展现出一种任人观赏的态度。
汉拿公爵仅仅是扫了一眼,握住信纸的手就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
“是不是你……还是玛格丽特……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老公爵一把推向呆呆站在一旁的金发青年,用沙哑的声音大吼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巨大的力道将青年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直到后背重重碰到墙壁才勉强站稳。
汉拿公爵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柔弱”,可这并不能熄灭自己心中对对方的迁怒。
当他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对上对方看过来的双眼,顿时仿佛一桶凉水从头浇下,那些想要发泄出来的话语全部冻结在喉咙里。
之前像野兽般在树林中与亚连·叶利钦进行殊死搏斗的年轻人,刚刚与他交谈、倒逼他说出一切的青年,此时正带着满脸泪痕的脸仰起头,烟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个懵懂的孩子般看向自己。
迷茫和哀伤——通过对视, 相同的情绪开始在两人之前传递。
老公爵唇上的胡须抖了抖,最后还是没能再说出那些话,只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信纸向前递去。
利昂娜接过,颤抖着手将其展开,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在即将递交给国王陛下的信中,女侯爵明明白白把刚刚自己说的那些写到了纸面上,并附上了自己当年用的毒药——一瓶含有颠茄的眼药水。
颠茄是一种产自马黎本土的植物,由于将其萃取物滴入眼中有让瞳孔扩大的功效,能让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动人,所以从数百年前开始,这种含有颠茄萃取物的眼药水一直是贵妇们手包中的常备品。
即使随着医学的发展,现在已经不太有人会使用这种有毒的“美容品”,但像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老一辈的人还会保留着这样的眼药水一点都不奇怪。
而继续读下去,利昂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女侯爵要让自己作证,以及汉拿公爵暴怒的原因。
为了证明自己侄女的清白,阿梅希斯女侯爵表示希望国王陛下能把服下同一种毒的自己埋到前任威瑞迪安公爵,也就是乔瑟夫·西米勒斯之前的墓坑里,等六年后再挖出来,看看她的尸骨会不会同样发黑就能彻底知道真相了……
这样的提议足够荒谬也足够疯狂,只要乌尔里克二世稍微有一点脑子就不可能这么做。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做t法就是在逼他把对乔瑟夫·西米勒斯死因的调查以一个毫无悬念的方式终结掉。
而就算国王陛下头脑一热,真的这么做了,那至少也可以拖延整整六年的时间。
六年的时间可不短,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谁也不知道六年后的世界又会出现哪些出人意料的变化。
利昂娜不可置信地盯着手里的信纸,手上用力,几乎要将它撕碎,但最后的理智还是让她一点点抬手,重新将其交回给汉拿公爵,自己却顺着墙面缓缓滑到地上。
她知道,阿梅希斯女侯爵绝不是杀死前威瑞迪安公爵的凶手——这点之前玛格丽特公主已经明确跟她说过,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如果是女侯爵动的手,公主殿下就不可能冒着风险承认这种事……
不过根据大公主殿下的说法,乔瑟夫·西米勒斯病重时女侯爵确实来公爵府住了一段时间。在人“病逝”后,玛格丽特公主也从女侯爵的一些眼神中察觉到对方可能知道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说,公主殿下也没有问,之后两人也从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利昂娜忍不住抱住头,脊背弓起,整个人都痛苦地蜷缩起来。
而现在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阿梅希斯女侯爵的死绝不是因为颠茄……
这种历史悠久的本土药物早就被很多人熟知,就算它确实是有极大的毒性也不会发作得那么快,连洗胃都没来得及做人就死了……
青年的眼睛快速眨动着,回忆着刚刚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一点点抬起头,视线落在了看向女侯爵那十分宽大的睡衣衣袖上。
从她进门开始,她唯一一次吞咽的东西,就是那杯水。
回想起对方当时那有些变扭又十分粗鲁的喝水动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视线猛地扫向静静站立在一旁的女管家以及同样在抹眼泪的几位女仆。
女管家与她对上视线,沉默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一步步走出房间。
波文和谢尔比也聚集在门口,见到她此时的状态也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利昂娜抬手制止了。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当二人走到门外,远离人声喧嚣的东侧走廊时,利昂娜忍不住颤声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去阻止……”
“…………”
“这是洛克哈特阁下的心愿。”
年迈的女管家一边搀扶着她往前走,一边低头轻声说道:“她说,她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不管有没有遇到这件事,只要她保持清醒,她都做不到继续以那样的方式活下去……”
阿梅希斯女侯爵的身体已经太老了。即使她的思维重新变得清晰,可一具离开他人的照顾就无法生存下去的身体,对她那样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人来说更加可怕。
更何况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已经杀死了自己的仇人,亲手了解了最后的牵挂……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最后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掌握到了自己手里……她的一生应当是圆满的……
利昂娜用力咬住下唇堵住差点发出的呜咽声,直到走到自己的房门前都没有再问出一句话。
进入室内,女管家将她扶到沙发上坐好,这才从别在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巴掌大的纸。
“这是洛克哈特阁下留给玛格丽特殿下的信,劳烦您看过后亲自转交给公主殿下。”
留下这样一句话,女管家躬身向坐在沙发上的青年深行一礼,转身离开客房。
利昂娜看着手里的信纸愣怔片刻,赶紧打开阅读起来。
比起写给国王陛下的那封长信,这封信上的字数明显少很多。
也许是害怕信的内容会被其他人发现而心存顾虑,女侯爵只是简单说明自己是如何发现乔瑟夫·西米勒斯对侄女的背叛,并趁着对方生病将含有颠茄的眼药水滴入他的饮水中,导致他中毒身亡。
除此之外,她提到了一件上一封信中没有提到的东西。
按照阿梅希斯女侯爵的说法,自己会突然恢复意识也许并不是吾主保佑的结果,而是从半年前开始,芬顿医生开始使用一种“新型药物”为她治疗。
她在恢复清醒后芬顿医生当然很高兴,自然也提到了那种“新型药物”。
然而当女侯爵听完这种“新型药物”的使用说明后,却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按照芬顿医生的说法,这并不是一种能在市面上买到的药,而是一所私人研究所自行研发出来的。
非常巧合,芬顿医生有一位关系很好的老同学就在这所研究所中工作。因为两人都是医生,难免会互相通信交流一下彼此遇到的病例。有一次芬顿医生就把自己雇主的情况讲给老友听,想要打听下庞纳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方法治疗这种疾病,却没想到对方真知道一种新型药,而且已经有过治愈类似病人的例子。
芬顿医生在听说后立刻去庞纳城找到朋友,让对方带着自己见到了一些治愈的病例,确认真的有效后,软磨硬泡加予以重金后终于得到了一些药品。
不过这种来历不明的药物芬顿医生不敢随便用到女侯爵的身上,如果要用就必然要向大公主殿下请示。
可他的那位好友却表示这是王室正在秘密研究出的东西,他是偷偷拿出来的,如果让其他人、尤其是王室中的人知道自己就要倒大霉了,坚决不允许他将药物的事说出去。
如此一来,芬顿医生便开始犹豫是否要用。可没过多久,女侯爵日渐糟糕的精神状况就让他下定决心冒一次险,向公主殿下请示要调整一些药剂的用量后就开始偷偷让女侯爵服用这种“新型药”。
还好结果是好的,女侯爵最终真的因为这种药物找回神志。可她作为一个与王室有较多来往的王室成员,听到药物的描述和使用说明后立刻对这种神奇的药物产生一个不好的联想。
但那时候她全身心都在想办法如何单独审问皮科沃兹·西米勒斯,没有时间纠结这个。且为了能继续保持清醒,她没有拒绝芬顿医生再次给她注射那种药物。
信的最后,她希望自己的侄女不要责怪芬顿医生,她本人已经原谅了对方的擅作主张。只是直觉上的不对劲让她不得不提醒一下玛格丽特公主,最好详细调查一下这种药物的来源和它的真实作用……
利昂娜的瞳孔在看到信的末尾时骤然放大,条件反射般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谢尔比。
“你跟我来!”
她起身,抓住谢尔比的手臂就往外走,不到十秒就从自己的客房走到隔壁的房间。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还在女侯爵的房间,而因为之前的骚乱,各个客房的门都开着,其中就包括芬顿医生的房间。
芬顿医生本人现在正在接受警员们的看管,他的房间里自然没有人,连那个巨大的药箱都还大敞着,从里面掏出来的瓶瓶罐罐也都还放在茶几上。
“你之前说的,那个你过去经常注射的那种药……”利昂娜将谢尔比推到茶几旁,指向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瓶,“你快看看这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闻言,谢尔比立刻神色一变,专心翻找起桌面上的药瓶。
没过多久,他翻找的动作突然顿住,拿着一只巴掌大的圆形铁盒直起身。
“……是它……”
他将铁盒中散发着荧光的蓝色药粉展示到利昂娜面前,压低声音道:“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但它与我见过的''那种药''非常相似。”
第388章
388
随着近几十年医学和化学的快速发展,各种新式药物取代了旧时代的草药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的生活也从各方面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液体的萃取液, 固体的药片或药粉都很常见。而为了宣传或让药物方便普通人区分,药商们往药中混入色素的手法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而只要药物好用,大部分医生也不会太介意这点。
芬顿医生药箱中的药粉颜色就不单单是白色这一种。当然,有些药物是原本就带颜色,可作为曾经的“实验品”,谢尔比还是从中一眼看出其中一种药粉有些不对。
尽管那药粉的颜色比记忆中的灰暗很多,但那种独特的蓝色还是让他瞬间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那t些被抽进针管、推入自己体内的蓝色液体, 无数人临死前发出的尖啸, 死死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汹涌的回忆全都在看到那盒药粉的瞬间如浪潮般向他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
“……你还好吗?”
一道声音猛地将他从思绪中拽回,捏着药盒的手跟着不自觉地抖了下。
但很快, 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总算没有让里面的药粉洒出来。
“你没事吗?”利昂娜观察着谢尔比的表情,发现他捏着药盒的手指十分用力后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寻常,“不然给我拿着……”
“不——”
谢尔比拒绝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过下一秒他便回过神, 皱眉看向手里的东西。
“不知道它是什么之前,您最好不要接触它。”他压低声音说道,“一旦真的是……沾上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他如此谨慎,利昂娜也没有坚持要把东西拿回来,只借着对方握着药盒的手观察里面的药粉。
这个药粉她之前在布朗督察搜查时也看到过,还因为那独特的颜色多看了几眼。如果不是阿梅希斯女侯爵最后留下了那封信, 她大概怎样都不会联想到这方面……
维利斯计划——那个在九年前因人体实验而被查抄, 却并没有真正被停下的计划,看上去是真的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利昂娜没有耽搁时间, 确认后就立刻去找被看管起来的芬顿医生,试图从他那里继续询问情况。
此时来自柏兰地方治安所的三人也很手足无措。
好消息是他们在短短两小时内就找到了凶手,且凶手当场认罪,人证物证俱在,连周围看到听到对方认罪的人数都足够多,完全不需要他们再费什么心思了。
可坏消息是,凶手居然是一位大贵族,并且在承认杀人后当场自尽,这直接把布朗督察打了个措手不及。
毕竟阿梅希斯女侯爵是阿梅希斯郡的最大领主,他们柏兰地方治安所再怎么说名义上都是隶属沙罗郡下的,实在没有权限处理这么大的案子。
几番犹豫之下,他还是决定不能把事拖到明天。让男管家发出电报的同时他也必须骑马回柏兰亲自通知自己的上级,说明案件的始末。如果不出意外,这起案子估计会转交给庞纳治安所处理。
布朗督察亲自去报信了,留下的两位负责看管现场的警员显然无法看住所有人。利昂娜便趁着现场一片混乱时,把还待在女侯爵房中的芬顿医生拽了出来。
芬顿医生此时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整个人都看起来十分失魂落魄,显然是也没有从目睹女侯爵自杀身亡的冲击中缓过来。
不过面对小弗鲁门先生的询问,他倒是没有推诿什么,直接把给自己药的朋友名字,以及对方带自己去看的治愈病例都住在哪里全部交代了一遍。
利昂娜记下所有的信息,又有些迟疑地看向面前的老医生。
其实说调查,把面前的人直接带到大公主面前会是最好的方法……可这边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就算之前女侯爵已经当众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可芬顿医生作为案件的重要参与者之一必然要接受治安所的问询,如果现在就把人带走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您需要,我药箱里的药您可以拿走。”芬顿医生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痕迹,哑声说道,“不过我看之前那位督察先生的观察力不错,您最好不要整盒都拿走,这样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见小弗鲁门先生面露惊讶看过来,他顿了顿,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我之前并不知道那药居然是那种……我很抱歉辜负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如果她想知道什么或者让我去做证人,我保证会照做……”
知道那所谓的“春神计划”的人并不多,作为普通人的芬顿医生一开始不知情非常正常。最关键的是,他大概也没想到,一家由王室资助的研究所居然会接手那种泯灭人性的勾当……
利昂娜沉思片刻后还是决定让医生留了下来,但他必须隐瞒有关那种“新型药”的所有事,并一口咬定阿梅希斯女侯爵之所以会恢复清醒主要是因为他最近让人经常跟她聊天,或者是听到养女的案子有进展精神受到刺激产生的奇迹,总之就是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他药箱中的那盒药粉。
双方谈妥后,利昂娜沉默地看了眼还不断传出哭声的寝室,转头走向位于庄园楼下的电报站。
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要继续走下去。
阿梅希斯女侯爵用性命留下的东西,她决不能浪费。
这一夜对骏鹰庄园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难熬的一夜。
由于外面的雨还在下,在半夜才得知发生大事的治安官们也只能等到明天一早再整队去庄园做更详细的调查。而在他们到达骏鹰庄园之前,利昂娜一行人已经登上最早一班开往王国首都的火车,赶在中午之前来到大公主殿下位于庞纳城中的一处私宅。
不久后,汉拿公爵与威瑞迪安公爵一起来到艾安萨王宫,面见了国王乌尔里克二世。
三人在国王的办公室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门外的侍卫能隐隐听到门内偶尔会传出激烈的对话声,半个多小时后怒气冲冲的汉拿公爵推门从办公室中走出,又过了一会,威瑞迪安公爵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消息很快传到王宫各处,不出半日,王宫内的消息便被递交到庞纳城中的某个私人宅邸。
“……他真是让人无法感到意外。”
一目十行地看望王宫中传出的消息,穿着便服的大公主殿下顺手把手中的信纸递给坐在右手边的金发青年:“国王陛下说他尊重姑母的选择。反正乔瑟夫已经有了新墓穴,那既然姑母喜欢,之前的墓穴就让给她好了。”
利昂娜接过信看完,忍不住将其拍到桌面,开始闭眼调节自己的呼吸。
“……那您准备怎么做?”等到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利昂娜才再次看向坐在餐桌首位的玛格丽特公主,“难道我们只能这么看着不管吗?”
“…………”
“既然姑母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会抓住。”
沉默片刻后,大公主殿下展开自己的折扇,轻轻扇动两下。
“我不会让她在那种肮脏的墓穴中待太久。”玛格丽特的唇边带着一丝冷笑,“如果没有意外,自大者的报应很快就要到了……”
利昂娜因为她的笑容感受到一股不安,急忙追问:“您是指国王陛下?”
“他不久前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决策。最早今年,最迟明年,南陆那边的殖民地要乱了。”
玛格丽特公主用折扇指了指面前的餐桌布,又指了指青年身上的衣服,意有所指道:“新大陆上的家伙们一天没有结束争斗,马黎国内诸多工厂的危机就会越来越严重……他做出那样的选择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利昂娜一开始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说到“新大陆”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为新大陆的战争,马黎国内的工厂早就因为缺少原料而开始出现产量下降的现象,有些小型工厂甚至已经倒闭了。
稍微大些的工厂也许能依靠存货或其他进货渠道暂时挺住,可这都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必须更快寻找到另一个进口廉价棉花的渠道。
可除了没有废弃奴隶制的新大陆,还有哪里能有廉价的棉花呢?
结合玛格丽特公主之前的话,利昂娜的脸色渐渐变了,到最后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要征用南陆殖民地的土地……可那边的土地已经……”
见玛格丽特公主没有否认,利昂娜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内阁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提案?!如果把种粮食的土地都用来种棉花,那到时候当地人……”
“所以说,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决策。”
“听说因为当地官员把种粮食的种子收走,强行要求他们种下棉花后,当地已经开始出现小范围的暴动,但已经被压制下来了。”玛格丽特公主对上她的目光,平静说道,“而且布莱恩首相表示这是国王本人做出的决策,他无法拒绝……”
“放屁t!”
利昂娜忍不住爆出一句脏话,脑中更是乱作一团。
这样的情况,让她回想起二十年前发生在威奥拉岛上的那次□□。
虽然两者的起因并不相同,可按照现在的发展下去,注定会走向同一个结果。
这么多年来,梅太太和波文都很少会提到他们的故乡。就算偶尔提起,也会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
而仅仅是听他们说出的、零星的描述,她都能从中窥见当年那场灾难是多么可怕。
人是脆弱的,仅仅是数天吃不到东西就会饿死……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生生饿死,饿到极致只能把泥土塞进自己的嘴里缓解饥饿……这样的悲剧难道还要再发生一次吗?
更何况,如果威奥拉的饥荒还可以勉强怪到父神的头上,那这个即将降临的灾难就完全是人祸了。
她知道了原因,了解了现状,看到了未来……难道还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吗?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威奥拉岛上的悲剧再次上演。”
“可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对国王的决策产生异议,也无法做出任何侵犯马黎利益的事。”
“但我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能够避免的。”
玛格丽特公主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利昂娜面前。
“利昂娜·弗鲁门,如果你想要在未来继续以''怀特伯爵''的身份站稳脚跟,在不能进入议会的情况下,那去军队待一段时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会在前往南陆的驻军中给你安排一个职务,至于要做什么,你可以自行决定。”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在其他部队给你安排一个比较安全的职位。”
看着对面青年紧皱的眉头,她用扇子在对方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好好考虑,我随时等待你的答复。”
第389章
389
作为王国境内唯一一位女领主, 阿梅希斯女侯爵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轰动。
一个是她的人缘在马黎的上流阶级实在不怎么样。另外一点,与她交往比较紧密的人不是年纪较大无法下床就是已经去世,像汉拿公爵这种还能到处行走的朋友并不多。
更重要的是,她作为一位与王室有密切关系的大贵族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亲手杀了人,这件事要是详细解释起来实在太过复杂。不管她是对是错都无所谓了,能肯定的是这对政府还是王室来说都是一件想要隐瞒下来的丑闻。
好在她本人已经去世,只要控制住现场目击的那些人的嘴就可以了。
最后,不管是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还是女侯爵都被认定为“病逝”,很快相关讣告就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阿梅希斯女侯爵并没有直系后代,她的身后事将会由王室全权负责。
不过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 报纸上并没有写举办葬礼的时间,只简单写明了追悼会的地点与时间。
利昂娜在庞纳城与大公主殿下短暂碰过一面后就率先回到骏鹰庄园,负责监督安排女侯爵的追悼会和下葬事宜。
来到这次追悼会的贵族虽然不多, 但参加追悼会的人却不少。
他们有的是和芬顿医生一样,曾经接受过阿梅希斯侯爵家资助的人,还有附近的农户以及曾经或现在在庄园中做过佣人的人,其中不少人是在听闻消息后特地放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请假过来的。
追悼会上,女侯爵的律师也按照她的意愿宣读了早就准备好的遗嘱。
按照女侯爵与乌尔里克一世国王陛下的约定,她身死后“阿梅希斯侯爵”的头衔及其名下的所有土地将被王室收回。而除了一部分现金被女侯爵赠予照顾自己多年的两位管家和庄园中的佣人,她名下的所有债券、家具、收藏品、珠宝等一切动产都会由她的两位血缘最近的后代——乌尔里克二世国王陛下和玛格丽特公主均分。
等到遗嘱宣读完毕,接下来是致词的环节。
最先上台的是身穿一身简朴丧服、头披黑纱的玛格丽特公主,由于衣服和行为都很低调, 很多人是在她说出开场白时才意识到这位居然是马黎的大公主殿下。
作为女侯爵血缘上最亲近的亲人和遗产继承人之一,玛格丽特代表王室对阿梅希斯女侯爵的去世表示哀悼,然后表示自己与国王陛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十分悲痛,两人商量过后得出结论,选择将这笔钱以女侯爵的名义正式设立一个慈善基金会。
而这座承载了几代阿梅希斯侯爵回忆的骏鹰庄园也会被改造为博物馆,在未来对公众开放。得到的钱除去对房屋的维护费外,剩余的钱也会用在慈善活动中。
原本安静肃穆的大厅中不知是谁传出一声呜咽,紧接着一些细弱却压抑的哭泣声便从不同的角落传出。
玛格丽特公主没有因为这些声音停下,按照之前写好的致词全部念完才向众人微微颔首,在利昂娜的搀扶下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在她之后,当地牧师以及一些利昂娜不太熟悉的人分别走上前发表致词,众人祈祷默哀,依次上前献花后,这场简单的追悼会便结束了。
女侯爵的棺椁被正式封住,宾客们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利昂娜沉默站在棺椁前,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不走,负责抬棺材的人也走不了。他们虽然着急却不太敢自己上前打扰对方的默哀,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才推嚷着派出一人上前询问。
好在尴尬的对话还没有开始,那位年轻的伯爵阁下便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人搭话前便转头离开了这间小小的礼拜堂。
作为贴身男仆谢尔比见状立刻快步跟上,又在两人的距离差了三五步的地方缓下速度,按照对方的步伐向前走着。
这处礼拜堂也是骏鹰庄园的一部分,从侧门出来便是花园,绕着建筑物走半圈就能看到埋葬波莉安娜的那处花圃。
利昂娜在花圃前停下,定定看着那块小小的墓碑,突然开口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人死了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她微微仰起头,感受着早春的凉风从自己脸颊划过,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他们都说好人死后会升入天堂,恶人死后会坠入地狱……可那都是死后的事了,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就不会见到那样的场面,那又如何能证明这些说法是真的呢?”
谢尔比看看周围,确定对方是在与自己说话后,不由跟着一起看向面前这一片正在盛开的郁金花。
“……您说的这些,确实无法证明。”
他看着因微风而正在左右摇摆的花冠,沉默片刻后说道:“也许世上也没有轮回,人死了就是死了,就跟动物们一样,血肉骨头最终都会腐朽变为一捧沙土。”
利昂娜转头看向他。
“说实话,我很希望这个世界有天堂和地狱。”谢尔比对上她的视线,轻声说道,“如果有一个绝对公平的枷锁扣在每个人身上,让每个想要犯罪的人都知道做这些并非毫无代价,那我想,现在很多令人烦恼的事都会得到解决……可就像您说的,没有人能真正证明它们存在,那不管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没有什么意义。”
“…………”
“不,意义还是不一样的。”
利昂娜摇摇头,将视线转回到花圃上。
似乎从小时候开始,对神学的质疑一直存在在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周围的人们都会相信有神明存在?为什么明明这仅仅是存在在传说中的故事,还是会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过去她还不能理解,但现在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点答案。
当生活一眼就能看到头、周围充斥着无助和绝望时,没有一个明确的精神寄托大多数人会无法坚持下去。
没有希望也要创造希望……希望可以是祈祷也可以是诅咒,听上去的形式不同本质上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可她无法说服自己信任那样的“希望”。
她不能相信远在天边的星星某一天会因为自己的祈祷而突然落入自己的掌心……如果她注定无法靠近它,那至少也要拼尽全力试过一切手段后才有资格放弃……
“我也希望地狱是存在的,但我不能承受它不存在的代价……”
看着花圃中若隐若现的墓碑,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真正转过身,正色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我要去南陆了。玛格丽特殿下给我在那边的军队里安排了一个职务,至少一年t不会回马黎……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从领口中勾出一根银质的细链,将上面的兔脚吊坠取了下来:“既然你帮我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也会帮助你。你可以尽管说说看,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你最大的帮助。”
谢尔比看着递到面前的吊坠,在阳光的照耀下,兔脚闪烁出的银光晃得他忍不住眯起眼。
她没有说类似“不能侵犯马黎王国利益”的前提……但谢尔比相信只要他说出口,她真的就会帮忙。
现在她已经不是什么没有身份和头衔的“伯爵之子”,作为“怀特伯爵”,只要她的身份没有被戳穿,她能帮助他的地方确实会不少。
而且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之后她的身份被戳穿,那作为一个冒名顶替的“伯爵小姐”,她不但保不住自己更不要说保全他这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
还有他自己……尽管现在自己的身体看上去一切正常,但那些来自过去的记忆还是在不断提醒着他,他是个会随时随地会猝死的人。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就更应该抓紧时间。
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抓住一切机会去实现那个愿望……
沉默良久,他伸出手,轻轻将那只递过来的兔脚推了回去。
“您还没有达成您真正的愿望。”他避开对面看来的视线,垂着眼眸说道,“等您真正实现了愿望,我会告诉您我的愿望。”
利昂娜看着那颗黑乎乎的发顶,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将对方的头抬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不要用你的头对着我。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
她调整着面前这颗倔强的脑袋,直到那双充满惊讶的眼睛与自己对上,嘴角终于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总算调整好表情的谢尔比立刻后退一步。不过这次他倒是学乖了,不敢再低头,眼神闪烁片刻后只能用一种颇为不自在又有些无奈的眼神看向对面这位一点都不绅士的小绅士。
稍微欣赏了一下对方的窘态,利昂娜收回手的同时也再次摆正了态度。
“你真的愿意等?”她问道,“你该明白,那也许会过很久……”
“……我已经等了快十年,再等一等也没有关系。”
谢尔比看着她的眼睛,坚持道:“何况我的愿望有些难办,您如果没能达成您的愿望,我的也许也不会实现。”
“…………”
“好吧。”
利昂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攥在手里的兔脚收了回去:“看来你对自己未来的一年已经有安排了。”
“您作为军官总要有勤务兵。”谢尔比毫不犹豫地说道,“利文朗先生还有自己的工作,不方便去南陆,其他人您无法完全信任,由我来最合适。”
利昂娜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
“这些话你可不要当着波文的面说啊,他要是发起脾气我可救不了你!”
慢慢止住笑后,她再次看向不远处的花圃。
母亲总是会想要陪伴在孩子身边,她相信自己的老师也不会例外。
她不会让她等太久……总有一天,她会让她们重新团聚。
第390章
390
对大部分马黎王国内的民众来说, 1122年与过去十年都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春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过去,随着气温逐渐变得温暖,新一年的社交季悄然到来。
五月之后,各式各样的晚宴、舞会、赛马会等活动令人应接不暇,庞纳城中的各个大宅迎来了用人的高峰期,裁缝店的女工们也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不过与往年相比,今年的社交季也有一些不同的活动。
比如时隔多年,马黎王国终于又有了自己的王后。
所以今年不管是初入社交界的淑女们想要谒见王后,很多之前没能当面见过王后的贵妇人们也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进宫,至少要让自己的脸在王后殿下的脑中留一个印象。
不过这都是上流人士们该烦恼的问题,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最高兴的莫过于去年举办万国博览会的金太阳宫在展览结束后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转移到了庞纳城西边的另一片空地开始重建。
之前展出的展品大部分也得到保留, 等到重建完成后人们依旧可以用一人一银币的价格进入内部参观。
而之前作为场馆所在地的伊森公园也彻底向普通群众敞开大门,随着气温的上升,这个曾经的皇家公园已经完全成为市民们休闲放松的场所。
尤其是在社交季的时节,淑女们一天中最早的行程往往都是骑着马在公园中散步一圈,在清晨中制造出一道格外特别的风景线。
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开始了, 今天又是大风天, 庞纳城的天空难得出现一片蓝色,可波文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因为这些感到半分轻松。
来自军队的任命书来得太突然,主要是利昂娜之前有意隐瞒,他和自己的姨母,以及帕克丝庄园的众人几乎是她即将离开的前一周才得知这个消息。
可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任命书已经下达, 就是想要反悔都没有办法。
波文当然想要跟着一起去,但一切都像是被提前计划好了一样,玛格丽特公主亲自下令强硬要求他留在马黎,并且在六个月内就要拿出整本书的初稿……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之前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整理出不到五分之一的内容,怎么可能在六个月内交出初稿?
好在大公主殿下倒没有真的想让他一个人像驴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她是打算让一群人跟他一起没日没夜地工作。
不光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史蒂文医生以及他之前组织起来的朋友,还有好几位王立医学院的现任教授都在玛格丽特公主的撮合下聚在了一起。
不得不说,有了王室的暗中支持后很多之前遇到的困难都迎刃而解,只是这些帮助都有着明确的价码。
帮手变多了,但作为编书的发起者,波文不但要负责每个人每周的工作安排,还要负责验收成果、调节各方矛盾等工作,每天几乎都要熬到半夜才能睡觉,简直有了一种重新回到医学院的感觉。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波文都会一边整理手稿一边暗自磨牙,在心里痛骂那个跟着雇主一起离开的家伙。
利昂娜顶着“怀特伯爵”的头衔进入军队,自然不会成为什么普通的士兵。但在没有任何军功的情况下玛格丽特公主也无法直接将她提为高级军官,最后是以“中尉”的身份塞进去的。
中尉属于军官的范围,因此即使是在外面她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房间,光是这点就大大降低了她暴露性别的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也有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有一个帮手总比孤身一人好……
因此,之前一直在帕克丝庄园养病的“谢莉琳小姐”终于病愈,并向自己的姑母和表哥表达了自己打算去南陆殖民地定居的意愿,率先一步乘船前往当地看看情况。
在那之后波文的表妹“谢莉琳小姐”便消失了,而刚刚到达南陆任职的弗鲁门中尉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勤务兵。
波文内心清楚,只要那家伙没有意外身亡,他应该会比自己更适合那个职位,只是每当想起时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对谢尔比的排斥感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开始了……那时候他还以为对方是一位女性,就已经开始产生警惕心,当意外得知他的身份后对其的偏见就更增加了一层。
他知道利昂娜应该是与对方达成了某种默契,也从利昂娜口中得知了他的过去……可那又怎么样?
这个世界可怜的人千千万,越是从混乱地区存活下来的人越是懂得生存之道,就算他愿意付出这么多帮助利昂娜,那只能说明他想图谋的东西更大……而作为一个曾经潜伏在马黎情报机构中的间谍,他想要做的东西波文都不敢想会是什么。
可就算清楚明白这些道理,利昂娜还是选择相信对方……
思绪繁杂中,波文的手不自主地按下与手稿上截然不同的单词。于是,差不多打到一半的稿子上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一段专门用于骂人的脏字。
他看着那个脏词许久,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低骂出声,直接把纸抽出来,揉成一团扔进火堆,取来新纸重t新开始打字。
工作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时间如流水般从每个人身边流过。
波文在忙碌之余也不断从南陆收到利昂娜寄回来的信件。不过军中寄信都有要求,她不能透露太多自己目前在做什么,只能从中得知一些“一切都好”的废话。
好在谢尔比离开前也教他了一些读密信的方式,包括用约定好的书本做密码本重新解读信的内容,或是将有牛奶味的信纸放到蜡烛上方烤,等待字迹显形等等。
靠着这些手段,波文总算能从南陆寄来的信件中得到一些两人的真实情况。
与马黎本岛的一片和谐安宁不同,南陆殖民地上的气氛已经变得紧张起来。
他知道利昂娜开始学习当地的语言。尽管有些艰难,但在她不断骚扰翻译长达两个月后还是有了不错的进展。
之后便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比如当地人的部落里发生了纠纷,当地人与当地政府发生纠纷,后来甚至发生了当地公务员被袭击的事……好在这些事都被一一查明真相,最终都没能闹大。
不知是这种加密过的信能传递的消息本身就很有限,还是那两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说太多,总之波文每次阅读完信的内容心情都十分复杂。
即使里面只有只言片语,但他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不安。
他没有去过战场,可他会看报纸,新大陆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令人心惊。
当季节从夏季慢慢往秋季过渡时,诺瓦合众国南北双方的战争终于迈进了下一个阶段。
与去年的溃败不同,完全准备好的北方联邦军开始在正面战场上获取了数次大胜,而之前一直被看好的南方军开始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尽管有马黎王国的暗中支持,可几乎没有经历工业化南方联盟依然很难抵抗已经能够自己生产武器的北方联盟。再加上海上的经济封锁,继续消耗下去只会对他们更加不利。
而更糟糕的是,就连马黎这边的态度也出现了摇摆的迹象。
既然有了可以替代新大陆的廉价棉花,那过多的投入就变得没有必要了,再加上一些面上的道德问题以及后续会不会出现翻脸不认人的问题,最终马黎政府还是保持了自己一贯的处事原则——不会全力支援南方联盟,却也不会看着一方全然落败,僵持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令人讽刺的是,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战争却是人们最愿意谈论的话题。
自从新大陆的全面战争彻底打响后,庞纳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就不乏各式各样的讨论声,就连医学院的教授们都会在周会中说上两句。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年纪都比较大了,有几人更是在年轻时做过军医,看到报纸上的伤亡数时不免会唏嘘出声。
“……短短四天内就死伤五千人,诺瓦那边一共才多少人啊?”
一位老教授朝史蒂文医生感慨道:“照这么下去,估计那边会开始强制征兵,然后一步步扩大大征兵年龄的范围……真是一个样!五十年前旧大陆上就是那样… …真可怜,一代年轻人就这么要被毁了!”
史蒂文医生见他面露激动,赶紧安慰道:“应该不至于……诺瓦合众国的情况和旧大陆的情况不一样,他们这到底是内战,不可能打到那种程度……”
老教授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可波文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相同羽毛的鸟儿总是会聚集在一起——人也一样,不管理智如何扭正观念,大多数人就是会在看到自己最熟悉的面庞时本能地感到安心和信任。反过来,对那些跟自己长相截然不同的人便会产生好奇和警惕。
这还是在对方没有表现出敌意的情况下,一旦有一方产生攻击的意图,那就跟往油桶里扔一根点燃的火柴没什么区别。
历史在反复证明这一点,距离最近的帕纳亚什大屠杀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很巧合,那也是一场发生在南大陆的冲突……
波文越想越感到不安。如果可以,他现在只希望利昂娜能快点回来。
之后他也曾趁着反馈进度的机会进宫询问过大公主殿下,可玛格丽特公主只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简直与那两人每次的回信一模一样……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回来的时候”?
带着这个疑问,波文一直工作到年末,直到上交出初稿,直到庞纳城下了第一场雪,直到街上的商店都挂起庆祝创世节到来的装饰,家中的挂历换上了新的,他依然没有收到利昂娜准备回马黎的消息。
尽管从信件上看她一切过得都好,甚至还在短短半年内因为出色的表现晋升成为上尉,就连梅太太都开始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担忧时,波文的内心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这种预感终于得到了印证。
由于去年南大陆上改种棉花的命令下达地太过仓促,一些区域的灌溉问题都还没能解决就匆匆种下了种子,再加上经验不足遭遇了非常严重的虫害,所有临时改种棉花的地区都遭了殃。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总是喜欢更加平稳安逸的生活,尤其是在面对强权的情况下,只要能活下去谁也不会想要用自己的肉|体试试刀剑和火炮的威力。
可如果是已经走到死路一条的地步,那用性命拼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就不那么让人感到意外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早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面容狰狞的男人手持农具冲向当地的行政楼,立刻与负责安保的士兵发生冲突。
这本该不会是什么大事,马黎的士兵可都配有枪支,要镇压住那些手中只有农具的暴民简直不要太容易。
可偏偏那群人来的时间真的很好,正好是当地政府官员们的上班时间,很多人没来得及进入办公大楼就目睹了这一幕。而那些本地人也都不是傻子,当场抓了好几个公务员和白皮肤的路人做人质。
而好巧不巧,代表当地总督来下属地方巡查的辅政司弗拉明戈爵士也在混乱中被抓住了,现场有人认出了对方并喊出他的名字,导致原本想要直接开枪的士兵产生了犹豫。
就是这点犹豫的时间,几十名暴徒慌不择路地挟持着人质们进入建筑,用人质的性命要求见当地的理民专员,并要求其提供一笔数额不小的金钱和粮食。
到此为止,这都是一件不会引起马黎政府关注的小事。
没办法,马黎的殖民地太多了,而在殖民地工作的官员们对本地的管理水平也是参差不齐,会发生这种冲突都是家常便饭,还不至于引起那些坐在议院里的老爷们特别关注。
反正当地也有驻军,一群没有枪的平民根本无法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手里有人质也没用,毕竟鸡蛋无论如何也无法击碎石头。
事情也如他们的预料,这场骚乱在半天后就被解决,一部分暴徒被当场击杀,另一部分人被军队带走,人质们也被安全解救出来。而整场事件也只在《庞纳日报》第二版面的角落里简要写个几百字,以宣扬马黎军队的强大以及土著人的野蛮。除了像波文这样时刻关注南陆消息的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这篇报道。
可事实上,南陆上发生的“小小”骚乱所产生的影响远比马黎人想象中的大。
一个地区的反抗带起另一片地区的反抗,越来越多的南陆人开始用各种表达自己抵制种棉花的意愿。
当矛盾激发到无法用谈判解决后,不知是谁在半夜跑到仓库外点了一把火,打算将当地即将运往马黎的棉花全部烧光。
虽然这把火很快就被看守发现并及时扑灭,可这就像一个信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南陆各地储存棉花的仓库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火灾,给原本就没获得多少成果的殖民地官员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
他们明白,按照现在的情形想要让当地人今年继续种棉花必然会遭到强烈的反抗,而镇压他们必然会流血,到时候打起来谁都不好收场。
于是,位于南陆各国的总督们先是互相通信商量一番,最后达成共识,让坐在庞纳城中的那些议员老爷们来决定下一步究竟要怎么做。
而消息经过层层上报,这个麻烦最终被递到了马黎的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的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