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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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群废物!”t

    巨大的物品碎裂声和随之而来的争吵声让在国王办公室门口站岗的侍卫们纷纷在内心打了个寒战。

    他们忍不住给彼此传递了一个眼神, 又很快看向前方,仿若石雕般矗立在走廊中。

    办公室中,暴怒的国王仿若无头苍蝇般在室内来回走动,狠狠喘了两口气后才带着愤怒看向另外站在房间中的人。

    对上对方的视线,他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直接三两步走到首相布莱恩面前。

    “那个放火的人是谁?他们居然连最先放火的家伙都没有抓到还好意思询问我要怎么办?!”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任谁都能从他压低的声音中感受到他此时那即将爆发的情绪:“这就是你们内阁精心挑选出来的总督吗?”

    即使几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布莱恩首相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不急不缓解释道:“而且现在是谁放的第一把火已经不重要了,国王陛下,即使把人揪出来、把人判刑,甚至砍掉他的脑袋也根本无法解决问题,还有可能让一切变得更糟糕。当务之急是考虑接下来要如何处理国内棉花短缺的问题,既然南陆殖民地那边去年的棉花产量无法达到预期,我们就要考虑今年是否还要继续实施去年的政策了。”

    首相的一番话总算让年轻的国王陛下找回了一点理智,乌尔里克二世兀自低头思索片刻后发现自己现在真算是无计可施。

    最简单的方式当然是直接向军队下令,镇压那些胆敢反抗的暴民,让他们继续种棉花……可“帕纳亚什大屠杀”就发生在十几年前, 许多人对它的印象还很深刻。尽管两件事的起因完全不同, 可如果他真的下令强力镇压,说不定还真的会发展成另一起“大屠杀”。

    当年父亲就因为那次错误的决策遭到整个王国境内以及旧大陆上无数人的口诛笔伐。

    就算其中包含着很多暗藏祸心的人故意挑拨,就算后来找到了替罪羊,可所谓的声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即使一个人做过再多正确的决定,人们还是因为一次错误的决定就轻易否认他过去的所有功绩。

    他的父亲姑且可以用自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压制舆论, 可他呢?

    莱博党现在手里捏着之前他签过字的文件,根本无法往他们身上甩锅,而保皇党这边的心也不齐。

    自从自己的长姐玛格丽特公主回到庞纳后,虽然保皇党慢慢有了抬头的迹象,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观望和站队。

    尤其是从去年开始,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现在出了事他宁可找来身为莱博党领袖的布莱恩首相商议也不愿意跟自己的长姐说这些,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比起首相,他现在更加无法信任自己的姐姐。

    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原本他选择与长姐和好就是为了压制住越来越不像话的莱博党人,现在目的达到,可他似乎又做了一次“引狼入室”的蠢事……

    想到这里,乌尔里克二世忍不住闭上眼,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去除。

    不,一切都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继承人,不管是依照传统还是法律都不会有人公然舍弃他站到玛格丽特那一边……

    “……那你说说,事到如今还能做些什么?”

    乌尔里克二世放下手,带着不耐看向对面的男人:“你有什么好方法?”

    “目前来说,我们可以先选择其他棉花生产地的棉花代替。虽然价格稍贵,但也可以通过外交和关税上做一些调整,尽量拖延一段时间——这点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在做了,至少今年马黎国内的棉花价格还可以稳住。”布莱恩首相顿了顿,继续说道,“其次,是我们去年选定棉花种植地的时间实在太过仓促,如果能让专业的种植人员去实地考察各个殖民地的条件,选出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再专门派人手把手教人种植棉花。这样就算第一年的产量不会太尽人意,之后稳定下来也不会太糟糕……”

    首相大人的说话声与平时没有区别,吐字清楚条理清晰,没有太多的声调起伏却能让人轻易抓住话中的重点。

    可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落到乌尔里克二世耳中时,他却有种凭空被狠狠扇了好几巴掌的错觉。

    “……好了,没问你接下来的计划,我需要知道''现在''要怎么做。”

    他咬着重音打断首相的话,不耐道。

    话被打断,布莱恩首相倒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依然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如果您说的是南陆那边的事,那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们的驻军与那边部落的首领关系一直很融洽,就算有零星的反抗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报社那边您就更不需要操心了,听说新大陆那边的战事又出了新状况,估计这两天的头版都会是那边的消息。而民众都是健忘的,之后他们的关注点也会跟着转移到那边,一周之后谁又会关心南陆的那点小新闻呢?”

    乌尔里克二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自己想到没有用,这话只有从别人口中、尤其是布莱恩嘴里说出来他才会感到安心。

    最令人头疼的事暂时可以放到一边了,国王陛下终于有心情听首相大人说一说近期议院中讨论并通过的提案,像往常一样在该盖章的地方盖章,在该签字的地方签字后,时间也慢慢走到傍晚。

    见天色不早,布莱恩首相婉拒了国王陛下的晚餐邀约,笑着恭喜道:“听说王后殿下已经怀孕,您该多陪在她身边,我在一旁打扰实在不太合适。”

    闻言,乌尔里克二世脸上那职业的假笑都可见得变淡了些,声音也跟着冷淡下来。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年轻的国王如此说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确定,你不要到外面乱说。”

    “…………”

    “当然。”

    布莱恩首相没有忽视国王的异常,但性格使然,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并不打算太干涉王室的隐私。

    不过在即将走出房间时他还是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坐回办公桌后的国王陛下。

    “不论帕鲁本那边如何,夏洛蒂殿下已经成为您的妻子,还即将成为您继承人的母亲……”对上乌尔里克二世那冷淡的视线后,他的后半句话也跟着转了个弯,“更何况我们联合大公国也不仅仅是为了那处矿场,现阶段我们还不能跟他们闹翻……”

    “我知道了。”年轻的国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避开对方的视线摆手道,“她是马黎的王后,只要她不背叛马黎,能履行作为王后的职责,她就会永远是马黎的王后。”

    得到他这句话,布莱恩首相也没有再劝说什么,微微欠身行过礼后便带着签署好的文件离开了国王的办公室。

    而在他离开后,乌尔里克二世也卸下了伪装,一个人瘫在椅子里完全没有继续办公的心思。

    左右都是无法再静下心,他决定简单吃一点东西就回寝室休息。

    可回到自己的寝室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没收起来的报纸,刚刚压下的怒火又被挑了起来。

    他将在房间中服侍的男仆们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当即命令他们立刻把那些惹人心烦的报纸撕碎了投进壁炉。

    贴身服侍国王陛下的男仆都很了解这位国王的真实脾气,此时也不敢出声,一人按照他的指示快速把书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全都收拾起来,另一人则像往常一样为国王陛下汇报起今天王宫内的情况。

    “……今天上午大公主殿下召见了皇家植物学会和地理学会的会长,还有一位探险家。中午与莱勒科侯爵见过一面,下午则是照例去看望了王后殿下……”男仆想了想,继续说道,“另外,最近大公主殿下与沙罗公爵夫人之间的通信比较频繁。听那边的人说,公爵夫人已经定好这次要在今年社交季到来前就带上自己家中的两位年轻姑娘来看望大公主和王后殿下……”

    乌尔里克二世一边听着汇报一边从抽屉里取出烟斗——这也是他近期养成的习惯——尽管医生都建议他尽量还是不要吸烟,可心情烦躁时他也不想考虑那么多,点燃后便深吸了一口,眯着眼睛靠上沙发的椅背,像是已经睡着了。 t

    可在听到后半段时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慢慢从沙发中坐起身。

    “她还真够忙的,一天的行程安排比我都紧凑……”年轻的国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看向男仆,“那什么探险家叫什么名字?”

    “科里斯·兰姆森。”见他感兴趣,男仆顺便还补充了一句,“是个女人,自称自己独自去过世界各地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不管是南陆、南海还是旧大陆都走遍了,之前尝试用笔名出版过有关自己探险路上的传记,不过后来好像没谈成……玛格丽特殿下听说后对她很感兴趣,据说这次就有意将她引荐给地理学会的会长,希望皇家地理学会能接纳她成为正式会员……”

    乌尔里克二世拿着烟斗的手顿了下:“……女人?你确定那是个女人?看起来多大?”

    男仆不太明白他的疑问,但还是点头肯定道:“是的,肯定是个女人。年龄是三十多或者四十出头,长相应该挺普通的……那边的人只跟她打过一个照面,没有详细说过什么长相……”

    心中的某个怀疑被打消,可乌尔里克二世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让男仆稍后通知自己的侍从去查这件事之后,他又问起自己妻子的情况:“王后今天过得怎么样?”

    男仆:“夏洛蒂殿下那里没有什么消息,就跟往常一样……不过听说她今天没怎么吃好,晚饭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

    “…………”

    “这可不行啊……怀孕怎么能不吃东西?正好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去厨房弄点吃的给她送过去……”

    他想了想,又摇头站起身。

    “算了,我亲自过去跟她说……正好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总要去看一看。”

    第392章

    392

    自从发现夏洛蒂王后可能怀孕后,这还是国王陛下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王后的房间。

    男主人愿意来女主人的房间跟妻子交流感情,这本应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也是夫妻和睦的证明,不管是妻子还是在妻子房中工作的佣人们都该感到高兴。

    可对于在夏洛蒂王后房中工作的女仆艾米丽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近两年的时间过去,就算她平时与王后殿下并没有太多私下的交流,也开始对夏洛蒂王后目前的情况产生了不少怜悯。

    国王陛下真的对王后没有一点感情——这是艾米丽从过去一年中观察中得到的确切结论。

    似乎是从前年十月夏洛蒂王后开始断断续续生病开始,国王陛下就慢慢对这位来自异国的王后失去了兴趣。

    尤其是在去年春天之后,他对王后的尊敬简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流于表面”。有时候当着她们这些佣人都表现得十分漫不经心,貌似无意说出的一些话更是让一个外人听了都会感到刺痛。

    而在同房这件事上,在王后开始显怀前他们确实会同房睡,且次数还不少,每周至少三次,算是新婚夫妇中比较常见的频率……但让艾米丽惊讶的是,她从没听说过有人会在做完那种事后连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穿上衣服回到自己的寝室睡觉……

    这算什么?那位到底是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了什么?

    就算夏洛蒂王后不是马黎的贵族那也是一位大公国的公主,艾米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如此慢待。

    这些话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一直压在心里后内心的天平开始发生倾斜。

    每当她在看到王后身上的瘀青, 看到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 看到她那双原本灵动的双眼慢慢变为一片死寂时,天平另一边的砝码都会不断增加。积累到现在,一边的托盘已经完全触底, 彻底不再有反弹的可能。

    所以在发现夏洛蒂王后终于怀上孕后她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至少在孩子生出来前她不用再受这种屈辱和折磨。

    而生出王室继承人后, 夏洛蒂这种外国来的王后肯定会被马黎的国民彻底接纳为“自己人”, 身份地位上也会有相应的提升……想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国王陛下还是不喜欢王后也会因此对其保持一些尊重……

    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逝, 面对国王的造访,艾米丽作为女仆唯一能做的只有与同事一起向对方低头行礼,并告知王后今天身体有些不适、已经上床休息的消息,希望对方能看在妻子还是个孕妇的份上不要在晚上来打扰。

    可与之前一样,乌尔里克二世在听说妻子已经歇下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让女仆把人叫起来,自己则自顾自拿着烟斗走到沙发前坐下。

    艾米丽一开始是与自己的同事贝拉一起进入王后的寝室将人唤醒,但她忽地想起什么,嘱咐贝拉去帮王后梳妆后便匆匆走回外室。不出所料,只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整个房间就已经被烟草的味道填满了。

    “…………”

    “很抱歉,国王陛下……之前医生说过,夏洛蒂殿下现在不能闻烟味……”

    犹豫许久,女仆艾米丽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听、听说,烟草有可能会增加孕妇流产的概率……”

    她的话让原本就很安静的室内变得落针可闻。回过神后,连艾米丽都感觉自己着实有些太大胆了,额头不由冒出些许冷汗。

    可她自认自己说的话也没有错,医生确实专门提到孕妇不能吸烟的事……而且夏洛蒂王后本来就因为怀孕反应很大,闻到这种烟味只会感到恶心。国王陛下就算是为了未来的继承人着想,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坚持吸那一口烟……

    “……你倒是提醒我了,之前医生确实叮嘱过这件事。”

    年轻的国王熄灭烟斗后挥手让自己带来的男仆去开窗换气,这才朝女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看来你是真的很关心王后,我该奖励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非常奇怪,明明对方说的是“奖励”,但艾米丽却觉得一股寒意正顺着脚跟窜上脊梁骨。

    “艾米丽。”回答过问题,她低头小声婉拒道,“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这是我的职责,我实在没有接受奖励的理由……”

    乌尔里克二世点点头,倒也没为难她:“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要就算了。不过你虽然记性不错,可礼仪太差,我不希望这么没有礼貌的人待在王后身边,到时候让人看笑话就不好了。”

    说罢,他在女仆震惊的目光下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仆:“我记得王后身边的女仆都是玛格姐姐安排的,把人送回去后转告她,之后王后这边的人会由我来安排,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突然失去工作的艾米丽被男仆强行带走了,直到被推出房间时表情还有些呆滞。

    她离开没多久,一群人在敲过门后推着餐车走了进来,在国王陛下的指示下将菜品一一摆到桌子上。

    正在此时,寝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穿着午茶袍的夏洛蒂王后在女仆的搀扶下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她先是在开门的瞬间皱了下眉,视线在自己的房间中看了圈,这才开口询问起自己另一位女仆的去向:“艾米丽去哪儿了?”

    “我让人把她送回玛格姐姐那边了。”乌尔里克二世没有解释什么,从沙发站起身后便走到放满食物的桌子旁,将其中一把椅子抽了出来, “听说你晚上没有吃什么东西,我来陪你吃点。”

    夏洛蒂:“……我不想吃东西。”

    “可你需要吃东西。”乌尔里克二世又将手里的椅子拽出来了一点,笑着说道,“乖一点,少吃一点也好。”

    夏洛蒂握着女仆手臂的手紧了紧,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十几秒,最后还是她率先走向了餐桌,坐到了对方为自己摆好的椅子上。

    乌尔里克二世脸上的笑容随着她的动作大了些,转头对室内其他人摆了下手:“都出去吧,有需要我会跟你们说。”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室内所有佣人都沉默地离开房间。包括之前搀扶着夏洛蒂的女仆,也在王后入座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响后,房间内彻底只剩下两个人。

    夏洛蒂看着面前的食物迟迟没有动作,而坐在她对面的乌尔里克二世却已经开始从旁边的餐车中拿出一只酒瓶,意外地扬了下眉。

    “要喝吗?”

    他询问坐在对t面的妻子。

    “如果您想要您的继承人顺利出生的话,我想我还是不要喝比较好。”夏洛蒂平静看了眼对面的男人,视线再次下移到面前的饭菜上,“您是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有是有,但那都是次要问题。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很想看看你是否一切都好……”

    “感谢您的关心,我一切都好。”不等他说完,年轻的王后已经说出自己的回答,“至于饮食方面您也不用担心。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很多女人都会这样,不会影响到孩子。”

    “…………”

    听完她那干巴巴的回答,乌尔里克二世脸上的微笑面具也终于维持不住了。

    “好吧,看来你是真的很不喜欢寒暄。”

    男人无奈地耸了下肩,在餐刀的辅助下取出瓶口的软木塞,分别在面前的两只空杯中倒上五分之一的酒液。

    “听说玛格姐姐最近和沙罗公爵夫人走得很近……她有跟你说是为了什么吗?”他将酒瓶放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夏洛蒂摇头道,“大公主殿下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事。”

    “可我听说,你答应会在社交季正式开始前接受公爵夫人与另外两位女士的谒见。”国王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还是说,是玛格丽特单方面为你决定了这项行程?”

    夏洛蒂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浓汤,突然感觉胃中一阵恶心。

    她伸手将那盘汤推得远了一点,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奶油味才停下来。

    “原来您是说这件事……这个大公主殿下确实跟我提起过,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您突然说起我没有反应过来……”她用手帕捂住口鼻轻咳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您知道的,自从我来到马黎后原本跟在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后来因为……生病,也没来得及挑选侍女,所以之前我拜托了大公主殿下帮我挑选几位适合做我侍女的人选……正好沙罗公爵夫人的两位亲戚比较符合条件,这才会让她们提前来与我见上一面。”

    不谦虚地说,沙罗公爵家的姻亲简直遍布大半个王国的贵族圈,与他家沾亲带故的亲戚数不胜数,国王本人都能算一个,这样的回答根本无法确定那两位年轻的女士究竟是谁。

    但乌尔里克二世似乎对那两人的身份并不关心,反而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选侍女了?”

    “…………”

    “我以为,这是我作为王后该有的权力。”

    夏洛蒂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沉沉看向对面:“教授我马黎语和礼仪的老师都认可了我现在的能力,我已经可以作为马黎的王后出现在公众面前……那我身边就不该只有两名女仆,我需要更得力的帮手。”

    咣当————

    餐刀掉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可桌边的两人没有谁率先从这场对视中移开视线。

    “……你真是变了,夏洛蒂。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一年变了这么多?”

    沉默过后,依然是乌尔里克二世率先打破宁静,朝自己的妻子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还是你觉得,因为你已经怀孕,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

    “是您每次都来得很突然,又走得太匆忙。”夏洛蒂平静与他对视着,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后才继续答道,“您不会对我怎么样。不但是因为您的继承人在我这里,也因为帕鲁本那边的矿场还没有结束挖掘……”

    “很遗憾,挖掘就快要结束了。”

    “那个矿场中的结晶矿并没有最先预估得多,我们可都是被你那个好父亲骗了!”

    看到女人的瞳孔因这个消息骤然放大,乌尔里克二世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们都被骗了……不管是你和我,保皇党人,还有布莱恩那个蠢货!”

    “他们以为这场联姻能给马黎换来至少每年三千立方米的结晶矿,预计开采八到十年,结果这才过去两年就要挖到底了!”

    男人大笑着交叠起双腿,顺手拿起酒杯。

    “这局棋中大家都是输家。只有你的父亲,帕鲁本大公,他用一个女儿和小型的结晶矿就换来了马黎这个盟友,他才是真正的赢家。”

    “他已经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技术和宝贵的休养时间。只要马黎的挖掘队还驻扎在边境,帕鲁本就能继续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次大战。”

    “至于你……如果马黎能继续遵守承诺,维持联姻,那对他最有利。而如果我们撕毁联姻也没关系,至少他还能从道德上谴责我们。而马黎政府也确实无法真的放下脸面承认他们拿国王的婚事做了一场交易,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欣赏着夏洛蒂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乌尔里克二世仰头将杯中金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承认吧,夏洛蒂。在他选择把你送出国门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你了。”

    “所以也不要再试图向他们求助,谁也改变不了你现在的处境。”

    有那么一刻,夏洛蒂感觉自己的时间静止了。

    她看着面前的餐盘,看着摆放在餐盘两旁那有着狮头图案的刀叉,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着衣服上的纹样,突然有种可笑又荒唐的感觉。

    她紧紧攥着双手,直到手指都变得麻木起来才缓缓张开。

    两只手掌的皮肤细腻白皙,两年前在仪式上意外割到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可她的鼻尖似乎还能捕捉到那股血腥味……

    恍惚中,夏洛蒂似乎又看到了两年的那一幕。

    那时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和兄长们脸上的笑容,他们鼓励的话语和拍在她肩膀上的手。

    而母亲,直到离开前都一直被她忽略的母亲……她的表情,她的眼泪……她明明是那么重视自己形象的人,却在仪式上悲痛到昏过去……

    原来他们真的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乌尔里克二世一点点饮下酒杯中的酒液,视线却始终没有从桌对面那人的脸上移开。

    两年过去,曾经属于少女的天真和稚气已经完全从她的身上褪去,就像花朵凋谢后的树枝,软嫩的树皮随着颜色转深也变得更加坚硬,失去观赏性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能抵御狂风和暴雨。

    一个出嫁后却没有母家做支撑的女人会变成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的母亲,凯斯塔姆的玛丽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开始,年轻的玛丽公主会嫁给已经年过四十的乌尔里克一世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政治联姻。那时的凯斯塔姆王国也与现在帕鲁本大公国一样,想要用一个公主换取一定的利益。

    不同的是,他的父亲比当今内阁更加强势。乌尔里克一世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情感就放弃本该落到嘴里的肥肉,尤其是在抢夺殖民地上,马黎的国王才不会因为“亲家”这种可笑的理由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

    把凯斯塔姆在南陆西海岸经营多年的殖民地占为己有对马黎王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直到现在,那些优质港口都在航运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凯斯塔姆王国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后自然不愿意继续与马黎交好,而在其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玛丽公主自然而然也被自己的母国放弃了。如果不是双方还要保持面子上的和谐,两边的王室估计连一年都不会通一封信。

    乌尔里克二世曾听自己的保姆说起过,他的母亲玛丽公主曾经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姑娘。

    她嫁到马黎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比夏洛蒂年长一些,可当时乌尔里克一世的年纪都能当她的父亲了,之前还有过两段婚姻,这样不对等的婚姻从开始就与“爱情”沾不上边。

    所以在当得知马黎王国并不打算放弃吞并凯斯塔姆的殖民地,玛丽公主百般劝说都无法改变丈夫的想法后,她便知道自己要做出决定了。

    最后,她在自己羸弱的母国和强大的夫家中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这实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她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了两个孩子,完成了作为王后最该完成的任务。而她也因此获得了一位王后应有的一切,直到生病去世,她都享受着作为一个女人能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女人的权利来自男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要想明白这个最底层的逻辑,那t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们才是该注定站在一起的人,夏洛蒂。我从来都不想把你推远。”

    年轻的国王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一只手握住椅背,微微俯下身:“现在我们已经充分认识过彼此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不是吗?”

    这么说着,他的手试探性抚上了妻子的手背,而后者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没有挪开。

    “…………”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少女的尾音忍不住抖了下,可看着那只老老实实被自己包裹住的手,男人总算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你不能什么事都依赖玛格丽特。我是她的亲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了解她,她才是艾安萨宫中最危险的毒蛇。”他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她一直觉得是我抢走了本属于她的王冠……她一直想要夺回来,从很多年前就开始……”

    突然听到这种秘密,夏洛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脸震惊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丈夫。

    乌尔里克二世没说什么,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她的手移向那尚未隆起的腹部。

    “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很好,比起我的话你更加信任她……可是夏洛蒂,她其实跟我、跟你的兄长和父亲是同一种人。我们平时表现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目的的,不过是想让棋子自己走到我们想要的格子里、为你营造出的一种假象罢了。”

    “之前你对她没有威胁,她当然会好好对待你。可现在不同了。”

    “你怀孕了,怀上了马黎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她想要合法夺走王冠的路因为你而再次加长……”他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稍微用脑子想想看就该明白,她怎么可能喜欢这个孩子?而你从进入艾安萨宫后一直在用她送来的人,你的一切都会在她的掌控下。就比如刚刚那个被我送走的女仆,她只需要让对方在你的水壶中加一点东西,你的孩子也许就在不知不觉中没了……”

    “…………不……她、她不会的……”

    夏洛蒂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腹部,喃喃道:“她不会这么做……”

    她天真的话语最终还是让国王陛下笑出了声。

    “我亲爱的夏洛蒂,这世上从来没有''会不会''做的事,只有''能不能''。”

    “这无关善恶。想要成为这座王宫、这座城市、这个王国的掌权者,最先被考虑的才不是什么道德伦常。只要是符合自身的利益,那就只有''能做的事'' 。”

    年轻的国王笑着直起身,轻轻将王后鬓角的碎发顺到耳后。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夏洛蒂,这只是一句好心的提醒。”

    “现在你身体、你的孩子就是你未来最大的依仗。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作为母亲,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啊……”

    第393章

    393

    最近在艾安萨王宫工作的人们发现, 王宫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事情的起点似乎是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开始的。

    那天大公主玛格丽特像往日那般,在处理好一天的事务后来到王后的寝室看望,却没想到两人不知为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大公主殿下带着明显的怒意离开,而夏洛蒂王后的房间里不断传出若有若无的哭声,直到傍晚才停下。

    在那之后,“王后与大公主关系破裂”的流言便悄然传开,慢慢从宫内传向王宫之外。

    而随着知道的人增多,人类那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关于两人争吵至决裂的原因更是众说纷纭。

    不过口说无凭, 由于这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同时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所谓的传言也只能是传言,捕风捉影的消息传了两天后便慢慢平息了下来……只有在王宫工作的人才知道,这并不是一个传言, 夏洛蒂王后是真的与玛格丽特公主疏远了。

    与之相反,王后与国王陛下的关系倒是比过去好了很多。

    两人在最近一个月里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在中午一起在花园散步,国王陛下甚至会在晚上留在王后的寝室,这在之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更重要的是,原本冷清到只有两位女仆的夏洛蒂王后身边终于有了正式的侍女。

    其中最年长, 也是最常陪伴在王后身边的首席侍女是老布林恩公爵夫人, 另外两人分别是索默特子爵夫人和巴鲁顿小姐。

    索默特子爵夫人和巴鲁顿小姐所属的德莱侯爵家都是与王室有关的远亲,而布林恩公爵家就更不用说了,现任布林恩公爵是国王乌尔里克二世血缘上相当近的表侄。

    按年龄上说,首席侍女的位置该由现任布林恩公爵夫人担任,可因为双方多少差着辈分,在称呼上会有些无法避免的尴尬,再加上公爵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才一岁多,这种时候让人过来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于是布林恩公爵的母亲——老布林恩公爵夫人戴安西亚·耶林便自告奋勇,顶上了这个负责引导马黎王后的重任。

    侍女的人选定下后,迅速在王宫内再次掀起一番波澜。

    王后侍女的身份足以证明王后本人的立场。在国王与大公主之间,她到底选择了自己的丈夫。

    这个选择没有出乎其他人的意料,不过现在的夏洛蒂王后已经与一年前不同了。一个从外国嫁过来的公主和一个怀了孕的王后对马黎王国来说意义可不一样。

    只要她好好把马黎未来的继承人生下来,她的地位便将跟着这个孩子一起稳固下来。就算将来马黎与帕鲁本反目成仇,她在马黎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世上从不缺少见风使舵的人。在得知王后已经怀孕以及王后本人的态度后,很多保持观望的保皇人再次开始动摇。

    很快,玛格丽特那边的一些活动就遭到了遏制,这让得知消息的国王陛下十分欢喜,连平时走路时嘴角都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然而世事无常,舒心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意外总会挑选在人们最放松的时候降临。

    由于马黎政府一贯的放任态度,南陆殖民地上的各种冲突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终于在一个月后的某天,一家报社突然发表了一篇长文报道,详细说明了一个月前发生的那起南陆人攻击政府大楼的始末。

    当时事情就发生在大街上,一位懂得当地语言的马黎记者从这场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些话,又从获救的人质口中得到一些信息,突然对这场骚乱的起因产生兴趣。

    他靠询问走访得知了这些人所属的村落位置,多方探查之下得知了一个令普通人深感震惊的事实。

    这些所谓的“暴民”不过是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农民,而他们会聚到一起攻击行政大楼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家人已经快要饿死了,而之前当地政府许诺给予他们种植棉花的补偿款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去年马黎政府下令,临时让这个村子中所有土地都改种棉花农民们当然不愿意。毕竟命令下达时春种的时间已经到了,有些人已经提前种下了种子,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愿意改种其他农作物。

    所以当时负责下来接洽的马黎官员说过会给予当地农民一些经济上的补偿,让他们尽管去种,不管到时候收获多少棉花都有补偿金保底,总不会让他们饿死。

    结果就是,仓促种下的棉花因为种种原因几乎绝收,而农民们也没拿到那所谓的“补偿金”。

    他们先去找本族部落的首领询问这件事,得知所谓的“补偿金”不过是忽悠他们种棉花搞的说辞,这才在愤怒之下来到政府大楼讨要说法。

    几十个怒气冲冲的壮汉刚冲到大楼前就立刻被守卫的士兵发现,可因为语言不通,一名士兵用马黎语警告数次无果后毫不犹豫地开了枪,这才引发了这场荒唐的骚乱。

    在了解完全部的前因后果后,记者当即把自己所知的所有信息写成报道,以最快的速度寄回马黎。

    很快,不久前才在报纸上看过另一版本的庞纳城居民立刻被这种反转震惊了。

    倒是没有人太质疑这篇新报道,主要是它确实比之前的报道更有逻辑性,也解释了之前报纸上没有解释的、不太合理的地方——比如为什么胆敢挟持人质攻打政府大楼的暴徒最后居然连一个人质都没有伤害。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攻打政府大楼,而是来找承诺给他们“补偿金”的官员找说法,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马黎政府的t无耻再次震撼了整个庞纳城。

    而作为常年被政府和资本家们盘剥多年的普通劳工们,大家不约而同地与书写报道的记者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也许政府确实出了这笔“补偿金”,只不过补偿金没能落到真正需要它们的农民手里,而是不知道进了哪些人的口袋。

    在某些声音的推动下,庞纳城中对这件事的讨论声变得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更多关于殖民地那边发生的惨剧依次被挖掘出来,赤裸裸展现在了大众的面前。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一篇标题为《大屠杀与饥荒,所谓“自由人”的终局》的报道赫然出现在庞纳城中销量最大的《庞纳日报》上。

    与这份报纸以往的风格不同,书写报道的人除了标题取得比较“温和”外,几乎全篇都是对马黎政府和工厂主们的痛骂。仿佛是专门收集过工人们平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化作文字塞进报纸。

    毫无意外,这一天的《庞纳日报》直接卖到脱销。

    等到报纸的主编发现报纸上的内容不对想要全部追回时已经太迟了,整个庞纳城已经因为这篇文章陷入疯狂。

    对于一些有良心的中产和上流人士来说,南陆殖民地上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可怕的。

    二十年前发生的□□和十几年前的大屠杀还历历在目,良心让他们无法再作壁上观。

    有人开始筹备发动募捐,有人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些公开信,甚至有些人脉关系的人已经开始私下展开调查,想要更加详细了解事情的始末。

    就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总有人不愿意保持沉默,总有人会以自己的方式想要为改变现状出一份力。

    而与过去不同的是,这次最受到冲击的群体是位于底层的劳工阶级。

    在这之前,庞纳城中的工人们可没有闲心关注什么殖民地上发生的惨剧。

    这不能怪他们,仅仅是每天的工作就能掏空他们的精神,哪还有心情关心那么远的事呢?

    可一旦将对方的遭遇与自己的生活对比起来,工人们突然发现这篇报道中有一个非常适合形容他们自己的词语——

    奴隶。

    奴隶不需要休息,每天都要承担超负荷的工作。

    奴隶不需要关怀,一旦生病或者受伤就会被解雇,哪怕他们受的伤是工作造成的。

    奴隶没有工资……哦,他们倒是有工资,但他们的工资甚至无法让自己和家人住上有床、有窗户和门的房间,每天都能吃饱更是奢望。从某种角度看,包吃包住的奴隶居然还比他们强一些……

    一旦产生这样的认知,对心灵上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即使生活艰难,可能够生活在世界上最强、最文明的国家还是会让他们感到有一定的自豪感。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是没能逃脱成为“奴隶”的命运。

    绝望和愤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没过多久,庞纳城外的一座工厂发生了大罢工。

    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不但是庞纳城中,北方的各大工业城市也都纷纷出现罢工,那些长久被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集中爆发出来。

    南陆上的混乱终于再也捂不住,接连不断的骇人消息开始在庞纳城的大街小巷中传播开来。

    各大报社放出的消息各有不同,无非又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推诿责任。

    历史仿佛一段首尾相连的乐曲,不知何时就会奏出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令人既怀念又厌恶。

    十几年前发生的“帕纳亚什大屠杀”再次被人提起,甚至已经有人预言这次在南陆发生的冲突有可能会成为“第二次大屠杀”。

    而如此巧合,与那次一样,由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员“无意说漏嘴”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签发政令的人,也就是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的身上。

    ***

    王宫中,乌尔里克二世看着面前的一张张报告,全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走到窗边,映入眼帘的就是聚集在艾安萨王宫门口的民众们……尽管他们距离够远,可他相信只要自己现在打开窗户,他就能听到他们愤怒的声音……

    “……现在有很多人希望您能在南陆的那件事上给出一个说法……”

    国王的办公室中,宪兵队的队长手里拿着帽子,低垂着脑袋询问道:“他们的人数太多了,如果要抓可能全城的监狱都关不下这么多人……”

    “那就把他们赶走!不要让我见到他们!”

    乌尔里克二世终于忍受不住,指着窗外吼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你们又在干什么?!与其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不如下去给我干活——”

    “那您想要用什么方式驱赶他们?”

    随着一个女声响起,玛格丽特公主带着自己的侍女径直走进办公室,完全无视了宪兵队长直接走到自己弟弟的面前。

    “艾安萨王宫中常驻侍卫和宪兵有多少,外面聚集的人有多少?我想您心里都清楚,普通的方式根本无法驱散他们。”

    大公主收回向外看的目光,凌厉的视线落到国王身上,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还是说,您想让士兵们的枪口对准马黎的公民?”

    乌尔里克二世对上长姐严厉的视线,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半步。好在身后就是窗户,在他做出更多丢脸动作前阻止了他。

    “……如果他们一直这么不依不饶,那也不是不行。”

    年轻的国王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你看看他们都想干什么?我看他们就是在学罗兰的那群疯狗!如果不给他们一些教训,他们恐怕都要忘记马黎还有我这个国王了!”

    玛格丽特看着他此时的样子,眼中的愤怒慢慢变为冷漠。

    “你知道吗,奥斯伯德。在你戴上王冠的时候我曾暗暗向吾主发誓,我会将你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国王。”女人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诉说故事般缓缓说道,“不但是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也是因为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自认无法达到父亲的高度,但我愿意把父亲教授给我的知识全部交到你的手里。”

    “你听不懂的词我会为你解释,你不明白的道理我可以讲到你理解为止……那时候我是真心相信你,即使无法达到父亲的高度,你也能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国王。”

    明明语气很平静,可乌尔里克二世就是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尤其是在她称呼自己的中间名时,她说话的语气,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的事。

    那时虽然父亲也十分喜爱将他待在身边,可因为事务繁忙,小时候的他又经常生病,他还是与自己的长姐相处时间更多一些。

    他记得那时他总是很难入睡,别人都哄不住,只有长姐给他念故事的声音会让他感到安心……她那时的声音就跟现在一样,却无端让乌尔里克感到一丝不安。

    “玛格姐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奥斯伯德,你的那点小心思实在让人伤心。”

    “我会回来是因为你需要我,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我愿意继续帮你……但现在看来,这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了,现在就离开艾安萨宫。等买到船票就会乘船离开马黎,去旧大陆旅行。”

    “你想要做什么我再也不会管了,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真的能成为父亲那样英明的君主。”

    玛格丽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裙角随着转身划出一道弧线,头也不回地踏出国王办公室的大门。

    第394章

    394

    玛格丽特公主的离开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其中最意外的当属国王陛下本人。

    一开始他还在警惕,习惯性认为这是对方还有什么其他阴谋。毕竟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样打击对方的大好机会。

    可玛格丽特走得实在太突然也太果断,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就离开了。搬离王宫后也立刻派人去码头打听起前往珀托古埃塞的船只,显然是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庞纳城。

    最开始乌尔里克二世还能保持镇定,但听到玛格丽特即将在一天后乘船离开马黎后,他终于开始慌神了。

    之前玛格丽特就算嫁人也只是去了威瑞迪安郡,那到底是在马黎境内,如果自己想要让她回来也只需要一天到半天的时间……可要是她真要去旧大陆t旅行,他甚至都不能随时确定她的行踪。

    这种不确定性让乌尔里克二世感到十分不安, 也是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还是对自己这位血脉相连的姐姐有很强的依赖感。

    然而这种所谓的“依赖”本身就带着很大的矛盾和扭曲。

    他不希望她阻碍自己、提出与自己相反的提案……准确来说,他希望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马黎境内,待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就可以感到安心。

    连他自己也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着面前的文件,乌尔里克二世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的母亲在他四岁那年去世, 之后是他的父亲,然后是疼爱自己的姑姑……而一周前,始终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叔父亚历克斯亲王突然在议院开会时晕倒, 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现在就连玛格丽特也离开了。

    他明明还这么年轻,还不到二十三岁,可身边似乎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愣怔半晌,他忽然习惯性地向左偏头,嘴唇张开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在看清站在一旁的侍卫后立刻清醒过来,欲盖弥彰般扭头看向另一边。

    窗外,今天聚集在艾安萨宫门前广场的人依然不少。

    尽管在这么远的距离既看不清也听不到,可从报纸上看到的话语却像是在此时有了声音,带着激烈的情绪直直刺进大脑。

    “…………”

    “……杰拉尔。你现在就去一趟治安所,向奥本伯爵下达我的命令。”

    他对自己的贴身侍卫说道:“庞纳治安所的职责就是维护庞纳城的治安。可看看现在外面那副样子,我都要以为我是在新大陆了……我不管他采取什么手段,明天之后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街上闹事。”

    侍卫听清命令后不由抬起头,似是想说什么,可触及国王森冷的视线又很快低下头,嗫嚅着说出一个“是”,立刻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直到侍卫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中,乌尔里克二世终于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继续自己的工作。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去看纸张上的文字,脑海里却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荡。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真的能成为父亲那样英明的君主。 】

    原本的祝福语经过记忆的加工渐渐变了调,逐渐在脑海里变为一种讥讽……

    不,也许原本就是讥讽。

    玛格丽特从来就不相信他的能力,其实连叔父也是……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把他的话当成小孩子的玩笑话,可他明明早就成年了,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却还是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其实他们也只是想要一个服从自己指挥的牵线人偶,谁都不希望原本属于自己的人偶有一天会反过来,用两者相连的丝线控制起操控者的手指……

    没错,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他才不会被这种烟幕弹迷惑。

    他不相信那篇来自南陆的报道是凭空冒出来的,背后一定另有推手,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一边做的,或者两边都有……

    毕竟人情与道德从来不是达成合作的关键,从古至今,只有利益永恒。

    带着在脑中喧嚣的杂念,乌尔里克二世终于在下午五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此时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不知是治安所真的做了些什么还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之前聚集在王宫外的人群已经不见了,目之所及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乌尔里克二世站在窗边凝视着那片区域,却发现自己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

    叫来侍者把桌上的文件收走后他独自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中对着雨中的花园发了会呆,转而走下楼梯。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哪里。不想继续工作也没有心情骑马,就那样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中,他在一扇熟悉的房门前停下脚步。

    一股莫名的力量引导着他抬手敲响了房门,等待房门打开,他一眼便看到端坐在书桌旁的夏洛蒂。

    此时的夏洛蒂王后穿着宽松的衣裙,身边站着她的首席侍女老布林恩公爵夫人,后者似乎正在教导她书写着什么。

    最近一个月国王和王后的关系亲近了很多,再加上现在在夏洛蒂王后身边服侍的人已经完全被换了一遍,此时见到国王陛下独自来到王后的房间女仆们也不觉得有多稀奇,纷纷低头退到一边。

    “看到你们相处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与老布林恩公爵夫人打过招呼后,乌尔里克二世牵起妻子的手,将人重新带回书桌边坐好:“这里又不是外面,随意一点就好。”

    嘴上说着关心的话,视线却已经飘到那张放在桌面的信纸上了。

    老布林恩公爵夫人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察觉到国王陛下的动作后便带领室内其他女仆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所有人都离开后,乌尔里克二世的动作明显放松了不少。

    他直接坐到王后对面,拿起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纸扫了眼,发现那居然是写给凯斯塔姆王后的问候回信。

    按照血缘上算,现任的凯斯塔姆国王正是乌尔里克二世的亲舅舅,也是血缘上很亲近的亲戚了。

    不过因为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过去那些不讲究的行为,凯斯塔姆王室与马黎王室的关系始终淡淡的,就算两边都换过一轮国王也没有修复好。直到现在,也只有在重大节日或活动时会互相通一些问候信。

    “原本是写给大公主殿下的,但她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我又没处理过这些,幸好有耶林夫人(老布林恩公爵夫人)在……”

    夏洛蒂端坐在书桌的另一边,抿着唇看向对面的丈夫:“她真的……就这么走了?”

    “…………”

    乌尔里克二世没说什么,只扫了眼信件后就把它放到一边:“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写给玛格丽特的信件吗?”

    夏洛蒂王后点点头:“还有很多。大多都是一些日常问候信,还有一些宴会邀请,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

    “实话实说就行。”年轻的国王表情淡漠道,“本来与这些人联络就是马黎王后该做的工作,她霸占了这么长时间本就不占理。不管她这次是真走还是假走,这对你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明说什么,但夏洛蒂已经意会到他的意思,沉默着点点头。

    “……还有,关于你怀孕的事,估计要再拖一段时间才能向外公布。”坐在桌对面的男人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这两天的情况,现在公布不是什么好时机。等外面事情平息下来,我与你父亲那边商量一下,最多再过一个月,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公布。”

    年轻的王后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什么想问的,只是一如既往地乖巧点头。

    对话结束,室内重新陷入寂静。

    夏洛蒂保持着坐姿又等了一会,终于带着疑惑抬头看向对面。

    按照往常的情况,乌尔里克二世说完想说的就该起身离开了。可今天他似乎有些反常,没有继续提起其他话题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用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坐在对面的人。

    接触到那道视线的瞬间夏洛蒂便打了个寒战,交叠起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握紧,整洁的裙面上瞬间出现数道折痕。

    “…………”

    “您还有其他事吗?”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您是打算在这边用晚餐吗?”

    她的声音终于让乌尔里克二世收回了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点点头作为默许。

    夏洛蒂的房间中唯一能当做餐桌使用的方桌并不算大,不过如果用轮流上菜的方式还是足够让国王与王后一起用完一顿晚餐。

    只不过整个用餐的过程都十分压抑。国王本人似乎没有在吃饭时间聊天的意思,王后也t一样,整个房间里除了刀叉轻微的碰撞声外就只有仆人们更换盘子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相比之下,窗外的雨声居然是所有声音中最响亮的。

    在诡异的寂静中用完最后的甜点,乌尔里克二世却依然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让侍者去拿了两瓶酒和酒杯后再次让其他人离开。

    “看你刚刚没吃多少东西,还没有什么胃口吗?”

    他一边把酒倒进醒酒器,一边随口问道。

    “……很抱歉,这件事我也无法控制。”夏洛蒂看着深红的酒液渐渐填满玻璃制成的容器,目光下移到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声音似乎也跟着失落起来,“我也询问过医生,他们说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让我不用放在心上……”

    “这倒也没错……抱歉,是我给你压力了。”

    这句道歉多少让夏洛蒂的内心感到一丝意外。不过她依然没有抬起头,视线始终停留在那片被自己揪皱的裙面上,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乌尔里克二世当然能感受到她的拘谨和隐隐地拒绝,可他并不是很在乎。

    所有人都有想要沟通点什么的时候,就算是他也不例外。

    不过每个人在挑选“沟通对象”时的标准都不一样。有人可以直接在街上随便拉个陌生人就能聊很久,有人只能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才有勇气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而作为马黎的国王,他要找的“沟通对象”必须是百分百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儿时扮演这个角色的人是自己的长姐玛格丽特;成为国王后,他一度向刚刚崭露头角的威廉·布莱恩袒露过心声;而成年后,那个人变成了亚连·叶利钦。

    这三个人分别是他的血缘至亲、同盟伙伴,以及享有共同秘密的爱人……然而这些他最信任的人都背叛了自己,这让他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人性。

    就像现在,面前的女人也许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背叛自己……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现在还被同一根绳子捆绑在一起,只要他们的利益还处在同一边,至少此时此刻,一个怀孕的母亲不会背叛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说起过去的事。”

    他将酒瓶放到一边,笑着支起下巴道:“我想听你说说你童年的事,夏洛蒂。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我想多了解一些你的过去。”

    第395章

    395

    童年……过去……

    乍然听到这样的词语, 夏洛蒂难免有一瞬的恍惚。

    或者说,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她已经很少去回忆自己的童年是什么样的了。

    她人生最初的记忆来自一座山峰。

    帕鲁本大公国的首都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山峰,山峰顶部的积雪常年不化,而大公一家日常居住的城堡中正好能看到那座山。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母亲曾经抱着她指向山的顶端跟她说,帕鲁本人的祖先就是在这里打败了不断入侵的蛮族,终于在爱尔普斯山脚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城邦。

    帕鲁本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与马黎这座游离在大陆外的“孤岛”不同,在民族混杂的旧大陆上,光是想要生存下来就要拼尽全力。

    多少文明曾经昌盛过, 又有多少文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就算是曾经差点统一了整个西陆的古阿祖尔文明,在表现出衰落的迹象后也免不了被分食的命运。

    一开始是为了自保,之后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富足……人类的贪婪从来没有止境, 弱肉强食始终都是旧大陆上的主旋律。

    不去吞噬别人就会被别人吞噬。为了维持现有的地位,为了朝最强的位置更进一步,所有人都要最大限度使用自己手中的“筹码”。

    “筹码”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土地,可以贩卖未来, 自然也可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女儿” , “你为帕鲁本带来了最大的助力”,“你让帕鲁本变得更加强大”——两年前离开时,父亲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也是抱着同样的自豪感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

    那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是帕鲁本的公主,她就该与她的母亲一样, 与她的哥哥姐姐一样, 与所有其他王室成员一样,为了能让帕鲁本变得更加强大, 他们都要作出相应的贡献。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这是她的使命,她应该为她能为母国提供如此多的帮助而感到自豪……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开始对此感到厌恶和恐惧?

    也许是从知道自己在送出去时就已经被父母兄长当作弃子的时候,也许是在得知丈夫的真面目时,也许是在自己反复向母国写信却只能得到训诫开始……

    或者是在更久以前,在那艘飞艇上,在听到博纳德说的那些话,隔着门听到那声枪响时……在她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弱肉强食——它不但是国家之间相处的道理,同样可以运用在每个人身上。

    因为想要阻止战争和杀戮,博纳德杀死了发现他的女仆汉娜,并想要杀死那艘飞船上的所有人,可最后他也被更强大的人杀死了……这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法逃脱的循环。

    这是一个可怕的诅咒,从一个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便会降临在身上的诅咒。

    谁也无法避免,谁也无法逃脱……不论如何思考,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

    夏洛蒂的手慢慢上移到自己的腹部,神思恍惚地看向窗外。

    “……我小时候,有些好动。”

    “比起钢琴和绘画课,我其实更喜欢在城堡各处探险。所以我很羡慕我的兄长和姐姐们,他们不需要做功课,也不会被母亲看管着,想去哪里都可以…… ”

    “有一次我听说兄长们参加了一次登山活动,爬到了爱尔普斯山的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瓦莱奥城……”

    “我跟他们说我也想去,但父亲母亲都不赞成,他们觉得爬山对我来说太危险了。不过泰勒哥哥答应我,等我成年后会带我去一次……”

    说到这里她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乌尔里克二世却已经意会。

    “这点我倒是赞成大公和大公夫人,爬山确实很危险,尤其我听说爱尔普斯山的海拔并不低。”他安慰道,“如果你喜欢高的地方,等到我们以后出访帕鲁本时可以再次乘坐「索罗提斯」。从飞艇上看到的风景可比固定的山顶有趣多了。 ”

    夏洛蒂没有反驳,只扯出一个客气的笑:“您说得对,那确实是一次特别的体验。”

    顿了顿,她又问道:“我还不知道您近期有访问帕鲁本的计划……我能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吗?”

    “还没有定,不过至少要等孩子长大一点吧……”

    乌尔里克二世随口说着,拿起醒酒器准备往自己的酒杯中倒酒时才看向对面:“我忘了你不能喝这个,需要我给你倒点茶水吗?”

    “谢谢,但不用了,我还不渴。”夏洛蒂快速抿了下唇,笑着道,“之前我一直没问过您……您很喜欢孩子吗?”

    乌尔里克二世倒酒的动作突然顿了下。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像您说的,我也想要多了解您一些……”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变淡,年轻的王后也跟着低下头,小声说道,“如果这冒犯到了您,您可以当作我什么都没说。”

    寂静再次在两人间蔓延开来,两秒后,倒酒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不知道。”乌尔里克二世将量酒器放到一边,看着明显倒了超过半杯的酒杯说道,“不过我喜不喜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必须有孩子,越多越保险。”

    说完,他的视线再次移到自己年轻的妻子身上:“你呢?你喜欢孩子吗?”

    “……我应该会喜欢吧……”夏洛蒂再次摸上自己的小腹,手指用力抠了下裙子上的一段蕾丝,“我见过我侄子和侄女小时候的样子,他们都很乖巧可爱,我也喜欢陪他们玩……可如果让我成为他们的母亲,我会担心我是否能够称职……”

    听着她那带着胆怯的声音,乌尔里克二世反而再次露出一个笑。

    “这个t倒是不需要担心,孩子生下来会有保姆照顾,等长大后也会有王国最顶尖的学者成为他的老师。”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是男孩,我会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导。如果是女儿,可能就要让你多费一些心神了……”

    如果是女儿,就不需要国王亲自教导了吗?

    只差一点,夏洛蒂就要将这句话质问出声。

    可她很清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在已经知晓答案的情况下,她不想自取其辱。

    不过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些事,乌尔里克二世用叉子轻敲了下杯子的边缘,让坐在对面的人看过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看看我和玛格丽特现在的关系,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就因为父亲曾经有过让她成为王储的打算,她才会对我产生这么大的敌意。”他摊开双手,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一开始父亲就没有这样的打算,让她接受与其他公主一样的教育,我们姐弟二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马黎的继承法允许有王室和有王室血统的女性继承家族的地位和领地,但一个女王对外界的威慑力总是比不过国王。而我也不希望马黎有一天会因为继承人的问题被旧大陆的那些人轻视……”

    他这么说着,同时向前伸出手:“而我们还年轻,夏洛蒂。与父亲当年的情况不同,我们马上就要有第一个孩子了,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们会有很多机会……父神和圣母会保佑我们,一定能得到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夏洛蒂看着他伸来的手,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她没让他等待多久,很快便做出同样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放到丈夫的手中,任凭对方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抚,这才收了回来。

    如此温馨的一幕,却在王后收回手时突生变故。

    不知是还没有回过神还是没注意,夏洛蒂在收回手时不小心碰倒了放置在桌上的酒杯,深红的酒液瞬间在雪白的桌布上留下一大片痕迹,顺带着也溅到夏洛蒂的衣裙上。

    发生这种突发事件也没有办法,乌尔里克二世立刻让人进来把桌布换掉,夏洛蒂则回到寝室换了一身衣服。

    等她回到外间时,之前桌上和地面留下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而自己的丈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又让人重新拿了一只杯子,似乎正在等她回来。

    “怎么了?”乌尔里克二世一脸疑问地看过来。

    “……我以为您已经离开了。”夏洛蒂回答道,“我以为我破坏了您今晚的兴致。”

    “怎么会,我们之前的对话还没结束呢。”她的丈夫轻敲了两下桌面示意站在一旁的女仆为他重新倒一杯酒,朝从寝室走出来的妻子招招下手,“准备了这么多酒,总不能一杯不喝就离开。”

    夏洛蒂定定看着他,忽地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

    没等对方回过神,她已经走到女仆身边,伸手接过对方手里的醒酒器。

    “让我来吧,你们都出去。”她这么说着,同时看向自己的丈夫,“刚刚是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我该向您道歉。”

    不等乌尔里克二世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就见原本跟人一起等候在外的老布莱恩公爵夫人突然进入房间。目光在国王与王后之间游走片刻,最终还是将手里的东西交到了国王手里。

    她谨慎的态度让乌尔里克二世的注意力瞬间转移,接过后发现那是一封寄给玛格丽特公主的信,信封上封的火漆印也很有意思,正是怀特伯爵家的家徽。

    怀特伯爵……他记得那个人已经在一年前加入陆军并前往南陆,当时似乎是被安排在皮斯曼将军手下。

    玛格丽特会把对方安排进军队的动作他倒是能猜到一点,无非是因为那个冒进的年轻人无法再以莱勒科侯爵秘书的身份进入议院,所以趁着对方还没满二十一岁把人送到军队攒一下在军队中的资历——很多想要从政的贵族以及他们的子侄都会这么做,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不过现在看来,对方被派去南陆的动机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乌尔里克二世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拆开信件阅读起来。

    有些遗憾,这就是一封普通的问候信。去除掉那些冗长无用还如情诗般肉麻的问候语外,唯一有用的信息大概只有怀特伯爵表示自己近期会有一次休假机会,正好可以回马黎一趟看望大公主殿下。

    看完整封信,国王陛下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大脑都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但还是坚持看了眼信封,确认上面的邮戳时间后才挥手让其他人离开。

    “也许你还记得这位怀特伯爵,玛格丽特最宠爱的小情人。”

    他把信递给妻子,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我记得他当年也在迎亲队伍里,还跟你跳过一支舞……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他之前在一次袭击事件中救过我,但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夏洛蒂接过信,一边展开阅读一边说道,“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这次南陆的事他估计没有少在里面捣鬼。不过看寄信的日期,他当时应该还在船上,不知道玛格丽特现在已经准备离开马黎……”

    乌尔里克二世这么说着,顺便低头抿了口酒。只是刚咽下一口,他便立刻皱眉看了眼手中的酒杯。

    葡萄酒中有股格外明显的苦涩味,刺激得他舌头都有些发麻,显然是还没有醒好。

    他又不确定地尝了一口,确定不是自己的舌头出了问题后这才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在三五天后回到庞纳城,到时候玛格丽特估计已经离开了,我希望你能接见他,最好是能问出一些有关南陆那边的真实消息。”

    夏洛蒂闻言终于从信件中抬起头。然而与乌尔里克二世预想中的不同,她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似乎是在抗拒,又像是在讥讽……那种仿佛在看脏东西的眼神让他十分不舒服。

    “怎么,你不愿意?”国王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我只是想知道,陛下,您为什么会坚持认为南陆的一切是有人从中作梗。您难道从没想过,如果人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受到威胁,确实是会反抗的。”

    夏洛蒂将信纸折叠好放到一边,第一次抬起头、直接对上丈夫的视线:“那些一直聚集在街上的民众也一样,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您的一句解释。您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出来,或是解释清楚或是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您选择哪一种,都要比现在这样龟缩在王宫里要明智。”

    啪————

    随着一声巨大的拍桌声,乌尔里克二世满脸怒容地站了起来。

    王后的话就像往油桶中扔进一根点燃的火柴,怒火几乎是在瞬间充满他的胸腔,立刻便要通过言语爆发出来。

    然而就在站起的瞬间,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口舌上的皮肤似乎正在被无数根细如牛毛的细针不断扎刺着,那种麻痹感让他根本无法发出什么有效的声音。

    “你……你…………”

    他不可置信地指向端在对面的女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歪斜。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他晃动的身体,在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将人稳稳放回座椅上。

    “您似乎很肯定,我不会伤害您。”

    “我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您会如此相信我,相信一个不断被您伤害的人……”

    温热的吐息擦过他的面颊,那道无比熟悉的柔弱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道。

    “就因为我已经怀上了您的孩子,您就觉得我不会对您做出什么吗?”

    第396章

    396

    有时候, 夏洛蒂会觉得这个世界荒谬到有些可笑。

    就像她的丈夫……明明过去对她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还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他的“盟友” ,一心一意跟在他身边?

    就像今天……今天明明还不是计划开始的时间,可他偏偏亲自创造了这么一个理想的时机,偏偏说了那些话,还偏偏在她换衣服回来后还坚持要等着她……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将其视作天意。

    而结果也非常不错,他对自己简直没有任何防备,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

    这一个月他的表现就好像他们之间什t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她从未因为偶然知道他的秘密而遭到恐吓,好像他们的每一次结合都经过她的允许,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因为利益一致选择合作的夫妻……

    可怎么可能呢?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一个人,一个跟他一样,被伤害后会感到愤怒的人……他到底有什么底气,觉得自己不会伺机报复?

    对上夏洛蒂那双沉静的绿色眼眸,乌尔里克已经完全慌了神。

    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在不断渗出冷汗,身体变得寒冷,仿佛有人正在用冰水替换掉自己血管中的血液。

    而最糟糕的是, 麻痹感从舌头开始往外扩张到了面颊和喉咙,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蒙上一层诡异的黄绿色……

    他中毒了——尽管意识已经变得迟钝,他还是能清晰意识到这点。

    而看着面前人的一举一动,实在不难想象这毒是出自谁手。

    可为什么?她可还怀着自己的孩子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难道她觉得自己死在这里,她能逃脱嫌疑吗?

    就算是她与玛格丽特达成了什么交易,马黎王国也不可能容忍一个杀死国王的王后,玛格丽特更不可能让她的孩子成为王储,帕鲁本那边也帮不上她……难道她真的如此愚蠢,宁可牺牲自己给别人作嫁衣也要杀死自己?

    乌尔里克的本能想要求救,就算喉咙发不出声音,弄出点动静也好……

    门外就有人,只要他弄出的动静够大,只要让外面的人听到,一定会有人冲进来阻止。

    然而就是这一点他也做不到。

    压在他肩膀上的那两只纤细的手此时仿佛有千钧重,同时支撑着他的身体无法倒地,只能眼睁睁感受着那股可怕的麻痹感爬满全身。

    随着一声声急促的呼吸声,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挣扎没有用了,最后只能勉强用喉咙处发出的气音和充满愤怒的眼神瞪向始作俑者。

    而对上他的眼神后,夏洛蒂却忍不住笑了。

    “这是我专门为您挑选的……其实还有很多备选品,用量更小,作用更快的……可这个,我认为最保险……”

    她的声音在颤抖,上弯的眼睛里不断有眼泪溢出,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移开视线。

    “因为弗鲁门阁下说他亲身体验过……这种毒即使下到酒里也不会失去药效,一旦出现症状后全身都会开始麻痹,连呼叫声都发不出来……”她注视着那双蓝色眼眸中的愤怒慢慢被惊恐代替,哽咽着笑道,“您看,现在您也能体会到他和他父亲当年的感受了……”

    “啊……哈……”

    男人突然激动起来,连喉咙中发出的气音都变大了一点。

    只可惜还不等他发出足够大的动静,半张开的嘴突然被一片柔软覆盖。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乌尔里克那本就有些迟钝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以至于等到他发现不对时,那些渡到口中的液体已经流进喉咙。

    “用量不足的话,也许会得救……这也是他教给我的经验……”

    夏洛蒂松开丈夫的肩膀,转身拿起茶杯,反复漱口后把漱口水吐到放置在窗边的盆栽中。

    等她再次回到桌边时,男人原本急促的呼吸已经变得缓慢,半眯着的双眼也逐渐失去了焦距。

    夏洛蒂静静看着他的呼吸慢慢放缓,直到最后胸口的起伏完全消失,她才上前将手放到对方的颈侧。

    完全没有跳动。

    眼前的人已经完全变成一具尸体。

    看着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死在自己手里,夏洛蒂原本以为她会感受到快意,也许还会失去理智忍不住大笑出声……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此时的她出乎意料的冷静,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具尸体出神。

    夏洛蒂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觉,仿佛胸口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她所有的情绪全都吞入其中。

    弱肉强食……在他死在自己手里的那刻,她也完成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循环。

    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夏洛蒂最后伸出手,将对方半合的眼睛闭上。

    这个动作似乎是一个信号,收回手后,她便开始按照之前想好的计划行动起来。

    毒下只在乌尔里克用过的那只杯子里,现在里面已经没有酒了。

    她用茶水再次涮过杯子,废水掉进花盆,将少量酒液倒进酒杯晃了一圈,摆到桌子的一边。而她本人则坐回原位,用另一只空杯开始喝酒。

    葡萄酒的度数并不高,但夏洛蒂的酒量本身就不太好,再加上她几乎是在往胃里猛灌,等到醒酒器中的酒全部喝完时她的脸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红。

    但还不能结束……

    夏洛蒂打开剩下一瓶酒,努力又喝下半瓶,这才停下动作。

    此时她的肚子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胃部更像是有一把勺子插了进去,不停搅动着每一个角落。

    她单手扶着桌子,肉|体上的疼痛和积蓄到极限的情感终于随着泪水爆发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保护不了你……”

    她口齿不清地抽噎着,同时一只手摸进裙子的暗袋里,掏出一粒小药片。

    如果谁都无法逃脱弱肉强食的命运,如果在出生的瞬间就注定要遭受这样的诅咒,生活在永无止境的争斗中……那想要打破它也只有一种方法……

    夏洛蒂拿起手中的药片,顺着它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半张着的唇猛地被牙齿死死咬住。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赌博。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只能像她的父亲那样、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换取一个不同的未来……

    “愿你能原谅我……”

    她抹去脸上的眼泪,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那样我们也能永远在一起了……”

    说罢,她在胸前画出一个祈祷的手势,直接将含在嘴里药片咬碎,生生吞咽下去。

    当浓重的苦味占据整个口腔时,她用最后的力气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推到地上,同时带倒了放置在另一边的酒杯。

    随着接连两声玻璃碎裂声,守在门外的人果然有了反应。

    在持续不断的耳鸣中,夏洛蒂似乎听到有人打开了门,紧接着是尖叫和嘈杂的脚步声。

    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在了怀里,模糊的视线中,她分辨出那是她的首席侍女——老布林恩公爵夫人。

    夏洛蒂的嘴唇动了动,手也跟着抬起。

    “对不起……我、我不想喝的……我本来不想喝的……”她半张着嘴,眼泪与汗水一起流了满脸,“是陛下……我说了南陆……他说我多管闲事……我肚子好痛……”

    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老公爵夫人先一步握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紧紧将人抱住。

    “没事了,您会没事的……”

    老妇人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您做得很好,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397章

    397

    对艾安萨王宫中的人来说,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

    还不等女仆们把虚弱的王后抬回寝室,王后便开始呕吐,之后更是直接昏迷过去。没过多久,她的床单便被大片的鲜血染成红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现场所有人都慌了。包括匆匆赶来的王宫总管,在得知国王喝酒猝死后腿软到差点摔倒。

    好在老布林恩公爵夫人还没有走。虽然她在王宫中的职位并不高,可作为国王的表嫂,这种时候她的话还是很管用的。

    冷静下来后,她立刻下令暂时封锁消息, 让人分别给玛格丽特公主的私宅和旧王宫送去消息后便开始指挥手足无措的佣人们清理好地上的玻璃碎片, 又让人把国王搬到隔壁的房间。

    幸好王宫总管在此时回过神,总算隐约想起此时好像应该保留现场。可面对老公爵夫人那套“你难道就让国王陛下用这么失礼的姿势出现在其他人面前”的质问,他也无言以对。

    就在艾安萨宫正陷入一片混乱时, 一辆马车率先从城中的某座宅邸抵达王宫。

    当玛格丽特公主匆匆到达现场后,医生已经为国王做完检查,确定人已经没救了,现在正把所有精力放在救治王后身上。

    看着一盆盆血水被人从王后的寝室中端出来,玛格丽特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她t把所有在今晚曾与国王与王后有过接触的人全都叫到一起看管起来,又派人秘密通知了首相布莱恩,上议院和下议院的两位议长,以及庞纳治安所的两位正副总监,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来艾安萨宫商讨事宜。

    由于来之前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进宫后得知国王突然身亡后,就算还有困意的人也被这个消息震醒了。

    庞纳治安所的两位总监最先回过神, 当即要求去现场看看, 并立刻对当时身处现场的所有人进行审问。

    剩下三人中除了首相外,其中上议院的议长正是现任布林恩公爵,听到自己的母亲居然也被卷进来后立刻抬腿跟上,另外一个下议院议长有些不知所措,习惯性看向同样站在原地的首相大人。

    布莱恩首相在原地沉吟半晌,这才若有所思地看向同样开始往前走的大公主殿下,抬腿跟上对方的脚步。

    “听说您原本打算明天就离开马黎,去旧大陆那边旅行……”

    他走到公主殿下的身边,小声说道:“现在这种情况,恐怕您在短时间内无法离开了。”

    “是啊,我还需要把送到船上的行李都取回来,原本计划好的行程要全部取消……”玛格丽特侧眸看向走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您不用这么着急,首相大人。如果这不是一个意外,相信治安所的两位总监大人一定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

    “当然,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那未免也有些太可怕了。”

    布莱恩首相小声补充完下半句,又像是想起什么般说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您是否也该通知一下亲王大人?”

    “公爵夫人在通知我的同时就往旧王宫那边派人送信了。不过叔父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旧王宫还在郊外,就算想要赶过来也需要时间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中说这话,等他们回到案发现场时,庞纳治安所副总监切尔曼伯爵已经开始在现场进行搜查。

    不过经过老布林恩公爵夫人之前的那一通安排,他确实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更令人憋屈的是他还无法指责对方……主要是布林恩公爵现在就在场,当着他的面指责他的母亲除了能引发口角外什么都得不到。

    看来这次寻找线索的重点必然要放在“人证”上了。

    负责向老布林恩公爵夫人及其他佣人询问当时情况的是总监奥本伯爵,布林恩公爵则在一旁旁听。

    可完整听完事件的发展后,几人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乌尔里克二世国王陛下最近心情很差的事他们当然知道。

    就在今天下午,庞纳治安所还收到这位国王陛下的命令,让他们不择任何手段驱逐聚集在王宫外闹事的人群。

    那可着实是件令人头疼的差事……庞纳治安所本来就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饱受庞纳城居民的诟病,要是这次他们真的强行用武力强行镇压驱逐群众,那治安所的名声必然会再次下降一大截,总监和副总监还为此大吵一架。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街上游行的人实在很多,庞纳治安所的警员们又没有配枪,每人手里就一根木制警棍,要真跟那些人打起来还不知道谁会是被围殴的那个。

    可国王的命令又不能不遵守,他们就算做做样子也要去一趟。

    好在后来吾主保佑,外面开始下雨,王宫附近又没有遮蔽物,人群只坚持了一阵就在雨势的攻击下散了。

    原本奥本伯爵还在烦恼明天要从日常巡逻的警员中抽出多少人去王宫附近,现在这个麻烦倒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大的麻烦……

    按照老布林恩公爵夫人以及几位女仆所说,王国陛下是今天傍晚独自来到王后的房间门口。

    两人先是一起吃了顿晚餐,餐后国王让人拿来那两瓶酒,便再次让其他人全都出去,两人单独在房间中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因为酒杯倒了,酒液飞溅到了王后的衣服上,后者便回寝室换衣服了,可国王让人擦干净桌面和地面后还是选择留下来继续跟王后单独说话……

    也就是说,除了夏洛蒂王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而按照夏洛蒂王后昏迷前说的话拼凑出的信息,他们多少有些怀疑,却又不敢太多怀疑……

    国王在酒后因为王后说错话而惩罚其喝酒,还是在明知道对方已经怀孕的情况下……虽然关于孕妇究竟能不能喝酒现在医学上并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不过大部分医生都是持否定态度的。

    更何况夏洛蒂王后肚子里的孩子可是马黎王国未来的王储,不管是国王还是王后都该对其足够重视才对。再退一步,怎么说那也是国王自己的孩子,自古就有“母亲在孕期喝酒就会生出酒鬼”的传闻,更不要说夏洛蒂王后现在这样因为酒精和惊吓而落胎,国王陛下真的会那么做吗?

    当奥本伯爵向其他人表达自己的疑惑时,首相大人反而沉默了。

    他要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乌尔里克二世,也要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一些……

    比如帕鲁本矿场那边的事,现在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公开,但这件事顶多还能瞒半年,最早今年下半年最晚明年春天,马黎的开采队返回后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而作为近些年一直被国王陛下比较倚重的亲信,布林恩公爵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只是他的表情管理没有首相做得好,那瞬间惨白的脸立刻引起了治安所两位总监的注意。

    经过一阵推拉盘问,布林恩公爵还是在首相大人和大公主殿下的默许下说出了帕鲁本矿场中发生的事,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马黎王国当初愿意与帕鲁本大公国联姻主要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是培养帕鲁本这个新兴强国崛起能让旧大陆变得更加混乱,符合马黎王国目前的基本国策,而第二点,就是因为那处传闻储量巨大的结晶矿脉。

    即使现在世界各国对结晶矿的各种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可光是它作为燃料的价值就足够成为所有国家争夺的焦点。

    马黎王国到处扩张殖民地也有垄断结晶矿、阻止或减缓其他国家研究它的进程,而且王国本身也需要大量结晶矿做进一步的研究。

    现在帕鲁本大公国居然在矿脉的事上撒了这么一个谎,作为马黎的国王,可想而知乌尔里克二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多愤怒。

    好巧不巧,恰在此时来自帕鲁本的王后怀孕了,南陆和庞纳城中又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动乱,这些都让国王陛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

    而所有了解乌尔里克二世的人都清楚,这位年轻的国王陛下的真实性格可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不管是出于个人的发泄还是为了给帕鲁本那边一个教训,他确实有这么做的动机……

    就在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陷入沉思时,一门之隔的寝室内突然发出一阵声响。

    玛格丽特听到声音后脸色一变,立刻与老公爵夫人一起走进内室。

    躺在床上的夏洛蒂王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哭得泣不成声。

    发现有人进入房间后,乌黑的发丝下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哭喊着向玛格丽特的方向伸出手。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

    “玛格姐姐……我的孩子没有了啊————”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大公主殿下的手臂,夹带着痛苦的悲鸣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撇开视线。

    尤其是站在门外的四位男士,奥本伯爵和布林恩公爵已经因为受不了这种氛围而闭上眼,切尔曼伯爵则走到窗台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后开始进行深呼吸。

    在他们的对比下,首相布莱恩显然是最冷静的一个。

    他的目光始终都没有从那两个相拥在一起的女人身上移开,直到那扇门被人关上才收回视线。

    国王已死,唯一的子嗣也没了……看来不管保皇党人满不满意,马黎王国都要迎来一位女王了。

    垂眸思考片刻,他再次抬眼扫了边屋内的几人,发现切尔曼伯爵还呆呆站在窗台边,垂着脑袋不知在做什么。

    “……伯爵阁下,您还好吗?”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切尔曼伯爵猛地打了个激灵,快速摩挲了两下手指,将上面的土粒弄干t净后才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人。

    “我没事……我只是在为殿下祈祷……”

    转过身后,切尔曼伯爵又连续做了两次祈祷的手势,这才仿佛终于放下心般舒出一口气:“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当年就因为流产而差点……希望殿下能挺过这一关。”

    首相布莱恩定定看了他一会,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窗户。

    外面的雨此时已经下大了,一部分雨丝顺着风捎进来,除了让室内闭塞的空气变清新了一点外,也将窗台和放置在窗台上的花盆打湿了。

    花盆中种着现在很流行的香豌豆,此时正是春季,在温室暖棚中被精心养育一冬天的植株已经开花,此时正在被风捎进来的雨点打得直点头。

    布莱恩首相对这种花很熟悉。他的母亲也喜欢这种花,小时候一到春天他便能在窗边闻到那股浓郁的花香。

    而随着时间流逝,即使是他,嗅觉也不可避免地开始退化。尽管他的妻子与母亲有着相同的爱好,可除非他将鼻子凑到花朵前,否则已经很难再闻到那股花香了……

    “…………”

    “……国王陛下实在去得太突然,你们必须找到最好的医生好好做尸检。还有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尤其是陛下用过的杯子还有酒,全都要仔仔细细全都查验一遍。”

    布莱恩首相收回视线,又朝同样看过来的奥本伯爵颔首示意:“公主殿下与王后殿下现在无暇管这些,但你们不能在你们的本职上松懈,该查的东西还是要查清楚。”

    “当然,这是我们的职责。”

    奥本伯爵郑重点点头:“请放心,我们一定会能查的东西全都查一遍,不会有任何遗漏。”

    第398章

    398

    关于国王猝死的调查从当天晚上就开始进行了。

    而旧王宫那边也终于在下半夜传回消息:亚历克斯亲王在得知消息后激动之下再次晕厥过去。现在正在抢救中, 显然无法回到艾安萨宫主持大局。

    作为目前王室中唯一一个有能力也有权力主持全局的人,玛格丽特公主在封锁消息的同时也为治安所的调查工作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所有相关人员, 包括艾安萨王宫中的佣人,当天为国王与王后准备餐食的厨师,常年为国王陛下看诊的医生们,甚至是躺在病床上的夏洛蒂王后本人都接受了治安所的正式问询。

    王后的证词与他们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国王陛下那天晚上会突然造访确实是因为南大陆和王宫外发生的一切令他感到愤怒,并猜测是有人故意在背后唆使才会将事闹到这么大。

    夏洛蒂王听完他的抱怨后稍微为殖民地的人说了些话,说他们也许是没有足够的粮食生活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然而仅仅是这一句话便激怒了本就在气头上的丈夫……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年轻的王后半靠在自己的首席侍女怀里,表情痛苦地闭上眼, “我跟他说过,医生说孕期喝酒可能会流产,可他说……他说没关系……这次没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说我们还年轻……”

    说到最后,王后终于支撑不住,再次将脸埋进老公爵夫人的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王后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本就不太好,再对上老布林恩公爵夫人那不赞同的视线,就算是奥本伯爵也无法继续问下去了,只能就此告辞。

    不过以他对国王夫妇的了解, 他其实已经快要把王后的嫌疑排除掉了。

    夏洛蒂王后今年刚刚十六岁,嫁到马黎不到两年,与她接触比较多的两位老师给出的评价都是“温和礼貌”“勤勉好学”这样的形容词。

    而负责服侍她的女仆们大多委婉表示出国王与王后私下相处时, 往往是前者对后者更加强势。之前还因为王后与大公主的关系比较好,连通知都没通知, 直接把已经在王后身边待了近两年的女仆赶走了, 并换上了自己安排的人。

    乌尔里克二世这样的行为已经算是对妻子的极大不尊重。别说王国的王后,就算是中产阶级家庭中的妻子,但凡性格强势一点的女人都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如此无礼还不吵不闹。

    可夏洛蒂王后并没有……也许是因为帕鲁本大公国那边的隐瞒让她感到心虚,所以处处忍让。同时从旁人的证词上看,这位过于年轻的王后殿下也许本身就是一个比较胆小顺从的人,那在丈夫又一次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时,她没有拒绝反而再次选择忍让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在现场发现的葡萄酒带回去做了实验,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任何有毒物质,同样,那只被摔碎的玻璃杯里也没有检测到什么有毒东西。

    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算有人怀疑夏洛蒂王后做了些什么也没有办法拿她怎么样,何况对方还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从法律还是道德层面上他们都没有理由为难她。

    最后奥本伯爵一无所得地回到治安所。而另一边,切尔曼伯爵却有了一些突破性的进展。

    乌尔里克二世从出生起就有弱症,小时候经常生病的事年长一些的人都有印象。

    就连他的父亲,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都因为担心这个儿子可能会像之前几个孩子那样年幼夭折,这才会在儿子出生后依然把女儿当作王储培养了好几年,可见当时的乌尔里克二世身体有多差。即使是现在他的健康状况已经比小时候好很多,但经常在国王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国王陛下其实每周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对自身健康的关注远超常人。

    切尔曼伯爵正是抓住了这个关键点,突击搜查了那位每周都会为国王做身体检查的医生的诊所,并搜查了国王的寝室。果然,这一大胆的举动也获得了不错的成果。

    除了一些常规药品外,他们在国王的寝室内发现了一种医生都说不出成分的蓝色药粉,而恰好在那位医生的诊所中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有大公主殿下兜底,治安所的人迅速而严厉地审问了那位医生,终于在一天后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

    对普通人来说,“春神计划”和其产出的“万能药”都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如果真有一种药能减缓甚至逆转衰老,那只要想想就知道,要是这件事公开后人们会陷入怎样的疯狂。

    切尔曼伯爵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通知自己的上司奥本伯爵,得到结果后就带着人进入艾安萨王宫,将审讯结果直接汇报给大公主殿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玛格丽特知道自己等待了两年的时机已经到了。

    于是,就在国王猝死的第二天下午,被封锁了一天的王宫中悄然无息地发生了很多事。

    王宫总管被带到单独的房间进行审问,各个宪兵队中也陆续有几人被各种理由叫走后再也没回来,原本按照日常计划来上班的两位王后的侍女和她们的女仆也被扣押在王宫中严禁外出。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当天傍晚,位于庞纳城内及郊区的几处疗养院和福利机构突然遭到宪兵队的封查,不管是医生还是患者都被堵在了建筑物内不许外出。

    直到此时,终于有人意识到王宫中的那位想做什么。

    可此时想要再去打探相关情况时已经太迟了,所有能从王宫内传递消息的渠道已经尽数切断。慌乱之下,当天晚上拜访首相和布林恩公爵的人开始飞速增加。

    灰狼俱乐部里,首相大人只面见了自己的几位亲信,其他人一概不见。另一边,布林恩公爵那里则更加混乱。

    他是亚历克斯亲王在议院中晕倒后才临时接替了上议院议长以及保皇党临时首脑的位置,在威严和能力上都有所不足。

    尤其是昨天得知国王陛下意外猝死就已经让他手足无措,此时面对一群人的质问更是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就在他们还在商讨对策的时候,负责搜查的宪兵们已经找到了大量疗养院和福利院利用“治疗”的借口秘密进行人|体|实验的证据。

    而根据这些实验日志能清楚发现,那所谓的“万能药”并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它所谓能“抵抗衰老”和“重返青春”的药效有着非常致命的副作用。

    致命的副作用就是真的致命——在服用这种药物后的一段时间里确实会有一部分患者重获健康,但根据医生们的后续观察,这些人都会在或长或t短的时间内身体突然恶化,甚至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猝死。

    这种症状是没有什么特别预兆的,有人是一周后,时间最长的有两年半。而从结果上看,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老人,死神并没有因为那所谓的“万能药”就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已经是经过长达十年实验得出的成果。

    事实上在药物最开始开发的那段时间里,注射“万能药”后的人寿命都不会超过一个月,有的人更是在刚刚注射后不到一天就在痛苦中死去……而这些人命最后留下的痕迹,也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文字。

    调查进行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项秘密实行了十年的计划这次真的要暂时搞一段落了。

    与良心无关,只因他们其实内心都清楚,乌尔里克二世的死说不定真与“万能药”有关,而这份调查报告也绝对不能公之于众,否则马黎王国整个国家的公信力将会被彻底击碎。

    而国家公信力被击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几十年前的罗兰皇室已经用自己的脑袋诠释了一切。

    那起大革命过去还不到七十年,许多年老些的贵族还记得当年的场景,它带给整个旧大陆的震撼还没有完全过去,没有人敢在有先例的情况下挑战民众的底线。

    最终,布莱恩首相率先代表内阁进入艾安萨宫,之后是得到消息的几位保皇党要员。他们在王宫中待了半天,直到傍晚一行人才神情疲惫地走出来。

    第二天,首相在议院召开了紧急会议,正式向外公布了国王的死讯。

    马黎王国的现任君主——乌尔里克二世因身体原因突发急病猝死的消息在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王国。

    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还在街头闹事的民众都被这个消息打到措手不及,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对这个消息做出什么反应。

    对普通民众来说,这位经常在邮票上出现的国王陛下亲自执政的时间真的很短,很多没有生活在庞纳城中的人对他的印象甚至还停留在他十岁时登基的模样。现在看到报纸上的肖像再回想起来,才恍然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从公允的角度上说,除了最近流传出的那条流言,这位年轻国王虽然没有实行什么特别成功的改革或者扩张领土,但他并没有做出太多荒唐事。

    而如果从另一种角度说,没有扩张领土也意味着近十几年里马黎王国并没有与其他国家发生太多交战,相较于已经打成一团的新大陆和火药味十足的旧大陆来说,他至少让马黎王国有了十几年的和平……尽管这可能不能算是他的功劳也不是他本人想要的,但人就是这样,当一个大人物死后,总会有人愿意用格外漂亮的包装纸将对方的人生包装一番。

    只要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人们一般会对死者更宽容一些。

    而随着宽容带来的也有疑惑——比如国王到底是得了怎么样的急病,为什么会猝死。

    疑问衍生出无数假设,在名为谣言的温床中,关于国王是“死于谋杀并非疾病”的说法开始传播。

    不过不等这些传闻开始发酵,一些在艾安萨王宫内工作的“知情人士”便向外公布了一部分“内幕”。

    国王的死确实并非完全的偶然,而是他因为听从了私人医生的建议,长期服用了一种成分不明的新型药物。这种药物让国王看上去似乎健康了不少,但事实上却在掏空他的身体。

    所以当之前听说南陆殖民地传出的坏消息后,国王就因为情绪起伏过大而突发心脏病导致猝死。

    比起之前那十分模糊的说法,这个相对清晰的消息确实更可信一些。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并不在意细节,也只有少数人会继续追根究底询问那种“新型药物”究竟是什么,有关系的人更是会向上找关系询问,却无一例外都碰了钉子。

    从国王陛下的房间中发现药粉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死因就必然会成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如同当年的怀特伯爵一家一样,这是整个利益集团做出的决定。对所有人都不利的事,直到进入坟墓他们也不会说出半个字。

    不过国王的死倒也没有被浪费。

    案件的所有证据现在都牢牢握在玛格丽特公主的手中,如果她决意要公开弟弟猝死的前因后果,那势必会让民众的焦点引到“万能药”的制造过程和成分上,这是所有相关人士都不希望看到的。

    现在大公主以此作为筹码,要求彻底终结这个本就不该继续存在的维利斯计划,那他们目前确实只能照办……至于之后怎么样,那只能说未来的事只有父神才会知道。

    随着疗养院中搜出所有实验数据和药品开始被逐批销毁,“菲利普斯基金会”这个与春神计划有着密切关系的组织也正式摆到了玛格丽特公主的面前。

    作为马黎的秘密情报组织,“基金会”在过去十年一直由保皇党和莱博党共同管理。不过在名义上,它的最高领导者与治安所一样,都属于马黎王国的君主。

    现在乌尔里克二世已经去世,按照继承法的规定,玛格丽特公主作为乌尔里克一世现存的唯一血脉已经是王位的不二人选。

    但与她的弟弟不同,这位大公主殿下想要的可不只是一个挂名的头衔。

    在清查维利斯计划的同时,她已经以“亚历克斯亲王病重”的理由将保皇党在“基金会”中的势力全都围拢到自己这边。

    年龄和健康问题向来都是对掌权者权威的最大攻击。

    众所周知,亚历克斯亲王的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不太好了,尤其是在知道乌尔里克二世的猝死与“万能药”有关后,一些知道内情的人就更加对老亲王的健康不抱太大期待。

    等到亚历克斯亲王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了解完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后,年迈的老亲王立刻决定回到艾安萨王宫与自己的侄女当面对质。

    可他的身体实在不太能支撑他这么做,激动之下他甚至都没能坐到轮椅上,差点从床跌到地上,好在旁边的侍从及时扶住,赶紧与其他佣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扶回床上。

    “我……我不去……那就让她过来!”

    刚被扶上床的老亲王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去、去王宫……我要玛格丽特过来……跟我解释清楚……”

    “玛格丽特殿下恐怕没有时间亲自来向您解释了,亲王大人。”

    一片混乱中,穿着陆军军装的金发青年一边摘下帽子一边走进房间,向坐在床上的老亲王行过一礼后笑着抬起头。

    “国王陛下去得太突然,艾安萨宫正是需要她的时候。不过她也很挂心您的健康,所以派我来代她向您表达问候。”

    第399章

    399

    年轻人的声音瞬间将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门口,还在发怒的亚历克斯亲王也跟着安静下来。

    他眯眼看向那站在门口的金发青年,似乎觉得那张脸与印象中的那个年轻人有些不同, 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这都不是他此时关注的重点……

    那个沉默站在青年身后,穿着勤务兵制服的人……自从与他对上视线,他的呼吸都不自觉地跟着暂停一秒。

    “你、你是……”站在老亲王病床旁的医生不可置信地指向那个勤务兵,声调因惊恐不自觉地拔高,“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等他的质问说完,好几位穿着红制服的士兵已经跟着走进房间,在为首青年的指挥下将站在床边的侍从和医生一一按倒在地。

    佣人们见状顿时尖叫起来,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这是大公主殿下亲自发布的手令!我们已经掌握了准确的证据,亚历克斯亲王最近健康欠佳是因为有人在亲王大人平时使用的药物上动了手脚!”

    穿着军官军装的金发青年上前一步,高高举起一张纸,压过所有嘈杂的声音大声说道:“我们会仔细排查究竟有谁在其中动过手脚,没有参与的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青年的话总算让陷入恐慌的人们冷静了一些。立刻有人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并喊出了“怀特伯爵”,这让所有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反抗能够解决的。

    除了被压在地上并被及时堵住嘴的侍从和医生,所有人都按照士兵们的口令有序退出房间。

    “……这就是玛格t丽特所谓的''问候''?”

    看着自己的人就这么被带走了,亚历克斯亲王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修养,颤巍巍的手指直接指向面前青年的鼻子:“利昂哈特·弗鲁门……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还有你……你果然还活着……”

    他的视线转移到在场另一人的身上,眼中的愤恨藏都藏不住:“你们这是叛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亲王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利昂娜带着礼节性的假笑走到老亲王的床边,将帽子放到胸前, “这位是我的勤务兵谢尔比,是我在莱迪昂撒服役时偶然结识的当地人,在本地拥有完整的出生证明……您是否将他误认成了其他人?”

    两人对上视线, 一坐一站,都是一年多没有见面,可双方的外表都有了不少的变化。

    利昂娜的肤色明显变深了一些,五官和脸型也比上次两人见面时成熟了不少。不过相比起来,变化更大的应该是亚历克斯亲王。

    上次见面时利昂娜就觉得他比之前瘦了,可那时候也只是颧骨比过去突出了些,并不像现在这样,挂在身上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全身的皮肉因为暴瘦变得松弛,并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

    相信见到此时的亲王大人,不管见没见过他之前的模样,都会感受到这个老人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

    另一边,亚历克斯亲王被她无耻的说辞气到眼前泛黑,可他清楚自己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昏迷。

    他一直都清楚,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或者势力并不是在对他本人“忠诚”。

    弱肉强食,当年老的狮王展现出自己的疲态时,那就是他被赶出狮群的时刻——他用这样的原则生活了一辈子,最清楚其中的道理。

    现在,新狮王已经开始向自己露出獠牙,展现出自己的力量,而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昏迷过去……从那时起他便失去了调查侄子死因的最好时机,也失去了“狮群”的信任……

    道理全都明白,可真正走到这一步时谁又能甘心呢?

    “……我不需要你这种人表达什么问候……”

    靠在床头的老人努力用手撑起身体,试图坐得更直一些:“玛格丽特要是还对我这个叔叔有一点尊敬,就让她亲自过来!”

    “那您也许就要再耐心等一段时间了。”面对老亲王那堪称凶狠的目光,利昂娜依然用不紧不慢的语速答道,“但请不要怀疑玛格丽特殿下对您的关心,她已经为您重新找到一位更适合您病情的医生,相信您一定能尽快恢复健康……”

    “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废话,那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房间。”

    亚历克斯亲王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话,冷着脸说道。

    “……当然,也有其他事。”

    利昂娜的笑容也跟着他的话慢慢变淡,视线从老人松垮的袖口移到枯瘦的手上,在被面上停留半秒,又移向他的枕头。

    “听说十年前,富豪菲利普斯·金先生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免于登上绞刑架的命运,将自己的大半家产都拿出来献给马黎政府和王室。其中就包括其名下所有酒店和商船的收益权,数座矿场和豪宅……”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菲利普斯·金先生其实是一个神话爱好者。那座表面属于他的季节酒店,其中的装潢和有关古阿祖尔神话的壁画令我印象深刻……而除了这些,他还有不少与神话有关的收藏品。”

    “而更少有人知道,当年维利斯计划的发起者,小菲利普斯·金先生正是因为其中一件藏品才真正决定走上了那条道路……”

    看着老人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金发青年彻底收起笑脸。

    “我们已经找到证人能够证明,当年是您拿走了那本古书。可那是政府查抄所得的证物,就算是您也不该将其据为己有。”利昂娜向前伸出手,“请您将它归还回来。”

    “…………”

    “这是玛格丽特的意思,还是你想让我交出来?”

    老人深凹下去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数秒,又看向站在其身后的人:“我不会把这个东西交给有叛国嫌疑的罪人!”

    “当然是大公主殿下的命令。”

    利昂娜上前一步扶住亚历克斯亲王的手臂,趁他开始挣扎前凑近。

    “所以,您真的在那本''预言之书''里看到了未来……您上次突然对我身边的男仆动手还警告我,是看到了我的未来了吗?”她在对方的耳畔轻声说道,“我真的很好奇,我究竟做了什么,会让您当时那么生气……”

    她的话让亚历克斯亲王全身僵硬了一瞬,可也是这一瞬的时间,谢尔比已经上前掀起枕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从下面取出一本深褐色的皮革书。

    “住手————”

    见谢尔比就要翻开书的扉页,终于察觉到不对的亚历克斯亲王立刻想要挣脱利昂娜的挟制,拼命朝书的方向伸出手。

    可太迟了。

    在书被打开的那一刻,谢尔比听到一道异常响亮的嗡鸣。

    仿佛汽笛发出的高音,似箭羽射出时产生的尖啸,再仔细去听,又好像是鸟儿高频的叫声……也是声音发出的同时,谢尔比的眼前忽然被蒙上一层蓝色。

    慌张朝自己方向伸手的老人,利昂娜匆忙拦住他的背影,还有看到事情失去控制,想要过来帮忙的士兵——现实中的一切都像是被冻住般,所有人的动作和表情都定格在同一瞬间——只有他被排除在这些之外,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有些回不过神。

    谢尔比不自觉地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书,视线在触及书页的瞬间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自己吸进书中。视线短暂黑暗一瞬,再次恢复光明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他站在一片虚无的混沌空间中,周围全是从上往下散落的书页,每一张书页上都有一幅比照片还要真实的画作。只是与画和照片不同的是,纸张上的“画”都是活动的。

    这些“画”中有的是单纯的风景,有的是正在运作的奇怪机械,当然也有人……

    纷飞的书页从头顶出现,又在脚下消失……这神奇而震撼的一幕让谢尔比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好长时间里他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好似自己正身处在一个怪诞的梦境中。

    突然的某一刻,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容。

    行动比脑子抢先一步,在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抓住了那张纸。

    书页中的利昂娜似乎正站在公园中进行演讲,周围有很多人。

    她的五官要比现在更成熟一些,单手握拳,带着激动和愤慨挥舞着手臂……可惜画面终究是画面,他始终无法听到她在说什么。

    正当他准备从对方的唇语进行推测时,却发现那张书页就像冬日落到手心的雪花,还不等他看清什么就在眨眼间消失了。

    他愣愣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抬头时正好看到另一张书页上的画面。

    非常巧合,那上面的人也是一个熟面孔。

    玛格丽特公主正向大主教低下头,一顶王冠稳稳落在了她的发顶。

    总算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时,谢尔比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

    他开始不停抓取周围的纸张——即使那些“画”一旦落到他手中后也会如雪花般消失,但至少他能看到一两秒的画面……

    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将时间抛到脑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些漂浮在自己周围的“未来”上。

    可抓到手中的“未来”越多,他却越感到绝望。

    战争,战争,全都是无休无止的战争……十张中居然有八张都是有关战争的画面。

    不同的国家中,有着不同肤色和相貌的人在战场里互相厮杀。他看到抱着同伴痛哭的男人,看到收到信件绝望晕倒的女人,看到失去双腿只能坐在地上、麻木看着天空的孩子。

    他甚至看到了过去阿卡德所说的预言,一只放大数倍的装轮炮筒如水车般不间歇地转动着,子弹以惊人的速度射向正在冲锋的骑兵。等到扬起的黄沙再次落回地面时,大地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

    越是看到这些,他抓取书页的速度就越快。

    他期待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眼泪和愤怒他实在看过太多了,他想t要些不同的……可无论怎么翻找,他还是没能找到内心最想要的东西。

    这似乎是一个循环,越是看到绝望越期待希望的出现,越是期待越想要继续翻找下去,心脏在循环往复中慢慢麻木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结果。

    而就在不知不觉中,在他的脚下,与影子相连的部分开始慢慢变为蓝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模糊的线正在不断向上,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转变着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那道界线推到腰间时,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闯进谢尔比的视野。

    虽然只是一晃即逝的画面,但他还是看到了……一只带着蓝色液体的注射器刺入一人的手臂,有人正在将那东西推进一个孩子的身体……

    “不……”

    谢尔比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赶紧去抓另外的书页。

    不知是不是书页们感受到他强烈的愿望,接下来他看到的内容不再是碎片式的东西,画面变得连贯起来。

    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到底给谢尔比造成巨大的冲击。他再也无法去伸手触碰那些可怕的书页,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维利斯计划没有消失,它在未来依然存在。

    而且不光是在马黎……他在许多画面中看到了明显不是西陆长相的人被按着注射了药剂,也看到有医生用帕鲁本的文字记录下实验的结果……

    可明明计划已经暂停了啊!

    如果这里的东西全都是未来,那为什么,为什么还会……

    “因为欲望是没有尽头的。”

    “从地上偶然捡到一个果子就会想要第二个。等到地上的果子捡光了,在看到树上还有后也会伸手去摘……就算两个果子已经能让人吃饱,也不会有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

    “等到树上的果子全都被摘光,想要更多的果子的话,那就是朝同类举起屠刀的时候……”

    一道略带回声的声音在完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让跪倒在地的谢尔比瞬间清醒。

    他四处寻找一番,最终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居然是自己的影子在说话。

    “谁也无法抵抗自己的欲望……你们总是渴求更多,得到一个就想要第二个……”

    “永无止境的索求最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也很想知道……”

    影子从虚无中站立起来,颜色慢慢变淡,逐渐成为一个闪烁着蓝光的剪影。

    蓝色的影子一点点逼近,属于脸部的地方在距离谢尔比只有一两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现在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它如此说道:“此时此刻,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谢尔比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轮廓极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影子”,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

    仿佛有一层薄膜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包裹起来,以便能让大脑进行最有效地思考。

    他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童年时他最想要的是能看到母亲的笑脸,后来是想要国王的士兵放开父亲和村民,让他们能留在家里就好。可在得知父亲的死讯、以及目睹母亲和其他人的死状后,他的愿望就成了亲手杀死那些有着绿眼睛的恶魔……这也是他会接受阿卡德招募的原因。

    可正如它所说,人的欲望总是会不断增加,他也无法逃脱这个怪圈。

    从踏出国门的那一刻,从他认识更多的人、看到更多人的人生后,他想要的东西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他发现杀死一个人无法改变什么。屠杀带来的只有屠杀,如果位于根源的矛盾没有改变,那消除极端者带来的后果只是让更多人转变为极端者。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如果说弱者还会因为客观条件克制自己的欲望,那强者就连这方面的顾虑都不会有了。

    如果连反抗都不去反抗,谁又能忍受日日夜夜生活在不断被剥削的环境下?谁都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后代,世世代代活在这个越来越糟糕的世界上?

    所以身处绝境的人总是愿意祈祷。

    因为他们自认自己所处的困境是自己无法改变的,所以他们总是想要祈祷,将自己的希望和绝望都安放或怪罪到神明身上……

    这样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的体现?

    谢尔比看着近在咫尺的剪影,冥冥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想要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杀戮。”

    他抬起手,蓝色的界线跟着向上,从肩膀蔓延到手臂。

    “我想要每个孩子都能好好长大,我想要任何人都不再因为战争失去家人……我想要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蓝色继续向上,从大臂来到小臂,最后攀上手腕。

    他将手掌贴到剪影的面部,两个蓝色的部分几乎要融为一体……

    “……可这些不是能靠许愿和祈祷……或者你来完成。”

    扩散的蓝色在他手指的第二个指节处停下,手掌下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也跟着朝他看过来。

    “如果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实现的欲望,那就算通过你得到想要的结果,最终也会转变为一场新灾难的起点。”

    “既然如此,我选择一开始就不去捡拾那第一只果子。”

    皮肤与蓝色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从那里开始,数道裂缝一路向下,几乎包裹全身的蓝色开始碎裂。

    而不但是他身上的,整个空间和他面前的剪影也跟着开始破碎。散发着蓝色碎块还不等落下就化为更加细小的碎屑,不需要风吹便消散在空中。

    “你是第一个希望我离开的人。”那道立起的影子如此说道,“希望你不会因此后悔……”

    “……我的愿望,应该由我自己来实现,而不是把希望全都压在其他事物身上。”

    “就像她说的,如果我始终坚信你的存在,那如果再次失败,我也将无法承受它带来的代价……”

    他看着那逐渐破碎的剪影,渐渐露出一个笑容:“就算是耗尽一生也无法达到想要的目标,至少那是我做出的努力,也能在最后看到自己能力的极限……至少到最后,我不会成为一个愿望没能得到满足就将原因归咎到他人身上的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巨大的碎裂声由近及远地爆开。

    再次睁开眼时,亚历克斯亲王伸出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古书的边缘,明显是想要趁着他站在原地愣神的空隙将书夺回来。

    可力道在手伸出一半的时候被打断,那只枯瘦的手最后也只是将他手中的书甩了出去。

    下一秒,飞到半空的古书突然散开。

    固定内部书页的装订线毫无预兆地绷断了,书页与书封完全分离,在空中无力挣扎片刻后还是落到了地上。

    一时间谢尔比和坐在床上的亚历克斯亲王都愣住了,最后还是反应最快的利昂娜走过去,蹲下,将书封和散落的书页一一拾起。

    “…………”

    “说这是一本书还真是够勉强的……”

    她翻了翻手中的书页,将其重新塞进书封中,这才起身看向还在发呆的二人。

    “明明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这也算是一本书吗?”

    第400章

    400

    利昂娜承认,自己对那所谓的“预言之书”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尤其是通过调查得知它是真实存在的之后。不过等真正拿到手里后,她又实在有些失望。

    虽然看起来年代有些久远,但不管是书封还是内页都很普通,论质量和封面的精致程度甚至还不如怀特伯爵家代代传下来的祈祷书。

    最重要的是,不管她怎么看里面都没有一个字。

    连字都没有的书还能算是一本书吗?

    尽管按照谢尔比的描述,“预言之书”上的预言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到,但利昂娜依然对这种神乎其神的描述抱有怀疑。

    这可不光是她自己看不到,跑来帮忙的士兵们也没看到,就连亚历克斯亲王本人都像是疯了般翻动着每一页纸,最后在盛怒下还说这是本假的,又要把书页撕毁……还好当时房间里不止她一人,一群人好一顿手忙脚乱才将陷入癫狂的老亲王制住并控制在床上,总算没让这本命运多舛的古书遭到二次伤害。

    可不过不管怎么说,书是拿到手了——对利昂娜来说,有这个结果就够了。

    走出旧王宫,登上马车后,她就直接把手中那快散架的古书递给谢尔比。

    “现在它归你了。不管是你想自己留着还是送回塔里默都随你处置。”利昂娜t说道, “不过你确定这真的是你说的那本''预言之书''吗?我看亲王大人刚刚的样子可有些不太对劲……”

    “…………”

    “它确实是我要找的那本, 可它已经不是''预言之书''了。”

    谢尔比的手抚过书封上的皮革的纹路,抬头见利昂娜一脸古怪地看向自己,不禁抿唇露出一个笑:“就算我说了,您还是不会相信……不过我刚刚确实通过它看到了一些未来。”

    利昂娜心中并不是很相信,但还是跟着问了一句:“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您在公园里演讲, 身边有很多人, 还看到玛格丽特殿下从大主教手中接过王冠,正式登基的样子……”

    他唇边的笑意稍稍收敛了些, 继续道:“还有,我看到了阿卡德们说的那条预言,我看到了他们口中的那种武器……以及,维利斯计划并没有断绝,且不但是在马黎,连旧大陆那边也开始有人在研究……”

    利昂娜原本还想笑说一句这种程度的“预言”自己也能做,但听到后面,表情不由跟着严肃起来。

    就像马黎王国时刻警惕着旧大陆上的国家崛起一样,近些年来旧大陆上的国家对马黎王国内的渗透也一直在持续。

    虽然维利斯计划相对保密,研制出的新型“万能药”依然有极大的副作用,但无法否认的是,即使是这样它依然对很多人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利昂娜和玛格丽特公主都明白,全面禁止继续研究“万能药”只是暂时的。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挂在前面,就算马黎境内能管住,其他国家得知消息后必然会跟进……最后迫于形势,也许研究还是会继续……

    “真是够麻烦的,刚解决完一个另一个就要窜出来……”利昂娜忍不住叹口气,手肘放到窗口,支着下巴看向窗外,“这时候我倒真有些希望你手里的那本书能预知未来了……如果能确切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许很多事就能在发生前制止……”

    谢尔比看着那张被阳光照亮的半边侧脸,忽然开口道:“它已经无法使用了。就算我把它还回去,阿卡德们也无法再用它看到任何未来。”

    见利昂娜重新看过来,他抿了抿唇,继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但我能确定,这本书已经失去了预言的能力,现在它只是一本年代比较久的普通古书……”

    利昂娜见他如此认真且焦急地解释着,原本被阴云笼罩的内心像是忽然开了一个口子,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刚刚就是说笑的,我可没觉得预先知道未来就真的能改变什么。”

    自顾自笑了一会,她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人:“况且如果真按照你说的,那本书可以预知未来,可看看它曾经的拥有者吧——塔里默从百年前就开始衰败,那时候这本书可没有丢,小菲利普斯·金虽然逃脱了牢狱之灾但最后还是死于马车事故,最后是亚历克斯亲王,所有拥有过它的人全都没能落到一个好下场……这也许不能代表全部,但也能从侧面说明那所谓的''预言''其实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好用。”

    谢尔比之前完全没有往这种方向去思考,听她这么说,反而跟着愣住了。

    “而且我们约定好了,等我的愿望完成好我就会协助完成你的愿望。我说过,我不会食言。”

    欣赏了会他愣怔的表情,利昂娜的后背重新靠回椅背,双腿跟着交叠起来:“不过说实话,我以为你会提一些更''特别''的要求,可你却只要了这本书……它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

    谢尔比看着手中那几乎要散架的古书,却摇了摇头。

    “我也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阁下。”

    “不管目的是什么,阿卡德们到底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曾经发过誓,要将它带回神庙……”他看着手中的书,轻声说道,“我把它带回去,我与他们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

    利昂娜了然点头:“那归还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继续留在旧大陆吗?”

    “……我还没有想好,但我想我也许可以先去一趟意图恩诺和斯提安塞。”他说道,“几年前我在调查''拉斯爵士''、也就是您父亲时,注意到他当时牵头组建的慈善组织还在运作,只是里面的人不一样了。我最后一次知道他们活动的地点是在意图恩诺,当时的负责人是个斯提安塞人……如果可以,我想去那边看看。”

    “你想加入他们?”

    “我现在还不确定,但我想去试试……我想了解更多人的想法,也想知道,除了杀戮外是否还有阻止战争的可能性……”

    他再次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就算没有,那至少,我也可以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那真是恭喜你了。”

    利昂娜忍不住跟着露出一个笑,同时将揣在兜里的一只吊坠拿了出来,递到谢尔比手里。

    “你自由了。现在你可以是谢尔比,也可以是萨博利,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我衷心为你感到高兴,我的朋友……”

    她说着祝福的话语,却看到坐在对面的人一脸诧异看过来,不由挑了下眉:“怎么?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还是只有我这么想?”

    “不、我不是……”

    对上利昂娜充满戏谑的眼神,谢尔比心中的慌乱跟着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没有别的意思,您突然这么说,我实在有些……”他捏着还带着温度的兔脚吊坠,手指摩挲着纹路,声音却还是有些磕磕巴巴,“……能被您当成朋友是我的荣幸。”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利昂娜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笑着伸出手指摇了摇,“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就好了吧?”

    有一瞬间,谢尔比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两下,传递到脑中的心跳声甚至压过了其他声音。

    她是否是自己的朋友……这本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该说出来的答案,可是他还是犹豫了。

    “…………”

    “我不想向您说谎,阁下。”

    “我钦佩您的才能和理想,赞同并认同您的想法,与您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值得珍视的时光……可我已经记不清上一个能被我称作''朋友''的人是什么模样了,也有些忘记我们当时是怎样相处的……”

    在利昂娜惊讶的目光中,黑发的青年暗自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对面。

    “我不能确定我们这样是否就是朋友,但毫无疑问,您对我来说是一位很重要的人。”

    他认真看向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郑重道:“能被您当作友人对待,我感到很荣幸。”

    利昂娜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居然会被对方这么认真地对待,心虚的同时正好撞上他看来的目光,竟然破天荒地率先移开视线。

    “那就是了……”她偏头轻咳一声,调整好情绪后习惯性露出一个笑,“既然是朋友,那就算是去了旧大陆也不要忘了跟我保持通信……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慈善组织,如果你真的找到他们现在的话事人,别忘了将他介绍给我……”

    谢尔比看着她逐渐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吊坠,将它又往手心捏了捏。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他这样想道。

    玛格丽特公主登上王位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而作为得到女王重视的得力助手,她注定会走到更远的地方。

    而他两手空空,连自己还剩多少时间都无法确定……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开始,擅自捅破除了让双方都受伤外没有任何好处……

    “……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利昂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无奈道:“虽然现在你的样子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你看看今天,熟悉你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你,你要是真要把这本书送回塔里默最好还是做点伪装……”

    谢尔比听着她有些唠叨的叮嘱,眼睛也跟着慢慢弯起来。

    “我都记住了。”静静等着她说完,黑发的青年笑着颔首道,“请您放心,我每次更换居住地点都会给您写信,不会让您找不到我的行踪。”

    看着他的笑容,利昂娜的表情反而比之前更严肃了一些。

    “如果你遇到了麻烦?”

    “我会在第一时间t给您拍电报。”他的笑容加大了些,认真保证道,“请您放心,没有人比我更珍惜我自己的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