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劫不成,眼见天色又不早了,野外没路灯,金溟对目前的环境还不熟悉,靠月亮打个亮儿认路还行,想在夜晚寻找食物基本没戏。

    情势由不得他再挑三拣四,只好火速爬上岸,带着满身淤泥蹲在土里挖了些野菜。

    春天里遍地是野菜,都不用找,闭着眼也能挖一兜。

    有的吃总比喝个凉水饱儿强。

    不过河里时不时跃出水面的肥鱼算是被金溟惦记上了。

    请看这一片湖沼,它又大又圆,像不像一个盛满了食物的大餐盘。

    而且主人家十分热情,把食物堆得就快溢出来了。

    食物自己还不时跳起来打个招呼,“嗨,我很好吃哦,你确定不尝尝吗?”

    不吃都对不起大自然如此慷慨的馈赠,于是金溟边挖野菜边流着口水琢磨如何捕鱼。

    他没有水鼬那种灵活的尖爪子,徒手抓鱼难度太大。

    鱼饵肯定是要的,这个好说,上午不就逮了一大把虫子,他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

    首先排除掉钓鱼。

    鱼竿好做,但没有鱼线和鱼钩,有也没用,他的翅膀握不住鱼竿。

    金溟抖了抖沾满泥土的爪子,仰天长叹——

    这可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富得流油的丛林啊。而他,作为一只食物链顶端的金雕,竟然在啃草饿肚子。

    简直给猛禽界丢脸。

    挨挨挤挤的鱼儿在湖中嬉戏,荡起层层水花。

    波光粼粼,映着金溟半秃的头顶,他把挖空了的木头桩子扔进水潭里泡着,恹恹地趴在潭边凸石上,任由翅膀耷拉进水里。

    啄木鸟啄树真的不会头晕吗?

    他才用尖喙挖了这么一小截木头桩子,就感觉自己快得脑震荡了。

    迷迷糊糊中,金溟听到几声短促的鹰唳,反应慢半拍后他忽然一个激灵睁开眼,鲤鱼打挺似的从潭边跳起来。

    张开翅膀抱头蹲下,一气呵成,比劳改所里的犯人都训练有素。

    蹲了好大一会儿,没再听到一点声响。

    金溟从翅膀缝里露出半个头,就看见白隼拿翅膀盖着头,安安静静趴在茅草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睡晃了神儿听岔了?不是白隼又开始半夜发疯要打他?

    金溟松了口气,站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觉自己半个脑袋都是湿的。

    好像是刚才半晕半睡中,头歪进了水潭里。

    还好醒了过来,不然即便没被水呛死,脑袋这么泡上一晚的冷水,明天也有得受了。

    金溟把凿空的木头桩子从水潭里捡出来,放在通风处晾着,又甩干净身上的水,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他看着缩成一团显得乖乖巧巧的白隼,忍着内心尖叫想摸一摸,翅膀抬抬落落,最终还是没敢,只是压低了声自言自语,“这样才是乖宝宝嘛。”

    说完金溟就蹲进属于他的那个角落小圈圈里,裹上翅膀睡觉去了,没有看到那只白翅膀在他转身时的抖动。

    白隼从翅膀缝隙里看着金溟,眸色翻涌,茫然不知所措。

    “乖宝宝,宝宝乖……”

    一个仿佛久远到已埋葬在过去的声音在白隼脑海里沉沉浮浮,温柔、温暖,带着笑意。

    良久,白隼的神色冷下来,对金溟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闭上眼。

    没死趴在水潭边一动不动,吓唬谁呢?

    昨天还鬼哭狼嚎说自己不会游泳,今天就泡水里睡觉。

    什么癖好?

    简直浑身都是大病。

    **

    “宝宝。”

    海玉卿站在漫天风雪里,大朵的雪花裹挟在呼啸的寒风中,像飞刀刮过,让他睁不开眼。

    “过来呀,宝宝。”

    那个温柔的声音被暴怒的风雪吹得凌乱断续,难辨方向,仿佛越走越远。

    海玉卿急得要哭了出来,他想要叫住那个声音,嘴巴张张合合,却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发不出声来。

    是谁在喊,他想不起来该如何叫住这个声音。

    “不用怕,过来呀,有妈妈保护,宝宝不会摔倒的。”

    一束阳光穿透低沉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海玉卿的眼睛,他终于想起来,“妈妈。”

    这是妈妈的声音。

    海玉卿想要循着声音追过去,抬起的腿悬在空中却久久没有落下。最终,那只悬空的脚发着抖收回来,落在了身后。

    他瑟缩在风雪中,朝着声音的方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海玉卿嘴里喃喃地喊着“妈妈”,这个本该是世上最温暖的词,却让他浑身颤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宝宝,过来呀。”那个声音依旧用一种温暖的语调在呼唤他,“不用怕,跑就是走得快一点,不会摔倒的,妈妈会接住宝宝。”

    海玉卿低下头,在让人睁不开眼的雪暴中看见自己的双腿,短短的,胖胖的,像两截颤颤巍巍的莲藕。

    他想起来了,他已经会站立、走路、爬楼梯,现在妈妈在教三岁的他练习跑。

    再抬起头时,小玉卿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他张开胳膊,迎着满目风雪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大声喊着:“妈妈。”

    席卷一切的暴风雪忽然停了下来,海玉卿却没有扑进妈妈的怀里。

    呼啸的风声消失了,穿透云层的阳光消失了,那个温暖的声音也消失了。

    海玉卿茫然地立在原地,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刮过耳膜,比夹雪的寒风还要刺骨。

    “跳下去!”

    海玉卿转过身,白茫茫的天地转瞬漆黑。

    “跳下去!”

    冰冷的声音像利刃般,逼得海玉卿不禁后退半步。

    黑暗中碎石滚落,海玉卿一脚踩空,滑进黑暗之中。

    石块碰撞的声音沉闷地回荡在峭壁之间,许久才消失。

    滚石还未落地,声音已远得听不见了。

    海玉卿挂在悬崖边,双手紧紧扒住崖边凸出的石头,用尽全力挣扎着往上爬。

    无底的深渊就在身下,张着漆黑的大嘴,静静地等待着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便会将他一口吞噬。

    那双小小的手努力卡在石缝里,竭尽全力地固定住悬在空中无所凭借的身体,滚热的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转瞬便被峡谷的烈风吹得凉彻骨。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柔柔地覆在海玉卿绷得血管暴涨的双手上。

    “宝宝。”

    冰冷的声音又温柔起来,海玉卿却害怕得浑身发抖。

    那只柔软的手一一抚摸过他被锋利的岩石划得满是血口子的十指。

    一根,一根,掰开海玉卿与崖顶最后的连结。

    “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会再有人保护他,不会再有人接住他。

    海玉卿坠了下去。

    **

    “哎呀!”

    缩在角落睡得正香的金溟猛然惊醒,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只看清砸进他怀里的是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金溟想也没想,本能地张开翅膀接住白团子,抱稳了才感觉到那是一团活的,软的,热乎的——白隼。

    “又不让我睡觉是不是!”金溟拿翅膀兜住白隼,满满的起床气。

    他窝在角落里腿也伸不开,脖子也放不平,睡得浑身又冷又僵,正没什么好气呢。

    白隼窝在金溟怀里,被这样呵斥都没发脾气,只是埋着头一动不动。

    金溟抬头望见晨光已照进洞口,打了个哈欠,算消了气。

    原来已经睡了一整晚,白隼是在叫他起床。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乱动,你喊一声我不就醒了。”

    金溟眨巴着还有些困顿的眼帘,把白隼抱到床上,小心翼翼给它铺平那只断翅,看到骨头没有移位才放下心来。

    “你再乱动,翅膀长不好可就没法飞了,咯咯哒。”

    金溟加重了语气,打算继续吓唬白隼。

    小动物就是个小孩,没记性,落爪就忘,非得天天耳提面命。

    白隼依旧把头埋在自己那扇没受伤的翅膀里,一动不动。

    金溟察觉出不对,低着头凑过去,在挨近时又有些犹豫,他怕挨揍。

    “怎么了?”

    金溟试探地靠近,见白隼毫无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喙顶了顶白隼的脖子。

    白翅膀猛然张开,白隼翅膀猛扇,喙爪并用,拼了命地往金溟身上招呼。比打鬣狗时还快狠,但却不准,可以说是毫无章法,不像是攻击,倒像是发泄。

    金溟被打得睁不开眼,“……”

    他就知道,白隼明明白白不让他碰,他往前凑准挨揍。

    离得太近,金溟躲无可躲,只能生生挨下这顿胖揍。

    白隼这一手,简直是钓鱼执法。

    金溟都没法申辩,的确是他先招惹的。

    直到被金溟收拾得干净立整的山洞成了宰鸡场,黑羽毛飘飘荡荡中,白隼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手。

    倒不是它打不动了,而是打金溟像在打木头桩子,打得很是没意思。

    头秃胸秃肚子秃的金溟抖了抖所剩无几的羽毛,觉得此处有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是当他憋足了气儿抬起头来准备开骂时,看到的却是一朵眼泪汪汪的小白花。

    黑黑的眼睛里晶莹的水光泫然欲滴。

    “……”这算什么?

    挨揍的明明是他好不好!

    天知道他浑身上下连一根羽毛都没反抗,怕白隼再像昨天那样不管不顾撵着他揍,连跑都不敢跑,挨着揍还得张开翅膀当床边护栏,怎么这动手的比他还委屈。

    天理何在。

    这哪是小白花,分明是小绿茶吧。

    于是到了嘴边的妈卖批成了一句充满疑惑的关心,“打我打得你手……翅膀疼了?”

    长得太壮肉太硬是他不够温柔,他一定好好反思。

    白隼梗着脖子瞪金溟,在这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对视中,一直打转的泪珠子却突如其来从努力表现凶巴巴的眼眶里崩了出来。

    “……”

    白隼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几滴水珠从它那防水性能极好的白羽毛上滴溜溜一路滑下去,落在茅草中。

    “……”诡异的气氛中,金溟咳了一下。

    他鸟高马大地站着,白隼泪眼婆娑地趴着,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他才是挨揍的那个,是不是蹲下道歉显得更真诚一点?

    白隼率先打破尴尬,一挥翅膀,盖住脑袋,窝进茅草里。

    这山洞漏水,要捂好自己。

    “很疼吗?”金溟小心翼翼地把掉在一旁的草药膏子捡起来,敷在白隼背上,再次给它铺平翅膀,扶正又微微错位的断骨。

    他感觉到窝在茅草中的白隼在微微颤抖。

    “呼呼不哭了,痛痛飞走啦。”

    金溟犹豫再三,还是伸出翅膀摸了摸白隼的脖颈。

    取那截断枝都没吭一声,此刻却哭了,应该是疼坏了。

    “我今天出去……”金溟话未说完,猛吸了口气。

    刚安静下来的白隼抬头狠狠咬住金溟的翅膀,尖喙的勾子肉眼可见钳进肉里。

    金溟咬着牙,继续柔声道:“出去找找有没有止疼的草药。”

    被泪水打湿的睫毛颤了颤,白隼依旧发狠咬着黑翅膀。它抬起眼帘,看着不但不反抗还在安慰它的金溟,浸在水光中的黑眼珠有些茫然。

    “我看过了,伤口没发炎,长新肉的时候是会很难受。”金溟的声音愈发温柔耐心,伸出另一只翅膀,从白隼头顶挥过。

    白隼以为金溟要攻击它,刚松下来的尖喙不自觉又咬紧了。

    “呼呼不哭了,痛痛飞走啦。”金溟一时疼得乱眨眼,不住地吸气,声音都在发颤。

    翅膀挥过白隼头顶,像是抓了什么东西,金溟朝洞口做了个投掷的动作,“看,痛痛丢掉了,宝宝不疼了。”

    白隼跟着金溟的动作看向洞口,茫然地松开嘴。

    “今天乖乖的,我去抓鱼给你吃。”金溟压着呼吸,慢慢地把翅膀收回来,不敢做出任何大的动作。

    小动物再聪明,也还是个小孩子。

    就连与人类相似度极高的黑猩猩,成年的智商也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它们理解不了疼痛,只能依照本能将所有害怕的情绪转换为能带来安全感的攻击行为。

    即便是平日里性格十分温顺的家养猫狗,身体疼痛难忍时也会引起应激反应。而应激情绪又会反向影响身体健康,处理不好甚至会引起动物猝死。

    这种时候,只能尽量减少刺激源,让它们慢慢安静下来,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金溟偷偷吹了吹自己被咬出口子的翅膀,以专业知识立刻断定——白隼疼得应激了,不然就是饿的。

    唉,缺药少食原始森林,想要照顾好一个野性难驯的受伤猛禽实在太难了,没有好吃的拉近信任关系,连个基础防护措施也做不了。

    只能说他幸运地成了一只鸟,身板厚实,耐揍,被咬一口也不用担心必须打狂犬疫苗和血清蛋白。

    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好吃的!

    投喂!拉近关系!

    必须马上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