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恰是他所擅长之处。……
房内,裴秉安长腿屈起坐在榻前,一只大手撑在身侧,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处,因为跌倒时扯到了伤口,英挺的剑眉紧锁,苍白的额角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刚换了中衣,还没来得及披外袍,左胸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雪白的中衣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红。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
才刚刚好转一些的伤势,经他这样一摔,似乎又严重了不少。
“你怎么样?好端端的,怎么跌倒了?”她提裙蹲在他身前,视线落在他的伤处,眼神里满是焦急。
裴秉安默然轻吸口气。
伤口虽在隐隐作痛,但看到她担忧的神色,一刹那,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不见。
怪他太过大意了,害得她这样担心。
李军医留下的药虽可延缓伤口痊愈的速度,却也有副作用,方才他换衣裳时突觉头脑眩晕,一不留神,便跌倒在了地上。
“无事,一时有些头晕而已,没有大碍。”他风轻云淡地道。
他这样说,苏云瑶却一点儿也放心不下。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一想到那晚他高烧不退的情形,她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不能掉以轻心,再请大夫来看看吧?”
说着话,她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视线在她白皙的纤手上凝了一瞬,裴秉安下意识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劲挺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了纤细的五指,干燥温暖的掌心与手背相触,熟悉的感觉与他十分熟稔的动作,让苏云瑶一时愣神了片刻。
还没等她回过神,跌倒在地的人已借力起身。
“抱歉”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唐突,裴秉安的身形僵了僵,慌忙松开了握在掌心中的纤手,“我我会错意了。”
手指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苏云瑶将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甩了几下,好将那莫名灼热的感觉赶走。
“没事,”虽然有些尴尬,但她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只是与他说话时,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将军现在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
裴秉安负手而立,苍白脸色已如平常无异,“我感觉尚可,不用请大夫,你也不必担心。”
苏云瑶抬眸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中衣,忧心没有减少半分。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出血,血迹已经渗透了绷带和中衣,这种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而且,她怀疑军医署的大夫开的药,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样。
“那再换次药吧,”因为担心他伤势加重,她的秀眉紧蹙,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若是明日还不好转,就再请大夫来看看。”
她的建议合情合理,不便再拒绝,裴秉安沉思一瞬,点了点头道:“好,我自己会换药的,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离开后院,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她的香铺生意蒸蒸日上,此前,她每日除了去香铺打理生意,还会经常逛一逛京都的长街商铺,了解每日的香料行市。
如今裴秉安在苏宅养伤,在他伤势没有痊愈之前,她还是多留在家里,督促他按时换药服汤,好让他快些好起来。
翌日一早,苏云瑶便去了后院。
晨光熹微,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裴秉安却早已起身。
他自小习武,每日五更时分便起床练武,自律的习惯从未变过。
院中的石榴树旁,他身着黑色长袍,墨发束了个高马尾,星眸炯炯有神,脸庞一扫昨晚伤势未愈的苍白,呈现出原本的健康的冷白肤色。
他没有练刀,也没有射箭,而是如挺拔青山般屹立不动,行云流水般练起了拳法。
双拳倏然挥出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刃,拳法带着排山倒海的呼啸威势袭来时,石榴树的枝叶随之飒飒作响,一招一式之间,尽显刚猛力道。
而顷刻间,拳势收回,他的神色又变得沉冷平静如初。
只是余光瞥见院门处那抹静立未动的纤细身影,裴秉安稍稍挑起剑眉,将原本已打算练完的拳法,又从头习了一遍。
这次的拳法,特意收敛了几分刚劲的力道,又加了几招柔和的掌法。
他长臂伸展,双拳挥出,变换拳法时身形如大鹏展翅,白鹤亮相,动作沉稳又轻盈,姿态尽显优美。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苏云瑶杏眸中难掩惊诧,秀眉不可思议地蹙起。
和离之前,裴秉安习武练拳的时候,她也见过几次,却从未像这次一样——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练拳,却像是在表演花拳绣腿?
奇怪的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自顾自轻轻晃了晃脑袋,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
也许他改了练拳的喜好也说不定,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现在只在意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一曲终了,看他缓缓收回最后一招拳势,苏云瑶缓步走了过去。
“将军今天好些了没有?”
裴秉安负手立在厅院中,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垂眸看她走近了,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
“好一些了,多谢关心。”
视线在他的伤处停留了一瞬,见没再有血迹渗出,苏云瑶无声松了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早饭做好了,一起用饭吧。”
与她同住一院,还可以一起用饭,以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如今,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神色毫无波澜地坐在案前用饭,裴秉安的心绪却如波涛般起伏不休。
用饭时,苏云瑶没动别的,只吃了一碗红枣糯米粥。
她用调羹慢慢舀着粥饭送入口中时,裴秉安默然看了片刻,欲言又止。
这红枣糯米粥,以前也见她吃过,后来他才知道,她服用的粥饭,爱吃的甜腻的蜜饯零嘴,都是为了防止因饥饿而产生眩晕之症。
和离之前,一位老大夫给她把脉看诊,曾说过让他为她熬煮八珍汤服用一年,因气血不足而导致的眩晕症状,便有望缓解。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这副药方,他们便签下和离书,分道扬镳了。
“气血不足的病症,没有看大夫吗?”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道。
苏云瑶意外地愣了片刻。
没想到,他竟知晓她有眩晕的病症。
这份迟来的关心,让她莫名有些感动。
想了想,她从荷包里倒出来几颗八珍蜜枣丸,托在掌心中,让他看了几眼。
“徐神医给我开的医方,坚持服用半年,眩晕的毛病便能痊愈了。”
那颗颗饱满圆润的褐色蜜枣丸,如鸟卵般大小,散发着清甜芬芳的味道,一看便是医者精心研制。
沉默数息,裴秉安悄然移开视线,英挺的剑眉紧锁,长指若有所思得轻叩着桌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趁虚而入,处处表现,实在是个强有力的劲敌。
~~~
傍晚时分,苏千山突然从学院回了苏宅。
书院的武先生患病,不得不给学生放了长假。
开春三月的武举考试迫在眉睫,回到家中,苏千山便去了院中的靶场练箭,没敢松懈片刻。
可武举要考骑射程文,在书院学了大半年,他觉得自己箭法虽有精进,但骑术与程文都平平无奇。
天色晚了,堂弟还在一丝不苟地练箭,苏云瑶既欣慰他的努力,却也十分发愁。
先生病了,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武举师傅,错过今年的参试,就得再等两年了。
给裴秉安送参骨汤的时候,一直在思忖着堂弟武举考试的事,苏云瑶有些神思不属。
端着参汤进门时,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
汤碗忽然从她手里的托盘上滑落,若非一只劲挺大手及时接住,恐怕参汤得泼满一地。
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急忙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几眼,才发现,参汤虽没都泼出来,但溢出的部分汤汁,却洒到了裴秉安的衣袖上。
她又急又窘,赶忙掏出绣帕,轻轻擦了擦他的袖子。
“你没烫到吧?”
那参汤温度不热不凉,裴秉安
沉声道:“没事,你刚才在想什么?”
方才走神是在想堂弟武举的事,但这是苏家的事,与旁人无关,苏云瑶不打算与他细说。
“没什么,你的伤口怎么样了?”他在苏宅养了两日伤,她现在只想知道他的伤势有没有在好转。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忽地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应该好转了一些。”他含糊地说。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道:“那明日将军可以回府了吗?”
裴秉安沉默了一瞬。
“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他伸出长指按了按额角,再开口时,嗓音也变得干哑了几分,“伤势时而好转,时而变坏,反复不定,现在我还不能回去。”
他伤势未好,苏云瑶也不便赶他走,毕竟当初是他出手相救,她没有不感激他的道理。
亲眼盯着他躺着榻上,试了试他的额温,确认没有起烧热的迹象,她才不太放心地离开。
只是,她轻盈的脚步声刚离开后院,裴秉安便撩开锦被下了榻,无声去了前院。
清朗月色下,前院的靶场中,一个高大挺拔肌肤黝黑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练着箭。
他拉紧弓弦,一箭一箭射出,时而正中靶心,时而偏离三寸,虽有箭法天分,却不够精准沉稳。
苏千山要参加武举,他不在书院练箭,却回到了家中,应该事出有因。
想到苏云瑶方才心不在焉的情形,裴秉安瞬间了然。
骑射程文,恰是他所擅长之处,饶是那位徐神医医术再好,于这方面来说,定然一窍不通。
寂然无声的夜色中,他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地朝靶场走了过去。
第62章 第62章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
清晨,第一缕和煦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向苏宅时,院中的靶场上,两道挺拔的身影,早已习箭多时。
微风拂过,一道利箭忽地破空射出,轻啸的铮鸣声倏然响起,箭簇精准地正中靶心。
“立身要挺,拉弓要稳,辨风向是顺是逆,估风速是急是缓,只要对这些了如指掌,拉弓射箭便会百发百中,不会失了准头。不管是应举考试,还是征战杀伐,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对你要做的事了然于胸,知己知彼,便会百战不殆。”
苏千山挽着弓箭,抬袖抹去黝黑脸庞上豆大的汗珠儿,脖颈倔强地挺直一会儿,抿唇点了点头。
对于前姐夫一针见血的指正,他受教的同时,心里却也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并非是因为前姐夫的指点,而是,前姐夫受伤住在堂姐的家里,让他觉得他居心不良。
“集中精力练习,若再用心不专,加罚百遍!”
看到苏千山眼神飘忽了一瞬,裴秉安立时剑眉拧起,拿出平时校场练兵的严肃态度斥道。
他威势迫人,比学院的武先生还严厉百倍,苏千山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挽弓射箭,压下心头的疑虑,不再胡思乱想。
清早起来,对镜梳完长发,苏云瑶还没出屋,青桔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将军在教千山练箭呢!你去看看吧!”
苏云瑶愣了会儿,“何时开始的?”
青桔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番,“昨晚就开始了,他们练了两个时辰才去睡觉,今天早晨天还未亮,便又开始了!”
她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她昨日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觉,趁小姐沉睡的时候,偷偷跑到院里舞枪弄棒,才发现的!
匆忙去了跨院里的靶场,苏云瑶缓步走近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靶场上,堂弟身姿笔挺地挽弓搭箭,凝神聚力,一连十箭,箭无虚发,次次正中靶心。
堂弟虽有天分,但短短几个时辰箭术又突飞猛进,功劳非裴秉安莫属。
苏云瑶缓缓深吸一口气,既觉欣慰高兴,又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先是救了她与青桔,又要给堂弟授学,这份天大的人情,她简直不知怎么才能还清了。
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裴秉安负手而立,身姿不动如山,薄唇却悄然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
“将军,借一步说话。”苏云瑶小声道。
他回眸,恍若刚刚发现她来到了近前,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离开靶场几步距离,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道:“有事要对我说?”
苏云瑶纠结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左胸的伤处,道:“你伤势怎样了?”
裴秉安虚虚按住伤口,剑眉蓦然拧了起来,“感觉比昨晚稍好了一点儿,但依然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的心揪了起来,忙道:“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吧,总不见好转,莫不是伤药不对症?”
“不必,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不会好转那么快,且得需要养上一段时日才行,”裴秉安顿了顿,突然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莫不是,我住在这里叨扰你了?若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搬到军医署去吧”
在军医署那样的地方养伤,如何让人放心?
再者,他住在这里养伤,还趁着闲暇之时给堂弟教习箭术,现在把他赶走,自己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苏云瑶急忙摇了摇头,“没有叨扰,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不要多想。”
得到她这样的承诺,裴秉安剑眉微微扬起,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一连数日,苏千山的骑射程文越来越好,裴秉安的伤势却时而好转,时而恶化。
苏云瑶的心弦一直紧绷着,连香铺都没怎么去,为防万一,还抽出大部分时间守在他身旁。
这日刚用了早饭,刘信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说是那只戒指查出了眉目,请她去一趟铺子。
到了凝香坊,苏云瑶去了二楼的账房,摒开旁人,刘信将崔大世留下的翡翠戒指拿了出来。
“小姐,这戒指出自城南坊一家叫做珍宝阁的首饰铺,我去铺子里看过了,这翡翠戒指是他们铺子独有的,值上千两银子。”
听到这间铺子的名字,脑海中突地想起一事,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秀眉。
这珍宝阁是林家的产业。
林家是何来头?那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
暂且抛开这层关系不说,陆国公府的庶长女,即陆凤灵的庶姐,裴秉安的大表妹,嫁给了林相的长子林启盛。
他没有做官入仕,而是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产业遍布各行,这珍宝阁的东家就是他。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初她在裴府时,裴秉安的这位连襟妹夫,曾在年节时,往裴府送了一箱金银玉石做年礼。
裴秉安不受外礼,她的想法与他一样,那太过贵重的厚礼,她当即打发人送了回去。
当时她曾纳罕过,裴秉安看不惯亲舅宠妾灭妻的做法,与陆家少有往来,至于林家,他除了与林相朝堂共事,与那位表妹夫根本没什么私交。
不过,此后林家没再往裴家送过重礼,这件事,她便慢慢淡忘了。
经刘信这样一查,回忆罢往事,想到崔大世那满身的金银珠宝,苏云瑶又拧起了眉头。
正在她喝着茶沉吟出神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很快,有个女伙计跑上楼来,叩门进了雅室。
看到刘信与苏云瑶,她着急地说:“掌柜,东家,上次那个喝醉了酒买咱们铺子算盘的男子又来了,挑三拣四吆五喝六的,扬言要砸了香铺。”
刘信冷笑一声,握紧了双拳。
自香铺名声大噪,生意越来越好后,每过段日子就有来胡乱生事的。
他先礼后兵,若是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这双拳头,也不是好惹的。
“小姐,我去招待招待他。”
还没等他大步跨出房门,苏云瑶掸了掸衣襟起身,温声道:“我去吧。”
留下了崔大世的戒指,就是为了等他再来这一日,既然他来了,她自然要会一会。
凝香坊一楼的柜台上,摆放着苏荷香与清味香,有线香、盘香、香丸与香饼
几种样式供顾客挑选,除了这两味镇店之宝,柜台里还有贵重一些的香料,如灵白、沉香、檀香与龙涎香等。
只是这些香饼与香料,崔大世通通都看不上眼,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两只鼻孔朝天,不屑地冷笑着。
“你们香铺名声在外,我以为那香饼有多好,没想到,连大爷我熏衣裳的普通香料都比不上,就这还好意思说是镇店之宝?今天不拿出让我满意的香料来,我砸了你们的破店!”
他分明是在找事,几个女伙计没见过这样狂妄自大的顾客,彼此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
气氛紧张凝滞中,隔着轻纱看了几眼崔大世,确认他没有醉酒,苏云瑶缓步走了过来。
这次他十分清醒,却到香铺来无中生事,处处刁难,必然是有原因的。
若非是有人故意打发他来惹事,便是因为之前价值千两的戒指换了把铁算盘,他后悔了。
只不过,当时当着众人的面用戒指换算盘,现在反悔无用,他总得找个由头讨回来。
思忖片刻,苏云瑶微微一笑,将那枚翡翠戒指放到他面前,轻声道,“公子,你的戒指,还请收好。”
看了眼自己价值千两的宝石戒指,崔大世愣了一愣。
穷人乍富,醉酒时财大气粗打水漂的银子,清醒后,他后悔地捶胸顿足。
今儿来,他就是借机要回自己的戒指,没想到,还没等他发作,眼前的人倒乖觉,先一步奉了上来。
“公子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那日公子喝醉了,小店留下公子的信物,正是期待今日公子再次光临,还请公子移步楼上,喝杯清茶,慢慢挑选香料。”
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嗓音轻柔,几句褒奖的话砸下来,崔大世伸出戴着金光闪闪戒指的手摸了摸丑陋的疤脸,深觉受用。
“好,大爷去楼上挑选,有什么好的,都给我送上来。”
到了雅室,苏云瑶亲手拿了几味香饼,放到了桌子上。
只不过,那香饼放在眼前,崔大世鼻子不通气,闻不出什么味儿来,反倒是盯着那白皙纤细的手,下意识舔了舔唇。
面前的女子戴着帷帽,一层轻纱遮着面容,让他看不真切,但他莫名觉得,她的婀娜身段,动听嗓音,与裴将军的那个前妻有几分相似。
那个女人生的貌美,他只见过一回便念念不忘。
只可惜他辈分低,家境差,与她有着天壤之别,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可现在不一样了,仗着裴家的势,还有姑姑送来的银钱,他现在是腰缠万贯的人物,底气足得很。
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他摸上一摸,也不怕她叫喊出声来。
这样想着,崔大世咧嘴嘻嘻一笑,粗短的五指往那只纤手旁移去。
察觉到他的动作,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秀眉嫌恶地皱了皱。
“公子姓崔?”忍着恶心,她微笑问道,“我见识浅薄,没听说过崔家,只记得先前裴大将军府上有位姓崔的娘子,曾到小店买过香饼。”
崔如月自然没有来过,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将话头引到她身上去。
果然,崔大世半点不妨,嘻嘻笑着道:“姑娘,这样来说,咱们早有缘分!你说的那位崔娘子就是我姑姑,她是裴大将军的弟媳,现在整个裴府都归她管,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你认识我,就认识了我姑姑,也就相当于认识了裴大将军,以后,你的香铺有我给你撑腰,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说着,便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苏云瑶忽然起身端走了茶盏,道:“公子,稍等,茶凉了,我倒些热茶。”
背对着他,重新倒了盏热茶,苏云瑶神色如常地放到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公子,实话实话,在京都做生意不容易,我正发愁背后没有大树可以依靠,以后有公子能够为小店撑腰,我实在三生有幸,”说着,她话锋突地一转,满是好奇地问,“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却不一样,裴大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我见都没见过,他这么大的官职,裴府是不是坐拥金山银山,富得流油呢?”
崔大世嘿嘿一笑,得意地挥了挥金灿灿的五指,“那还用说?就这些,都是我姑姑随手送给我的,那才只是冰山一角,他府里还有许多宝贝呢,以后我带你去开开眼。”
苏云瑶勾了勾唇,道:“公子喝口茶,慢慢与我细说。”
喝了半盏茶,崔大世嘀咕了几句,却忽然咚的一声,昏昏沉沉地趴到了桌子上。
转眼间,打雷似的鼾声在房内响起,他呼呼睡了过去。
苏云瑶摘下帷帽起身,拧眉看了他几眼。
茶盏里放了些蒙汗药,够他睡半个时辰了。
“等他睡醒了,找个借口打发他离开。”
吩咐完刘信之后,她便坐车回了苏宅。
回去的路上,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绿玉镯,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
朝堂上的事,她尚不了解,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家往裴家送厚礼,崔如月视财如命,不知收了多少东西,收人钱财便是受贿,那就相当于将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中。
想到先前裴秉安惩治了常家少爷,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没给,苏云瑶便有些担心。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这件事,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到宅子,她便赶紧去了后院。
不过,推开厢房的门,却不见裴秉安的影子,不知他去了哪里。
正打算离开厢房,去外面找他时,苏云瑶的脚步忽地一顿,秀眉疑惑地抬了起来。
那靠近窗户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玉白瓷瓶。
那瓷瓶里原是盛放伤药的,此前在军医署时,李军医开的正是这样的药,她见过。
只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瓷瓶是浅棕色的木头瓶塞,而这只瓷瓶的瓶塞却是红褐色的。
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那瓶,难道不一样?
犹豫几瞬,她轻步走了过去。
第63章 第63章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
瓷瓶里的药粉,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仅剩下了一点儿,与之前的伤药,气味截然不同。
苏云瑶轻轻嗅了一会儿,秀眉蹙了起来。
想到裴秉安时好时坏的伤势,一个怀疑的念头莫名从她的脑海中冒出。
屋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没多久,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神色轻松地走了进来。
早在他进房前,苏云瑶已将伤药放回了原处。
此时,她将他的锦袍抻平了挂在衣架上,动作仔细而轻柔,就像没和离之前,她每次帮他解开外袍,将衣袍放置起来那样。
这样平淡温馨的情景,让裴秉安一时生出了某种错觉。
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外人打扰,他们一直过着这种普通而温情的生活,夫唱妇随,恩爱和美,根本没有和离过。
默然片刻,沉甸甸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纤细身影,裴秉安阔步上前,低声道:“云瑶。”
似乎刚刚察觉到他进房,苏云瑶讶异地扬起秀眉,抬眸打量了他几眼。
他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因为胸口的伤势,左臂不便抬起,只能握拳置于身后,身形却依然笔直挺拔。
她掏出绣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将军刚才去哪里了?”
她的绣帕,边角绣着几朵紫薇花,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淡幽香,裴秉安攥在掌心中,垂眸沉沉看了几眼。
“带千山去骑马了,你找我有事?”
苏云瑶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住在这里养伤的同时,还在指点堂弟的课程,这让她十分感激。
可想到那瓶伤药
“将军该换药了吧?”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将军辛苦了,今天我来给你换药吧。”
说着,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她便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椅背,示意他坐下。
她的举止那样自然,就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秉安迟疑一瞬,坐在了椅子上。
“可是这瓶伤药?”苏云瑶从桌案上拿起药瓶,缓步走到他身旁。
那伤药,她应该不知道是何作用,裴秉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悄然捏紧手里的药瓶,苏云瑶垂下长睫,轻声道:“将军把外袍解开吧。”
脱下外袍,解开中衣,精壮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左胸上方,一条大约三寸长的蜿蜒丑陋的伤口赫然现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道伤口,眼睛像被猛然刺痛了一下,泪水差点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
自他那日受伤后,只给他上过一次药,那次伤处血迹斑斑,她整个人处于慌乱中,不曾觉得害怕。
现在看到这伤处,想到那日他的伤势如此凶险,她紧紧咬住了唇,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疼吗?”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莫要担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裴秉安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神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只是一双黑沉的眸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看到苏云瑶担心他的伤势,他暗自庆幸自己招数高明,又生怕被她发现真相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住在她的宅子足有半月之久,他身上的伤势快要好全,这伤药几乎用尽,已无法再拖延太久。
想要与她说的话,他不能再憋在心里了。
否则,万一那个徐大夫先他一步,他只能后悔莫及。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劲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手腕一紧,苏云瑶蓦然愣住,一双杏眸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声道:“你我和离的这些日子,每日每夜,我都辗转难眠”
他顿了顿,长指悄然握拳,默默鼓足了勇气。
“云瑶,裴府离不开你,府中长辈和弟妹还需要你照顾,中馈也需要你打理,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和好吧。”
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的伤处,只见那本已愈合的丑陋伤口,竟开始缓慢地渗出鲜血,苏云瑶倏然拧紧了秀眉。
果然,她猜测得不错,他的药分明有问题!
之前她便怀疑过,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匪贼,不该在胸腹要害之处受这么重的伤,加之他舍近求远,偏要去军医署看伤,以及那个李军医敷衍塞责的举动
宋婉柔离开了裴府,他身边无人照顾,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就是为了让她重回裴府当他的贤妻,为了这个目的,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云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因为被他欺骗这么久,她又急又气,怒气一下窜到了头顶,身体都因生气而微微发抖起来。
她本想大声骂他几句,可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开口,豆大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
害她日夜提心吊胆,怕他一命呜呼,害她这些天寝食难安,每天都挂念他的伤势。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到她气急而泣,裴秉安手足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成亲那三年,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乖顺言笑晏晏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垂泪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瑶,别哭了,是我不好。”暗悔自己不该使用苦肉计,裴秉安神色罕见地慌乱了几分。
他摸出帕子,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可眼前的人早已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着疏离冷淡的距离。
“裴将军,你怕是忘了,我们早已和离了,”苏云瑶抬手抹去脸颊的眼泪,竭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想过再回裴府,也不会再与你和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
“云瑶”
裴秉安想要上前一步,但看到她冷漠而戒备的眼神,便悄然顿住了脚步。
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喉头似被酸涩地哽住,半晌,他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云瑶冷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一眼。
“那天你救了我与青桔,住在这里的日子,你还教授了千山不少本事,虽说你骗了我,论理来说我还是欠你情分。不过,近日我发现你府里有人收受林家的金银,告诉你这件事,那我便还了你的情分,不欠你什么了。”
“自此以后,我与将军,再不必相见了。”
~~~
夜色沉沉,静思院中漆黑一片。
院中的南书房,亮着微弱的幽冷烛光。
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身形如被冻住的石像般,良久未动一下。
李军医从边境回来,带来了赵将军的口信,可如实说完之后,眼前的人似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边境军的军粮,历来都是从临近州县的粮仓运送过去,这几年,军粮年年不足,原以为是朝廷拨给的数量不够,可今年军粮非但不足,还大都生霉,显然是以次充好,赵将军顺藤摸瓜查去,才发现”
重复了一遍,对面的人仍然不见动静,李军医无奈啧了一声,“早说过了,要你慎重,现在被人发现赶出门来,不是自作自受?”
闻言,裴秉安转过身来,唇角抿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那锐利沉冷的视线沉甸甸似有实质,李军医只觉身上冷飕飕的,忙道:“算了,是我多嘴,我不该说,行了吧?”
国事为重,个人之事,当置于之后。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赵将军调查的证据呢?拿给我看。”
李军医打开药箱,从箱子夹缝里摸出厚厚一沓盖了红印的粮册,他打着去巡诊的名义去了边境,不曾引人注意,这些证据才能安然无事地带回来。
翻阅了几页粮册,裴秉安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像覆了层冰霜。
大雍朝国库吃紧,军费不足,每每提及此事,林相总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谁知他道貌岸然,竟纵容其子染指军粮,牟取暴利,中饱私囊。
不过,想到苏云瑶提及裴府有人收受林家财物,裴秉安神色一凛,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她绝无虚言,定然是已查到了什么。
后宅之事,他一向甚少理会,自与苏氏和离之后,裴府中馈皆交于弟媳崔氏打理,他更是没有过问过。
沉思许久,他差人将庶弟裴文仲叫了过来,当面质问。
“崔氏当家理事,你身为丈夫,可知她收受了外人多少厚礼?”
裴文仲低眉垂眼站在长兄一旁,闻言,冷冷一笑,面不改色地道:“大哥听谁说的?如月打理着府里的事,每天操心劳累,天不亮就要去花厅点卯应事,还要伺候母亲与祖母,她天天累的腰酸背痛,一个字儿的怨言都没有,旁人不知道,我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在眼里,就算她做的不好,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谁故意挑拨是非,在背后胡乱编排她?”
裴秉安垂眸,情绪难辨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庶弟。
裴文仲才能平平,既没有读书应试,也没有立军功,而是因兄长赫赫战功,荫封了一个户部六品主事的官职。
夫妻一体,崔氏收礼,他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庶弟同时身兼丈夫、父亲与朝廷官员的身份,竟然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与内宅妇人一样,贪财好利,不知轻重。
“再给你一次机会,实话实话。”裴秉安冷喝一声。
长兄气势威冷,裴文仲被吓了一跳,脸色霎时变白了。
“一一千两”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裴文仲害怕地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一一万多两。”
一万多两,受此巨额贿赂,裴府当治重罪!
裴秉安无力地闭了闭眼眸。
让庶弟离开后,盯着窗外浓黑一团的夜色,他负手伫立,眸底满是郁色。
他本以为,裴府上下和睦,众人一心,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苏氏持家有道,一切井井有条,府中诸人安分守己。
而自她离开后,府中乌烟瘴气,若非她提醒,他还不知,府中竟已生出这种大祸事来!
他早已后悔与她和离,也深知,无人能够替代她在他心
中的位置。
可她,却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
第64章 第64章她与他渐行渐远。
林家通过珍宝坊送到裴府的金银玉石,合计万两有余。
害怕兄长的威势,裴文仲没敢隐瞒,可回到瑞香院,嫌他蠢笨无能透漏了出去,崔如月又气又恼,恨不得挠花他的脸。
“大哥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就这么傻?”
喝退丫鬟仆妇,她抱出来只檀木箱子看了又看,里面放着一箱子金灿灿的足金元宝,沉甸甸足有五百两,光这样的箱子她就收了两个,除了这,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玉饰。
“我倒是不想说,可大哥看样子知道了,拿出一副审我的架势来,我哪敢不说?”
这些金元宝,裴文仲也看得两眼发直。
他是个庶子,府里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领了个户部六品的虚职,也没多少俸禄,大哥有高官厚禄,裴府也盛名在外,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这些金银之物,才实打实是他们两口子的东西。
想到大哥要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他就心疼得厉害,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崔如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说,大哥让我们交出去,他想做什么?”
裴文仲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那我哪能知道?”
崔如月嘴角一撇,低声道:“大哥总不会让我们把受贿的事认下,去官府认罪自首,让皇上发落降罪吧?”
裴文仲拧起眉头,沉默不语。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秉性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允许裴府受贿,八成真得会这样做。
他不吭声,崔如月却冷笑一声,狠狠咬牙戳了戳他的额角。
“你动动脑子,但凡不傻,都不会这样做!谁会知道裴府收了财物?只要我们不说,珍宝坊的掌柜更不会说!再者,大哥认罪自首,对裴府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大哥真想我们两口子被罚去监狱?我看,该不会是大哥知道我们收了外人的好处,心里不自在,他要回去,是想自己私吞了这些东西吧?”
裴文仲烦躁地挠了挠头。
成亲这些年,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他都听崔氏的,但这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分析,他觉得她看错了大哥的为人。
“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把东西都给大哥,任凭大哥处置?”
那些金银宝贝,崔如月一个子儿也不想交出去,想了半天,她脸色变了几变,咬牙说:“不管大哥怎么想,大不了把银子交给他,反正我们不能进监房!老太太最疼我,我明儿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我做主!”
翌日一早,裴秉安去桂香堂请安。
他声称军务繁忙,细算起来,已许多日子没回府了,老太太见了他,又想又怨。
自长孙媳离开裴府后,府里的仆妇丫鬟走了大半,连她身边最能干的丫鬟秋红也走了。
身边没个得力的丫鬟,前些日子她去菜园子摘菜不小心崴了脚,等了半天无人来扶,只好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回了屋,现下那崴伤的右脚还没好,且得养几个月呢。
“你不要总是扑在军务上,赶紧娶个媳妇进门才是正事。”
老太太叹气,稀疏的眉头拧了起来。
以前苏氏在府里时天天请安侍奉,本觉得不过是寻常之事,可她走了以后,身边没有了长孙媳伺候,竟哪哪都觉得不习惯起来。
若是苏氏还在,不说别的,她不会身边无人照应,以致扭伤了脚。
现在回想起来,若论模样性情,倒是没人赶得上她,不过是门第差了些,也算不上多大的毛病。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长孙与她和离,她没有拦着。
“苏氏她可再嫁了?”看着长孙消瘦苍白的脸庞,老太太心中疼惜,清了清嗓子问道。
太后去世不到一年,现在尚在国丧之中,侯爵之家不能嫁娶,可苏氏离开了裴府,她一个平民百姓,是可以再嫁的。
况且,不偏不倚地说,以她生得那副花容月貌,虽未必能嫁入裴家这样的高门贵地,但再嫁个富足之家的子弟,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闻言,裴秉安沉郁的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现在是没有再嫁。
可也许不久,就会与那位徐大夫携手相伴,喜结连理。
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从今往后,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他只能伫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他渐行渐远,越来越好,独留他一个人痛彻心扉,深夜难眠。
“苏氏已经离开,她的事与裴府没什么关系,祖母也不要再提起她了。”沉默许久,他艰涩开口。
老太太叹气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崔如月脸上挂着泪,一左一右拉扯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祖母,”仗着老太太偏疼,她往屋里一站,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哥昨晚叫了文仲过去审问,说是我们犯了错,我来这里认错,听凭大哥处罚!”
老太太看了看两个宝贝重孙,又看见她含泪的模样,顿时心疼起来。
“你大哥在这里,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哭什么?”
隔着指缝,偷偷瞧了眼大哥沉冷的脸色,崔如月定了定神,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抽噎着说:“我打理府中中馈大半年了,去别家府上做客,人家知道我是当家理事的,少不得给我几分脸面,与我说些好话。”
老太太把两个重孙搂在怀里,闻言点了点头。
裴家是伯爵门第,长孙是武官之首,裴家的人到哪里去,外人都得给几分薄面,这原是应该的。
“你说犯了错,到底是什么错处?”
崔如月吸了吸鼻子,往老太太跟前一跪,哭道:“祖母,我哪知道外面的人居心叵测!那次我去珍宝坊,不过是想挑些首饰,那铺子的掌柜便拉着我套近乎,一来二去就熟了,我与掌柜娘子玩了几回叶子牌,她输给了我好些东西,她一没求裴府办事,二没要裴府照应,我也就没多想,输给我的东西,我便都收下了。”
老太太脸色突然一变。
外人行贿的手段多样,这借着玩牌的名义输给牌家,若是数目少也就罢了,若是数目可观,以朝廷律法规定,一样是私受贿赂。
“她给了你多少东西?”
崔如月抹了抹眼泪,说:“两箱子金元宝,还有些玉石首饰。”
听见这话,老太太顾不得扭伤的脚,拄着拐棍子站了起来,气得提棍子就要朝她打去。
若非团团和满满扯住她的衣襟喊着曾祖母,老太太的拐棍子就当真落到了她身上。
老太太动了怒气,气得眼冒金星,大是大非面前,她没有老糊涂,分得清轻重。
“你真是不知死活,枉我疼你,这哪是收林家的银子,你不知其中深浅,这是要文仲的命啊!”
崔如月一听,慌得抱住老太太的腿,哭眼抹泪地说:“祖母,我愿把金银都交给大哥,这件事,只要大哥不说,谁能知道?团团满满还小,他们离不开爹娘啊!”
事关重大,痛骂了二孙媳几句,让她带着孩子先回去,老太太闷气堵在心口,不禁老泪纵横。
儿媳罗氏身体不好,长孙媳苏氏和离后,府里没有当家理事的,她本是高高兴兴让二孙媳打理这个家,没想到,她竟做出这等错事来!
收受贿赂,数额不菲,削官事小,只怕得受死罪!
“安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你的兄弟和弟媳,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方才崔氏哭天喊地,裴秉安一言未发,冷眼旁观。
这件事如何处理,他心中已有打算。
只是,凭着兄弟情分,他可以替庶弟与弟媳受这一次过,担上全责,但以后,他们需要自省自立,不能再闯祸生事了。
裴家祖宅
在齐县,家中尚有几十亩祭田,也有族中私塾,可供孩童入学启蒙。
“祖母,明日就让文仲与崔氏带着团团和满满回老家吧。”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法子,老太太心酸地掉着眼泪,半晌才说出话来:“安儿,那就苦了你了。”
~~~
御书房中,八足盘龙香炉升起袅袅香雾,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元德帝垂眸盯着龙案上的粮册,沉吟了许久。
“慎之,你是说,这军粮生霉,是林相的长子林启盛指使人以次充好,从中牟利?”
赵将军送来的粮册,记录着军粮从哪处州县粮仓运出,途经谁手,证据确凿,只需朝廷差人前去核实即可。
“回皇上,正是如此。”裴秉安沉声道。
闻言,元德帝突然偏过脸去,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
他早过天命之年,龙目含威,身姿肃挺,鬓发却覆上了霜白。
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积劳成疾,近日又染了风寒迟迟未愈,龙颜已显疲态。
重咳声在御书房回荡许久,元德帝挥了挥手,裴秉安会意,上前将香炉熄灭。
天子近侍没在房内,他倒了盏热茶奉上。
喝了几口茶,元德帝的咳喘平息下来,眸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最得意器重的臣子,良久未语。
慎之的表字,是他亲自为裴秉安取的。
六年前,他一战收服西金,边境安稳至今,大雍朝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也不再受战乱之苦。
惜才爱才,他把人召到京都,任金吾卫上将军,持金字令牌,可随时进出皇宫,商议军务。
只是,移目看向龙案上请罪的折子,元德帝靠在椅背上,龙颜不悦,默然不语。
裴府受贿,他如数归还贿银,自请削官去爵,受杖脊、流配之刑。
暂且按下此事不谈,元德帝咳嗽几声,道:“依你之见,军粮一案有谁来查合适?”
裴秉安拱手道:“臣与林相均牵涉其中,不便举荐,还请皇上定夺。”
话音刚落,秉笔太监进了御书房,道:“皇上,景王殿下来了。”
还没等元德帝开口,转眼间,景王萧祐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个闲散王爷,不领什么要紧差事,只管着宫里的尚香局,平时喜欢收集各处的香饼香料,供给宫中使用。
御书房里所用的香饼味道浓郁,近日元德帝龙体有恙,于病情不利,不便再用。
到了房里,先看了一眼熄灭的香炉,萧祐眉峰扬起,笑着道:“父皇,儿臣听说京城有一家叫凝香坊的香铺,铺子东家调的一手好香,尚香局做的香差强人意,要不我去凝香坊试试?”
听到凝香坊三个字,裴秉安薄唇悄然抿直,锐利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65章 第65章打湿了他的白色袍袖。……
凝香坊来了位贵公子,身着玉白锦袍,发束金丝玉冠,身材颀长,凤眸深邃,鼻梁高挺,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只是来人看过坊中的几味香饼,自顾自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的模样。
“你们东家在吗?”
东家在后院指点香匠们制作熏香,女伙计道:“公子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后院中,香匠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炮制着灵白草。
这味香料来自西域,是苏荷香的重要原料之一,当初从西金商队中购得数百斤,足够香铺近一年所用了。
只是,灵白香料的炮制极其复杂,香匠们分工合作,花费数道工序,才能制出味道清幽绵长、绝无仅有的熏香来。
因苏家经营香料产业多年,娘亲最擅调制熏香,苏云瑶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其中精髓,才能保证工序不会出错。
可是对外面的香铺来说,其中技艺根本闻所未闻,更别提模仿超越,这也是凝香坊名声在外,日进斗金,如一骑绝尘般将其他香铺甩在后面,而无需担心竞争对手的原因。
“东家,有个贵公子来买香饼,铺子里的熏香他好像没看上,还想要见您。”
苏云瑶拿起一块香饼,细细辨识着其中的桃花、荷花清香各占了几分,闻言,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没有相中的,就找个借口,先请他走吧。”
京中富贵人家多,出手阔绰得更不在少数,按理来说,这样的贵客,她应当接待才是,不过,香铺现在生意太忙,她分身乏术,没功夫单独为贵客调制熏香。
女伙计去传话,不久后,她去而复返,脸色还带了几分焦急与不知所措。
“东家,那公子不肯走,说他很有诚意想要见您,要在铺子里等您,直等到您什么时候有空见他,他才会离开。”
苏云瑶微微扬起秀眉。
对方既然这样说,她倒不好避而不见了。
香铺里,萧祐耐心地等了一刻钟后,终于看到,铺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姿纤细,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
只是来人还没走到他的面前,他盯着她愣了片刻,忽然笑道:“没想到,凝香坊的东家,原来是苏娘子!”
数月之前,护国寺见她于马背上挽弓射箭,飒爽风姿至今在他脑海中萦绕,他问过郡主表妹她的来历,单知她是裴将军的前妻,没曾想,她还是凝香坊的东家!
苏云瑶顿住脚步,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
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生了双深邃乌黑的凤眸,眼尾一颗小小的红痣,看上去有些面熟。
神思恍然片刻,眼前的脸庞,逐渐与记忆中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年少稚气的孩童重合,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悄然掩住腕上的绿玉镯,福身行了个礼。
“不知景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萧祐纳罕,抬手指了指自己:“你见过本王,记得本王?”
苏云瑶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跟娘亲来京都时,曾见过他一次,只是一晃多年过去,他不记得她了。
旧事不必再提,娘亲也不想她与他们相认。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殿下去裴府时,民女曾远远看见过殿下。”
裴府老太太过大寿时,景王曾亲自到裴府贺过寿,那时她还没与裴秉安和离,她这样说,景王应该不会觉得意外。
听到她的话,萧祐若有所思地扬起长眉,细细回想了一会儿,没曾想起什么来,便只好作罢。
“苏娘子,今日我来,是有事找你相商,”既然相熟,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听表妹说,你调香的手艺了得,本王急需一味与众不同的熏香,你能不能帮本王一二?”
闻言,苏云瑶下意识抿紧了唇。
景王殿下口中的表妹,定然是永嘉郡主了。
自她烧热生病以后,徐长霖去了长公主府,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他,也不知郡主病情怎样了。
请景王到了雅室谈事,苏云瑶思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听说郡主她身体有恙,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萧祐拂袖在椅子上坐下,闻言并不意外。
那日她在护国寺与阿斯王子比试,永嘉与陆姑娘便都去给她加油鼓劲,想必她们相识,所以她才关心过问。
“前些日子是生了回病,多亏照料她的徐大夫医术高明,经过这一场烧热,她原来的肺症竟痊愈了,想来不日便能出府了。”
永嘉郡主病愈是好事,欣慰高兴之后,苏云瑶垂下长睫,情绪难辨地笑了笑。
“殿下找我,要调制什么熏香?”
凝神回想着十多年前父皇最喜欢的熏香,萧祐长指轻轻叩着桌案,说:“有一种香,有沉香、檀香的醇厚,闻起来却像清淡的紫薇花,其中似乎混合着微甜的梨汁,还有一丝苦辣的味道,这种熏香不仅可以治疗偶尔发作的头疾,还可以怡情养性,安神助眠——苏娘子可会调制这种香?”
闻言,苏云瑶忽地一愣,刚刚端起的茶盏蓦然从手中滑落。
茶盏落在桌案上,泼溅出去的褐色茶水,打湿了萧祐的白色袍袖。
第66章 第66章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温热的茶水忽然泼洒出来,褐色洇湿了玉白色的袍袖。
若是旁人,只怕早已皱起了眉头,萧祐却淡定如常,只是扬起衣袖看了看,唇畔依然挂着笑意。
“怎么,我提的问题让苏娘子为难了,为此不惜泼了本王一盏茶,好让本王知难而退?”
他语调轻松诙谐,苏云瑶定了定神,心底的尴尬与紧张悄然化为无形。
“殿下说笑了,是我不小心,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她踌躇了片刻,想请他换下打湿的衣袍,只是他带着两个侍从前来,两人候在外面护卫,并没有携带替换的衣物。
萧祐毫不在意地挽起半边衣袖,微笑道:“无事,本王只关心,苏娘子能否帮本王的忙?”
苏云瑶心有顾虑,不由迟疑了一会儿。
景王提到的香,她再熟悉不过,可那味香,她却不能轻易示之于人。
“殿下是自用,还是”
萧祐坦诚地道:“实不相瞒,并非本王自用。父皇喜欢用这味香,只是尚香局调制出来的香,总是不合父皇心意。本王到你这里来,也是为了碰一碰运气,若是你觉得难做就算了,本王不会为难你。”
他这样说,苏云瑶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刻下定了决心。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开香铺做生意也是如此,若是其他铺子能为皇宫甚至皇帝调制香料,只怕求之不得,可于她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
如果没有遇到难处,她只想低调地开铺子赚银子,不想与其他是非扯上干系。
但景王亲自到此,她若是试都不试便直言拒绝,难免拂了对方的面子。
她轻轻拧起秀眉,温声道:“殿下所提的香,民女略听说过一二,要不我尽力试试,如果力不能及,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她既然愿意一试,萧祐便觉得没白来一趟。
“那就麻烦苏娘子了,那本王过几日后再来。”
送走景王殿下,苏云瑶伫立在二楼的雅室窗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事重重。
过了许久,青桔提着串糖葫芦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时,看到小姐竟还在莫名发呆。
“小姐,你在看什么?”她咬了大大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满脸疑惑。
听到她的声音,苏云瑶恍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想了想,轻声道,“去给我把八珍蜜枣丸取过来。”
青桔点了点头,去旁边抽屉里找出小姐惯常盛放蜜枣丸的瓷瓶来。
只是,她随手晃了几晃,那瓷瓶里竟空空如也,一颗蜜枣丸都没有了。
“小姐,徐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啦?蜜枣丸吃完了,我去问他要去。”
话音刚落,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咚咚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青桔已向外跑去。
可还没走出门,她便立刻叫住了她。
“青桔,不要去了,”苏云瑶轻抿着唇,眸光遥遥望向长街的尽头,无声叹了口气,“徐神医如果有闲暇的话,会来的。”
城南坊的徐宅,正门大开,长公主萧瑜亲自到访,徐夫人盛装接待,脸上挂着灿然笑意,亲手奉上热茶。
“殿下请用茶,雪顶茶,我记得你爱喝的。”
“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客气?打发丫鬟上茶就是了,”长公主微笑啜了一口茶,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终于好转,眼圈忽然有些泛红,“我这次来,是要谢你的,若不是这些年长霖悉心帮永嘉调理身体,我都没想到,她能好全。”
徐夫人忙道:“当初要不是殿下仗义执言,保全了徐家,我们哪里还有今日?殿下对徐家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这是他应该做的。”
说起过往,长公主不由叹了口气。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成为皇兄妃子,颇得宠爱,若非受宫人蛊惑谋害太子,徐家也不会受牵连。
思及日前女儿对她所说的话,长公主垂眸沉吟了片刻。
虽说徐家如今无官无职,但徐长霖一表人才,医术非凡,女儿对他喜欢已久,她这个当娘的,不在乎什么门第,只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开开心心。
她今天亲自来徐府,就是想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
“长霖可有意中人?”
闻言,徐夫人愣了一会儿,悄然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儿子自然是有意中人的,就是那个苏氏,但她不过是一介商户,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儿子娶她的。
“他终日扑在医术上,哪有什么意中人?”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听她这样说,长公主便放心了,矜持地笑着道:“永嘉年纪不小了,因为身子病弱,耽误了定亲,现在她大好了,这定亲成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近来,我看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唯独对长霖另眼相看,有几分亲近。”
闻言,徐夫人又惊又喜,霍然站了起来。
她是想儿子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没想到,长公主愿意将郡主下嫁到徐家。
像是一只馅饼砸到头上,这种意外之喜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儿子的想法。
“可不是呢,长霖也是这样,我早看出来了,他从来不看别的姑娘一眼,每日只挂念着郡主。”徐夫人喜不自胜,“若是殿下看得起徐家,我就斗胆相求,请殿下将郡主许给长霖。”
长公主沉吟几息,还有些疑虑:“这事可需再问问长霖的意思,你能否做得了他的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岂有不听的?”徐夫人笑着连声保证,“殿下放心吧,若是能够与郡主成婚,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翌日,长公主亲自去皇宫与皇帝兄长说了这件事,为女儿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圣旨送到徐家时,有小厮飞跑着去了保和堂送信。
彼时徐长霖刚忙完了医堂积累多日的病案,亲手调制了一瓶蜜枣丸,正轻快地哼着曲儿,打算去一趟苏宅。
“公子,大喜,宫中下了圣旨给您与郡主赐婚!”
听小厮说清原委,徐长霖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一路慌张地拍马回府后,看到端正供在案上的圣旨,他面白如纸地捂住胸膛,只觉头晕目眩,急火攻心,还没开口,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
幸亏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七手八脚地搀着了他,才不至于他直挺挺栽倒下去时,磕的头破血流。
再清醒过来,已到了三日后。
听到他窸窣醒来的动静,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轻声唤他:“小叔?”
虚弱地睁开眼睛,面前姣美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吐出两个字:“瑶瑶。”
苏云瑶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整日给别人瞧病,自己倒病倒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夫吗?”
徐长霖喃喃道:“医者不自医。”
房里没有旁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苏云瑶。
扶着他起来喝过药,想到答应过徐夫人的话,她勾起唇角,风轻云淡地说:“小叔,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恭喜你与郡主殿下的婚事,二来,是要告诉你,我打算与裴将军和好了。”
徐长霖霎时如遭雷击,惊愕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与他和离了吗?”
苏云瑶悄然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那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误会说开,自然便能和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三年,我们的情分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谎言也许以后会被戳破,但为了他尽快好起来,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昏迷这三日,徐夫人泪水涟涟地求着她时,她无奈之下的下策。
圣旨已下,他不能抗旨不遵。
他是个孝顺的人,总有一天,会原谅徐夫人的自作主张。
再者,永嘉郡主是个好姑娘,既然已经定亲,他也不能辜负了对方。
情爱虽然重要,但也并不那么重要,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再大的坎儿也终能过去,再难的事也终会解决。
离开徐家时,徐夫人备了厚礼,亲自送她出门。
“苏姑
娘,对不住,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没有理会她,径自登上了马车。
有些人,她此生都不想多看一眼。
暮色四合时,回到苏宅,她让厨娘烧了满满一桌子菜,备了一坛桃花酿。
第一盏酒刚入喉时,寂静幽深的院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
来人是裴淑娴,青桔开了门,请她进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要找我家小姐?”
裴淑娴脸色灰白,重重点头:“苏姐姐在家吗?”
青桔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小姐是在家,只是从徐家回来后,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还在一个人喝闷酒。
“你跟我来吧。”
青桔在前面引路,裴淑娴捏着团扇,慌慌张张一路往正房走去。
到了房里,看到正在自斟自饮的苏云瑶,她再也忍不住,用团扇捂着脸,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苏姐姐,我大哥进了监房,受了严重的杖刑,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第67章 第67章去见他。
喝了一盏桃花酿,已有了五分醉意。
愣愣看了会儿哭得满脸泪痕的裴淑娴,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方才清醒过来。
“淑娴,别哭,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问还好,刚一开口,裴淑娴便忍不住放声哭着搂住她的肩头,道:“苏姐姐,大哥被囚在监房,还受了重刑,我们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闻言,苏云瑶忙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着,道:“别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淑娴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二哥二嫂贪了上万两银子,大哥去认罪自首,被重罚了一百棍”
听她说完来龙去脉,苏云瑶蹙起秀眉,略定了定神。
崔如月贪林家银子的事,她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贪这么多,而以裴秉安的性情,为了保全兄弟一家,以一己之力承担全责,倒是不让人意外。
依当朝律法规定,臣子受贿数额巨大,应处于极刑,但裴秉安主动认罪自首,归还贪银,想来会被罢官削爵,再严重些,兴许会被发配流放,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只是如今他关在监房之中,裴家的人见不到他,难免着急。
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会儿。
裴家的情形,她再清楚不过,家中女眷居多,老太太与罗夫人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身体不好,遇事只有着急生病的份儿,不添乱就不错了,裴宝绍虽是男儿,还年少不顶事,淑娴年纪更小,也做不了什么。
裴家人难与他见面,但他身为上将军,手下部将众多,雷、吴两位副将想要进监房探望上司,总该有办法的。
“雷将军可曾去见过他?”
裴淑娴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说:“去过了,但大哥不肯见他们。”
刚说完,她又忍不住心酸地抹起了眼泪:“大哥谁都不肯见,只是让狱卒带话出来,说他一切安好,可他生生挨了一百棍,怎么能安好呢?他那分明是怕我们担心,才说的哄人的话。苏姐姐,我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了,只有请你去看一看大哥,我想,别人他都不想见,也许他愿意见你的。”
苏云瑶纠结地咬住了唇。
她与裴秉安已经和离,也不想再见到他,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与她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这个义务去代裴家人见他。
可刚要拒绝,看到裴淑娴哭得红肿的双眼,话到嘴边,她又默默咽了回去。
罢了,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要请她出手相助一二,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丑话需得说在前头,她去见他一面,只是去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至于其他的,她不会再多管闲事的。
当朝犯案官员关押的台狱,坐落在京都的东北角,清晨天色刚亮,一辆马车便停在了狱所的外面。
苏云瑶与裴淑娴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到了狱所之中,两人说明来意,听到她们要来探望得是裴将军,那狱卒恭敬地拱了拱手,道:“请二位稍等,我先去通传一声。”
等待的时间,裴淑娴紧张地捏着团扇,不断往通往狱所的方向张望着。
过了两刻钟,那狱卒去而复返,迈着大步走过来,一拱手道:“裴将军说,请苏娘子进去相见。”
听到这话,裴淑娴终于轻快地舒了口气,只要大哥愿意见苏姐姐,她们就没白来一趟。
“苏姐姐,麻烦你了。”
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与装了衣裳用物的包裹,苏云瑶看了她几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温声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狱所重地,通往地下监房的道路,暗无天日,阴森幽冷,只有借着石壁上模糊的灯烛,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
缓步往里走着,浓烈的腐烂难闻的臭味迎面扑来,越来越重,苏云瑶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的嗅觉本就灵敏,这种污秽的味道,让她有些难以忍受,加之晨起时没有用饭,此时肠胃因恶心不断翻腾着,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她扶住一旁的柱子定了定神,才没有晕倒过去。
“苏娘子,将军的监房还没到,在最里面。”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看她停了下来,便大声提醒了一句。
只是话音落下,原本安静无声的监房中,听到有女子进来,像是一瓢热油浇进了冷水中,四面透风、只有几块稀疏木板做门的监房中,瑟缩在角落处的狱犯们,不约而同地挪到了门边。
沉重的脚镣手铐声在地下狭窄幽暗的空间中回荡起来,刺耳无比。
看到那些不知犯了什么案子的狱犯,关在阴暗的监房中,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模样,苏云瑶闭了闭眼睛,只觉冷汗莫名从身上冒了出来。
饶是已与裴秉安和离,与他再没什么夫妻情分,她也实在难以接受,他在狱中也许会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并不算长的路,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看到那四面皆是石墙,一扇黑色铁门默然矗立的监房时,她本来镇定如常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咔哒两声,铜钥打开了铁门,狱卒道:“苏娘子,您与将军只有两刻钟的会面时间,两刻钟后,我会再过来。”
苏云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点头道:“多谢。”
看着只开了一条门缝的铁门,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无声推门走了进去。
监房中,裴秉安如往常般身姿肃挺地坐在案前,淡然无波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人身上一瞬,便很快移向了别处。
“你来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
还没开口,头痛眩晕的感觉再次如波涛般汹涌袭来。
苏云瑶脸色煞白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无力地闭上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68章 第68章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时,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离了思绪,头脑几乎只剩一片空白。
糟糕,要摔倒了,苏云瑶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预料当中的摔痛没有袭来,腰身却被一双有力的长臂稳稳地揽进了怀中。
“云瑶,你怎么样?”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如纸,裴秉安一向沉冷无波的眸底,满是惊慌与担忧。
手脚冰冷,浑身无力,苏云瑶艰难地动了动唇,声音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头晕,难受”
明白她犯了眩晕的毛病,裴秉安立即将外袍脱下,披在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上暖和了一些,也不再那么难受,苏云瑶再睁开双眸时,已半靠在监房中冷硬的床榻上歇息着。
监房中只有一壶冷茶,没有什么吃食,不过她带了食盒进来,里面装了几样小菜与一碗红豆糯米粥,尚还
发烫,裴秉安一只大手中端着红豆粥,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
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醒来,他立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唇边,沉声道:“快点吃下。”
苏云瑶无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是代淑娴来探望他是否安然无恙的,谁料到自己竟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犯了眩晕的毛病,实在让她尴尬烦闷。
“不用。”她定了定神开口,只是声音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散了,“我我等会出去就好了。”
闻言,裴秉安沉默片刻,将粥碗放到了一旁。
他负手起身,长指悄然握紧,沉沉看着她催促道:“是淑娴请你来看我的?我很好,没有事,告诉她不必担心,你快走吧。”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脊背依然笔直肃挺,看上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她费劲地抬起手臂,将他的袍子脱下放到一边。
不过,光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做完之后,白皙的额角已渗出一层冷汗。
默然深吸一口气,她撑着床榻起身时,只觉眼前一黑,又无力地坐回了原处。
这次,那碗红豆糯米粥送到唇边时,裴秉安脸色沉冷如霜,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莫要耽误病情,快点吃下。”
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冷硬,他神色和缓了几分,低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让你用饭,只是怕你病情严重,你不必多想。”
晨起没有用饭,加之监房的环境阴森暗冷,双重刺激下,她才忽然犯了眩晕之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云瑶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吃下他一勺勺送到她唇畔的热粥。
“八珍蜜枣丸呢?你不是一向随身携带的吗?”用了半碗粥,看她惨白的脸色好转了不少,气息也平稳起来,裴秉安沉声问道。
苏云瑶微微一愣,黯然垂下了长睫。
沉默许久,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掩去眸底的酸涩,平静地说:“没有了。”
裴秉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愿开口多说,他便知趣得不再追问。
用完了粥,苏云瑶神色逐渐恢复如常,看着眼前囚在监房数日,脸颊清瘦了不少的人,她轻声道:“你呢?朝廷到底怎么处罚你?”
担心她的眩晕之症没有彻底好转,裴秉安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淡淡地说:“念我过去有功,皇上开恩,免去流放,仅贬官削爵,罚了杖刑。”
这样的处罚,尚在意料之中,只是削去伯爵之位,武官之首的官职不保,裴家荣耀不再,怕是一向以高门贵地自诩的老太太、罗夫人难以接受,宝绍的学业、淑娴的亲事,也会大受影响。
不过,只要人安然无恙,没有性命之忧,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苏云瑶默然点了点头:“那何时能够出狱?”
“过段日子,待军粮一案查清楚了”
话未说完,裴秉安忽然拧眉别过脸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蓦然看到他雪白中衣上隐隐渗出的新鲜血迹,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
她原以为他受了杖刑,如他所说那般当真安然无事,没想到他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沉默良久,她轻轻咬住唇,移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怪不得他不肯与家人、部下相见,原来是怕他们担心。
可他一个人关在监房中,身受重伤,怎么上药?
想到他方才一勺勺送到她嘴边的粥,苏云瑶纠结了几瞬,忍不住道:“你把衣裳脱下,我给你涂药吧。”
不知为何,身上的伤势竟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裴秉安不由一愣,下意识拢紧了衣襟。
“不必了,我没事,时间快到了,你走吧。”他脊背挺直,沉声拒绝。
“我受淑娴所托来看你,你身体无恙,她才能真正放心,”苏云瑶正色道,“给你上药,是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请你配合一下。”
踌躇数息,裴秉安依她所言。
脱下中衣,冷白肤色的脊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青紫杖痕,苏云瑶只瞄了一眼,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行杖刑的人,下手也太狠了。
“唔,不过是寻常刑罚,我没有大碍,过段日子就好了,”意识到身后的人似乎被吓呆了,裴秉安沉默一息,“算了,要不”
苏云瑶死死咬住唇,没有作声。
说起来,他的体魄是已算强悍,当初那位常家少爷因醉酒纵马,踩伤孩童,受了一百军棍,得养大半年才能下榻。
但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势,想起他前些日子左胸的旧伤还没痊愈,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将治疗跌倒损伤的金疮药,小心地倒在他渗血的伤口上,她低声叮嘱道:“你每日记得上药,不要不当回事,监房不通风,不透光,若是不照料好伤口,以后会留下遗症的。”
区区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但听到她有些发颤的是嗓音,裴秉安沉声应下:“多谢,我会的。”
上完药,没再多说什么,默默看了他几眼,苏云瑶秀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监房。
第69章 第69章只有亲眼见到她,他才能……
离开狱所,辘辘而行的乌蓬马车中,听到苏云瑶说起大哥在狱中安好,裴淑娴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总算轻松了几分。
“苏姐姐,那大哥有没有说过,他到底何时能够出狱?”
苏云瑶沉吟了片刻。
她只听他含糊提到了什么查清军粮案才会出狱,想必不会那么快。
“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你记得时常打发人送些吃食伤药进去,他在那里”
话未说完,正好行到一处石桥中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道:“主子,对面来了一队车马,恐怕过不去。”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石桥路窄,勉强能容下两辆普通规格的马车并行通过。
而对面缓缓行来的马车奢华宽阔,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路面,狭路相逢,对方本是迟来,却根本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乘坐这种马车的车主,身份非富即贵,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苏云瑶吩咐道:“退后,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再走。”
车夫依言下车,牵马退回到了桥头处等待。
奢华马车慢慢驶来,车中,常天鸣搂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嘴里吃着小妾喂过来的红葡萄,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揉捏着她的腰。
“好好伺候老子,老子疼你。”他嬉笑着道。
“哎呀,你讨厌~~~”
小妾的声音柔媚,听得他骨头都酥了几分。
只是与那辆立在桥头、低调等待的
乌蓬马车错过的瞬间,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车外。
微风忽然扬起柔软的车帘,午后明亮的日光下,女子如雕刻般的绝美侧颜隐匿在光影中,格外深邃而精致。
直勾勾地盯了一眼,他便立即瞧出了对方是谁。
“停车!”
他不耐烦得一把推开怀里的小妾,理了理凌乱的衣袍,随手拎起马鞭,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下了车。
“苏云瑶,老子知道你在车里,别躲了,给老子下车!”
时隔半年多,听到对方熟悉的凶狠沙哑的声音,苏云瑶不由蹙起眉头,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去。
一帘之隔,常天鸣双手抱臂站在车畔,灼热凶狠的视线紧盯着她,唇角浅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呵,躲了这么久,可算让老子遇到你了!”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半年多前挨了一百军棍,许久没再见他,看来他近期刚刚能够下榻活动,便又开始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了。
“常少爷养好伤了?我记得军棍应该打在屁股上,不是脑袋,莫不是常少爷脑子记不清楚了,我何时躲过你?”苏云瑶冷笑道。
当初的那军棍刑罚,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常天鸣下意识摸了摸偶尔还隐隐作痛的腰背,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许久。
为防苏云瑶吩咐车夫离开,他突然大步向前,一只手撑在车窗处,拿马鞭狠狠敲了下车壁,狠声道:“老子受伤,还不是因为你?”
苏云瑶抿唇瞪着他,冷冷一笑:“常少爷,人贵在自省,是你犯错在先,理应受罚。”
与他这种土匪似的纨绔好色之徒打交道,气势弱了对方便会得寸进尺、以强欺弱,冷呛了他几句,她不打算再理会他。
“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是你一再纠缠,这是京都,不是青州,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你是皇亲国戚,也要依法行事!”
常天鸣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想到那裴大将军被关进了监房,不由咬牙冷笑起来。
“还敢在老子面前硬气呢?现在你那前夫自身难保,没人护着你了!识相的话,乖乖低头服软给老子认个错,温柔小意好好对老子,老子非但不与你一般计较,以后,你想要什么,老子就给你什么”
虽是平时一向遇事冷静,但听到他满嘴的污言秽语,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几句,白皙如玉的脸庞气得通红。
“你再言语侮慢,我就去报官了!”
常天鸣不屑得冷笑几声,抬起马鞭遥遥朝府衙的方向指了指,“苏大小姐,还做梦呢?没人给你撑腰,你尽管去报官,就算你跑断了腿,也伤不了老子半分毫毛!”
一旁,目睹苏云瑶受到别人如此欺辱,裴淑娴捏着团扇,怒声斥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等我大哥出来了,定然饶不了你!”
闻言,常天鸣才恍然发现她似的,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着,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裴大将军是你大哥?正好,他打了我一百棍,跟老子结下的仇还没解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干脆与苏大小姐一起服侍本”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重重响起,他脸上早已挨了一巴掌。
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压下怒极的情绪,拿出随身携带的袖箭,箭尖对准了他。
“滚,再在我面前放肆,休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全力,脸上热辣辣的,常天鸣龇牙咧嘴捂着半边脸,嗅着她指尖留下的半缕香风,不怒反笑。
“行啊,打了老子,老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来人!”
他大喝一声,马车后的一堆侍卫提刀上前,团团围住了乌蓬马车。
“把人给我从马车里拖下来,带回常府!”
手中握紧袖箭,苏云瑶神色依然冷静,只是眉头拧了起来。
常天鸣竟然如此狂妄,那些侍卫听他的吩咐抽刀逼近,袖箭恐怕难以抵挡。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淑娴,我先下车,你在车里呆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先不要惊慌,我会见机行事”
只是,她话音未落,裴淑娴便转身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心中纵然害怕,但更怕苏云瑶受到折辱,她用力捏紧团扇,壮着胆子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大哥只是进了监房,不久还会出来,你们若是胆敢动苏姐姐一下,他定然要你们以命相抵!”
身为大将军,裴秉安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这话,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迟疑了起来。
“废物!几句话就吓到你们了!给老子上!”
咬牙骂了一句,常天鸣手腕一抖,带着尖刺的玄铁马鞭倏然划破空气,径直向裴淑娴的脸上挥去。
“啊——”
她下意识捂住了脸,只是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如期落下,耳旁却响起了拳脚相接的声音。
不知何时,苏千山疾步奔了过来。
少年劲挺有力的大手握住那根布满尖刺的马鞭,黝黑脸庞青筋暴起,双掌握拳倏然挥出时,带着呼啸有力的拳风,与几位带着长刀的侍卫近身搏斗,依然不落下风。
堂弟及时出现,淑娴没有受伤,苏云瑶不禁轻舒了口气。
可一想到常天鸣这次铁了心要纠缠她,堂弟双拳未必抵得过四手,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正在情形混乱中,有人策马朝这边行来。
高坐在马背上,视线快速扫过斗殴的人群,落在在马车旁的纤细身影上时,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萧祐猛地夹紧马腹,拍马疾驰到近前。
还未下马,冷冷看了一眼常天鸣,他高声斥道:“住手!”
常天鸣微微一愣,循声看去,只见景王殿下翻身下马,快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不由咧嘴暗骂一声,忙转头吩咐道:“别打了,都给老子住手!”
“殿下,您路过这里?”眼看景王走到近前,常天鸣嬉笑着,拱手迎了上去。
穿过人群,萧祐对他的问候视而不见,而是径直走到了苏云瑶的面前。
“苏娘子,你没事吧?”他英挺的长眉拧起,眸底尽是紧张与关心。
景王殿下来得及时,饶是常天鸣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肆意妄为。
苏云瑶感激地笑了笑,道:“还好,多谢殿下。”
她安然无事,萧祐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问清原委,是常天鸣言语侮辱在先,之后混战之时,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占了便宜,萧祐拧眉看着常氏及他所带的东宫侍卫,冷声斥责:“你今天仗势欺人,目无律法,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丢皇兄的脸,本王定会秉明皇兄,按规重重惩罚你们!”
常天鸣暗自撇了撇嘴,脸上却带着十二分悔意似的,一个劲地低头道歉:“殿下,我今天吃了几杯酒,脑子犯了糊涂,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萧祐不置可否,转眸看向苏云瑶,“苏娘子,本王打算把他们交给皇兄惩治,你意下如何?”
垂眸思忖片刻,苏云瑶点了点头,道:“民女悉听殿下安排。”
谢过景王,回到苏宅,夜半时分,苏云瑶对灯独坐,默默思忖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睡意。
忆起白日遇到常天鸣,想到他所说的话,她实在难以安心。
常氏现在今非昔比,他背后靠得是东宫太子,所以才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清楚他狂妄好色的秉性,她觉得,这次他没有得逞,以后他未必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开香铺,做生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下次,他脑子变得聪明些,想法子搅乱她的生意,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求他,那她就陷入了被动棘手的局面。
现在,她需要找一棵大树依靠,一来可以保全她的生意,二来,可以保护她不受常氏之类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骚扰。
思来想去,记起景王殿下请她为皇帝做的熏香,斟酌一晚,天色微亮时分,她沉沉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动手做起了最熟悉不过的紫薇伴梦香。
~~~
狱所,监房。
一灯如豆,暗沉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
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案前,案上的书卷迟迟没有翻过一页,裴秉安剑眉紧锁,频频向监房外望去。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孑然一身,余生再无所盼,这处监房,是他心灰意冷时,隔绝外界烦扰,默然自省之处。
可一想到苏氏来探望他时,没有携带徐大夫亲手给她做的八珍蜜枣丸,他便忽然觉得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实在不该久留。
寂然无声中,他霍然起身,负手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没过多久,监房吱呀一声,雷震虎蒲扇大的手掌拎着酒坛,大步走了进来。
“大哥,我带了酒,咱们一醉方休”
裴秉安锐利的视线盯着他,”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雷震虎一拍脑袋,恍然想起了此行最要紧的事。
“大哥,你看我这个笨脑子,差点忘了,都给你打听清楚了,皇上给徐大夫与郡主赐了婚,年底就要成婚了。”他粗声道。
愕然片刻,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这些?”他沉声开口,“徐大夫他同意了?”
雷震虎肯定地点了点头,圣旨已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抗旨不遵,那是掉脑袋的事儿。
不过,听说徐大夫病了些日子,病情好了之后,便去了地方州县行医,暂时离开了京都。
“大哥,还有一事,”雷震虎抬起大手挠了挠头,回想了一番暗中守护苏娘子的兵卫汇报的话,道,“那天大嫂与小妹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姓常的,双方大打出手,是景王殿下解了围。”
常天鸣?
闻言,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他尚未出狱,知晓他被贬官削爵,常氏胆大包天,竟敢纠缠她们!
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轻易答应皇上三个月后再离开这里。
回完话,雷震虎提着一口没动的酒坛离开时,裴秉安冷声道:“继续派人暗中守护苏氏,莫要掉以轻心,若她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我!”
听到这话,雷震虎情绪复杂地咧了咧嘴角。
大哥一向是部将的楷模,行走的铁律,一心扑在军务上,从不会为什么儿女情长所困。
可这回——
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他执意与大嫂和离时,他们还苦劝来着
暗暗腹诽几句,雷震虎神色凝重地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大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吩咐过部下,裴秉安依然眉头紧拧。
想到苏氏被那可恶的常氏纠缠,他实在担心她会心生害怕,夜间难眠。
只有亲眼看到她,他才能放心。
夜色已深,整个监房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换上墨色长袍,如入无人之境般,脚步沉稳地了离开狱所。
第70章 第70章除了他,不会再是旁人。……
深夜,苏宅寂然无声。
一弯玄月隐藏在暗云之后,晦暗夜色下,惟有正房的窗畔,露出些微亮光。
这个时辰,房里的人还没有入睡,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似在低头认真地调制着熏香。
角落处,墨色长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裴秉安屏气凝神,负手立在一丈之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良久,窗里的人起身伸了个懒腰,之后突然似有所感,缓步走到窗畔,抬手推开了窗户。
窗户推开的刹那,裴秉安倏然隐匿于暗影中。
房中,苏云瑶蹙起秀眉,展眸看向外面的院子。
夜色漆黑,角落处阴影笼罩,看不太真切,但莫名其妙的,她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清冷如雪后青松,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夫妻三年,这种独特的气味她再熟悉不过,除了裴秉安,不会再是旁人。
可很快,她揉了揉隐隐发闷的额角,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窗户。
一定是她调制紫薇伴梦香太久,累得有些恍神。
宅中有青桔守夜,有什么动静轻易逃不过她的耳朵,且不说这个,裴秉安尚在狱中,怎么会深更半夜到苏宅来?
心绪不安,也许心底无端记着他那满身纵横交错的杖痕,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默然轻吸一口气,压下有些烦躁的情绪,她吹熄灯烛,上榻歇息。
窗外,听到房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不久后又归于平静时,裴秉安无声走近窗旁,视线沉沉落在窗台的袖箭上。
垂眸端详了几瞬,他波澜不惊的眸底,突地闪过一丝冷笑。
那是徐大夫曾为她做的袖箭,表面精巧无双,实则徒有其表,机关处晦涩难用,恐怕连箭簇都难以发出。
他曾亲手为她做过一只袖箭,只是那徐大夫先他一步,那只袖箭,至今还留在他身边。
沉思几息,自袖口摸出青竹袖箭,替换了那只中看不中用的袖箭,裴秉安悄然勾起唇角。
无声离开苏宅后,校尉胡同响起一阵极轻极快的马蹄声,他扬鞭催马疾驰过街道,于暗沉夜色中,径直向常府奔去。
~~~
翌日一早,清晨起来对镜梳发时,外面忽然传来青桔大呼小叫的声音。
转眼间,她手中举着一把袖箭,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这袖箭没坏,又好了!”
说着,她按下箭筒处的机关,对准院里的一丛绿竹发了一箭。
只听砰的一声,看似细小的箭簇竟蕴含着惊人的能量,手臂粗的竹子竟像刀劈斧砍一半,齐刷刷断了半截。
苏云瑶也觉得惊奇不已。
那日路遇常天鸣,这袖箭虽没派上用场,但她掂了掂分量,便知其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总觉得这袖箭虽看似与之前的一样,却好像又有些不同之处,就在她疑惑不解时,突然传来了几下拍门声。
大清早,裴淑娴便来了苏宅,丫鬟春燕跟在她身后,还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
一进门,裴淑娴便朝西跨院的方向打量了几眼,不过没见苏千山的影子,她便收回了视线。
“苏姐姐,千山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她担心地问道。
夺下常天鸣手中的带刺玄铁马鞭时,苏千山的右手划破了皮肉。
其中一道割伤几乎深可见骨,很快该要参加武举了,他的右手却无法握笔拉弓。
想到这件事,裴淑娴便内疚不已,若非当时她一时冲动下车,他也不至于因为救她而受伤。
她带的这些补品、伤药还有书本,就是为了送给苏千山,希望他能尽快养好手上的伤,不要耽误了举试。
看她担忧愧疚的模样,苏云瑶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不要自责,始作俑者是常天鸣,此事怎能怪她?
“他在院里养伤,大夫看过了,近日他的手不能握弓,只能静心读书,青桔刚去送过早饭,说他在用功研读兵书呢。”
裴淑娴点了点头,道:“我从三哥那里拿来了不少书,想是会对举试有用,我给他送过去吧。”
听她提起裴宝绍,苏云瑶下意识道:“宝绍可在准备科考?”
说起这个,裴淑娴不由气呼呼捏紧了团扇。
因大哥贬官削爵,三哥也被国子监退了学,如今他一天到晚不在府中,更别提他会准备秋季的文举了。
祖母早气病了,母亲身体不好,还对三哥一向溺爱,数落了他几回,便不舍得再责骂他一句了。
“他才不会有心思读书,现在大哥不在家,无人管束得了他,也不知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去了哪里。”
说完,懒得再提他,裴淑娴便带着春燕去了西跨院。
裴宝绍的事,随口问了一句,苏云瑶并没放在心上。
裴家的当家人进了监房,府里乱成一团并不出人意料,等裴秉安出了狱娶了妻,府里有了操持琐事的贤妻,即便裴家荣光不再,一切还是会慢慢回归正常有序的。
用完早饭,她便打算带着紫薇伴梦香去凝香坊。
之前景王殿下打发人问过她香饼做得如何了,她与他约好了今日到香铺取香。
只是刚到出了宅子,便听到两个身着金吾卫兵服的士兵站在胡同角落里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常大人府上昨晚闹鬼了,听他们府里的人说那鬼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影,常大人还在睡梦中,便被那鬼捉住腿敲断了骨头,啧啧”
“这事听着稀罕啊,真有鬼假有鬼?该不是被人打了吧?”
“那谁知道?要说是人为的话,我觉得不太可能,谁能深更半夜潜入房中打人,还能不被发现?”
“嗨,管他是人揍的,还是鬼捉的,都是活该,仗势欺人的东西”
话未说完,看到前夫人苏氏出了院子,两人立时闭嘴噤声,作出寻常巡逻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番,便身姿
笔挺地退到了胡同外。
登上马车,去香铺见景王殿下的路上,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士兵的话。
常天鸣又被打断了腿?这实在让她意外。
虽说恶有恶报,但她绝对不相信是什么神鬼为之,这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莫非是他的仇家太多,被人报复了?
可那会是谁呢?
想了一番,虽琢磨不出什么结果,但不管敲断他腿的到底是谁,知道这个消息,她便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
至少在那好色纨绔养腿的这段日子,她不用再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