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萧风不明白, 李清鹤是在发什么疯。

    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立刻紧紧闭上嘴巴,打定主意再也不说一个让李清鹤不快的字。

    傻子才和疯子较真。

    萧风现在更着急的, 是为什么他的系统突然不见了——一旦离开了系统的帮助, 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个一无所知的瞎子, 还怎么跟那些天之骄子斗!

    可李清鹤却不放过他,居高临下地、极尽羞辱地用脚尖碾着他的脸,好像他是个粘在鞋底都嫌脏的垃圾。

    李清鹤说:“拂衣师兄他,是不是教过你很多东西?”

    萧风被迫以一个扭曲丑陋的姿势仰着头, 肺都快气炸了, 自从穿越以来, 虽然也经历过一些事,但还没有人敢这样羞辱过他!

    “你待在他身边, 很享受吧……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 是不是因为那几年,他的光芒一并泽被到你身上,就让你以为,那也是你自己发出的光了?”

    萧风莫名被说中了某个相当隐秘的点, 突然之间暴怒起来。

    从穿越之前起, 他就最恨别人看不起他——恨学生时代那些衣着整齐、备受老师宠爱的学霸,也恨走上社会以后,能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白领。

    他那时候会刻意弄脏那些人的外卖, 再带着强烈的兴奋,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或是专挑治安不好的群租楼, 半夜去砸那些独居女孩的门。

    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掌控性的快|感,仿佛不存在的权力突然滋生了出来。

    而在穿越之后, 他竟然有机会,能够拥有真正的权力。

    当第一次能一拳砸倒一棵大树,与凡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时候,当跟在燕拂衣身边,看到那些远比他当时强大的修士,也会用谦卑崇敬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

    虽然他们看到的,主要是燕拂衣。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即使燕拂衣,不也只是个命运既定的纸片人,被他轻轻松松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轻轻松松败坏了声名?

    李清鹤又狠狠一脚躲在萧风的心窝里,把他刚生出的怒火生生折断。

    “废物,说话啊。”

    萧风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李清鹤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修为猛涨,他被一脚踏住,浑身剧痛,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会……怎么会这话,明明他才是主角!他才该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天才!

    萧风在这时突然发现,李清鹤的视线原本死死盯在他脸上,却突然间错了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

    萧风看准他神思出现一丝空隙,连忙就地一个翻滚,护住要害,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去。

    他仍怕李清鹤反应过来抽他鞭子,可李清鹤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他的眼睛甚至都不正常地睁大,脸上的表情有些吓人。

    萧风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片刚刚他被掀翻的泥地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碧绿的珠子。

    萧风一眼就认出来,那珠子燕庭霜手上也有一串,之前,燕庭霜就是用那条曾属于李浮誉的手串,威胁了商卿月。

    因为有系统,萧风更知道那是什么——原著之中有写过,燕拂衣从千机秘境中得到秘籍和命剑时,五蕴翡做成的石台破碎,后来又被燕拂衣炼成了十九颗珠子。

    五蕴翡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先天至宝,除了能净化灵力、辅助修炼,还有神秘莫测的留影功能,会自动记录主人心念波动较大的时刻影像。

    那十九颗珠子做成两条手串,分别戴在燕拂衣和李浮誉手上,多出来的一颗,在问天剑尊伤重濒死时,被燕拂衣放在他枕边,用以加快疗伤。

    现在商卿月的那一颗碎了,李浮誉的那一串被燕庭霜拿走,那么眼前的……只可能是从燕拂衣随身多年的那串上散落下来的!

    萧风一个激灵,突然感到一阵极冰凉的冷意。

    他曾做过的那些……以为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事,很有可能,就被活灵活现地记载在这几颗珠子里!

    他刚刚想起这件事,那珠子就好像有灵性一般,突然投射出几个虚影来。

    李清鹤愣愣地看着,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的那张面孔,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燕拂衣站在一株梅树下,明亮的月在他身后投下水波般粼粼之色。

    他受了伤,面色是惯常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手中用力握着什么东西,能看出皮肤下跳动的青色血管。

    “就为了一次口角,你便要对同门师弟下杀手……我剑峰训示下,何曾教过你如此睚眦必报!”

    他面前伏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那个人,正是萧风。

    “大师兄,我没想过杀他!”求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不、不是……当时只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你暗中打破了一块封印。”

    燕拂衣上前一步,手指用力,一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惨叫中,他手中那个东西被硬生生捏碎了。

    里面争先恐后逃出大量逸散的魔气,有的盲目奔逃,有的狰狞回转想要殊死一搏,可碰到青年剑修周身围绕的银色剑气,便都如同冰消雪融,没留下一点踪迹。

    “你可知,破坏封印,私放妖魔,理当废修为,断灵根,逐出门派,永不复用。”

    萧风在那东西被捏碎的同时也重重一哆嗦,开始拼命磕起头来。

    “大师兄,大师兄饶命……弟子一时糊涂,绝没有那种心思,求您……求求您,别赶我走!”

    燕拂衣脸上闪过强烈的憎恶。

    “心术不正,剑峰绝不能留你。”

    他不由分说,便高举起手掌,掌心萦绕着充满杀机的剑光,朝萧风头上,用力叩下去。

    “你不能杀我!”萧风最后一搏,高声叫道,“那时小师兄也在!”

    燕拂衣的手生生滞在半空。

    萧风已然爬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再装可怜,一边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叫道:“是燕庭霜带我去的封印处——柳易歌上次向丹草堂告发他私用仙草,他便怀恨在心,是他把柳易歌骗去,与我合谋,要做出他被漏网之鱼的魔修偷袭,掉下山崖的假象!”

    那银白色的剑气在瞬间一乱,发出到一半的招式硬生生收回,反倒给力量的主人造成更大的冲击,燕拂衣身形不由晃了晃,唇边溢出一点鲜红。

    “你说什么?”

    “你弟弟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萧风看出这是他的软肋,声音中都带了几分狠毒,“你以为,外门那些你嫉贤妒能、仗势欺人的流言,都是在谁的授意下传出去的。”

    李清鹤看得出来,画面中的燕拂衣知道,萧风说的不是假话。

    他只是没想到,燕拂衣在那时,就已经了解到了燕庭霜的真面目。

    李清鹤看了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萧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但不论燕庭霜如何——这些对不起拂衣师兄的人,他今后都会与他们慢慢清算,来给师兄赔罪——最该杀的那个人,还是萧风。

    萧风敏锐地察觉到李清鹤的视线,不由心胆俱裂。

    李清鹤要杀他……目前李清鹤的实力比他强,系统又偏偏在这时掉线,他要怎么逃出这个死局?

    这位掌门之子心狠手辣,一旦认定了的事,会不择手段去做——他可不是燕拂衣。

    要说实话,萧风虽然从没穿越之前,就最看不惯燕拂衣那样光风霁月的角色,可也知道,与这样的人相处,是最安全的。

    他们心中总是有那么一根愚蠢的准绳,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是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那天在剑峰梅林,当燕拂衣拿出他私放妖魔的证据时,他是真的快吓尿裤子,还以为自己断无生理,结果没想到,最后燕拂衣还是放了他一马。

    萧风当时攀咬出燕庭霜,其实已经是困兽之斗,他没指望那样燕拂衣就会放过他——按照逻辑来说,对方反倒应该斩草除根。

    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但萧风只是不甘心,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让曾经的盟友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还要燕拂衣痛苦,被最爱的家人背叛的滋味儿,他活该尝尝。

    可燕拂衣最后,只是废了他的修为,将他赶出了昆仑。

    甚至都没有让他发誓对此保密。

    萧风其实是不大理解这个结果的。

    他手里有系统,很快就又有奇遇,绝处逢生,重新在燕庭霜的暗中操作下回到昆仑外门。

    他们做得小心,燕拂衣那时掌管全宗,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杂役子弟。

    但萧风再次回来之后,他被剑峰大师兄嫉妒构陷、暗中陷害的传言,便传遍了整个外门。

    燕拂衣打入他经脉之中,意在让他永远不得接触魔气的剑印,反倒成了铁证如山。

    但那时候,萧风可不会想到,燕拂衣竟还随身带着一串五蕴翡。

    引出这件事情倒还罢了,如果再勾出宗门大比前夜的那件事……

    他胆战心惊地觑了李清鹤一眼,毫不怀疑,如果那件事情也被发现,不仅李清鹤,就连万妖谷那位红莲妖尊,都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少、少宗主,”萧风结结巴巴地再次想要求饶,“我知道、知道错了,当时大师兄已经罚过我——是我活该!我这就走……您要赶我出昆仑,我绝无怨言!”

    他站起来就想要逃跑,慌不择路下,已经兴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可跟腱处突然一阵剧痛,萧风惨叫一声,在两道激烈喷出的血箭下,一头栽倒在地。

    李清鹤竟挑断了他的脚筋。

    那双美艳的桃花眼轻轻一扫,将萧风踹翻过来,又在他绝望的目光中,将那枚珠子紧紧握在手里。

    “我一直很想知道,”李清鹤的声音阴森森的,“你与拂衣师兄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他又那般道心坚定……即使暗中偷袭,凭你又怎么可能让他真的走火入魔,还偷走了邹惑。”

    “那一夜的记忆,我们去找红莲妖尊一起看看,可好?”

    第52章

    李清鹤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自己都不着急看五蕴翡中记载的影像了,提起一滩烂泥似的萧风,就往万妖谷御剑而去。

    九观圣封降下后, 不管还埋藏着多少隐患, 至少延宕川战事暂时有了喘息的时机, 各门各派都损失不少,趁此机会各自回去休养生息。

    至于日后如何,不弃山已发声明,这一届大比改为宗门大会, 到时所有人齐聚一堂, 再行商量。

    李清鹤将萧风摔在堂前的时候, 红莲妖尊正给一株海棠剪枝。

    妖尊邹凉近日心烦得很。

    延宕川一战,不止人族, 妖族也是损失惨重, 如今谷中处处出丧,几乎所有幸存的族人都有失去的亲人。

    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被过去的事情困扰,成日疯疯癫癫的, 着实让人头疼。

    妖族重情是出了名的, 当时少主丢失,妖尊本人便心神大恸,一夜白头, 因此她不是不能理解邹惑。

    问题是,邹惑的记忆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 说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幕后真凶,他这样折磨自己,便显得很无用。

    只能肯定一点, 当初,他们怕是冤枉了那位昆仑的弟子。

    这事邹凉想来仍很是愧疚,她从来爱憎分明,一生行事都求个磊落,该杀的便杀,并不爱行折磨之类的狠辣手段。

    那次在昆仑破例,是实在心疼幼子遭遇,没想到,却冤错了人。

    妖尊并不怀疑这点——他们身为尊者,反倒愈发敬仰天道,如今魔尊既还未得逞、破碎虚空,守夜人的人品道心便绝不容置疑。

    冥冥之中……她竟也当了一次迫害守夜人的帮凶。

    邹凉心中郁结难舒,再见昆仑少主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时,怒火已然冲上顶峰。

    “李清鹤!”她厉声道,“便是你爹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欺我妖族无人!”

    那漂亮青年只是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摔在堂前,冷道:“妖尊见谅。”

    邹凉皱着眉头,正欲发火,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身上。

    她顿了一下,眯起眼睛。

    当初感念萧风救回失踪三年的邹惑,邹凉大喜之下,并未对那人的说辞有太多怀疑,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傻子耍,做了一回棋子。

    即使诸事繁杂,分身乏术,她也早就派手下出去彻查当年的事,只是现下还没有什么眉目。

    李清鹤一句话都不多说——仇恨的火焰像刀锋般翻搅着他的喉咙,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副清晰的画面已在摇曳的烛火中央徐徐展开。

    萧风走在山谷之中,道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朴简素的仙府,路两旁,月色下美丽的芍药在风中摇摆。

    萧风手中拿着一本黑气缭绕的书,整个人一看就不对劲,黑紫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连接触到他的花都在瞬间枯黄。

    一道凌厉的妖气闪过。

    “谁!”

    萧风像是早有预料,书中冒出一股黑气,将毫不客气的妖力拦截下来,他施施然停下,对挡在面前的紫瞳少年咧嘴一笑。

    “少主,别来无恙。”

    现实中,妖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不稳的灵气在背后燃起莲花状的火。

    萧风把她儿子带回来的时候,邹惑身受重伤以至失忆,根本化不了形,是一条可怜兮兮的小蛇,她用本源温养了好久,才堪堪把儿子从鬼门关带回来。

    可是如今看到当日的影像,邹惑分明已经恢复了大半,不仅能维持人形,脸色还有些红润,一看就经过了很好的照顾。

    邹凉侧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咬痕。

    “去,”她轻声道,“把少主叫来。”

    他们都看到了燕拂衣,黑衣的青年剑修就盘膝坐在芍药花田间,双目紧闭,手指结印,似乎到了什么突破的紧要关头。

    而邹惑的姿势,显而易见,他在为这个人护法。

    邹惑目光坚定,周身不见任何表示契约的妖印闪烁——他是自愿的。

    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推断,因为画面中的萧风和邹惑很快战在一处。紫瞳少年战斗起来简直悍不畏死,就像身后守护的,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很可惜,他终究不是萧风的对手。

    萧风手中那本书: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沸腾的邪意,甚至并非是普通的魔修法器,即使是在此处境界最高的红莲妖尊,都无法隔着空间和时间,探测到那书的深浅。

    画面中的邹惑很快败下阵来。

    而现实中,精神恍惚的妖族少主,也在同时迈入了议事的厅堂。

    邹惑这段日子,过得都很不容易。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幻觉,却连一次都看不清楚梦中那人的脸,与此同时,心脏仿佛被挖去一块的空落,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母亲禁了他的足。邹惑被关在自己的寝殿里,虽然生活仍然维持着优渥,却总会产生错觉,似乎被人遗弃在荒凉阴湿的角落,似乎遍体鳞伤,却再也不会有人轻抚他的伤口。

    邹惑如饥似渴地想要见到燕拂衣——这种渴望比之前他每日想着复仇时,那种炽灼心灵的火焰更盛。

    似乎燕拂衣是什么灵丹妙药。妖的本能让他觉得,只要见到燕拂衣,心脏的大洞就有可能被填满。

    但他找不到他。

    哪里都找不到他。

    派出去寻找的手下杳无音信。邹惑有时候觉得,在寝殿中伺候的那些妖侍在背着他窃窃私语,一见到他的身影,就又会立刻停下来。

    他很多次大发雷霆,甚至要惩治那些竟敢欺瞒他的小妖,却被几位高级侍女拦下来,后来连母亲都郑重警告他,将寝殿中的妖侍一再削减。

    邹惑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这样恍恍惚惚多日,母亲派人来请他到正殿时,邹惑已经快连走路都觉得疲累起来。

    可他迈入那个比往日更高的门槛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太过熟悉的背影。

    那背影瘦削挺拔,像是一根青竹,被一丛丛美丽雍容的芍药花簇拥在月色下,淡银色的剑气在他周身围绕,仿若正在羽化的仙。

    邹惑蓦然间如遭雷击。

    真的像有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子,刺痛酸麻的电流从头顶贯穿到脚尖,邹惑一时间站立不稳,双膝一软,砰地跪在地上。

    妖尊手臂微抬,却狠了狠心,挥退那些想要去扶起少主的妖侍。

    画面中的那个邹惑被打倒在地,他身上到处都是新鲜的伤口,筋骨断裂、口鼻流血,即使如此,他仍艰难地在花田中想要撑起身体,扯住往燕拂衣处去的萧风的袍角。

    萧风一脚踢翻了他。

    “你是……魔修……”

    “我不是,”萧风好像就是控制不住去跟手下败将炫耀的心思,他居高临下地回头,笑意狰狞,“我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什么正道魔道,不过都是主角攀上巅峰的手段罢了。”

    “你不要、不用动他——”

    萧风好整以暇,竟半蹲下来,抓住少年的头发,让他狼狈地抬起头:“凭什么?邹少主,你这是在求我吗?”

    少年的紫瞳中闪过一丝茫然:“你认得我。”

    萧风笑了。

    “我自然认得你,”他提着邹惑的脑袋来回摇晃,很享受这种随意掌控出身高贵者的感觉,“邹惑,你是妖族的少主。”

    邹惑狠狠皱眉:“我叫小花。”

    萧风的笑意更加猖狂起来,恶意地用邹惑自己的血,抹了他满脸。

    竟然还有这样自甘堕落的家伙,真是让人看不起。

    他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

    萧风回过头,示意了一下邹惑拼死保护的剑修,问他:“他对你很重要吗?”

    邹惑便立刻忘记了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痉挛的手指快要拧破萧风的袍角。

    “你想要害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哈哈哈哈哈,”萧风一掌打开他无力的手,“放心吧,你的命,可没有这么不值钱。”

    “他信任我,”邹惑吐出一口血,“我就是死,也不——”

    他没能说完。

    萧风一掌打晕了邹惑,又翻开了那本书,懒懒道:“系统,帮我找找,我记得李安世有种能封印记忆的法术,怎么样,我现在能用吗?”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随即,响起一个平板无感情的声音。

    “需要4213点积分兑换,请问宿主是否确认使用?”

    萧风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

    “虽然有点贵,但让你尝尝亲手把重要的人推进深渊的滋味,也算是值了。”

    他又问:“种下魇种的情况下,守夜人七情越是破碎,魔尊找到他越是容易,对吗?”

    “是的宿主,但请注意,守夜人1号不得死亡,否则执行惩罚,这个身份会顺延转移到本世界气运之子,也就是您的身上。”

    萧风轻轻地“啧”了一下。

    “我有分寸——确认。”

    黑紫色的旋风从书页之中呼啸而起,像一个巨大的蚕茧,从头到脚将邹惑牢牢包裹起来。

    然后萧风转过身,朝着毫无防备的燕拂衣,一步步走去。

    来自界外的邪魔气息跟在他身后舞动,就像巨大的蜘蛛在舞动邪恶的触|手。

    红莲妖尊沸腾的妖力差点掀翻屋顶。

    “你!”紫红的气流在她身后张牙舞爪,从一朵美丽的莲花变作巨爪,像捏虫子一样,将动弹不得的萧风高高举起,“竟然是你!是你泄露了守夜人的消息!”

    萧风的脸都憋紫了,拼命挣扎着,却哪里挣得动一名尊者的束缚。

    他眼中流露出死期将至的恐惧——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一旦失去了在阴暗之处耍阴谋诡计的凭恃,便根本不会残留一点哪怕是装腔作势的气节。

    “妖尊……饶命!”嘶哑的气流声被艰难地挤出来,“我、我……不管怎么说,是我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啊!”

    从被带来万妖谷开始,萧风就在拼命思索自救路径,硬拼肯定是不行的,而妖尊若是知道了他对邹惑做的事,也一定会震怒。

    他想了千万种狡辩来应对,可偏偏没有想到,让邹凉爆发的最重要的引线,竟然不是邹惑的遭遇,而是他对燕拂衣做的事。

    那些准备好的借口,一时间更加苍白无力起来。

    邹惑在这时发出一声低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万妖谷正值权力更迭,内忧外患,他被信任的族人背叛,沦落到一群人族修士手中,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然后,那个人将他救了出来。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时大雪封境,在十万大山之中,那人冰冷中只带着一丝热气儿的怀抱。

    他拼命抓着救命恩人胸前的衣服,拼命想从同样伤重的人类身上汲取一点热度,那点热度让他活了下来,可那人却越来越冷。

    想起一间古朴淡雅的木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安的淡香,他在重伤中半梦半醒,却始终能看到一张面孔守在床前,温柔地治愈着他伤痕累累的鳞片。

    想起濒死之际,被灌进喉咙里的,携带着浩瀚灵力本源的血腥。

    想起月下开满鲜花的山谷,黑衣剑修在月色之中舞剑——那时他其实已经能够化作人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却小心地瞒着,只敢以小蛇的形态,在他指掌间撒娇,滑过他精致的脖颈与锁骨,嘶嘶吐信。

    记忆的洪流如同深黑的泥泞灌满了口鼻气管,邹惑连呼吸都做不到,他被投进一片由霜刀火锤急速旋转而成的沼泽,周身无一处不痛。

    燕拂衣为他取出心头血的时候,也会这么痛吗?

    不应该的,燕拂衣是那么好的人,是他违背了古老契约的誓言,是他亲手将他们之间最紧密的羁绊斩断,只有他这么痛,是应该的。

    ……他当时,做了什么?

    上次问天剑尊提醒他的时候,他又说了什么?

    明明是他……是他该跪在那人脚下,是他该一步一叩首,将自己的灵魂与忠诚全部奉上,还要忐忑于人家愿不愿收。

    凄厉的哭叫求饶声传进耳朵的时候,邹惑才稍稍回神,惶然看清了被自己尖利的指爪扣进眼眶,血喷了满脸的萧风。

    “救命、救救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男人的身体疯狂挣扎扭动,可红莲妖尊只是稍微动动手指,那半透明的妖力便将他整个身体完全拘束住,像一只被蛛网束缚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的虫子。

    邹惑在极痛的恍惚中突然觉得荒谬。

    好没用的一个人。

    为何在这样没用的人手里,他都保护不了自己最重要的珍宝,还被他欺骗利用,化作另一把砍向那人灵魂的利刃。

    他自己,才是更没用的那一个吧。

    ……

    虚无的画面仍在空中演进,曾经的燕拂衣闭目端坐,他刚刚修补完一处仙魔结界,耗费太过,不得不进入闭关状态修复自己。

    但那时他还怀着希望,希望天下结界总有一天会被全部修补稳固,如同金仙们曾经期待过的那样,俗世太平,无灾无病。

    可他丝毫不知,一个怀有嫉妒、扭曲、恐惧和懦弱的天外来客,正在如何一笔笔扭曲他的、他们这个世界的未来。

    李清鹤垂下眼睛,握紧那枚珠子,看也不再看尖叫着的萧风一眼,转身就走。

    第53章

    燕拂衣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很玄妙的状态——就好像他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是在自由自在的风里,无足轻重飘飞的羽絮。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

    他就只是走着, 走在一条没有生命、也没有时间流逝的路上, 那路一时窄,一时又很宽,但始终寂静无声,四面八方都透着虚幻一般的光。

    燕拂衣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他自己心里知道的, 他的胆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大, 在很小的时候,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晚入睡之前, 他都要偷偷牵着一点母亲散发清香的发梢, 窝在又软又暖的小床上,微弱的烛光透过假装闭紧的眼皮,被衬得更加橙黄。

    母亲每晚都会轻轻拍打他的背,或者用好听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那些故事里, 好人都会有很美好的结局,一切都在阳光下,被映照得那么鲜艳, 那么柔软。

    好喜欢那种看起来就暖绒绒的光啊。

    可是后来,很短的几年记忆过后, 那些让人心安的画面和声音,就都不见了。

    那之后,燕拂衣就好像慢慢习惯被抛在空无一人的地方, 用本能护着身后更弱小的弟弟,都忘了自己会害怕。

    燕庭霜之于他,就好像是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留下的,最后残留的余习,他宠着他,护着他,好像那样就能把那段不让他害怕的记忆留下。

    如果没有燕庭霜的话,那些如梦幻泡影般的画面,就好像再也没人能够证明,真的存在过。

    可是燕庭霜一点一点,拿着一根尖利的锥子,将那点镜花水月戳得粉碎。

    燕拂衣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那些安详的日子突然间碎成一片一片,每一块碎面上,都只残留着一点吉光片羽的影子。

    他那么努力想要阻止美好的画面崩碎,像小时候偶尔撒娇赖床一样,明明已经醒了,明明瑰丽的梦境已经开始在清晨的阳光中褪去,却仍紧紧闭着眼睛,好像只要不承认,就能把那些不舍得失去的美好感受都留住。

    可他什么都留不住。

    ……

    铺天盖地的血色又蔓延满整个视野,燕拂衣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血红的漩涡卷走。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悬浮在天上,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山谷里,一个稚嫩的孩子,紧紧拉着另外一个,埋头朝唯一的出口冲过去。

    寒冷的夜风吹乱了他们脸上的泪痕。

    ……不对,是“他”,不是“他们”。

    燕拂衣突然间震惊地意识到,他似乎头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燕庭霜,那个总是藏在他身后、躲在他视野之外的孩子,在当时那样的场景里,总是大大的、似乎很柔软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或是害怕。

    小小的燕庭霜被哥哥拉着,步履都跑不稳,但他脸上带着几乎是冷漠的平静,血和火光映在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没有带来哪怕是一点波动。

    小孩子粉嫩的唇角,甚至翘起一点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他的目光从周围的惨烈景象转移到哥哥的背影上,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燕拂衣本能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可确实是,阴狠的恶意。

    然后,那张面具似的脸动了动,就好像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正一点点学习着属于人类的表情,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严格的规划设计,然后被摆弄出符合场景的惊惶。

    燕拂衣看到,小燕庭霜还不太熟练地揉捏着自己恐惧,突然整个人扑在小燕拂衣背上,手指用力到划破皮肉。

    “哥哥!”他嘤嘤泣道,“哥哥要保护小霜……小霜好害怕啊……”

    小燕拂衣脸上出现一点吃痛的神情,但他忍住了,一边奋力奔跑,一边轻拍肩上的小手,喘息着安慰:“小霜不怕,不怕,抓紧哥哥,有哥哥在。”

    那小孩便呜呜地哭起来,更用力地四肢攀爬着另一个孩子,仿佛某种汲取生命的寄生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那片山谷,跑进一片无边的夜色里。

    燕拂衣停下来,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这条没有尽头的路又冷、又孤独,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处是否真的有过足够支撑他的光,而去处又是否真的存在,能让他找到终结毁灭与寒冷的火焰。

    ……这不对。

    燕拂衣敲打自己的心,很认真地告诉那块僵冷的地方:他看到浮誉师兄了。

    不是幻觉的,不是在这五年中总不时出现的虚假安慰,他是真的看到了师兄——虽然长相与记忆中些许不同,可他就是能看到曾经熟悉的灵魂,还在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什么话。

    那些话他其实没能听清一个字。

    或许是他也已经死了,但也或许……系统没有骗他,真的将师兄带了回来。

    可他又多少胆怯,不太好意思就去见师兄,他还没有完成他们修补结界的承诺,也没有……保护好自己。

    他受了不少伤的,虽然已经不很痛了,但师兄看到,有可能会难过。

    燕拂衣努力思索着这件事,好像又真的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卷曲起来,变成一个透明的泡泡,将他困在当中。

    燕拂衣试探地碰碰半透明的曲壁,却没能轻易穿过去,那看似薄而脆弱的泡泡其实是厚厚的冰层,他是被关在冰河之中的鱼儿,只能隔着冰层看到天空,却怎么撞都无法穿透。

    怎么会这样呢?

    燕拂衣有些茫然,他蜷缩在那个厚重的泡泡里,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连思索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燕拂衣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他只记得一种失望而厌倦的情绪,却忘了那情绪是由何而来。

    他全身都很痛,尤其是心脏的位置,那块本该柔软的血肉似乎被什么生生刺穿了,希望的情绪和温暖的血都从洞里流出去,让一切本该鲜活的记忆都变成灰白色,让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睡吧,拂衣。”

    是哪儿的声音在响?

    “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呢,”那声音喃喃着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他还不能睡着。

    燕拂衣想着,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他要去修复仙魔结界,要想办法复活师兄,要护着门派里那些信任他的师弟师妹们,还要守护血肉脆弱的凡人百姓。

    那都是他分内之事,不能不做。

    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有太强的诱惑力了,燕拂衣不自觉便想要听从,被那声音哄着,便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仅仅因为疲惫就睡过去。

    要不就睡一会儿吧。

    甜美的渴望充斥了整个胸腔,有人在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一些朦胧的话,像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像是“我真为你骄傲”。

    即使是幻觉,真的可以这么美妙吗?

    管他呢,燕拂衣难得很任性地想,他在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现在,我当然可以放纵一点。

    有很灿烂的芍药花的色彩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丛丛簇簇地,挤满了泡泡之外,那些花儿飘在漫长的冰河里,将冷冷的水和天空都映衬得很暖。

    燕拂衣觉得,连那厚厚的泡泡都变薄了一点点。

    他把手贴在弯曲的冰层上,几朵硕大的花就浮在外面,跟他展开的手掌贴贴——不止是香气,连温度都很真实地传导过来,就好像真的有人包裹住了他的手。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整个人都贴过去。

    那么他就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

    那种浪漫的色彩不用一分钟就席卷了他的意识,他好像又回到一片安宁祥和的山谷,山谷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种满漂亮的花儿,路的尽头有间简谱而温馨的木屋。

    那些叫嚣着的伤口不再疼了,意识被花香包裹着,往木屋里藏去。

    他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英俊青年,一个天真浪漫的小丫头,一个笑容慈祥的老妇人。

    他就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

    小溪中有跃动的鱼儿,鳞片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谷中树荫如盖,蝶舞纷飞,小鸟在枝头快乐地歌唱,连风中都带着甜蜜的暖意,有人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燕拂衣低头笑起来,他不太听得清那个人的声音,却知道他在说什么话。

    他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真正获得幸福的人那样,度过很好的一生。

    有人摸摸他的头。

    李浮誉小心地将那一只冰凉的手护在掌心里,他守在床边,用被子把那个刚才还在颤抖的人裹得很紧,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温柔地、有规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有时候忍不住,就也会摸摸他的头。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很郑重很郑重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真为你骄傲。”

    他可以一直说,一直说。

    这样无论他的小月亮在什么时候醒来——甚至在梦中,都可以听到。

    第54章

    相钧再一次满脸焦躁地带着幸讷离走进来时, 李浮誉仍然待在原地。

    他已经发现,自己如今虽不知道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很奇异的, 如果他不想被人看见, 别人就看不见他。

    就如此刻, 即使相钧带着魔尊给予的护身魔器,旁边还有个尊者境界的幸讷离,可他们谁都没对他的存在有半点察觉。

    幸讷离掏出一盏明镜,将之悬浮在半空中, 镜子里射出的光芒笼罩住仍在昏迷中的燕拂衣。

    “怎么样, ”相钧迫不及待地问, “你不是说他的伤能治吗?怎么还醒不过来?”

    魔界医尊幸讷离,看上去是个喜着青衣的俊俏青年,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镜子里复杂的图像, 又俯身检查了一下燕拂衣的情况,才两手一摊。

    “外伤问题不大了,他只是在睡觉。”

    “……?”相钧满脸不信,“你当我没有见过人类睡觉吗?”

    幸讷离:“少尊, 我只会治病, 可不会治心——我只能向您保证,这位燕公子的身体机能是支持他清醒过来的,那么他没醒, 就只是因为自己不想醒。”

    相钧愣了愣。

    他走上前去,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拂衣仍微微蹙起的眉头。

    幸讷离:“少尊?”

    “你走吧, ”相钧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父尊若问起来——算了,随你怎么说。”

    幸讷离微笑起来, 颇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那属下告退了。”

    他便当真潇洒地转身离去,似乎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一样迫不及待,还轻轻关上了门。

    相钧又在他这几日总停留的位置上坐下来。

    ——如果他能看见李浮誉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差点坐在他身上。

    李浮誉弹起来,恨恨地瞪了脏东西一眼,护住燕拂衣的手。

    这家伙几日间总是过来,虽然每次来都会带些珍贵的灵丹妙药,但李浮誉并不承他的情——怀着什么阴谋诡计不说,每天都在借机动手动脚,这里摸摸那里动动,可恶得很。

    可恨他此时作为一个阿飘,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而更糟糕的是,对李浮誉来说,现出实体——指能碰到燕拂衣,也让燕拂衣睁眼就能看见他的状态,远比从前更消耗能量,他如今一天最多只能这样做五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便会陷入沉睡。

    剩下的时间,燕拂衣便没人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可若要让他继续维持看不见摸不着的样子,他又不舍得。

    燕拂衣睡着,与这世界的联系本已经很浅,若再没有人搂他入怀,让他偶尔能在半梦半醒时看到熟悉的身影,李浮誉真的非常怕,那细若游丝的联系,便真的断了去。

    相钧坐在一边,也冒出同样的念头。

    燕拂衣为什么不愿醒,他不是没有一点头绪。

    作为魔族少主,燕拂衣又是魔尊那么在乎的角色,派去打听他过去的探子们效率很高,一波一波的资料不断地送来无相宫,相阳秋可能懒得看,便叫人都送去了飞鹤阁。

    相钧什么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他还亲自派了人,在魔尊安排的五蕴翡之外,要让那些人受到更多的折磨。

    但说到底,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便是将那些人全都杀了,切成碎末,再一把火烧成灰……过去的一切也都已经过去,燕拂衣受过的伤一点都不会少,知道那些人下场悲惨,他也未必有多高兴。

    相钧很清醒,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燕拂衣,就只是为了他自己。

    是他自己怒火冲天,是他自己心有愧疚,是他自己想要报复,想要所有对不起燕拂衣的人,都不好过。

    但说到底,他自己也做过那样的事,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相钧叹了口气,犹豫一下,将一直挂在显眼地方的星月吊坠,藏进了衣领里。

    上一次见面时,燕拂衣对这吊坠反应那么大,甚至——他现在确认了——为此震响了东皇钟。

    这东西对他很重要,实在不能还给燕拂衣,但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可以不要让他看见。

    别让他再发现就好了,如同他对那些人的仇恨和报复,都可以悄悄进行,别让燕拂衣知道。

    他以后,最好只能想着自己。

    “快点醒过来啊,拂衣,”相钧在这段时间里得寸进尺,将称呼又省掉两个字,“以后我会保护你。”

    他想到什么,面上又现出几分犹疑的恐惧,可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想,挽起一点昏迷的人微凉的发丝,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你会愿意待在我身边的吧?”

    “那些正道有什么好,不要再管他们了,其实父尊也并没想对你做什么,只想让你换种活法。”

    “不要跟他犟,好不好?其实只是需要服一点软,我们就可以快活地一起活着,这世道万千,又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快活重要?”

    “……”

    相钧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说到最后李浮誉都没力气瞪着他,他今日的能量又几乎用尽,好像不得不要陷入沉睡。

    这脏东西,讲话好生唠叨。

    李浮誉尽量睁着眼,他当然不放心,可天道的法则无比坚固,就好像从前不让他说话时一样无法违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清醒的意识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就滑入了一片漆黑的沉眠。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一次两次。

    最开始,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好像是拂衣第一次对他说,自己拿到了那柄叫做“吾往”的本命灵剑。

    李浮誉第一次见到这剑的名字,就觉得和燕拂衣很是相配。

    从前还没穿越时,他对白月光角色的武器和心法自然如数家珍,只是那时绝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亲眼见到这一切的时候。

    那时他早已经是燕拂衣最喜欢的师兄,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剑修难得多话,叽叽呱呱的,还拿着那柄剑,给他表演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

    李浮誉看着看着,突然间失去了意识。

    那感觉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监牢,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却偏偏有自我意识,无论怎么左冲右突,都从那片牢固的黑暗中挣脱不出去。

    再醒来时,李浮誉发现,燕拂衣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昏迷”。

    那中间过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刚好够他拿着吾往,把第一次给师兄看的剑法舞完。

    怕燕拂衣担心,李浮誉没有说出自己的状况,他总觉得那情形虽讨厌,却不像有什么危险,说不定……是穿越者与身体不兼容的正常反应呢?

    可是那黑暗囚笼出现的第二次,打破了这种乐观的想法。

    那是他刚刚“身死”的时候。

    “死”的感觉很奇妙,李浮誉绝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而在那一片黑暗中醒过来之前,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没有真的死掉。

    他醒过来了,不知在无形无质的监牢中被困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好几年。

    再获得“自由”时,他变成了跟在燕拂衣身边,却连一句话都无法给燕拂衣听到的游魂。

    奇妙的是,身为游魂竟也能修炼,修的是一种李浮誉叫不出来是什么的能量,靠着那能量,他一点一点凝实自己的身体,直到终于能让燕拂衣听到自己的声音。

    再然后,燕拂衣被燕庭霜抽了灵根,拆了仙骨,那天晚上李浮誉清晰地知道,他的月亮可能会撑不下去了。

    想要燕拂衣活下去的渴望占据了全部心神,他竟能借着上弦月能量最强时,将自己多年来修炼的能量倾泻一空。

    他是抱着再死一次的决心,想点燃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灵魂,让燕拂衣活下去。

    可是不久,他竟然又醒来了。

    这么多次下来,李浮誉多少意识到一点,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

    那个晚上他救了燕拂衣,却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之后,修的也是肃杀凌厉的剑道,那其中断无救死扶伤的生机之力……病急乱投医时不觉得,真正成功之后,就感觉很怪。

    燕拂衣画好小明王阵,被墨襄城的天魔掳去秘境的时候,那种奇怪就愈发鲜明起来。

    这一次,李浮誉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或者说灵魂,是被另外的存在操纵了。

    他被关在黑暗囚笼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醒,却怎么都逃不出去。

    这次被关的时间很长,再出来时,燕拂衣竟然就让自己沦落到了那条白眼蛇的鸟笼子。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似乎还帮助燕拂衣拿回了他的命剑。

    ……然后,是上一次东皇钟响。

    李浮誉在一片黑暗中苦笑。

    他多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多次下来,竟对一个不知道究竟是敌是友的家伙产生了依赖。

    李浮誉咬咬牙,闷着一口气,在黑暗牢笼中左冲右突,最后终于听见一丝崩裂似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马上朝那出现破绽的方向猛地撞去。

    “咔”的一声。

    外头的天光随着破碎的声响照射进来,李浮誉一个踉跄,终于冲了出去。

    然后他就迎面撞上一个正偷偷摸摸溜进房门,对着他目瞪口呆,连手指都在颤抖的娃娃脸。

    这娃娃脸多少还有点面熟。

    好容易才成功潜入的金霞猛抽一口气,大惊失色地脱口而出:

    “师师师师……师尊!?”

    第55章

    李浮誉看着金霞, 金霞看着李浮誉。

    李浮誉没能来得及隐匿身形,防备地看着那个一身魔族装扮的少年:“什么人?”

    对方的表情一时非常复杂。

    “我……”他像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一时半会儿张口结舌, 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幸先生派来照顾他的。”

    李浮誉不信任地看着他。

    到魔界来以后, 他还从未在别人面前显过形,如果真是心里没鬼的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应当就攻击或者叫人了才对。

    怎么对方看起来比他还要心虚?

    那少年甚至有点不敢看他似的, 绕着他走到床边。

    李浮誉虎视眈眈的, 却不由一顿。

    ——他在那人眼里, 看到了不容作假的心疼。

    少年深吸一口气,竟一点都不在意把后背暴露给李浮誉, 双指结阵时金光闪耀, 柔和而正统的灵力澎湃汹涌,静静地没入昏迷之人的胸口。

    李浮誉一惊。

    这竟然是个尊者!

    一个人族尊者竟潜入了魔界少尊的核心居所,而他来这里的目的,就真的只是为了照顾燕拂衣?

    对, 九观圣封落下之后, 延宕川这边的人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不受限制,随时可以过来。

    但又有谁会甘冒这样天大的风险……原著里也没提到过啊。

    他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自己死后的这五年里, 眼前的少年,不是那些活该千刀万剐的人渣中的一份子。

    金霞动作一阵, 总算大致摸清了燕拂衣的身体状况,擦擦额上的汗,转过身来。

    “你好, ”他以一种极为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李浮誉,其中深刻而莫名的情感简直令人发毛,“认识一下,你可以叫我阿金。”

    李浮誉看着那只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来帮你,”阿金避而不答,脸上跃跃欲试,“我们合作,把小燕子从这里救出去。”

    *

    燕庭霜仓皇地躲进百草园,在丹草堂弟子诧异的目光下,小心地隐匿住自己的气息。

    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疯狂的魔鬼。

    ——的确是魔鬼,李清鹤现在,已经完全疯了。

    从延宕川回来以后,商卿月自请去镇守幽渊之底,根本没有回过剑峰,李安世躲在云之巅不肯见人,在宗门大会之前,想来都不会现身。

    到底是两位尊者,虽然随着事态变化,他们两人在顶级强者范围内,威信已经是一落千丈,可宗门大会还没开,各宗门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暂时还未将他们的罪名昭告天下。

    但那一天,总会来的。

    到时候昆仑会如何,满宗门无辜的弟子会如何,燕庭霜并不在乎,他只想趁那之前,赶紧离开这艘即将倾覆的大船。

    燕庭霜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如今没有人在意他,刚好可以想办法跑——商卿月是个蠢货,可燕庭霜也没指望凭自己几句话,就能用永远把罪名栽在他身上。

    他一个尚未结丹的小弟子,那些大人物想暗中干掉他,分分钟的事。

    最好的计划,就是趁现在各方动乱,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到时候凭着手中那串属于李浮誉的五蕴翡,便足以对李安世形成牵制。

    可谁知道,计划还未能成行,李清鹤就状若癫狂地找上了门。

    燕庭霜早几天就听说,他又杠上了萧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记忆封印松动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对头。

    但也很可笑。燕庭霜刚听到那些消息时冷笑着想:真有骨气,怎么不找他那罪魁祸首的人渣爹去算账。

    “小师兄?”

    丹草堂弟子多是医修,照顾百草园的更是灵力相对较低的一批,没有跟去延宕川,也没经历过当时那些惨烈的景象。

    燕庭霜在昆仑的形象一直维持得不错,他又是大师兄的亲弟弟,核心弟子们曾经都愿意给他三分薄面。

    此时见他如此惊惶,就有人来问:“怎么了,莫不是有人上剑峰去趁火打劫?”

    燕庭霜心烦意乱,平日那种春风一般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

    “没什么……”他强笑道,“我有些不舒服,来取特配的丹药。”

    “唉,”那弟子便很理解地叹了口气,“先前倒是大师兄……或萧风来帮你取,话说回来,近日山上都在传,萧风其实是魔界的卧底,一直都跟魔族勾结陷害大师兄,那是不是真的?”

    “……”燕庭霜垂垂眼,“我也不大清楚。”

    弟子讶然:“可大师兄是你的兄长啊,他从前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吗?”

    燕庭霜:“……”

    他有点撑不住脸上的笑了,那种扭曲的笑容一定显得有点狰狞,因为对面的弟子看见以后,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燕庭霜随便点点头,往百草园更深处走去。

    他一路上已经尽量避着人了,可不知为何,好像还是能感觉到许多猜疑、鄙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会所有人都像刚才那个傻瓜一样,天真又愚蠢,不会把所有捕风捉影的事都联系到一起去。

    李清鹤这两天闹得很疯,势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萧风是个垃圾,是最对不起燕拂衣的人。

    之前竞争宗门大比名额前夜,萧风去暗害燕拂衣的事已经被翻出来,早些时候,大家更听说清鹤师兄抓着萧风去了万妖谷,然后据说妖尊震怒,再也没人见过萧风从谷中出来。

    事情似乎已经很明显,曾栽赃在燕拂衣身上的、许多骇人听闻的事,都是萧风以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手段做出来的。

    原本萧风作为“被大师兄迫害,但仍能绽放光华”的草根代表,在外门中声望甚高,如今这些消息一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

    很多人的想象力都是很丰富的,事情越传越是离奇,短短几天的工夫,一开始还有的帮他说话的人已经消失殆尽,反倒又编出许多子虚乌有的小道消息,把他更钉死在耻辱柱上。

    萧风从前就很懂得操控舆论,燕庭霜那时见他得心应手,还有些羡慕。

    可是如今,轮到他变成被千夫所指的对象,那些从前如何夸赞他、而诋毁燕拂衣的人,对他本人也丝毫不会嘴软。

    从没人能真正操控人心,萧风的那些手段能成功,不过是刚好乘上了顺风车。

    燕庭霜自然不在意萧风怎么样,只是,他不得不被这些事牵连了进去。

    ——萧风如此龌龊狠毒,前段时间还力挺萧风,甚至帮他掌握了几个核心堂峰的他又算是什么?

    萧风和燕拂衣还算素昧平生,可他却是燕拂衣的亲弟弟,若有一日情绪的倾泻口被转移到他身上,他所遭到的非议和人人喊打,只会更多。

    那些不友好的情绪,还有对未来的惶恐想象让燕庭霜如同芒刺在背,这昆仑道宗,他已然待不下去了。

    窃窃私语还在不断地传进他耳朵里。

    “萧风之前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然是那种人。”

    “呸,一个卑鄙龌龊的人奸……可恨竟没人早点将他揪出来,我都不敢想,大师兄当时被他盯着陷害,该有多孤立无援。”

    “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枉称明察秋毫,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我早就说过,大师兄人特别好的,这几年要是没有他,宗门早该散了,唉……真是不值得。”

    “不是,就萧风一个外门弟子,他真有那么大能耐吗?会不会还有其他内应?”

    “说起来,听说清鹤师兄在找庭霜小师兄的茬……”

    “不、不可能吧,谁都知道大师兄对小师兄有多好,如果他真的和外人联合陷害大师兄,那……那简直不是人!”

    “听说,清鹤师兄会在宗门大会公布五蕴翡的影像呢——没想到那传说中的宝物竟然是真的,唉,也不知道大师兄还活着没有……”

    燕庭霜的脚步越走越快,可那些声音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有一瞬间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燕拂衣在,一定不会让他被这样对待的。

    但随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燕拂衣无疑不在了,他会不知道吗?造成那样结果的因素当中,明明有他的一份力。

    那种无所凭依的惶恐,和周围不知真实还是幻觉的,尖利的声音和诅咒,都令他害怕得要命,好像又回到了曾经无人庇护,在天敌环伺下艰难求生的日子。

    那是一种从骨血深处滋长出的凉意,虽然还没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却让人始终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当中,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在瞬间失去一切,甚至是生命。

    前世的他,就是在这样的惶恐之中死去的。

    可重来一世,他明明已经从开始就做出了改变,明明已经尽量去抢夺燕拂衣身上的光,为什么到头来,他仍然是躲在黑暗之中的老鼠,而燕拂衣即使已经被折磨到那种地步,却仍能毫不费力,就光华满身?

    这何尝公平!

    燕庭霜还记得,上一世,在一切的最初,他也曾想过,要真的把燕拂衣视作兄长,就像他向燕然承诺的那样,相依为伴,好好地在这尘世间走一遭。

    可、可是后来……后来闹到那种地步,明明都是怪燕拂衣的啊。

    都怪他总是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生来便天资更好,长相更好,就连赢得他人喜欢的能力也更好。

    而他燕庭霜呢,却始终被笼罩在那样的阴影之下,就连用尽筹谋求来的爱人,最终竟也重视那个出类拔萃的大弟子,更胜于他这个枕边人。

    前世,燕拂衣也是作为守夜人,被魔尊掳走了。

    从那以后,燕庭霜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扮演一个软弱的、影子一般的弟弟,他甚至在心中窃喜,想着这样一来,师尊的心里,终于可以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商卿月是怎么做的?

    他一夜白头,闭了死关,一闭就是几十年。

    任由燕庭霜一个人在外面孤苦无依,简直沦落为众仙门之间的笑柄。

    临死前他才知道,师尊最开始选择他,只是因为那么一个讽刺的理由:作为被燕然救下,又用她的的精血生生孕育出的灵胎,他与那个女人更相像些。

    商卿月就总是这样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一定要失去,然后他才会开始懊悔,开始好像变了一个人地沉浸在愧悔悲痛中……也不知是真的因为那个人,还是因为沉浸于那样“深情”的自己。

    燕庭霜甚至都能想到,那一次轮到他了,等商卿月闭死关出来,亲眼看见他指天盟誓的道侣死在关口百步之前——

    那位问天剑尊,想必终于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从此封心锁爱,成就无情剑道,又成为修真界流传的一段痴情佳话吧……

    重来一世,在睁眼的那一刻起,燕庭霜便已经下了决心,这辈子,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

    可为什么,未来的路,眼看着就要比上辈子,更加不堪了呢?

    第56章

    李清鹤终究在燕庭霜找到那条出逃的小路之前, 把人堵住了。

    他是后来才知道这条路存在的——在正式前往延宕川战场之前,李清鹤才终于查清楚,那一夜, 燕拂衣是从哪里偷偷下的山。

    在那之后, 这还是李清鹤第一次真的踏上这条路。

    那是一条小路, 坡度陡峭,弯折崎岖,一边就是悬崖,上面积着厚厚的冰雪。

    看上去十分孤独, 没有尽头, 并且只要踏错一步, 就会万劫不复。

    即使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很难走,何况是一个重伤到双目失明的人。

    燕拂衣他……为什么会选择从这里下山呢?

    明明昆仑有那么多宽敞平缓的山道, 为了方便各等级的弟子出行, 很多都做了贴心的防护措施——那些之中大多数,都是燕拂衣代掌教的五年之中,带领百器堂的弟子们建造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 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有惊动。

    这条路的深雪里,至今还掩埋着他的血迹。

    李清鹤恍惚了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来那个明摆着的答案。

    燕拂衣不得不从这里下山, 当然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父亲。

    因为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了宗门孽徒, 连一声争辩都不允许就定了罪;因为李清鹤一己私欲之下,毁了李浮誉最后复活的机会,还要把最大的罪名怨怪到他的身上。

    扪心台那九道天雷, 全昆仑的弟子都被喊去观刑。

    那时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他大喊,说燕拂衣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要在所有人面前把燕拂衣钉在耻辱柱上。

    李清鹤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鞭子。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恨之入骨的目光投在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燕庭霜身上。

    “李清鹤,”周围散落着不少不知所措的药园弟子们,燕庭霜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泫然欲泣,“你们一家害死了我兄长,又想对我做什么。”

    李清鹤冷笑一声。

    燕庭霜就总是这样,他的人生准则似乎就是“示弱”,在示弱的时候,博取别人的同情,似乎将自己放在低位,实际却要站在舆论的高位上,让被他对付的人百口莫辩。

    但这招之所以对商卿月管用,是因为他当时心神巨震,而且蠢。

    之所以对燕拂衣管用,是因为燕拂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剩,真的会关心他的人。

    李清鹤不一样,他从来骄横跋扈,不知怜香惜玉,燕庭霜对他这样做,他只会觉得恶心。

    燕庭霜就像是一根不能独立生长的菟丝花,永远必须有所倚仗,若失了那倚仗,他所剩的便只剩口舌之力,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柔弱到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可燕庭霜一直想不清楚,若没有了燕拂衣,他便永远失去了自己最根本的倚仗。

    “庭霜师兄,”李清鹤的声音阴冷,可语调平缓,若是外人听上去,竟像是有几分温柔,“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后天才觉醒灵根与剑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燕庭霜忍不住很明显地一僵。

    他怎么在慌乱中忘了,他做的那件事,不仅燕拂衣这个当事人,李清鹤只要结合前后发生的事略微想想,便也是板上钉钉的知情人。

    怎么办,怎么办?

    李清鹤这个疯子,当初还是他告诉了自己那“传承”之法,莫非他当时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他们兄弟俩都一网打尽?

    李清鹤有逼近了一步:“怎么,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燕庭霜瑟缩着,眼泪都涌了出来。

    “小师弟,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吗?”李清鹤将鞭子又甩了出来,艳红的骨鞭在风中抽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噼啪声,“才是那么近的事,记性就不好了?”

    燕庭霜惶然倒退,可他身后就是悬崖,脚步才稍一错,便有不少冰块碎石从崖边纷纷坠落下去。

    他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委屈得不行。

    说到底,李清鹤一个外人,此时究竟是如何能这样理直气壮,来给燕拂衣“复仇”?

    他自己这些年,对燕拂衣的态度,又好到哪里去?如今人不在了,却在这里扮演判官,他也配!

    不过,燕庭霜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努力告诉自己:即使李清鹤能推测出发生了什么,可也只有捕风捉影的闲话可讲,他没有证据,定不了他的罪的。

    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弟子们刚才讨论的事,他们说,李清鹤手里也有一颗五蕴翡,是燕拂衣曾经戴过的。

    可是不对,他当时在青莲雅轩做那事的时候,亲自割开燕拂衣的手腕放血,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哪有一串五蕴翡制成的串珠!

    如今他才是守夜人唯一的血脉亲人,李清鹤又算什么!

    燕庭霜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哥他早就忧心我身体病弱,特别去找了好多法子……”

    他蹩脚的谎言被李清鹤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吗?你常来丹草堂,该不会不知道,昆仑有一剂秘药,叫做真言汤,可以让人说出不想说的真话——只是药力不太强,心志毅力极坚定者,倒是可以坚持着不回答。”

    “可你呢,觉得自己能撑过去吗?”

    燕庭霜腿一软,差点当众坐在地上。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六神无主地哀哀乞怜,“别这样,小师弟,我、我身子不好,受不住——”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身体吗?”李清鹤说,“你以为我是燕拂衣吗?”

    “清鹤师兄,”终于有远远围观的弟子忍不住道,“小师兄身体弱,况且这真言汤……当初还是大师兄调制出来的,怎么说他也是大师兄的……”

    李清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燕庭霜,没有将眼神分出去一点:“如果是他夺了燕拂衣的灵根,挖了他的仙骨,”他的声音愈发轻柔,“你还要这样说吗?”

    四周鸦雀无声。

    李清鹤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步一步向燕庭霜走去。

    “你不要过来!”燕庭霜终于要崩溃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何时得罪了你——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

    可李清鹤出手如电,那深红色的鞭子像一条蛇,狠辣地直接缠绕在燕庭霜颈上。

    面容柔美的青年脸上瞬间就憋得发红,他想要伸手去抓,可手指只是一碰到长着密密麻麻倒刺的鞭身,就迅速青紫胀痛起来,渗出被污染成褐色的血。

    李清鹤掰开燕庭霜的嘴,把小瓶中的液体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然后他松开鞭子,任燕庭霜匍匐在自己脚下拼命咳嗽,在周围越聚越多的弟子当中,随手点了一个。

    “你来,”那双妖娆的眼睛透出刻毒之色,“你小师兄说的什么话,一字一句,都给他记个分明。”

    “那么,燕庭霜,”李清鹤阴森森地问,“你的灵根和剑骨,究竟是怎么来的?”

    燕庭霜眼中爆射|出止不住的绝望和恐惧。

    可就像燕拂衣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弟弟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会要了他的命的血收集起来时一样,燕庭霜如今也完全动弹不得,仿佛被困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顶着一道道意味难明的视线,听见自己机械性的声音,一点一点将曾经那些肮脏阴暗说出口。

    “我……”

    燕庭霜拼命想要控制,想紧紧地闭上嘴,可那药力对他来说,根本无从抵抗。

    “我用了不弃山《天枢·濯骨篇》的传承之法。”

    “哦,”李清鹤问,“这法子怎么用?”

    燕庭霜发着抖,声音却在药力的控制下,空洞而稳定。

    “我割开他的手腕,取了他的血,将我们的血与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然后只需喝下泉水,就可以将他的灵根与剑骨,转移到我的身上。”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窃窃私语的声音爆发开来,形成一股混乱而巨大的嗡鸣。

    燕庭霜抬起眼睛,祈求地看着李清鹤,他知道错了,他受到的惩罚也已经够多了,能不能放过他……李清鹤就算让天下人都唾弃他,又有什么用呢?

    可李清鹤不思考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什么用,他只是需要宣泄,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的罪恶上转移,燕庭霜只是不巧,既罪孽深重又容易拿捏,成为他迁怒名单上很靠前的一个顺位。

    李清鹤轻声说:“那时候,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的。”燕庭霜的眼眶通红,几乎要淬出血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可此时没人会觉得那模样脆弱堪怜,大家望向他的目光中只有恐惧。

    李清鹤:“所以你知道,以燕拂衣刚受完雷刑的状态,当你饮下冷泉时,几乎可以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一个丹田破碎、经脉断绝,永远无法再修炼的废人?”

    “……”燕庭霜绝望而麻木地低声回答,“我知道的。”

    “然后你去做了,”李清鹤说,“毫不犹豫。”

    “……是。”

    燕庭霜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让自己在第一次张嘴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又听见那冷酷的、已经听不出来属于自己的陌生声音回答说:

    “我从未犹豫。”

    燕庭霜的视野完全模糊了。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竟然闪出一个遥远的、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画面。

    是前世,燕拂衣还没被掳去魔界,是昆仑风华正茂的大师兄。

    而他刚刚得到师尊的示爱,很是惶恐,患得患失,半夜都睡不着,在后山的月色下赤着脚乱走。

    燕拂衣找到他,陪他坐在泉水边,说了一晚的话。

    世界上最后一个会永远守护他的人说:“小霜没有谁配不上,即使是师尊。如果不再喜欢他了,你也可以随时离开,不要害怕,也不要犹豫。”

    “你只要记得,有哥哥在。”

    第57章

    燕庭霜好像从没想过, 有一天事情败露,曾经自己说过、指使萧风说过、或刻意在外暗示、传播过的言语,都会像是最深刻的回旋刀, 一刀刀砍在他自己身上。

    这几年中, 燕拂衣的名声, 在昆仑外门简直被传得很离谱。

    传说大师兄心性狭窄,妒贤嫉能,不仅陷害打压出身草根的天才弟子,甚至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结果呢?是萧风勾结魔族, 蓄意陷害, 是燕庭霜嫉妒得要滴血, 生生挖出同胞兄长的灵根仙骨,要他的命。

    很多事情若是身在其中, 便容易被更大的声音裹挟, 而当那些声音消失之后,又偏偏很容易就能看出真相。

    连自己都会诧异,当初究竟怎么会那么傻。

    燕拂衣有什么需要嫉妒别人的。

    即使不算十八岁结出又碎掉的那颗金丹,他也在五年后, 就成为了九州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从十四岁第一次下山起, 整个修真界就没出过比他更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燕拂衣又何须注重宗门权柄,为那些凡人才在意的俗气东西操心。

    他是尚未结婴便领悟剑意的剑修,道心坚定甚至可撑起一方世界, 更不要说多年来,明眼人都看得到, 他给予宗门的资源,远远超过偶尔拿取的许多倍。

    就连给燕庭霜煎药而特需的那些丹方药材,大多都是他自己弄到手的。

    虽说三十年宗门大比之期未到, 各门各派之间也没有多频繁的交流,可但凡有出外游历的昆仑弟子,总会发现:昆仑之外,似乎他们的大师兄,拥有的都是好名声。

    只有在昆仑,这个本来最应该以他为傲的师门,偏偏将明珠当作鱼目,往死里刻薄,往死里作践。

    这其中都少不了燕庭霜的声音。

    虽然他注意着,从未亲口说出燕拂衣什么不好,但能踏入修行的人都不是傻子。

    如今回想他曾经的举动,再想想他与萧风密切的关系——何尝看不出来,每一句荒谬的攻讦背后,都有这个大师兄最信任的人的影子。

    他们曾装得越无辜、越可怜,到如今,就显得越是可笑起来。

    那些糊成一团的人影不断发出愤怒的、不敢相信的咒骂,可燕庭霜坐在当中,只想到一个问题:

    哥哥现在,为什么不在了呢?

    燕庭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在哭。

    只有根本说都说不清楚的悲伤,从头到脚将他淹没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曾经用尽全力去求、在当时恨不得能拿出灵魂来交换的一次人生,一段亲缘,都已经被葬送了。

    周围人的义愤填膺,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那种压力实在太过,燕庭霜本能地屏蔽了他们。

    他只是瘫软地跪坐在那条小径上,本来以为根本都不曾在意过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钻进灵魂,带来炽热到令人畏惧的拷问。

    那些过往,就好像是红热的锥子,从燕庭霜的脊椎刺入,划开那张虚伪的画皮,一点一点地,将他最丑恶的本来面目,从骗来的躯壳中撕扯着掏出去。

    他原来,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啊。

    “我没有……我从没有过想要他死……”

    燕庭霜的声音如若蚊呐,他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嗫嚅着说出没人相信的话。

    “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很不服罢了。”

    “你不服什么?”一道火辣辣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下来,李清鹤说,“不服他总是第一个想着你,还是不服他永远对你那样好?”

    燕庭霜疯狂地摇头,他想逃开那些仿佛能直接烧穿骨头的鞭子,却怎么都逃不开。

    他不是不知道燕拂衣对他好,他很知道这件事,从前世就知道……只是,那好经年日久,便被不知道珍惜地遗落在身后。

    他竟开始觉得那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从而不再对此觉得感激,偶尔还会因娇纵而厌烦。

    没错,燕庭霜总觉得自己活得不自在,为得到什么东西都得如履薄冰,可唯独在燕拂衣一个人面前,他竟是被无条件宠爱的,可以娇纵而不讲理的。

    可从来没什么理所当然。

    上一次见到的时候,燕拂衣已经不理他了。

    燕庭霜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画面:燕拂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仿佛磐石般决绝的背影。

    最后燕拂衣回头了,可那只是因为李浮誉,而不是因为他燕庭霜。

    他如今坐在这条布满冰雪的小径上,才发现这里竟这么窄,这么冷,那么在他剥夺燕拂衣的灵根的那一晚,他该有多难受。

    燕庭霜周身都被抽得血迹斑斑,可越是疼痛,他的手越是抠进地上细碎的冰石,被锋锐的棱角割出血来,竟都恍若未觉。

    或许是意识渐渐抽离的缘故,他在想:

    燕拂衣那一夜,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在他为自己获得的新生而欣喜若狂,连一丝最卑微的关切都没有分出来,给那个被自己剥夺殆尽的兄长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或许就连燕拂衣,也会在那样的时刻流泪吧。

    那远隔时空的泪水突然间仿佛熔炼的岩浆,毫不留情地滴进燕庭霜以为自己早已舍弃的、那么小一丁点,却仍旧柔软的心上。

    好痛……好痛啊。

    原来毫无防备地被攻击软肋,会有这么痛。

    可燕拂衣还只有那么小一个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伤害都习以为常。

    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躲避,永远不知道藏在别人身后,也不会袒露出柔软的肚皮示弱,即使还是一个幼崽的时候,就那么又傻,又倔,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远超承受能力的责任。

    谁要他那么好,真傻。

    有人将石头丢过来。

    或许不是石头,毕竟都是修仙者,那可能是一道道并不致命,但满含愤怒与敌意的攻击。

    那些弟子们,他们或许是真的曾崇敬爱戴过燕拂衣,而其中的一部分也或许,只是想证明做得最错的,并不是自己。

    曾经,也有人那么用石头丢他们。

    燕庭霜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大概只是从家变到昆仑的那三年之中,某个很寻常的日子吧。

    他们那时还都那么弱小,都没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燕拂衣虽然已经引气入体,可到底年幼,并不是任何一个成年修士的对手。

    他们真的一起遭遇过很多,也被当时尚且立场相对的妖族捕猎过,也被四处抓获炉鼎的邪修囚|禁过。

    他的哥哥总护着他,有时即使是在围攻来的无法抗衡的对手面前,有时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与危险。

    他就像一把小小的又刚劲的伞,总撑在燕庭霜头顶上,拦住雨点一般降落的石子和拳头,还会宽慰地对他微笑。

    还有几次,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些地方逃出来,又快被追上,燕拂衣便会将他用力向前推去,让他先跑。

    他说:“小霜不要怕,别犹豫,往前跑,别回头。”

    他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了。

    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

    燕庭霜心想,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总是自私卑鄙的恶徒窃居高台,他如此,商卿月如此,李安世如此……这世界上在燕拂衣的庇护下黯然度日的伪君子,大抵如此。

    没有什么天雷从头顶劈下,他们只要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或如李清鹤这样,将自己视作正义的复仇化身,仿佛那样就能赎清他们自己的罪。

    燕庭霜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笑越是放肆——两辈子加起来,燕庭霜从来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可这样的感觉,竟也好快意。

    打吧,你们即使打死我,也不比我的罪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罪,而唯一无罪的人,被献上世界的祭台,再也回不来了。

    燕庭霜听见有人问——那细小的声音竟如此清晰地钻进他不断嗡鸣的耳朵:

    “清鹤师兄,大师兄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燕庭霜的笑更诡异,他没有听见李清鹤的回答。

    他知道那感觉,简单的几个字就像烧红的硬块一样抵在喉口,硬是说不出一个字,甚至没有残留的缝隙能呼吸。

    他们会在这样的阻塞之中痛苦地窒息,他们活该。

    “你以为,”燕庭霜发现,他竟然又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了,“李清鹤,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药效过了,而是因为这些分明也是真话。

    再公平、正确不过的真话。

    “李清鹤,现在不是你怯懦地躲在虚假的记忆之后,为了李浮誉的死而报复他的时候了?”

    “不是你毫不留情,一把火烧掉拂衣崖,也烧掉幽冥七星阵,又把错栽在他头上的时候了?”

    “如果说我真的毁掉他的身体,你就毁了他活着最大的希望,”燕庭霜一字一句,“如今他不在了,你义愤填膺,来报复我,要把我弄死,一并烧给他做忏悔的祭品吗?”

    李清鹤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尖利得近乎失声:“他没有死——你闭嘴!”

    燕庭霜大笑起来。

    “你竟还希望他没有死,你竟盼着他没有死!”

    “你宁愿他生不如死,被魔族欺辱折磨。李清鹤,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天了,你作为昆仑掌门之子,都没有弄明白,守夜人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盼他还活着,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愧悔痛苦,将功赎罪,将来,再逼着他心软,原谅你吗?”

    那癫狂的笑渐渐消失,燕庭霜的脸冰冷起来,他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清鹤,竟令他油然生出恐惧。

    “你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第58章

    李清鹤一顿, 猛地攥紧手里的鞭子,不再装作什么审判者,疯狂地一鞭一鞭朝燕庭霜抽去。

    “闭嘴, 你给我闭嘴!”

    这个“大师兄的亲弟弟”, 一直以来存在感都不太高, 李清鹤从前甚至没怎么看过他,印象里只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又胆小自私的家伙。

    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能评判他了?

    可原本以为会无往不利的攻击竟不顶用了, 燕庭霜挣扎着吐出一口血, 浑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 偏偏脸上那碍眼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减弱。

    “你以为自己的行为很高尚吗?”燕庭霜要笑出了眼泪, “我做过的事, 我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可你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对了, 还是有区别的……我只是不喜欢他, 想赢过他,可你是在刻意地折磨他——你原本就要让他生不如死,现在魔尊要遂你的愿, 怎么还不高兴了?”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生猛地往李清鹤身上扎,他甚至感觉到真实的生理性疼痛, 连鞭子都有点抽不下去,痛苦地弯下了腰。

    场面愈发失控,围观的昆仑弟子们左右看看, 忍不住渐渐向后退去。

    疯子,都是疯子。

    “你为他报复我?”燕庭霜像是真豁出去了,似乎要在这从未有过的畅所欲言中说个痛快,“你以为是在为他维护正义,可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

    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我再怎么样,我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在延宕川,连燕拂衣自己都没有来报复我,需要你在这类越俎代庖,你以为你是谁?是你那死鬼哥哥李浮誉吗!”

    “你以为,燕拂衣看在他的面子上护着你,你就真的是他爱的人了吗!”

    李清鹤的眼睛简直要滴出血,他将鞭子扔开,一把抽出腰间唐刀:“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啊!”

    燕庭霜竟完全不怕他:“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对他肮脏的心思……就把燕拂衣在这世界上最后存在过的痕迹,也抹消掉啊!”

    李清鹤像被利刃砍中膝盖那样踉跄了一下,气血上冲,原本苍白如鬼的面色猛然涨得通红,看向燕庭霜的目光仿佛想把他撕碎。

    “不,”他嘶嘶地说,“他也喜欢过我,他对我不一样。”

    燕庭霜充满嘲讽地“哈”了一声,把掺血的痰啐在地上。

    “他是对你不一样,”他充分地发挥了曾无往不利的口才,“不然也不会给你那么多伤害他的机会。”

    “……”

    李清鹤脸又一白,好像燕庭霜当胸给了他一锤,刀尖也无力地垂下来。

    “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李清鹤砰地跪下,像一只突然被暴雨淋湿的流浪狗,也不知是在向谁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会对他好,对他比哥哥还好,我可以让所有对不起他的人死——”

    “这样的话,”燕庭霜吐着血,快意地笑道,“不如先把你那狗爹杀了,再自杀啊。”

    燕拂衣才不需要这种肮脏的报复。

    燕庭霜想。

    他其实才是那个最燕拂衣身边最久的人,两辈子,几十年,他们即使不最初便是真的一母同胞,也是真的曾以最亲密的姿态相守过,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前世做得不对,今生又更错的离谱。

    前世错在,将全部的感情和人生,都押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为此滋生嫉恨怨毒,而忘了始终最该记得的那个人。

    今生错在,由错误的因得出错误的果,让本该温情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谎言与欺骗,还再次踏入同一条错误的河,把那个人害得更苦。

    燕庭霜不期待自己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了。

    他深知自己不配的,或许前世也是因为燕拂衣积善太多,又对他充满不值得的牵挂,才让他侥天之幸,又活过这更错的离谱的一世。

    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把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燕拂衣,如果已经再也来不及,他也不要再让从那人身上得来的东西用于污浊,他该干干净净的,因为燕拂衣,从来都喜欢干干净净的。

    燕拂衣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挣扎过那么深的泥沼,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悔恨和弥补,燕拂衣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从不犹豫,从不回头。

    燕庭霜从乾坤袋最深的角落,摸出那串曾被视为今后立身之本的,曾用来威胁过商卿月的串珠。

    “你还不清醒的话,”他微笑着望向李清鹤,望向所有躲得远远的,却被这里的动静几乎全部引来的昆仑弟子,“不如一起来看看,那段被你爹亲手封印的记忆啊。”

    ……

    金霞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明显变得暴躁了很多。

    “还是不行,这里的防守太严了!”

    李浮誉作为背后灵,被拴在燕拂衣身边——准确的说,是那枚神奇的冰晶吊坠上——并出不去房间,只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盟友忙得团团转。

    “该死,魔族的护法都住得太集中了,挤在这小小的无相宫里,他们都不觉得挤吗?”

    李浮誉:“魔尊在这里,离得越近,他们越能窥见更上一层的‘道’,有助于突破……可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帮了一点忙,”金霞心不在焉道,“但混进来‘见见故人’是一回事,把魔尊点名要的守夜人偷渡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怎的,李浮誉总觉得这人说话时的用词有些微妙。

    可心忧燕拂衣如今的处境,他也并没什么刨根究底认亲的心思。

    金霞转过脸,似乎正想说什么,可视线停留在他背后,突然怔住了。

    李浮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回头。

    除了最开始醒来过一次,叫了他“师兄”,之后就昏迷了多日的燕拂衣,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他甚至已经不知醒了多久,眼中已然恢复李浮誉熟悉的清明,却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将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

    见李浮誉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拂衣!”李浮誉当下把刚才讨论的什么东西都抛在脑后,想发出很惊喜的声音,又生怕声音太大,把人吓到,于是被刻意压低的嗓子卷出破音一样的气流,听起来都有几分滑稽,“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痛不痛……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不许再为难自己了,我都说了几百遍,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听到没有?”

    燕拂衣没有答话,但那双眼睛的弧度,一时间弯得更深了。

    李浮誉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他的肩膀,深深地把人抱在怀里。

    “我好想你,”他喃喃地说,很没出息地,自己眼眶也发热,“小月亮,我好想你。”

    躺了太久,燕拂衣的身子还发软,像一匹饱经风霜的锦缎,被很用力地禁锢在半透明的怀抱里。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浮誉才感到,有一只手臂吃力地抬起来,在他背后的位置,轻轻拍了拍。

    李浮誉一怔,心都化了。

    同时立刻自我反省了一下:怎么倒好像是让小月亮来安慰他了。

    不可以这样子,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渣,都在拼命从他的月亮上汲取光,他不能也像他们一样。

    他该是那个把月亮拥入怀中的人,就该给予自己的热,分享自己的光。即使现在做不到别的,至少也该能随时握住他的手,随时敞开怀抱,让他在感到寒冷时躲进来,偶尔也做一下被守护的人。

    身后突然传来尴尬的咳嗽声。

    李浮誉感到怀中的身躯立刻僵了一下。

    燕拂衣微微抬头,从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他看到一个有些微妙的眼熟的,一身魔族装束的少年。

    金霞眼神不自在地乱转,又清了清嗓子。

    “浓情蜜意能不能容后再表……现在情况还危险着呢。

    可跟燕拂衣的眼神对上,他自己也忍不住,立即像见到鸡崽的黄鼠狼那样眉开眼笑起来。  ”小燕子,师尊来救你啦!”

    燕拂衣微微:“?”

    有人在旁边,那种重逢的喜悦被礼貌压下一点,燕拂衣稍稍动了动,李浮誉虽然仍很恋恋不舍,还是放开了他。

    只是手还握在一起。

    金霞:“啧啧啧,小情侣就是黏糊。”

    “……”尽管虚弱,燕拂衣的脸也立刻就红了,他端正了脸色,很认真地小声说,“前辈,我们,咳,我们不是……”

    金霞跳过来,根本没听,一把握住燕拂衣的手腕,细细探了一下,总算松了口气。

    “算那些魔族还有点东西,内伤外伤都愈合得不错……不过近期最好不要贸然动用灵力,也不可情绪大起大落,徒弟媳妇,你看着他一点。”

    李浮誉:“……”

    他都懒得抗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尊者前辈到底有多么不靠谱,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多少也构筑起一些认知。

    甚至感觉……多少有点莫名美滋滋的。

    前世在公司时,尽管李浮誉自己并不亲自经手那些事,可也知道不少经纪人的宣传策略,都会给手下艺人们安排“cp”去卖。

    那是个娱乐经济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们最开始买下那三本书的版权,筹拍的过程中,也做过佷详尽的市场调查。

    三本书共用一个世界观,能卖的cp数不胜数,当时其中最热的,也是“大师兄相关”。

    曾自认直男,实则梦男的某总裁十分看不惯,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自己本人有一天,也能在众多拉郎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一定是我们最般配。他很隐秘地窃喜着想,谁是谁媳妇以后再说,但这就是被磕cp的感觉吗?

    爱磕,多说。

    燕拂衣却微微垂着睫毛,将手从他的掌心中间抽了出去。

    就像走路时突然走到悬崖边上,在李浮誉意识到什么之前,他心里就扑通跳了一下。

    燕拂衣看向金霞,轻咳道:“前辈,莫要乱说——敢问您可是当日,在廊边山擒伞的道长?”

    第59章

    金霞正有些好奇, 燕拂衣是怎么透过驻颜丹带来的改变,看穿了他的真面目,灵识却突然传来一阵危险的波动。

    他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朝李浮誉做了一个手势。

    李浮誉愣了一下, 用最快的语速抢着说道:“拂衣, 我在,我一直在。”话音未落,便隐匿了身形。

    燕拂衣瞳孔微缩,即使有之前那句的提醒, 也差点陷入熟悉的恐慌。

    好在, 消失的李浮誉仍能像假作系统时那样, 在他识海中悄悄说话,那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一点点将骤然激荡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怎么回事。

    燕拂衣想:怎么见到师兄, 倒退步了许多,这样一惊一乍的,会叫师兄担心。

    金霞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已来不及说什么, 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拂衣!”相钧满脸惊喜, “你终于醒了。”

    燕拂衣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他脸上,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

    这个人……拿着他母亲的东西。

    相钧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思,脸上的笑容稍微一僵, 却仍保持着微笑面具,无视那个“幸讷离派来的弟子”, 用很温柔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面前。

    “你先退下。”

    金霞愣了足有三四秒,才意识到这语气是在对自己说话, 不禁磨了磨了后槽牙。

    这小兔崽子,若不是顾忌左近的魔尊,不如直接挟持着他杀出去算了。

    但他咬紧牙,还是假作恭敬地退了出去。

    忍一忍,他得忍一忍,想办法把小燕子救出去才是大计——小师弟的计划是怎么搞来着?

    相钧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伸出手去要摸他的脸。

    燕拂衣偏侧身子,躲开了。

    【这是魔族少主相钧】李浮誉嘶嘶地在他的识海中介绍,【他好像认得你——这在原著中没有提过,是不受剧情控制的,主线之外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让他们面对相钧时,没有一点事先了解的把握。

    相钧对燕拂衣躲避的动作并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样吧,拂衣哥哥,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燕拂衣没有说话。

    “留在无相宫吧。”

    相钧一点弯子都不绕,开门见山:“我可以照顾你,也可以保护你,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你那时答应过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燕拂衣可能不记得了,但相钧永远都忘不了,他们初次遇见时,是在一个地下“斗兽场”。

    那种给凡人权贵们带来娱乐和刺激,由被抓来的奴隶和野兽展开肉搏的声色场所。

    像他们当时那样的小孩子,是没有资格上场的,他们被集中养在条件恶劣的地方,从小就像蛊虫一样互相厮杀、抢夺根本不够的食物,每天做最脏最累的活。

    直到最强壮的一只蛊诞生,便又被投进斗兽场去,成为维持那巨大的碎肉机运转的养料。

    相钧不记得自己被抓进那里多久,时间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拼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两个新的孩子被扔进他们的监牢。

    相钧头一次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其实当时的燕拂衣看起来比他还小些,却已经拥有即使是一个成年男子都难得的力量,后来相钧知道,那就是修仙者。

    总之,通过足够的力量与巧妙的计谋,燕拂衣带着那里所有的孩子,都逃了出去。

    他们还顺手释放了其他奴隶和野兽,然后打翻了火油,将那充满罪恶的地下宫殿,彻底付之一炬。

    相钧跑在最前头,燕拂衣一手牵着燕庭霜,另一手便正好属于他,拉着他在月下跑进自由的风里。

    那个年纪的孩子,远不知什么叫做“怦然心动”,可相钧看着那孩子明暗之间的侧脸,下了决心:

    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

    相钧是个一旦决定了什么,便执着到会令普通人害怕的人。

    刚刚被接纳时,他简直要把自己挂在燕拂衣腰上,甚至每晚都在梦中惊醒,然后整晚都不敢睡,生怕自己会在梦中被抛下,醒来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燕拂衣很快发现了。有天晚上他们挤在漏风的破庙里,燕拂衣握住他的手,和哼哼唧唧的燕庭霜的手叠在一起。

    “我会照顾你们两个,”自认为孩子们之中大哥的小燕拂衣很认真道,“所以不要怕。”

    “只要记得有哥哥在,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太草率了。

    太……温柔了。

    相钧不像燕庭霜,他不会被那样的承诺安抚到,他只觉得惶恐,觉得害怕,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更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就离他而去了。

    他那时还很短的一生之中,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从来留不住。

    再说,他也不喜欢燕庭霜,他不想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他只想和燕拂衣——永远在一起。

    或许是扭曲的渴望结出罪恶的果实,也或许,他确实是个不配真心的人,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让他们之间的过往,变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自那之后,一步错,步步错,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相钧终于伸手触摸到燕拂衣的脸,不是说对方这次没有闪躲,而是他终于按耐不住燃烧着的占有欲和渴望,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死死禁锢住那个人的手腕,将他抵在坚硬的床柱上,迷恋地摩挲着他的侧颈。

    “留下来吧,”相比强硬的动作,相钧不断用柔软哀求的声音喃喃,“留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陪我一辈子,就当……就当陪着那项链。”

    “拂衣,你陪我一辈子,我就把它还给你。”

    或许他是故意的,想要从那人身上榨出一点儿哪怕是厌恶的反应,燕拂衣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兴奋——从很久之前开始,相钧最怕的,就是他不理自己。

    只要肯理他,哪怕是厌恶,哪怕是恨,甚至哪怕为了他娘的那个遗物,别有所图,他都会像餮足的野兽一样,一丝不落地将那些在经年中错过的情绪,连皮带骨地吞吃下去。

    可燕拂衣始终不曾给出一点反应。

    连轻蔑和愤怒都没有,他落向一边的眼睛里,没有对他的任何情绪,甚至是疏离的,好像他只是个正无端发疯的陌生人。

    相钧曾如此迷恋那双眼中的清冷坚定,可如今那双眼眸被湿润的眼睫半遮住,微小缝隙只闪出一点他最不愿见到的,生理性吃痛的光。

    相钧被狠狠刺了一下,这才颤抖地发现,掌下的手腕已然泛红,边缘甚至透出一点肿胀的青紫。

    他甚至尝到自己的喉间蔓延出的血腥味,颤抖地放开了钳制。

    然而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仍然收紧了勒住他心脏的带着毒刺的藤蔓,挤压出粘稠的汁液。

    相钧猛地抽身,他甚至脚下不稳,直到后背撞上尖锐的桌角,腰间传来一阵刺痛,这才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相钧从来懂得自己,即使面见魔尊,他也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对每一句对白和动作都给出最好的反应。

    可每当面对燕拂衣的时候,他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口那只嗜血的野兽被放出来,无时无刻不发出侵略性的嘶吼。

    他会伤害他的。

    再不走,他一定会再次亲手伤害他。

    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他就曾做错过那么一次。

    一次,让他再没有见到燕拂衣,将近二十年,让他好不容易终于把人带回来之后,只能看着他身上被摧折出的细密裂痕,发疯地想把所有人都杀掉。

    相钧咽下喉间翻腾的血腥,盯着燕拂衣看了一会儿,转身落荒而逃。

    燕拂衣稍稍抬眼,看到那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师兄显出身来,无声地骂了几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刚醒来时,见到师兄,自然是高兴的。再然后,面对一个当年偷走他最重要的东西的小贼,也不是没有愤怒过。

    可那些情绪,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他能感觉得到,却根本无法被真的扰动心弦。

    莫非我是病了。

    燕拂衣在心里默默地猜测,可他又似乎对“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太关心。

    “拂衣?”

    李浮誉俯下身来,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那手仍是半透明的,却传来切切实实的热度。

    似乎给冰冷的躯壳注入了一丝感知力,燕拂衣转过眼去看他,很怕尚且是个魂魄的师兄为自己担心。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又弯弯着眼睛,笑了一笑。

    另一只温暖的手,却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

    “如果感觉不是很好的话,就不要笑了,”李浮誉指尖戳戳他的睫毛,又点点他的眉心,“拂衣在我面前,想笑的话再笑,想哭的话就哭,如果都不想的话,就不理我也可以。”

    他看着那张早被印在自己心里的面孔怔住,被拉扯出的笑容便像遇着阳光的霜花,一点一点的,被抚平了痕迹。

    李浮誉叹了口气。

    “我早就与你说过,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他想说什么,可进出的只有微弱的气流,仿佛那种情绪无法被言语所承载,他的睫毛上有细小的水雾,脸色在披散的墨发映衬下,像一块冷冷的白玉。

    李浮誉伸手,揉乱了那捧凉滑的发丝。

    “我可是你的系统啊。”

    第60章

    金霞鬼头鬼脑地重新出现的时候, 发现小年轻们又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了。

    他轻“啧”了一声,想起小师弟说的话,耐着性子等在一边。

    抱吧, 抱吧, 反正在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 逃出去也不差一时半刻的。

    燕拂衣的头被李浮誉揽在胸前,因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沉闷。

    “相钧怎么了?”话中的意思却很清醒,“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当年的小真,还是在延宕川前匆匆一面的那位魔族少尊, 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特性十分明显, 燕拂衣并不认为, 自己能有多大的面子,让对方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便狼狈逃离。

    他感觉到,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 师兄的身形很轻微地僵了一下。

    再转过头,那个变年轻的前辈似乎也不是很自在。

    “咳,我也不知道啊,”李浮誉摸摸鼻子, 心虚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或许他突然良心发现吧。”

    “是啊是啊,”金霞在一旁帮腔,“他馋你身子嘛, 前期肯定是要表现好一点的啊。”

    李浮誉默默看向他。

    “咳咳咳咳,”看上去像是小道士的家伙干脆背转了身, 小声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说错。”

    燕拂衣微微后仰,离开他师兄的怀抱, 换上了相当严肃的视线。

    “师兄,是你做了什么?”

    “也、也没有吧……”

    李浮誉暗暗叫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燕拂衣的这种“说实话”表情完全没有抵抗力。

    明明就连前世都没人敢对他颐指气使的。

    可只有燕拂衣,从前他心里装着什么坏点子时,燕拂衣眼风一扫过来,就会自动触发心虚机制。

    相钧怎么样自然都是活该,但他施展的那法子多少对神魂有损——损也没多损,这几日多睡睡就养回来了,但李浮誉都能想到小月亮不赞同的神色。

    啧啧,就好像他自己斩妖除魔的时候,有多会自我保护似的。

    想到这里,就又有点理直气壮起来。

    燕拂衣脸色一白,捂住心口,轻轻咳嗽起来。

    “怎么了拂衣,哪里又难受吗?”李浮誉顿时慌了,连忙去探他手腕,“是不是身体里的旧伤,还是——”

    那看似无力的清瘦腕子如闪电般一转,精准地掐在了半透明魂魄的腕脉上,李浮誉一顿,不敢相信自己又着了道。

    可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指尖只是一点,这具借由他的金丹才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对他藏不了一点事。

    李浮誉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红,这次,燕拂衣是真的呛咳起来。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只得连连保证,又把金霞也拉来作保,“你看,我的魂魄这些年已经练得很凝实了嘛,只是一个入梦之术,况且以魂体而言,那法术我施展起来,要比有肉身时容易许多的!”

    “可你如今的状况,‘入梦’消耗的也是魂体的力量。”

    燕拂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睛紧盯在师兄身上:“师兄,别再吓我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李浮誉的心尖儿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不会了,不会了,”他温言细语地哄道,“我有分寸,很会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要用来陪着我们小月亮长命百岁呢。”

    燕拂衣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李浮誉拿出自己最为真诚的神色,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边就差指天发誓。

    发誓又怕再吓到他,也不敢胡乱发誓。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让他在梦中看了什么?”

    “……”

    李浮誉的神色一时很难以形容,倒是金霞看他俩说开了,便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笑眯眯道:

    “让他黄粱一梦,自然是最想做什么,就看到什么咯。”

    燕拂衣有些迷茫,听见李浮誉小声说:“别乱说话。”

    “怎么能是乱说呢,”金霞靠近几步,绘声绘色,“这位……小道友推衍易数的天分很高啊,我只是略略帮了那么一点小忙,几天功夫,他就让那小魔头在梦中经历了无数个‘一生’。”

    李浮誉怕他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连忙接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看看,事情如果按照他计划的发展,最后能否真的得偿所愿。”

    “当试过千百次的路径都殊途同归、事与愿违,他自然就学会害怕了。”

    他很不愿让燕拂衣知道这些事。

    他的月亮那么干净,那么出尘,不该被那些狗屁倒灶的恶心事脏了耳朵。

    相钧想做什么,燕拂衣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可李浮誉只要扫他的眼睛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前世那个圈子,见过太过形形色色的扭曲的欲|望,也听说过些被不择手段毁掉的好孩子。

    那种事情带来的痛苦,很多时候远比普通的折磨大许多,尤其是对愈是骄傲正直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燕拂衣永远不该被那么对待。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燕拂衣不是会被弯折打磨的普通金属,而是一个不慎,便过刚易折,再无法修复的冷玉。

    相钧必须知道这一点。

    李浮誉掩去眸中冷意,郑重地说:“拂衣,别问了。”

    燕拂衣怔了怔,便也很乖巧地点点头。

    相钧想什么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追问,也只是害怕浮誉师兄会为此受伤。

    “以后别为我这么做了。”

    燕拂衣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不要再来一次那时的事……我受不了的。”

    李浮誉微微一笑。

    他也很想做出什么一定会让燕拂衣安心的保证,他从来长于口舌的,惯会作为商人的花言巧语,可此时看着那双眼睛,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这时对小月亮说的,只能是板上钉钉的承诺,一定不能是假话。

    可他真的能做出毫不违心的承诺,承诺自己会活着,承诺不再为他让自己受伤吗?

    他做不到的。

    反过来让燕拂衣这么保证,他自己也都做不到。

    “只要我还有意识,”最后李浮誉只是轻声说,“拂衣,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燕拂衣抿紧唇,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前路曲折,全是迷雾,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魔域深处,不管说什么、想什么,似乎都无法找到一束光,穿透不知所终的未来。

    他定了定神,终于问出了最重要,也是一直以来最疑惑的一件事:

    “魔尊为何独独要抓我?”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李浮誉和金霞对视一眼,方才还多少有些轻松的氛围,在陡然之间凝重起来。

    ***

    所有人都知道飞鹤阁不是久留之地,可金霞每天都在里里外外的跑,月余过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能无声无息溜出去的方法。

    他只能很郁闷地告诉另外两位小友:“我小师弟同意我来时,只让我静等一个‘时机’。”

    伪装成小道士的老道士破口大骂:“等什么时机,再等下去,小燕子要被那小魔头拆吧拆吧都吃下去了!”

    这些日子相钧又很不安分,他先前确实有被李浮誉吓住,可到底贼心不死。

    尤其是燕拂衣醒来之后,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便在一日日自说自话之间,愈演愈烈起来。

    相钧是那种很典型的,永远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无论将爱语说得多好听,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况且,他还与魔尊约定了三个月之期。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若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摧毁燕拂衣的道心,或许将来,就将永远失去再见到这个人的机会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的话……

    好像与他最为惧怕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燕拂衣能感觉到,在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却始终无法从他这里得到回应之后,相钧愈发焦躁起来。

    他在心急,等急迫到一定程度,更具破坏力的占有欲,就会重新占据上风。

    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相钧的举动,已越来越控制不住野兽一般的侵略性。

    好在,在最后一次,李浮誉不得不从身后突然发动攻击,把魔界少尊打成重伤的那天晚上,不弃山现任掌门所说的“时机”,终于降临了。

    当晚,整个飞鹤阁乱成一团,少尊昏迷前强撑着发令下去,不许任何人伤害燕拂衣,因此他只是被死死锁在寝殿。

    有人忙着稳定相钧的情况,有人急着去通报魔尊与幸讷离,

    可在那些高阶魔族团团转的时候,本应还没得到消息的魔界医尊,却避开所有耳目,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关押守夜人的寝殿。

    他甫一踏入殿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突然感觉后背一紧,一双在暗中等待多时的手如同潜行的蛇一般,闪电似的攻击过来。

    幸讷离本能地去挡,可他修的是医道,即使位列大乘,可在同等级的其他尊者之间,根本没有战斗力上的可比性。

    他的手腕被狠狠弯折过去,整个人死死抵在门板上,一个灼热而尖锐的东西,从后背刺破皮肉,几乎顶住扑通跳动的心脏。

    可幸讷离一点不慌,压低的声音中,反倒透露出一点笑意。

    “小朋友,当初求我带你进来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谢陵阳没有告诉你,我是值得信任的人吗?”

    “少套近乎。”

    金霞冷冷道:“他只对我说,必要的时候不是不能利用你,但要小心,因为你是个随时会从背后放冷箭的垃圾。”

    幸讷离的笑容丝毫不变,他甚至舔舔嘴唇,青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玩世不恭的浪荡。

    “好伤心啊……他这么说,难不成是因为深有体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