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话虽如此, 在身为医尊护法的敌方反骨仔的帮助下,他们还是趁着月色,逃出了无相宫。
金霞始终用胁迫性的姿势盯着幸讷离, 可对方浑然不觉, 始终挂着让人恼火的轻浮笑容, 在确定安全之后,还摸着下巴,问出一句让在场两人都血压飙升的话。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幸讷离淡青色的眼珠转到燕拂衣身上, “如果守夜人干脆死了, 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金霞:“闭上你的嘴——”
“你看, 对仙界那些伪君子来说,这明明是更容易走通的路啊。”
幸讷离两手一摊, 提问提得很真诚:“不想守夜人被尊上毁灭道心的话……死人岂不是更安全?”
李浮誉:“……”
硬了, 拳头硬了。
尤其是看到燕拂衣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他一眼的时候。
这种邪|教传教人员一样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语啊,蛊惑大好青年产生不该有的念头是要下地狱的!
金霞绷着脸,如果他师兄弟姐妹们在这里, 看到这不靠谱的家伙还能露出这么老成持重的表情, 一定会代替他们师尊“老怀大慰”的。
“……除了魔尊不会飞升,”为了不出幺蛾子,金霞最后还是咬牙回答了那句问话, “带来的结果,和被毁灭道心不会有任何区别。”
幸讷离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那就是说, 世界仍然会崩毁,只是相比被毁作魔神破碎虚空的养料,这样会毁得毫无意义。
啧, 看来捷径是不能走了。好遗憾。
“这样看来,天道也实在是个胆大包天的赌徒。”
幸讷离摇头晃脑:“守夜人一生命途多舛,万一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自己噶了,这一方世界岂不是都得陪葬。”
李浮誉感觉到,燕拂衣冰凉的手腕,在自己的掌心中微微一颤。
他对那舌头淬了毒的家伙怒目而视。
可那厮的歪理邪说虽不好听,却偏偏也没办法反驳。
燕拂衣问:“你为何要帮我们?”
幸讷离挑起眉毛,如果现在手中有一把折扇,他一定会已经附庸风雅地扇起来了。
“当然是因为还没有活够啊,小朋友。”
好像很奇怪燕拂衣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魔修也是会很惜命的,你以为谁都是巴不得自我燃烧,为尊上的‘无上大业’甘愿赴死的吗?”
“你们仙门那么多人奸,不许魔族也有魔奸?”
李浮誉拉过燕拂衣,让他少和坏人说话。
但作为被冒险救出来的当事人,燕拂衣还是礼貌地道了声谢。
幸讷离笑眯眯地摆摆手,他明明是根竹子精,这时候表情却很像只狐狸。
之所以选择在这种时候把燕拂衣送走,对各方面来说,都是最好的时机了。
相钧作为魔尊最——如果尊上真的还是有感情的生物的话,最宠爱的儿子,人从他手里跑掉,尊上总不至于大开杀戒。
其实相钧在最开始找幸讷离来给人看病,他们就讨论过,该怎么对待守夜人。
就如幸讷离所说,整个魔族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或许都心甘情愿追随魔尊,但如果魔尊破碎虚空的代价,是这一方世界都崩毁坍塌,就是另一回事了。
少尊平日,是个心性一点都不符合年龄的,堪称老谋深算的人,可或许他们相家就在这点一脉相承,总容易偏执,容易在感情问题上失去理智。
他明明可以在最开始就把燕拂衣藏起来,却偏偏将他带回飞鹤阁。
——因为在魔尊的严密监控下,一旦将燕拂衣送走,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了让自己能有一点机会,所以称**的那个人,也是可以拿来冒一些风险的。
幸讷离一开始就看得明白:相钧说给他三个月,如果还不能“说服”燕拂衣,再秘密把他送走。
这句话,幸讷离一个字都不信。
不管最开始说得多好听,作为一个赌徒,沉没成本越多,相钧就越下不了牌桌,到时候他一定会后悔,一定不会放手。
他会说,“不论付出什么,我都会把他从父尊那里救回来”。
说不定还感觉自己很深情。
真正老谋深算的竹子精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幸讷离带着三个小朋友走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只能送你们到这了。”
“这是无相宫中最古老,连尊上都未必知晓的密道。附近的守备,我大多都已调整过,你们要严格按照我的时间表,路上应该不会被人抓到。”
金霞仍绷着脸,李浮誉犹豫了一下,在燕拂衣身侧,也对他行了一礼。
然而这一回,幸讷离却将身轻巧地一侧,避开了。
“受不起,受不起,”医尊护法轻笑道,“别想坑我折寿。”
在他们多问什么之前,那个青衣身影身上仿佛荡过水波,在原地消失了。
……
这是一片很荒凉的所在,看得出至少千百年未曾有人或妖魔出没,外形诡异的杂草都长得有一人高,竹子更是丛丛簇簇,在暗夜中投下乱七八糟的影。
但就如幸讷离所说,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整个无相宫中的人似乎都聚集去了飞鹤阁,金霞真人尊者级别的神识大片铺开,没有任何危险接近。
“这绿长虫还怪靠谱的,”金霞小声嘀咕,关切地回头看,“乖徒儿累不累?累了师父背。”
“……”燕拂衣被逗得唇角微扬,“前辈……真人,我伤势已无大碍。”
甚至比延宕川战事之前还康健许多。
此时除了没有灵根剑骨,他与遭遇那一切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无相宫中不可御剑,为避免惊扰魔尊,也不可施展仙术,不然他们还能再走快些。
夜色愈发浓,一朵乌云不知何时飘过,本就高而模糊的月亮,突然之间都被遮住了。
一只不知品种的鸟儿从远处飞起,带着嘶哑的鸣叫,极快地划过枝丫纵横的夜空。
燕拂衣突然停住脚步。
沉甸甸的不安感从心神的边边角角弥漫起来,周围明明没有任何不对的动静,但那浓郁的不祥来自本能,就好像一只鹿,警觉到前方一动不动蛰伏的雄狮。
李浮誉:“……?”
他先是感到燕拂衣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到那截骨头都仿佛要断了。
接着他想要张口,可铺天盖地的黑暗在一瞬间组成极速旋转的漩涡,李浮誉连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被那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吸力攫取了意识。
像一个巨浪打过头顶,他被粗暴地丢进一片黑暗的牢笼之中,摔得晕头转向方才所有夜风、冷露还有燕拂衣的手带来的触感都不见了,周围只剩一片寂静到令人心慌的黑暗。
“拂衣?发生什么了,拂衣!”
“该死——放我出去!”
不论怎样用力捶打挣扎,那禁锢魂魄的囚笼都固若金汤。
李浮誉突然消失,燕拂衣眼瞳深处瞬间便一炸,他与金霞站在一处,那位尊者也突然间噤了声,想把他拉向身后。
浓郁的寂静几乎化作实质,要把人噎得窒息了。
金霞突然一把抓住燕拂衣的领子,试图将他往另一个方向丢去:“快跑!”
燕拂衣急道:“前辈!”
可这声音都几乎还没发出来,一股无形无质的巨力袭来,就像从天而降一座巨大的山脉,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
而现实中,甚至没表现出什么能用肉眼看出的波动,燕拂衣的身影被生生凝滞于半空,眼睁睁看见金霞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玩偶,在原地软软地倒了下去。
鲜红的血从那少年模样的面孔七窍当中溢出来。
不……不——!
燕拂衣喉咙里又尝到爆出的血腥,他拼命试图挣扎,可无论怎么引动天地灵力,在那尚且没有露面的敌人面前,都仿若蚍蜉撼树,如同太过细小的石子落入汪洋,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挑起。
一只修长白皙、甚至带着一丝柔软的手,轻轻抬起了燕拂衣的下巴。
燕拂衣都没有看出那人是怎么出现的,就像他现在,甚至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每一寸的肌肉和血流都被牢牢地控制住,冰冷从头顶上灌下来,他的睫毛上甚至都结出白霜,眼中爆射出许久未有的、极为明亮的光。
那人看进他的眼底,享受着那种动弹不得的臣服,和安静承受的痛苦,似乎很陶醉。
魔尊站在一片虚空之中,美丽的霜雪在他周身飞舞,潜入四野空旷呼啸的风,他端详着在自己手心中颤抖的脸,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们的孩子,还是这么没用啊……即使只是短短三个月,也都看不住。”
一片雪花落在他肩上,竟丝毫没有被人体的温度融化,只是宁静地缀在那里,闪烁着幽幽的晶亮。
燕拂衣看着他,在极痛极怒之中,突然一阵恍惚。
就像是深植于骨髓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幻想,还有曾在不知何时的梦里预料到的梦魇。
但竟然也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平静,不知从何而来,就仿佛早有预料,仿佛祭品坦然地望着即将落下的铡刀,却心知自己从来是心甘情愿,走向死亡。
“你好啊,小道君。”
魔尊微微一笑:“认识一下,我叫相阳秋。”
第62章
燕拂衣再次恢复意识, 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翻腾的血海。
黏稠的血浆翻起微浪,不时可以看到其中已经不知本来面目、令人极不舒服的碎块,过多的血气凝聚成深红的雾, 在整块血海上方凝聚不散, 每一次呼吸, 都会吸进强烈的腥气。
而血海中央有一根石柱,他就被不知名的锁链牢牢绑缚在上面。
燕拂衣微微抬头,不顾那熏人欲呕的气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全身的血脉都被异样的热度燃烧起来, 皮肤接触到炽灼的空气, 便会激起仿佛被鞭稍扫过的剧烈痛痒,而用以呼吸的气道更像是被沾湿的棉花挤满, 很艰难才能得到一点珍贵的空气。
可相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头脑稍微恢复清醒之后,燕拂衣便开始更担心不知所踪的两位……同伴来。
师兄才刚刚能凝聚出实体,想必作为魂魄,还是极为脆弱的时候, 他那时突然消失, 是去了哪儿?
而那位不弃山的真人……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而冒险来到这无相宫,如果前辈、他真的……
那就全都是自己的过错。
燕拂衣心头纷乱,灵识又被血海抑制, 一时都没有发现魔尊靠近的身影。
当然,若魔尊不想的话, 便是他多么警惕清醒,都无法察觉到对方的一个呼吸。
相阳秋赤脚站在血池里,以不知名的目光, 细细打量着他“千方百计”才得到的猎物。
为了构筑飞升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等待了上千年。
最后等来的这位“守夜人”,竟会是个这样年轻的孩子。
那些漆黑的锁链紧紧缠绕在他周身,白皙清瘦的手腕被高高吊起,在那些不在衣料覆盖下的皮肤上,正隐隐探出色泽诡异的符咒花纹——相阳秋很清楚那些魔纹带来的痛苦,他曾用将东西的异化版赐给手下护法,让他们用来惩罚那些硬骨头的战奴。
很少有人能撑得过去。
不过,毕竟是守夜人,如果只以普通的、庸俗的痛苦来对付他,未免太没有格调了。
相阳秋看着那张脸。
这小道君长得很好,即使是怨念化作的魔物,也会在一瞬间体会到“美”的奥义的那种好,面容只是看着便觉清冷出尘,微微垂下睫羽忍痛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像把月亮握在掌心,纯净透彻,滋味甚是美妙。
不知怎的,相阳秋因此,还会想起一位故人。
魔尊的神色蓦然一绷。
无相宫伺候时间长的宫人都知道,尊上心里有一处触碰不得的禁地——从二十多年前开始。
那时尊上又一次出关,却不知修炼时出了什么岔子,突然间性情大变,几次不顾生死冲击大轮明王阵,落了一身重伤。
可那时仙魔结界仍固若金汤,即使以魔尊之力,也不能冲撞出一条小小的裂隙。
魔尊是在某一日很突兀地放弃了自寻死路的无用功,自那以后,更是喜怒无常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无相宫中,不仅相貌中有某一类相似的侍奴尽皆被他处死,就连偶尔一个浇花的动作、或在夜晚身上沾染了月色,都会很莫名其妙地触怒他,牵扯出一片血流成河。
这么“清洗”过数年之后,相阳秋终于不会再在无意之间,突然看到令他恍惚的画面了。
可又过几年之后,他却又开始觉得想念。
那时他的记忆已有些模糊——本来魂魄离体时,便五蕴六识被封大半,一朝归反,那一世凡尘间的记忆,便更如同浸过水的画卷,晕染不清起来。
他在这种时候,意外找到了相钧。
只是……相钧身上,也不知是否早年孤苦无依,境遇凄惨,总与他想见到的那种感觉,差点意思。
差很多意思。
魔尊本以为自己成就仙神之境以后,所求无不可得,可千年前他在仙门围攻下,失去了自由,千年后终于识得何为动情,又只得数年欢愉,又因仙门阻挠,而遍寻宇内,再无当年。
或许……是因为他还不够强。
当刺破守夜人心防,能够坍塌这一方世界,成为再无人可束缚、再无需妥协的至高存在,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相阳秋这样淡漠地想着,掌心托起一团不断挣扎扭动的深红液团,轻轻一捏。
血海中央,石柱上的铁链顿时“铮铮”抖动起来。
那年轻人好像终于忍不住,喉间溢出了痛苦压抑的喘息,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被血水打湿的布料淋淋地贴在身上,沉而清的目光开始在茫然涣散之中,隐隐泛出一点不祥的红色。
魔尊踏着血波,一步一步,朝这个世界给他准备的祭品走去。
优美的嗓音仿若乐声,带着无尽的蛊惑响起。
“放下吧,放下那些无用的坚守与虚伪的正义,不会痛苦,不会沉沦,你只要点头,很快便能解脱。”
“本座,亲自渡你入魔。”
燕拂衣在灼热窒息的痛苦中清醒一瞬,微微抬眸。
他们四目相对,竟是魔尊又怔了一怔。
方才,是他看错了。
没有茫然,没有涣散,那双夜般深黑的眼睛,仍清冷如冰雪,纯澈如皓月。
这倒是,有点意思。
“我的同伴呢?”燕拂衣的声音不大,喉咙和心肺的剧痛让他很难发出更高的声音,“你把他怎么样了?”
魔尊捞起一缕他被血雾濡湿的长发。
“哦,那个不弃山的牛鼻子,”黑发在苍白的手指间翻卷,魔尊甚是不在意道,“应玄机的徒弟——我暂时,应当不会杀他。”
但以后,就很难说。
这是个威胁,燕拂衣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金霞真人还活着,这固然好,但恐怕也会成为魔尊牵制他的手段。
该怎么做呢。
“比起他来说,”魔尊笑道,“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的手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像采摘一朵花那样,握住了燕拂衣的脖子。
“我每日问你三次。”
魔尊很悠然地说:“入我魔道吗?”
燕拂衣道:“不。”
他已然知晓,什么是他生来背负的宿命,什么是“守夜人”。
这种事情竟落在他身上,燕拂衣除了苦笑,竟也不会有多奇怪。
不能退,甚至不能死,以身撑起一方世界苦厄,这样无可辩驳的倒霉事落在他身上,一如寻常。
魔尊只是那么一问,听了回答也并不意外,反倒微微一笑。
他又用那种很蛊惑的语气说道:“若你助我,我将携你一并飞升,此间世界崩塌与否,于我们毫无影响。”
燕拂衣道:“恐怕于我有。”
“你觉得你与这尘世,仍有羁绊。”
魔尊将虎口收紧,感受那绷紧的脖颈在自己掌心战栗,血流汩汩淌过被阻塞的血管。
“可此间无人懂你——我知晓你的遭遇,那些庸人只视你如罪首,临阵畏战,不思救援,只放任你沦落魔域,被吾百般折辱。”
“为达目的,”魔尊轻道,“小道君,你想象不到我深渊魔域的千般手段。”
他说了这样一大段,燕拂衣也只答道:“无妨。”
魔尊看向他的眼睛。
这年轻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可只看他的眼睛,便也能看出没有一丝一毫动摇的情感。
无妨。
这世界如何待他,他从来都不曾在意。
有些人守护这方狭隘、愚昧、荒谬的人间,就只是因为一些魔尊从来不明白的理由,纵百劫千难,折辱毁誉,犹怜草木之青,九死不悔。
魔尊一时之间,竟有些畅快地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他绕着那根绑缚燕拂衣的石柱,抚掌大笑,“小道君,许久未有人,敢与我这么说话。”
“世人恨我怕我,我的部下们敬我畏我,就连我的儿子……”那昳丽的眉梢眼角之间,不**露出一丝轻柔的不满厌倦,“他都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他不能确定,但即使只有那么微不可察的一点点,他好像从那双眼睛深处,看到某种怜悯。
真是既让人心头火起,又有些……新鲜而美妙。
“可你觉得,你又能做什么呢?”
“你不过是一个人,纵然是怎样的天才,你修炼的时间也还是太短——哪怕给你百年千年的时间,你真的能成为这方世界的又一位金仙,但你如今已在我手中,这样的机会,你早已没有了。”
“你即使拼着受过世间最惨痛的苦,永不屈服,若有一天我厌倦了永无尽头的游戏,也大可直接将你杀掉,让这整个世界,都给我们做盛大的陪葬。”
“那么大的烟花,一定也很漂亮。”
他们说话的工夫,燕拂衣身上如蛇一般缓慢游动的符咒,已然深深刻进血肉,他眼中闪动的红光愈来愈强,绷紧的指尖已经开始不自觉痉挛,却始终没有一点逃脱的缝隙。
魔尊一勾手指,那些连尊者都挣不脱的锁链,瞬间化作了尘埃。
燕拂衣身上毫无力气,随之便跌落在血海里。
粘稠温热的液体一时浸了满身,他勉力想要将自己撑起来,却被骨缝里无处不在的尖锐刺痛所阻,有些液体甚至灌入口鼻,带来一阵又一阵令人恐慌的窒息。
方才一直只是隐隐若现的灼热,突然间如同点燃加了火油的野草,烧遍了全身。
“……”
燕拂衣一时都被那从未体会过的奔腾的热流惊住。
魔尊好整以暇地低头。
守夜人虚软无力地跪在他面前,长长的乌发被血液浸湿,又披散下来,偶尔露出的鲜红伤痕与魔纹交错,甚至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妖冶,与苍白冷淡的皮肤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那双漆黑的眼睛也终于被彻底染上赤色,尽管本真再如何坚定抵抗,也不得不被强硬的傀儡符咒控制住,涣散出一种极美的朦胧。
其实……相钧说得不错,对付这样从来心无杂念的小道君,“那种手段”,说不定会是最好的方式。
况且小道君生成这副模样,实在堪称尤物,不做炉鼎,倒是可惜了。
然而更可惜的是,相阳秋遗憾地想,他现在偏偏对这样的事,没什么兴趣。
若说让手下参与进来……定有许多魔很愿意效劳,但魔尊兴致缺缺,又未免觉得恶心。
守夜人身份特殊,如今虽尚且孱弱,却也勉强算是他在这世间的……最后的对手。
给别人做那些脏事,倒仿佛是对他自己的侮辱。
啧,魔纹好容易绘成,又这么漂亮,倒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但狠话还是要说的。
燕拂衣其实已经不能很清晰地听到外界的声音,他好像又被一个巨大的泡泡禁锢住了,神智都被关在一个极为狭小的地方,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尊将他随意摆弄,甚至无法违抗对方的命令。
这样的一片模糊之中,唯有相阳秋的声音,仍十分清晰,像直接响在神魂深处。
他听见相阳秋这样说:
“我知道你其实很能忍痛,也受过不少世间的苦。”
“那么从今天开始,不妨来试试另一种将骨髓燃尽的欲|望,受不受得住。”
第63章
延宕川以北, 仙门之首,不弃山。
大名鼎鼎的昆仑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 正一步一步, 独行于登山长阶上。
他看上去比数月之前在仙魔战场时, 老了有二十岁。
曾经的灵音法尊意气风发,作为当世最老牌的几个尊者之一,他的寿数已然上千,可得益于高深的修为, 与源源不断供应的驻颜丹, 李安世外表看起来, 一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可仅仅几个月的工夫,他竟已然两鬓斑白、满面风霜, 任谁看了, 都会觉得是个困苦人间,耄耋之年的老人。
李安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抬头看那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登山梯, 咬紧牙关。
……若不是大限实在将近, 他也不至于将所有灵力都用以维持生命,连日常装点门面都不敢耗费半点。
仙魔大战后,他在魔尊最后的那次攻击中不慎受了伤, 又因为逃命时顺手扯了门下弟子抵挡攻击——谁知道竟被人看见了。
到他们尊者的这个境界,“信仰之力”的作用远比普通人认知中的大。
李安世的行为或许还没在整个修真界传开, 但在昆仑门内,已经流传甚广,掌门原本还高高在上的名声, 顿时一落千丈。
连带着他距离突破下一个境界、延续寿数,竟愈发远了。
李安世此来不弃山,是挑准了宗门大会快要举办的时间,他提早了一点来,想上金霞峰,以身为尊者在战争中举足轻重的名义,求得一点不老泉。
李安世不是傻子,他虽在战事结束之后就迅速闭了关,对近日发生何事都不甚了解,可之前战场上已听萧风提过一嘴,说燕拂衣是不弃山要找的人;
而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不弃山对昆仑的态度明显冷淡起来,他需要不老泉的时候,才知道连李清鹤都被逐出了师门。
李安世不能不猜测,燕拂衣,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
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能这么巧,但现在燕拂衣被魔尊掳走了,李安世反倒松了口气:
这算是死无对证,他所担心暴露的那些事,想来能在不知名的角落,更加稳妥地烂下去。
李安世琢磨着这些事,在不弃山护山大阵压制,连尊者都不得动用灵力攀登的天梯上,气喘吁吁地爬着。
只是,他先前明明已经传讯卿月师弟,请他一起来为自己押阵。
商卿月怎么还没来?
眼看着已经能看到山顶,李安世眯了眯眼睛,又打出一道加急的令符。
有昆仑掌门令在,商卿月即使不情不愿,也必须得来这一趟。
此行重要,绝不容有失。
李安世是这样志在必得地想的,他胸中已有计划,自觉已有了完全的说辞借口,不弃山无论如何都该给自己这点面子。
被客客气气地请入主峰议事厅时,他还很自矜地理了理袍子,将一路行来的汗渍擦去,这才落了座。
只是没想到,坐在那一等,就是一个昼夜。
李安世很想发火,但接迎的小道士端着客气,只说掌门协调各宗事宜,诸事繁忙。
他说要想先见掌管不老泉的那位真人,对方也似司空见惯,只说金霞真人出山去了,现在泉水由掌门代管。
商卿月也一直没有现身。
李安世越等越焦躁,到了第二日傍晚时,他的耐性几乎已耗到极致,若不是还有求于人,几乎想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傻傻等着,李安世不能不怀疑自己被耍了,甚是疑神疑鬼。
他终于耗不住,起身走出大殿。
并没有人管他,连第一日那童子也不见了。
议事厅后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往深不见底的悬崖,李安世犹豫了一下,见周遭实在如死了一样安静,忍不住运起神识,朝崖下探去。
他竟触到了属于商卿月的气息!
李安世登时一怔,他当然熟悉师弟的灵力,可位于崖下那一个,不仅道行混乱,就连心境都似乎混沌不清,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怪道这不弃山气氛如此诡谲,莫不是早已设下陷阱,要暗算他们昆仑!
李安世心中蓬然升起怒火,终于不再吝惜灵力,甚至直接凝聚法身,向崖下冲去。
不弃山若不给出个说法,就别怪他将他们的行径,告知天下了。
李安世这样计划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那样一个商卿月。
昔日出了名傲然冰冷的问天剑尊,简直如同一具被吸尽精气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一片诡异的阵法之中,那些线条似乎是由血液绘就,在黑暗之地看上去是昏沉的锈红,更可怕的是,它们似乎在源源不断地从阵法中心的修士身上汲取养料,说不清是精元灵力,还是血液。
商卿月双目紧闭,脸色青黑,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像要任由那东西吸干他。
李安世惊怒道:“师弟!我救你出来——”
他正欲发动百纳千重身,却见商卿月蓦然抬眸,盯住了他。
李安世一怔。
他作为师尊门下的大师兄,比两个师弟师妹都大上许多倍,商卿月拜入山门后师尊已几乎油尽灯枯,这个师弟,几乎可以说是他带大的。
因此商卿月即使晋升了尊者,对掌门师兄也还都是很尊敬。
他从未见过……商卿月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不是该有的求救或感激的神色,而是就好像在看什么仇人。
“你身上——”问天剑尊站起身,那些符阵的纹路依然在暗暗闪烁,他没有离开阵法的意思,只是死盯着李安世,问道,“你身上,还有他的另一条情丝。”
什么?
李安世没反应过来,什么情丝,师弟莫不是被不弃山折磨疯了。
前日在主峰接待他的那个小道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小道士手持拂尘,微微颔首,回答了商卿月的话。
“贵掌门身上,确实有守夜人另外的情丝遗留。”
李安世不满地打断他们的话:“那是什么?”
可商卿月看起来很恍然,他瞪着李安世,眼神犹疑。
“除了那天晚上的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李安世听到他提起“那天晚上”,几乎立刻便回想起长子不幸身逝的夜晚,他脸色一变,还没说话,就听商卿月以质问的口气,厉声道:
“你对我徒儿,究竟还做了什么!?”
“李掌门,”那小道士低声说,“守夜人如今神识不全——他的情丝,都留在尘世中,曾给他带来最大情绪变故的人们身上。”
商卿月充耳不闻,他现在只想向一直敬重的师兄确认一件事。
“那一夜你说,昆仑千年基业为重,拂衣在师门从小到大,从不曾受亏待,我们就算对不起他一人,但就那么一次。”
他被最相信的师兄骗了。
除了恋人,他竟也曾被师兄骗了。
商卿月是自请镇压幽渊之底,来到不弃山之后,才听说了“情丝”的概念。
原来他最乖巧听话的徒儿,竟已被他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人伤得那么深,竟连情丝都会遗落,以致神魂都有不全。
“所谓”情丝,连接着每位修士最重要的魂魄,只有在情绪受到最深刻的伤害或震荡时,情丝才会脱落下来,从此沾在那个人身上。
遗落的情丝愈多,那人的情感,便会愈“消沉”。
他们会逐渐失去感受快乐与幸福的能力,而更容易被负面情绪侵蚀,到了后来,情丝的脱落几乎成了习惯性,情感上的痛苦对他们的影响,甚至会比普通人更大许多倍。
商卿月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在他被告知,自己身上就有一条属于燕拂衣的情丝的时候。
那差点让他崩溃。
似乎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被扯掉了,他对燕拂衣做的,不止有冷漠、误解、错待,他甚至曾亲手给他造成那么严重的痛苦。
好几个月以来,商卿月就这样反反复复,一边竭力抵抗幽渊之底的魔气侵蚀,一边回想从前的事。
他手里有燕拂衣的五蕴珠,却甚至都不再敢去看,只一遍遍翻找着自己未必靠谱的记忆,试图想出来,那情丝是何时沾在他身上。
最后他能想到的,只有李浮誉死去的那个晚上。
商卿月一直知道所有真相,他所知的,甚至比燕庭霜还更多些。
他知道李安世一直想要突破下一境界,几乎成了心魔,甚至不惜修炼上古禁术,与被封印的妖魔做了交易。
出于对掌门师兄的敬重,和对门派名声的考量,他虽私下劝过,却从没将这事告诉过第三个人。
但那天晚上,这件事,竟被浮誉师侄发现了。
商卿月知道意外发生时为时已晚,可他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最多封印李浮誉记忆便能解决的意外,最后竟演变成那样惨烈的结局。
师兄在魔道上……走得太深了。
以至于在被撞破的刹那,他根本再没有足够的清醒和理智,甚至没有认出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在魔气的蛊惑侵蚀之下,几乎完全化为天魔,亲手杀了儿子。
而费尽心思隐瞒的隐秘就是这样,当出现一条裂缝的时候,就如同被从内部打破的琉璃,裂纹根本无法修复,只会越来越多。
李浮誉身死的当晚,在那块悬崖之底的,还有燕拂衣和李清鹤。
商卿月是在稍晚的时候赶到的,那时李清鹤已然昏迷,而燕拂衣尚苦苦支撑,在向师兄请求,放他的小儿子一条生路。
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燕拂衣说:我可以代替他。我愿意。
商卿月知道,师兄是故意引导着他的弟子说出的这句话。
因为燕拂衣不知道,灵音法尊修改记忆的法术,只有在被施术者心甘情愿时,才能成功。
因此他就代替了李清鹤,成为那一个混乱的晚上,最终的罪魁祸首。
……是在那个时候吗?
商卿月在一遍遍自我拷问中默默地想:我身上的情丝,就是他在那时遗落的吗?
因为在对宗门的信念崩塌之际,他这个做师尊的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甚至没有为无辜的徒儿说一句话。
虽然在被修改记忆之后,燕拂衣不再记得这件事,可那种刻入骨髓的失望,恐怕深深留在了他心里。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从那时开始,燕拂衣不再试图获得他的肯定和夸奖,开始每日奔波在外,尽量不待在剑峰上。
从那时开始,不论再受到什么样不公平的对待,即使被怎样误解,燕拂衣也都只会垂下眼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任他处置。
商卿月记得,自己那时还对大徒弟这样的态度很不满。
那时他想,就算你受了些委屈,可如今连记忆都没有,又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但他竟如今才想明白,那究竟是多大的委屈。
如今他只是见师兄身上有除了那晚之外的另一条情丝,都为自己的被隐瞒而暴怒,恨不得掀翻了什么长幼尊卑,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究竟还对自己的徒儿做了什么。
不弃山的小道士解释得很尽职,李安世身为通晓天地法则的尊者,很轻易地就弄明白了商卿月所说,情丝的意思。
看着师弟痛苦的神色,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可很快就化作了被冒犯的不快。
就为了燕拂衣?
就为了这样一个小辈,他向来不沾俗物,却对他谨守礼节的师弟,竟会这样愤怒地质问他?
成何体统!
“我是他的师伯,是昆仑的掌门,我即使对他做什么,又如何称得上‘对不起他’?”
李安世狠声道:“师弟清高忘尘,疏于管教门下,我不过是曾代行师职,帮你管了管他!”
第64章
赤红色的火光, 倏地从商卿月眼中爆发开。
他仍控制着自己,站在那阵法中心,看上去却像是一只从深潭中爬出的水鬼。
越是这种时候, 思维却仿佛越清晰, 尽管李安世没有正面回答, 可商卿月还是迅速联想到了那些曾不以为意的细节。
也是他在这些日子以来,一日日回想、一日日复盘的细节。
他想起来燕庭霜曾对他说:掌门又叫燕拂衣去了后山。
那时他曾以为,这不过是个躲懒的借口,可后来在千万次的回忆中, 他终于注意到了画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
还有第一次在后山撞见自己时, 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
燕拂衣曾经甚至,可能是有试图向他求救的。
他做了什么呢?他开口便是斥责, 他要那个受了委屈, 依然端正守礼的徒弟,不要拿掌门做偷懒的借口。
这样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多少次?
以至于——商卿月早明白, 燕拂衣不是个脆弱矫情的人, 那么一个坚强而幼小的孩子,是被欺负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因此遗落一条情丝?
又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才会变态到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商卿月喃喃着,虽然他盯着李安世, 可似乎并不是在对他说话,“我一直都不知道……”
“好了,”李安世有些不悦道, “这是多大点事,你看看你自己,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没收到我的掌门令吗?”
可商卿月几乎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些,不曾保护他,还待他那样不公。”
“即使如此,在我濒死之时,他仍为我去闯鬼哭幻境,为我采摘哭魂叶,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师兄,”商卿月的眼珠很茫然地转了转,面对他愈发不耐的掌门师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哭魂叶,什么救了你的命,”李安世却更烦躁起来,“卿月,你失心疯了吗?”
“大家都知道,芮木医尊当时,不是燕庭霜请来的?”
听见那个名字,商卿月勾起一抹惨笑。
“师兄,我就是个可悲的笑话。”
李安世:“……”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一向还挺正常的师弟着了魔。
这症状无疑是来到不弃山以后开始的。
不弃山会负责吗?或许,以这件事作为要挟,会是更容易跟他们交换到不老泉?
李安世不愿意再跟商卿月在这里说那些伤春悲秋的废话。
就算商卿月突然间中了蛊,开始觉得多年来有愧于那个燕拂衣,反正如今人都不在了,随他怎样感怀都无所谓。
他现在满脑子惦记着的是不老泉,看来一个尊者的分量不够不弃山重视,那么拉上商卿月,想来他们不能继续无动于衷。
李安世强硬地向那阵法踏进一只脚:“卿月,跟我走——”
谁知商卿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师兄,”那手冰凉,“‘一哭绝七情,一梦入凡尘。’他本就情丝有失,神魂不稳,又在鬼哭幻境中历神魂劫,因此才使心神有了缝隙,后来被魔尊察觉身份……”
“是我们害了他,我们都有罪。”
李安世本不该被他的话夺去心神,可他对上那双明显不正常的眼睛,夹杂着心虚的怒火像被浇了油,噌的一下窜得老高。
“你疯了!”
李安世猛一下甩开商卿月的手,想往后退。
“本座从来问心无愧!你既觉得这么对不起他,便上魔界找你的乖徒儿谢罪去吧!”
可他再退不了了。
地上的阵印像是隐藏暗中的魔鬼,不知何时已趁机钻上灵音尊者的靴子,像一道道色泽诡异的绣线,爬满了他的脚背。
李安世踏入阵中的那只脚,就仿佛被一根透骨的钉子钉在地面上了似的,动都动不了。
更令他恐慌的是,就在他察觉的刹那,符阵便开始贪婪地吞噬他身上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
李安世惊慌地试图召唤古琴,可与本命灵器之间的联系竟似是断了,发出的信号完全没有回音。
他脚下一个踉跄,连维持平衡都不能,竟被那符阵拽倒在地,更多的纹路像是蛛网,丝丝缕缕地向他身上爬来。
“滚……滚开!”
李安世剧烈喘息着,拼命扑腾,鼓荡的灵气发出一波波杂乱的攻击,可那些能量全部被符阵消化、吞噬,然后石沉大海。
“救命!救救我!”
尊者高高端起的架子终于消失了,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商卿月,他只能对着旁边那垂眉敛目的小道士求救:“我是昆仑的掌门,若是折在你们不弃山,你们准备如何对天下同道交代!”
李安世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好师弟,商卿月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长发垂落,脸色苍白,面上带着诡异的笑。
他竟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鬼。
“师兄,你说得对,”商卿月在这时轻声说,“我们都该谢罪。”
“有位仙师告诉我,即使我们现在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努努力,让情丝回到拂衣的身上。”
“只要我们能体会到他有过的痛苦,受他受过的罪,那情丝感觉在我们身上比当时在他身上更痛了,就会自己回去了。”
“那样我的徒儿,就又拥有他本就该有的,最完美的神魂了。”
狗屁,他凭什么要那样做?燕拂衣他自己的情丝自己管不好,凭什么要他遭罪!?
疯子——这些疯子!
商卿月竟然在李安世身边蹲了下来,那只冰凉的手拍拍他的肩。
“我在这里的几个月,虽然很痛苦,但至少感觉到一点平静。”
“我们的愧悔,他不需要,那就至少,把本该属于他的还给他吧。”
“我没有对不起他!”李安世犹自恶狠狠道,“商卿月,你这是要戕害掌门、犯上作乱吗!”
问天剑尊竟轻轻笑了一笑,悄声说:
“戕害掌门、犯上作乱的事,师兄没有做过吗?”
即使处于深深的恐惧和暴怒之中,李安世的动作,也因为这句话而猛地僵住了。
他一时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瞳孔真正缩成针尖大小,定定地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影,几乎要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师兄没有想到,那件事我真的知情?”
商卿月顿了顿,再无所顾忌似的说了下去:“我为你瞒了这么多年,因为心中有愧,因此剑道上总有不安,因此操行上总不得圆满,我因此生了心魔,师兄,你始终猜疑我当日是否看见,始终对我心怀恐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看到了。”
“你、你……”李安世错乱地喘着气,眼神慌乱地四散,“你不要胡说八道!”
“燕庭霜只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那天晚上那件事甚至都不算什么,对不对?师兄,只有我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帮你隐瞒了,因此我和你一样。”
“我们从最开始就对不起他们,我们——”
“你住嘴!住嘴、住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李安世猛地从地上跃起,堂堂尊者就像最蠢笨的凡夫俗子打架那样,合身扑到了商卿月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又慌乱地想去捂他的嘴,眼中冒出令人恐惧的狰狞血丝。
“我杀了你……”灵音尊者的精神看上去也不太正常了,“你敢污蔑我,你想扳倒我,然后你就是昆仑的新一任掌门了?你休想——商卿月、你去死……!”
可在他掌下,同样憔悴的问天剑尊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嗬嗬笑起来。
他好像终于证实了什么猜测那样,笑得很痛苦、很错乱,又好像终于得到了什么经年日久的释然。
两位被九州无数修士崇敬如神的尊者,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幽渊之底扭打在一起,他们没人再使用灵力,因为任何一点外溢的灵力都会被阵法吞噬,可他们又对彼此有着那样炽烈的恨,于是恨不得亲手剥下那人模人样的画皮。
旁观的小道士竟仍完全不为所动,将手中拂尘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中,眼皮微抬,眸中似乎滑过讥讽的笑意。
有时候,是会觉得很可笑啊。
那些高尚又真正值得敬重的人死去了,倾尽所有,燃烧神魂,只为了给世界求得一线可怜的生机。
但这就是他们所庇佑的“众生”,自私自利,愚昧狭隘,荒谬到可笑。
他用低沉的、平稳的声音,回答了李安世方才最后对他说的话。
“灵音法尊刚刚问,昆仑掌门折在不弃山,我们要如何对天下同道交代。”
卸去伪装的谢陵阳突然抬眸,目光如电,声若钟磬,凌然逼斥:
“就凭你,也配执掌昆仑!也配染指当年九观剑仙开悟的道场!”
李安世在尘土飞扬的拳脚间隙惊骇抬头,只看见一颗光润碧翠的五蕴珠,静静躺在对方白皙的掌心里。
“明日便是宗门大会,若有人问,自然是——灵音法尊李安世丧心病狂,勾结魔族,迫害同道,经仙门共同审判,合该判永镇幽渊之底的罪行。”
第65章
谢陵阳没再理会人渣外厉内荏的狠话, 和涕泗横流的哀求,确认李安世不大可能从阵法中挣脱出来后,他便一扫拂尘, 离开了深不见底的幽渊。
所谓幽渊之底, 是不弃山一处很有名的秘地, 这里镇压着的,是从千年前的大战时便存在的高等阶天魔,除此之外,还有多年以来, 各名门正派中入魔的正道修士。
之所以要把这些东西留着, 而不是直接扔到魔域去……这件事是谢陵阳主持的, 他有些自己的想法。
那些想法,是在师尊当年正式闭关之前, 遣退其他师兄师姐, 留下他一个人密谈之后,慢慢琢磨出来的。
谢陵阳上了山崖,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自己偏僻的静室。
那静室并不在代表掌门身份的主峰上, 模样也甚是简陋, 若是有外来者不甚撞见了,恐怕会以为是个外门弟子在山中自建的小房子,甚至是凡人上山打猎时临时歇脚的柴屋。
进得门去, 里头也简陋得吓人,只有一张木桌, 一个蒲团,连张床或凳子都没有。
谢陵阳很自然地坐在那蒲团上,拂尘轻扫。
他一直捧在掌心的那枚五蕴翡突然绽放出光华, 那碧绿的光将陋室照出一股清韵,也映亮了谢陵阳面无表情的脸。
“痛啊,小师弟,好痛啊!”
光晕“对面”,金霞那张年轻的、表情丰富到像把小师弟的情绪都偷走了似的脸露出来,一副偷偷摸摸而龇牙咧嘴的样子。
“我服了,救是真救不出来的,你老情人一点都不靠谱,那魔尊强得跟什么似的,一照面我都没看清他脸。”
“可怜我那徒儿啊,要我说师尊他们也忒狠心了,谋划是谋划,那守夜人就不是人了吗,把人家好好的孩子推到这种境地,于心何忍啊!”
谢陵阳眉梢微动:“想来他是自愿的。”
“自愿个屁!”金霞很没好气,“小燕子才二十啷当岁,谁在他出生前问他愿不愿意了——先斩后奏的被自愿算哪门子自愿!”
谢陵阳没跟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们的计划,你跟——”他顿了一下,才很不情愿地顺毛问道,“跟你徒弟讲清楚了吗?”
“讲清楚了,讲清楚了。”
金霞尽管看上去鼻青脸肿,很是狼狈的样子,但眼中仍熠熠闪光:“不愧是我徒弟,那个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就是你师兄我险些玩儿完了,说起来,你怎么知道魔尊不会杀我?”
“有那么一会儿真吓死我了,说实在的,他真还没到‘神’的境界吗?我一看见他的眼睛,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谢陵阳:“那是你怂。”
金霞横眉立目,看上去很想好好掰扯掰扯小师弟的修辞水平,可他仍满身镣铐,被囚|禁在无相宫最深处的地牢里,不远处还有好多气势汹汹的守卫。
为了不再把自己坑得更惨,只得忍气吞声。
谢陵阳端正了神色。
“师兄,此行凶险,之后我帮不上你,你要谨言慎行……守夜人和大业固然重要,你也——”
他垂了垂眼:“你不能出事。”
金霞打了个哆嗦:“哎呦呦,冰块脸就不要在那里装温情,怪吓人的。”
“……”谢陵阳说,“你若出了事,师尊和剑仙,也会难过。”
这一次,轮到金霞沉默了很多秒。
“嗐,”最后他说,“他们难过什么,一千年过去,剑仙魂魄要是没都烧成灰灰,怕是都早投了几轮胎。师尊嘛,师尊是死是活咱们也都不知道,其实我疑心他早没了——我跟你说,我好像看见师尊的鬼魂了。”
谢陵阳:“。”
“不知道是不是他,长得是有点像,其实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但他干嘛要跟着守夜人呢,难不成守夜人是他的私生子?”
谢陵阳:“……”
“不对,那他老人家怎么敢对不起剑仙呢?莫非……嘶!”金霞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莫非剑仙他老人家无所不能,连孩子都能生!?”
谢陵阳:“…………”
金霞的声音还在那边小声聒噪:“喂,你不要光问我啊,你有没有好好替我徒弟报复,那些人渣不好好虐一下是会为祸四方的啊!小师弟你不要不出声!谢陵阳!谢——”
陵阳真人面无表情地抬手,像掐断某人的脖子那样,掐灭了这次通讯。
他开始深切地怀疑,当日被五师兄说动,让他去魔界执行这种关键任务,而自己留守宗门坐镇,是不是千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决策失误。
谢陵阳抬起眼,看向这陋室中唯一的装饰。
姑且算是装饰,那挂在木墙上,看起来破旧又残损的,一柄断成两截的剑。
过了许久,松海深处的小木屋中,传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
李安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他一生中绝少有这样的时候。
从一拜入师门起,便幸运地成为了当时掌门的大弟子,修炼上一路也算顺畅,虽然天赋并非顶级,但在师门栽培下,还是渡过了每道卡死无数人的寿命瓶颈,最后成为了九州鼎鼎大名的灵音法尊。
李安世这辈子受到过最大的挫折,恐怕就是在成为尊者、升上掌门之位后,无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再进一步。
但在前些年,这好像也没什么,毕竟九州已经千年无人突破到过金仙,这方大陆似乎被神诅咒了,从此失去了真正沟通天道的能力。
李安世自然是不甘心的,倒并非什么对大道的追寻——只是因为尊者的寿数也不过千载,若再不能突破,他便要死了。
对于一个一生都安享荣华的败类来说,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了。
大概就是从意识到“寿限将至”时开始,不顾一切地提升实力,就成了李安世唯一的目标。
阻挡在这条路上的,不论是深恩难报的师尊,还是人间正道的教条,都不值得让他停下哪怕一次脚步。
但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付出了一切,却还不能得到最想要的回报!
李安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些黑暗的情绪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他被困在这样一团仿若虚无的黑暗里,只能眼睁睁被最恐惧的东西淹没。
他渐渐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
对……他不是无端受伤的,他是中了不弃山的计谋!是商卿月那个脑子拎不清的白痴,吃里扒外,把他害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现在,李安世仍然不能理解,他向来算是听话,又很好控制的师弟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干什么要翻出那些陈年旧账,他不是从来都不喜欢那个徒弟吗?他们不都知道,就是他害死了小师妹,就是他爹造成了一切悲剧吗?
那样一个通奸所出的孽种,何须为他鸣不平,甚至敢忤逆掌门了!
或许曾经那孩子还小的时候,自己确实对他严厉了些。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是他们昆仑收留了那对兄弟,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甚至让他们有机会修炼,这还不够满足,还不够抛头颅洒热血地报答宗门吗?
只是受了那样一点小小的委屈,便怀恨在心——还有那个燕庭霜,不知廉耻地勾引了自己的师尊,害商卿月也跟着发起疯来,竟然敢来质问他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安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太痛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好像是有人将他肢体的一部分砍了下来,或是烧红的铁钎捅进身体的每一个孔洞,在血肉中翻搅,将内脏和经络都搅成破碎的一团。
那疼痛在瞬间简直是击穿了他,李安世毫无准备,拼命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可他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安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还有“意识”,可却似乎被生生困在了一具僵死的躯壳之中,他完全动弹不得,除了疼痛,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是一具被困在腐烂尸体中的孤魂野鬼。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他!
浓到窒息的惊恐淹满了李安世的全部意识,他甚至连呼吸都快忘了该怎么做,就像有人抓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按在粘稠冰冷的污泥里。
那些肮脏又可怕的东西灌进口鼻,带来沁入灵魂的、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但就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他竟又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那个极为陌生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他:“李安世,你还记得启元369年,青山镇,墨襄村,那只被你用烧火棍凌虐至死的狸花猫,还有在泥潭中溺死的一窝幼崽吗?”
什么……什么鬼东西!?
李安世甚至都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也完全不感兴趣——什么369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那么遥远的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始修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但折磨人欲死的痛苦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甚至愈演愈烈了起来。
李安世在自己的意识中痛苦地翻滚嚎叫——他是觉得自己在这样做的,但周身仍然处于一片虚无,既无法求救,也无从反抗。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荏弱,甚至比单纯的痛苦更令他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李安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不讲道理的东西生生折磨死的时候,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在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点,身体甚至还在残留的幻痛中颤抖,突然获得的幸福让他险些哭出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谁这样残忍,竟敢如此待他……对,他之前是在不弃山,莫非传说中仙门之首的不弃山,竟然和魔族勾结,都堕落成魔了吗!
李安世没能继续自己的猜想,非常残忍地,痛苦消失的时间只维持了让他察觉到的那么短短一瞬。
就好像连这一点喘息,都是残酷刑囚中设计好的手段。
一种新的,更加剧烈的痛苦席卷了他的意识。
虚无中,似乎有面孔模糊的行刑者,正经验丰富的、慢条斯理地做出每一次惩罚,让他体会到千奇百怪、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微妙熟悉的疼痛。
“启元452年,你们闯入无辜的凡人家里,只为了宣泄从秘境中险死还生的激烈情绪;”
“启元523年,你以‘除魔卫道’的名义,折磨了一名曾拒绝过你,又被你设计陷害的修士;”
“启元619年,为了让点星斋圣女答应求娶,为你造势,诞下子嗣,你做了什么?”
“启元844年,那一年中,为掩盖自己差点被发现的恶行,你是如何在紫薇老祖闭关冲击瓶颈的关键时刻,背后偷袭;”
……
“启元1324年。”
李安世已经分辨不出时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在无法忍受的疼痛中,变成了一堆烂肉,可那些声音还是有如针刺,奇妙而清晰地响在他的识海之中,而且愈来愈响,让他不得不在极痛中仍能听清每一个字。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恐惧,到极限之后,只盼着折磨能早点结束的麻木,到最后,李安世听着那一句句报出他罪行的声音,听着向上堆叠的年份数字,甚至感到一种解脱。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结束了吧?
不知是涕泪还是冷汗的东西一直淌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事!连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被翻出来审判……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的一生都完美无缺?
好,这人是要报复吗?是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吗?待他出去之后,定要告知天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不弃山,是如何对待一位尊者,对待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的!
或许,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拂衣?
……该死,他早就该除掉那个孽障,原本是那样好用的、不能反抗的出气筒,可如今竟一下翻身变成守夜人,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他来惩罚自己!
行,可以,不过是一些惩罚和责打,那又能有多痛,总之这一切都快结束了,等他……
李安世在这样心念一动的同时,听到了那声音幽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启元1324年,一直到启元1334年,你对一个无力还手的孩子,都做了什么?”
第66章
李安世没想到会那么痛。
他真的没想过会那么痛。
将他困在这处恐怖黑暗的存在, 一定对人体脆弱、刑讯和心理都有极精深的研究。
李安世很快就能明白,不管那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反正是意在让他把做过的事, 全都体验一遍的。
能修炼到尊者的境界, 李安世自问对痛苦还是有一定的忍耐力, 想只从**的疼痛上将他击垮——休想!
可他没想过会那么难熬,明明在对别人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好像总是很轻松。
他在那些难熬的痛苦中精神恍惚,有片刻恨不得对方干脆将他杀了……但终究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
他撤了所有维持体面的灵力, 开始断断续续地求饶、乞怜, 巴望着那人能良心发现, 别再这么折磨一个“老人”。
却没想到,迎来的是更进一步的痛苦。
这一场惩罚, 是要将他细细地、慢慢地拆分开, 每一寸都浸满自己曾吐出的毒汁,那些浮于表面的疼痛,只是开始。
李安世想,他可能是进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幻境。
——第二轮“惩罚”开始,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记忆。
他忘了自己是这片大陆最有力量的几个人之一,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昆仑掌门,他开始变成不同的, 无能为力的弱小生命。
他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每一个曾经在他砧板上任人施为的鱼肉, 最深刻的恐惧。
不知道为何会受到那样的对待,不知道痛苦何时才能结束,甚至不知道等在前方的, 究竟是死亡,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除非他原谅你,”那个声音只在最开始极冷酷地出现,“除非他们都原谅你。”
“别打了,别打了……”
李安世终于开始完全崩溃,根本无法再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颤抖着涕泗横流,在无边的黑暗中,对不知名的惩治者像一条狗那样磕头。
可他的身体也并不由自己控制,就像他曾折磨许多人的时候,会用法术将他们束缚住,让他们连挣扎的动作都做不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凌|虐的身体上。
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体会了。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李安世并不知道,那些痛苦是何时结束的,也不知在短暂的休息后,会在何时迎来下一轮,他颇有几分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不配……我不配那样对你,我是个畜牲,燕、燕拂衣,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帮帮我,帮我求求情……”李大掌门哭得鼻涕一把累一把,向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冤头债主哭诉,“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呜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把昆仑的一切都给你,我还有……对,我还有两个儿子,随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那个声音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问:
“你在求燕拂衣?”
他更想问一句:“你是怎么有脸的?”
但李安世此时哪能听得出什么言外之意,他听到那个名字,哆嗦了一下,挤出更讨好的笑容。
他这样的人在这方面总格外敏锐,如何能猜不出,自己遭遇这一切,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谁?
李安世彻底怕了,彻底服了,他从不曾想过同为尊者,竟还有人能比他强那么多,以致轻松便能将他践踏在股掌之间。
他不敢了,吓破了胆,别说原本梦寐以求的不老泉,他现在只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甚至、甚至祈求谁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向燕拂衣道歉,可以吗?
他承认做错了,也已经受到了惩罚,那还不行吗?
那个孩子,看着冷冰冰的,但好像有点心软。
李安世其实没怎么正常跟燕拂衣相处过,在燕拂衣年幼时,那孩子就是一个有辱宗门的孽种,一个让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用来发泄不满的羔羊。
因此,燕拂衣在李安世的印象里,就是一张倔强地忍痛的脸,身上总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但在他面前也总跪得笔直,透着那么一股令人烦躁的不驯。
李安世早就知道,他驯服不了那孩子。
就像人无法驯服一片冰雪、一枝白梅,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污染不了,让人看着心烦。
可能有段时间算是接近成功……在他大儿子刚刚死去的时候。
李清鹤在那天晚上受了惊吓,李安世很容易便能让他把一切都忘掉,而燕拂衣竟然蠢到愿意主动背起罪责,倒省了他不少力气。
李安世将一切都安排好,把痕迹都抹消,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充足地,在燕拂衣身上发泄积郁已久的悲痛和怒火。
其实在那之前,有那不肖子护着,李安世已经很久没能动燕拂衣一根手指头,那种被违逆的愤怒一天比一天深,最后都烧成一片燎原的火焰。
那天在后山的山洞,他把刚刚碎了一枚金丹的燕拂衣打得很重。
到后来即使是那个孩子,也忍不住发出嘶哑破碎的叫喊,他总是挺得很直的脊梁软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一身衣服被血泊浸满了,连支撑自己起来、或爬动哪怕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无力地颤抖,像什么在懵懂时就被折磨到濒死的小动物,茫然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那样只能更激起别人的施|虐欲。
李安世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很满意地看到,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他最令人满意的玩具都紧绷着瑟缩一点,眼中逐渐染上害怕被伤害的恐惧。
害怕,这是他一直渴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但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激发出来的东西。
纯然的疼痛令人害怕吗?不尽然,那种痛苦可以变得麻木,可以被忍耐,尤其是对于燕拂衣那样的家伙来说,远没有另一些手段让人着迷。
“你害死了他,”他一遍一遍地对燕拂衣说,用语言和肢体动作将那被植入的记忆一遍遍加深,“你害死了这世界上唯一会保护你的人。”
“所以,我惩罚你,是不是活该?”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燕拂衣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顶住下巴上一块淤青的痛点。
“或许你可以试试求我。”
“试试吧,恳求我原谅你,恳求我放过你,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或许我能确保你不因此被逐出师门,你也不想永远都上不来昆仑,看不到你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对吗?”
最后他算是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结果。
从没有得到过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那些液体的主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流泪,他全部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婴儿一样,好像那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不用再受到伤害,或者愚蠢地指望有人会保护他。
李安世当然会用行动告诉他,那种自欺欺人的蠢办法,一点用都没有。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他,他就不配得到那种东西。
也不许哭,不要以为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被他害死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
李安世现在想起那时候自己说过的话,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寒而栗。
在经历过那不知持续多久的幻境之后,在切身体会过许多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曾经由自己亲手施为的伤害之后。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也尝过,才会知道其中的残忍。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那甚至还是他曾……算是真心宠爱过的,唯一一个师妹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害怕。
李安世在漫长的黑暗和虚无之中,突然体悟到那么一些从来没有追究过的,自己行为的深层逻辑。
他想,他从最初就很害怕。
从他伤害的第一只猫开始——那时家里贫穷,能吃的东西并不多,他看到那一群嗷嗷待哺的猫崽,和它们的母亲,本能便害怕,他们会成为仅剩的果腹之物的竞争者。
……到后来,见到燕拂衣,他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昆仑的上一任掌门,燕然的父亲,紫微剑尊。
据说,师尊还是那传说中的九观剑仙唯一的弟子。
李安世太害怕了,他知道自己的出身,从最开始,与修真界那些显赫悠久的门阀世家就没有一点可比性。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可能将他从如今拼命得来的地位踹下云端,再跌进凡尘生不如死的烂泥里。
燕拂衣的天赋让师弟都曾心惊,心性却远不如师弟那么容易掌控。
他又与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交好,长子看上去随时可以为他去死,次子简直可能为了他杀死长子。
那个祸害,会不会成为昆仑的下一位掌门继承人?
会不会……像他一样,对他这现任的掌门,做出不可饶恕的事?
更甚至。
他会不会是师尊的魂魄转世,来清洗家门,惩治他这个不肖徒!
嫉妒导致卑鄙,卑鄙滋生出恐惧,恐惧营造了愤怒,愤怒表达成不择手段,要将嫉妒的发源处挫骨扬灰。
……
李安世在这时才终于想起,那两个孩子终于找到昆仑时,他第一次见到的燕拂衣的眼睛。
他觉得,那双眼睛很像燕然。
即使略小的那个相貌更像他的师妹,却是更大的这个,一看便知道是燕然的孩子。
他在一片黑暗中,突然间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发过誓,要好好对待他们。
因为曾对不起师尊,曾对不起师妹,因此或许可以好好对待她的孩子,来为自己寻求一点虚假的救赎?
可他当然没有,人的本性怎么可能改变,他来自烂泥里,就会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潮水一般的痛苦又突然出现,将短暂的思索淹没了。
李安世拼命挣扎,拼命尖叫,他想向人求饶,都不知道该向谁,想求得原谅,都不知道谁还有可能原谅他。
可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发现,他也曾经将那些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清。
他们说:
“你会下地狱。”
“永远不配得到救赎。”
“嘘,”虚空之中,那个声音低而冰冷地说道,“很吵。”
然后他的尖叫都被闷回痛到要爆炸的胸腔里,无声无光,无形无质,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无间地狱。
……
相阳秋搁下饱蘸了浓墨的笔,若有所觉,往卧榻的方向看去。
他的新玩具正躺在上面,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魔纹在他苍白的皮肤表面隐隐闪烁,像在呼吸。
燕拂衣本人的呼吸却断续而不稳,但垂在身侧的手掌还算舒展,清瘦的手指没有扭曲地攥在掌心,指甲也没有掐进肉里。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那纤长像是蝶翼的黑羽尖上,点缀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水汽,却并非向外淌,而是往里浸,就好像把泪水产生的过程逆转了,让眼泪回归到主人的灵魂里去。
相阳秋走过去,在他眉心一点。
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小碎片,在他的动作之后现出身来,在小道君的眉心盘旋着,似乎正在寻找机会,好重新钻进去。
看来,百里神和仙门那边一些人的动作还挺快。
第一缕情丝,已然归位。
第67章
燕拂衣刚刚发现, 他的识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花海。
他刚刚沉入进来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什么太过美好的幻境, 或是魔尊的什么新手段。
但不是, 那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 有亮晶晶的小溪、苍翠的大树、鲜嫩硕大的芍药,与小路尽头,一座太过眼熟的小木屋。
是……好像是拂衣崖。
又不止是拂衣崖,是在他的幻想中出现过太多次的, 那一方天地孕育的小小秘境。
照着他反复思量的场景布置, 每一分每一寸, 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燕拂衣受到了蛊惑,他有那么一会儿把虎视眈眈的魔尊都忘了, 屏住呼吸, 一步一步地,向小路尽头的小木屋走去。
不敢太大声的呼吸,这一切美好得太过,好像一只幻彩而薄薄的泡泡, 让人很怕呼吸稍微大一点, 就要把泡泡吹破了。
燕拂衣以为这已经是最美好的梦境,不能再更好了。
直到他推开小木屋的门,看见师兄正将一束芍药插|进汝瓷花瓶, 听见声音,朝他的方向抬头。
燕拂衣愣在门口。
李浮誉看见燕拂衣走进来, 手里的花一下子掉在地上。
“天杀的!”他超级夸张地骂了一句,飞奔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燕拂衣身上有没有什么新的伤, “魔尊对你干什么了?还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困在这鬼地方,啊啊啊急死我了!……那个阿金是不是要死,擅自策划这么危险的计划都不考虑变量的,还有你!你居然敢不提前跟我商量,翅膀硬了是不是!”
“……”
师兄还是那样,情绪一急,说话便像蹦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停不下来,燕拂衣听得头晕,又有点很小的心虚。
他小小声地回了一句嘴:“我是想跟你说……”
“你说个鬼!”李浮誉白了他一眼,又很心疼地把人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坐下,“你啥时候说了哪怕一个字吗?天杀的,那几天每次看见你悄悄在背后看我,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事情瞒着!”
燕拂衣咬了咬嘴唇。
师兄说的对,他有很多次想说出来,可思前想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在飞鹤阁醒来之后,有一次在师兄陷入沉睡的时候,那个不弃山的真人,跟他说了一个计划。
一个事情发展到如今,或许唯一能给即将覆灭的世界,带来一线生机的计划。
守夜人被魔尊抓到手是最坏的信号,但这样的局面,千年前的金仙们并非没有考虑到,如何在这种地步绝处逢生,是他们思考过许久的问题。
“具体是怎么回事师尊没有跟我细说,”金霞当时挠挠头,“我不怎么擅长这些的啦,但他们肯定有好好叮嘱小师弟,所以现在按照小师弟策划的做,一定没错!”
那似乎是最后可行的办法。
“魔尊一定会想尽办法折磨你,”金霞很忧虑,眼巴巴地看着他仍旧没有收到手的梦中情徒,“但小师弟说的也对,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太可能真能藏起来不被找到,只有将计就计。”
燕拂衣当时仍很镇定,只是冷静道:“我能坚持。”
他是个剑修,真正的剑修,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沉默隐忍,温柔和善,其实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不可动摇的骄傲。
燕拂衣对自己的道心有信心,当那牵连到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就更有信心。
只不过是忍住,活下去。
他擅长做这样的事。
可金霞看上去更难过了。
“是我们这些人太无能,才让希望只能悬系在你的‘坚持’上。”他摸摸燕拂衣的头,“如果实在很难过的话,其实也不会有人责怪你。那些蠢东西,要是换成他们,连一秒都坚持不下去。”
燕拂衣微微勾了勾唇角。
“可你们在这里,会不会很危险?”他想问的不止是前辈,“魔尊他——”
“我没关系的啦,”金霞大大咧咧地说,“小师弟说魔尊不会随便杀我,姑且信他好了,而且我在这里,才能随时给你传递修真界的情报啊……至于你的那个,嗯,反正……他藏在你的那枚吊坠里嘛,那是很强的法器,他应该会没事的。”
说到后面就莫名有些支支吾吾起来:“我觉得他自己肯定想清楚了,看面相就是个狡猾的家伙。”
燕拂衣一怔,他在那时才知道,师兄的魂魄,竟然就一直潜藏在母亲留下的冰晶吊坠里。
但那……那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属于他的。
母亲的吊坠有两块,一块为星月,一块为冰晶,她活着的时候,给了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燕拂衣自己的那一块丢了,这一块……是厚着脸皮,接受了燕庭霜的赠予。
虽然准确地说,是燕庭霜不慎丢失在很危险的秘境,他悄悄闯进去,夺了回来。
拿回来以后,燕庭霜来看望他,听他结结巴巴地提起,像是眯眼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还是送给哥哥好了。”
那时他们还都没有成年,燕庭霜像是很不舍地摸了摸吊坠,最后仍是送到燕拂衣颤抖的手心里。
“我身子不好,也很怕保护不好母亲的遗物,”燕庭霜露出甜蜜又怅然的神情,“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像你一样,成为那么强大的天才?”
燕拂衣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无耻,但他忍不住,还是在冰晶刚刚触及肌肤的时候,便颤抖着收拢了手指。
他很是感激,也很是坚定地对他弟弟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
他当然没有食言,那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在试图还原不弃山传说中的《濯骨篇》,又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星涧草的幼苗。
只是可惜,最后还没来得及用,燕庭霜就用他自己的办法,兑现了当年的“交易”。
如今看来,这交易实在很划算。
燕拂衣用指腹轻轻揉搓着那枚深藏起来的冰晶,心里想。
即使有人当面问他,愿不愿意用一身仙骨,来换师兄一次收拢残魄的机会,他根本不会有瞬间的犹豫。
他是那么庆幸,当年仅有的那么一次自私,换了一点希望回来。
很值得。
而且看起来,他人生的那些际遇,其实很幸运。
在燕拂衣有些发怔的时间里,金霞已经丝滑地绕过了之前的话题。
“我来就是给你做辅助的,你有什么想传出去,或让外面了解的消息,都可以通过我。”
“至于那位——咳咳小朋友,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魔尊的手段会比你想象的难熬……小燕子,让他陪着你,对你们两个都好。”
要燕拂衣做的事情,从某种层面来讲,其实很简单。
消灭魔尊这件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魔尊不是“人”。
他是由这世间的孽力凝聚而生,不是生灵,不是妖魔,无父无母,无血无肉,甚至没有草木灵石成精者的那些本源和依托。
对于这样的存在,金仙们最后研究出的说法是:不能杀,只能渡。
“渡?”燕拂衣觉得有些荒谬,“难道是说,让魔尊滋生出属于人类的感情,为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霞失笑:“即使是仙人们,也不会‘普渡众生’到那种程度。”
他们想到的办法,还是依靠守夜人的特殊性。
金霞先是向燕拂衣普及了情丝的概念,然后告诉他,在他短暂而多舛的生命当中,已经遗落了很多情丝。
“就如同道心一样,守夜人的情丝也是非常纯正干净的东西,是那些孽债满身的深渊魔物,天生最惧怕的克星。”
“我师弟留在仙门,会与我们这边联手,一点一点地将你的情丝从那些人身上剥离,然后在它们正式回归你身上之前,往里面加一点佐料。”
“魔尊想要你入魔,依我们推测,不会使用很低级的身体折磨的方式,最大的可能,还是针对神魂的幻境。”
“你对待幻境的能耐我见识过,魔尊也会有所预料,所以他不得不采用更高级的、与你更贴近的方法——那会是一把双刃剑,他在折磨你的同时,自己也会深入地潜进你的神识当中。”
“你要想办法,让那些加了料的情丝,沾去魔尊的身上。”
燕拂衣听着,尚且有一些懵懂。
他从前是个很聪慧的年轻人,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经历过许多,懂得许多,也背负许多。
但他毕竟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与整个修真界漫长的岁月与浩瀚的知识相比,几乎还是个刚起步的孩子。
而他突然就被丢到了这样的境地,要在短时间内快速理解消化的,是许多尊者都未必懂得的东西。
金霞深吸一口气:“我听你那位小友说,你已领悟了剑意。”
“那真的非常、非常难得,如果说我从前对小师弟的计划还有些疑虑,现在我很相信,如果有谁能够真的完成它,真的拯救这个世界于水火,那个人只能是你。”
燕拂衣不自觉跟着他喃喃:“我……”
“你是唯一有资格与魔尊对战的人,”金霞扶着他的肩膀,以一张很玩世不恭的少年面孔,流露出独属于长者的慈祥,“而我们作为你背后的战友,会用全部所能支持你,如果需要,完全愿意为保护你而死。”
燕拂衣哑口无言,稳住了身体,心中却重重一颤。
……在如今的识海之中,那个李浮誉一草一木,重建出来的拂衣崖,在他们的家里,燕拂衣有些艰涩,但仍是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金霞对他说的计划。
李浮誉皱着眉头听完了全程。
然后评价:“狗屁。”
燕拂衣看着他,眨了眨眼。
李浮誉便乐了,好像终于实现盼了很久的愿望那样,伸手把燕拂衣脸上那点薄薄的肉全捏了起来。
“我才不会为你去死呢,”他的师兄恶形恶状,把一本正经的剑修嘴角往上提,认真地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小月亮,我不会为你去死的。”
“我会赴汤蹈火,排除万难,为了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第68章
“睁开眼吧, ”相阳秋说,“烙印魔纹带来的伤害没那么重,再说, 我还帮你拔出了魇种。”
安静躺着的青年便睁开了眼睛。
相阳秋很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
作为一个很能欣赏各种美的人, 他还真挺喜欢这个过分漂亮的守夜人, 尤其是,在他身上烙下代表自己所属的魔纹,再换上一身珠翠镶嵌的魔族华服之后。
青年原本干干净净束着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发间点缀了许多华贵的宝石, 那身素净的黑衣也变得层层叠叠、璀璨奢华, 从领口、袖口露出的一点白皙的皮肤上, 暗红色的魔纹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诡异妖娆的美。
完全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小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恩赐至高无上的魔尊的魔纹, 若是那些魔族中人知道, 恐怕要嫉妒得眼睛发蓝了。
相阳秋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下令道:“站起来,我看看。”
他更加满意地发现,青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抗拒神色, 却连表情都不能改变, 乖顺地听从他的命令,起身,抬起双臂, 驯顺地把自己展现给主人看。
相阳秋唇角微扬,懒懒倚在榻上, 指使道:“给本座奉茶。”
因为那些装饰,也因为毕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魔纹控制了动作——青年在行动起来的时候, 会发出一点叮叮当当的轻响,细碎又悦耳,好像给猫咪挂上了铃铛。
相阳秋接过茶盏,清澈的汤液照映出他愉悦的神情,他一边嗅闻茶香,一边例行公事问道:“小道君,跟本座入魔吗?”
寂静。
只有“愿意”这二字允许被说出口。沉默的话,那就是不愿了。
相阳秋半真半假地表示遗憾,然后很认真地思索道:“今天我们玩什么?”
燕拂衣仍沉默地站在那儿,他甚至连眼中的情绪都已经平复下来,无波无澜,仿佛一具真正的玩偶。
相阳秋“啧”了一声。
“木头美人可是很无趣的。”他勾勾手指,让青年在他脚边半跪下,端详那不再泄露一丝情绪的眉梢眼角。他拾起一缕燕拂衣的头发,看着长长的青丝在指间流泻,又凉又软。
“看来只有一根情丝回归还远远不够,还是说,那‘魇种’对你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燕拂衣其实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什么时候被种下了那种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萧风。
【我也只是听说过,魇种是一种靠吸食情绪生长的种子,会加速宿主的情绪流失,也就是说,让当时的你更容易丢失情丝……另外,魇种结出的消愁花,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是守夜人的话,魔尊很可能只从你身上闻到那种特殊的花香,都能怀疑到你的身份。】
李浮誉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故意置你于死地】
魔尊果然伸手,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朵缀满了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花。
“你的消愁花很特别,”相阳秋说,“你原本的灵根,是冰系的吗?”
燕拂衣:“……对。”
相阳秋问的时候,他没法不回答,就像对方下命令,他的身体就会像个木偶似的,言听计从一样。
相阳秋笑笑:“那倒是与我一样。”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又端详着那朵消愁花,不知从里面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熟悉感,而在意识间浮现出一瞬的怔忪。
相阳秋突然有些头痛,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为何他在面对这小道君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应”?
魔尊认真地思索着骗取一颗道心的方式,将那一丝微妙的灵感放了过去。
燕拂衣咬紧牙根。
不知道是不是那所谓魔纹的原因,又或许是魇种被拔出,在这位魔尊面前,他也总会感到更多鲜明的情绪。
譬如此时,屈辱地跪在这魔头面前,被那只冰凉的手拂过发间,停在耳后,他虽不能动,却感到一阵瑟缩般的战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哀鸣。
“前日,”魔尊轻笑,“本尊给你带来的新感觉,可喜欢?”
他掌下的肌肤很轻微地一抖。
燕拂衣不愿回想。
他在刻意忽略那部分记忆,先前在识海中见到师兄,还能暂时将那种过于不愉快的感受压制下去,可现在魔尊在面前,将他的神识拘在清醒的表面,便连那暂时能做逃避的地方都失去了。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却比痛苦更令他惊恐的全新感受。
“很多仙门的伪君子错误地认为,欲|望是肮脏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气流:“但他们大多终究会为此沉沦、臣服,想来这种偏见并不准确。”
“小道君,”他问,“你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那声音中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燕拂衣竭力抵抗,可仍不得不被侵入脑海,仿佛有诘问叩响在灵魂深处。
“我……”淡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不知道。”
相阳秋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
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那一日你体会到的,只是我想让你体会的万分之一。”
“欲|望迷人、危险、又复杂,是多种深层感受的集合体,而非粗浅的身体反应。人首先要产生深刻的情感,才会为此动摇,反复挣扎、拉扯,最后变得不像自己,却仍要控制——而在违背人性的控制之后,仍是什么都得不到。”
“那才是欲|望带来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惩罚。”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没有指望用普通的身体折磨动摇你。”
“疼痛其实没什么,诚然对浅薄的人来说,疼痛已经足够让他们生不如死,但总也有人舍生忘死——在这样的人面前,疼痛便成了很低级的惩罚,从来只有最软弱的人,才爱炫耀自己的痛苦。”
“但欲|望不是,那些针对人的、针对‘道’的,或针对你们……所谓苍生的。”
“这些欲|望终究会带来愧疚、恐惧、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尤其对于道德高尚的人,是一辈子漫长无边,又求死不能的凌迟。”
无相宫主殿的寝宫之中,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寂静。
相阳秋很满意,他知道那小道君听懂了他的话。
他喜欢折磨聪慧的人。
聪慧带来明了,明了才能充分体会到世界全部的伤害。
“你有没有欲望?”
相阳秋手指用力,那张脸便被迫抬起来,他与燕拂衣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深深看进那双色泽漆黑,又似有湛然水色的眼睛。
“你,有没有恐惧?”
黯淡的烛光映在暗红的虹膜上,极速旋转,形成一口贪婪而巨大的漩涡,在猝不及防间吞噬所有的真实,将燕拂衣整个卷了进去。
……
他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他是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青竹,不知何人栽种,何时生长,每日所见只有山谷寂寥的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边凸起的石块上,筑起了简陋的、小小的巢。
身边开始吵闹起来。
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筑巢,后来又有一只,它们有时轮流带石块和树枝回来,有时一起歌唱,有时又会吵闹。
第二年春天又来的时候,巢里出现了几枚圆圆的、白白的蛋。
他在边上看着,看小鸟们早出晚归觅食、孵蛋,时间对于他来说竟然开始有了意义,他也期待着小鸟破壳,紧张地注视着蛋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然后毛绒绒的小脑袋钻出来,张着嗷嗷待哺的嫩黄的喙。
更吵了。
竹叶飘落在杂乱的鸟巢里,被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鸟好奇地啄了啄,又扑腾着翅膀拖到身子底下,变成一张青翠的小床。
更多竹叶飘落下来,小鸟们跳来跳去,挑挑拣拣,吵架争抢最漂亮的一片。
竹子微笑地看着,直到一张猩红的蛇口,突然从岩石缝隙间闪电般弹出,在眨眼的时间里,吞噬掉一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绒毛。
竹子愣住了。
可他只是一株竹子,没有手脚,也没有尖利的喙,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小鸟被一只一只地吃掉了。
筑巢的那两只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回来,然后是一堆泣血尖锐的啼鸣、纷乱坠落的羽毛、染红了一小块岩石的血。
竹子只是看着,最后只剩下一只活着的小鸟——最先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只。
拖着流血的折断的翼,卡在那块光秃秃的岩石边上,偶尔发出一声很微弱的鸣叫。
他是一株青竹。好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竹子在山谷的风里拼命摆动身体,试图挣扎出被紧紧束缚的根系,他想至少把小鸟拨回岩石中间——如果他长得再长一点,或者茎干再粗一点,就能做到了。
竹子很努力地晒太阳、吸收岩石深处细小的水汽,想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叶尖就快要碰到一看就知道会暖绒绒的羽毛,只要再偏一点点,就可以把好不容易凝聚的露水,滴进小鸟微微张开的喙。
一阵微风吹过,最后一只小鸟在巢里那些染血的竹叶纷飞起来的同时,擦着叶尖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竹子呆呆地看着,可他等了好久,都没有再等到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
他想救下一个被恶霸欺辱的姑娘。
他是一名身无长物的琴师,不良于行,在花街柳巷混口饭吃。
那姑娘出身清白,她的家小而温馨,沿河边上多出的几间屋子供人租宿。
琴师多承这家照顾,又看着那姑娘长大,看着她滋生出少女心思,倚门羞待郎骑竹马。
可姑娘不幸被恶霸看中,被当街强抢,那人吃醉了酒,竟指使家仆,生生将她拦阻的父母打死,眨眼间闹得家破人亡。
那日花楼里轻歌曼舞,丝竹阵阵,雨下得好大。
他的轮椅翻倒路边,拼尽全力爬到长街上,只来得及碰到老夫妻已然冰冷的脸。
看客们唏嘘低语,都说姑娘性子烈,在那公侯王府的朱门边,撞出一蓬洗不掉的血。
……
他想救下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
他是一名心怀济世救民之念的儒生,悬梁苦读,几经风霜,最后成为清流之首,成为万千学子愿追随的大儒。
可他在朝堂与那残暴的君主——他学生的父亲抗辩,对方却只眸色阴沉,用暴力摧折了一身文人风骨。
暴君留着他的命,要他看着,无数门生故旧为他而死,天下饥荒洪旱无一可平。
……
他想救下被关外铁蹄践踏的边民。
他是错生于末代的天才将领,满腹韬略却腹背受敌,舍生忘死守下边境,却被来自背后的羽箭一箭穿心。
……
他是凡所求皆不可得,凡所爱生死别离,将天下怨憎都集于一身,守长夜难明,漫漫苦厄的殉道者。
最后,他是一千年前,那位燃烧神魂,只想要救下一方世界的剑尊。
第69章
青年紧闭着眼, 一层层汗在他额上浮现出来,闪烁着晶莹的光。
即使身体不能动,他的肌肉也在以最微小的幅度颤抖, 那种逐渐累积起来的悲愤简直要冲破肉身, 化作心头赤色的血。
相阳秋双目微阖, 也神魂出窍,入了燕拂衣的梦。
他在梦中,在每一世失去所有,每一次死亡来临之际, 都用最蛊惑的声音问:
“要与我入魔吗?”
“只要点头, 你所有终不可得的一切, 都会回来。”
终不可得的一切……
燕拂衣的“梦境”切换得愈来愈快,他在那其中体验到的情绪, 也愈来愈激烈。
从一个生命, 到很多生命,从一条制度,到一国之民。
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他一次都没能成功。
一次都没有。
而诱惑就好像是悬挂在眼前的甘美果实, 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
去摘它,就不会再那么辛苦,去摘它, 就不用再一遍遍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那样,体验能把人拆骨斫肉的心碎。
千百次轮回之中, 连身为“本身”的意识都已经被削弱到很微薄的地步,可某种信念就如同竹子的根深扎在嶙峋的岩石里,越扎越深, 仿佛被深深地刻印在灵魂。
那个总是响起的声音,终究还是被激起波纹。
“是你们剑修都总这么死脑筋的吗?”相阳秋甚至在抱怨的时候,听上去也仿佛在和情人低语,“小道君,你总让我,想起谢九观。”
谢九观。
燕拂衣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可在相阳秋无尽的幻境之中,他连对自己的认知都已经模糊,更别说去了解魔尊带着感怀说出的话。
他只觉得,听见那几个字,被折磨得茫然失措的灵魂,便仿佛又获得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谢九观。
燕拂衣想,那也是这无尽轮回折磨中的一次转生吗?
他自己又到底是谁,为何被永远困在这样的轮回里,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到一点光亮。
似乎有人在不断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的音色,燕拂衣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或许那是他永不可得的生命中唯一还能期待的亮色。
因为有着这样的声音存在,便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回家。
家……家又是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每当产生这样的想法,燕拂衣努力去想,似乎还能得到一点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会在轮回中突然闪念,或是在梦中,或是在眨眼的瞬间,一个开满芍药的山谷的画面便会出现,他不知道那是哪儿,但隐约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小屋,会想起,小屋里面,或许还有人在等他。
在那些历经风霜的间隙里,他似乎也会有那么一点能够放松的时间——虽然当下一次轮回开始时,所有的一切又都会被忘记。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记忆也在一点点褪色,小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小,好像有什么东西将那画面折叠、挤压起来,最后变成一滴泪似的,晶莹美丽的小小冰晶。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燕拂衣记得的。
那是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丢,如果丢了的话,这世界上最后爱他的……还没有对他失望过的人,或许也会失望的。
不,不是或许,他们一定会很失望。
他们会发现,他并没有从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好,他也会做不到自己的承诺,守护不了想要守护的的东西……因为做得不够好,会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有一个很小的、火苗一样微弱的声音在灵魂深处闪烁。
那个声音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还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燕拂衣心里就很微弱地一暖,可又很疑心,那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为了哄着自己活下去,哄着自己完成最后一个还可能完成的约定。
——他曾经答应过母亲,答应过浮誉师兄,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可那好难。
好难啊。他把自己搞得好狼狈,可能一点都不是母亲和师兄期待中的样子,如果这个时候去见到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所以不可以的。不可以现在就去见他们。
本就稀薄的记忆愈发混乱,燕拂衣有时会突然想起,他仿佛在某个很短的时间里见到过浮誉师兄——不是很久远的记忆当中的那一个,而是真的死而复生、从幽冥之间回到他身边的那一个。
可那种记忆又太不美好,太不真实,像一个过于温暖而虚幻的美梦,很轻易就会被戳破了。
与此同时,与那一同根植在记忆深处的,还有一个任务——他记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任务,记得他答应过,要把什么……把什么种在魔尊身上。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燕拂衣很疑惑,毕竟他只是一根竹子、一个琴师、一个有心无力的将军或是丞相。
魔尊是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痛苦吗?”那个总是响起的声音问他,“想要结束这一切吗?”
当然想。
人都有累的时候,燕拂衣已经很累了,他早就不想再撑下去了。
可是不行的。
每当产生那种有点软弱的念头的时候,一种更深切的力量便会从心底深处被挤压出来,那微弱的声音告诉他:不行的。
如果连你也坚持不下去的话,这世界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你曾为之奋斗的一切,也都会消失。
燕拂衣,你要活下去。
那声音说:即使肩负的一切那么沉重、让你喘不过气,你也要活下去,为这个世界,守护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想,你愿意,你答应过。】
燕拂衣在一片黑暗中很虚弱地摇头,就连摇头这个动作都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他体验过求而不得,体验过身不由己,体验过几乎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折磨与痛苦,以至于就连做下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都要用尽灵魂全部的力量。
“不觉得很不值得吗?”相阳秋很轻柔地问,“有时候,你要守护的那些东西,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说得好像没有错。
燕拂衣对自己的坏运气很习惯,即使是在每一段没有记忆的“轮回”,与倾尽全力守护的东西形同陌路,甚至被弃若敝履,对他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那……
但那好像……他在心底沉默地回应那个声音:但那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就是愿意去守护什么,愿意去为了一棵青青的草,为了一滴露水,为了一次壮美的朝阳,为了一个心怀皎月的人遭遇不公的泪。
为了这些东西,他愿意永远奋斗,九死不悔。
相阳秋终究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千年之前,剑仙谢九观,算是我唯一觉得可以尊重的对手,只可惜,他心中顾忌的事情太多,要守护的太多,注定走不上无情天道,永不得飞升。”
“千年之前,他终究没有赢过我,我也不再有机会,赢过他了。”
“没想到千年之后,竟会出现另一个我无法赢过的人。”
“月亮如果永远无法被摘到我手中的话,”相阳秋轻声道,“不如彻底烧成灰烬好了。”
自五十年前,延宕川之战后起,无相宫的门始终关着,直到魔尊终于说出这句话。
那是守夜人被带到魔界以后,第一个五十年。
……
九观圣封隔绝仙魔两界的第一年,修真界就天下大乱。
祸乱是从原本鼎鼎大名,几乎是不弃山之下第一宗门的昆仑道宗开始的。
掌门李安世不知是否在延宕川受了太重的伤,从回来后就闭关不见人,后来事态紧急,弟子们不得不闯进掌门闭关的静室去找,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在,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有关这位剑尊的消息,仙门大会还没开时,消息就已经从各个义愤填膺的尊者们口中传了出来。
据说此人心胸狭隘善妒,见不得徒弟的天赋高过自己,从小便刻意欺辱,处处打压,最后竟在延宕川战场上,将身为守夜人的大弟子推向了魔爪。
关于“守夜人”,普通人们的概念仍有些似是而非,他们只知道,守夜人落在魔族手里,是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亡的大事。
后来,不弃山公布了自千年前起的渊源之后,这种认知更得到了强化,甚至很多人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逻辑链:整个世界有可能会在一百年之后毁灭,而这全都是因为魔尊抓到了守夜人。
而在这一百年中,他们能活多久,都取决于燕拂衣能坚持多久。
那之后的每一天,这世上的人有多因为自己仍活着感念燕拂衣,便有多少人会为了每日的提心吊胆,而诅咒一遍从前清高自诩的问天剑。
其实对于守夜人被抓这件事,没有证据表明全都是因为商卿月,但天下人这样传得有鼻子有眼,渐渐的,也就所有人都信了。
商卿月自请镇压幽渊之底,仍有许多人觉得他的惩罚不够,只等着宗门大会,要上不弃山讨个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又将昆仑李安世的罪名昭告天下。
这位灵音法尊做的事,在本就人心惶惶的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仅有五蕴珠中的影像作证,谢陵阳还亲口证实,李安世竟早早勾结魔族,不仅丧心病狂地害死了撞破他阴私的亲生骨肉,甚至为了掌门之位,暗害自己的师尊,昆仑上一位掌门,千年前九观剑仙的亲传弟子,紫薇剑尊。
在这位尊者漫长的生命之中,为了一己私利,做下的可怕罪行更不知凡几。
桩桩件件,牵扯范围之广,手段之心狠手辣,堪称修真界千年以来,第一大王八蛋。
这第一大王八蛋在延宕川之后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知道秘密泄露,畏罪潜逃了!
如此人面兽心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昆仑的两位尊者如此靠不住,修真界正为此群情激奋,又听说万妖谷那边也在闹事,一向讲理的红莲妖尊发了好大的火,扬言要把一个小小的筑基弟子挫骨扬灰。
——也是来自昆仑,前不久才小小出了一次风头的,那位据说从外门弟子逆袭成剑尊亲传的少年英才,萧风。
第70章
从这个时候起, 有人便不免要隐隐觉得,怎么近来涌现的伪君子,净都是昆仑的人。
守夜人从前, 到底是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啊。
虽然与两位尊者相比, 萧风的名气就小多了。
可这个家伙在不久之前, 也曾当过那么很短一段时间的“别人家的弟子”。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在内部大比中胜过燕拂衣这件事,被拿出来警戒过各名门大派的许多青年才俊,让他们不可懈怠。
他当时那种从草根逆袭的, 神话般的经历, 也给过许多天赋平庸, 却勤于修炼的少年以希望,或许自己也有一天, 能够突然遇到奇迹, 成就一番大业。
但从前被捧得多高,如今摔得就有多狠。
若说所干的事的恶劣性质,他比李安世还过分,只不过作为区区一个筑基期, 暂时没能牵扯出多大的影响。
历数那些恶事:暗害同门、诈欺尊者、偷练魔功……甚至给守夜人种下魇种, 虽还没有入魔,却比一般人印象中的魔修都令人不齿。
据万妖谷传出的消息,萧风是被昆仑的李清鹤抓到谷中请罪, 李清鹤拿出了五蕴珠,才终于将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那段影像亲眼见到的人不多, 但经过绘声绘色的转述,这个小小的筑基修士,在修真界出了一次大大的名。
据说, 红莲妖尊对被此人当枪使一事勃然大怒,已经向万妖传令,凡与萧风曾有过从的修士,从此不许任何妖族与之合作。
至于萧风本人……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众说纷纭。
据说被他暗害的妖族少主恢复记忆之后,简直状若疯魔,连红莲妖尊都要管不住他,只把萧风交由他处置,希望能让他发泄出一点悲愤的郁气。
但那怎么可能呢?
邹惑越是见到萧风,便越是想到从前的事,想到自己是怎么被蒙骗的,又在失去记忆的时间里,对最喜欢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他当然是喜欢燕拂衣的啊。
怎么可能有人被那个人救下性命,又朝夕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之后,能不爱上他呢?
假若真有这样的人,假若真有记得他一切的好,却还忍心伤害他的人,那一定会是世上,最狼心狗肺的混蛋。
可他自己,又比那种混蛋强到哪里去?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便忘记,即使忘记,又如何那般愚蠢轻信,竟连一点保护那个人的本能都不曾留下?
邹惑现在想起来了,想起那片大山,想起那个山谷,想起剑修的血落入喉中时,那要将他融化的热度。
他那时伤的很重,其实伤重之际的记忆相当模糊,从昏迷中醒来后,更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记得落入那些人族修士掌中时,日日都被折磨,心中充满疯狂的恐惧。
是燕拂衣照顾、治愈了他。
邹惑醒来的第一时间,看见燕拂衣,便已经心生亲近。
但那“没来由”的亲近,令那时的他更害怕。
刚开始,虚弱的小蛇生怕这又是什么新的手段,只知道向照顾自己的剑修呲牙,在被清洗伤口时疯狂挣扎,还咬伤过那个人的手。
可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邹惑现在甚至能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想起自己从抵触到沉迷,那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还记得,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极为期待每天换药的时间,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从睁眼便会死死盯着房门,等待剑修从那里进来。
燕拂衣很少不准时——每次不准时的时候,邹惑便会格外焦躁地咬伤自己的鳞片。
因为他知道,那一定是因为剑修又在外面受伤了。
那种等待带给他的恐慌,甚至开始胜过了被囚禁折磨时的回忆。
他想把那个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又很傻的剑修绑在身上——或者反过来,只要能在任何时候都看到他,得知他的状态,那时的邹惑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天知道后来他得知,他们之间居然存在一个那样古老的生命契约时,是被多大的惊喜砸中了。
那时邹惑想:这该是对他遭遇的,所有该死的一切的补偿。
如果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为了抵达得到那个人的终点,他甘之如饴。
作为燕拂衣的伴生灵兽小花,自从身体恢复到能动,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灵魂契约开始,妖族少主就恨不得把他的契约者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们的灵魂契约,是来自上古的,很高级的约法。
燕拂衣对那些不太了解,只是当时从秘境中学到了拯救濒死妖兽的方法,又一贯的心软,就用在了他的身上。
可邹惑心知肚明,那些知识作为妖族的传承,牢牢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那是曾代表生死相许的约契,双方共享生命与灵力,形影不离,甚至若是一起勤加修炼,到了更高深的境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思维。
后来许多人族之间,即使是道侣缔结的婚契,许多都没有这样的效力。
邹小花很是沾沾自喜。
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属于他了,他心里想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知道,却又连燕拂衣本人都不敢说。
那时他只是一条无所凭依、孱弱多病的小蛇,剑修若是知道,如此珍贵的契约位被这样没用的妖兽占了,会不会心里气恼,会不会想着与他解除契约?
邹惑其实也知道,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一点点都不敢赌,一点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只敢很小心、很隐秘地喜欢着那个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当中,最重要的剑修。
是即使觉得自己配不上也不想放弃的人,是即使用一些有点卑鄙自私的手段,也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
也是即使舍出命去,也想要保护的人。
任何人想伤害燕拂衣,都要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至少当时的邹小花,是这样在心里暗暗发誓的。
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没有真的鼓起勇气,把自己小小的喜欢拿出来,忐忑地拿给那个人看。
他非但没能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甚至后来偏听偏信,让自己也成为刺向那人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就在昆仑的扪心台下看着,那些威势仿若要震碎天地的雷霆,一柱接着一柱,几乎要将高台上渺小的身影击得粉碎。
冥冥因果之中,那几乎算是他亲手引下的天罚,将那一点契约的羁绊,消融得一丝都不剩。
从那以后,一切就似乎往再也不可挽回的深渊中倾落。
……曾经的心情有多甜蜜,在如今翻倍席卷而来的痛苦,就有多锥心刺骨。
邹惑宁愿当初那些雷刑,是劈在他自己身上。
原本……若是原本,他们一直平平静静地生活在山谷里,夏天在溪边埋酒,冬天在雪中舞剑,那样的生活,该有多美好。
原本他们该是什么样,邹惑根本不能想。
一想到这些,就感觉痛到灵魂都要破出身体去。
对制造这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萧风,邹惑怎么对他,都不能解恨。
红莲妖尊不让邹惑出谷,他甚至都不能去找找燕拂衣留存的痕迹。
只有在折磨那个人渣的时候,邹惑偶尔才会觉得,自己仍活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得章法,只叫精通刑囚的手下教教自己,怎样施加最酷烈的皮肉之苦。
可那又怎么能足够?
邹惑想,至少该让那家伙感觉到,他在恢复记忆的瞬间,窒息在多么巨大的绝望里。
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这个人族修士,是个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重要的人。
他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么巨大的情感,为了找回一个人,而恨不得粉身碎骨。
后来——邹惑接连遭受刺激之下,神智不能说有多清晰,但他隐约记得,后来是有位不弃山的道长前来拜会母亲,机缘巧合下给了他灵感。
邹惑瞒着母亲,使用了禁术。
他将那家伙的魂魄抽出身体,却并不抹消记忆,封印进妖族领地中,最弱小、最低贱的生灵体内。
那个萧风,他不是最在意自己的名声吗?他不是最痛恨有人看不起他吗?那便让他永远成为人人践踏的对象,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被允许拥有。
他活该被千万人践踏,就那么作为任何人都能轻易欺辱的存在,在最大的痛苦中,永远活下去。
邹惑这样做的时候,犹不知道,他误打误撞,选择到了萧风最惧怕、真正能逼疯他的方式。
作为这个世界的侵入者,萧风所拥有的天命主角系统,存在的根本,就是信仰值,因此他才必须到处为自己打造人设,掠夺别人的气运,壮大自身。
但那个作弊外挂的要求也很是苛刻,正面的好名声可以帮助修炼、淬炼道体灵根,而负面的坏名声,相应也会带来巨大的惩罚。
灵魂被迫离体,在此间天道规则之下,萧风失去了“天命主角”的身体,便再也不能使用系统能给予他的外挂和助力。
可系统的惩罚却跟随灵魂——他境遇越是凄惨,惩罚便越是惨痛,如此陷入恶性循环,是真真正正的,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