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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回上海前, 游嘉茵特意去岛上的纪念品店买了一堆明信片和冰箱贴,又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朋友提早约了见面,却唯独没有联系陈俐颖。

    自从上次发过去的那条消息被无视, 她感觉心灰意冷, 也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

    随便吧,大不了等开学再说。

    “你这次要回去多久?”吴天佑问她:“之后还来这里吗?”

    “就三天,开完追悼会我就马上回来。”

    “那就好。”他轻轻说道, 转头继续对付墙上的爬山虎。

    游嘉茵松了口气。

    太好了, 一切正常,他看起来没有在嫌弃她。

    随着海公节落下帷幕,岛上的生活恢复日常,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夜晚究竟是怎么结束的,游嘉茵已经记不清了。

    游戏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们在吵吵闹闹中喝得东倒西歪,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精神却越来越亢奋, 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游嘉茵把附近摊位的小吃尝了个遍, 碰到吃不惯的, 就一股脑地塞给吴天翔。

    “来来来,我请你!”

    “……吃不下就别乱买!”吴天翔躲得老远:“我又不是垃圾桶!”

    游嘉茵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但你不吃就浪费了。”

    “明明是你在浪费, 别推到我头上!”

    “哎,他不吃就给我。”汪洋来者不拒, 端过去开心地嚼了起来。

    临近午夜时, 乔达的大哥提议带所有人去底下的沙滩看流灯, 游嘉茵刚起身勉强走了几步, 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在往上窜, 连忙跑到远离人群的灌木丛, 不顾形象地把头埋在里面狂吐。

    脑袋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痉挛,跪在地上的膝盖已经感觉不到痛。

    她感到狼狈又难受,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这时有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垂在脸前的长发全部往后捋,然后熟练地用手指帮她催吐。

    泪眼婆娑间,她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吴天佑。

    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盛满月光,脸上没有半点厌恶或是不耐烦。

    “……”

    ——嗡,咔嚓,噼哩啪啦,轰。

    自尊心如城墙般倒塌。

    被看到呕吐的样子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他抠了喉咙!?

    游嘉茵这辈子从没觉得那么丢人过,理智蒸发在了空气里,恨不得立马原地消失,甚至都忘了向对方道谢。

    吴天佑沉默地给她喂水,又帮她擦掉嘴旁边的污渍,试着扶她站起来。

    游嘉茵重心不稳,双腿使不上力气,一下子狠狠扑在他的身上。

    “……”

    “……”

    双方都明显地僵在了。

    处在青春期的他们,自然对这样的身体接触十分敏感。

    “……”

    游嘉茵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借着酒劲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终日穿梭于海浪间的十七岁少年,身上已经有了一层结实的肌肉。她的头紧贴在他的胸前,鼻腔里闻到熟悉的洗涤剂香味,隔着皮肤能清楚地听到他突突的心跳声,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谢谢谢谢谢谢……”

    她闭上眼,意识模糊地重复着,一点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吴天佑没有把她推开。

    而这也是她关于海公节的最后记忆。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天,但一想到那天晚上的失态,游嘉茵就尴尬得想抓墙。

    无论是被当作借酒发疯还是趁机吃豆腐,她都不冤枉。

    她借口休息和收拾行李,心虚地在家躲了一天没有出门。却没想到离开这天的早晨,刚一出房间就看见吴天佑正在花园里帮忙。

    外婆前几天确实提过,要让兄弟俩来清理墙面上的植物。

    “……”

    她在绕道走和厚脸皮之间权衡了一下,决定先装失忆。

    断片的人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这个设定合情合理。

    所幸吴天佑一个字也没有提那晚发生的事,他一如往常的态度让游嘉茵放下心来。

    她当然不认为他已经忘记了,但不管他记不记得、介不介意,至少他们可以心照不宣地装作若无其事。

    可同时,心里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你弟弟人呢?”她帮他扶着梯|子,一边寻找话题:“他是不是又去偷懒了?”

    吴天佑把拽下来的藤蔓扔到地上,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很关心他啊。”

    “关心才怪,怕他还差不多。你也知道他不喜欢我。”

    吴天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他去朋友家住几天。”他说:“要下个礼拜才回来。”

    “噢,那你这两天会不会很无聊?”

    “是有点,而且你也不在。”

    “……”

    又来了,他总会看似不经意地说出一些让她在意的话,却又不继续说下去。

    游嘉茵故意转移了话题。

    他们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干完剩下的活。下午四点,吴天佑准备回家,游嘉茵也把行李箱从房间里拖出来,等外婆送她去机场。

    “拜拜。”吴天佑说:“等你回来告诉我。”

    “嗯。”

    回答的时候,心跳又快了一拍。

    她没有告诉他,其实她的父亲最初只给她买了单程票,后来在游嘉茵的坚持下才又追买了一张返回永兴岛的机票。

    “为什么还要回去?”父亲不解:“你来我这里住不就行了?飞来飞去多麻烦。”

    “不要。我住我妈那里,我怕吵到宝宝。”游嘉茵刻意回避了第一个问题。

    她不希望在岛上的这个夏天那么快就结束。

    这是她两周内第三次经过去机场的这条路。窗外的风景已经看熟,漫山遍野的枯枝和巨石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么讨厌。打开车窗,暖风肆意地鼓进来,还能看见山坡下的蔚蓝海面上有几个人在玩风筝冲浪。

    “这种东西以前都是没有的,最近两年才开始有人玩。”外婆说:“上次据说有个人被风猛得刮到天上,最后掉下来摔断了骨头,听听都够吓人的。”

    游嘉茵眯眼看着空中飞舞的风筝,蝉鸣和海浪声混合在一起,又被风一起吹散。

    工作日傍晚的南岛机场出乎意料地热闹,人群中有不少参加完海公节返程的游客,连自动售货机前都排起长龙。

    游嘉茵不想让外婆多等,早早托运行李过了安检,随便找了个有充电器插口的角落低头玩手机。

    她把网上的明星八卦和朋友圈里的内容全都刷了一边,最后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和陈俐颖的聊天记录。前两天发给她的信息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游嘉茵左思右想,试探地发了一个“?”。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好家伙,居然被她拉了黑名单!?游嘉茵气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难怪这两天没看到她发朋友圈!

    “同学,能不能借下手机充电器?”一个大学生摸样的男生在她身边坐下。

    “好的。”

    游嘉茵把充电头拔下来递给他,继续对着手机发呆。

    以她和陈俐颖这些年的交情,她知道对方虽然性格任性,但很少会主动拉黑人,比起眼不见为净更喜欢和讨厌的人对着干。

    “你上几年级呀?这次是放暑假去上海玩吗?”男生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拿到充电器后又凑近了一些,孜孜不倦地和她搭讪,问题一个接一个:“你一个人去吗?在那里有没有朋友?”

    游嘉茵从小受男生欢迎,对这种场合丝毫不陌生,敷衍起来熟门熟路,但这一次因为心情不好装也懒得装。

    “不好意思,我手机好像也快没电了。”

    她迅速把充电器从男生手里抽回来,朝他笑了笑,然后直接起身换了个座位。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从上海来的航班刚刚抵达,旅客们正在穿过这片候机区,离登机返程至少还有大半个小时。

    游嘉茵把随身包往隔壁的椅子上一放,防止再有不认识的人坐过来,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手机屏幕上。

    托腮想了一会儿,她从通讯录里找到童凯琳的名字,点头像看她的朋友圈。

    童凯琳是她的同班同学,从初中开始就经常跟游嘉茵和陈俐颖一起玩,是个天真烂漫到有些没心没肺的人。她极其热爱自拍,每天定点发一次九宫格,别的时候也会无时不刻地上传照片,好像生怕别人不够了解她的生活细节。

    游嘉茵一度被童凯琳的照片烦到,悄悄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却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去那里挖掘陈俐颖的最新消息。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下滑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一张她们昨天集体去游乐园的照片。

    照片里的陈俐颖剪短了头发,垂到肩膀的发尾微微内扣,显然是精心卷出来的造型。

    她头戴可爱的卡通发箍,脸上贴着粘纸,身穿最新款的潮牌卫衣,朝镜头摆出爱心造型,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开心。

    可是……

    等等,为什么她会在那里!?

    游嘉茵目瞪口呆地看着照片里和陈俐颖配合摆姿势的高个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清秀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眉眼弯弯的样子和游嘉茵记忆里那张阴沉的脸仿佛不是一个人。

    明明在一个月以前,这个人还是照片里那群女生们的欺负对象。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这个人和陈俐颖变成了朋友,那自己和陈俐颖的那场矛盾又算怎么回事?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游嘉茵的心里,直到登机快要结束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地抓起包排到队尾。

    南岛机场没有登机桥,所有乘客需要坐摆渡车去一公里外的停机坪登机。

    游嘉茵最后一个跳上摆渡车。里面已经满满当当,比早高峰的地铁更拥挤。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摆着的几个行李袋,想方设法挤进角落里的空当,腾出一只手抓牢边上的扶手。

    摆渡车突然发动,所有人随着惯性集体后仰,有人重重地压在了她抓住杆子的手上。

    “哎呀!”游嘉茵吃痛地抽回手。

    “不好意思。”罪魁祸首转过头,一脸抱歉的表情。

    “……”

    “……!?”

    视线交错时,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游嘉茵错愕地瞪着吴天翔的脸,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写到上海就想回国喝一点点

    也就这点出息了

    这一章是弟弟的场合,聪明的大家肯定都能看懂

    ? 第二十二章

    从吴天翔脸上那副见了鬼的表情来看, 他应该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你在这里干嘛?”

    “……”吴天翔条件反射地转过头,装作不认识她。

    哈,居然跟我来这套?

    游嘉茵被他幼稚的反应逗笑了, 故意扯他的衣服, 挠他的腰,暗戳戳地骚扰他,可吴天翔只当没感觉到。她气得差点直接伸手去掰他的下巴, 但碍于周围人太多没好意思动手。

    摆渡车停下后, 下车的人潮很快把他们挤散。

    游嘉茵远远看见吴天翔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在上舷梯前堵住了他。

    “你逃什么逃?”她一把拉住他的背包带子,态度强硬:“我问你去上海干什么?”

    吴天翔被她拽得往后一踉跄,一脸郁闷地回过头说:“去见朋友。”

    虽然口供和吴天佑之前说的确实对上了,但游嘉茵还是心生疑虑:“你爸妈知道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见朋友?”

    “……”没有回答,那就是否认了。

    “你要去见哪个朋友?”

    “和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他遮遮掩掩的态度反倒让游嘉茵兴奋起来:“如果要我帮你保密,至少也要给我点知情权吧?”说着朝他晃了一下手机,算是威胁。

    吴天翔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在斟字酌句, 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告诉你也不认识。”

    游嘉茵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脱口而出问,“是不是王夏怡?”

    要命, 这是在演偶像剧啊!

    “不是!”吴天翔断然否认,愣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会知道她?”

    “你猜。”

    吴天翔推开游嘉茵的手, 把包脱下来拎在手上, 低声咕哝:“肯定又是我哥说的。”

    天空灰蒙蒙的, 没有所谓的晚霞。海风呼啸着扫过空旷的跑道, 在这样的夏日傍晚竟然让人感觉到冷。远处的群山仿佛暮色中的巨人。前面的队伍移动起来, 他们不得不结束这段未完的对话, 顺着人流登机入座。

    游嘉茵很快发现,坐在吴天翔隔壁的,恰巧是之前在候机室向她搭讪的男大学生。

    她在心里酝酿了一下,弯腰越过吴天翔,朝男生露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亲切笑容:“不好意思,请问能不能和我换个座位呀?我想跟我表哥一起坐。我的座位也是靠窗的,座位号是……”

    男生看看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后面被她堵住的队伍,犹豫地点点头。

    吴天翔冷眼旁观了一切,在她坐下扣安全带时说:“我哪里像你表哥了?编也编得认真点。”

    “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是我男朋友?”游嘉茵斜了他一眼。

    “……”吴天翔塞上耳机开始装睡。

    游嘉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点头不止,真的睡着了。

    这趟航程比想象的顺利。虽然偶有颠簸,但没有遇到强烈的气流,不知不觉已经到达。

    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灯火向远处铺开,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随着飞行高度逐渐降低,还能清楚地看到高架桥上的繁忙车流,尾灯在夜色中拖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带。

    游嘉茵连忙把吴天翔摇醒,让他看外面。

    吴天翔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又满不在乎地靠回座位:“我早就看过了,又不是没来过。”

    “哎,你以前来过上海啊?”

    “来过好几次了,我妈有亲戚住在这里。”

    游嘉茵伸手把舷窗上的挡板拉下来,小声咕哝:“真没劲。”

    还以为能看到他被大城市吓到的精彩表情呢。

    真是的,害她白期待一场。

    晚上八点半,飞机稳稳降落在虹桥机场。还没等廊桥连好,一些没耐心的乘客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取架子上的行李。

    周围闹哄哄的。游嘉茵关掉手机飞行模式,给父母双方各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

    眼角瞥见吴天翔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却没有联系任何人。

    游嘉茵越想越好奇,决定换个角度打探:“你要见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装作不经意地抛出这个问题。

    “男的。”吴天翔毫不犹豫地回答。

    “网上还是现实里认识的?”

    “……算网上吧。”

    “哦,我猜猜,你们是打游戏认识的?”

    “我不打游戏。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吴天翔一脸防备。

    游嘉茵大义凌然:“网上骗子那么多,当然是怕你大老远地跑过来被人骗财骗色啊。”

    “……”吴天翔无语地看着她,想了一想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提早回来了?你不是应该在永兴岛呆到八月份的吗?”

    “我爷爷过世了,我就回来参加一下追悼会,结束了会再去永兴岛。”

    “……对不起。”

    吴天翔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地移开视线。

    刚走出舱门,一股热浪就迎面扑来,上海的夏夜远比四面环海的永兴岛要湿热难耐。乘客们纷纷像逃难似地穿过廊桥,快步冲进航站楼。冒着汗的毛孔随着温度骤降瞬间收缩,鼻腔里呼吸到干燥的冷空气,脑袋也比刚才清醒了一些。

    游嘉茵在搭扶梯下楼时确认了行李传送带号码,转头问吴天翔:“你有托运行李吗?”

    “没有,我就这一个包。”

    “你朋友会来接你吗?”

    “不会,我自己打车。”

    “你住哪?”

    “宾馆。”

    “自己订的?”

    “我朋友帮我订的。”

    “哪一家?我帮你看看离这里近不近。”游嘉茵朝他摊开手。

    吴天翔迟疑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她。

    “……”

    游嘉茵反复看了几遍屏幕上显示的那间价格不菲的五星级酒店名字,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这朋友什么来头?”她直截了当地问。

    “……”

    “别告诉我你的机票也是他买的!”

    “……”

    吴天翔的目光明显地躲闪了一下。

    “……”

    男网友,五星级酒店,千里送,不可说的见面理由。

    这些关键词串联到一起,游嘉茵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无数龌龊的想法。

    “……你不会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她一脸惊恐地把吴天翔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吴天翔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在想什么啊!”说着劈手把手机抢了回去,看上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

    扶梯已经到底,吴天翔抢先一步想往外走,但游嘉茵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再不说清楚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爸了!”她朝他下了最后通牒。

    她讨厌多管闲事,可万一吴天翔真的误入歧途,她的良心会过不去。

    吴天翔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表情。

    “我不想说……”

    他的声音很低,视线低垂,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游嘉茵的目光。那对曾经在夏日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琥珀色眼珠,此刻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保证以后会跟你解释的,但千万别告诉我爸妈我在这里,我哥也不行,求求你帮我保密……”

    游嘉茵愣住了,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真没想到,那个冷淡傲慢,说话总是带刺的吴天翔,居然有一天会在她的面前放低姿态。

    “……”

    她被他认真的表情蛊惑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吴天翔早已独自离开,而她甚至连他的号码都没有记下。融入这座城市茫茫人海的他,就像掉进大海的水珠一样消失不见了。

    游嘉茵叹了口气,远远看到行李箱出现在不远处的传送带上,连忙小跑过去把箱子提了下来。

    刚才有好几个航班先后到达,机场的出租车通道前果然排起长龙。游嘉茵不赶时间,耐心在队伍里等着,还抽空给吴天佑发了条信息。

    『我到了。你在干什么?』

    屏幕暗下去后,很快又亮了起来。吴天佑发来了一张照片。

    黑漆漆的图片里,隐约透出一点蓝色,好像挥舞荧光棒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游嘉茵回他。

    『蓝眼泪。今天退潮的时候出现了,今年是第一次。』

    游嘉茵恍然大悟,这个场景曾经在《海角星屑》里出现过一次:少年时代的男女主角为了躲避家庭矛盾划船来到一片隐藏在洞穴下的海滩,漂浮在水面上的点点蓝光和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让人难以分清哪边才是真正的银河。

    因为场面太过震撼,她一直以为那一定是CG效果。

    『原来这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是电视里P的!』

    『是真的,等你回来肯定还能看到。你已经到家了吗?怎么那么快?』

    『我刚下飞机,现在去打车,到家还早呢。』

    『你爸不来接你?』

    『我让他不要来的,反正我回我妈家。』

    『那等你到家了再告诉我一声。』

    『好。』

    游嘉茵想象着吴天佑坐在荧光闪烁的海滩前打下这些字的场景,一边跟紧队伍慢慢往前挪。

    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表哥人呢?”回头一看,刚才的男大学生再一次出现,阴魂不散地和她搭话。

    游嘉茵随口胡诌:“他上厕所去了。”

    太倒霉了吧!为什么正好又排在这个人前面!

    “我操,你怎么还好意思骗人啊?”男生脸色一沉,言辞一下子变得激烈:“你不就是想和帅哥坐一起吗?搞了个那么烂的借口,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

    虽然心里想着“是又怎么样”,但大庭广众之下,游嘉茵不想进一步激怒他。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和对方拉开距离,一边悄悄计算还有多久能轮到自己搭车。

    没事的,别理会,再熬一熬,等上车就好了。

    男生却把她的沉默当成了蔑视,越骂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嘴里飙出的糊言秽语让游嘉茵感到惊慌失措。

    她曾经拒绝过不少陌生人的搭讪,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情绪激烈的人。身体在微微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前后排队的人群只是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们,不断窃窃私语,猜测着两人的关系,但谁也没有站出来阻止的打算。

    置身人群却孤立无援,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就在她承受不住,害怕得几乎想要逃走时,身旁的隔离带被人解开了。

    “你骂她干什么?”吴天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把游嘉茵和男生隔开,“她根本不认识你吧?”

    “……关你什么事?”眼看对方个子比自己高一截,男生咄咄逼人的气焰顿时减弱,态度却依旧胡搅蛮缠。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她是我表妹啊。”

    “骗谁啊,你们两个明明飞机上才认识!”

    “谁告诉你的?”吴天翔把手机屏幕在他眼前一晃。

    游嘉茵立刻认出,那是一张摄于海公节那晚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得意洋洋地把牡蛎壳举给汪洋和潘正安看,身边是笑容同样灿烂的吴天佑。当时她只顾着向男生们炫耀,并没有注意到边上的吴天翔拍下了这张照片。

    对于不认识这对兄弟的人来说,上面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吴天翔。

    “……”

    “你不道歉吗?”

    “……”男生一言不发地走出队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危机总算解除,游嘉茵松了口气,正想向吴天翔道谢,却又觉得不太对劲。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了又回来了。”吴天翔毫无铺垫地问她:“我今晚能住在你家吗?”

    作者有话说:

    龌龊的想法:叔叔我不想努力了.mp4

    搭讪不成恼羞成怒的新闻真的很多,我身边最可怕的例子是,我以前的室友因为拒绝路人男的搭讪,差点被推进c□□ saint martin(天使爱美丽里的那条河)

    最后弟弟是直球星人

    ? 第二十三章

    可以确定吴天翔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明明刚才还一脸笃定地要去见网友, 现在却又折回机场,放着免费的五星级酒店不住,反倒提出想去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生家过夜。

    我跟你很熟吗?游嘉茵在心里嘀咕, 嘴上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有地方住的嘛?”

    “我不太想去。”吴天翔目光躲闪, 支支吾吾地说:“今天不太方便。”

    “不方便什么?”他来大姨妈了?

    “呃……”

    吴天翔避而不答,心虚的样子基本坐实了游嘉茵的猜测:他多半是在做亏心事前临阵脱逃,回头是岸。

    “你答应了我就说。”他甚至还厚脸皮地跟她讨价还价。

    “……”

    游嘉茵一时拿不定注意。

    这种情况下能帮则帮是美德, 家里也不是没有客房, 收留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一想到之前动不动被他挖苦,她又觉得心里来气,忍不住话里带刺地问:“你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随便带你回家的地步了吗?”

    话一出口,果然看到吴天翔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明显底气不足地说:“但我刚刚也帮了你。”

    “这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比吧?”

    “……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行?”

    游嘉茵观察着他苦恼的表情,脑海中灵光一闪。

    眼前的状况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她必须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一些憋了很久的话说清楚。

    “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她朝他比出三根手指。

    “……你说。”

    “第一,从现在开始少管我。尤其别再动不动说我假。我就是虚伪, 就是喜欢装, 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你说一百遍我也不会改的。”

    吴天翔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但也没有别的选择, 只好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

    “另外两个条件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

    她原以为吴天翔一定会抗议她给他挖坑, 却见他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拉杆, 算是默认交易达成。

    从机场到家, 不到半小时的车程。

    出租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 两侧的建筑群宛如荒原上的巨人。四周没有强烈光源的时候, 车窗就会变成一面镜子。

    吴天翔出神地望着倒影中的自己, 想放空大脑发会儿呆,却又很难不去注意边上那个从上车后就睡得不省人事的人。

    游嘉茵头枕车窗,每当遇到转弯或是颠簸,就会被“咚”得一声撞醒。

    她发出无意识的梦呓,迷迷糊糊地坐正,几分钟后又顺着惯性靠回车窗,重复刚才的动作。

    “……”

    吴天翔实在看不下去,觉得再这样下去对方迟早会撞出脑震荡,就伸手拉了她一把,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女生的呼吸温柔均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做什么好梦。

    她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手臂上,随着汽车行驶的节奏轻轻晃动,痒意顺着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蔓延。

    忽然,她膝盖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吴天翔并非有意偷看,却一眼瞄到了消息框顶端吴天佑的名字。

    “……!?”

    这个发现让他头皮一炸,第一反应便是游嘉茵在向吴天佑告密。他没想到她会出尔反尔,正想把她叫醒质问,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安安静静,并没有家人心急火燎地联系他。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在聊一些与他无关的事。

    心底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游嘉茵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在小区楼下停稳。她下意识地伸手给司机递交通卡,却被吴天翔一把抓住了手腕。

    冷气充足的车内,他手心的温度意外地烫人。

    “我已经付过了。”

    “噢。”

    她眨眨眼,努力驱散脑海中的睡意。

    盛夏夜晚的小区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阻隔室外闷热的空气,空调外机发出的呜呜声被暖风挟裹着传来。

    绿化带里微弱的虫鸣被马路上传来的一阵阵汽车轰鸣声覆盖。头顶上的路灯把人影浓缩成小小的黑色色块。

    游嘉茵刷卡进楼,按下电梯上行键。

    “你家住顶楼啊?”吴天翔看着她进电梯后按下33层按钮。

    “嗯,是我爸选的,他对声音很敏感,特别讨厌楼上有人。”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现在只有我和我妈住在这里,我爸妈前几年离婚了,你可能听说过。”

    吴天翔不置可否,又问:“你和你爸关系好吗?”

    “蛮好的,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吴天翔说完转头去看楼层显示屏,装作对上面跳动的数字很感兴趣。

    透过电梯周围的镜面,能清楚地看到他疲惫又带着点茫然的侧脸。

    游嘉茵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

    总是把一切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他,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家里比她出发去永兴岛前更加整洁。冰箱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点吃的。很显然,母亲在离开时并没有想到她会提前回来。

    “我来点外卖,你想吃什么?”

    游嘉茵打开外卖软件,把手机推给吴天翔。猛得想到吴天佑随时可能发消息过来,又手忙脚乱地把屏幕按灭,从抽屉里找出几张外卖单摊在桌上说:“你看这些吧。”

    吴天翔正在环顾四周,并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

    这间公寓比他想象的更大,装饰简约现代,从客厅外的露台可以直接俯瞰城市闪闪发光的夜景。

    “你养猫?”他的目光落在开放式厨房角落的两个空碗上。

    “嗯,但它最近在我堂哥家。”

    “有照片吗?”

    游嘉茵没想到吴天翔会问起,诧异地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它叫豆豆。”

    吴天翔看了一眼屏幕上圆滚滚的长毛猫,咧开嘴角笑了:“那么胖的猫居然敢叫豆豆?叫它西瓜还差不多。”

    “……谁会给猫起这种名字啊!”

    “这有什么不行的?”吴天翔把手机还给她,不服气地说:“我家以前的猫就叫南瓜,因为它和南瓜一个颜色。”

    “是那只走丢了的猫吗?”

    “对。又是我哥告诉你的?”

    “嗯。”

    “他怎么说的?”

    游嘉茵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就是你们以前养的,后来走丢了。”

    “这样啊。”吴天翔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多说什么。

    趁外卖还没送来,游嘉茵把吴天翔领到客房,从柜子里找出各种日用品,打发他先去房间自带的卫生间洗澡。

    吴天翔看着她熟练地安排一切,好奇地问:“你经常带人回来?”

    “怎么可能。是我外公外婆偶尔会来,这间房间就是他们的。”游嘉茵平淡地回答,又打开衣柜给他看:“要是你没带够衣服,穿我外公的就行,反正等你走了我一起洗。”

    “不用了,谢谢……”

    “随便你,缺什么东西叫我。”

    游嘉茵交代完一切,转身退出了房间。

    这间公寓的浴室居然自带天窗,这让吴天翔感到很意外。他关上灯,在黑暗中打开花洒。哗哗喷出的冷水在皮肤上汇聚成河,水帘在眼前形成一层雾,冲淡了夏日的暑气。透过天窗往外看,夜空被城市里的灯火映亮,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色彩,看不到一颗星星。

    这里不是永兴岛。

    这趟旅行也不是他的心血来潮。

    上个星期他收到了那个人的回信。对方略过寒暄,出乎意料地表达了想和他见面的意愿。

    『展览期间我会一直在上海,你的机票和酒店的费用由我来出。如果你能来展览就更好了。』

    吴天翔屏住呼吸,盯着这行英文反复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年来的回避和疏离,让他确信那个人对他们的存在没什么兴趣。即使他试着给对方官网上的工作邮箱写邮件,也不期待得到任何回复。这样做的目的更像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

    一直以来怀疑的事,正在慢慢变得清晰,就好像阳光照进了经年不散的雾霭。

    可离真相越近,他的心情越不平静。头脑在抵达上海后冷静下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单独赴约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好?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如果被问到目的该怎样作答?这些他统统都没想过。

    正因为如此,他在今晚选择了回避。他需要单独思考一下。

    “你怎么还没好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游嘉茵的催促:“外卖都送到了哎!”

    “……马上!”

    吴天翔急匆匆地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回客厅。

    远远看见游嘉茵站在沙发前。

    她显然也刚刚洗过澡,穿着简单的短袖裙裤,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尾落下,在面料上晕出清晰的水痕。

    她正在低头拆一个信封,看见吴天翔出来,有些不满地朝他抱怨:“你也太慢了吧!我一个女生居然都比你洗得快!”

    “……有谁给你写信了?”吴天翔故意转移了话题。

    “啊,不是,这不是信。”

    游嘉茵合上信封,迅速塞到茶几底下的抽屉里。

    里面是两张孔雀音乐节的门票。因为今年主办方请到了几位重量级的国际嘉宾,所以从开售日起就一票难求,还在网上被黄牛们炒出了天价。游嘉茵凭母亲在圈内的关系要到了两张免费票,本来想跟陈俐颖一起去,却没想到拿到票的几天后两人就闹翻了。

    如今既然中途从永兴岛回来,她自然不想浪费这两张票,于是暗自决定,明天要在告别式结束后问问堂哥要不要一起去。

    拆开外卖包装盒,屋子里满是食物的香气。

    店家居然还慷慨地赠送了两灌啤酒,他们面对面坐下,各自打开拉环,沉默地喝了几口。

    没有干杯,没有庆祝,双方都各怀心事,酝酿着接下去要说的话。

    “你先来。”游嘉茵放下啤酒罐,态度坚定地说:“告诉我你到底来上海干什么。”

    吴天翔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露出了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我来见我爸,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他一字一句道。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作者有话说:

    大家五一快乐!

    之前一周工作太忙了,所以没更新,不好意思!

    ? 第二十四章

    游嘉茵愣愣地盯着他看, 脑子里有些混乱。

    虽然她早就发现这对兄弟和他们的父母长得不太像,但也没有到怀疑血缘关系的地步。如今从吴天翔嘴里听到这番话,第一反应是愕然, 回过神后又想确认她没有理解错他的意思。

    “你要去见的那个爸……是指亲爸还是干爹?”

    “当然是亲爸, 你在想什么啊。”

    “明明是你自己想歪了。”

    吴天翔瞪了她一眼,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游嘉茵整理了一下思路,向他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妈是你亲妈吗?”

    这种千里寻亲的剧情电视里已经演过千百遍, 内幕无非是领养和戴绿帽二选一, 她很好奇他说的是哪种情况。

    “我不知道。”吴天翔心不在焉地转动啤酒罐,“所以我想当面找他问清楚。”

    “你是最近才知道你在外面有个亲爸的?”

    “不是。”他低下头,额头前湿漉漉的头发不听话地卷曲着,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上高中前就知道了。”

    一切要追溯到两年前的那个暑假。

    那年夏天他们结束中考,即将去外地的亲戚家住一段时间。临走前吴天翔不小心弄坏了行李袋的拉链,怎么都修不好,忽然想起阁楼角落一直竖着一个旧箱子, 便搬来梯|子爬上去拿。

    阁楼里没有窗, 手机闪光灯的光线勉强映亮四周, 空气被他搅动,能清楚地看到灰尘在周围起落沉浮。他忍着咳嗽打开箱子, 发现里面装满旧书和磁带,最底下还垫着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 好奇心驱使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看。

    一捆泛黄的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十几张多数已经过了有效期的支票, 和几句写在信封内侧的简单问候, 最近一封信的落款是一年前。

    潦草的外文笔迹书写着陌生的语言, 吴天翔一点也看不懂。

    从信封上看,收件人无一例外是他们的父亲,寄信人则是同一个外国人名,他不记得有听父母提起过这个人。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支票的总额足够一家人在这座偏远的小岛上过上奢侈的生活,却从来没有被兑换过。

    心里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

    当天晚上,他把这些信交给了自己的孪生兄弟。

    却没想到吴天佑一脸早已预料到的神情,沉默地翻了翻信件,对他说出了另一件在心里藏了很久的事。

    “我哥头上有条疤,你应该见过吧?”吴天翔忽然停止叙述,伸手把额头前的头发往上捋,指指发际线的位置:“就是这里。”

    “啊,嗯。”

    游嘉茵确实记得吴天佑的额头上有伤,也知道这条疤的来历:小学五年级的暑假,他在山里遭遇意外,当场晕厥,头上血流不止,最后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但她不明白这道疤和吴天翔正在说的事有什么联系。

    “我哥说,他被送到医院时需要输血,但那种山区医院根本没有存血。最后医生直接抽了我爸妈的血,因为他们都是O型。”

    “嗯?”

    “我和我哥都是A型血。”

    “嗯?”

    吴天翔无奈地看着她:“你生物到底有没有好好学啊。”

    “我初中学的,记不太清了。”

    游嘉茵嘿嘿一笑,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

    经他提醒,她大概明白双方都是O型血的父母不可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

    吴天翔喝完最后一点酒,把罐子捏得咔咔作响,继续说下去。

    上初中后,吴天佑逐渐察觉到了端倪,但又觉得可能是哪里弄错了,既不敢向父母提问,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直到弟弟在不经意中找到了这些奇怪的信。

    那天夜里他们熬到凌晨一点,在网上逐个查找信封上的单词,企图读懂上面的话。

    ——Mes enfants(我的孩子们)。

    这个反复出现的词,让一切变得不言而喻。

    “……等等,你亲爸还是个外国人?”游嘉茵再一次打断了他。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到吴天佑的时候,她确实怀疑过他是不是混血儿。

    虽然永兴岛上的人面部轮廓普遍比较深,本身就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但仔细观察,这对双胞胎的长相还是和他们有微妙的区别。

    如今真相大白,她不由产生了一种“原来真的猜对了”的感觉。

    “对啊,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她连忙否认,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他一直住在上海?”

    “不,他这次刚好出差过来,七月底就回法国。”

    “那你和他见面时怎么交流?他会说中文吗?”

    “不知道,我猜不会。”吴天翔坦诚道:“我写邮件时用的是英语,但我口语很烂,他估计也不怎么样,不知道他会不会带翻译来。实在不行用翻译软件就行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和他聊太久。”

    游嘉茵听到这里,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问题。

    “你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她面露困惑:“瞒你爸妈我理解,但为什么连你哥都要瞒着?”

    “我们的想法不太一样,我不太想让他知道。”

    “哪里不一样?”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游嘉茵看出他不想回答,刚才听到的故事也足够她慢慢消化,就没有追问下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窗外城市里的灯光正在一点一点暗下去。身体里的倦意也不可抑制地往上涌,这个话题结束后,他们并没有刻意找别的话题闲聊,而是在沉默中草草吃完了晚饭,然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她实在太困了,甚至都不记得他们有没有互道晚安。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游嘉茵在门铃声中醒来。起初她以为有人按错了,在床上滚了一圈打算继续睡。谁知对方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即使她把头埋进枕头都盖不住,紧接着连手机也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8点30分。

    大清早的,谁啊这是……

    她在迷迷糊糊中按下接听键,堂哥游晔精神十足的声音隔着信号传来。

    “喂,嘉茵,我在你家楼下了!你家大门密码多少啊?”

    “……!”

    游嘉茵顿时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今天上午有爷爷的告别式,父亲会和其他长辈一起提前到场料理准备工作,就让游嘉茵自己打车过去。她隐约记得游晔提过会来接她,但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接到这个电话才想起,家里现在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尤其,还是个男的!

    昨晚收留吴天翔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方向去想,单纯只想帮他一把,何况以他们的关系也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但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不知情的游晔撞见,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就算解释清楚,她也不指望游晔这样的大嘴巴能帮她保密。

    “……我刚醒,你等我换个衣服来开门!”

    她顾不了那么多,挂断电话飞快地冲进客房,哗啦一声把窗帘扯开,试图把仍在睡梦中的吴天翔摇醒。

    阳光瞬间洒满屋子,外面又是一个38度的好天气。

    “……”

    吴天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她。

    “喂!你快醒醒!”游嘉茵加大力度。

    “……别碰我。”

    吴天翔在半梦半醒中抓住她的手,转身想要背对她,却不小心把游嘉茵扯得一个踉跄。

    游嘉茵眼疾手快地撑住床,没有摔在吴天翔身上,但弄出的动静总算把他惊醒了。

    “……”

    “……”

    双方保持着尴尬的姿势四目相对,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

    “……你在干什么?”最后还是吴天翔打破了沉默。

    “我想叫你起来,我堂哥来了,麻烦你在我们出门前呆在房间里别出来,也别发出任何声音。”

    游嘉茵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忽然想到自己还穿着睡衣,赶紧把双手抱在胸前掩饰。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又把我当成我哥扑上来了。”

    “什么鬼,谁扑你了。”

    “……你弄错重点了吧?”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和哒哒远去的脚步声。

    “……搞什么啊。”

    吴天翔把双手枕在脑后,朝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很快听见外面多出一个陌生的男声,显然那就是游嘉茵刚刚提到过的堂哥。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被困在房间里也没别的事做,只好打开手机查找路线。

    从这里到展会现场,只要三站地铁。

    路途不远,时间宽裕。他松了口气,从包里抽出记事本,慢慢写下所有想问的问题。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大门忽然被人刻意地重重关上,紧接着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微弱噪声。

    吴天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定公寓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经过露台时,他忍不住出去转了一圈,热浪瞬间在皮肤表面逼出了一层汗,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外张望。这座城市早已醒来,高楼大厦群沐浴在夏日刺眼的阳光下,在湿热的空气里微微扭曲。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水马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远离自然的味道。

    冰箱门上的写字板上留着一个电话号码。昨晚路过的时候,他明明记得板上一片空白。

    毫无疑问,堂哥在场的情况下,这是她能给他留下的唯一讯息。

    吴天翔把号码连名带姓存进手机,又折回玄关拧了一下门把手,确认自己没有猜错后,无奈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你把大门反锁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更新不稳定,因为欧洲正好是夏天来临前的工作修罗场,毕竟到了7-8月大家都会消失去放假哈哈哈

    混血儿的长相真的是盲盒,永远不知道会跟谁。我见过1/4日本混血(奶奶)却金发碧眼完全欧洲人长相的双胞胎兄弟,也见过法(母)韩(父)五五开却完全是韩国人长相的男生。我自己的娃刚生下来完全就是法国人吃屁脸,现在终于慢慢有点像我了,欣慰!

    ? 第二十五章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 游嘉茵已经上了高架。

    虽然底下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联想到早上出门时自己习惯性的锁门动作,她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完了!居然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干嘛?”正在开车的游晔转头问她。

    “没什么。”游嘉茵怕被他察觉到, 连忙收起惊讶的表情, 低头飞快打字。

    『我下午才能回来。你要是饿了,厨房水槽下面的柜子里有饼干。』

    她揣揣不安地按下发送键,内心涌起一股罪恶感。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 她不可能折回去帮他开门, 最多只能等到爷爷下葬后找借口提前开溜,这意味着吴天翔不得不眼巴巴地等她回来。

    吴天翔几乎是立刻给她回了一大串省略号。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

    脑海中浮现出对方因为计划被打乱抓狂的样子,游嘉茵自责到不行,忍不住重重叹气。

    游晔跟着电台里的音乐哼歌,时不时朝她瞄上一眼。发现游嘉茵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把你男朋友锁在家里了?我刚才就想提醒你来着。”

    “……”

    游嘉茵心里一紧:他怎么知道家里还有别人!?

    “哎呀,被我说中啦?”游晔乐滋滋地观赏她惊恐的表情,暧昧一笑说:“你以为我没看到鞋柜里多出来的鞋子?”

    “……”

    游晔得寸进尺:“桌子也没收拾, 生怕我看不出来你们有两个人吗?”

    “……”

    游嘉茵在心里咆哮:你就不能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吗!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靠装傻蒙混过关。她在“他不是我男朋友”和“别告诉我爸妈”之间艰难地抉择了一下, 觉得前者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于是心里一横选择了后者。

    “放心,我不会说的。”游晔左打方向盘下变道, 一副“我懂的”的表情:“没关系,哥哥我也是过来人嘛。”想想又摆出长辈的派头, 慎重其事地强调:“不过要注意安全。”

    “……”

    游嘉茵虚弱地扶着车门, 她是真的很想跳车了。

    清白的名誉随风飘散, 误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解开, 但好歹游晔承诺帮她保密。

    游嘉茵知恩图报, 从包里翻出孔雀音乐节的门票, 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大哥请笑纳……”

    游晔眼睛一亮:“你从哪弄来的?我女朋友找黄牛都没买到!”

    “嗯,我就是给你们一起去的。”

    “哇,太好了!你确定?”

    “嗯。”

    “真的确定?”

    “真的,我被本来要一起去的朋友放鸽子了。”

    “你不和你男朋友一起去?”

    “他没兴趣。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啊?”

    “要的要的!”

    内心多少有些不舍,但此刻做人情比较重要,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到达殡仪馆时,现场已经来了许多人。

    爷爷是工商局领导,事业有成,即使过世后也有不少过去的同事下属前来吊唁,游嘉茵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父亲正忙着给到场的人签到,其他同辈的亲戚也沉默地给来宾分发黑纱和礼品袋。大厅里的温度低得过分,四周缭绕着一股让人不敢多想的气味。一切就像一个静止的、装满水的池子,人群嗡嗡的交谈声是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你好像黑了一点啊。”父亲把签到簿和笔推给她,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

    “到秋天就会白回来的。”

    “大后天去机场要我送你吗?”

    “没必要,我自己打车就行。”游嘉茵刷刷签完名字,把笔递给游晔。

    她原以为父亲会坚持一下,却没想到他爽快地点头同意,随即转身去和别人说话。

    游晔看出她的失落,揉揉她的头发,说:“大不了我送你。”

    “我飞机早上七点,你起得来吗?”

    “哎?那我要考虑一下,哈哈。”

    游嘉茵别上黑纱,又把扎起来的头发放下遮住脖子,这才感觉不那么冷。

    追悼会开始后,游嘉茵和游晔作为直系亲属,顺理成章地站在第一排。

    站在她左手边的姑姑哭得肝肠寸断,接着开始不停地打嗝。以至于当父亲走上去念悼词时,游嘉茵不得不伸手扶住她,同时不断往她手心里塞纸巾。

    她是爷爷最宠的女儿,没有结婚生子,走南闯北潇潇洒洒,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因为工作忙碌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

    她的情绪感染到了其他人,当追悼会的最后,在场所有人绕着爷爷的灵柩最后送别时,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嚎啕和其长辈的劝慰声,游嘉茵和游晔也都哭得不成样子。

    眼泪流过的地方留下水渍,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会凝结成霜。

    姑姑最终在爷爷被推进焚化炉时晕了过去。游嘉茵和游晔一左一右驾着她,慢慢把她带到外面的大巴车上。临走前游嘉茵最后望了一眼躺在推架上的爷爷。他脸色安详,看上去甚至气色不错,好像随时会醒过来,伸手向周围的人要一根烟。

    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一生算是圆满的,几乎没走太多岔路。如果不是那意外的一跤,他一定能再活个十二十年,养花种草喂喂鱼,直到睁不开眼走不动路,再下去陪他那先走一步十几年的老太婆。

    “我第一次看我爸哭得那么厉害,以前奶奶走的时候都没这样。”

    “真的?你居然有印象啊?那时你才几岁?”

    “三岁多吧,你刚生出来没多久,不记得也正常。”

    把姑姑安顿好后,游嘉茵和游晔下车去等拿骨灰盒的长辈。周围没有能坐的地方,他们也不愿意回到气氛压抑的殡仪馆,只好站在太阳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正好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光当头浇下来,不一会儿他们深色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浸透。游嘉茵赶紧往脸和胳膊上多涂了一层防晒霜,将就着坐在花坛边缘。背后的杜鹃花开得旺盛,鲜艳的玫红色花朵平时看着漂亮,此刻却有些触目惊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追悼会结束了吗?』

    吴天翔和吴天佑的信息一前一后涌进手机。游嘉茵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回复任何人。

    游晔点了一支烟,半开玩笑地说:“你男朋友真心急。”

    两支烟的工夫,长辈们取到了爷爷的骨灰。

    因为决定当天落葬,送走远亲和别的客人后,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郊外墓园。

    旅途很安静,车里没有人说话。

    封闭的空间内只能听见空调鼓风声,司机收听的广播新闻声,和偶尔响起的手机震动声。

    游晔昏睡了一路,脑袋枕着游嘉茵的肩膀,压得她胳膊发酸。

    她的手机震动声吵醒了他。“谁的电话?”游晔努力坐正,睡眼惺忪地问。

    游嘉茵看了一眼屏幕,无奈道:“你觉得呢?”

    游晔吃里扒外地说:“又不能怪他,是你把他锁在家里的,回去好好道歉。”

    这时车正好进了隧道。还没等游嘉茵按掉电话,信号就自动中断了。

    “爸。”

    她伸手戳了戳坐在前面的父亲:“过会儿我会直接回家,豆腐饭就不吃了,行不行?今天我来大姨妈不太舒服。”说着装模做样地捂住肚子。

    父亲“哦”了一声答应,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说辞。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他们抵达墓园时变得昏暗,盛夏的天气就是这么反复无常。长辈们搬开墓碑前的盖子摆骨灰盒时,大雨倾头浇了下来。幸好他们备了伞,几人挤一把互相照应。又因为不能把骨灰盒打湿,游嘉茵又被派去问附近的小贩买塑料桌布。

    她和游晔各自抓桌布两角举过肩膀,为爷爷奶奶的合葬墓撑起一片空间。

    结束一切后,一家人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顺着灌木丛修剪成的方向指示标志朝停车场走去。

    雨已经停了,天空恢复到一种灰蒙蒙的蓝色。

    空气潮湿,云朵粘连,仿佛随时会迎来下一场暴雨。

    又是一小时的车程。

    回到市区后,游嘉茵拒绝了游晔送她回家的好意,自己打了一辆出租车,又顺路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个便当。

    开门前她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却没想到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定眼一看,吴天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摊着几本参考书,昨晚点外卖留下的剩菜和垃圾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再凑近一些,发现他正在做物理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和电路图。

    原来他真的有在认真念书,远走高飞不只是说说而已。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发梢拂过他的手臂。吴天翔猛然惊醒,头一抬狠狠磕到她的下巴。

    “嗷!”

    游嘉茵眼冒金星,差一点咬到了舌头。

    “你别老是一声不吭地靠过来啊。”

    吴天翔摸着被戳痛的头顶抱怨。

    “是你太大惊小怪了吧。”游嘉茵把便当盒丢给他:“来,吃午饭。”

    吴天翔不客气地掰开筷子,犹豫了一下,试探道:“你是因为我提早回来的?”

    “是啊。”游嘉茵爽快地承认:“你不是要去见你爸吗?我总不能耽误你。你和他约了几点?”

    “没约具体的时间,什么时候都行。”

    游嘉茵心想你们还真够随便的,嘴上又问:“你和他在哪里见面?”

    吴天翔随口报出一个地铁站名。

    “哎,那边离这里不是很近嘛!”

    居然才三站地铁!走走都能走到。

    “嗯。”他点头,又毫无铺垫地问:“既然那么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个提议正中游嘉茵下怀。

    她刚好没别的事可做,也对他神秘的身世充满好奇,八卦心早就蠢蠢欲动。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跟去会显得有些奇怪。

    “我一个外人在场不合适吧……”

    她故意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没事,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你可以顺便看看展览。”

    吴天翔从参考书下面抽出一张宣传页递给她,说:“这是他的展览,我可以免票带你进去,就当是给你的谢礼。”

    游嘉茵接过来看了一眼。

    图片上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外国中年人,半长的卷发豪放洒脱,脸上蓄着络腮胡。他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双臂抱在胸前,浑身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视线顺势下移。

    Sébastien de Saint-Léger。

    塞巴斯蒂安·圣莱热。

    近年来热门的艺术家,害吴天翔背负仿冒罪名的对象,也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三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巧合得像一个冷笑话。

    作者有话说:

    爸爸(?)出现了,前女友(大雾)还会远吗?

    ? 第二十六章

    游嘉茵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吴天翔的身世简直可以拿到网上给“连电视剧都不敢拍的真实狗血事件”投稿, 而且多半会被网友群嘲是为了搏流量胡编乱造。可看他一脸认真娓娓道来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怎么确定是他的?”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宣传页上的人像问。

    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塞巴斯蒂安·圣莱热虽然在国外很受欢迎, 但在国内不过是一个小众艺术家, 除了本人粉丝外恐怕没多少路人认识他,怎么那么巧就被吴天翔从茫茫人海里找了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妈公司拍的那部戏,当时我们学校可是因为篮球场的事被骂惨了。”

    吴天翔垂眸, 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但也多亏了那些人四处宣传, 否则……”

    如果不是《海角星屑》播出后引起的流言蜚语,仅凭信笺中的寥寥数语,他很难找到更多关于生父的线索。

    直到那天他偶然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进而发现对方过去曾经到过永兴岛的事实,心里期待已久的答案终于慢慢浮出了水面。

    之后得到的回应和邀约,也无疑证明了他没有猜错。

    从那场网络骂战到即将到来的会面,一切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

    眼看已经过了下午三点,离闭馆只剩两个半小时, 两人赶紧收拾了一下出门。

    游嘉茵原本想冲个澡, 但因为时间紧迫, 只简单换了一身衣服。

    即使这场会面的主角不是她,她也想穿得稍微得体一些。

    盛夏午后的轻轨里乘客不多。阳光落在车厢内, 把塑料车座晒得发烫。

    才刚坐下没多久,三站路就已经到了。

    这是个紧邻商圈的大站, 地上地下总共有十几个出口, 一不留神就会从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出站。

    游嘉茵拿不准方向, 又懒得动手查, 于是把问题抛给了吴天翔:“我们该往哪边走?”

    对方果然早有准备:“三号口。”

    “哦。”

    她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又在路过奶茶店时停下脚步点了一杯。

    “你要喝什么?”她回头问吴天翔:“我一起付钱。”

    “不用了。”

    “你确定?”

    “嗯。”

    从刚才起他就惜字如金, 看起来心事重重,游嘉茵倒是能够理解。

    在偏远的海岛上长到十几岁,突然得知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还是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换她也会觉得不知所措。

    她甚至根本不会有长途跋涉来见面的勇气。

    附近高楼林立,到处是时髦的商场餐厅咖啡馆。路两旁的梧桐树肆意生长,恰到好处地形成一道圆拱,看上去就像一条通往夏天的绿色隧道。

    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又穿过一座天桥,他们的目的地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栋历史悠久的红砖楼,外墙装饰着精致的拱形窗。过去是消防局,几年前被人买下,之后经过修缮改造,如今主要承接一些商业艺术展。又因为庭院里有一座雅致的露天咖啡馆,也成了各路网红趋之若鹜的拍照打卡地点。

    烈日当空,等待入场的队伍却一直排到了大楼外。

    “我们怎么进去?”游嘉茵担忧地问:“人也太多了吧,我可不想排队排到中暑。”

    回答她的是一张挂在脖子上的通行证。

    “这张本来是给我哥的。”

    吴天翔为她调整好挂脖带长度,淡淡地说:“反正上面没写名字,正好能给你用。”

    “……你有问过你哥他想不想来吗?”

    游嘉茵手指摩裟着吊牌,装作不经意地问。

    “当然没有。”

    吴天翔干脆地回答,转身朝展览入口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

    展馆一层布置得很简单,和普通的画展没什么两样。

    墙面上挂着塞巴斯蒂安·圣莱热的一些早期作品,边上附有他的生平简介。

    游嘉茵跟着人群走走停停,很快被一幅简单的画作吸引了注意力。

    画面是黑白的。简笔勾勒出的黑发少女独自坐在一张长凳上,神情落寞。画布中间是大片留白,远方伫立着高耸层叠的山石。

    底下的标牌写着:孤独-1986年-永兴岛。

    “哎,你看!”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招呼吴天翔:“上面画的难道是你妈?”

    “不可能,你倒是看看年份啊。”吴天翔仔细端详着画面细节:“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去永兴岛时随手画的,后面的石头有点落霞岩。”

    游嘉茵越看越觉得这幅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用手机悄悄拍了下来。

    观展人群像潮水般涌来,很快就把他们冲散。再次找到吴天翔时,他正在一座布置成篮球场的展厅里靠着墙发呆。

    热情的橘色、绚烂的金色、纯净的白色、清新的蓝色。

    从地板到墙面,鲜艳饱满的色彩在视野中激烈碰撞。几何色块交叠融合,让人联想到了沐浴在盛夏晨光中的大海。

    游嘉茵一眼就认出,这是在重现塞巴斯蒂安·圣莱热多年前的处女作,也是他成名的重要契机。

    入口内侧悬挂着篮球场原址的巨幅照片。色彩缤纷的篮球场镶嵌在里约热内卢破败又灰蒙蒙的贫民窟中间,仿佛一场过分美好的梦境。

    她绕过簇拥在球场中间拍照的人们,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远远对着吴天翔按下快门,用短信发送给他。

    很快看见他低头瞄了一眼手机,茫然地抬头张望,直到目光与她在空中交错。

    “你为什么偷拍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游嘉茵朝他翻白眼:“我是在好心帮你留念。”

    高挑挺拔的十七岁少年身穿简简单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在如梦似幻的色彩烘托下,随手都能拍出堪比杂志大片的效果。

    “不需要,我又没拜托你。”

    “你这个人真难伺候。”游嘉茵撇撇嘴,把手机递给对方:“那你来帮我拍。”

    “……想让我拍照直接说就行了,不用那么拐弯抹角的。”

    虽然脸上不情不愿,但吴天翔很快完成了任务。

    “我多拍了几张,你自己选一张满意的。”

    “啊,谢谢!”

    游嘉茵满怀期望地接过手机,看清后差点没气炸——相册里赫然是三张面无表情的自拍照。

    “……你是故意的吧?”

    吴天翔别过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但从耸动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笑。

    游嘉茵很想追上去踢他一脚,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算了,她才不要跟这种不分场合开玩笑的幼稚鬼一般见识。

    沿扶梯上到二楼后,他们兵分两路。

    “我往那里走。”

    吴天翔指向藏在展馆角落的员工通道:“你慢慢看,等结束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让你直接去里面找他?”

    “嗯。”

    “你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吗?”

    “差不多。”

    “现在是什么心情?”游嘉茵八卦地问:“紧张吗?激动吗?”

    “……你要我怎么回答。”

    吴天翔转身,背朝她举手挥了挥,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一会儿见。”

    游嘉茵目送他穿过通往员工休息室的暗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缓缓合上的门缝里。

    她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想找个地方休息,但没有看见可坐的地方,就推开离她最近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这场艺术展压轴的光影沉浸式体验。

    黑暗的室内足够空旷,投影从地面一直覆盖到高达十米的墙面和天花板。

    当温柔的古典乐奏响,塞巴斯蒂安·圣莱热过去的摄影和绘画作品在展厅四周缓缓流淌,让人恍然置身于他的创作世界中。

    游嘉茵学着周围其他人的样子,在展厅中央的空地席地而坐,仰起头入迷地盯着投射在墙面上的绚烂色彩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搁在腿上的手机在震。

    是吴天佑的电话。

    她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回复他的上一条信息。

    就为了这件事特意打电话过来吗?她在心里疑惑,同时按掉电话快速打字。

    『已经结束啦,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吴天佑的下一条信息却让她心底一颤。

    『我弟弟好像偷偷跑去上海了,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哎,他来上海干什么?』

    游嘉茵沉住气,装模作样地反问。

    吴天翔“去朋友家住”的谎言显然被戳穿了。她不清楚吴天佑怎样推测出他来了上海,又是否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她很肯定自己绝对没有露馅,于是遵守诺言假装不知情。

    这对兄弟在与生父见面这件事上似乎有着不小的分歧,她既不想掺和,更不希望吴天佑误会自己站在吴天翔那边。

    尤其她对他们的分歧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

    避重就轻的回答,但游嘉茵隐约觉得他也在说谎。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了一会儿,心里斟字酌句,最终只是简短地写道:『有消息告诉我。』

    吴天佑没有再回复她。

    她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看到屏幕再次亮起来,叹了口气,顺手也给吴天翔发了一条短信。

    『你哥已经知道你在上海了,他刚刚来问我了。』

    原以为对方不会马上看到,却没想到立刻就收到了回音。

    『你怎么说的?』

    冷淡的语气,字里行间没有一丝被抓包的懊恼。

    『我说我不知道。』

    『那就好,别的你不用管。』

    游嘉茵被他的回复速度惊呆了,忍不住问:『你怎么有空看手机?』

    他不是应该正忙着认亲吗?不会那么快就聊完了吧?

    手机安静了片刻,又一次嗡嗡震动起来。

    这一次来电的是吴天翔。

    连续按掉电话两次,但对方还是孜孜不倦地打来。

    『我没空。』

    她无奈地发短信表示。

    『出来一下。』

    吴天翔言简意赅。

    这四个字看得她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一条短信送达。

    『他也想见见你。』

    游嘉茵彻底糊涂了。

    ……关我什么事啊?

    ? 第二十七章

    四周坐满了聚精会神看展的观众, 游嘉茵对着手机陷入犹豫,她不是很想站起来打扰别人。

    另一方面,吴天翔让她出去的理由也有些莫名其妙。

    『为什么?』

    为什么塞巴斯蒂安·圣莱热想见她?

    她和吴天翔才认识没多久, 在这件事里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路人甲, 根本不需要在他们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里出场。

    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吴天翔马上回复了她。

    『他说他认识你妈,想打声招呼。』

    “……”

    游嘉茵盯着这行字反复看了几遍,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才回想起不久前在家里随口提起塞巴斯蒂安·圣莱热时, 母亲那副谈论老熟人似的态度, 原来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好奇心瞬间就被点燃了。

    “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她低声向周围的人道歉,拎起包朝外走。

    这时灯光刚好在地面上映照出一阵阵剧烈起伏的波涛,配合着响彻耳畔的潮声。她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远处闪着荧荧绿光的“出口”指示牌,防止自己被虚拟的海浪晃晕。

    一走出去,自然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

    吴天翔就在展厅门外等她。

    “你好慢啊。”

    “你爸为什么会认识我妈?”

    刚一碰面,两人就不约而同地说道。

    “我哪里慢了。”

    “他不是我爸。”

    又是异口同声。

    “等等……你说什么?”

    游嘉茵回过神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瞬间把自己的问题抛在了脑后。

    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从一开始就把误会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完全没料到这样的神转折。

    吴天翔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不显得生气:“是我弄错了。”

    “……”

    游嘉茵愕然地看着他, 越来越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这都能搞错?

    可这场见面明明是塞巴斯蒂安·圣莱热亲自安排的。他好歹也算个名人,应该不会恶劣到把人千里迢迢从永兴岛叫来上海, 只为当面宣布对方认错了人。

    同样以吴天翔的性格, 要是真的被这样戏弄, 也绝不可能表现得那么若无其事。

    “那他是你的谁?”

    她直截了当地问。

    即使不是父子, 这两个人也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吴天翔面露难色:“一定要现在说吗?”

    “为什么不能?”

    “因为有点复杂, 一下子说不清楚。”

    “那我更要听了。”

    “……”

    “是你说过什么都会告诉我的。”

    游嘉茵坚持道。

    她天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只有在这件事上, 她讨厌被吊着胃口。

    见她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吴天翔无奈妥协。

    “好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到游嘉茵的面前。

    照片老旧斑驳,拍摄于一间国外的露天酒吧,主角是四个站在彩灯下抽烟的年轻人。

    那似乎是在傍晚,日光渐薄,落日余晖为他们的肩头和发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右下角标注的日期:1993-08-02。

    游嘉茵一眼认出了吴伯和俞阿姨。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笑得神采飞扬。吴伯的胳膊随意地搭在另一个深色头发,长相英俊的外国青年肩上,对方则转过头,像恶作剧似地把一大团烟往吴伯的脸上吐。

    岁月同样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毫无疑问,那是年轻时的塞巴斯蒂安·圣莱热。

    站在最边上的陌生外国女性正侧身和俞阿姨说话,游嘉茵没法看清她的脸,但依然能从她及腰的金褐色卷发和凹凸有致的身材想象出她有多漂亮。

    她疑惑地抬头看着吴天翔,不明白这张普普通通的合影能说明什么。

    “这是我爸。”

    吴天翔点着吴伯的脸说。

    虽然他没有强调,但游嘉茵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亲生父亲。

    “这是我妈。”

    吴天翔把手指移向那位外国女性,又把照片背面展示给游嘉茵看,“这里有写名字。”

    Hortense de Saint-Léger。

    欧登斯·圣莱热。

    Sébastien de Saint-Léger。

    塞巴斯蒂安·圣莱热。

    这个重复出现的姓氏显然不是凑巧。

    “……他们是不是亲戚?”

    游嘉茵合理猜测。

    然后又把照片翻回正面,细细打量他们的脸,试图在上面寻找相似的地方。

    “他们是姐弟,所以他算我们的舅舅。”吴天翔说。

    果然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游嘉茵想。但有一点让她很介意。

    “为什么寄信的不是你妈?”

    为什么所有信笺的落款都是她的弟弟,而不是她本人?

    按照电视里常见的套路,难道她已经不在了?

    “因为她不想。”吴天翔幽幽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当初生我们的时候,她在法国已经和别人结过婚,不可能把我们带走,所以没过多久就把我们丢给我爸一走了之。那些信和钱全都是她弟弟自作主张寄来的。这些年她一直住在巴黎,和她的老公和三个孩子过得好好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认我们。”

    “……”

    游嘉茵屏住呼吸,思绪在脑海中抽丝剥茧。

    乍一听只是一个俗套的私生子故事,可再看照片里的四个人,又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心里瞬间涌现出许多疑问。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嘉茵!”

    她循着声音回过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童凯琳笑嘻嘻的脸。

    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游嘉茵敢肯定,向来喜欢人多热闹的她绝对不会独自来看展览。

    “你刚才从我旁边走过去,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童凯琳没有察觉到她不自然的表情,疑惑地问:“你前两天不是还在外地玩吗?”

    “我有事回来了。”游嘉茵装作不经意地打探:“你和谁一起来的?”

    “陶吟菲和许维佳,我们班的,你应该不认识。”童凯琳朝后一指:“她们去上厕所了,我等到现在,真的超慢啊。”

    游嘉茵悄悄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陈俐颖就好。她可不想在这里和她碰面,一定会尴尬得要死。

    童凯琳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吴天翔,眼神一亮,视线随即落回到了游嘉茵身上,露出八卦的神情:“这是你男朋友?”

    “不是。他是我妈熟人的儿子,这次正好来上海玩,我就带他随便逛逛。”

    游嘉茵面不改色。

    童凯琳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一脸贼兮兮地把她拉到边上说悄悄话:“他很帅啊,你不要能介绍给我吗?我对这种长相最没抵抗力了。”

    ……什么叫我不要?

    游嘉茵哭笑不得地说:“介绍了也没用,他过两天就要走的。”

    童凯琳表示无所谓:“没事,我不介意远距离。”

    “……那你自己问他吧。”

    游嘉茵拿她没办法,朝不远处正在奇怪地打量着她们的吴天翔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她原以为对方一定会冷淡拒绝,却没想到那两人真的有说有笑地交换了电话号码。

    原来他也是能和不认识的女生好好说话的啊。

    “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直到告别童凯琳,按原计划前往员工休息室,游嘉茵依然为吴天翔爽快的态度惊讶不已,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你很在意?”

    “那倒没有。”她哼了一声:“别自我感觉那么好。”

    吴天翔停下脚步,一脸戏谑地看着她,似乎话里有话:“平时都是你比较受欢迎对吧。”

    “……你什么意思?”

    吴天翔没有回答,伸手敲了敲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

    “进来!”

    出乎意料,门背后竟然传来了清晰的中文。

    “啊,我忘了告诉你。”吴天翔轻轻转动门把手:“他能说基本的中文,他小时候全家在上海住过几年。”

    都说人在说母语和外文时会有截然不同的语气,塞巴斯蒂安·圣莱热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游嘉茵刚刚在光影秀中短暂看过他的采访。说法语时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冷淡到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尾音胡乱地连在一起,配合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完全是传说中典型的巴黎人形象。任凭游嘉茵以高中每周一节的法语选修课水平努力辨别,也只能勉强听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单词。

    而在说中文时,他不得不斟酌字句,语气慢条斯理,连神态也不由自主地生动起来。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白色长裤,清爽的配色让游嘉茵没来由地想起了吴天佑的穿衣风格。

    “你和你妈妈长得不太像。”

    这是塞巴斯蒂安·圣莱热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通过他连比带划的叙述,游嘉茵总算了解了他和母亲结识的缘由。

    多年前的夏天,圣莱热一家去永兴岛度假,某天出海时碰巧救起了体力消耗殆尽、正在水里挣扎的母亲。

    她不久前才从外婆那里听过这起意外的完整版本。

    可还没等塞巴斯蒂安·圣莱热把故事的后续说完,又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

    这一次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外国人。

    双方在门边用法语迅速交谈了一会儿,对方抬起手腕指着表面,似乎在提醒需要注意时间。

    送走他以后,塞巴斯蒂安·圣莱热重新关上休息室的门,转头问不远处从刚才起就听得云里雾里的两个年轻人。

    “音乐节你们想去吗?”

    作者有话说:

    父母辈的部分正文不会写太多,最后放番外写,否则太长了怕占字数

    Hortense这个名字来自法语的绣球花(hortensia),不罕见但也不大众,我很喜欢

    当初打大纲时最长的第二部分(24岁)想以上海为背景,因为是我老家所以写起来比较顺。但现在又觉得可能写巴黎比较合适,毕竟和人物关联比较大,而我过去10年一直住在这里……但又怕写国外读者觉得陌生,好纠结……

    ? 第二十八章

    刚上大学的时候, 塞巴斯蒂安·圣莱热玩过一阵子乐队。

    乐队名叫Bleu Désir,由学校所在的滨海小城里的一群年轻人组成。

    主唱尼古拉,鼓手文森, 贝斯手列尼, 键盘手本杰明,而塞巴斯蒂安负责弹吉他。

    那时他还很年轻,有着花不完的精力。在各式各样的演出现场度过了无数疯狂的夜晚, 也曾经因为和醉汉大打出手进了医院, 但痊愈后又活蹦乱跳地重返舞台。

    姐姐欧登斯在邮轮上工作,每次停靠蔚蓝海岸,都会挤出时间去看他的演出。

    后来他们进入社会,慢慢把这段沉迷音乐的日子忘到了脑后。

    没想到成为夜店经理的尼古拉在几年后因为一首即兴创作的混音名声大震,如今已经是业内顶尖的DJ,拿奖拿到手软,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艺人争相与他合作。

    这次他的展览正好遇上尼古拉的音乐节行程,两人阔别多年, 自然受邀来捧场。

    “我要去!

    游嘉茵毫不犹豫地举手。

    刚才把门票拱手让给游晔, 心里多少有点惋惜。现在有这样的机会, 她可不想随便放过。

    要是能靠关系入场,那可真的赚到了!

    吴天翔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也没有反对。

    阵雨冲刷后的天空已经彻底放晴,看不到一丝云, 阳光亮得令人目眩。

    气温一直在36度上下徘徊, 但热浪丝毫没有影响音乐节的人气。现场人潮汹涌, 到处是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 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个松绿色的帆布手环。

    游嘉茵坐在草坪角落的树荫下, 对着舞台上卖力表演的组合发呆。

    虽然凭VIP票可以去舞台正前方的区域, 但她一点也不想到太阳底下暴晒,反正天黑前不会有大牌嘉宾出场。

    而她喜欢的乐队,演出要到晚上八点才开始。

    舞台上,纤细可爱的少女偶像正在精力充沛地蹦蹦跳跳,裙摆在空中划出俏皮的弧线,唱的却是风格迥异的重金属。

    明明活动量巨大,可她们的声音一点都不带喘,体力好得惊人。强烈的反差萌一下子点燃了宅男观众的热情,他们在人群中围出一个圈,手拉着手顺时针奔跑,嘴里不断发出兴奋的嚎叫,像在举行什么可疑的仪式。

    “……那些人好奇怪。”

    吴天翔皱着眉头在她身边坐下,把一杯可乐递给她:“喏,你的。”

    “你喝什么?”

    “和你一样。”

    “没劲,干嘛不买啤酒?”游嘉茵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摊位:“你长得跟大学生一样,没人会问你年龄的。”

    拜托,这里可是音乐节哎,喝可乐也太扫兴了吧!

    “我怕你喝多了又吐。”吴天翔扫了她一眼:“上次的事你已经忘了?”

    “……”

    猛得回想起海公节那晚的失态。游嘉茵脸一红,仰起脖子喝掉了半杯可乐。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塞巴斯蒂安给了他们两张音乐节的VIP门票,派车把他们送到现场,本人却没有一起过来。

    理由是当天闭展后还有别的应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到了以后还要先去后台找他的老朋友叙旧。

    “你们先自己随便逛逛,到时候电话联系。”他对他们说。

    游嘉茵换了个坐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独处,但和昨晚在家时相比,气氛反倒显得有些尴尬。

    草坪上坐满了举止亲昵的情侣和成群结队肆意谈笑的年轻人,热闹嘈杂的环境与他们之间的客套生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他们和周围兴高采烈的人群隔开,连空气的流速都变慢了。

    说到底,临时凑到一起的他们,并不是熟到可以一起来音乐节的朋友。

    即使并肩坐在一起,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冷场,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手指揪着地上的杂草,努力寻找话题。

    “这里面有谁是你喜欢的吗?”

    她把入场时拿的音乐节折页递给吴天翔,指着嘉宾目录问。

    吴天翔看了一眼,摇头说:“都不认识。”

    “……”

    居然一上来就把话聊死了。游嘉茵别过头,对他接话的水平心服口服。

    “那你喜欢谁?”

    吴天翔忽然反问了一句。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Caravan Motel!”

    Caravan Motel是一支来自加州的小众电音组合,由一对相差十岁的兄弟组成,走的是时下流行的电子摇摆乐风格。她上初中时在电台里偶然听到了他们的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仅收集了所有正版专辑,这次来音乐节主要就是想看他们的现场表演。

    “我好像有点印象。”

    吴天翔盯着宣传页上头戴牛头梗头套的兄弟俩若有所思。

    “是吗?那你可能听过他们的歌,那首《Summers Gone》超有名的,去年电视广告里放了很长时间。”

    游嘉茵从手机里找到这首歌,插上耳机,把其中一个递给吴天翔,示意他戴上去听。

    耳机线不够长,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

    复古悠闲的旋律在耳边缓缓流淌。只要听过前十几秒,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首歌描述的那个逝去的夏天。

    朦胧梦幻的人声、紧密尖锐的电吉他和轻快的鼓点在想象中铺出一段充满怀旧色彩的投影:白色敞篷车沿着傍晚的海岸行驶。晚霞涂满天空,海浪反复冲刷沙滩,棕榈树在路旁懒洋洋地摇曳。风吹过指间,把发尾扬在风里,也一起带走了关于这个夏天的所有回忆。

    “哦,我知道这首歌。”吴天翔说:“我哥很喜欢,他在家里放过好多次。”

    游嘉茵没想到他会提起吴天佑,趁机问:“你和你哥联系过了吗?”

    她一直没有收到吴天佑的回复,差点就想再发一条短信套话。但想想又觉得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字打了一半还是放弃了。

    吴天翔垂下视线:“嗯。”

    “他骂你了?”

    “怎么可能。”

    “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就说我人在这里,别的等我明天回去了再说。”吴天翔说:“不过他好像还没告诉我爸妈。”

    “哎?你那么快就回去啊!?”游嘉茵抓住重点,惊讶地把音乐暂停:“我还以为你会多呆几天的呢……”

    “没必要,我又不是来玩的。我想知道的事都已经问清楚了。”

    “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

    游嘉茵不解:“你不是只见了你舅舅吗?这样就够了?”

    吴天翔摘掉耳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然呢?你该不会以为我下一步就要去找我妈了吧?”

    “一般来说不都是这样吗……”

    游嘉茵迎着他的视线看回去,对他的动机毫无头绪。

    大老远地跑过来,问完问题就结束了?他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才没有。”吴天翔移开视线,声音轻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想知道我是谁,这种事你不会明白的。”

    “……”

    既然不想见面,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游嘉茵喝完剩下的可乐,把这个问题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天色渐晚,黄昏余晖为草坪和舞台笼上一层金色的薄纱。表演嘉宾换了又换,咖位也越来越大。

    当一位最近正当红的新人歌手登台亮相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尖叫,女生们纷纷朝舞台的方向包围过去,还有不少人举起手机录像。

    “我去买酒,你在这里坐着别动。”

    游嘉茵起身朝吴天翔伸出手:“空杯子给我,里面含押金的。”

    附近的饮料摊位前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她懒得排队,就绕路去人工湖对面的饮食区。

    那里摊位更多,除了酒水饮料还卖吃的,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肚子找准时机叫了两下,游嘉茵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考虑晚饭的事。

    离Caravan Motel登场还早。她算了一下时间,打电话给吴天翔,想叫他一起来吃点东西,但对方并没有接。

    游嘉茵往回走了一段,踮起脚尖朝刚才坐的地方张望,果然看到他正被几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团团围住。但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女生们脸上灿烂的笑靥推断出他们的谈话内容。

    还真受欢迎哦。

    『我在B1区,你要是饿了就过来找我。』

    她发完这条短信,把手机放回包里,转身继续往前走。

    夕阳浸染天空,把远处的积雨云也熏染成了浓烈的玫红色。人工湖旁种满不知名的树,上面悬挂的装饰灯已经点亮,闪烁的灯光倒影被映在湖面上,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奇妙氛围。

    走近一看,树下的摊位在卖这场音乐节的周边。

    游嘉茵一眼看中了一个Caravan Motel的帆布包,印花是《Summers Gone》这首歌的MV里最出名的一帧画面。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吴天佑也带一个,手臂忽然被路过的人撞了一下。

    “哎,对不起啊!”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呼吸一滞。

    回过头的同时,对方也认出了她,脸色刷得一下变白了,扭头就朝人多的地方走。

    “姚夏怡!”

    游嘉茵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你为什么躲着我?”

    女生一脸心虚地看着她,许久才生硬地挤出了一句:“嗨。”

    她讪笑的样子比哭更难看。

    几个星期不见,她的打扮和气质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发型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淡妆,过去被人嘲笑的土气荡然无存。游嘉茵甚至认出,她身上的那件条纹上衣自己也曾经穿过。

    “你是和陈俐颖一起来的?”

    女生咬了咬嘴唇,移开视线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游嘉茵向她掷出了那个已经困扰了她两天的问题:“她明明把你……”

    还没把话说话,她忽然意识到,姚夏怡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难堪,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的吴天翔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与姚夏怡隔空对望。

    漫长的沉默后,他脸色愕然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游嘉茵一下子看懂了他的唇语。

    ——“王夏怡。”

    王夏怡。姚夏怡。

    同样的名字,不同的姓氏。

    一个是与吴天翔亲密无间的女生,另一个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陈俐颖带头排挤的转校生。

    游嘉茵觉得有些晕呼呼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会想得到呢,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居然重叠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Bleu Désir:蓝□□/望

    ? 第二十九章

    姚夏怡是刚上高二时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转来的。

    所谓的转学其实是借读。

    按照传统, 每年都会有一批普通高中的学霸们保留本校学籍,去同区更好的重点高中学习到高考前夕,“享受”那里的师资和氛围。

    姚夏怡被分到了游嘉茵所在的高二五班。

    她梳着朴素的马尾辫, 刘海盖住眉毛, 衬衫老老实实地塞进校服裙子里,自我介绍时目光低垂,声音也很轻, 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胆怯。

    总而言之, 并不是那种让人第一次见面就会留下深刻印象的类型。

    班上的同学对这种中途插班的借读生没什么兴趣,谁也没有主动找她说话。姚夏怡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各个小圈子之外,像一棵无人在意的植物,在被忽略的角落里悄然生长。

    虽然座位只隔了一条走廊,但直到上半学期结束,游嘉茵都和她没什么交集。

    只有唯一一次,陈俐颖在午休时来五班找游嘉茵和童凯琳闲聊。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说到不久后即将开播的《海角星屑》,游嘉茵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拍摄趣闻, 旁边忽然冷不丁地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说永兴岛?”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姚夏怡神色尴尬地看着她们, 似乎很后悔刚才贸然插嘴。

    “对啊,你知道那里吗?”

    游嘉茵随口一问。

    姚夏怡点点头, 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低下头去专心做题。

    陈俐颖用口型问游嘉茵:“她就是那个借读生?”

    “嗯, 怎么了?”

    “没什么, 随便问问。”

    陈俐颖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高二下半学期, 全年级根据文理选科重新分班。

    陈俐颖虽然不打算参加高考, 但为了方便和游嘉茵见面, 也跟着进了物理班混日子。

    全班一共四十六人, 却只有十一个女生。公布分班结果的那天,游嘉茵惊讶地在教室里看到了姚夏怡的身影。

    游嘉茵的座位刚好在姚夏怡背后,坐下后就戳戳对方的肩膀,主动和她搭话。

    “好巧,这个班的女生里只有我们两个以前是五班的哎!”

    姚夏怡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嘛。”

    班里男女比例失调的情况下,仅有的十一个女生们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亲密的小团体。

    除了游嘉茵和陈俐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姚夏怡是借读生。

    或许是因为终于能被周围的人一视同仁,姚夏怡不再表现得畏手畏脚,人比过去开朗了许多,也逐渐在新班级中活跃起来。

    她主动请缨当上了班级学习委员,还报名参加了这年五月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纪录片主角选拔。

    “啊?什么纪录片?我怎么没听说过?”

    当姚夏怡在午饭时兴致勃勃地提起这件事时,陈俐颖一头雾水地问道。

    她最近在备考雅思,每天不是背单词就是刷题,偶尔还会旷课,根本没心思关心学校里的事。

    游嘉茵向她解释:“上周一升旗仪式上老蔡提了一下,你正好没来,所以不知道。”

    陈俐颖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这次的百年校庆意义非凡,学校自然要大操大办。校长老蔡不仅问大学部借了设备和场地,还特地从外面找来一支专业团队,打算拍一部兼具庆贺和宣传作用的短片。

    为了保证选角公正,老蔡在升旗仪式上宣布,这支短片的两位主演将从全校学生中公开选拔。

    陈俐颖放下筷子,一脸奇怪地看着姚夏怡:“你是外校的也能报名?”

    姚夏怡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色顿时显得有些难看:“不知道,我去登记时老师没说不行。”

    其他人很快反应了过来:“外校?姚夏怡你是借读的?”

    “嗯……”

    “哇,我才知道,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姚夏怡勉强笑了笑,轻声回答:“竹园中学。”

    “没听说过啊,是我们区的吗?在哪条路上?”

    虽然女生们询问的语气并不带恶意,但游嘉茵还是捕捉到了姚夏怡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她似乎不太想提起自己的母校。

    游嘉茵装作不经意地把话题扯远:“我知道竹园中学,那里是顾千羽的母校吧?”

    顾千羽是这两年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网红,五官精致身材纤细,因为大方公开自己的打扮技巧深受高中生和大学生的欢迎。

    女孩们纷纷把她当作模仿对象,连不怎么关注网红的游嘉茵也跟风扎过她视频里教过的发型。

    但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在八卦论坛上发帖,一连上传了十几张据称是顾千羽高中时代的旧照。

    照片里的她眯缝眼、蒜头鼻、一口龅牙参差不齐,神色畏缩阴郁,与网络上那个明目皓齿、笑容灿烂的美女判若两人,却又偏偏有些神似。

    其中一张证件照下标注的原名和生日,更是与顾千羽的资料惊人吻合。

    网上的舆论瞬间爆炸,众人大呼幻灭,粉丝的拥护和路人的嘲讽乱成一锅粥。

    还有好事者组织起了P图大赛,短短几分钟就翻了好几十页,优秀作品在社交网络上疯狂转载。

    顾千羽的团队并没有保持沉默,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辟谣,紧接着是大规模删帖,甚至还给最初的发帖人寄了一张律师函。

    直到现在,这场鸡飞狗跳的网络大战依然没有结束。

    “……你在说谁?”

    姚夏怡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另一个叫王宇晨的女生纠正了游嘉茵:“你弄错了,顾千羽上的是绿松园中学。”

    “啊,是嘛。”

    “嗯嗯,我堂哥比她高一届,所以我一看到爆料贴就找他八卦啦!”

    王宇晨的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表哥怎么说的?那些图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真的是她,这整得也太鬼斧神工了!”

    “团队出来辟谣,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我看了对比图,顾千羽的耳朵轮廓和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

    “啊,我也来看看!”

    “不是马后炮啊,其实我早就觉得她的鼻子不自然了。”

    “……”

    顾千羽成了新的焦点。直到这顿饭结束,都没有人再问姚夏怡竹园中学的事。

    从食堂走回教室的路上,陈俐颖借口想买饮料,把游嘉茵单独拉去小卖部说话。

    “你刚才是故意的?”

    “哎?”

    游嘉茵看着她,没有马上回答。

    陈俐颖对她装糊涂的表情很熟悉,直入主题道:“你刚刚是为了替姚夏怡解围才扯到顾千羽身上去的对不对。”

    “我没有,我是真的记错了。”

    “我才不信。”陈俐颖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到她脸上那副表情了吧,让她承认自己是借读生跟要了她的命一样。现在居然还妄想代表我们学校拍校庆短片,你说搞笑不搞笑?”

    “她只是报个名而已,反正也选不上,无所谓的啦。”

    “我不管,我就是看不惯这种虚荣的人,连0.001%的机会都不想给她。”

    游嘉茵问她:“那你想怎么办?”

    “直接找老师反映咯,我现在就去,反正我很闲。”

    陈俐颖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朝游嘉茵摆摆手,大步流星地朝办公楼走去。

    几天后报名截止,初选名单和日程在校内公布,姚夏怡的名字果然不在其中。

    “我怎么没在名单里看到你啊?本来还想去给你捧场的呢。”

    陈俐颖在体育课分组练习时意味深长地问道。

    姚夏怡听到这句话,正在扔球的手一滑,篮球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我退出了。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借读的,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没资格参加这种活动。”

    她一脸平静地说道,转身跑去捡球。

    时间大步向前。四月下旬,同区的另一所市重点高中爆出了一桩大新闻:

    一个早就保送的高三尖子生因为父母闹离婚的事寻短见,留下遗书从自家七楼阳台往下跳。

    好在下落过程中被楼下的雨棚树丛挡了几下,最后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校方努力封锁消息,但流言蜚语还是很快在附近学校的学生中传开了。

    王宇晨的表姐刚好和当事人同班,也因此知道更多内幕。

    “那个人真的巨惨无比。听说不仅被取消了保送资格,父母也没和好,马上就要打离婚官司了。这一跳好不值得啊。”

    “哇,怎么这样……”

    “儿子还躺在医院里就急着打官司,这种父母也太自私了吧!”

    “他保送的是哪所学校?为什么要取消资格啊?延期一年上学不行吗?”

    “我的天,希望他别摔出后遗症……”

    同学们对此唏嘘不已,只有陈俐颖表现得有些不屑。

    “父母闹闹离婚就跳楼,就他那么差的心理素质,以后想不开的日子可多了去了。”

    虽然这句话不无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冷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姚夏怡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这样说别人不太好吧,你又不知道他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陈俐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冷笑道:“我不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我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你什么意思?”

    “我爸妈闹了十几年都没离成婚,每次见面都把对方往死里整,好几次还差点把我扯进去,我长这么大都从来没想过自杀呢。”

    陈俐颖没有吊人胃口,大大方方地把这些年来的极端遭遇挨个盘点了一遍:

    五岁那年,她被母亲抱着坐在十七楼的阳台扶手上,威胁要一起跳楼。

    八岁那年,父亲朝母亲扔了一把菜刀,刀尖擦过她的脑袋,在耳朵上留下了一道至今清晰可见的印记。

    十岁那年,母亲半夜忽然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开车把她带去父亲的公司,当着她的面把几十台电脑砸得稀巴烂。

    十二岁那年,父亲趁母亲带她出去旅游,把家里断水断电。等她们回家时,地上满是冰箱里渗出腐水。

    十三岁那年……

    陈俐颖面带微笑地讲述,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然后她指着游嘉茵说:“不信就去问她好了,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她知道我爸妈是什么样的人渣。”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游嘉茵配合地点了点头。

    姚夏怡看看陈俐颖,又看看游嘉茵,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哈,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哭吗?”

    陈俐颖单手托腮,笑嘻嘻地说:“我早就想开了,只要熬到高中毕业我就能拿着他们的钱出国,到时候我就解脱了,以后随便他们怎么闹都和我无关。”

    姚夏怡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被上课铃声打断了。

    数学老师抱着一叠卷子走进教室,边发边说:“今天我们随堂小测,20分钟答卷,剩下20分钟前后交换,大家互相批改!”

    “切,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来了……”

    向来讨厌数学的陈俐颖不情不愿地答完题,顺手把试卷传给了后座的姚夏怡。

    作者有话说:

    忙完三次元回来啦!

    ? 第三十章

    这天下午放学后, 游嘉茵照常和陈俐颖一起回家。

    双方家里的大人都不在,两人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一些杂志和文具, 然后一起去附近的快餐店吃晚饭。

    她们聊着网上的明星八卦和学校里的事, 陈俐颖忽然又提到了姚夏怡的名字。

    “我问你件事,姚夏怡平时成绩怎么样啊?”

    “蛮好的吧,我不太清楚。”游嘉茵想了想说:“如果她成绩不好, 也不可能来我们这里借读不是吗?”

    “噢。”

    陈俐颖低头撕开番茄酱和蛋黄酱的包装, 慢条斯理地把它们搅拌到一起。

    “你问这干什么?”

    陈俐颖显然在等她追问,一脸神秘兮兮地回答:“今天数学课我改了她的卷子,十道题目居然错了一半,连我这种不听课的人都做得比她好。我就奇怪了,她这水平到底是怎么拿到我们学校的借读资格的。”

    “是不是她粗心算错了?”

    “不是,她一上来公式就没用对,最后和正确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

    游嘉茵见怪不怪:“这样啊,那可能就是关系户了。”

    陈俐颖表示反对:“我看不像。真正的关系户高一就能直接入学了, 犯得着等到高二再拐弯抹角地跑来借读吗?”

    “也是。”

    “况且有能耐托关系的家长, 肯定也不会让小孩去上竹园中学, 至少也会找个比较好的私立学校塞进去。”

    “嗯……”

    “我上网查过了,竹园中学在我们区垫底, 一本率超低,而且校风也差到不行, 据说每年体检都能查出女生怀孕。”

    “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段对话不了了之。几天后, 陈俐颖带来了更劲爆的消息。

    “我找学生会的人偷看了姚夏怡的档案。姚夏怡其实是教工子弟, 姚睿是她爸, 你没想到吧!”

    游嘉茵吃了一惊:“姚睿有小孩吗?我以为他没结过婚哎!”

    “结没结婚我不知道, 但姚夏怡肯定是他女儿没错。不过她好像是从外地来的, 在上海这边没找到初中学籍记录,但系统资料里她爸就是姚睿,两个人的家庭地址也一样。”

    “还有这种事……”

    游嘉茵做梦也想不到,姚夏怡居然能和姚睿扯上关系。

    姚睿是附中的语文老师,有二十多年教龄。据说年轻时才华横溢,出版过几本小说和散文集,得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文学奖,但始终没能跻身主流文坛,无法靠写作吃饭,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母校附属的高中教书。

    游嘉茵在高一时曾经上过他的课。

    这个寡言的中年男人热爱文学,课上各种典故信手拈来,讲得一点都不枯燥,可却始终不受学生欢迎,多年来一直没能晋升为学校的语文组组长,被一批又一批的后辈踩在脚下。

    理由很简单。

    姚睿性格沉闷,不够圆滑,在领导面前存在感薄弱,对学生也公事公办,不会开玩笑或套近乎。

    偏偏他还因为住得离学校近,被教导主任安排了一项苦差事,经常需要在半夜去学校附近的网吧里抓人,也因此成了不少男生的眼中钉。

    久而久之,男生间逐渐形成了一种以嘲讽捉弄姚睿为乐的风气。

    他们会给姚睿起难听的绰号,把他的照片P成搞笑表情包到处传播,偷偷删掉他U盘里的课件,故意给他的自行车加锁,还断章取义地向学校投诉他的授课内容涉及“敏感话题”。

    曾经有女生好心为姚睿开脱,但却被男生嬉皮笑脸的一句“怎么,难道你想当师母吗”给堵得哑口无言。

    或许是不想和学生计较,姚睿在学校的默认下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所有诋毁。

    但他并没有因为忍气吞声而被放过。

    某天学校贴吧出现了一个帖子,主楼是一组姚睿乙肝化验报告的扫描图片。

    帖子内容很快传遍了学校,姚睿的隐疾一夜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虽然法律上乙肝并不影响教师资格,但不懂事的学生们依然以此为借口,变本加厉地排挤姚睿。

    他们会在姚睿经过时怪叫着躲开,直言不讳地要求姚睿戴口罩上课,激烈反对姚睿去食堂吃饭,把他视作行走的病毒。

    事情慢慢变得不受控制,连一些蛮不讲理的家长也被牵扯进来。他们向学校施压,以卫生安全为由要求开除姚睿。

    一边是可有可无的普通教师,一边是惹不起的狂暴家长,学校很快做出了决断。

    那年暑假结束后,姚睿从学校里消失了,官方理由是长期病假。他带的班级和所教授的课程都由别的老师接管。

    包括游嘉茵之内的许多人都明白,这是一起针对教师的欺凌,但当时谁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

    所有人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默契地对这场闹剧避而不谈,仿佛姚睿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要不是从陈俐颖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游嘉茵早就把姚睿忘到了脑后。

    “我猜学校为了安抚姚睿,就开后门把他女儿安排进来了,这么一讲就都说得通了。”

    陈俐颖对自己的推理结果很是满意。

    游嘉茵问她:“这件事你还跟别人说了吗?”

    “没啊,我只告诉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

    虽然陈俐颖信誓旦旦,但没过几天,姚夏怡和姚睿的关系还是在学校里传开了。

    起初姚夏怡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觉得自己最近变得有些引人注目。无论是清晨的升旗仪式还是课间的走廊,总会有不认识的学生远远地指着她窃窃私语,而在对上她的视线后又会触电似地把脸扭开,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姚夏怡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在食堂吃午饭时,王宇晨点了个八宝辣酱,才刚吃了几口就开始抱怨。

    “八宝辣酱不是应该加茭白的嘛,为什么我们学校放的是笋丁!?”

    “我家笋丁和茭白都放,看我妈心情。”

    “我家放茭白,但这两样东西吃到嘴里也没太大差别吧。”

    “八宝辣酱就是吃个酱的味道啦!”

    同桌的女生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我对笋有点过敏,多吃身上会冒红点,所以这菜我吃不了。”

    王宇晨无奈地问:“你们有谁要吃嘛?我不想浪费。”

    “我要。”姚夏怡自然而然地伸出筷子。

    “你别动!”

    王宇晨忽然尖叫着站起来,越过桌子挡住了姚夏怡的手。

    她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瞬间聚拢过来的目光让王宇晨有些难堪,她赶紧低头重新坐下,装作若无其事地朝一脸错愕的姚夏怡笑了笑:“我去帮你拿个调羹,这样比用筷子方便。”

    姚夏怡愣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我刚刚做错什么了吗?”

    她犹犹豫豫地问。

    陈俐颖放下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姚夏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大家都已经知道姚睿是你爸了噢。”

    “……”

    姚夏怡脸色一僵,很显然猜到了陈俐颖话中潜藏的意思:

    她和父亲一样,被默认为乙肝病毒的携带者。身份暴露后便一直被同班同学不动声色地忌惮着,只要越线就会被狠狠推开。

    这顿饭在尴尬的沉默中不欢而散。

    “我先回去了。”

    姚夏怡借口要去图书馆还书,归还餐盘后独自离开。

    透过食堂的落地玻璃,能看到她慢慢远去的单薄背影。正午炙热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浓缩成脚边的黑色小块。她低垂着头,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单纯为了回避过路学生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我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王宇晨目送姚夏怡远去,脸上流露出一丝后悔的神情:“就算姚睿是她爸,她也不一定有病。”

    游嘉茵还在心里斟字酌句,陈俐颖已经抢先开口。

    “一点也不过分,这方面小心点总归没错的。”她一边劝王宇晨不要放在心上,一边又话锋一转道:“毕竟姚夏怡连她是借读生这种小事都不肯坦白,更别说承认自己有乙肝了,对这种人必须多留个心眼才行,否则哪天被她坑了都不知道!”

    “就是啊,如果她真的没病,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不解释就是有问题!”

    “我也觉得,其实我早就觉得和她吃饭有点慌了,现在把话说开了也好,以后大家还是和她保持距离比较安全。”

    另外几个女生也跟着附和。

    “既然说到吃饭,星期六的班级活动要怎么办啊?”有人戳戳陈俐颖问:“我记得你订了火锅店对吧?和乙肝病人吃火锅总觉得有点不妙哎,你说我们到底还要不要请她?”

    陈俐颖一拍桌子惊呼:“对哦,我都给忘了!”

    全班聚餐是每年高二下半学期分班后的传统,费用由学校报销,目的是为了让这群准高三生迅速熟悉起来,顺带放松一下心情。向来热爱组织活动的陈俐颖当仁不让地把这件事揽到了手下。

    “用公筷也不行吗?”游嘉茵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太好吧,万一她弄混了怎么办。”别的女生摇头反对:“要不我们换家店?现在去预约应该还来得及。”

    “嗯,实在不行的话……”

    “能换哪里去啊,我们的预算就这点,总不见得全班为了迁就她去吃自助餐。”

    陈俐颖忽然轻轻用膝盖顶了一下游嘉茵的腿,示意她不要多嘴:“没事,让我去和姚夏怡商量,你们放心好了。”

    游嘉茵的内心涌现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打算怎么跟她商量?”

    “我还没想好。”陈俐颖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大不了实话实说咯,坏人我来当,她讨厌我也无所谓的,反正我也没打算跟她当朋友。牺牲我一人,保护大家的健康,想想还是满划算的。”

    女生们满怀信心地看着她:“那就交给你了啊!”

    周六如约而至。

    班级活动进展得很顺利。全班学生在学校集合,先出发去打保龄球,接着去火锅店吃晚饭,最后再到KTV唱通宵,约好了不醉不归。

    姚夏怡果然没有出现,在场也没有人主动问起她缺席的原因。

    游嘉茵打完手头的三球,趁休息去吧台买饮料,正巧遇到王宇晨从洗手间里走出来。

    她们一人点了一杯可乐,坐在一起就各队的赛况随便聊了几句。

    游嘉茵隐约察觉到王宇晨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果不其然,几轮对话后,王宇晨主动提到了姚夏怡的名字。

    “我总觉得好对不起她啊。”

    王宇晨用手指反复摩挲玻璃杯壁上的水珠,声音里透出淡淡的焦虑:“要不是我上次当着所有人的面反应过度,姚夏怡也不至于被这种场合排挤。是我害她经历了和她爸一样的事……”

    游嘉茵朝她露出无奈的微笑,没有接话。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对了,陈俐颖到底是怎么告诉姚夏怡今天不用来的啊?”王宇晨接着问:“她有没有跟你说过?”

    游嘉茵摇头:“没有哎,我等会儿去问问她好了。”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陈俐颖刚刚一投全中,正兴高采烈地和队友们击掌,

    “嗯,问好记得也告诉我一声啊。”

    王宇晨把杯子里的可乐喝完,叹了口气说:“姚夏怡也太可怜了,今天明明是她的生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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