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离开御书房,推着王爷回到工部,青霭发现行走于院子里的很多官员都在悄悄窥视王爷的轮椅。
青霭想到了黎明时庆王提着灯笼让一众官员都能打量王爷新轮椅的那一幕。
当时青霭的血比不断刮来的寒风还要冷,因为他知道王爷并不喜欢被人过多地留意他的腿或轮椅。
对王爷而言,废掉的腿连着身下的轮椅都成了一块儿伤疤,谁又喜欢被人盯着伤疤议论纷纷?
青霭一边替王爷难受,一边恨庆王胡来,同时做好了今日要更加小心地伺候王爷的准备,免得让王爷本就不快的心情雪上加霜。
然而散朝后天大亮了,重新看清王爷脸庞的青霭才意外地发现王爷看起来与往常一样,似乎并未受到此事的影响,包括这会儿被工部一些小官频频窥视轮椅,王爷也是云淡风轻,进了公房来到书桌前,王爷便继续阅览卷宗了。
一个人候在外面的时候,青霭忽地记起了王爷回答庆王的那句话,说新轮椅是王妃担心他冷才改做的牛皮椅面。
青霭就笑了,原来是爱屋及乌。
王爷的心情好,青霭的心情就跟着好,然而今日的天却越来越沉,晌午他去膳堂取饭时还只是阴沉,提着两个食盒出来,手背上居然落了一片雪花。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青霭有些兴奋,小跑着回了公房:“王爷,下雪了!”
赵璲抬头,看向敞开的门外。
担心屋里的热气散出去,青霭只给王爷看了一会儿便关上门道:“才飘一点小雪花,王爷先用饭,吃完差不多能大些了。”
赵璲推动轮椅,来到另一张他专门用来吃饭的桌子旁。
他在这边吃,青霭、飞泉脸对脸地坐在客椅那边吃,工部不比王府,没那么多房间拨给他们用,王爷愿意照顾他们,青霭、飞泉便放开吃了。
王爷慢条斯理,青霭飞泉吃得也很讲究,只是会快上很多,等王爷也吃好,青霭收拾食盒,飞泉端来温水服侍王爷漱口。
随后,两人留在外面,赵璲自己推着轮椅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的里面,从门口到北面净房这一侧的墙边装了一排扶栏,赵璲已经坐了半日了,他撑着扶栏离开轮椅,靠着双臂的力量让全身保持直立的姿势。
尽管尝试过无数次都没有任何用,赵璲还是会努力调动双腿,因为不抱什么希望,腿脚还是纹丝不动,赵璲也不会再烦躁动怒,只是心平气和地保持着这个习惯。
撑够了,赵璲坐回轮椅,来到南边的暖榻上,朝着窗户的方向侧躺。
外面的官员们陆续前往膳堂用饭了,也有的已经吃好正在返回公房,官员们低声议论着天气、手头的差事或家里的琐事,风比早上小了,偶尔会有雪花撞在窗纸上的轻响。
王妃在做什么?
今天是第二天了,手帕能绣好吗?
姚黄在长寿巷,早上她兴高采烈地去了一趟南大街,在首饰铺给母亲外祖母两个舅母以及表妹都买了首饰,每人一件十两左右的两件五两左右的,一共花去了一百两,再去绸缎庄给姚、罗两家所有亲人分别买了两匹绸缎留做新年衣裳,胭脂水粉、好茶好酒也都买了一通,最后装了满满一辆马车去了长寿巷。
马车赶进姚家院子,罗金花裹着厚厚的细布棉袄出来接女儿,却见女儿艰难穿过堆满脚下的绸缎、箱盒,笑得像个刚接到天上掉的金饼迫不及待采买一通的由穷乍富的傻闺女!
女儿这么惦记娘家,罗金花一点都不高兴,叫阿吉等人先别忙着搬东西,匆匆把女儿拉进东屋,低声一顿数落:“咱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哪里需要你大手大脚地往家里搬东西?”
虽然王爷女婿可能不在乎这点小钱,罗金花却不想总是白占女儿夫家的便宜!
姚黄凑到母亲耳边,笑着说了五千两的事。
罗金花直接听傻了。
姚黄快速解释这笔银子已经得到了惠王爷的默许且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罗金花才打消了脑海里刚冒出来的种种顾虑,然后也跟被天上掉的金饼主动砸进怀里一样,抱住女儿一阵狂喜。
姚黄看着母亲合不上的嘴,心里就变成了双份的高兴,像惠王爷那般淡淡的不把五千两银子当回事的样子,才不是姚黄期待的反应。
笑得脸都酸了,罗金花才让阿吉娘几个把东西都搬进屋,看看首饰再摸摸绸缎,罗金花问:“一共花了多少?”
姚黄随口道:“两百两都没花上。”
娘家人平时接触的还是曾经的亲友街坊,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姚黄送太贵重的首饰与绸缎反倒不合适,今天挑的这些就很好,全是姚罗两家狠狠心自己也能偶尔奢侈买一回的东西,穿戴出去不至于让人一眼就猜疑他们沾了惠王府的光。
罗金花瞅着女儿越来越贵气且从容的脸蛋,感慨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家姚姚在王府住了半年,瞧着越来越像天生的贵人了。”
姚黄笑:“贵在哪了?除了不差银子了,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贵人们恪守的那些规矩她还是不愿意死守,贵王爷不爱听的糙话她时不时还会蹦出来几句,而贵人随随便便就舍得花大几千两买幅名家字画的真贵气,姚黄自认这辈子她大概都学不来。
罗金花没跟女儿掰扯,只叫女儿高兴这一回就行,可别把那五千两都花在娘家人身上。
姚黄:“……娘放心,剩下的我都要自己留着了,万一将来王爷舍不得给我花银子了,我总得自己打几样首饰充体面。”
罗金花连呸三声,叫女儿闭上她的乌鸦嘴。
在娘家吃过午饭,姚黄回到王府时晌午的小雪花已经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姚黄问曹公公:“王爷的马车里有备伞吗?”
曹公公:“备了,有个地方专门放伞的,无论有无雨雪,常年都放在那儿。”
姚黄:“王爷出门的时候有穿斗篷吗?”
曹公公:“穿了一件狐皮大氅,今冬绣房新制的,王爷坐着时衣摆能垂下去遮住王爷的半边皮靴,保证不叫王爷冷到。”
姚黄知道那件狐皮大氅,因为绣房也给她做了一条大红缎面的狐皮大氅,另有四条不同缎面的斗篷。姚黄悄悄问过在杜贵妃宫里见过大世面的百灵,得知光她那件合她身量的狐皮大氅都价值两三千两白银,惠王爷比她高了那么多,大氅造价只会更贵。
这么一想,姚黄顿时明白惠王爷为何对她的五千两意外之财反应平淡了,敢情人家真是从小就养在富贵窝里,远的不提,就他那一张张或紫檀或金丝楠的轮椅,造价也不会比纯金打造的金轮椅便宜。
偏偏就这么一个天生的贵王爷,只想要她亲手绣的手帕。
闲着无事,姚黄叫春燕挑了一些绸缎小料来,选来选去,姚黄选了一块儿竹青色的素绫,绫轻薄柔软,擦脸擦手都很舒服。
绣什么呢?
鸳鸯太俗了,花里胡哨的需要的彩线也多,思索片刻,姚黄让春燕教她绣燕子,一根竹枝,枝头栖一只大的,旁边飞一只小的,像惠王爷画在河灯上的那样。
人家惠王爷不嫌弃她的女红,姚黄也不能太敷衍了,先在普通的绸缎上练习,一练就是一下午。
惠王爷快回来了,姚黄让春燕收起针线筐,站在地上舒展舒展筋骨,披上带袖的狐皮大氅去了前头。
此时地上已经多了一层积雪,姚黄故意在下人没扫过的地方踩了两脚,那双貂皮靴的靴底便完全陷了进去。
等了一刻钟左右,在大门外探望的阿吉跑回来了,说王爷的马车已经拐进了巷子。
姚黄叫她先回明安堂,自己撑着伞去了门外。
青霭、飞泉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都瞧见王妃了,但谁也没有知会里面的王爷。
马车停下,青霭进去推动轮椅,飞泉站在车前,在张岳准备好木板后再打开车门。
赵璲披着大氅坐在温软的牛皮轮椅上,车门打开,他才发现王妃竟然撑着一把青绸伞站在木板尽头的一侧,路面是白的,王妃的伞面也是白的,更有飞雪不断落下帘幕一般恍惚了视线,但赵璲还是看清了王妃莹白的腮边下巴,看清了她染了桃粉的面颊。
当轮椅落稳于地面,赵璲看向王妃握着伞的只有指尖泛红的右手,没有说什么。
姚黄没再接过轮椅,而是跟在旁边给惠王爷撑伞,直到来到明安堂前院的堂屋门前,她才将伞交给青霭,自己推着惠王爷进去了。
厚厚的帘子重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冷。
姚黄将轮椅停在长几北面,刚要去给冻了一路的惠王爷倒碗热水,惠王爷突然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轮椅上。
赵璲是想用自己的手帮王妃暖手,结果才握上去,竟发觉王妃露在外面撑伞的右手居然比他一直收在大氅广袖中的手还要温热。
赵璲一触即离。
姚黄笑了,将右手伸进他的广袖,顺着惠王爷微凉的手一直往他蟒袍的窄袖里面钻,到了肘部这里,王爷的手臂就很温热了。
赵璲看着怀里的王妃,道:“下次再遇雪天,不用出去接我,车上有伞。”
姚黄:“我知道啊,可我喜欢为王爷撑伞,飞泉撑的跟我撑的能一样吗?”
惠王爷不说话了。
当然不一样,青霭飞泉只是他身边的近侍,她却是他的王妃。
青霭飞泉是送他回府,王妃是接他回家。
惠王爷解开衣带,展开大氅将王妃完全笼进怀中。
没多久,裹了两层狐皮大氅的王妃仰起她红通通的脸颊,嫌弃道:“好热啊……”
第102章
庆王府。
庆王下了马车,拨开想要给他撑伞的近侍,大步流星地进了王府。
他可没有二哥那么娇气,这点雪还要撑伞,又不是下雨。
身穿宝蓝蟒袍的年轻王爷直接来了王妃这边,见美人表妹暖暖和和地坐在次间的榻上,庆王解下大氅丢给丫鬟,等丫鬟抱着大氅退下了,庆王脱了靴子爬到榻上,伸手就将一本正经看书的郑元贞揽进怀里,低头往她的领子里亲。
郑元贞嫌弃道:“凉!”
庆王笑:“亲一会儿就热了。”
新婚燕尔,又是血气方刚,庆王直接将郑元贞压在榻上,趁着晚饭前尽了一场兴。
事毕,庆王看着发髻松散面红如霞的表妹,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表妹待他还客客气气如今却已经愿意随他颠鸾倒凤,庆王越发觉得畅快,继续紧紧搂着郑元贞,不许她收拾。
郑元贞嗔怪道:“马上就要吃饭了,赶紧起来吧。”
庆王:“不急,我喜欢这么抱着你,再陪我说会儿话。”
郑元贞:“说什么?”
庆王想了想,笑了,把玩着她的发丝道:“二哥不是坐轮椅吗,硬邦邦的木椅,别的季节还好,到了冬天一直坐着肯定冰人,人二嫂聪明,叫木匠给二哥改成了牛皮垫子的椅面,看起来与轮椅浑然一体,坐着又软又暖。”
郑元贞想象不出来,淡讽道:“难为她能想出这么多的法子去讨二哥的欢心。”
郑元贞并不认为端雅贵重的惠王能跟一个贪吃懒做的百户之女相敬如宾,那么姚黄想要坐稳她惠王妃的位子,就只能挖空心思地去争取惠王的宠爱,琴棋书画姚黄样样不通,唯有从惠王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上下手。
郑元贞是养尊处优的郡主,自幼被长公主母亲纵着宠着,便是嫁给庆王后也都是庆王一直在设法哄她开心,骨子里郑元贞就瞧不上女子用温柔体贴去争宠的卑微手段。
庆王理解表妹的意思,笑道:“毕竟她跟你不一样,二哥又是和尚性子,她不费心思,怕是得守活寡。”
郑元贞对姚黄的事并无兴趣,问他:“二哥去工部当差有一个月了吧,可有插手什么工事?”
永昌帝那么大费周折地改动各处大小宫门,虽说后面给康王、庆王喂了一颗定心丸,可一想到惠王的才干以及永昌帝对他的偏爱,郑元贞就有些不放心,更怕惠王到了工部也能大放异彩,动摇永昌帝现有的立储念头。
庆王自然有留意这个,道:“据说一直闷在公房阅览去年的工事卷宗,大有看到过年的意思,朝会上他也从不主动干涉政务,依我看,二哥是怕我们猜疑他,不敢再争锋。”
一个低贱舞姬生下来的皇子,没有母族帮衬,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他的文武天分,二哥装了十几年的隐忍老实,终于在十八岁的时候抓住机会立下战功,一跃成了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可惜二哥命不好,腿废了,如断了腿的千里马再无任何希望,那么二哥足够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不能再压兄弟们的风头。
郑元贞摸了摸庆王的手背,低声道:“但愿如此。”
庆王掰过她的脸:“你担心什么?就算他要争锋,坐着轮椅又是在工部,他如何还能胜过我?”
二哥立战功的时候他还年轻,现在他长成了,就算二哥的腿好了,他也不怕二哥。
庆王不喜欢表妹话里透露出的对他的轻视、对二哥的高看。
郑元贞笑了笑:“是啊,三哥缺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庆王又压着人狠亲了一通,夫妻俩才起来收拾。
走到饭桌前,庆王看看桌边两把黄花梨的雕花圈椅,对郑元贞道:“你别说,二哥的牛皮椅确实舒服,这样,明日我跟你一起去二哥那边走一圈,我陪二哥,你陪二嫂喝茶时跟她说一声,让她给咱们做两把圈椅,咱们可以出银子。”
郑元贞:“……不稀罕,你喜欢你自己去跟二哥要。”
庆王:“二哥腿废了,我好好的,哪好意思跟他开口,还是你们妯娌间更容易张嘴。”
郑元贞:“我与姚氏没有任何私交,她若来求我帮忙,我会帮,我却不可能为了两把牛皮椅子去跟她低头。”
庆王:“……行,你的脸皮金贵,我的厚,总之明天你我一起去,我找机会跟二嫂讨要总行了吧?”
郑元贞刚要拒绝,庆王正色道:“你别忘了,父皇虽然放弃二哥了,却更加怜爱二哥,大哥都知道每个月去探望一次表现关心,你我做弟弟弟妹的总是不把二哥放在眼里,让父皇如何看我?”
兄友弟恭,妯娌和睦,这都是父皇期待从他们身上看到的。
郑元贞便将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至少在庆王得到那个位置之前,她与庆王确实都得做做样子。
惠王府。
烧着地龙的内室温暖如春,然而冬日清晨依旧漆黑的帷帐之中,姚黄还是被惠王爷微凉的腿凉醒了。
她想往里面躲,肩膀却被惠王爷按得死死,最终他撑过来,要她抬腿。
任何事都是熟能生巧,如今惠王爷学会了用肘部支撑身体的重量,这样一来,两人贴得更近。
姚黄可以不配合,但这会儿惠王爷连手都动不了,成与不成全由姚黄做主,她真不给,便有欺负他残疾之嫌。
所以只要惠王爷摆出这个姿势,姚黄再困都得由着他。
窗边渐渐透进来熹微的雪光,就在姚黄能看清惠王爷的俊脸之前,惠王爷让她哭了最后一声。
等姚黄提得起力气收拾时,惠王爷已经理好中衣坐起来了。
姚黄抓住他的手腕,硬将人给拉躺了回来。
王妃半趴过来,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王妃的脸一片酡红,哭了很久的眼睛有些红肿。
赵璲闭上眼睛。
姚黄哼了一声:“敢欺负人却不敢当吗?”
赵璲:“还早,你可以再睡会儿。”
姚黄:“天都亮了,还睡什么睡。”
赵璲沉默,左手拉过被子,帮她盖严肩膀。
姚黄瞅瞅帐外,兴奋道:“我陪王爷去看后花园的雪景吧,积了一晚上的雪,那边多半成了仙境。”
昨日她就让曹公公吩咐下去了,先别让下人清理后花园路上的积雪。
赵璲道好。
姚黄这才放他去了净房,自己穿好衣裳,裹着大氅来到窗边,打开窗户,一股透骨的凉意立即扑了进来,带着零星几点盐粒大的碎雪。
窗外一片白茫茫,远处的院墙屋顶也都是白的。
赵璲从净房洗了手出来,就见王妃裹着大红色的大氅趴在窗台上,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侧脸,以及踩在白狐毛睡鞋中半露的一双玉白秀足。
赵璲推着轮椅来到王妃身后。
姚黄听到动静,见他只穿着中衣,赶紧将窗户关上,免得他着凉。
温存片刻,姚黄去了里面,出来时惠王爷都穿好了外袍。随着他常住后院,青霭送了好几套王爷的常服、蟒袍过来,今早惠王爷选了一件茶白色的锦袍,俊得像话本里的玉面神仙。
吃过早饭,姚黄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缎面的大氅,再给惠王爷加上他那件墨色带金线祥云纹的大氅,姚黄就亲自推着惠王爷去了后花园。
地上的积雪有三指来厚,赵璲听着王妃踩在积雪中的脚步声,问:“脚会不会冷?”
姚黄:“托王爷的福,我现在穿的是几百两银子的貂皮靴,里面暖和外面防水,才走这么一段路都热起来了。”
赵璲:“……”
后花园一片银装素裹,就连那片深绿色的竹林都覆盖了一层白雪。
绕到西边的湖畔,姚黄心中一动,问轮椅上的惠王爷:“王爷滑过冰吗?”
赵璲摇头。
姚黄笑,指着早已冻得结实的湖面道:“我推王爷去冰上走走?王爷放心,我早带着阿吉她们在上面滑过好多遍了,不会掉进去的。”
惠王爷的心跳有些快了,谨慎起见,他还是想先把青霭、飞泉叫过来,以防万一。
王妃却直接推着他来到了冰面。
姚黄先慢悠悠地推着惠王爷在冰面上走了小半圈,等惠王爷确信了冰面的结实,姚黄才提醒惠王爷抓稳扶手,然后用力将轮椅朝前推去。
金料的大轮顺利地在雪地里滚出两条细细长长的轮印,清冽的风迎面拂过惠王爷的耳畔,直到轮椅的速度慢下来,他的心跳才跟着减慢了速度。
他转动推轮,让轮椅慢慢地转向身后。
王妃站在三十步之外,正弯腰捧雪。
赵璲就看着王妃不怕冷的直接用手攒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站直了,王妃朝他灿然一笑:“王爷也没玩过打雪仗吧?”
赵璲:“……”
姚黄:“接着!”
她用力将雪球对准惠王爷的脸抛了过去。
赵璲很想避开,也能够避开,无论侧身还是稍微推动轮椅转向都来得及,可是,雪球打不中的话,王妃岂不是白冰了一次手?
赵璲闭上了眼睛。
雪球不是很重也不是很轻地砸在了他的额头,再掉进他的怀里。
姚黄:“……”
战场都待过两三年的惠王爷,居然挡不住她的雪球?
完了,这么准的一下,惠王爷要生气了吧?
姚黄赶紧跑过来,一边捡起雪球丢到一旁一边慌慌张张用帕子帮王爷擦掉额头的碎雪,看着惠王爷低垂的睫毛,姚黄紧张道:“王爷怎么不躲啊?疼不疼?”
赵璲摇头。
惠王爷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姚黄却愧疚得不行,于是重新攒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塞进惠王爷手里,她退开二十来步,让惠王爷也丢她一回。
赵璲看看一脸期待且鼓励地望着他的王妃,再看看手里的雪球,最终还是没有丢出去。
“堆个雪人吧。”
他舍不得王妃疼。
第103章
姚黄一看惠王爷拿着雪球迟迟不扔,就知道这人舍不得砸自己了。
这让姚黄想到了往年她玩过的那些打雪仗,自家的哥哥表哥表妹,街坊里的男女玩伴,还有专门从别的巷子跑过来找他们玩的李廷望,从四五岁到十五六岁,每年冬天姚黄都要跟着这些人疯玩几次,玩到兴头上连哥哥都舍得砸她,李廷望更是追着她不放,仗着个子高腿长跑得快,按着她的肩膀也要将雪球往她领口塞,非得她喊他哥哥才肯罢休。
姚黄走过来,将惠王爷手里的大雪球放到轮椅扶手上,再坐进惠王爷怀里,抱着他的脖子问:“让你扔的,为什么不扔我啊?”
赵璲看着王妃嘟着嘴不高兴的样子,以为自己让她败了打雪仗的兴,垂眸道:“我确实没玩过这个,可能掌握不好力道。”
姚黄还是嘟着嘴:“撒谎,王爷就是不想扔我,可你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刚刚对你又心狠又手辣?”
说着,她又摸了摸惠王爷挨过雪球砸的额头。
王妃的指腹温温的,轻轻柔柔地抚摸着他的额角,赵璲抬眸,眼前便是王妃自恼的清亮眸子,是她在周围雪面映衬下嫣红柔润的唇瓣。
忽地,王妃看向他的眼睛,小声解释道:“我以为王爷能躲开,早知道你不躲,我才舍不得往你脸上砸,最多朝你肩膀胸口丢。”
赵璲:“没觉得疼。”
姚黄瞪他:“才怪。”
说完,她捧住惠王爷的脸,凑过来在惠王爷的额头用力亲了一口:“好了,就当补偿王爷了,而且是你自己不愿意报复回来的,以后可不能拿这个雪球跟我翻旧账。”
惠王爷点点头。
姚黄笑了,离开轮椅,打量一圈冰面问:“王爷真想堆雪人啊?”
赵璲:“我没堆过,如果堆起来很麻烦,那就算了。”
姚黄:“不麻烦,王爷稍等。”
姚黄小心翼翼地来到岸上,背对惠王爷朝后花园入口的方向吹了个响哨。
守在这边的青霭、飞泉听了,一时不确定这哨子是王爷还是王妃吹的,又为何要吹。
当第二声响哨传来,两人决定过去瞧瞧。
姚黄等了一会儿,远远瞥见两人的身影,便高声道:“不用过来,我要堆雪人,你们去拿两把铲子来。”
青霭、飞泉一听,麻溜地转身去取东西。
姚黄继续推着惠王爷在湖面滑冰,推着推着她真热了,解开大氅挂在湖岸一根矮枝上。
看着惠王爷在冰上滑来滑去的背影,姚黄心想,明天她也要搬把轮椅来,让阿吉几个推她。
王府太大,青霭、飞泉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青霭一手拿把崭新的雪铲,飞泉抱着一筐堆雪人可能会用到的小物件,譬如护手的皮套子、雕刻雪人的刻刀角刀平刀,以及给雪人充当眼睛嘴唇的黑玛瑙、红玛瑙等,飞泉甚至还跑去竹林折了一根竹枝,以防王爷王妃想用竹叶给雪人当眉毛。
姚黄先接了青霭手里的雪铲,看到飞泉怀里抱着的那堆东西,暗道王府的雪人都要比民间的雪人贵气!
“好了,这边没你们的事了,找个暖和地方待着去吧。”
打发了青霭飞泉,姚黄把暂且用不上的筐留在岸边,自己拿把铲子,再将另一把塞给惠王爷:“先堆雪人的身体,要用好多雪呢。”
赵璲看到了王妃鼻尖亮晶晶的细汗,便把自己的大氅也脱了。
姚黄去岸边将他的大氅跟自己的挂在一棵树上,转身的时候,就见惠王爷已经开始铲雪了,先将轮椅前面的雪铲到前面,再推动轮椅缓缓移动。这是把四个轮子的紫檀轮椅,既稳固在冰面推起来还轻松。
姚黄直接站在岸边,推着铲子朝惠王爷那边走去,到了近前,铲子上的雪已经很高了。
姚黄铲雪铲得不亦乐乎,铲着铲着惠王爷让她去折一根树枝给他。
拿到树枝后,惠王爷在一块儿尚未动过的雪面上简单勾勒出一个披着大氅的美人身影,询问身边的王妃:“堆这种?”
斗篷可以遮掩王妃的身形,他腿脚不便,只能取巧,只精细雕琢雪人王妃的脖颈、发髻以及面容。
姚黄:“……”
她接过惠王爷的树枝,在惠王爷勾勒的斗篷美人旁边画了一大一小叠在一起的两个圆球:“我只会堆这种。”
赵璲:“……”
王妃突然低下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但我喜欢王爷画的雪人,只要王爷有耐心,我就陪你堆这个。”
惠王爷想,今日休沐,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用在堆雪人上。
接下来,赵璲负责修整雪人身体的形状,姚黄负责给他递筐里他需要的各种用具以及其他惠王爷不方便做的零活儿。
美人雪人的斗篷身躯刚刚修出轮廓,大概巳正时分,青霭跑来了,称庆王夫妻前来拜访。
姚黄看向惠王爷。
赵璲想到了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康王,康王棋艺不佳,再来就改成了推他逛园子晒日头,庆王棋艺还行,但赵璲不想浪费时间陪他下棋。
“带他们来这边。”赵璲一边继续调整雪人的身形一边道,左右这雪人还没有脑袋,被庆王看见也无妨。
青霭去请人了。
姚黄纳闷道:“他们来做什么?”
要是装兄友弟恭,平时庆王也没有这方面的意图。
赵璲:“大概是为了牛皮椅子。”
姚黄想到她给自己做的那把牛皮圈椅,确实足够庆王夫妻动心的,虽然夫妻俩也可以让庆王府的木匠自己琢磨,但哪有直接来找她要现成的快?毕竟这椅子说着容易,木器坊也用了半个来月才做出能让惠王爷这等贵人满意的成品来。
另一头,庆王带着郑元贞先是走过惠王府长长的王府大宅,又跟在青霭后头跨进了并未扫雪的后花园石板路。
惠王府的雪景很美,郑元贞却没有心情欣赏,石板路一旦沾了雪就容易打滑,她扶着庆王的手臂走得小心翼翼,路越长她就越不耐烦,心里全是对姚黄的迁怒,认为姚黄存心刁难他们夫妻,不然哪有在冰天雪地的后花园待客的道理?
庆王惦记着牛皮椅子,不在乎这点路,但他猜测二哥应该正在哪个亭子里烹雪论茗。
终于,前方视野豁然开朗,现出了惠王夫妻在冰面上堆雪人的身影。
庆王、郑元贞同时停下脚步,面上是相似的难以置信。
姚黄也看到了他们,甭管心里喜欢还是不喜欢,姚黄都能笑得无比真诚:“三弟弟妹,快过来吧,看你们二哥手多巧!”
庆王看到的是一身红裙笑靥如花的二嫂,郑元贞看到的是轮椅上身穿茶白锦袍俊雅如玉的惠王。
短暂的愣神后,庆王牵着郑元贞的手跨上了冰面。
姚黄朝这边迎了几步,寒暄道:“这么大的雪,我跟王爷都没想到会有客来,便起了玩兴过来堆雪人,刚刚听说你们来了,王爷要去前面招待你们,被我给劝住了,都是自家兄弟妯娌,那么见外做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郑元贞笑了笑,庆王笑得很亲:“二嫂说的是,我也没把二哥二嫂当外人,不然昨日该提前送拜帖的。”
姚黄见郑元贞神色紧绷,猜到她担心路滑摔倒,主动挽住了郑元贞的手臂:“来,我扶着弟妹。”
郑元贞很想拒绝,可姚黄的挽胳膊确实比庆王的牵手腕让人安心,便轻声道了句谢。
三人来到了惠王爷与雪人身边。
赵璲对两人点点头,手上的动作并未停。
庆王刚要问二哥堆的是什么,忽然注意到郑元贞在看另一处地面,庆王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发现雪地里画了两个雪人,一个是真雪人,一个就是两个球,一眼便能让人猜到两幅画分别出自谁手,雅与俗的对比也在这里彰显得淋漓尽致。
郑元贞看着地面的斗篷美人,又看了眼身上披着的青色缎面大氅,心头才起涟漪,抬眸去看惠王的侧脸时,终于瞧见了对面挂在树枝上的一红一黑两件大氅。
庆王已经打趣起兄长了:“小时候几次喊二哥出来玩雪,二哥都推脱没有兴趣,如今有了二嫂,二哥倒是有兴致了。”
赵璲未作回应,他请庆王夫妻过来,是希望二人看到他与王妃在忙会识趣地早些离开。
他这样,庆王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向二嫂。
姚黄只好替惠王爷打圆场:“你二哥最不会开玩笑,你跟他说正事他还能多说几句。”
庆王:“二哥确实是这正经性子,我这里恰好也真有件事。”
他拍了拍惠王爷的轮椅,笑着看眼郑元贞,再对姚黄道:“元贞听我夸二哥的牛皮椅子,她也觉得好,就想问问二嫂能不能让你们府上的工匠帮我们打一套牛皮圈椅,该花多少银子二嫂直接给我们报个数,我们总不能让二哥二嫂破费。”
郑元贞:“……”
姚黄笑道:“就这啊,简单,牛皮椅是我让南大街的雅居阁琢磨出来的,你们直接去他家订做吧,喜欢什么样的皮料绸缎包面都可以跟他们提,我们府里的工匠最多修修房梁柱子,不如人家专门做木器生意的擅长。”
惠王爷要进献一把牛皮圈椅给永昌帝,与她那把一样工艺的就行,昨日黄昏付东家收到话就挑了一把圈椅交了出来,可见店里已经有了一批成品,像他这样精明的商人,说不定刚从邓师傅那里听到她的皮椅主意,就已经叫人去买光了各处皮毛店的存货。
庆王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二哥。
明明有“雅居阁”的名号,昨早大殿前还非要扯什么不是买的是二嫂帮他改的,故意显摆二嫂对他好?
第104章
惠王爷一副无心待客的冷淡姿态,牛皮椅子的来处也问出来了,庆王识趣地提出告辞。
姚黄先帮惠王爷换了一把木柄小铲刀,再笑着对夫妻俩道:“难得来一趟,我陪三弟弟妹去前面喝碗茶吧,让你们二哥自己在这儿堆雪人。”
庆王知道这是客气话,劝道:“不用了,二嫂留步,我们这就去雅居阁逛逛。”
姚黄便只帮忙将郑元贞扶到岸边,热情地邀请夫妻俩有空再过来小坐。
庆王、郑元贞又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刻多钟,终于重新上了自家马车。
这时,郑元贞才卸下脸上的淡笑,露出不悦之色。
车里备着暖手小炉,庆王递给郑元贞,见她板着脸,笑道:“该不会因为我拿你当托词不高兴了吧?”
郑元贞看向她沾了雪的靴底,道:“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在雪地里走那么久的路。”
庆王:“这个二哥二嫂倒不像故意怠慢咱们,二哥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又是兄长,总不能让他前后院地来回折腾。”
郑元贞淡淡地嗯了声。
庆王一直盯着她,忽地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还是羡慕二嫂了,羡慕她有个会雕美人雪人的雅夫君?”
郑元贞心头一惊,面上丝毫未显露出来,恼火地拍开庆王的手,瞪他一眼道:“少胡说,一件死物罢了,我若想要,能叫几个擅长此道的工匠给我雕更好的。”
庆王:“工匠是工匠,夫君雕的是情意,我也没想到二哥这么会宠人,想当初刚听说二嫂的家世时,我还以为二哥彻底自暴自弃了,连王妃都随便糊弄。”
郑元贞顺着他的话道:“姚氏家世虽低,却貌美妖娆,别说二哥了,你不也喜欢那样的?”
这话里透着几分酸气,却成功让庆王收起了那些疑窦,一把将郑元贞抱到怀里,贴着她的脸道:“貌美妖娆的野花多的是,表妹才是牡丹国色,在我这里,谁也压不过表妹去。”
郑元贞嗔了他一眼。
至此,夫妻俩都没再提惠王府里发生的事,自去雅居阁看牛皮椅子了。
姚黄看明白了,惠王爷不是要堆雪人,而是要雕雪人,忙到该回明安堂用午饭了,雪人的斗篷才刚刚雕完九成,雕得斗篷仿佛随风卷起来的一角都跟真的斗篷一样。
惠王爷终于放下平刀后,姚黄赶紧帮他披上大氅,系好带子再坐上去,先将惠王爷凉冰冰的双手捂到怀里:“都快冻成冰了,让你戴皮套子你也不戴。”
被王妃温热的手裹着,赵璲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冷。
姚黄推着惠王爷跑到岸边,再推着惠王爷一路跑到明安堂的后院,叫丫鬟们去给惠王爷准备洗脚水,至于御寒的姜汤,在冰面上就断断续续地喂惠王爷喝了两大碗。
热水还没来,姚黄让惠王爷坐到次间的暖榻上,去里面抱了被子出来让他盖上。
赵璲:“不冷。”
姚黄便按住他一条腿,手要往他的裤腿里钻。
赵璲挡开王妃的手,垂眸解释道:“手能感受到的冷,这里只能感受到五六分,所以真没觉得冷。”
姚黄:“可它终归还是承受了十分的冷啊,我既然帮王爷捂了手,就也要把王爷的脚给捂热乎了。”
赵璲只好配合地用被子盖住腿。
阿吉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姚黄把椅子搬到榻前,阿吉放好水盆就退下了。
姚黄叫惠王爷挪过来泡脚。
惠王爷一动不动。
姚黄:“我出去,王爷自己泡?”
惠王爷颔首。
姚黄暗道,这样的惠王爷仿佛刚刚嫁给她的皇家闺男,脸皮薄得出奇。
吃过午饭,赵璲让王妃留在明安堂,他带着青霭飞泉继续雕雪人剩下的部分,雕好了再请王妃过去赏。
姚黄确实不想再去站半天,惠王爷雕雕琢琢乐在其中,她在旁边看着却忍不住着急!
惠王爷走了,姚黄想了想,让春燕把针线筐拿出来,等着惠王爷雕好雪人送她时,她也送惠王爷一份礼物。
烧着地龙的次间暖呼呼的,姚黄按照上次练好的针脚一针一线耐心地绣着。
绣了一个多时辰,申时两刻左右,姚黄绣好了,让阿吉来看,阿吉惊喜道:“我敢说,这是王妃最好的一件绣活!”
姚黄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得了精通蜀绣、苏绣等二十四种针法的春燕大师傅的指点。
收好手帕,披上大氅,姚黄抱着一个小手炉跑向了后花园,这次把金宝也带上了。
惠王爷还没忙完,姚黄站在岸边问他大概还要多久,惠王爷思索片刻,答:“两刻钟。”
姚黄就带着金宝去一边玩了。
等飞泉来请她了,姚黄兴奋地跑过来,发现惠王爷并没有用那些竹叶黑玛瑙红玛瑙什么的,仍是用那些小刀雕刻的发髻、五官,而这雪人一看就是仿着她来的,连个头都跟她一般高,周边废弃的雪块儿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这么一个披着斗篷的雪人王妃静静地站在她与惠王爷面前。
姚黄忍不住围着雪人转了一圈又一圈。
青霭、飞泉早已离开,天边的夕阳被云层遮掩,然而洁白的雪自带一种莹光。
姚黄扑到惠王爷的怀里,特别认真地告诉他:“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雪人,一想到天气暖和了它会融化,我都舍不得了。”
赵璲笑了笑:“明年下雪了,再雕一个。”
姚黄满意了,抬起左手,让惠王爷来掏她的袖口。
赵璲扫眼岸边,确定青霭飞泉没有探头探脑,才探进王妃的袖口,很快摸了一方手帕出来。
竹青色的素绫,左下角的位置绣了一根竹枝,与一大一小、一静一动的两只黑燕。
赵璲看着那两只黑燕,看了很久。
姚黄小声催他:“怎么样啊?”
赵璲对着飞在竹枝外面的那只黑燕道:“很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手帕。”
姚黄都被惠王爷夸脸热了,歪头看向雪人,转移话题道:“哎,趁天还没黑,我再堆个雪人王爷吧,不然晚上就一个雪人王妃孤零零站在这儿,连个伴都没有。”
解下大氅交给惠王爷,让他坐着不动,姚黄利用推到旁边的剩雪迅速堆出一个壮硕简陋的雪人身体,再去远处滚了一个圆圆的雪人脑袋搭上来,把飞泉准备的竹叶眉、黑玛瑙眼、红玛瑙嘴唇戳进去,拍拍手,大功告成!
赵璲:“……”
如果雪人王妃会动,定会被这般丑陋的雪人王爷吓跑?
姚黄才不管惠王爷怎么想,哼着小曲儿将惠王爷推走了,金宝对着王妃堆的大雪人汪汪叫唤两声,颠颠地跟在主人们身后。
吃过晚饭,夜幕已然降临。
赵璲照例在前院推拿沐浴后才来的后院。
明日有朝会,今晚赵璲没打算做什么,如今他夜夜都跟王妃睡在一起,赵璲还不至于每晚都要王妃哭一场。
然而王妃熄了灯来到床上,竟然主动抱了过来,胳膊老老实实的,脑袋枕着他的腰,却伸着脚来拨弄他的脚。
赵璲:“……做何?”
姚黄笑:“我看看王爷的脚上是不是长了花,不然怎么藏着掩着不给我看?”
赵璲:“……”
他无法控制腿脚,也就无法避开王妃调皮的脚丫,只能任由王妃把她的脚当成手一样翻来覆去地刮蹭着他的脚心脚背,偶尔还会故意将脚指头往他的指缝里钻。
赵璲的腿脚皮肉确实只残留了五成左右的知觉,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受到王妃这般逗弄的影响。
不知过去多久,赵璲掐住王妃的腋窝,将她整个提了上来,再将人斜着推到里面的角落,一手攥着王妃的双脚,一手拉高被子盖住她方才露出来的上半身。
姚黄难为情地踢腿,试图将惠王爷的手踢开:“王爷也不嫌脏。”
惠王爷不语,只模仿她用脚做的那些小动作。
惠王爷的掌心可是长了一层硬硬的茧子,痒得王妃乱踢乱扭,软声央求着王爷快松手。
等王妃的脚踝浮上细细的一层汗,赵璲将她拉回怀里。
王妃已经软成了一团温雪。
宫里的永昌帝收到了儿子惠王进献的皮椅,试过之后非常喜欢,交给宫匠改进去了,最终的成品要符合他身为帝王的尊贵。
御用的宫匠只负责为帝王、后妃们打造舒适的皮椅,影响不到付东家雅居阁的生意,而随着庆王夫妻在雅居阁订做了一套皮椅,随着付东家将这风声传出去,短短半个多月,皮椅便成了今冬京城达官贵人们争相订做的新宠,如福成长公主这样的顶级贵妇人,直接自备狐皮貂皮贡品绸缎让雅居阁给她做,而得到消息慢又想在年前赶时兴的一些小官夫人,就只能买羊皮、猪皮、兔皮的椅子。
十一月底,李廷望从武学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一套看起来古怪坐起来还挺舒服的羊皮椅。
明年开春就要考武科举了,李廷望、姚麟等年轻儿郎都在努力读书练武,皮椅这种物件也不值得他们放在嘴边议论攀比,所以李廷望先前没听到半点消息,随口问道:“京城何时有了这种皮椅卖?”
其母王氏瞅瞅儿子这半年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的清瘦脸庞,含糊道:“我也不知道,还是去别人家里做客看见的,然后也去买了一套。”
李廷望没有多想,低头按了两下羊皮椅面,按着按着,心里一疼。
如果姚黄还在长寿巷,他一定会送她一把这样的椅子哄她开心,如果姚黄还在长寿巷,他一定会告诉她,等他考上武进士便去她家提亲。
她根本还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第105章
腊月十二,康王大婚。
前往康王府吃早席的马车上,姚黄笑着对惠王爷道:“今日我应该也会在康王府待一整天,王爷中间若想回府休息,直接动身就是,不用等我啦。”
赵璲看着王妃神采飞扬的脸,想到了早上王妃一边清点荷包一边喃喃自语的情景。
赵璲问她为何要带荷包。
王妃笑道:“早席、午席中间有一个多时辰的空闲,天冷又不好去园子里赏花,上次去庆王府喝喜酒时大殿下的两位侧妃就跟我商量过,说等大殿下成亲了,我们几个坐在暖阁里打牌,上午打完下午再接着打,反正黄昏新娘子才进门。”
康王府到了。
下了马车,青霭接管了惠王爷的轮椅,姚黄要带着阿吉直奔女客那边,笑着朝惠王爷递了个“晚上再见”的眼神。
赵璲看着王妃脚步轻盈的背影,视线短暂扫过阿吉腰间佩戴的王妃亲自清点过的那只荷包。
王妃刚嫁过来时,每次看向他的眼睛都明亮动人,赵璲被那样的眼神鼓励,夜里做了很多他从未设想过他会做出来的事。后来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赵璲才发现只要王妃的心情好,那么她看他、看青霭飞泉、看不相干的路人甚至看轮椅、金宝、荷包,眼眸都会一样清润似水,仿佛蕴含了无限情意。
天生丽质。
吃席前与席间姚黄已经完成了与各位赴宴女眷的应酬,散席后简单坐了一会儿,康王府负责待客的两位侧妃就询问以福成长公主、惠王妃、庆王妃以及大公主、二公主为首的贵人们要不要打牌。
福成长公主对此没有兴趣,准备先回府,午席的时候再过来。
郑元贞也想跟着母亲走,收到母亲的眼色,这才同意加入牌局。
于是,康王府的顾侧妃陪着姚黄、郑元贞以及二公主凑了一桌牌局,另一位阮侧妃负责招待别的客人,大公主则坐在了姚黄旁边当看客。
上次郑元贞出嫁,两位公主作为表妹去长公主府送了嫁,陈萤于她们而言就只是外姓嫂子了,两位公主便直接来了康王府,而陈萤的祖父祖母父母双亲以及兄弟姐妹们终于在腊月初赶到了京城,入住永昌帝赏赐的一栋宅子里,陈萤也得以回到家人们身边,等着在御赐的宅子里出嫁。
姚黄挺替陈萤高兴的,尽管回完门她的家人们就得赶回去了,能短暂团聚都是一桩喜事。
二公主看眼姚黄,道:“听说二嫂做秀女时就与大嫂交好,现在大嫂完婚了,二嫂以后倒是可以经常来大哥府上打牌,有两位侧妃陪着,连牌搭子都不用再从外面找。”
说到牌搭子,二公主特意瞥了眼郑元贞。
姚黄嗔她:“你当我傻啊,她们三个一条心,我单枪匹马地过来,岂不是主动给她们送银子分赃。”
顾侧妃、阮侧妃忙道不敢。
二公主:“这么说,二嫂也会叫上三嫂?”
姚黄:“那要看是谁攒的牌局了,若是我张罗的,别说你大嫂三嫂,两位妹妹我都会派人去接你们出宫,若是你们张罗的,我便安心等着你们请我了,至于你们还请了其他哪些人,我可管不着,当然,你们要是请了别人单不请我,我可要伤心喽。”
二公主:“……”
郑元贞打着打着就发现,可能是因为姚黄瞧着好说话,无论顾侧妃、阮侧妃还是两位公主,无论开玩笑还是聊衣料首饰,居然都喜欢找姚黄聊,明明周围这么多人,姚黄却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仿佛旁人都是姚黄的陪衬。
郑元贞留下来打牌,是为了观察姚黄与康王府两位侧妃的关系,然而她们说笑议论的都是日常琐事,连二公主的几番挑拨都被姚黄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上午的牌局结束,郑元贞不但什么也没观察出来,还搭进去三十多两碎银。
吃过午席,郑元贞就直接随着福成长公主回府了。
福成长公主指点女儿:“还是要试着多跟她们接触,很多秘密都是经由别人一两句无心之言泄露出来的。”
郑元贞:“她们能有什么秘密?终归还要看几位王爷在朝堂上的表现。”
福成长公主:“那可不一定,夫妻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妻族可以成为一个王爷的助力,也能成为扯他后腿的累赘。你若能抓到她们哪个的把柄,将来说不定能派上妙用,尤其是康王的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妻妾争宠注定难以一心。”
郑元贞听得一阵心烦,归根结底,她认为庆王比康王强多了,只要庆王在朝堂上不出差错,皇上最终还是会选择庆王,根本不需要她屈尊降贵地与姚黄、陈萤包括康王的两个侧妃去虚与委蛇。
到了黄昏,康王终于接了新娘子回府。
姚黄早把已经结束半个时辰的牌局抛到脑后了,笑着拉着大公主去观礼,二公主见这次没有陈萤姚黄宁可空着一只手也不来牵她,气得留在了后头,与稳坐此处的郑元贞相顾无言。
掀盖头的时候,露出来的陈萤眼圈红红的,一看就知道辞别父母时哭狠了。
姚黄那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娘家就在京城,她想家了随时都可以过来看,陈萤不一样,出嫁时辞别的是即将天各一方的爹娘。
用过晚席,姚黄等人要道别了,陈萤巴巴地望着姚黄,满脸都写着紧张不安。
姚黄便叫阿吉在外面候着,她单独陪陈萤进了内室。
陈萤扑了过来,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姚姚,我好怕。”
姚黄笑她:“怕洞房?宫里应该有女官教过你啊。”
陈萤没好意思说,就是因为教过才怕的,无法想象其中的痛苦,尤其是康王比她高了一个头,身形那般魁梧。母亲只会一遍遍地嘱咐她隐忍听话,千万不能惹康王不喜,越这样陈萤越紧张,已经成过亲的姚黄便成了她最后可以求助的人。
姚黄太熟悉陈萤的胆怯了,想了想,她凑到陈萤耳边,分享了一些明明是她自己摸索出来却被冠以母亲教她的小窍门。
姚黄:“总之啊,那个时候就别再把王爷当王爷敬着了,只把他当夫君,该商量的时候商量,该主动的时候主动,该抱怨的时候抱怨,该夸的时候夸,王爷也是人,他喜欢不喜欢哪样你能看出来的,根据他的反应随机应变就是。”
此外,她还告诉陈萤,熬过最初那一点不适,后面能让她舒服哭。
陈萤听红了耳朵。
她不求舒服哭,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疼就行。
陈萤非常相信姚黄,那么羞于启齿的事姚黄都敢跟她说,肯定更是真的。
快一更天的时候,康王终于过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走路都有些不稳。
王妃当然要照顾好王爷,陈萤暂且忘了那些紧张,帮着将康王扶了进来。
康王醉醺醺地倒在了喜床上。
他的亲戚太多了,有原配出自镇国公府个个习武的兄弟们,有两位侧妃的兄弟,还有坏心思故意要灌醉他的老三。康王光长了一副健硕的身板,武艺、酒量都不行,最后还是二弟扫视起哄的儿郎们简单道声“够了”,那些人才放了他。
丫鬟端了热水来。
陈萤想打湿巾子照顾王爷,贤妃送她的宫女丫鬟木槿恭敬地道:“奴婢来吧,王妃在旁瞧着就是。”
陈萤知道宫里王府都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或许这些伺候人的事就是得丫鬟们来?
犹豫中,木槿已经拧好巾子,要去帮康王擦脸。
陈萤站在旁边,担忧地看向康王。
康王人躺在床上,眼睛是睁着的,将小王妃的关心与顾虑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她伸出去要拿巾子却被木槿挡开后的片刻尴尬与局促。
康王心里不太舒服。
母妃早跟他讲过她选陈萤的理由,在母妃眼中,陈萤就是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既不会让父皇怀疑他的贪心与野心,也不会让镇国公府担心世子的处境。
康王知道母妃是为了他好,但他无法将这么一个小了他十岁的姑娘当成棋子看,她生在蜀地,背井离乡地进宫选秀,以后只能倚仗他这个王爷夫君。
“退下,让王妃来。”
康王警告地看向木槿。
木槿脸色一变,低着头将巾子交给旁边的王妃,带着另一个丫鬟退了出去。
康王再看向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的陈萤,放柔声音道:“你是王妃,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只要占了道理,以后这府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照顾我就如何照顾我,岂能让身边的丫鬟做你的主。”
陈萤明白了,红着脸来到床前,俯身为康王擦脸。
康王看着她依然泛红的眼圈,问:“莫非哭了一路?”
陈萤心虚地垂了眼。
康王撑着坐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知道你舍不得爹娘,哭是应该的,别天天哭就行。”
陈萤的注意力都被男人的大手抢去了,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康王可不是头一次成亲的毛头小子,怜惜陈萤年纪小,尽量照顾到了,然而他在这事上一直都是照本宣科,前王妃与两位侧妃也都是言行端庄的大家闺秀,康王怎么来她们就怎么配合,导致成亲六年的康王并未掌握什么高超的手段。
陈萤怕疼,不得已按照姚黄教她的来了,泪眼汪汪地央求头顶的康王:“您等等……”
康王身体一僵,这还能等?
陈萤勾着他的脖子往她的脖子处压:“您再亲亲我吧。”
康王第一次被枕边人要求这个,看着陈萤苍白的小脸,他配合地亲了,亲到陈萤的脸恢复红润,甚至隐隐有些催促的小动作,康王才彻底放开力道。
第106章
夜黑如墨,从康王府出来,上了马车固定好惠王爷的轮椅,姚黄顺势凑到他颈边闻了闻。
赵璲身体微僵,随即听见王妃颇有些意外的声音:“今晚王爷喝了很多吗?”
赵璲:“……还好。”
无关正事时,康王鲜少动怒,今晚又有庆王带头,众人灌酒就灌得凶了些,有庆王压着,康王身边的两个近侍也不敢直接把康王扶走,赵璲见康王确实醉了才帮忙劝了一句,这之后庆王就开始给他敬酒。
男人拼酒的时候喜欢扯上情分,那种情况下,赵璲不可避免地多喝了几碗。
他没跟王妃说这些,但姚黄一想就猜到今晚的男客里只有庆王敢频繁劝惠王爷喝酒。
上次庆王大婚,他自己是被人灌的新郎,自然没空暇来灌他的二哥。
“喝醉了没?脑袋晕不晕,肚子里烧不烧?”
察觉惠王爷俊脸上浮现的微红,姚黄关心地问。
赵璲摇头,看向两侧的窗帘:“打开一些吧,散散酒味。”
姚黄:“……”
原来惠王爷的脸不是因为酒红的,而是担心一身的酒味儿会熏到王妃,有损他身为王爷的衿贵。
“不散,我喜欢闻王爷身上的酒味儿。”姚黄故意又凑到他下巴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
深吸之后自然也会呼出一口长气,惠王爷就觉得王妃落在他喉结的温热气息化成了一团火,一路向下烧至……
赵璲看向一旁,道:“水。”
惠王爷渴了,姚黄赶紧先给他倒碗不是那么温了的温水。
放好茶碗,姚黄坐到侧位,取出上车时阿吉塞给她的荷包,一口气将里面的碎银都倒在旁边,笑着清点起来。
赵璲早上见过她清点,此时一眼就看出碎银变多了,王妃赢了钱。
“十五两多。”清点结束,姚黄还算满意地道,再对一直看着她的惠王爷解释:“本来上午我赢了能有五十多两,下午那场才发现顾侧妃先前藏拙了,真本事一拿出来,我跟二公主、大公主三家都输,二公主输得最惨,从阮侧妃那借的五十两的本钱全输光了。”
两位公主出宫可没想到能在康王府打牌,故而没带银子,都得现借本钱。
赵璲在王妃脸上看到了满满的幸灾乐祸,这绝不是美德,但王妃笑得很好看。
回到王府,赵璲在前面反复漱口外加推拿沐浴才去了后院。
姚黄靠在他怀里,跟他聊二公主挑事的那些话:“我当然更喜欢去康王府做客了,大嫂跟我家世相仿性情投缘,两位侧妃也都热情待客,再加上那边还有三个孩子逗趣解闷,庆王府有什么啊,就一个没怎么拿正眼看过我的三弟妹,我上赶着去坐冷板凳吗?”
别说郑元贞没有给她下过请帖,哪天郑元贞真下了,姚黄还得担心是不是鸿门宴。
“不过面上肯定不能那么说,三弟妹嫌弃我是她的事,我不会主动给她递把柄。”
赵璲想了想,道:“能相安无事最好,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你也不用委屈求全。”
姚黄品味一番,半撑起来看他:“王爷是说,就算三弟妹欺负我,我也可以顶回去?”
赵璲:“嗯。”
姚黄咬唇,低声道:“我当然也希望能这样,可就怕万一啊,万一将来三弟妹的身份有机会更进一步,到时候她跟我翻旧账,我岂不是要吃亏?”
赵璲看着王妃,教她:“身份越高越要恪守礼法,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你始终都是她的二嫂,她若无故挑衅,你我皆可递折子参她一本。”
姚黄:“那也是请皇上做主,哪个皇上不偏心自己的皇后?”
赵璲:“文武百官面前,皇上也得讲理。”
既然提到了这个,姚黄悄悄问:“王爷觉得,大殿下三殿下哪个更有希望?若是三殿下,我就得小心点了,不能往康王府跑得太勤。”
赵璲:“不知道,你也不用多虑,只是王妃间的走动影响不到朝事。”
姚黄:“懂了,那我继续跟大嫂交好,突然疏远了反倒叫两边都疑神疑鬼。”
次日夫妻俩进宫观礼,因为康王、陈萤是大哥大嫂,得惠王、庆王两对儿夫妻走过去给新嫂子见礼。
姚黄推着惠王爷,喊过大嫂后别有深意地看向陈萤。
陈萤明白她的意思,想到半夜那次她确实被舒服哭了,顿时涨红了脸,垂眸不敢再看姚黄。
姚黄笑了笑,陈萤这种性子轻易不会触怒康王,夜里的顾虑一消,以后陈萤的日子应该不会差。
康王第二次应对这种场面,本来没什么好害羞的,坐姿端正神色沉稳,然而陈萤这一脸红,二弟妹又那么笑了一下,康王突然就有种昨晚他与小王妃的秘密都被人看破的尴尬,下意识地看向轮椅上的二弟。
赵璲唤过大嫂就垂了眼,并未察觉这些。
姚黄推着他走开了,让庆王夫妻上前见礼。
姚黄一走,陈萤脸上的热意跟着褪了,对郑元贞她比姚黄还多了一丝小官之女对长公主爱女的敬畏,毕竟在储秀阁的那一个月郑元贞至少还远远地打量过姚黄几次,对她则是视如草芥,连一次眼都没入过,而陈萤做不到姚黄那般一嫁进王府就能把郑元贞当平起平坐的妯娌看。
永昌帝与周皇后并排坐在主位,一眼就看出了三个儿媳妇的亲疏关系。
说来奇怪,在郑元贞还只是他外甥女的时候,永昌帝看外甥女跟自家的大公主一样哪哪都好毫无缺点,可现在郑元贞变成了他的儿媳妇,永昌帝忽然就发现了外甥女的不足,太傲了,连两个嫂子都不愿意去亲近,即便三人出嫁前的身份相差悬殊,外甥女总该给两个表哥面子。
不过这都是小事,永昌帝要操心的国事太多了,很快就将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等陈萤辞别了家人,姚黄花几天的功夫陪着陈萤好好逛了一圈京城,可怜的康王妃虽然进京将满一整年,却一直等到婚后才有机会出门走动。
离开皇宫、王府两处贵地,单独跟姚黄相处的陈萤与普通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没什么不同,会被茶楼的故事吸引,会在首饰绸缎堆里挑得眼花缭乱,也会在姚黄讲到什么趣事时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在姚黄眼里,陈萤就是一个非常讨她喜欢的玩伴了,比不问不出声的惠王爷强百倍。
只有晚上才能见到王妃的惠王爷就发现,“大嫂”二字也能让王妃眼中泛起那种仿佛情意绵绵的光了。
腊月二十三,官员与学子们都开始放起了年假,一直放到年后的正月初五。
清晨一早,姚黄压在准备起床的惠王爷身上,笑着道:“我娘都把家里要置办的年货买好了,咱们家的还没买,今天王爷陪我去买吧?这是我跟王爷过的第一个年,我想咱们自己置办。”
赵璲看看王妃,意外道:“我以为你与大嫂逛街的时候已经买好了。”
姚黄:“我带大嫂买的都是寻常东西,年货当然要自家人一起买。”
说到“自家人”,王妃看着他的明亮眼眸里仿佛多了一些提及大嫂、金宝时没有的情愫。
然而惠王爷还没探究出那是什么,就在王妃过于明媚的笑容里别开了眼,沉默片刻,道:“可以。”
京城穿绸缎的人太多了,但金料大轮这种东西过于稀罕,为了不至于太暴露惠王爷的身份走到哪都要让一片百姓战战兢兢或议论纷纷,今日出门时,惠王爷选了那把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四轮榆木轮椅。
马车停在街边,姚黄推着惠王爷走进了南大街,青霭、飞泉扮作小厮跟在后面,等着替王爷王妃提年货。
坚果炒货、腊味糕点、绸缎酒茶、烟花爆竹,像王爷王妃都穿王府御赐的上等绸缎,姚黄就买些普通的赏给阿吉四个大丫鬟、青霭飞泉两个王爷近侍以及郭枢、曹公公、柳嬷嬷等大管事,包括对联福字,姚黄也都是一叠一叠的买。
青霭、飞泉还分别跑回马车放了一回东西。
人潮拥挤,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姚黄推着惠王爷调转方向,准备往回走。
蓦地,前面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望哥儿,望哥儿?”
姚黄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还没看到那位经常在母亲面前显摆的千户夫人,姚黄先对上了一张熟悉的俊朗脸庞,身高八尺有余的李廷望就站在斜前方一家玉石铺子门前,无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流,李廷望像是早就看到了她,姚黄这一抬眸,正撞进那双仿佛装了好多话要跟她说满到都要溢出来的复杂黑眸中。
姚黄心头一惊,暗道一声“晦气”!
这么鹤立鸡群的一个千户家的公子,又直勾勾地盯着她,惠王爷是不是已经察觉了?
一次对视一个念头,其实也就花了一瞬的功夫,惊愕过后姚黄就继续若无其事地推着惠王爷往前走,直到离得足够近,她才停下脚步,惊讶地朝已经并肩站在一块儿的母子俩道:“伯母,李公子?”
王氏自然不怕姚黄,怕的是坐在轮椅上那位她根本不敢直视的惠王爷,怕惠王爷发现儿子对已经贵为王妃的姚黄的倾慕之心!
就在她要拉着儿子跪下去给惠王行礼时,姚黄抢着道:“我与二爷出来随便逛逛,伯母不用多礼。”
说完,她笑着给惠王爷介绍二人,李千户是她父亲的上峰,有这层关系,两家结识太正常了。
赵璲颔首,看向母子俩。
王氏屈膝行礼,神色恭敬地拜见二爷。
李廷望抱拳躬身,视线定在惠王爷踩在轮椅脚踏的双靴上。
“免礼。”
他听见惠王爷清冷寡淡的声音,跟着是王妃含笑的道别:“你们忙吧,我跟二爷先走了。”
第107章
不算姚黄出嫁那日他在宾客当中远远目送新娘子蒙着盖头的背影,李廷望已经有整整一年没见过姚黄了。
今日母亲带他出来置办年货,李廷望明知道姚黄贵为王妃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喜欢凑这样的热闹,却还是忍不住扫视远近的人群,不知多少次失望后,竟真被他找到了姚黄的身影。
第一眼,李廷望只看到身穿珊瑚色锦袄的姚黄,冬日阳光惨淡,她却笑得如春光明媚,就在李廷望忍不住要冲过去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被姚黄推在手里险些被附近的人群遮掩了的轮椅,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泊气质不凡的惠王。
惠王,当今圣上第二子,即便他考上武状元升了封疆大吏依然也要跪拜恭迎的亲王。
因为理智,李廷望管住了自己的脚,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近乎贪婪地继续看着姚黄,看着她笑得跟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看着她脸颊红润游兴盎然,看着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并在一眼惊愣后迅速避开他的视线,假装根本不认识。
李廷望的心跳反而更快了。
因为姚黄从来没有对他流露出姑娘家看到心上人的羞涩,李廷望就不敢跟她表露心意,怕被她嘲笑,怕被她拒绝,姚黄也一直把他当半个兄长看,见了面要么笑要么还在为上一次的口角生气。可刚刚姚黄居然不敢看他了,莫非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情意,莫非她也……
母亲找了过来,打断了李廷望的思绪,他只能在惠王靠近前极力掩饰他对姚黄的日思夜想,恭敬行礼。
眼看着姚黄的裙摆消失在视野,那两个抱着年货的小厮也越过了他们,李廷望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希望再多看姚黄两眼。
王氏一把将儿子推到前面的巷子里,低声斥道:“你不要命了吗?还是不想考武进士了?”
李廷望抿唇。
王氏捧起儿子的手,她唯一一根独苗的手,哀求道:“傻儿子,忘了她吧,这样对你对她都好,你再一直惦记着,被那位知道,他会怎么想姚黄,又会怎么对付你?别看你爹在咱们那条巷子里无人敢惹,在那位面前算个啥?为了你爹也为了你的前程,你赶紧听娘的,趁早娶了崔指挥使家的千金!”
李廷望笑了,崔家,崔家,若不是母亲坚决反对他娶姚黄,早在姚黄及笄那年他就去姚家提亲了,早提了亲,哪里还有姚黄进宫参选的事!
“我不忘,我也不会娶别人,您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扯开母亲的手,李廷望大步走出巷子,最后看眼姚黄离开的方向,李廷望握紧双拳,最终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母亲有句话说得对,他不能给姚黄添麻烦,连累她被一个残了双腿本就阴晴不定的王爷苛待。
推着惠王爷走在人来人往的南大街上,姚黄的好心情却不复存在了,满脑都是李廷望鹤立鸡群凝望她的深情模样,姚黄自然不在乎李廷望的情,可她在乎惠王爷有没有看见那一幕,在乎惠王爷有没有因此误会她与李廷望的关系。
姚黄自认与李廷望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可皇家对王妃的品行要求太严格了,姚黄很怕惠王爷会查她过去的事,而李廷望从十二三岁就总往自家跑,总在她跟哥哥表哥们出去玩的时候赖在旁边,而她跟李廷望并不是天天吵架,也有过很多说说笑笑能玩到一处的时候,在外人眼里,她与李廷望或许算得上青梅竹马?
烦恼归烦恼,姚黄将轮椅推得很稳,及时避让了每一个只看高处差点撞到惠王爷的百姓。
快出去了,旁边有个卖糖葫芦的新摊子,城里的小贩比较讲究,给每根糖葫芦都包了一层油纸隔尘。
姚黄笑着问底下的惠王爷:“二爷吃过糖葫芦吗?”
惠王爷摇摇头。
姚黄:“那我去买两串?”
赵璲:“一串便可,我不吃。”
姚黄毕竟站在轮椅后头,察言观色不太方便,但还是推着惠王爷走过去,让飞泉掏十文钱买了一串。
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在路过的一些百姓看新鲜的眼神中,姚黄与青霭配合地将惠王爷的轮椅推进了马车。
轮椅完全进去后,飞泉在旁边关上了车门。
姚黄让惠王爷帮忙拿着糖葫芦,她照旧先蹲下去固定轮椅,固定好了,姚黄坐到侧位,一边去接糖葫芦一边笑着打量惠王爷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俊脸:“逛了一个多时辰,王爷累不累?”
赵璲也终于能看到王妃的正脸了。
然而距离遇见李家母子已经过去了至少半刻钟,长长的一段路,足以让王妃调整好情绪面对他。
即便如此,赵璲还是看出了王妃笑容中的探究。
所以,那个李廷望在她这里确实不一样,而赵璲没记错的话,姚麟曾经随口提过他的枪法不如李廷望,王妃更是说过,她每年都会看姚麟他们打好几场马球,两家长辈又是上下属的关系,赵璲完全可以推断出王妃看的那些有姚麟参加的马球赛,李廷望也都在场,且比姚麟打得更好。
一个百户家貌美出众的姑娘,一个千户家英俊挺拔武艺过人的公子。
“不累。”赵璲看向装了茶具的矮橱道,“有些渴。”
姚黄便让他继续拿着糖葫芦,蹲下来给他倒水。
这时,王妃终于比惠王爷矮了身形,赵璲看着王妃专心倒水的侧脸,脑海里接连浮现李廷望陪她逛集市、跑马、放河灯、打雪仗、堆雪人等等任何一对儿青梅竹马都有机会一起做的事。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如果不是宫里突然选秀……
姚黄放好茶壶,慢慢站直了,弯着腰将茶碗递给惠王爷。
赵璲左手攥着王妃交给他的糖葫芦竹签,右手接过茶碗,慢慢饮尽。
喝过水,姚黄重新在侧位坐好,拿回糖葫芦取走外层的油纸,露出里面红亮亮裹了一层薄薄糖冰的山楂果子,一共七颗。
姚黄将糖葫芦顶部最大的那颗果子举到惠王爷面前,笑着道:“王爷尝尝,挺甜的。”
赵璲看着面前的糖葫芦,想的是李廷望或许也给她买过,以李廷望的身高,能给她摘下最高处的那一圈糖葫芦。
“你自己吃吧。”赵璲偏开头,他是真不想吃这些可能会掉渣弄脏衣袍的街头小吃。
姚黄知道他好讲究,反正已经让过了,惠王爷不吃,她自己吃,撕开粘成一圈的油纸展开,放在糖葫芦下面接着可能会掉落的碎糖冰。
赵璲掀开一角窗帘,但耳边全是王妃吃糖葫芦的声响,余光瞥过去,恰好看见王妃张开她红红的唇瓣咬上同样红红的山楂果子。
姚黄察觉了惠王爷的窥视,扫眼惠王爷似乎滚动了一下的喉结,姚黄懂了,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托着油纸,用眼神示意惠王爷拿开他搭在膝盖上的一条手臂,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来吧,尝一口。”姚黄将即将要吃的第四颗山楂果举到惠王爷的嘴边。
赵璲往后靠,还是拒绝。
姚黄闭上眼睛,笑道:“我不看王爷吃,这样总行了吧?”
赵璲:“……”
闭着眼睛的王妃催他:“快点,我要王爷这辈子吃的第一颗糖葫芦是我喂的。”
赵璲抿唇,就着王妃的手低头。
山楂果子圆鼓鼓的,赵璲不想学王妃那样先咬住一颗果子顺着竹签移到顶部再将整个果子吞到嘴里将腮边顶出一团,犹豫片刻,他一边看着王妃闭着的眼睛,一边咬住山楂果子一侧,试图只咬下一块儿。
姚黄听到了果子外层糖冰破裂的声音,睁开眼睛,就见惠王爷偷吃一般迅速将咬下的那一点收进口中,然后立即坐正了,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嘴里没有东西。
姚黄小声道:“王爷这样,显得我好粗鄙。”
赵璲:“……”
下一瞬,王妃笑了,故意看着他,再张开嘴咬住他剩下的大半颗山楂果子十分豪爽地完全收进口中,丝毫不以为粗鄙地吃了起来。
赵璲偏头。
姚黄惊讶道:“王爷脸红了!”
赵璲保持偏头的姿势,待咽下口中本来就不多的山楂果肉,才看眼王妃,提醒道:“你吃的那颗是我没吃完的。”
姚黄眨眨眼睛:“是又如何?”
赵璲看着她问:“难道你以前也吃过别人剩下的半颗?”
姚黄不爱听了,瞪着他道:“我爹虽然只是个百户,但也没有穷到连一整串的糖葫芦都舍不得给我买,王爷别太小瞧人了。”
赵璲:“……我不是这个意思。”
姚黄:“那你是哪个意思?”
惠王爷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姚黄回想他刚刚的脸红,还强调什么半颗一颗的,明白了,笑道:“王爷是想问我有没有跟别的男人分吃过一颗糖葫芦吧?”
赵璲:“没有,我知道你不会。”
方才是他失言了,不该对王妃有那样的猜疑。
姚黄哼道:“我是没吃过,连我娘吃一半的东西我都不会吃,不过如果是我喜欢的情郎,我才不介意跟他同吃一颗山楂果。”
惠王爷低垂的睫毛动了动。
姚黄盯着那两排睫毛道:“可惜啊,我的情郎嫌弃我,连我亲他一口都要介意,更别提吃我的口水了。”
惠王爷突然抬眸。
姚黄莫名红了脸,晃了晃只剩三颗果子的糖葫芦:“我是说沾在果子上的一点点口水。”才不是跟惠王爷讨亲嘴。
赵璲:“我没介意。”
姚黄不信,低头咬了半颗,将剩下的一半举到惠王爷面前。
惠王爷做了一个让姚黄意外的举动。
他一手握住她捏着竹签的手,一手按住半颗山楂果的两侧,将山楂果取下竹签后再放入了口中。
姚黄:“……”
第108章
姚黄被惠王爷拿手撸糖葫芦的举动惊到了。
诚然要把圆滚滚的糖葫芦吃得雅贵得体且不掉渣确实有难度,可裹了糖冰的山楂果黏手啊!
她看着惠王爷垂着睫毛细细咀嚼的小动作,再看向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腕,修长的手掌自然而然微垂在扶手之外,拇指、食指仿佛没有任何异样地分开着。
姚黄笑了笑,一边盯着惠王爷故作正常的右手,一边咬下倒数第二颗山楂果,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赵璲注意到了王妃的视线,右臂下放,确保王妃看不到他的掌心。
竹签上的山楂果只剩最后也是最小的一颗了,姚黄盯着瞧了瞧,对惠王爷道:“这颗肯定特别酸,王爷要试试吗?”
赵璲摇头。
姚黄笑笑,轻轻用齿尖咬住山楂果,一直将山楂果横移到竹签顶端,再把几乎没裹到多少糖冰的果子递到惠王爷的面前,微微红着脸道:“王爷说的,你不嫌弃我。”
惠王爷只好将这颗比最开始顶部的那颗大果小了一半的山楂果含入口中。
这么矜持的惠王爷,让姚黄想到了话本里脸皮薄薄总是禁不起男子逗弄的闺秀美人们。
以前姚黄不懂美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脸红,如今瞧着连在她面前张嘴咬糖葫芦都不太好意思的惠王爷,姚黄倒是明白那些男子为何都喜欢调戏美人了,确实勾得人心里发痒,尤其惠王爷长得极俊,连唇瓣也是那种好看的薄唇,而不是单单挂着两层嘴皮子很显刻薄的唇形。
正含着一颗溜圆山楂的惠王爷:“……”
他连山楂都不知道该不该咬了,却控制不了被王妃那般眼神激起的别处变化。
赵璲不想让王妃察觉,道:“水。”
姚黄自然要照顾好惠王爷,站起来时顺手将接了一些冰渣的褐黄油纸放到矮橱上面。
赵璲拿起油纸,趁王妃不注意将口中那颗表皮微微发青的山楂次果吐了上去,裹好了,将手伸出车窗。
跟车的飞泉见了,立即上前接住。
这么大的动作,姚黄瞧见了,没有调侃什么,等惠王爷用左手托着茶碗喝水时,姚黄提着茶壶倒水打湿手帕,在惠王爷喝完水后主动递过去,让他擦右手上的糖。
忙完了,姚黄还想坐到惠王爷的腿上。
赵璲垂眸扣住王妃的腰,低声道:“今日有风,随时可能吹起窗帘。”
姚黄居高临下地看着惠王爷的俊脸,轻笑道:“好烂的借口,王爷要是嫌弃我胖压着你难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大可直说。”
赵璲:“……”
一下子就变成姚黄扭腰想去侧位,惠王爷却握住她的腰直接将王妃带到腿上抱着。
王妃没有挣扎,只是低着头,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赵璲:“我从没觉得你胖。”
姚黄继续低着头:“不是胖瘦问题,那就是别的缘故,因为别人盯着我看,王爷猜疑上我了吧,怀疑我跟他有什么不清不楚,怀疑我吃过他咬了一半的糖葫芦。”
惠王爷不问半个糖葫芦的问题,姚黄还不确定他有没有察觉李廷望的异样,他一问,姚黄就都知道了。
赵璲沉默。
虽然他只是一时口不择言,可他确实有过那么一瞬的猜疑。
王妃还在难过,赵璲斟酌着道:“我从未质疑过你的品行。”
青梅竹马,又是不太注重规矩的民间,在七八岁或是十二三岁甚至十五六岁的年纪出游玩闹都是人之常情、礼俗所允,别说王妃刚刚亲口说过她没有跟李廷望分吃过一颗山楂果,即便有过,赵璲也不会为此介怀,因为那只是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与品行礼法无关。
王妃确实不拘小节,确实会说一些大胆之言,但赵璲知道她只是私底下跟自家的夫君如此,而不是对所有的男子都如此。
姚黄歪头,看着他道:“不质疑我的品行,质疑我跟他有过私情?”
赵璲避开她的视线,道:“青梅竹马,我能理解,谈不上私情。”
成亲这么久了,新婚夜赵璲就能感受到王妃是真心愿意与他圆房的,没有半分勉强与苦涩,那么她对李廷望最多是小姑娘的情窦初开,就算有遗憾也在大婚前都想通了剪断了,决定从此一心一意地做王妃,与旧人再无任何牵挂。
姚黄想了想,点头道:“如果说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女孩子就是青梅竹马,我跟他确实是青梅竹马,而且我有很多这样的竹马,只不过别的竹马长大后不会再往我身边凑,只有他因为与我哥哥是同窗,平时常来长寿巷找我哥哥,确实与我经常见面。”
王妃说话时并没有看他,赵璲便继续看着她轻声地叙述。
然而没等惠王爷在脑海里幻化出王妃与别人青梅竹马的亲昵画面,王妃突然哼了一声:“我知道,很多被人称为青梅竹马的男女最后都成亲了,青梅竹马成了锦上添花,可我跟李廷望不是这样的。他这人确实有很多长处,长得比我哥哥俊,武艺比我哥哥好,打马球很厉害,在武学也会帮着我哥哥打架,但他特别讨厌,他喜欢管我叫黄黄,明知道我讨厌这个绰号还故意气我,他喜欢嘲笑我胖,总指着别的窈窕女子让我少吃点跟人家学学,打雪仗的时候他专门盯着我一个人扔雪球,好几次都把我弄疼了,他娘更是喜欢来我家里炫耀,王爷你说说,我得多傻才会喜欢他那样的竹马?”
王妃气鼓鼓地看了过来,对李廷望以上种种举动的憎恶毫不掺假。
可赵璲看着王妃因为生气而更加明亮潋滟的眸子,却一下子明白了李廷望为何要故意惹她生气,正如夜里有时王妃明明是真的求饶了,他却非要她哭出来,连王妃的抓挠叫骂他都乐在其中。
不过,如果王妃真的喜欢李廷望,或是因为畏惧李父的官职而对李廷望笑脸相迎,就像她刚嫁过来时待他那样,李廷望绝不会舍得用那些顽劣手段惹王妃生气,由此可见,恰恰是王妃对李廷望无情,也没有太在乎李父的官职,李廷望才会故意博取王妃的注意。
青梅竹马是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是真。
赵璲握住王妃的手,道:“那样的人,确实不值得你喜欢。”
换成是他,就算王妃对他爱答不理,赵璲也不会用羞辱王妃的方式换她的任何回应,更不会砸疼她。
姚黄哼道:“王爷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要说个清楚,即便没有选秀,即便我没那个福气给王爷做王妃,即便他李廷望考上了武进士武状元,他来我家提亲我也不会应,我要嫁也要嫁个对我温柔体贴的,愿意把凉快的凉簟给我用,下雨天怕我着凉亲自给我擦脚,下雪天怕我手冷赶紧给我捂手,最好还能画得一手好画,堆个从仙宫里偷来一样的好看雪人……”
王妃还没列举完,惠王爷的俊脸已然浮上了一层薄红。
姚黄见了,低下头,羞声道:“他还得长得特别俊,俊到我愿意吃他的口水,他也不嫌弃我。”
别的话可能是甜言蜜语,她吃了惠王爷剩下的一半山楂果是真的,换个人哪怕是亲得不能再亲的母亲,亦或是长得花一样的大公主、陈萤,如非必要姚黄都不要吃她们剩下的糖葫芦,就像夜里那些搂搂抱抱的事,她只能跟惠王爷做。
赵璲垂眸,看见王妃粉扑扑的牡丹面,看见她比脸颊还要红的丰盈唇瓣。
山楂果才沾了多少口水,那样的话,她真的不会嫌弃吗,还是为了打消他对今日之事的顾虑,故意这么说?
忽地,马车停了。
车身微震,听着张岳下马来马车底下抽取斜木板的动静,姚黄慌忙移到了侧位。
解开轮椅的固定装置前,姚黄挑起一面窗帘,让吹进来的冷风吹散脸上的热意。
偷看眼惠王爷,人家眼帘低垂老神在在的。
进了王府,惠王爷留在了前院,姚黄也自去后院解了一回手。
收拾好了,距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姚黄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的嘴唇,还伸手按了按。
可无论姚黄怎么按,嘴唇上都没什么异样感觉,还不如她拿手指滑过脖子来得痒。
话本子里倒是把亲嘴描绘得天花乱坠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吃午饭时,姚黄为着车里的话害羞安安静静的,本就话少的惠王爷就更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了。
吃完了,姚黄瞄眼惠王爷,小声问:“王爷要去我那边歇晌吗?”
赵璲:“……好。”
低垂的余光瞥见王妃唇角上扬,惠王爷才松了口气。
姚黄仔仔细细刷了一次牙,都把阿吉看傻了:“王妃怎么晌午刷牙了?”
以前都是漱漱口就行的啊。
姚黄没解释,叫阿吉取来一碟前阵子宫里赏赐下来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糖,估摸着惠王爷快来了,姚黄捏了樱桃大小的一颗放入口中。
待桂花糖完全融化只在唇舌间留下淡淡的甜香,惠王爷果然来了。
姚黄在堂屋从青霭手里接过轮椅,推到内室,刚要直奔拔步床,发现惠王爷看了眼桌子上的那碟桂花糖,姚黄心中一动,道:“母后赏赐的桂花糖,清甜不腻,王爷要吃一颗吗?”
惠王爷顿了顿,点头。
姚黄就去捏了一颗桂花糖喂入他口中。
嘴里有糖,移到床上的惠王爷便先背靠床头,见地坪一侧的矮橱上放着一个话本,他叫王妃拿给他。
姚黄给他拿了,顺便放下帷帐。
赵璲扫眼垂落一侧的薄纱,翻开话本第一页。
正经的话本,姚黄不怕他看,她先躺在一旁,仰头打量惠王爷的嘴唇、下巴、喉结。
惠王爷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心里却想,王妃究竟在盼着他吃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第109章
大婚前的那晚,姚黄胡思乱想了一堆,譬如惠王爷究竟还能不能生孩子,譬如惠王爷会不会亲她的嘴。
一个只在选秀时匆匆见了一面的男人,搂搂抱抱还好,突然就要亲嘴,当时姚黄想着还挺抵触的。
真的成了亲,姚黄才发现惠王爷是个非常冷淡的人,除了晚上做一对儿新婚夫妻该做的事,白日里惠王爷非常重规矩,她在他脸上亲一口都要被训斥“不可无礼”。
等两人熟悉了,可以不分日夜地黏黏糊糊的时候,惠王爷还是不来亲她的嘴,姚黄真正明白了,惠王爷大概是嫌弃她的口水,就像她也会嫌弃别人的。至此,姚黄再也没惦记过亲嘴这件事,反正不亲也不会耽误真正的快活。
可是今日,惠王爷亲口说了他没嫌弃她,也吃了她剩下的山楂果子,还露出那么矜持勾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姚黄翻个身,免得被惠王爷察觉她在惦记一些不正经的。
手持话本的惠王爷瞥向王妃转过去的背影,意识到王妃并没有什么意图,现在她困了,要睡了。
口中的桂花糖才化了外圈,既然王妃睡了,赵璲无需再考虑快吃慢吃的问题,继续一动不动地含着,一目十行地看着面前的话本。
姚黄睁着眼睛呢,能听见惠王爷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姚黄忽然有点生气,上午在马车里,特别是下车之前,她都感觉到惠王爷在盯着她的嘴唇了,气息也乱了,午饭后她的歇晌邀请充满了暗示,这人答应得意味深长的,分明领会了她的意思,怎么这会儿吃颗糖还慢慢吞吞?
那么一颗小糖,随便嚼两下不就可以吞了吗?
先是热又是燥的,把姚黄给弄渴了。
她坐了起来,在惠王爷看过来的时候瞪他一眼,挪到床边上,低头穿鞋。
赵璲放下书,问:“怎么不睡了?”
姚黄懒得理他,走到桌子旁,背对着惠王爷给自己倒了一碗温水,被水滋润过的唇舌去了桂花糖留下的甜腻变得清清爽爽,也稍微压下了她心头的那股子躁动。
姚黄又喝了一口。
喝完,她瞅瞅桌面上的桂花糖,笑了,端着碟子回到床边,故意将碟子放在惠王爷的轮椅上,温温柔柔地道:“王爷慢慢吃,吃完了这边还有。”
赵璲:“……”
作为一个从三四岁起就很会察言观色的皇子,赵璲看得很清楚,王妃是怪他在桂花糖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所以,王妃确实有所图。
赵璲放下手里的话本,拦住王妃准备上来的身子,道:“给我倒碗水。”
惠王爷口中的桂花糖还剩花生米大小,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咬字。
姚黄再瞪他一眼,配合地去给腿脚不便的惠王爷倒水。
站在床边,她看着惠王爷低头喝水,看着他的喉结明显地滚了一下。可喝水都这样,姚黄没太在意,转身将茶碗放地坪那边的矮橱上,爬到床上故意躺到最里面,再把前后的被子掩得严严实实。
刚掩好,被子被人扯开,惠王爷从后面抱了过来。
姚黄扭头,奇怪地看着他:“王爷的糖吃完了?”
惠王爷简单地嗯了声。
姚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王妃往这里看,越发证实了赵璲进屋后看见桂花糖就浮现的猜想,心跳快了起来,目光亦在王妃的唇瓣上扫过。
离得这么近,谁又察觉不到谁的眼神。
毕竟是没试过的新鲜花样,姚黄全身跟着热了起来,垂了睫毛,小声地表达疑惑:“我怎么没听见你嚼?”
惠王爷不想解释。
姚黄自己想到了,再去看惠王爷的时候眼里全是笑:“喝水的时候,王爷给咽了?”
惠王爷不想回答,且闭上了眼睛。
姚黄完全转过来,往上挪挪,看着惠王爷故态复萌的矜持模样,她将右手插到他的脖子与枕头中间,左手从上面环过去,贴着他的脸问:“既然王爷不嫌弃我的口水,以前为什么从来都不亲我?”
赵璲无法解释。
姚黄也不是很在乎答案,整个人都贴着他,脸上快烧起来了:“那王爷想亲我吗?”
赵璲睁开眼睛。
姚黄紧张地闭上了,只继续搂着他的脖子,脸依然贴着惠王爷的脸。
赵璲扣紧她的腰,哑声道:“我没试过这样,不确定你是否能接受。”
圆房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本能,无需人教,亲吻却不一样,似乎没有意义,所以也没有具体可循的章法。
姚黄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试过一样,我也是看王爷的嘴唇好看,才动了这种念头。”
赵璲:“……我没有猜疑你的意思。”
姚黄捂住了他的嘴。
赵璲便握住她的手腕,让王妃纤细的手指先习惯他的唇舌。
姚黄早就领教过一次了,又羞又怪的,受不住的时候想要往惠王爷的怀里钻,惠王爷忽然半压了下来,从她的脖颈亲起,迫使她扬起下巴,再一路亲到了她的唇角。
成亲这么久,姚黄却觉得,今日才是她离惠王爷最近的一次,即便是那些惠王爷用手肘撑在她身上的夜里,纵使她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惠王爷就在她的耳畔或额头克制地喘着,两人也没有此刻离得近,像是另一种圆房。
睡着睡着,姚黄渴醒了,转个身发现身边没人,屋子里也一片昏暗。
有那么一瞬,姚黄竟分不清此时是傍晚还是次日的清晨,直到她看见不知何时被放回帐外桌子上的桂花糖。
身上软绵绵的,姚黄懒得动,叫阿吉进来给她倒水。
阿吉先点了一盏灯,再端着茶碗走进帐子,被两层帷帐笼罩的温暖帐内漂浮着淡淡的桂花甜香,甜香里又混合了另一种四个大丫鬟都不太陌生的味道。
王妃喝水,阿吉若无其事地挑起两层帷帐。
润了喉咙,姚黄重新躺到枕头上,问:“王爷何时走的?”
阿吉道:“两刻钟前?今日王爷也多睡了一会儿。”
连着当了两个多月的差,难得休假,四个大丫鬟都能理解惠王爷偶尔的贪睡,至于王妃,睡到多迟她们都见怪不怪了。
姚黄咬牙,惠王爷这人,矜持归矜持,可只要开了头,惠王爷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什么矜持体贴都能抛到脑后,非要把她最后一滴眼泪都要榨出来才行。
她摸了摸嘴唇,好像还有些肿,茶碗压下来都怪怪的。
阿吉注意到了王妃的动作,凑近了瞧瞧,震惊道:“王妃的嘴唇怎么这么红,好像才吃了一顿辣辣的汤锅。”
姚黄一听,肚子骨碌碌叫了两声。
阿吉赶紧服侍王妃起床更衣。
外面冷风嗖嗖地刮着,姚黄准备披上大氅时,惠王爷由青霭推着过来了,姚黄站在内室,听见惠王爷对青霭道:“跟厨房说,晚饭送到这边。”
阿吉也听到了,小声笑道:“王爷准是知道王妃刚起来,怕王妃出门受寒。”
既然王爷来了,阿吉收好王妃的大氅,与春燕并肩退了出去。
姚黄听她们出了堂屋,这才走出来,在堂屋见到了端坐在北面轮椅上的惠王爷,惠王爷换了一件玉白色的锦袍,俊美的脸庞也被灯光映成了美玉,好一副清寂出尘世外仙人的风姿。
姚黄定在次间门口,想到被惠王爷扣着下巴亲来亲去的情形,后知后觉地明白惠王爷为何迟迟不亲她了,因为只是圆房的话,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不清惠王爷的脸的,无论惠王爷多用力她都想不出惠王爷的神情,惠王爷可以继续维持他的神仙样,可是一亲上,即便她始终闭着眼睛还是看不见惠王爷,但惠王爷亲得那么狠,唇舌一动,便绝无可能再保持他白日里的君子淡然。
姚黄笑了,倚靠在门边,等着惠王爷主动看过来。
余光能看见王妃动作的惠王爷:“……”
他给自己倒了碗温水,茶能提神,不适合晚上喝。
姚黄只好走过来,提着一把椅子放到他旁边,嘟着嘴看向惠王爷。
赵璲放下举了一半的茶碗:“……怎么了?”
姚黄指指自己的嘴唇。
赵璲快速看了一眼,似乎比平时更红润。
姚黄幽怨道:“痛,下次不许王爷再亲那么久了。”
赵璲:“……”
姚黄笑着拉开距离,叫丫鬟们去传饭。
吃饱喝足,下午又睡了太久,姚黄一点都不困,叫青霭把白日买的红纸拿来,在次间的暖榻上摆张小桌,惠王爷坐在一头研墨写福字,姚黄坐在另一头拿着剪刀剪窗花。窗花的红纸上勾勒出了图案线条,姚黄为她与王爷的前后两院分别挑了“五谷丰登”、“莲年有鱼”的两款窗花,准备今晚一口气都给剪好。
赵璲写完一个福字,抬眸,看到王妃盘腿坐在对面,穿着一件大红缎面的夹袄,手里的窗花红红的,她的脸也红嘟嘟的,眼眸明亮,全身都透着一股即将过年的喜气。
待王妃剪好窗花,赵璲的福字也写了厚厚一叠。
到了除夕,吃过早饭,姚黄就推着惠王爷带上青霭飞泉去王府各处贴对联了。
姚黄还记得惠王爷画过一副青霭飞泉贴对联的画,忙完后,她对惠王爷道:“下午我包饺子时,王爷也给我画一幅过年图吧。”
赵璲自然应允。
姚黄:“我跟王爷一起过的年,画里不光要有我,还得画上王爷。”
赵璲:“……我没画过自己。”
姚黄笑:“反正我要咱们俩都在画上,王爷画不来,就别怪我动笔把你画在我旁边。”
惠王爷立即想到了后花园湖面上还冻着的王妃堆的那个雪人王爷。
“……我试试。”
第110章
因为晚上还要去宫里吃席,吃过午饭姚黄就让厨房把包饺子要用的面板、面团、菜肉馅儿都搬到后院堂屋了。
远的地方姚黄不清楚,但京城这一带大年初一的早上都会吃饺子,寓意着更岁交子、辞旧迎新,再把饺子包成一个个小元宝,还能图个招财进宝的好彩头。冬天起早困难,百姓通常都会在除夕晚上就着处处的鞭炮声包好这顿饺子,天冷也不怕坏。
姚家的饺子年年都是一家人自己做,姚震虎拿刀切馅儿,罗金花揉面擀皮,姚麟、姚黄兄妹帮会儿忙就跑去街上看放鞭炮……
如今姚黄离了爹娘,嫁了夫君有了自己的小家,小家的节例就得她跟惠王爷来传承了。
饺子馅儿厨房已经切好了,面团也是揉好的,姚黄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做完擀皮、包馅儿的活儿,惠王爷只需要在一旁作画便可。每家的年味儿都有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姚黄想,年年都让惠王爷画一幅“年画”便是他们这个小家独有的年味儿。
赵璲坐在画架前,看着已经忙碌起来的王妃,迟迟没有动笔。
姚黄瞥他一眼:“怎么不画?难道要我拿着饺子光做样子不包吗?”
赵璲:“不是,我是在想,该把我画在什么位置。”
只画王妃,构图很简单,再加上他,赵璲不知该把自己画在哪里。坐在桌子旁光看着肯定不合适,坐在桌子旁陪着王妃一起包饺子……赵璲没做过这种事,也做不到在宣纸上画一个装模作样的自己。
姚黄想了想,笑道:“就画你坐在旁边看书,金宝卧在你脚边好了。”
赵璲低头,金宝确实就卧在他脚边,七八个月大了,金宝站起来的时候能与他坐着时的膝盖持平,趴卧在地上也是很显眼的一条。
听到主人提到它的名字,金宝支棱起两只耳朵,黑眼睛在两个主人身上来回转。
赵璲再看看王妃,开始动笔。
姚黄包得很快,惠王爷画得很慢,当夫妻俩要换身衣裳准备进宫时,姚黄绕到画架后,发现惠王爷才画好堂屋的陈设、王妃的发髻首饰衣裙绣鞋以及一双即便在包饺子也纤长漂亮的手,五官还是空的,而惠王爷从人到轮椅都还空着,金宝倒是早早趴在旁边了。
姚黄好奇问:“王爷大概什么时候能画完?”
赵璲:“今晚。”
今年的除夕,不宜留到明年再画完整。
除夕是团圆夜,今晚的宫宴只有永昌帝以及他的后妃、儿女、儿媳以及孙辈们,连福成长公主都没请。
人少,一大家子人就都坐在了乾元殿的中殿,永昌帝与周皇后同席,三位王爷王妃同席,尚未成亲的大公主、二公主、四皇子分别坐一张席,康王府的三个孩子也由乳母陪着各分了一张小席。
大臣们虽然没来,但每年的除夕宫宴永昌帝都会赏赐几道菜肴给他的肱股之臣、得脸的勋贵之家以及今年做出大政绩的新晋红人,以示帝王的恩宠。
在这样的日子,永昌帝也惦记着国事,问庆王:“提前进京备考的学子们可都安顿好了?”
文科举春闱定在二月初九,为了提防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养病耽误行程,也为了提前适应京城的天气水土,家里不差住宿银子的远地举人们通常会赶在年前进京,或是下榻客栈或是赁间清静的宅子,然而京城也有很多奸商,故意趁春闱的时机把房钱提到天价,甚至还有乔装屋主收了银子就跑的黑商。
为了确保举人们能够安心备考,礼部这边专门派了官吏们负责此事,一方面为举人们提供靠谱的客栈、屋主名单,一方面留意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黑商,及时报给京兆尹抓捕惩治。
庆王起身,道:“安顿好了,今日儿臣还去京城各客栈走了一圈,有几个生病的儿臣派人叫了郎中再仔细瞧瞧,有几个家境贫寒衣裳单薄的,儿臣分了几件旧衣给他们,另有几个被京城繁华迷了眼的,儿臣也告诫了他们一番。”
永昌帝点点头。
春闱这事老三办得还算用心,去年夏天还提出了让朝廷给各地院试、乡试上榜的寒门学子提供不同份额的银两补助,包括寒门学子的评选等配合举措,以保证有才华的人不会被家境所累,连进京赶考的机会都没有。
“年后进京的学子会更多,要继续留心。”
“是!”
永昌帝摆摆手,让庆王坐下了。
庆王若无其事地坐下,没往两位兄长那边看。
杜贵妃见庆王出了风头,心里不高兴,看向只管安静吃席的惠王:“惠王去工部也有两个多月了,可有替你们父皇分什么忧?”
她自然知道这两个月惠王一直闷在公房看卷宗,除了偶尔叫几个小官过去问问一些与旧工事有关的琐事便再无任何进展,可能连工部的官员们都没认全,所以故意当众羞辱一番惠王,激惠王赶紧做点事,免得一直让康王、庆王出风头。
杜贵妃都想好了,在她的老四长成之前,她要好好利用惠王去挫康王、庆王的锐气。
永昌帝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却不好为老二开脱什么,略带担心地看向老二。
赵璲直言道:“儿臣不才,尚未有所成。”
杜贵妃:“那就抓点紧,庆王比你年轻才拿五两俸禄就做了那么多事,你做哥哥的拿了二十两,哪能整天干在工部坐着。”
赵璲刚要道声“是”,旁边忽然响起王妃清脆含笑的声音:“母妃这话可就冤枉二殿下了,二殿下到了工部先看卷宗,乃是因为他谦逊好学,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想着自己弄明白了工部的流程再好好地为父皇分忧,不然什么也不懂就去给工部的官员们指手画脚,岂不成了帮倒忙?”
杜贵妃抿唇,这死丫头,真是什么话都敢给她顶回来!
姚黄还在继续:“再有,母妃千万别以为二殿下看卷宗真就是随便翻翻,跟咱们看话本子似的,之前我也误会二殿下这差事当得轻松,后来一问,才知道二殿下竟把他看过的每一个工事所涉及的物料价单、参与官吏考绩都记住了,这里又有什么讲究呢?记住物料价格真正揽下新的工事时才能对所需银两有个大概的估算,记住官吏考绩才能知道哪个官吏到底有没有本事完成朝廷交给他的担子,哎,那么多门门道道,光听二殿下讲我都脑袋疼,全靠母妃从小教得好,把二殿下教得如此有耐心毅力,母妃应该更清楚二殿下的辛苦才对嘛。”
杜贵妃:“……”
确实不清楚惠王整日闷在工部翻卷宗能翻出什么的周皇后等人:“……”
永昌帝笑了,朝廷们放假之前,他也单独见过一次老二,怀疑老二是不是怕兄弟们猜疑才刻意不出风头,老二解释得一如既往地简单,说他在学工部的流程。就这么几个字,永昌帝还以为儿子在敷衍他,此时听了儿媳妇倒豆子似的一通清脆解释,永昌帝才真正明白了老二的深思熟虑、谋而后动。
“好了,吃席吧。”
永昌帝并没有再继续掰扯这些。
姚黄明目张胆地朝瞪过来的杜贵妃笑了笑,惠王爷可以不在乎这些虚名,她却不会纵容杜贵妃有事没事把惠王爷拎出来羞辱一顿的臭毛病,又不是亲娘,只要她跟惠王爷占了道理,最终难看的便只有杜贵妃一个。
笑完了,姚黄给惠王爷夹了一块儿凤足炖鹿筋里的鹿筋,凤足就是鸡爪,衿贵的惠王爷肯定不会吃这个,姚黄可没那么多讲究,御膳房敢上的菜她就敢吃,而且她也能把鸡爪子啃得又香又得体。
宫宴结束,还有烟花盛会,宫里的烟花乃是大齐朝手艺最精湛的一批工匠所制,除了牡丹花、鲤鱼这种绚丽的烟花,居然还放出了几乎铺满半个夜空的“双龙戏珠”,看得姚黄拉着大公主的手连连惊呼,只觉得又开了一次眼界。
待所有烟花落幕,住在宫外的三对儿王爷王妃就该出宫了。
康王抱着睡着的小世子,无法再来抢轮椅,大步走在轮椅旁边。
一开始是三兄弟走在前面,后来庆王发现两位嫂子低声聊得热闹,郑元贞自己走在边上瞧着怪可怜的,便放慢脚步,站到了郑元贞身边,陪她说话。
出了宫门,三对儿夫妻分别上了自家的马车。
姚黄坐好后,朝惠王爷神秘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可以手持的烟花棒。
赵璲:“……哪来的?”
姚黄:“随便差个小公公,他跑个腿就拿来了。”
说完,姚黄又拿出个火折子,挂起一旁的窗帘,再拿起一根烟花棒伸到外头,用火折子一点。
烟花棒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点亮了一片夜色,也映红了王妃的笑脸。
姚黄让惠王爷也放一个,另一侧的窗帘都帮他挂好了。
惠王爷不想放,被王妃硬塞了一根烟花棒,还把他的手搭在窗棱上。
火折子靠近,烟花棒亮了。
赵璲看着那一片跳跃的光芒,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小时候举着烟花棒从他面前显摆跑过的三弟。
惠王爷要作画,画得又太慢,姚黄陪了半个多时辰就撑不住了,先行钻进被窝。
不知过去多久,惠王爷过来了,微凉的唇落在她的侧颈,渐渐变热。
很漫长的一场,烧得姚黄口干舌燥,披上衣裳起来去倒水,瞥见黑暗中画架的朦胧轮廓,姚黄点了一盏灯,凑过去看。
宣纸之上,王妃微微低着头包饺子,人是笑着的,好像在说什么趣事。
惠王爷坐在不远处的紫檀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脚边卧着金宝,可惠王爷没有看书也没有逗狗,他的眼睛看着王妃,虽然没笑却目光温和。
姚黄看了很久很久。
之后,她熄了灯放回茶碗,含着一口水来到床边,俯身喂把自己画得也很好看的惠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