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年初一,三对儿王爷王妃进宫给帝后妃嫔拜年,因为都是新媳妇,每个王妃都从周皇后与各自的母妃那里拿了一笔丰厚的压岁钱。
周皇后统一给的是二百两,刘贤妃、沈柔妃分别给了陈萤、郑元贞一百六十六两,杜贵妃位份更高一层,于是给了姚黄一百八十八两。
这大概是姚黄看杜贵妃最顺眼的时候!
“祝二哥二嫂,新年如意。”
跟在两位公主身后,刚刚十四岁的四皇子来给兄嫂拜年了。
这时候的四皇子,个头已经跟姚黄齐平了,待到年末肯定还会窜一大截。
杜贵妃是宫里的第一大美人,四皇子也长得极其俊秀,一双酷似杜贵妃的桃花眼,笑起来比他二哥的凤眼更招人。
姚黄跟四皇子见面的次数不多,对四皇子的了解全来自百灵,说四皇子既不喜欢枯坐读书也吃不了练武的苦,人家康王是读书练武都刻苦碍于天分不够,四皇子是好吃懒做根本显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天分,杜贵妃就这么一个亲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永昌帝忙于政务也没有闲心天天盯着小儿子的功课。
至于四皇子跟惠王爷的关系,兄弟俩差了十岁,四皇子要玩也不会去找二哥,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也想不到要去抢二哥的什么东西,纵使孩子心性偶尔顽劣,惠王爷不跟他计较,兄弟俩便闹不出什么口角,然后四皇子记事没几年,惠王爷就封王出宫了。
只从这几面的短暂接触看,姚黄觉得四皇子对惠王爷没什么兄弟情分,但四皇子又是个不思进取的闲散性子,他也没有记恨惠王爷的意思,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畏惧惠王爷,大概从小就面对惠王爷的冷脸,怕成习惯了,姚黄小时候也不敢接近天生冷脸的大孩子。
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不会有大出息的四皇子,永昌帝竟然还挺宠的!
姚黄细细一想,认为四皇子的圣宠主要归功于两点,一是四皇子乃永昌帝最小的儿子,还是四十出头的老来得子,二是四皇子长得太讨人喜欢了,杜贵妃那种性子年轻时都能凭借美貌得宠,四皇子既俊又是永昌帝的亲儿子,不稀罕才怪,反正还有两个能继承帝位的成年皇子人选,小的这个没出息就没出息?
回了两句吉祥话,姚黄送上装了两个五两小元宝的红荷包,这是她提前跟柳嬷嬷打听好昨晚也与陈萤、郑元贞透过气的,给小姑子小叔子以及康王府三个孩子的压岁钱都是十两。
在宫里吃过午席,进宫拜年这事总算忙完了。
出宫路上,趁陈萤与康王说话,姚黄凑到郑元贞身边,低声问:“明天初二了,三弟妹要回长公主府吗?”
民间的新媳妇初二都会回娘家,姚黄想从郑元贞这里探探皇家儿媳妇的行事。
郑元贞还以为姚黄要跟她说什么秘密,听到这话,淡淡地嗯了声。
姚黄笑容不改:“那三弟妹准备在长公主府住几日?我也要回娘家,却不知道住多久合适。”
郑元贞:“……可能会住个三五晚,但三殿下也会随我同住,二嫂的话,最好先跟二哥商量商量。”
长公主府不比王府差什么,她与庆王住多久母亲都不会介意,也能按照王府的饮食招待他们,姚家能吗?
姚黄听懂了郑元贞的话外音,不过她也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所以并不在意。
上了马车,姚黄便跟惠王爷提起了明日回娘家拜年的事。
惠王爷肯定得陪她回去,住的话……
姚黄主动道:“我家条件简陋,没有地龙王爷肯定不习惯,王爷吃过午席回来就好,我嘛,王爷能允我在家住几晚?”
赵璲:“民间俗例可住多久?”
姚黄:“那可没个定数,爹娘舍不得女儿女儿婆家又没事的话,住七八天的都有,爹娘不欢迎女儿或是婆家需要女儿操持,那就只住一晚甚至当天就走的也有。”
赵璲想,姚家肯定欢迎王妃常住,王府则没什么俗务必须王妃亲自操持。
看着王妃那双期待的眼,赵璲道:“随你,三五日、七八日皆可。”
姚黄笑道:“七八日太久了,王爷舍得我我还舍不得王爷呢,就住三晚吧,初五晌午王爷过来接我,在我家吃顿饭咱们就回来。”
赵璲:“好,需要安排侍卫吗?”
姚黄:“当然要了,毕竟长寿巷那一排十七八岁的年轻儿郎都是我的竹马,我可不想因为没有侍卫盯着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到王爷的耳里。”
选秀赐婚之后宫里或王府给小门小户的姚家安排侍卫,就是防着准王妃与外男来往,年前李廷望才在惠王爷面前露过脸,还让惠王爷小酸了一把,姚黄更得谨慎了。
惠王爷:“……”
大年初二,惠王爷陪着王妃来给岳父岳母拜年。
婆家要给新媳妇丰厚的压岁钱,新姑爷在岳父家里也有同样的待遇,才进堂屋,罗金花就不太好意思地递给惠王爷一个红通通的封红,解释道:“这是民间的俗例,图个吉利喜庆,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赵璲双手接过,道:“岳母不必见外。”
惠王爷刚要将封红收进袖口,王妃突然伸手,抢走封红打开提出一截银票,惊讶道:“五十两?”
罗金花涨红了一张脸,瞪女儿:“故意臊我是不是?”
五十两银票掉在王爷女婿脚下,王爷可能都懒得弯腰去捡。
姚黄朝惠王爷解释道:“我们长寿巷的街坊,家里条件跟我们差不多的,第一年给新媳妇新姑爷的压岁钱基本都是十两银子,我娘还咬牙切齿地念叨过呢,说将来我哥娶嫂子或是我嫁人,她也得出这么多,如今我家家底还是那样,我娘却舍得出五十两,可见她有多满意您这个姑爷。”
惠王爷因为王妃的调侃垂了眼。
姚黄将封红塞进他的袖口:“快收好,等会儿我娘可能要后悔。”
王爷在此,罗金花拿女儿没辙,不然非得打女儿的屁股。
吃过午席,惠王爷要走了,姚黄带着家人出来送他。
车门很快关上,隔绝了双方的视线。
张岳带着一个侍卫留了下来。
大概一个时辰后,惠王爷派了飞泉过来,怀里抱着一件王妃常穿的狐皮大氅。
姚黄在堂屋单独见的飞泉,瞧着那贵气得与自家格格不入的大氅,姚黄无奈道:“带回去吧,我可不想跟街坊们显摆。”
飞泉笑道:“王妃可以不穿,但这是王爷的一片心意,王妃就收下吧。”
姚黄只好让阿吉将大氅抱去她的西厢房。
飞泉跟着阿吉一起出去,低声嘱咐了一句。
等飞泉走了,阿吉整理大氅的时候,从袖子里面掉出一封信,上书“王妃亲启”。
阿吉赶紧拿去给王妃。
姚黄拆开信,先看到了里面的两张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再看信纸,上面就一句话:回家小住,莫让岳父岳母破费。
姚黄笑了,将两张银票递给母亲:“给,您的好姑爷孝敬您的。”
罗金花不肯收,红着脸数落女儿:“都怪你多嘴,你不跟他哭穷,王爷哪里会送这个。”
姚黄:“娘先装阔气的,哥哥考完武科举差不多也该娶媳妇了,您给王爷五十两压岁钱,恐怕就没银子给大哥娶媳妇了吧?再说了,我那话才不是跟王爷哭穷,是想让他知道我爹我娘虽然没多少银子,待姑爷却诚心诚意,在王爷那,你们这份心意比给他五百两更让他高兴。”
罗金花不说话了。
姚麟瞅瞅母亲再瞅瞅妹妹,道:“我可没着急娶媳妇啊,大不了过两年再娶,等我考上武进士封官有了俸禄,我自己攒礼钱。”
姚震虎瞅瞅媳妇再瞅瞅儿女,耷拉下脑袋:“怪我,如果我有本事升官……”
罗金花一根手指头戳过来:“闭嘴吧,没人嫌弃你!”
就丈夫这脾气,不升官才是好事,升了她更要提心吊胆了,唯恐丈夫卷进什么官场是非中。
在家人身边待了一下午,天很快就黑了。
阿吉跟姐姐巧娘睡去了,今晚罗金花陪女儿睡,西厢房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女儿的被窝也提前塞了汤婆子。
母女俩一直聊到三更天才睡下。
初三一早,姚黄派张岳去给惠王爷传个口信儿,于是,快午时的时候,惠王爷又坐着马车来了长寿巷。
吃过午饭,姚黄陪着惠王爷一起上了马车。
车门一关,姚黄就坐到惠王爷腿上去了。
赵璲低头去看王妃的脸,只看到一片绯红,闭着眼睛有些羞的样子。
搭在王妃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赵璲问:“不是说住三晚,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姚黄闷声道:“我家的炕太热,离了炕又冷,不如王府从内室到堂屋都暖融融的。”
赵璲:“……我让工匠过来,给你们这边挖掘火道?”
姚黄抬眸,嗔着他道:“是单单火道的事吗?有了火道还得烧柴烧炭,一冬的炭火就得一大笔银子,别说你给出,我爹我娘可不会占女婿这个便宜,况且他们早就习惯家里的热炕了,不像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赵璲默然。
姚黄问他:“昨晚我不在,王爷在哪睡的?”
赵璲如实道:“前院。”
姚黄勾他腰间的玉佩:“少了我的聒噪,王爷是不是睡得特别香?”
赵璲垂眸:“从未觉得你聒噪。”
姚黄瞧着惠王爷低垂的睫毛:“王爷还没说睡得香不香呢?”
赵璲侧首:“还好。”
姚黄:“这样啊,那让马车停下,我还是继续在这边住满三晚吧,毕竟我是担心王爷少了我睡不习惯才想提前回府的。”
父母哥哥想她,但他们还有彼此,平时也见得到她的面,惠王爷不一样,他只她这一个真正亲近的枕边人。
昨晚入睡前,姚黄的脑海里便闪过惠王爷一个人冷冷清清躺在床上的画面,平时也就罢了,最近可是过年。
但惠王爷的回答可有可无的,姚黄便扭头看向外面:“停……”
才发出一个短音,惠王爷的大手蓦地捂了上来。
他没让王妃转回来,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这么捂着王妃的嘴,一直到马车转出长寿巷,惠王爷才松开手。
姚黄气鼓鼓地瞪着他:“为何捂我?”
赵璲不答,因为他知道王妃知道。
听不到自己想听的,姚黄恼得去咬惠王爷那两片浑似摆设的好看的薄唇。
惠王爷反应很快,在王妃咬上来的前一瞬提前张开,扣住王妃的后脑吻了下来。
第112章
正月初六官员们就又要开始当差了,傍晚就寝前,姚黄从衣橱里取出一套红色蟒袍,提前替惠王爷放在他的轮椅上。
无论双腿落残之前还是之后,赵璲都很少穿红色的衣袍,除了节庆宴席偶尔必须穿红应景,进宫当差的时候,赵璲只穿过一次绛红蟒袍,还疑似被王妃看出了他惹她生气之后的取悦之意。
“为何拿这套?”坐在床上,赵璲看着王妃问。
姚黄:“新年新气象,年后王爷第一日当差,图个红红火火的吉利。”
赵璲想到四品、五品官员皆穿绯色官袍,他这一身在朝堂在工部都不算太扎眼,便接受了王妃的安排。
躺到床上,姚黄好奇地问惠王爷:“年前那些卷宗王爷都看完了,今年要开始接差事了吗?”
赵璲握着王妃的手,问:“你希望我接?”
杜贵妃说他什么赵璲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不在意旁人如何想他,只怕王妃因为他颜面受损。
姚黄:“我又不懂工部的门门道道,王爷才是要做事的人,也只有王爷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我就是随口问问,顺便也想知道王爷在工部的一天都会忙些什么,不然难道我要天天拉着王爷聊家里长短吗?总得有些新鲜事可说。”
赵璲:“嗯,我准备看看之前有哪些悬而未定的工事,若有合适的,我会接过来。”
姚黄抱着他的肩膀笑:“才准备两个月就有把握了,我家王爷就是厉害!”
赵璲:“……”
早朝散后,工部尚书严纶陪着惠王爷一起回了工部官署,王妃都知道惠王爷看完了那一屋子的卷宗,每日坐镇工部的尚书大人就更清楚了,他倒要瞧瞧今年惠王爷是继续耐着性子看卷宗,还是有什么新打算。
赵璲:“将去年悬而未决的工事提案都送去我的公房。”
一件工事若悬而未决,基本可以归为在四个方面还没定好:是否有必要做这个工事、官员工匠是否有能力做好这个工事、工事款项预估是否准确以及朝廷是否有多余的银两支持这个工事。
与乌国那场持续三年的战事才结束一年多,朝廷的国库并不充盈,很多惠国惠民的大小工事都卡在了银两上,户部只能先紧着要紧的工事给批银款。
严纶一听,知道惠王爷终于要出手了,立即派小吏去搬那些待定的折子,然后再悄悄将他认为可以做却被户部卡了银子的一批工事提案折子摆在最上头。
赵璲翻了几本就看出了严纶的意图,户部那边卡着自然也有户部的道理,且都是朝廷官员们紧紧盯着的大工事,动辄上百万两银子,赵璲很清楚国库的情况,直接将这些折子放到一旁,试图挑一些工期短、耗银少又确实需要尽快动工的工事。
短短一日,赵璲选出了七个地方州府县衙银库可以承担的工事提案,让负责核算工程银子的官吏预估款项,估出来的跟地方官算出来的一致或是相差无几,这样的提案就可以直接报给户部、中书省去审批,如果地方官虚报太多,工部会在折子里修正款项数目。
严纶收到消息,一下子明白了惠王爷的为官之道:既做实事,又不出风头。
若是一个普通官员,有才的严纶可以逼着对方出头,若是一个平庸的官员,严纶可以只让对方做些平庸的差事。
惠王爷自然有才,可惠王爷还是王爷,一个早已对更进一步死心的王爷,无利可诱,严纶就只能任凭惠王爷自己挑差事,再在必须惠王爷出面的时候才去劳烦人家。
待到月底,距离春闱开考只剩九天了,各地的举子基本全部进了京。
姚黄从惠王爷那里了解到,今年参加文春闱的有五千六百多名举人,参加武春闱的有一千五百多人。
虽然武春闱比文春闱要晚一个月,这时候武举人们也大多进了京,使得京城四大街常常出现三五成群的举子们,或一身青衫温文儒雅,或身形挺拔威武健壮。
这可是整个大齐朝最有前途的一批人!
姚黄的表妹罗月今年十六了,自从姚黄嫁入皇家做了惠王妃,去罗家提亲的官员之家就多了起来,有想把女儿嫁给罗鲲三兄弟的,也有想把罗月娶到自家当儿媳妇的。
罗家众长辈觉得这些人都是奔着攀附惠王府的心思,一个都没应,罗鲲三兄弟可以等考完武进士再慢慢挑选合适的女方,罗月嘛,跟很多京城的小官富商一样,罗家也打起了在新科文武进士里面挑个如意郎君的主意。
关系到自己的婚姻大事,罗月直接住进了京城的姑母家,有时候由姑母陪着去街上闲逛提前认认那些颇有才名的地方才子,有时候是姚黄把她叫出来,表姐妹俩边玩边逛。
这事不知怎么被周皇后知道了,还特意把姚黄叫进宫,问她都听说了哪些才子的事迹。
姚黄见坐在一旁的大公主微微红了脸,打趣道:“母后也想从这批进士里为妹妹选驸马?”
周皇后笑道:“她都十七了,若有合适的,我与你们父皇自然要替她做主。”
姚黄直接问大公主:“妹妹更喜欢哪种才子呢,君子如玉的文进士,还是英武非凡的武进士?”
大公主羞红着脸不肯说。
姚黄干脆把她打听到的各地才子的消息都说了一遍,全是二十出头未曾婚配的年轻儿郎,至于到底哪个更适合大公主,就要看母女俩以及永昌帝的意思了,姚黄可不会具体推举某个人,免得将来夫妻俩感情不和怨怪到姚黄头上。
文春闱二月初九开考,连考三场,二月十五考完。
三月十二,文春闱发榜,共上榜三百余人,考虑到这里面可能有自己未来的表妹夫,姚黄让人誊写了一份名单回来,再把母亲、表妹都叫到王府,娘仨对着满满几页的名单,先把她们打听清楚且能对上脸的十几个名字勾了出来。
勾着勾着,姚黄在榜后尾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何文宾。
罗月:“姐姐认识此人?”
姚黄笑道:“外出避暑时见过几面,长得还行,可惜他们一家人都不太讨人喜欢。”
怕表妹看上何文宾,姚黄还专门在何文宾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傍晚,惠王爷回来了,在次间的桌子上看到了这几页名单。
姚黄:“王爷可有看过他们的答卷?”
赵璲:“不曾。”
没当差前看以前的春闱答卷是好学,当差后再看这些封存的卷宗就不合适了,尤其是这次春闱,赵璲从始至终都没有留心。
此时得了名单,赵璲随意阅览起来,知道打勾的是罗家可能会接触的女婿人选,打叉的……
姚黄见他盯着何文宾的名字看,笑着解释了一句。
赵璲看的却是何文宾上面的那个名字:狄献。
姚黄确认过他的视线,疑惑问:“王爷认得此人?”
赵璲:“不认识,只是想起了另一个同姓的官员。”
能让惠王爷记住的,肯定有些故事,姚黄催他讲细些。
赵璲回忆片刻,道:“还是永昌二十五年,一次早朝,工部与户部尚书为凉州一个修渠的工事起了争执,最终因为当年国库紧张否决了那个工事,提请该工事的知县便姓狄,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
姚黄:“……永昌二十五年,都过去六年了,王爷竟然还记得一个跟你无关的事,什么渠啊?”
赵璲摇摇头,他也记不清渠名了,只记得那渠位于黄河沿岸。
次日,赵璲到了工部,带着青霭去了存放早年被否决工事提案的库房,他自己推动轮椅,让青霭一排一排地翻找,找到下午,青霭才成功找到一本落满灰尘的旧折子,折皮上书:凉州青峡县知县狄雍呈递。
青霭拿帕子将奏折擦拭得干干净净,再递给惠王爷。
赵璲翻开,很厚的一封奏折,里面还绘制了几处渠道的位置图,包括所需人力物力所耗工期都算得清清楚楚。
看完了,赵璲让青霭将这封奏折放回原处。
三日后便是文科举的殿试,永昌帝亲自主持,点了三位亲王以及几位大臣陪同。
来自灵山县的何文宾排在最后一排的位置,进入大殿后他恪守规矩不敢抬头,然后走到自己的座位,收到试题垂眸思索片刻,提笔作答起来,一个时辰后他遵守报时公公的话放下笔,这时,何文宾才悄悄看向大殿前方。
帝王龙威甚重,何文宾看了一眼便匆匆看向别处,旁边站着是应该是王爷们,坐轮椅的是惠王……
何文宾猛地瞪大了眼睛。
惠王爷与他对视了一眼,平平静静的一眼,与在灵山镇偶遇时的神色并无不同。
何文宾心慌意乱地随着其他人退下了,彻夜难眠,很怕惠王会因为母亲的那些不敬之言迁怒他,让他连同进士都得不到。
次日殿试就有了结果,何文宾如他预料的那般,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基本能外放做个知县!
何文宾深深地松了口气。
“我与何兄还真是有缘,两榜名字都挨着。”
也考了三甲同进士出身的狄献笑着走了过来。
何文宾刚要应,忽然有个穿布衣的健硕男子追上狄献,拱手道:“狄公子,我家主子久仰公子才名,不知可否请公子到府上一叙?”
狄献:“你家主子是?”
健硕男子从袖子中取出一枚腰牌。
何文宾就见狄献脸色一变,匆匆朝他道声别,这就随着那人走了。
何文宾很是羡慕,能叫一位同进士去对方府上的主子,至少是位京官,都是三甲,名次也相仿,为何他就没这个福气?
作者有话说:
原型北魏刁雍修艾山渠,大家有兴趣可以搜搜,当然放在文中修渠人的经历我给改编啦
第113章
这日是三月十七,朝廷下午发放的殿试结果,赵璲也提前一个时辰回了王府。
参加殿试的贡士不会再有落选之说,只会评分一甲、二甲、三甲三个等级,其中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会直接入翰林院为官,二甲进士与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需要再在吏部那边进行一次铨选,最后根据铨选结果安排京城的低阶官职或是外放知县、县丞等职。
能留在京城的基本是二甲排名朝前的进士,像狄献、何文宾这种挂在三甲尾巴的,如无特殊际遇基本就是外放知县了。
赵璲要在工部当差,狄献即将迎来各种应酬以及吏部的铨选,赵璲只能利用刚刚发榜后的这点时间见他一面。
狄献被王府的布衣侍卫请上了一辆马车,车夫默默赶路,很快就将马车赶进了王府西边的一处侧门。
狄献跟在领路的年轻公公身后,心跳如鼓,亦心乱如麻,完全摸不清惠王殿下为何要见他,狄献已经在脑海里把他进京后所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筛查了一遍,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跟惠王殿下扯上过半点关系。
飞泉将狄献带到二进院的厅堂,推开门,示意狄献自己进去。
透过渐渐变大的门缝,狄献看到了单独坐在北面长几后的王府主人,他曾经在殿试时远远窥视过一次的惠王殿下。
厅堂里已经掌了灯,惠王手持书卷,听到开门声,惠王抬眸看来。
狄献及时垂眸,跨过并不存在的门槛,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下,拜见惠王。
赵璲放下书:“免礼。”
“谢王爷。”
因为路上提前做足了准备,狄献还算冷静地站了起来。
赵璲问:“据本王所知,你是蓟州饶安县人?”
狄献并不意外惠王已经查过他的底细,道:“是。”
赵璲:“永昌二十五年曾任凉州青峡知县的狄雍狄大人也出自蓟州饶安,你们……”
狄献万万没想到会从一位亲王这里听到亡父的名字,震惊过后,他红了眼眶,哽声道:“回王爷,狄大人正是家父。”
赵璲:“……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狄献低着头道:“永昌二十六年,家父因病辞官回乡,次年便走了。”
赵璲道声节哀,多问了些狄雍的生平,得知狄雍年近四十才考上三甲同进士出身,之后一直在各地辗转担任知县,因性情刚正不被上峰所喜,于永昌二十四年被调到凉州贫寒之地青峡县,那时的狄雍已经是五十五岁高龄。
赵璲打量着狄献,道:“看来你已经猜到我为何会提起令尊了。”
狄献抬头,眼中有苦涩也有自豪:“家父晚年方入官场,做了十几年知县,虽兢兢业业却并无其他值得王爷记住的建树,唯有永昌二十五年献给朝廷的修渠之策让他念念不忘,并深以为傲,可惜那几年北边常有战事,他老人家没有机会为朝廷效力。”
赵璲:“你可还记得令尊的修渠之法?”
狄献不假思索道:“小生不但记得,且记得刻骨铭心。”
赵璲让他讲来听听。
狄献:“涉及青峡县各处地形以及数十条古渠道,敢请王爷叫人取来笔墨,容小生绘制简图,修渠之法王爷便能一目了然。”
赵璲便让候在外面的青霭去取笔墨。
青霭拿来了几张能铺满半张长几的宣纸,研好墨后再退了出去。
狄献一手提着袖子,挥笔先在宣纸上勾勒出一条从南往北流淌的黄河河道,再在河道西边勾勒出青峡县一带远近分布的几条主渠以及分散在主渠道上的几十条小渠。
狄献:“这一带平原干旱少雨,自古便有百姓开挖大大小小的渠道引黄河水灌溉农田,然而这些古渠开挖之时距今最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随着黄河河道变迁、战事频发,很多渠道都因无法及时引水而惨遭废弃。丰延渠便是一条主渠,渠首离黄河河岸已有八里之遥,且此处黄河河段水流湍急,并不适合挖渠续接。”
赵璲指向丰延渠渠首下游的一处位置:“所以令尊提议在这里开挖新渠,再朝北延伸渠道与丰延渠相连。”
狄献:“正是。”
说着,他在这处黄河河道中间画了一处狭长沙洲,解释道:“这里河道较浅,沙洲将河道分成东西两股之流,我们只需要在西边修筑一条长三百步左右的拦河坝,便可将河水引入新渠。家父亲自丈量过几十次,新渠长约四十里,丰延渠古渠长两百一十里,召万人劳力费半年工期便可挖好新渠、疏浚堵塞废弃的古渠,假使现在动工的话,入冬前便能全渠竣工,明年开春便能引水灌溉这一带近四万顷农田,一举解决当地百姓贫苦,且为朝廷新增一处产粮重地。”
赵璲沉默片刻,道:“这些令尊在递给朝廷的折子里都曾提起,你可知道哪些他不便在奏折中提起的细务?”
奏折长度有限,当年的狄雍只能挑最紧要的说。
狄献回想老爷子病逝前常常重复给他讲起的修渠细节,继续给惠王讲渠口处修建的进水闸、退水闸、滚水坝等必要的工事。非农时渠首是关着的,并不需要拦截黄河之水,到了需要灌溉的时候再打开进水闸,让河水流通整个渠道。
狄献还讲了整条渠道各处分水闸的配置,如此既能引水灌溉农田,又能在黄河河水泛滥时利用渠道防洪。
赵璲看过狄献的殿试考卷了,在中榜的三百多名贡生中,狄献的文章平平无奇,但此时说起修渠之事,狄献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眼中带着一种灼热之光,隐隐让赵璲在他年轻的面孔上看到了另一位五旬年纪的狄姓老者。
赵璲相信,狄献是最适合继承其父修渠之志的人。
最后,赵璲问:“如果我有办法调你去青峡县,你可有把握修好这条新丰延渠?”
狄献闻言,跪地道:“真能得此机会,小生愿以性命担保!”
狄献离开后,躲在侧间听得稀里糊涂又莫名心潮澎湃的姚黄立即跑了出来,凑到狄献留下的河道渠道图前,让惠王爷对着图再给她讲一遍。
赵璲乐意为王妃效劳。
有了图果然一下子就好理解了,姚黄感慨道:“想必狄雍大人去世之前就存了让儿子继承他遗志的念头,才会把狄献教得这么好,自己也能独当一面。”
赵璲:“也要狄献有天分,如果他只是死记硬背不求甚解,修渠这种大事他便承担不起。”
姚黄还是替到死都没能完成这项大功业的狄雍惋惜:“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快四十岁了才考上进士?”
赵璲道:“文武皆有纸上谈兵,会试、殿试只是天下学子踏入官场的第一步,后面官职能升多高还要看他们理政的实干,各朝都有一生碌碌无为的状元榜眼探花,也有从知县小吏一步步升上来的栋梁之才,实干、机遇,有时缺一不可。”
姚黄笑道:“狄雍有才却没遇到好机会,狄献才刚要入官场就遇到了愿意给他施展才干机会的惠王殿下,便是他的造化。”
赵璲垂眸,道:“还不一定能成,我只能尽力。”
姚黄从轮椅后面趴到惠王爷的肩头,歪着脑袋看他:“成与不成,王爷在我这里都特别厉害!”
谁能凭借一个姓就记起六年前的一桩工事提案呢,谁又愿意为此去翻几年前的旧折子去确认这工事到底可为不可为?
是惠王爷啊,一个虽然残疾了却依然把天下民生放在心里的惠王爷。
次日上午,连着忙了一个多时辰后,六十多岁的工部尚书严纶实在是腰酸,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来到院子里,一边晒着日头一边伸展胳膊活动筋骨。
正扭着腰,忽然瞥见惠王爷身边的青霭公公朝他招了招手。
惠王有事找他?
严纶很稳得住,一边扭着一边慢慢走了过来,仿佛只是碰巧逛到了这边。
青霭低声道:“王爷请大人过去一趟。”
严纶便来了惠王爷的公房。
青霭守在外面,飞泉在里面的休息室,书房只惠王爷一人。
赵璲免了严纶的虚礼,将他面前的河道图转向推到书桌对面,示意严纶来看。
六年前的工部尚书也是严纶,虽然重修丰延渠的工事提案当年因为种种原因被否了,他也因为六年来一直都在忙碌没能想起这事,可当惠王爷将这张河道图推到他面前,严纶一眼便记了起来,错愕地看向惠王:“王爷怎么突然翻出这个了?”
赵璲:“今科有位三甲同进士名狄献,我无意听人提起他的父亲是狄雍,偶然记了起来。”
严纶沉默须臾,接受了惠王爷口中的“偶然”,问:“王爷是想让工部重批此案?”
赵璲:“是,只当大人想起的狄雍,由大人召见狄献再考验一次他的修渠之才,若大人觉得他可用,再由大人去皇上面前替狄献谋得青峡县知县一职,若父皇应允,大人便无需提到我。”
严纶看着惠王爷淡泊名利的平和面容,心里忽地有些难受,多好的一个储君之才,如今腿都废了,想为朝廷献策却还要顾忌着不与康王、庆王争锋。
严纶明白惠王爷的苦心,却道:“狄献才刚刚考中同进士,光工部的官员都不会服气让他接这么大的工事,再加上修渠治河历来都是贪银的好机会,吏部、户部肯定都想举荐自己人,独臣一人,恐怕难以成功举荐狄献,且臣也不放心他,修的好当然没事,花了银子却没修好渠,谁替他担责?”
赵璲:“你只管举荐,若朝议时有分歧,我会替你说话。”
第114章
十七殿试发榜,二十一永昌帝会赐下闻喜宴宴请新科进士们,二十二吏部便会对二甲三甲进士们进行铨选。
受惠王爷所托,严纶最好在闻喜宴前向永昌帝举荐狄献,如果永昌帝也觉得狄献合适,便可在闻喜宴上亲自询问狄献修渠之法,为狄献接管丰延渠的工事造势。
工部事务繁忙,十八上午惠王爷才找上他,白日严纶没空去见狄献,黄昏回府让小厮去狄献下榻的客栈找他,说什么今晚也要把狄献带过来。
狄献正要出发去赴同科进士们的宴席应酬,一听是工部尚书,猜到惠王爷替他打通了门路,便托何文宾替他跟同科们告声罪,当即跟着小厮走了。
别的二甲三甲进士都在巴结吏部官员希望能够留京,狄献家中拮据没银子走这条路,有银子他也会求吏部放他去青峡县或临县做知县,如今天降惠王将这个机会送到他手里,就算吏部尚书今晚请他吃席,要给他一个比状元郎还好的京官,狄献也去定了工部尚书的严府。
夕阳如火,狄献看着地上他长长的影子,边走边回忆起了父亲。
父亲去世后,狄献曾奉父亲的遗愿远赴青峡县,将父亲的一缕白发埋在父亲亲自选好的新渠渠首一侧。父亲说,如果抱憾之人死后的魂魄真的会留在人世,他的魂魄便会被这缕白发牵引而来,父亲会一直守在黄河岸边,直到新渠修好为止。
那一年,狄献沿着父亲选定的新渠渠道走了一遍又一遍,也亲自查勘了丰延渠那些几乎废弃的、堵塞的数十条旧渠道,一条条蜿蜒的破败渠道像是化成了老父亲脸上的皱纹,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
如果能得偿所愿,到了青峡县狄献还会再走几遍,等新渠、旧渠都修好了,他会把父亲的白发挖出来带在身上再走一遍,高高兴兴地送父亲最后一程。
严纶可比惠王爷话多,瞧着也亲切,见到狄献后先问了问狄献家中的情况,得知狄献今年二十八了,已经娶妻生子,上面还有一个放弃科举一心一意做教书先生的秀才大哥、一个连秀才都不想考专心种地的二哥,老母亲与老父亲前后脚离世的。
摸清狄献对修渠种种工程的了解后,严纶又翻出三桩工事上的纠纷询问狄献如何破解,其中涉及到银款跟不上工事面临的停工困境,涉及到被朝廷征召的劳役因公丧命家人跑来狮子大开口,也涉及到修渠工程经常遇见的地质难题。
上万劳力、半年工期,几十万两白银的工事,如果狄献只懂修渠不通俗务,他就只能做个副手。
狄献能被其父狄雍从三个儿子里面选出来继承遗志,便提前在老父亲那里通过了一道考核,惠王那里的算是第二道,他想,严大人这里的应该是最后一道。
狄献深思熟虑,——作答,就算被严纶提醒哪里处置的不够好,狄献也只是虚心接受,并未有任何慌乱患得患失之色。
严纶点点头,提醒道:“无论见我还是见惠王之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跟外人说。”
狄献明白。
次日上午,严纶估摸着永昌帝今早该见的臣子们都见完了,这才前往御书房求见。
永昌帝一听是严纶,脑袋就有点疼,天下工事是该做,可是做起来又费银子又费劳力,每一步都得细细掰扯。
累归累,当帝王的也不能因为自己想偷懒就耽误了大事,还是让汪公公把严纶带进来了。
行过礼后,严纶抬头朝永昌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皇上,臣这里有桩大喜事要报啊。”
永昌帝盯着他瞧了会儿,哼道:“肯定又有个能给朝廷百姓带来大好处的工事吧,先说说,大概要花多少银子。”工事见利慢,银子却要流水一样先花出去。
严纶笑道:“皇上英明,一猜就准,不过这次只要这个数,半年工期,赶得及的话明年就能收上这个数的田赋。”
他左手先伸出五根手指,右手再伸出四根。
四五万两的银子可不值得拿到皇上面前说,永昌帝意外问:“五十万两的工事银款,明年就能收四十万两的田赋?”
严纶:“正是。”
他取出丰延渠的渠道图:“此渠修好,可让这一带贫瘠的四万顷荒田变成良田,四万顷便是四百万亩,一亩地夏粮、秋粮田赋加起来共两斗,四百万亩良田的田赋便是八十万石,按照如今一两银子买两石米的行价,正是四十万两,且解决了当地百姓的贫寒,免了朝廷另外发粮饷去接济了。”
永昌帝皱眉:“这事以前是不是提过?”
严纶:“是啊,六年前四月的事了,只是当时北边战事频发,边军尚无把握一定能保住这一片,大臣们就一致反对投银子去修渠,如今乌国战败称臣,边关稳定,正是朝廷修渠变废为宝的良机。”
大齐朝太祖爷开国大一统之前,中原江山持续了四百多年的诸国割据,正因为战事频繁今年可能还是李家皇室明年就是王家了,朝廷一心自保,哪有余力再去为百姓修理逐渐随着黄河迁移而荒废下来的古渠。
大齐朝倒是建国一百多年了,可这一百多年,也只误打误撞出了一个想到要修渠改善当地民生的狄雍。别的知县可能也想到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修新渠,于是就不琢磨了,更多的是既无修渠之才,亦无为民之心。
永昌帝仔细看了看这图,有些心动,随口问严纶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严纶搬来惠王爷的那套说词,称他听说有个叫狄献的新科三甲进士父名为狄雍,叫来一问,真是提出修渠之法的那个狄雍。
永昌帝:“这狄献存心炫耀他父亲的修渠之法吗,不然怎么会传出他父亲的名讳?”
除非父亲极有名望,不然没听说新科进士们有见人就自报父亲身份的惯例。
朝廷都给否了的提案,狄献还四处炫耀,莫非在暗讽朝廷昏聩有富民良策故意不用?
严纶心里一乐,惠王爷自己找的烂借口,那就别怪他偷懒照搬了。
“这,臣见过狄献了,此子严谨稳重,绝非沽名钓誉之人。”
永昌帝:“那一个三甲同进士的父亲之名,如何传到你堂堂工部尚书的耳中?”
严纶面露犹豫,眼神左右乱瞟。
永昌帝示意汪公公出去。
汪公公一走,严纶扑通跪下了,低着脑袋道:“皇上明鉴,臣不是故意欺君的,实在是、是惠王有意举荐狄献修渠又不想邀功,非要臣揽下这举荐之功。”
永昌帝一愣:“惠王?”
严纶就把昨日惠王突然召他之事讲了个清清楚楚。
永昌帝暂且压下对老二识才的骄傲以及对老二让功的心疼,继续问:“惠王如何认识的狄献?”
严纶:“臣不知,惠王就是那么跟臣说的,臣不敢多问,但臣推测,惠王自幼博闻强识,当年朝议丰延渠时惠王也在朝,他可能是在哪听到了狄献的名字,由于狄姓罕见想起了狄雍。对了,前几日惠王单独去了趟存放被否决提案的库房,应该就是去翻狄雍的折子了。”
这么一说,永昌帝也想起来了,今年老二一直都没多关注春闱之事,偏偏在殿试之后君臣几个商议状元榜眼探花人选时,老二看似随意地翻阅了一些答卷,想必那时他要看的就是狄献的文章。
可老二平时来了工部就闷在公房,离了工部就直接回府,半路遇见老大老三或其他官员也不会闲聊,他如何听说的狄献?
忽地,永昌帝想到了周皇后的家常,说老二媳妇打算在新科进士里选个表妹夫,打听到不少才子的消息,帮她选驸马省了好多事。
再想到老二媳妇那张百灵鸟似的一张开就能说上一大串的嘴,永昌帝登时明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二确实有这个好记性!
而且老二不光记性好,他是真想为朝廷百姓做实事,做了还不想邀功,不想跟大哥三弟抢风头。
永昌帝再次看向桌面上的渠道图。
当然要修啊,修好了不光能让当地百姓吃饱肚子给朝廷增加田赋,将来西北再有战事,多了这么一处粮仓,朝廷就可以少从外地运送军粮过去了,一本万利,老二精通兵略,定是看透了这一层才决意推动此事。
沉默许久,永昌帝对严纶道:“既然惠王让你出面,就当是你举荐的吧。”
严纶:“臣遵旨。”
三月二十一,帝王设闻喜宴,三位亲王也都随驾出现在了宴席之上。
永昌帝临时拟题,让进士们以“春”为题作诗一首,待到评阅众人诗作时,永昌帝夸了几个,翻着翻着将狄献的诗作拿了出来,平平庸庸,永昌帝却还是点了狄献上前,按照严纶设想的那样一步步为狄献造起势来。
当狄献挥笔在一众官员与三百多位同科面前画出清晰明了的丰延渠新渠、旧渠的渠道图,春风拂动他青色的细布衣袍,年轻的书生壮志满怀意气风发,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锋芒为其所压,就连两位宰相乃至三位亲王都在这一刻让了光华。
永昌帝一改之前的欣赏,眉头紧锁,问康王:“你怎么看?”
康王环视一圈,见刚刚纷纷点头的官员进士们都露出了凝重之色,康王思忖片刻,对着渠道图道:“修渠初衷甚好,但两百多里渠道翻修耗费的劳力物力极大,稳妥起见,还是请诸位大臣们共同商议的好。”
永昌帝点点头,看向庆王。
庆王:“儿臣以为此渠当修,不过旧渠渠首距离黄河岸边只有八里,儿臣以为,可派精通河道修建的能臣前往,先行勘测直接挖八里新渠连通旧渠是否可行,狄雍父子毕竟见识有限,他们眼中的难题,放在能臣那里未必是难题。”
永昌帝还是点头,目光掠过坐在轮椅上的惠王,问严纶:“严卿便是治河能臣,你说说。”
严纶恭声道:“六年前工部派人去核实过,旧渠渠首确实无法再直接连通黄河河岸,冒然挖掘定会引发决堤之祸,狄雍所选沙洲一带乃距离旧渠最近的一处渠首选择。”
永昌帝:“既然如此,就把修渠一事交给狄献吧,你再从工部挑两个堪用的协助他。”
严纶领旨,狄献跪地叩首谢恩。
永昌帝摆摆手,继续这场宴席。
康王、庆王互相看了一眼,康王自认没有答错,庆王则觉得他考虑地也算周全,倒是父皇,光听狄献一番慷慨陈词就把几十万两的工事交给一个恐怕连三百两银子都没经手过的寒门同进士,是不是欠妥了?
第115章
永昌帝当着一众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的面定了狄献去修丰延渠,那么这事便不会再更改,工部这边只需要再挑选两个合适的辅官并筹备劳役征召、木料等采伐运输、银两核算事宜,户部那边更简单,直接按照工部提供的账目给银子就行,毕竟工部已经得了永昌帝的旨意。
吏部倒是可以再举荐几个官员参与此事。
当日黄昏,庆王就去探望他的外祖父吏部尚书沈世彦了。
“父皇是不是喝多了,怎么那么轻信一个老知县的儿子。”
左右无人,庆王低声抱怨起来。
年近六旬的沈世彦眼皮一跳,放下茶碗,劝谏道:“王爷不能说这话,哪怕只有王爷一人,王爷也只能把这样的牢骚放在心里。”
庆王淡笑,早已习惯了外祖父的谨慎,只说狄献这个人:“他真有才,就不会才考个同进士。”
沈世彦叹口气:“皇上在宴上询问两位王爷对修渠的看法,康王那话说了等于没说,王爷倒是肯定了要修渠,提议派人去勘察也是对的,可王爷不该轻视狄家父子,尤其是当着那么多才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们的面,要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从知县做起,外面更有五六千落选的举人们,此事一旦传出去,让天下学子如何看王爷?”
庆王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可他一个亲王,从小被宰相尚书们敬着,让他如何高看民间才刚刚考上来尚未展现过真才实学的同进士?
沈世彦:“虚怀若谷是美德,恃才傲物便是不足了,王爷当记住今日的失言,多效仿皇上的礼贤下士。”
庆王听劝的,喝口茶,问:“几十万两的工事,您老要不要为父皇举荐几个副官?”
沈世彦看着自己的外孙,摸着胡子提点道:“王爷,皇上年迈,这几年正是挑选储君的关键时刻,康王才能平庸且无主见,王爷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得了七成胜算,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反倒容易变成画蛇添足。”
庆王:“……外祖父的意思是,我只管等着就行?”
沈世彦:“是,一边等,一边多看多学,学大臣们如何处理公务,学皇上如何统御文武百官。您与康王的才干性情皇上早就了然于胸,迟迟不定太子,说明皇上对你们二人都不够满意,王爷还年轻,只要改了曾经的浮躁稳重下来,皇上会看见的。”
庆王若有所思。
三月二十二,吏部这边铨选二三甲进士时,兵部对一千八百多个武举人的外场武试也结束了。
本朝的武科举春闱分为外场武试、内场文试,先考武试,评为优等、上等、中等的武举人方可参加后面的文试,次等、末等的武举人则直接落榜,可回所在的州府由当地武将安排适合的低阶军职。
三月二十三下午,兵部发榜,公布通过武试的举子名单。
姚黄有一个哥哥三个表哥都参加了今年的武科举,发榜这样的大日子她可没有耐心在家里等,一早就坐马车来到专门用来贴榜的贡墙附近,让两个人高马大、布衣打扮的王府侍卫去贡墙底下守着,张岳、王栋要负责王妃的安危,一左一右地站在马车两侧。
姚麟、罗家三兄弟也被罗金花、罗月拉了过来等榜。
姚黄透过帘缝瞧见了,让张岳去把娘几个请过来。
罗金花、罗月上了马车,姚麟四兄弟在车窗外排成一排。
姚麟看着还光秃秃的贡墙,胸有成竹地道:“骑射、步射、马枪、负重、刀枪兵械这些,考完当场就报每个人的结果了,我们四个最差的一项也是中等,肯定全都在榜,要我说根本都不用过来等,直接在家准备文试得了。”
他嗓门不小,不远处同样来等发榜的几个武举人目光复杂地看了过来。
大表哥罗鲲提醒姚麟小声说话。
窗帘半挑,姚黄看着自家哥哥毫无城府的傻样,很怀疑哥哥能否通过后面的文试,大表哥罗鲲兵法、武艺都很不错,是最有把握考上进士的,二表哥罗鹏、三表哥罗泽属于武艺不如哥哥但兵法都胜过哥哥,只要武试能过,中进士的希望就也比哥哥大。
罗鲲忽然朝表妹递个眼色。
姚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带着一个小厮走过来的李廷望,便立即坐正,虽然没有完全放下窗帘,但李廷望也绝对看不到她。
李廷望知道姚黄坐在车上,也猜到车前张岳的侍卫身份,他没想给姚黄添麻烦,只是装作不认识更叫人怀疑,所以过来与姚麟四兄弟打声招呼,便往贡墙那边去了。
姚麟羡慕道:“廷望就排在我前面,几场考核都是优等。”
姚麟也拿了几个优等,但他的骑射、步射只是上等,罗鲲的步射优等,骑射也是上等。
罗鲲跟着羡慕两句,便把话题引开了。
兵部的人要来贴榜了,人头攒动,刚刚还很有信心的姚麟突然也变得激动起来,与罗鹏、罗泽推开人群往里挤去。
罗月脑袋探出车窗,兴奋地望着涌动的武举人人群。
姚黄靠过去,调侃表妹:“看到俊的了吗?”
罗月:“全是后脑勺,再说现在看又没用,得上文试榜的才有留京希望。”
一千八百多武举人,武试榜上有名的只有五百多人。
姚麟四兄弟全部在榜!
姚黄高兴地带着母亲哥哥表哥表妹们去望仙楼吃席。
进了雅间,姚麟凑到妹妹耳边,小声道:“廷望是武试第一。”
姚黄笑道:“挺好的啊,怎么说他也算我半个哥哥了。”
就哥哥这憨样,她直说自己不喜欢李廷望让哥哥不用再跟她说李廷望的任何事,哥哥反倒要误会成她喜欢李廷望只是做了王妃要避嫌。
姚麟见妹妹笑得这么自然,果然放了心,原来妹妹是真的一点都没喜欢过李廷望啊。
陪家人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席,散席后姚黄单独回了王府。
天气越来越暖,王府后花园的梅花、桃花、海棠次第盛开,牡丹园里也有三成的早开品种绽开了花瓣。
歇过晌,姚黄随便在后花园逛逛就到了黄昏,惠王爷该回来了。
姚黄提前回明安堂等着。
见了面,姚黄忍不住地笑,王妃的提示如此明显,赵璲也为她高兴:“四位兄长全过了武试?”
姚黄:“是啊,不枉我爹早早就教他们蹲马步打基本功,也不枉我为这事牵挂了好几天。”
平时觉得自家哥哥们个个武艺高强,真看到来自各地的健壮儿郎们,姚黄的信心就没那么足了,哥哥们考了多久,她就跟着紧张了多久。
赵璲想到了往年考上武进士的人也多为武官家的子弟,平民百姓家的子弟更喜欢走文科举的路子,武科举既考兵法韬略又考骑射弓箭,学得越多越费银子,且武官上战场容易受伤,远不如文官安稳。
姚震虎这个年纪还只是个百户,主要吃亏在他的脾气上,其武艺还是可以的,四个子侄从小跟他学基本功,又在京城的武学师从名师,自然比地方武学的学子有优势。
姚黄给刚从外面回来的惠王爷倒了一碗茶。
看着惠王爷身上的蟒袍,姚黄美滋滋地憧憬起来:“要是我的四个哥哥都能考上武进士,我的娘家一下子就能多四个武官,虽然还得慢慢升迁,但也算得上一个小小将门,旁人再议论惠王妃的家世时,便谈不上太寒酸?”
康王的前王妃是国公府贵女,庆王的王妃直接是长公主府的郡主,只有惠王爷娶了个小户王妃。
姚黄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毕竟选秀也是皇家非要点她去选的,不是她上赶着非要参选,但姚黄一直都觉得,惠王爷当初选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因为腿废了自己都死人一样,所以也懒得去计较王妃的家世。
如今惠王爷活过来了,重新当差了,或许会在外面听到什么比较几位王妃家世的闲言碎语。
赵璲看着王妃眼中捡了银子似的笑意,道:“我从未觉得你家世寒酸,你也不必介怀外人如何议论。”
姚黄一怔。
惠王爷垂眸,端起茶碗若无其事地浅尝起来。
姚黄笑了,等惠王爷喝完,她绕过来坐到惠王爷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道:“王爷不介意就好,我这里你放心,心宽体胖说的就是我。”
赵璲:“……”
王妃是用了心宽体胖的正解,还是故意曲解来自嘲?后者的话,他该说些什么吗?
过了两日,通过武试的武举人们进了礼部的贡院,开始文试。
文试持续一日,黄昏众人便神色各异地出来了。
姚黄回了一趟娘家,问哥哥有没有把握,姚麟摸摸脑袋,再没了之前的胸有成竹。
四月初六,武科举的文试发榜,一共九十八人上榜。
李廷望的名字依然高挂榜首,姚黄的四个哥哥,大表哥罗鲲排在第十,二表哥罗鹏排在三十七,三表哥罗泽排在五十六,亲哥姚麟排在八十三。
这九十八人还要参加殿试,但殿试只是要评分三甲进士,也就是说,姚麟四个的武进士已经拿到手了!
姚黄一高兴,晌午在望仙楼吃席时,答应四个哥哥可以敞开了喝他家的烈酒。
工部。
尚书大人严纶很清楚惠王爷有四个亲表大舅子参加了今科的武春闱,得知四人都榜上有名,严纶特意叫人誊抄一份榜单,笑眯眯地送到惠王爷面前道喜。
坐在轮椅上的惠王爷,一眼就看到了排在榜首的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姚黄:我的四个哥哥【小丑】【小丑】【小丑】
哥哥们:【委屈】【委屈】【委屈】【委屈】
第116章
去年赵璲在工部只看卷宗,自己能掌握进度,所以每日都会提前两刻钟下值,如今正式参与公务了,说不定哪个官员会在下值前临时过来找他,赵璲不再早退,公务清闲他准时下值,公务繁忙他也会像其他官员一样延迟一段时间,没个定数。
酉时一刻,赵璲整理好书桌,换到外出用的四轮金丝楠轮椅上,刚要唤青霭进来推他,就听青霭、飞泉齐声道:“见过大殿下、三殿下。”
单独一个王爷出现,宫人与官员们习惯用“王爷”称呼对方,一旦王爷多了,用“某殿下”会更方便区分。
庆王:“二哥还在忙?”
赵璲及时开口:“青霭。”
青霭立即进来推人了。
庆王第一次来二哥的公房,站在门口朝里面扫了一眼,外间的书房就够宽敞了,里面竟然还有个门,从南面的一排窗户猜测,里间应该也挺宽敞的,据说二哥从不用工部的恭房,可见自己在里头弄了个净房。
庆王有些羡慕。
别看他跟大哥的王府修得宽敞气派,包括那些高官们在家里也都有自己的净房,到了官署大家都一样,大小官员都得去两间公用的恭房解决,顶多小太监们收拾得勤快一些,底下的小官们再懂事地让出几个恭桶专给王爷、尚书们用。
庆王每日当差最烦躁的时候,就是去解手的那几次。
羡慕归羡慕,看看二哥坐着的轮椅,庆王还不至于傻到去找父皇也给他批间单独的公房。
赵璲就像没察觉庆王的视线一样,问:“可是出了何事?”
康王笑道:“武试榜上二弟妹家里四个兄长同时题名,这桩美谈已经在各部传开了,我与三弟一来向二弟道喜,二来跟二弟讨杯喜酒。”
二弟妹娘家家世不显,最初并没有人太关注姚麟四兄弟的事,直到武举文试发榜,上面三个姓罗的,其中罗鲲、罗鹏一看就是亲兄弟,有人好奇地一问,才知道罗鲲、罗鹏、罗泽是一家人,再查查,这三人竟还是同在榜上的惠王妃亲兄的表兄弟!
一届四个表兄弟同上榜,放在哪朝都是一桩值得传扬的美谈。
二王为此事来道喜,赵璲确实该做回东,道:“那就去我府上?”
康王、庆王都道好。
来到宫外,惠王府的车夫已经将马车赶过来了,等着接自家王爷,马车旁边,康王府、庆王府的侍卫分别牵着一匹骏马。
天气一暖,春风融融,康王、庆王都改成骑马往返皇宫与府邸了。
平时三兄弟各走各的,很少碰上,如今聚到一块儿,坐马车的惠王就显得特别起来。
庆王体贴地道:“咱们三兄弟难得有空一起吃席,我跟大哥都陪二哥坐车吧。”
说着,他挥手让两个侍卫将骏马牵到一边去。
赵璲默许了庆王的提议。
既然都要上车,康王、庆王便一前一后地将惠王推上了马车,飞泉站在旁边,用目光询问自家王爷,赵璲递了他一个不必多话的眼色。
飞泉便从外面关上了门板,低声嘱咐车夫稳些赶路。
惠王府的马车主位拆了坐榻,两边一边摆着矮橱,一边是侧位。
惠王爷的轮椅自然要占主位,康王、庆王这两个都有八尺多高的健壮兄弟只好并排挤在了侧位上。
康王瞅瞅没有主动开口迹象的二弟,再看看又在打量马车内部的三弟,率先打破了沉默,夸二弟妹的娘家人才济济,四兄弟全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未来可期。
赵璲替王妃谦虚道:“大哥过奖了,考上武进士只说明他们有了为朝廷效力的资格,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庆王:“二哥在兵部、军营都待过,是不是已经想好给他们四兄弟举荐什么官职了?”
赵璲:“武进士授官由父皇与兵部商议,我不会干涉。”
庆王打趣道:“就怕官低了,二嫂埋怨你。”
赵璲没接这话,一如以前他也不会理会类似的玩笑。
车夫知道惠王爷的轮椅没有固定,将车赶得很稳,然而再稳车身都会晃动,康王注意到了,悄悄将右脚伸到二弟的一个金料大轮前,用力抵住轮子,这样轮椅就卡在后面的车板与他的右脚中间,动弹不得。
庆王没往底下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聊起后日的武科殿试,罗鲲文试能排前十,殿试发挥好了,或许能点个武探花。二嫂那样的美貌,文试监考时庆王虽然没有特别留意哪个是罗鲲,却料想罗鲲四兄弟长得应该都很俊朗。
提到容貌,康王又关心起两个公主妹妹的婚事来,大公主十七、二公主十六,都可以挑驸马了。
他们二人说得热闹,赵璲只是默默地听着。
惠王府到了。
刚出宫的时候赵璲已经让随车侍卫先行回府知会厨房准备宴席,所以郭枢、曹公公都来门外迎接两位王爷贵客了,行过礼,曹公公替没有露面的王妃解释道:“晌午王妃不太舒服,郎中号脉后说是风寒,王妃怕过了病气给殿下们,今晚就不过来见礼了。”
康王关心道:“严重吗?开了药方没?”
曹公公:“郎中说是轻症,先喝姜汤试试,或许明早就能康复。”
康王点点头,看眼旁边的三弟,对二弟道:“既然二弟妹不舒服,二弟先去瞧瞧吧,这顿酒先欠下,改日二弟再请我们。”
庆王:“是啊,二嫂病着我们还要拉着二哥喝酒吃席,这不太合适。”
想知道的路上他已经都跟二哥打听过了,何苦再留下陪两个兄长吃席,一个只聊正经事一个什么都不想聊,有这时间他不如回府陪表妹。
赵璲:“好,那我改日再请你们。”
康王、庆王干脆连惠王府的大门都没进,分别骑上自己的坐骑带着侍卫离开了。
等惠王府的大门重新关上,曹公公才低声对惠王爷解释道:“王爷别急,王妃好好的,只是晌午太高兴,在望仙楼陪亲家夫人、表小姐以及四位中榜的公子吃席时贪了几杯酒,回府就歇下了,一直到现在还没醒。”
赵璲:“……”
既然王妃无恙,赵璲先在前面沐浴,换了一套常服才去了后院。
王妃的内室备着一把三轮轮椅,平时就摆在内室门口一侧,赵璲进了内室后让青霭退下,他自己换上三轮轮椅,缓缓推着来到垂挂帷帐的拔步床前,穿过外面的那层,还在地坪这边就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轮椅停到床边,赵璲挑开这边的纱罗薄帐,终于看清了王妃的脸。
她朝外侧躺,穿了一套绿色领边的白绸中衣,脸红扑扑的,肯定是睡热了,将被子甩到了一旁。
帐中的酒气更浓,但也只是赵璲喝了两碗酒后呼吸才会带出来的酒量。
赵璲正看着,沉睡中的王妃忽然笑了下,仿佛做了什么美梦。
赵璲知道王妃有多盼着她的四个哥哥都能中武进士,便也能想象晌午她在席上的高兴。
就在赵璲准备离开让王妃继续睡下去的时候,王妃翻了个身。
赵璲暂且保持不动,然而姚黄还是醒了,渴醒的,揉揉眼睛坐起来,刚要伸个懒腰,冷不丁瞧见床边有个人影!
姚黄:“……”
赵璲:“……刚回府,听说你醉了,过来看看。”
姚黄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脸,不太好意思地道:“王爷都知道了啊?”
赵璲:“这等喜事,确实值得喝上几杯。”
姚黄就又笑了出来,前几日她在惠王爷面前做了一场白日梦,今日可是美梦成真了。
身上一身酒气,姚黄让惠王爷去次间等着,她开了内室的窗户透气,再去西次间泡了一个澡,最后换好齐胸襦裙站到惠王爷面前时,王妃刚出浴的脸颊竟比醉酒才醒时还要红润,又带着一身的清香,俨然一朵初初绽放的娇艳牡丹。
马上要用饭了,惠王爷没敢多看。
姚黄推着他去了前院,想到惠王爷的话,姚黄叫厨房送了一壶果子酒来,笑着给夫妻俩一人倒了一碗,是那种很秀气的小瓷碗,七八个拼起来可能都抵不上晌午哥哥们拼酒用的一个大海碗。
“我家的喜事,是不是该王爷敬我啊?”放下酒壶,姚黄朝惠王爷眨了眨眼睛。
赵璲笑了下,单手托起酒碗,敬向王妃:“贺四位兄长金榜题名,祝他们前程似锦。”
姚黄爱听,端起酒碗跟他碰了下。
吃饱喝足,天色还亮,姚黄推着惠王爷去逛园子了,惠王爷这一当差,都没时间好好赏自家园子的景。
“王爷给我讲讲,武进士都能封什么样的官?”
“按照旧例,状元封从四品武职,榜眼、探花正五品,二甲进士从五品,三甲同进士正六品,具体官职要看兵部那边的空缺,排名越靠前,越有可能在京城任职,不过武官通常外缺更多。”
姚黄:“这样啊,那我哥哥铁定要外放了,殿试也是文试,他肯定还得垫底。”
赵璲:“不一定,父皇每年都会钦点一些武进士进御前军,御前军戍守京城近身护驾,父皇更看重他们的武艺与忠心,反倒是状元榜眼探花这种文武双优等的,更容易安排进边军打磨历练,譬如你大表哥。”
姚黄想了想,感慨道:“留京好在能常见面,外放好在历练的机会多,算了,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
赵璲看着前方:“如果你想他们留京……”
姚黄吹他的脑顶:“我什么都没想,更不想王爷以公谋私,王爷是清正君子,我的哥哥们也绝不想变成有损王爷清名的泥点子。”
赵璲闻言,承诺道:“好,我不会插手武进士封官之事。”
第117章
四月初八,武科殿试。
殿试在巳时开始,持续一个时辰。
九十八位武贡士按照文试的名次进殿落座,第一排只有会试的前三名,后面五人一组一共排了十九排。
永昌帝坐在北面的龙椅上,三位亲王以及礼部、兵部的两位主考官分别赐坐于左右下首。不同于文科的殿试,今日大殿之上还围了一圈的御前侍卫,以防哪个武艺高强的贡士乃是有心之人派来或收买的刺客,危及圣驾。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内,只有近百贡士沙沙的落笔声。
永昌帝手里拿着一份名册,上面注明了每位贡士的姓名、年龄、是否婚配以及户籍,户籍又包括该贡士的父兄姓名年龄、有无功名以及婚配情况。
要等一个时辰,永昌帝有的是耐心,看到一个贡生的名字就抬头瞧瞧下面座位对应的人,太俊太丑的会多看两眼,没什么特别的就一扫而过。
惠王妃娘家一榜四进士的美谈永昌帝也听说了,若是另外两个儿媳妇的娘家兄弟,永昌帝还会怀疑一下里面是否有猫腻,老二小两口嘛,老二既不是那种人也没有能帮忙作弊的官场人脉,老二媳妇就一个百户爹,胳膊更伸不了这么长。
按照顺序,永昌帝依次把罗家三兄弟打量了一遍,郊外镇上的儿郎,肤色晒成了浅麦色,容貌都很俊朗,宽肩长腿健硕结实,一看就是有真武艺。
罗泽之后,永昌帝连看几排,终于看到了老二的亲舅兄姚麟。
光看这个名次,永昌帝对姚麟不太满意,堂堂惠王爷的亲舅兄,怎么考得还不如三个表兄弟?
终于,永昌帝看到了姚麟的人,坐在倒数第三排,虽然正低着脑袋奋笔疾书,但那虎背熊腰的身形是坐姿也藏不住的。趁姚麟抓脑袋仰头思索的时候,永昌帝看清了姚麟的五官,长了一双酷似老二媳妇的圆圆亮亮的黑眼睛,少了老二媳妇的灵动,却多了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淳朴赤诚。
忽地,姚麟朝前望来。
永昌帝故意朝年轻人笑了笑。
姚麟眨眨眼睛,回了一个僵硬的笑,笑完就赶紧埋头作答了。
等永昌帝将所有人的情况都阅览了一遍,身穿龙袍的帝王离开龙椅,两个侍卫自动护驾左右。
永昌帝还是按照名次的顺序在每个贡生的身后都站一会儿,看看贡生的开头与字迹。
永昌帝自然不是真龙,但皇帝的威严还是影响了一些考生,最紧张的拿笔的手都抖了起来脑门后颈眼瞅着冒出一层汗,普通紧张的身体一僵稍微停笔冷静一下,普通从容的只拿余光朝龙袍瞥上两眼,最从容的只管答卷,并不在乎是否有帝王在侧驻足。
其实心里肯定都会起波澜,但从永昌帝走下龙椅就能料到的事,到帝王真的来到身边,足够从容者平复那点波澜了。
殿试殿试,考的可不光是笔头的文音。
光这么走一圈,永昌帝便大致摸清楚了这批贡生们的胆量,将来要带兵打仗的武将,最好能做到临危不乱。
上午考,下午永昌帝把三位亲王、两个丞相以及兵部、吏部、礼部尚书叫到御书房,御桌上分别摆了三摞考卷,乃是永昌帝评出的一甲、二甲、三甲进士,不过每甲进士的具体名次还没定,永昌帝希望与诸人共同商议,如果谁觉得他评的不对,譬如二甲里面的哪个可以进一甲或应该被丢去三甲,都可畅所欲言。
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六十七人,其中一甲状元、榜眼、探花的排名最重要。
永昌帝钦点的状元是个三十一岁的中年贡生,武试排名第二,文试第三,本就是一甲的苗子。
至于文武试都排在榜首的李廷望,因为年仅二十且仪表堂堂,不出众人意外地被点了探花。
无论文武殿试,无论前朝新朝,探花基本都会给前十名里长得最俊且年轻的那个。
姚黄的大表哥罗鲲被永昌帝点了榜眼,永昌帝给的理由是罗鲲沉着冷静,有大将之风,武试除了一个上等全是优等排在第八,文试第十,殿试的边防策略也言之有物、切实可行。
康王、庆王都看了眼惠王的轮椅,虽然父皇说得有道理,但两人还是觉得父皇也有抬举二弟妻族之嫌。不过一个小小的武榜眼而已,封个正五品的地方守备或军卫千户,无战事时除了操练手里那点兵再无其他实权,在大齐朝众多同品级的武官里毫不起眼,不像文官,哪怕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都独掌一县田赋税收、刑狱等实权。
罗鲲的双生弟弟罗鹏排在二甲中间位次,二十岁的姚麟、十九岁的罗泽都在三甲。
黄昏,赵璲没怎么在工部耽误就回了王府。
姚黄不知道惠王爷也被永昌帝叫去御书房评选三甲武进士了,只关心上午四个哥哥的殿试表现。晌午在长寿巷的娘家吃饭时四个哥哥各有感想,但考生自己想的哪里算得了数,姚黄很好奇惠王爷眼中的哥哥们是什么样。
赵璲看看王妃,道:“我知道三甲排名了。”
明早就会发榜,王妃今晚哪都去不了,便涉及不到提前泄露榜单之罪,至于明早到发榜之前的短短一个多时辰,赵璲相信王妃能稳住。
姚黄:“……”
心跳加快,血流加速,姚黄激动地站了起来。
赵璲看着王妃明显转红的脸颊,等着王妃问或不问。
姚黄当然要问了:“几个二甲几个三甲?”
赵璲垂眸,敛下笑意道:“二甲一人,三甲两人。”
姚黄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的惠王爷:“我哥哥呢?答得太差连三甲都没拿到?”
不应该啊,晌午哥哥还显摆,说皇上朝他笑来着……
赵璲:“他是三甲。”
姚黄继续揪着心:“哪个表哥落榜了?”
惠王爷终于露了一丝笑:“大表哥是一甲榜眼。”
姚黄:“……”
震惊狂喜之后,姚黄扑到轮椅上,按着惠王爷的肩膀去咬他的脖子肉:“王爷怎么变坏了,明知道我着急还故意戏弄我!”
赵璲及时挡住王妃经常在他肩头胳膊上咬来咬去的小牙,为自己分辩道:“你怎么问,我怎么答,并无戏弄。”
别的事姚黄会细细跟惠王爷掰扯,但她现在太高兴了,恨不得骑马跑回长寿巷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家人。
赵璲看出了王妃的蠢蠢欲动,正色提醒她不能泄露此事。
姚黄目光一转,攀着他的脖子问:“王爷是不是也不该跟我说?”
惠王爷垂眸不语。
姚黄高兴地亲在他脸上:“我喜欢这样的破例,王爷信我,那我也不会给王爷添麻烦,明日我连贡墙那边都不去,等着我娘他们跑过来给我道喜。”
赵璲:“武试文试发榜都去了,明日不去,他们定能猜到你已提前知晓。”
姚黄:“也是,那我就再跑一趟。”
翌日,姚黄坐在马车里,装得像模像样的,连母亲、表妹都没有透露。
到了礼部官员来贴榜了,除了罗鲲稳稳地守在马车旁边,姚麟三个又挤了进去。
贡士们心急想亲眼看榜,也有纯粹好热闹的抢了好位置,黄榜一贴出来就帮着念起排名来:“状元丘擢、榜眼罗鲲、探花李廷望!”
姚麟几个还没挤回来,姚黄娘仨先听到了罗鲲的榜眼!
罗金花大叫一声,跳下马车去抱她的大侄子,罗月也激动地追了出去。
姚黄一个人坐在车里,因为昨晚就知道了,此时她只有喜没有激动,于是她就听到了紧跟着大表哥的李廷望的探花。
姚黄忽然想到一件事。
惠王爷淡泊世俗,或许他没有留意过武科的前两榜,但他既然提前知道了四个哥哥的名次,肯定也知道李廷望那么显眼的探花名次了吧?
惠王爷可以不提李廷望,但以李廷望跟哥哥的交情,以李廷望与她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这次李廷望又考得那么好,她一句都不提的话,会不会更显得她心里存虚?
入夜之后,惠王爷一躺到床上,姚黄便爬到了他身上,双手撑在两侧,笑着审视惠王爷的俊脸。
赵璲察觉了王妃的异样,昨晚王妃那么欢喜,也不曾这么主动。
赵璲双臂放在身侧,一动不动地与王妃对视:“为何如此?”
姚黄:“钦佩吧,今日我又在王爷身上发现一种新的君子品德。”
没想到会收到这般夸赞的惠王爷立即又移开了视线,每次王妃夸他,眼眸都明如艳阳。
“什么品德?”
“胸襟宽广!”
赵璲虽然猜到了王妃的意思,却又必须装作不知,问:“何出此言?”
姚黄在他身上晃了晃,晃得惠王爷乱了呼吸看过来,她才笑道:“李廷望的探花啊,王爷都知道他是我的竹马了,还为此跟我拈过一句酸,居然都没想到要故意让他落榜什么的,也没有略施手段让他只中二甲三甲,这等宽宏大量,不是君子品德是什么?”
惠王爷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道:“第一,他接近你的时候你还不是我的王妃,我不该为过去的事迁怒他。第二,他有才有貌,探花是他应得的,纵使我不是君子,也不屑做仗势欺人的小人。”
姚黄:“这就是君子,我做了王妃后还想着让我娘去李夫人那里显摆回来呢,可见我就没有王爷的胸怀。”
赵璲想到了殿试开始前,李廷望曾经投向他的目光。
没有何文宾担心被王爷报复的惶恐,没有被夺了心上人的愤怒,李廷望的眼里只有一个贡士对王爷应有的敬畏以及隐藏在敬畏下的隐秘不服。
那一个时辰,赵璲看着李廷望答题时曲于桌子下的长腿,想了很多。
他没有王妃夸得那么胸襟宽广,他也会介怀。
但赵璲介怀的不是李廷望如何亲近过王妃,而是他也想陪王妃跑陪王妃闹,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第118章
武科文试开考之前,周皇后已在能够留京的新科文进士里面为大公主物色好了一位驸马人选,于慎。
于慎今年二十四岁,京师宜阳县人,其祖父曾官至大理寺少卿,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可惜三十出头就病逝了。受其祖父的影响,于慎从小就对周围的人事观察入微且醉心律法、断案类书籍,周皇后连于慎小时候曾扬言将来要做大理寺卿的豪言壮语都打听出来了。
周皇后还特意托康王去试探过,中了二甲前茅的于慎志向未改,还是想进大理寺。
周皇后就很满意了,因为本朝遵循前朝旧制,驸马可以入朝为官,但文官不可进中书省,不可担任六部正三品及以上的官职,武官不可任正二品及以上的官职且不可封正将带兵,这都是为了限制驸马的权力,杜绝驸马、公主造反之事。
周皇后亲生的两个皇子小小年纪都夭折了,如今就大公主一个宝贝女儿,母女俩都没有野心,自然不想挑一个对官场胸怀大志野心勃勃的驸马耽误人家,可周皇后也不想随便挑一个没大才华的驸马委屈女儿,挑来看去,于慎就很好,专长在破案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也是驸马能做的,娶了女儿并不会拖累他的抱负。
周皇后将这事跟永昌帝一说,永昌帝就明白了她的爱女之心,永昌帝也将大公主视为掌上明珠,那于慎容貌俊朗一身正气,确实适合温婉娴静的大公主。如果他非要挑个有宰相之才的驸马给女儿,等他走了新帝上位,一旦忌惮太后、长公主的势力,兄妹两边都是烦恼。
大公主有了驸马人选,永昌帝又去问杜贵妃、二公主的意思,看娘俩想挑个什么样的驸马。
二公主不喜欢文弱书生,想从武进士里挑。
武科殿试正式发了榜,这晚永昌帝便来了杜贵妃的翊坤宫,直接将他认为合适的几个武进士名单递给杜贵妃看。
排在第一的便是家世、容貌、才干都适合二公主的探花郎李廷望。
杜贵妃看着这个她已经提前知悉的名字,默默在心里头笑出了一朵花。
姚黄那死丫头回回都把她顶撞得无言以对灰头土脸,害她在皇上在皇后贤妃柔妃面前难堪,杜贵妃早就想教训死丫头一顿了,姚黄在宫里她挑不出什么错,便让人去查姚黄选秀前是否做过哪些可以拿来利用的事,这一查就查到了姚黄居然有个叫李廷望的俊竹马,还查到李廷望在武学读书,经常拿武学年末考核的榜首,考上武进士简直是板上钉钉。
杜贵妃不想让永昌帝知道她提前为针对姚黄做了准备,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等啊等,终于盼到今晚永昌帝亲手把李廷望的名字送到她手里。
“既是探花郎,定有一副貌似潘安的好容貌?”杜贵妃兴致勃勃地问。
永昌帝想到坐在殿试第一排第一位的李廷望,点点头。
此子的武艺、文章都没得说,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儿郎,但此子的神色不太对劲儿,说他从容吧,确实没有面圣的紧张不安,可李廷望的从容与罗鲲那几个的稳重又不一样,这小子好像带了一股“我考我的随便你们如何评判即便你们给我次等我也问心无愧”的莫名其妙的威武不屈,仿佛笃定殿试可能会存在打压真才实学者的猫腻,永昌帝就觉得这孩子的心性还得再磨练磨练。
杜贵妃笑道:“那就暂定他吧,不过这么俊又有才华的年轻儿郎,虽然尚未婚配,亲友里免不得有些爱慕他的姑娘,不如皇上先派人去查查李廷望在女色这方面的做派?若他举止轻浮或是身边早就有了一堆通房,那我可要嫌弃他了。”
做父母的对女婿有这方面的顾虑乃是人之常情,永昌帝就派一个暗卫去查了。
皇帝身边当差尤其是专做这种查人底细的暗卫,查一个千户家出身的年轻儿郎简直易如反掌,暗卫初十早上去查的,黄昏时回来了,跪在永昌帝面前的时候,这暗卫还是跟以前一样冷静沉稳。
永昌帝:“如何?”
暗卫必须说实话,说不中听的实话不一定会死,一旦皇上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实情,欺君的暗卫将必死无疑。
“回皇上,李廷望洁身自好,身边并无通房也不曾与哪个女子有轻薄非礼之举。”
永昌帝刚要点头,就听暗卫继续道:“不过李廷望与惠王妃的兄长姚麟是少年挚友,十二岁开始便频繁去找姚麟玩耍,故而常与王妃见面,疑似对王妃有仰慕之意,但据王妃兄妹其他玩伴透露,李廷望常惹王妃不快,王妃与他相处时经常发生口角,只有跟着李廷望学剑时才会有些好脸色。王妃出嫁后,李廷望再未去过姚家,其母早在两年前便有意撮合他与东营卫指挥使崔刚之女,李廷望始终拒绝。”
永昌帝:“……”
暗卫:“卑职还打听到,今年正月也有人去问过王妃的旧事,问的是王妃有哪些有伤风化之举,对方给的银子太多,王妃旧时玩伴思来想去只想到了李廷望,但他没见过王妃与李廷望有过任何独处,练剑也是在姚家的院子,姚麟、姚夫人都在。”
永昌帝的眼前立即浮现了杜贵妃提起李廷望时的笑容,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杜贵妃笑得那么灿烂了。
“去警告跟你透露王妃旧事的那些人,让他们以后再不敢跟任何人乱嚼王妃的舌根。”
“是。”
次日上午,接见完几个臣子后,永昌帝刚想派人去把惠王叫来御书房,犹豫片刻,永昌帝带着汪公公出门了。
阳光明媚,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叫人犯懒,永昌帝伸展伸展胳膊,先去中书省看了看丞相们在做什么,再把外城宫道两侧的太常寺、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以及宗正司、吏部、户部、礼部逛了一圈,与此同时,“皇上在查房”的消息早在各官署传开了。
赵璲坐在自己的公房,听到外面有些骚乱,叫青霭去看看出了何事。
青霭回来后笑道:“说是皇上在前面挨个查官署呢,严大人叫咱们工部各处赶紧自查一遍,脏的地方要擦,乱的地方要收拾整齐。”
说着,青霭还偷偷地扫视了一圈王爷书房的地面。
赵璲:“……”
惠王爷没太在意这个,直到永昌帝“查”到了工部,在严纶那里坐了一刻来钟,自然而然地单独来了惠王爷的公房。
汪公公、青霭、飞泉都站在了外面。
赵璲自己推着轮椅来门前迎接父皇,再请父皇落座。
永昌帝看着儿子推动推轮的手,该习惯的,奈何心里还是会酸,李廷望在大殿上摆出那么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肯定是猜到老二已经知晓了他仰慕老二媳妇的旧事,昂首挺胸地告诉老二他行得正坐得端不怕老二打压他!
永昌帝想问老二是怎么知道的,老二媳妇不可能主动提,莫非王妃出门的时候遇见李廷望了,两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老二亲眼撞见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李廷望的异样。
永昌帝知道老二从小就脾气好,能忍能让的,所以他想问清楚,如果老二媳妇真敢给老二委屈受,他会替老二做主!
可永昌帝一进来,就看到了老二的这把轮椅,老二媳妇琢磨出来的好轮椅。
那么一个敢说敢笑敢跑的小姑娘,必然是真心真意地对待老二,才会有今日老二在工部的当差。
喝口茶,永昌帝拍拍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有点累的腿,笑着问老二在忙什么,然后提到了王妃的四个哥哥:“一榜四进士,你媳妇是不是乐开了花?”
赵璲想到王妃这两日脸上就没断过的笑容,素来清寂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暖意,道:“确实喜不自胜。”
永昌帝在位三十余年了,早已练就一双利眼,都不用刻意盯着,简单一个对视就能看出别人的情绪。
因此,他看得很清楚,老二根本不在意王妃有过多少小竹马,老二可满意他这个王妃了!
老二在宫里长到十八岁眼里都没浮现过的温情,媳妇给他养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何必说那些扫兴的事?
简单“查完”惠王爷公房的永昌帝很快就离开了,继续去旁边的兵部。
当晚,永昌帝又来了翊坤宫。
屏退下人,看着杜贵妃眼中极力隐藏的期许,永昌帝笑了笑:“选秀的时候你不满意老二媳妇,是觉得她家世太低,后来你不满意老二媳妇,是嫌她容不得你贬低老二,嫌她不像老二一样处处忍让你,是吧?”
杜贵妃脸色一白,紧张地抓着帕子按在胸口:“皇上怎么突然这么说?我……”
永昌帝敛笑,怒视她道:“闭嘴!”
杜贵妃浑身一抖,再也不敢多说,只楚楚可怜欲诉委屈地望着永昌帝。
永昌帝懒得跟她对质,直言道:“朕很满意老二媳妇,朕也不管她之前有几个真竹马假竹马,朕只知道她品行无暇是朕亲自赐婚的儿媳妇,你最好把你知道的所谓把柄烂在肚子里,敢跟任何人说,朕就降你的妃位。”
杜贵妃又是一抖。
永昌帝:“说吧,你派谁去打听的,身边都有谁听说过此事。”
他问得简单,话里却有雷霆之威,杜贵妃试图遮掩失败,只得叫来身边的大太监路公公,因为她只管吩咐,派谁查如何查以及回话都是路公公做的。
路公公五十多岁了,可以“告老还乡”了,至于另外几个小公公,都被赐给他当了干儿子,随他一起回去孝敬路公公颐养天年。
杜贵妃收到了永昌帝送来的路公公留给她的一个匣子,说是主仆几十年的一点留念。
杜贵妃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根血淋淋的断指。
杜贵妃病了,永昌帝并未放在心上,杜贵妃不是个好养母,他也不是什么好父皇,早就知道杜贵妃待老二过于严格,一直到老二长成少年后显露文武才干,他才真正将那个舞姬所生的小可怜皇子看在眼里,倘若老二平庸无才,他大概会继续忽视那孩子。
如今老二腿都废了,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冷知热的王妃,杜贵妃还想破坏小两口的舒坦日子,永昌帝便必须给她点教训尝尝。
至于那个李廷望……
永昌帝又为自家老二骄傲起来,至少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对待“情敌”绝不会有老二的心胸。
老二都不介意,永昌帝自然也不会跟一个毛头小子计较,那时候李廷望又不知道小青梅将来能做王妃,他不去围着貌美可爱的小青梅转才是傻子。
很快,武进士们的官职都定好了。
榜眼罗鲲、探花李廷望同封了边军从四品的副卫指挥使,罗鲲将赴凉州金城,李廷望会去晋州大同。
第119章
永昌帝给杜贵妃的教训十分隐秘,掌管后宫的周皇后都只能隐隐察觉杜贵妃犯了错,住在宫外的姚黄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了。
这时姚黄的心思全在自家哥哥们刚领到的官职上。
大表哥罗鲲要去凉州边军当从四品的副卫指挥使,三表哥罗泽会在他那边做正六品的百户,有年长稳重的哥哥照看才十九岁的堂弟,家里人都放心。
二表哥罗鹏要去晋州的大同边军做正五品的千户,虽然不在李廷望的卫所,离得也挺近的,平时能够互相照应。
李廷望喜欢姚黄是一回事,他跟姚麟以及罗家三兄弟的兄弟情又是一回事,十三四岁排成一排在河边脱裤子放水比谁呲得远的交情,到了大同后无论李廷望受排挤还是罗鹏遇到麻烦,另一个都不会坐视不理,这点连罗金花都信得过李廷望。
四兄弟里只有姚麟留在京城,被永昌帝钦点进了御前军。
御前军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城卫以及禁卫。
五城卫各有一卫兵马,负责京城外城十二城门的防守以及外城、皇城中间的日常巡查,共两万五千多兵。
禁卫戍守皇城八道城门以及皇城内部,直接负责帝王及其后宫子女的安危,如果说正一品的御前军统领是帝王千挑万选的忠心之人,正二品的禁卫统领便是帝王视为心腹的存在,虽然官职没有御前军统领高,却更受帝王信任。
姚麟只是惠王妃的娘家兄弟,永昌帝殿试上才见了一面,瞧着又能打又赤诚,合他眼缘,但永昌帝也没有上来就把姚麟放在禁卫军中,而是让姚麟去御前军的东城卫做了正六品的百户,能不能再升就看他日后的表现了。
三个表兄弟都外放,就他留京,姚麟心里不太是滋味,问妹妹:“皇上是不是怕你舍不得我,才这么特殊照顾我?”
姚黄:“那我还舍不得表哥他们呢,皇上怎么没把他们也留在京城?”
姚麟:“……”
姚震虎好歹比儿子多吃了二十多年盐,东大营的一群百户们聚在一起也会议论武进士封官的事,此时为儿子解释:“朝廷需要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大将军必须胸有韬略,所以越是文试殿试排名靠前的越要送去边关历练,你读书一直不如他们,想要历练只能等机会。”
姚麟悻悻地低下头。
姚黄鼓励哥哥:“皇上需要能打的大将军,也需要能替他守好京城且忠心耿耿的精兵,皇上安排哥哥去御前军,说明皇上既信得过哥哥的武艺也信得过哥哥的忠诚。这不挺好的,今后表哥他们守边关,你守京城,表哥他们离得远,你平时有空了多替他们去镇子上瞧瞧,公事家事立两份功劳。”
姚麟精神一振,挺起胸膛道:“好,我一定当好差!”
罗金花提点儿子:“都是百户,你这个百户可比你爹吃香多了,不定有多少勋贵武官家的年轻子弟盯着呢,人家武科举考不过你,可以从别的事上给你使坏,你千万要警醒些,平时只管做好份内的差事,若是哪个让你去做什么秘差,你别一听就信了,要看他们的官文印章或令牌,有这些还觉得不对头的,于皇上或哪位王爷不利的,你就回家跟我说,我再去找你妹妹确认。”
姚麟:“……娘别说得我像个傻子一样,我只是没你们聪明,但谁想害我或是诓我去害别人,我才不上当。”
姚震虎:“就是,我们父子俩最多不会阿谀奉承给谁拍马屁,叫人坑了连累自家人这种事绝不会有。”
罗金花朝女儿笑笑,反正她会看紧这爷俩的。
姚黄去外祖父家里吃过为三个表哥践行的酒席,四月十八三兄弟真的动身这日,姚黄就没去了。
姚麟要送的,骑着王爷妹婿为庆贺他中武进士特意送他的那匹骏马,一身黑色皮毛,油光水亮。
他先来了李家。
王氏随着丈夫出来送即将远行的儿子,看到牵着骏马站在门外的姚麟,又想大大咧咧笑又很舍不得儿子的模样,王氏心里别提多复杂了。
那日在街头偶遇姚黄与惠王,王氏就觉得惠王一定察觉儿子的异样了,觉得姚黄那丫头为了她的清名可能会辩解说一直是儿子在主动纠缠她。王氏又着急又没有办法,甚至做好了儿子会落榜丈夫也会丢掉千户一职的准备。
结果呢,丈夫的千户当得稳稳的,儿子也高中了探花,直接让她变成了妄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姚麟根本没去看王氏,简单打声招呼,等李廷望与二老道完别了,他便随着李廷望一起上了马,李廷望的长随骑马落在后头。
尚是清晨,路上人不多,李廷望心事重重,姚麟被离别的愁绪压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出了城后,三人继续往南走,罗家兄弟会在前面十五里外等着他们。
终于,李廷望回头看眼离得足够远的长随,靠近姚麟,低声问起姚黄来:“这一年来,王妃与你见面时可曾提起过我?”
这是姚黄出嫁后,他第一次跟姚麟问起她,以前要避嫌,也怕姚麟骂他痴心妄想,如今他要远赴大同,李廷望不想再忍。
姚麟想了想,道:“她一句没提过,武试发榜时我告诉她你考了第一,她笑了,说你也算她的半个哥哥,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为你高兴。”
李廷望低头看手里的缰绳,只有高兴吗?
姚麟叹道:“以前不跟你说是怕你听了难受,如今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她心里是真没你,高高兴兴地嫁的,嫁了王爷后更高兴了,跟我们夸王爷长得俊,夸王爷待她宽和有礼,还会画画,把她画得跟仙女一样,每次提到王爷都跟吃了蜜一样甜。”
“别说她,我也觉得王爷好,待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你别看我的马,跟这马没关系!人王爷就是好,想想咱们十八岁的时候还在山里打鸟,人王爷都在南边立下战功了,你自己说,你哪里能强过王爷?”
李廷望想,刨去家世财力那些,他容貌不如惠王,还没机会立下惠王立下的战功,字画才情不如惠王,哄她开心的本事不如惠王,甚至他还看低了惠王一次,以为惠王会在武考、封官之事上打压他。
他唯一能强过惠王的,便是他这双能走能跳的腿。
可是,跟一个残疾人比腿,出息吗?
李廷望仰头呼出一口长气,平复后朝姚麟笑笑:“放心,我能放下了,今后我跟你一样,都盼着她跟王爷夫妻恩爱。”
姚麟不是很信:“真的?那你愿意娶崔家小姐了?”
李廷望:“……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谁像你整日惦记娶媳妇。”
姚麟大怒,挥手就要打他一拳,李廷望侧身避开,长腿一夹马腹,迎着朝阳大笑而去。
灿烂的夕阳洒满了惠王府前面的长巷,当马车停稳,青霭、张岳熟练地推了惠王爷下车。
被青霭推着行往明安堂时,赵璲试着想象即将见面的王妃的神色,三个表哥都在今日离京,王妃一定很不舍。
距离明安堂还有一段距离,金宝突然跑了出来,一直扑到他的腿上,像以前每一次迎他回府时那般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仰着脑袋要舔他的脸。
赵璲一把按住金宝的脑顶,直到金宝放弃了,前爪离开他的腿跳回到轮椅一旁。
趁王妃还没出现,惠王爷取出袖中的手帕,拂去金宝留在他衣摆上的几个浅灰爪印。
拂完的手帕自然交给了飞泉。
当轮椅行到明安堂前院的游廊上,王妃也从后院过来了,穿着一件石榴红的齐胸长裙,鲜艳秾丽得让习惯了素雅之色的惠王爷下意识地垂了眼帘,直到那条仿佛石榴花织就的长裙来到面前,直到裙摆底下同色缎面绣有浅粉桃花的绣鞋轻盈地绕到轮椅之后。
这时,赵璲的呼吸才又恢复了自如。
“王爷先换身常服?换完咱们去逛逛园子,这半年王爷总在工部捂着,日头都不如之前晒得足了。”
赵璲点头。
在内室更衣时王妃、青霭都不在,惠王爷将轮椅推到镜子前,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端详片刻,并未看出太大变化,不过跟王妃白里透粉的气色比,他的脸确实偏苍白。
到了后花园,姚黄直接将惠王爷推到湖边,这里毡垫都铺好了。
惠王爷迎着夕阳坐好后,姚黄舒舒服服地躺到他腿上,脸朝着惠王爷,这样不怕刺眼。
赵璲:“……会不会后悔早上没去送三位表哥?”
王妃该去的,他不会介意她送二表哥的时候会见到李廷望。
姚黄把玩着惠王爷腰间的玉佩,瞥他一眼道:“不会啊,反正自打我嫁了王爷跟他们见面就不方便了,那他们在武学读书还是在边关历练,对我来说没太大区别,一个个又都是练家子,带着长随上路,哪里需要我担心牵挂。”
确实有不舍,可也不能一整天都惦记表哥们啊,何况三人是去当官的,不是要去做苦力。
赵璲看向王妃铺散的裙摆,绣鞋摆在垫子外面的草地上,露出一双穿着白绫袜的脚。
前几天王妃来了月事,惠王爷便一直素着。
落在脸上的夕阳堆积起热意,赵璲拍拍王妃的肩膀:“坐起来吧,才是初夏,仔细着凉。”
姚黄:“我不,我就喜欢这么躺着跟王爷说话。”
惠王爷只好双臂后撑,抬眸仰望湛蓝高空。
姚黄看着这个姿势的惠王爷,忽地脸上一热,坐起来穿上鞋子,蹲到湖边看鱼去了。
第120章
早上表哥们的离京没让姚黄伤心落泪,夜里惠王爷倒是把她给欺得哭哭啼啼。
最可气的是,惠王爷的双手支撑他自己用了,姚黄要跑的话他根本没法拦,可姚黄不能跑啊,哪有这时候把残疾的夫君丢下的,于是就变成了她一边哭着骂他一边又得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像是坐在一条木舟上却不能自己划船,只能由着木舟或快或慢地将她送达岸边。
终于到了,姚黄用最后的力气离开惠王爷的船,随后便歪倒在床尾,也不管惠王爷的腿脚离她的脸是近是远,闭着眼睛连手指尖都不想曲一下。
帐子里漆黑一片,赵璲知道王妃要缓上很久才能动弹,于是也放纵自己躺了下去。
待呼吸渐渐平复,赵璲率先坐了起来,拿起一条巾子,擦向王妃离开时经过的左腿。
穿好中衣,赵璲移到放在床边的三轮轮椅上,先去净房收拾自己,里面已经提前备好了水。
出来后,床上依然只有王妃懒懒的呼吸,赵璲来到桌边,用火折子点了两盏灯。
瞥眼床上,赵璲推动轮椅背对着王妃,拿起放在桌上的书。
另一桶水就摆在床边,这是惠王爷得了能自推的轮椅后夫妻俩新调整的习惯,虽然废了双腿但力气大恢复快的惠王爷去净房清理,虽然腿脚好好的却次次都会绵软无力的王妃再也不用下床,坐在床边就能收拾了。
足足两刻钟后,姚黄才重新穿好中衣,将几条沾了惠王爷气息的巾子全都搭在桶沿上,清清爽爽地躺到了床里头。
惠王爷听得见,推着轮椅来到床边,单手将木桶提到一步之外,等轮椅跟上了再提一步,多费点时间就把木桶提出了整架拔步床。
姚黄默默地在里面瞧着。
这可不是她欺负惠王爷,是有一次她直接睡过去了,睡得尚浅被提水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就见惠王爷正在往外提桶。姚黄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说她来提,惠王爷说不用,让她继续睡就是。
次数多了,姚黄发现惠王爷似乎还挺喜欢做这些事的,反正他确实有提水的力气,无非慢一些,姚黄也就随他了。
熄了灯,惠王爷重新回到了床上。
姚黄靠到他的怀里,想到黄昏在湖边的事,笑出了声,点着惠王爷的胸膛道:“总算知道那时候王爷是什么样子了。”
赵璲:“……”
次日清晨,赵璲醒来时王妃还睡得很香,眼睛因为昨晚的两番哭啼略显浮肿,脸颊、唇瓣仍是花瓣一般的鲜嫩。
赵璲多看了几眼才穿衣离去。
惠王爷在宫门前下车时遇到了骑马而来的庆王。
庆王先站在地上,看着二哥被身边的人稳稳地推下马车,庆王笑道:“二哥今日倒是好气色。”
赵璲不知他是随口寒暄还是看出了什么,对视一眼便算打了招呼。
庆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眼前的二哥确实比前几天瞧着神清气爽,姚麟四兄弟同时金榜题名时也没见二哥有这个气色。
庆王猜不出来缘由,也没在这事上浪费时间,在他眼里,姚麟四兄弟的低阶武官根本无足轻重,毕竟他这边有个吏部尚书的外祖父,大哥那边有个镇国公岳父,二哥的妻族势力甚至连他跟大哥府里的侧妃娘家都比不过,虽然他的两个侧妃还要等九月才能进府。
兄弟俩同行了一段宫道便分别去了礼部、工部。
今日没有朝会,但永昌帝的书桌上仍是堆了两摞高高的奏折等着他批阅,就这还是中书省帮忙整理且预批过的,他觉得妥当的直接打个勾就行,不妥的再亲自批注。
批着批着,永昌帝随手又拿起一张,就见封皮上写着“京师灵山县知县徐东阳奏”。
永昌帝眉峰微挑,他记得老二去年便是去灵山避的暑,当时灵山还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永昌帝打开奏折,更加意外地发现徐东阳说的竟然还是老二两口子给他带回来的灵山特产黄精。
这徐东阳禀报了他去年秋天在灵山开荒了四分田地试种黄精之事,今年开春山上草木返青了,徐东阳试种的那些黄精也都活了过来,该发芽的发芽,该长出新根节的长出了新根节,跟山上野生的长势毫无差别,所以徐东阳认为在灵山开荒种黄精可行,提请朝廷批准,并拨两万两银子给灵山县用于劝农开荒、采购黄精根茎。
折子上有左相的批注:交工部核实,如实可准。
永昌帝就让人把左相叫了过来,问他:“这个徐东阳何时调去的灵山县?”
左相顿时庆幸他因为徐东阳所奏之事过于新奇特意查了查徐东阳之前的考绩,道:“回皇上,徐东阳是二十五年的二甲进士,授官冀州大名县知县,三年任满后于前年调任的灵山县。”
永昌帝:“他这几年考绩如何?”
左相:“都是优等,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包括修桥铺路、平反冤案……”
永昌帝一听,顿时摸不准了,这徐东阳看起来是个能自己想到开荒种黄精之策的官员,可是,他调任后的第一年没想到,偏偏在老二过去避暑之后想到了,自家老二又是默默做事的脾气……
打发了左相,永昌帝又把严纶叫了过来,让他看徐东阳的折子。
严纶仔细看了两遍,沉吟道:“真能种起来的话,确实是个富民的好法子,既不占用农田,又无须砍伐树木坏了灵山的名山秀景。”
永昌帝:“朕只是奇怪,灵山县衙离灵山镇有二十多里,中间隔了一整座灵山,徐东阳平时忙于公务,休沐日只有一天,他不去灵山南面的主峰登高赏景,怎么会想到绕路去灵山北峰查看黄精长在哪里?”
但凡徐东阳试种黄精的山峰位于灵山南麓,永昌帝都不会怀疑什么。
严纶:“皇上的意思是,徐东阳这奏折所述不实?”
永昌帝看着他道:“你可能不知道,去年六月到八月,惠王一直在灵山镇避暑,回来时还给朕带了他们自制的九制黄精。”
严纶:“……”
永昌帝:“你想办法去试探试探惠王。”
严纶:“……是。”
将奏折揣进袖口,严纶回到工部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手头的事,晌午才端着自己的食盒去了惠王爷的公房。
尚书大人来了,青霭、飞泉就去膳堂吃了。
严纶一边吃一边跟惠王爷聊,快吃好了,严纶忽然拿出徐东阳的折子,放到惠王爷面前,神秘一笑。
赵璲:“……这是?”
严纶:“种黄精的事,王爷何必装糊涂,徐东阳不想贪功,在折子里给足了提示,皇上都看出来是王爷指点他的了,不信王爷自己瞧瞧?”
赵璲微微皱眉,取出帕子擦擦手,再去拿奏折。
还没拿到,严纶忽地抢回奏折,笑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