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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 两只耳垂还在发热,一身冷汗却被夜风吹散了。

    他对门的房间亮着灯,文良玉的屋里安安静静的。

    以这位乐山郎君与女郎的交情, 若他听说女郎出事, 一定早就跑过去了。除非, 他早已知道这场遇刺是假。

    所以不像自己这般狼狈。

    他们的默契。胤衰奴垂着眼想。

    半夜里,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从东庐山赶回城, 进大门时, 他脚底的木屐绊在朱槛上,折断屐齿,人跟着一栽。

    显然他在别业听说侄女遇刺,鞋都来不及换,便连夜赶了回来。

    肖浪自知失职,仍在二门外跪着,谢逸夏眼神冰冷地经过他,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从们正在泼水洗血, 谢逸夏推开那门,未见人便哽咽起来:“含灵, 吾女!你可无碍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血, 若有个三长两短, 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谢策与阮伏鲸正在这里陪妹妹, 见状同时起身。

    谢澜安诧色地迎上去, 正要与二叔说明,谢逸夏将她的手一按,嗓门高得有追赶阮厚雄之势:“人伤着没有,刺客有下落了吗?!是谁敢伤我谢家人……好孩子, 这个绣衣使咱们不做了,几品的高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着。二叔明日便进宫请旨去!”

    谢澜安对上二叔轻眨的眼睛,张了张嘴,难得无奈了片刻。

    她往大开的门扉看一眼,顺水推舟,反握住二叔双手:“二叔你回来了,刚刚真是吓着侄女了,我无事,只是玄白……”

    她抽了抽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为自己必死,临死之际,惟憾不能在您膝前尽孝,更恨来不及劝二叔戒去丹药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她一口一个死,谢逸夏明知是作戏,心里也不得劲,撒开这小狐狸的手,轻睨她:“说你的事呢,扯别的做什么。”

    谢澜安装模作样地揩揩干爽的眼角。

    谢策和阮伏鲸无奈地对视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谢公与谢澜安是一路聪明人,即使谢澜安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透,他下山一路,忖着侄女的手腕,也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策鲸二人就没这等道行了,刚听说澜安遇刺那会儿,他俩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亲眼看见一身浴血的玄白活蹦乱跳站起来,身上一道伤都没有,他们才明白过来,这又是妹妹设计的拿手好戏。

    看着她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么灵气活现,做哥哥的便一句数落也说不出口了。

    屋门阖上,谢澜安亲自为二叔奉茶。谢逸夏接了瓷盏,就灯下细细地看了看侄女。

    半晌他问:“就这么见不得我服散?”

    谢澜安目光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瑶鼻,又要来,谢逸夏头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轻叹一声,“好,以后不吃了。只要我家含灵一生无伤无劫。”

    谢澜安眉心微动,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践之人,睫上染了柔软的茸光,说:“谢谢二叔。”

    之后谢逸夏才问了几句行刺案的细节。

    谢澜安手底下的人当然是真见了血,只是不是玄白。之前她选拔出一批精锐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骁骑右护军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么兵器、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她的武卫模仿。

    临时抱佛脚当然学不像,但只要有两三分,也唯有两三分形似露出来,对今晚这个局来说,才是恰到好处。

    肖浪能爬到这个位置,总不会是酒囊饭袋,他在反应过来后抽刀降贼,她的人着实挨了几刀,其中受伤最重的被刺伤肋下,“逃匿”后已和同伴转移到她事先备好的秘驿。

    这便是谢澜安在一开始便给他们交代清楚的:要把今晚当成一场生死厮杀的历练,只“杀”自己人,不动骁骑营,同时还要防备骁骑营的反攻。

    只要不死,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长信宫冰冷的地上,冷汗浃背。

    谢澜安带着身后的贺宝姿,恭静地立在太后座榻旁边。

    谢澜安今日素面朝天,唇色微微苍白,往常意气风发独来独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带了武卫在身边。

    看来是受到了不小惊吓啊。庾太后镂金的义甲在扶手上轻扣,谢含灵是谢氏的家主,她能有何死敌?无非是近日替她筹谋北伐大计,动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她未受伤。

    却听说伤了不少谢家的亲卫?

    太后威冷的目光射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给谢含灵的,结果遇事骁骑营毫不出力,她脸面上过不去。

    哪怕为了安抚谢含灵,太后也得治了他,沉沉问:“你护主不利,该当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头不止。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辩驳,回言道:“太后息怒,卑职自知未保护好直指大人,罪该万死。然关于那刺客的身份,卑职已有了些眉目……”

    谢澜安瞥眼看向他。

    连太后神情都一动,溱洧姑姑问道:“哦?你知是什么人主使?”

    肖浪道:“证据确凿不敢说,但卑职过后仔细回想当时情形,其中一个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骁骑营雷右使的一个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门将王巍。”

    他昨晚跪在谢府门前,心里一直在复盘这场刺杀,他与那个蒙面刺客过手了三招,很确定是王巍家传刀法的路子。

    刺客杀人要掩饰家学,所以那人出刀稍显凝涩,但还是不经意地泄露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后闻言微怔,脸色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人,当着谢含灵的面如此攀咬起来,岂不是她识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后肚里的蛔虫,当即喝道:“休要胡乱攀扯,雷右使是骁骑营的人,有何理由刺杀谢直指?”

    肖浪连忙道:“太后娘娘,这正是卑职要向娘娘回禀的,臣曾无意发现雷震与散骑卫丹丘有所来往,还互赠过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气,那卫丹丘是御前散骑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难道这场刺杀,与陛下有关?

    太后面沉如水,看了眼谢澜安,只见她安静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愠,一副全听凭她裁决的模样。

    太后略一思忖,运气道:“召雷震入宫对质!”

    雷震正在大营里点卯,闻谕立即卸甲入宫。

    等听过肖浪莫须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脸冤屈:“污蔑!这是肖左使污蔑卑职!太后娘娘请明鉴,昨夜卑职在黄雀楼吃酒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肖浪道:“谁不知你雷震有储钱癖,家常一个大子儿都不舍得花,下个馆子都含糊,怎么会去黄雀楼如此奢靡之所,还偏偏选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后面前,说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贿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确和卫丹丘有些来往,自古良禽择木而栖,他多观望观望宫中的风向,也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谁的身上都不清白,雷震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抬头反问道:“若是我主使,怎会派自己的属下,轻易被人认出?”

    庾太后皱眉沉吟,似有不决。

    谢澜安适时开口,“是了,据我侍卫回报,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器有所不同,有的冲着肖统领去,有的却冲向马车下杀招,难道里面还有第二拨人?”

    雷震一口老血差点吐出,谢直指轻飘飘一句话,不就坐实了刺客里头有一拨人是他的人吗?!

    可是当真和他无关啊!

    太后看着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后的话,虽然我的侍卫伤势惨重,其中一名近卫至今还昏迷不醒,然而二位护军所言,皆无实证,行刺案便请交予三司调查,余下的事……罢了吧。”

    庾太后有些意外:“罢了?”

    “是。”谢澜安义正辞严,“臣有太后娘娘庇佑,区区蟊贼,岂能吓住我为太后驱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计要紧,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乱阵脚。不若从轻发落这二位护军,免得事态扩大,造成人心惶惶。”

    太后沉思未语。谢澜安看着太后的神色,又道:“其实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这突来的变故打乱,倒险些忘了。”

    “哦?”太后好奇起来,还有比她自身性命更要紧之事?

    谢澜安目光瞥向肖雷两人,溱洧姑姑会意,命人带他二人下去待罪。谢澜安这才颔首道:

    “臣日前听闻,庾二小姐想在拨云堡建一个角抵场请太后观赏,主有事,下臣服其劳,便上了心。”

    她身后的贺宝姿震惊抬头。

    太后目光却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洛神与她说这话时,殿中只放了几个用久的宫娥内监——那么谢含灵是从何处知晓的?

    太后紧盯谢澜安的神色,谢澜安从容道:“后来臣又一想,角抵场虽好,只能乐在一时,不若借地立起一个士林馆,广纳贤人志士,开演武会来纵论北伐形势,称颂太后胸襟,以此鼓舞民心,岂不两全其美?

    “我便自作主张,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于具体如何经办,含灵听从娘娘的旨意。”

    太后慢慢松开手心,她懂了。

    她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长信宫,原来也有了吃里扒外的阿物。

    有人给谢含灵透露了风声,让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对她有敌意,意在离间。

    能隐忍至深打探到她宫里动静的,又不愿她重用谢澜安这个臂膀的——太后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龙位上的好儿子,一不留神间,已经长大了啊。

    让肖浪跟着谢澜安,就是盯她,这整件事,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谢澜安原本可以不说。

    她不主动提起,太后便依然被蒙在鼓里,可是谢澜安没有给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后路,还是讲了出来。

    太后之前一直隐隐担心谢澜安太过聪明,聪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终于确认,这个女郎终归是出身于光明磊落的谢氏,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终日想着玩闹,这些年给她惹了不少事端,谢含灵却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为神奇,为她赢得美名。

    太后凤眸含笑:“此事你费心了。哀家想了想,骁骑营这两人都用不得了,营中中领军将军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劳,不若兼任一下吧。”

    谢澜安似乎诧异,轻滞一声:“这武职的官衔……”

    “你身边不是还有这位贺娘子助阵吗。”太后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骁骑营归你调遣,便不会再发生昨夜的险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万万不能受委屈。”

    太后心意已决,连带看着高大勇武的贺宝姿都顺眼起来,称赞了她几句。

    只是行刺一事,她担心真会查到皇帝身上,伤了皇室体面,便打消了让谢含灵自己调查的念头。

    贺宝姿受宠若惊,谢澜安从善如流,落落谢恩。

    低下头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后,谢澜安多说了一句:“说起宝姿,与拨云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动,臣也省心不少。”

    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后有时候就喜欢她这机灵劲儿,宠纵地说:“贺娘子之前被夺了官职,也是你来向哀家求的情。这般,立射营还有个尉官之缺,便赏了她,也算跟着你的一场功劳。”

    “皆是为太后娘娘效命。民女叩谢娘娘厚恩。”贺宝姿乖觉谢恩。

    谢澜安含笑,指尖隔着袖管轻敲腰带。

    满载而归。

    ·

    浩盛的阳光如雾如金地泼洒在宫墀,谢澜安与贺宝姿走出长信宫,一前一后,飒沓生风。

    二人身后,崇海公公扬声宣读着懿旨:“谨奉太后懿旨,加封谢直指为骁骑营中领军,任贺氏女为立射营校尉!”

    “说了十五日还你一个官身,”谢澜安回眸,“只早不晚吧。”

    贺宝姿还如在梦里,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见郗符,郗符听见那道旨意,凝视着眼前神气飞扬的女子,神色极为复杂。

    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又高迁了。

    骁骑营……那可是京畿禁卫营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郗歆当日奉的可是陛下密旨!

    谢澜安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低头微微一笑。

    那双璀璨生华的瞳眸,只字未言,却宛如最有力地回击了那日在禅房,郗符嘲弄她的那句话。

    身后跟了条甩不掉的狗尾巴?

    老朋友,开门揖盗正是为了关门打狗啊。

    她从答应收下肖浪开始,盯准的就是骁骑营。

    至于耍不耍的,我何曾许诺过你们任何事?

    ·

    走出那条漫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一阵枷锁声响。

    谢澜安回头,见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职带走查办。

    肖浪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线期冀,忽然冲过来跪在她面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济,对不起那几个兄弟。直指捞小人一回,小人铭记女郎一世!”

    黛眉如剑的年轻女郎玩味看他,不发一语,肖浪连忙表示自己有用,“听说,听说女郎接管了骁骑营……大营里皆是些粗鲁汉子,小人久在营中,有些声望,愿意帮女郎剪拢羽翼,压服这些人!”

    他实在是无法了,太后宠信谢澜安,诏狱里的人就会见人下菜碟。

    他今日只要被下了狱,等着他的便是革职贬黜。

    只有这个女人能帮他求情。

    尽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头都不会想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会落入她的囊中。

    “这样啊。”谢澜安语声漫淡,向要上前来缉人的廷尉官一抬手,后者忌惮她新官上任,犹豫着停在原地。

    谢澜安说:“可由于肖护军的失职,玄白如今还在床上躺着,我总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抬头,有些绝望。

    谢澜安低头,目光里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娇妖:“再者说,我一个女人顶着中领军的头衔,不过玩玩。管那些做什么?”

    贺宝姿在娘子身后闭紧嘴巴。

    她对娘子这半真半假,驾驭人心的手段看得叹为观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个响头磕在灰石墁砖上,额头立时见了血:“肖浪从今以后对女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谢澜安缓缓绽出一个笑,多看了他两眼。

    在她头顶,被夹道两侧的高墙逼耸成剑束一般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宝蓝的色泽。

    碧霄之下,红衣胜火。

    ·

    出宫门上马车,谢澜安见贺宝姿欲言又止,笑说:“你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卖了皇上?”

    贺宝姿犹豫一下,轻轻点头。

    娘子对太后娘娘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几乎停了。

    庾洛神在长信宫说的话,唯有宫里人才会知道,而那日在东正寺暗中相见的郗歆,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所以这条消息无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拢娘子。

    她之前还以为娘子拿下拨云堡,会暗中经营,又或者即使禀告了太后,也会寻个借口将陛下从此事中摘出去,两边不得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对娘子来说不是难事。

    贺宝姿心中毕竟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约束,觉得即便少帝势弱,终究他才是一国之主。

    谢澜安神色悠然,交叠着双腿,随手掀开窗帷看着宫沟旁的御柳,“一棵参天之材在长成前,幼苗细弱,不妨多施以一点耐心——但此期间,有现成可以遮蔽荫凉的大树,你不乘么?

    “当然是谁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谁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贺宝姿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

    那可是太后与陛下……在娘子口中,却仿佛两颗黑白棋子,容得她随意挪动置换!

    贺宝姿从未见过这等心性、这等格局的女子。从前她只知敬服她,今日近距离地看过谢澜安如何算计人心,如何颠黑倒白,贺宝姿头一次萌生出一种……怕。

    她望着那张腻如玉雪的侧颔,犹豫了很久,还是如实问出心中所想:

    “娘子对我坦诚相告,就不怕我……”

    谢澜安今日笑的次数有点多,因为她真的觉得宝姿很可爱,她转回视线,笑眯眯说:“你现在就回宫去告密,看看太后是信你,还是会变成和肖浪一样的下场。”

    贺宝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娘子信任她,却不妨碍她对所有人心变化,都有应对后手。

    凭娘子的心计手段,雌黄口齿,谁想反她才是自寻无路。

    贺宝姿的隐隐畏惧变成了心悦诚服,跟着女郎,官运绵长!

    第22章

    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 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 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 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朝会上,百官同贺。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 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 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只是个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承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然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这位新长官出手之阔绰。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儿,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出来了。

    肖浪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他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却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许多年,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身穿天雪白缭绫衣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

    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醒目的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

    为了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谢澜安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相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此事。”

    她缓缓扫过周遭众人,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儿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盏送菜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

    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

    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你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只是这气不是冲着谢澜安,而是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通通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包扎完,阮伏鲸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

    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且不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送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辰宴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这份好意。

    厅子里,她微微低头,观察对面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陈卿容对比着兜鍪的高度,看那个英气女郎几眼,轻咬唇瓣,转过头认真交代:“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的公舍中。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

    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

    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片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的过往。

    他怕女郎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绝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

    第23章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尘无。

    阮家父子就住在谢澜安的隔壁,尚未安歇,听到院里的动静, 很快推门而出。

    玄白从树上落地时, 谢丰年也听到动静过来瞧热闹。

    谢家人对于胤衰奴的印象, 还停留在他是个被澜安随手搭救下来的可怜人上头。

    虽然坊巷多谣传, 说谢娘子与庾夫人为了一个优伶大打出手, 其实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 以澜安的脾性,她冲冠一怒需要为别人吗?无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气了。

    过后澜安果然只是将人留在客馆,不亲不疏,此人自己也安分,于是谁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今夜当他们看见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为眼熟,神情便有些变了。

    谢丰年最维护阿姊声誉,目光一沉,磨着牙第一个上去。

    却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鲸略微拦了拦。

    他还记得, 那日这个年轻人拼命提石礅的样子,以及表妹注视他时, 那种少有的轻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 他目光轻敛, 身姿笔直。

    这身大料挺括的襕袍穿上他身, 没有沐猴而冠的寒酸, 反似旧物契合了新主,有一点贞枝肃直,亭亭孤松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装,有人衣衬人表, 骨架清绝的胤衰奴属于后者。

    何况他本就生得好。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听后,双眉倒吊。

    小少爷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两道相似的话语,隔着时空重合。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

    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自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眼含水光,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仿佛娘子要欺负你一样?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是吧?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腼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女郎。”

    男子嗓音婉曼,带一点鼻音:“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就承认,还不忘打乖。

    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仿佛记忆太深刻,连心尖也真实地发起痒。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一空,谢澜安回头:“跟着。”

    ·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车厢里,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备有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转头看去。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朽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于是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

    “阿奴,”她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又失神呢喃:

    “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觉之前,谢澜安笑出一声,指头点点他,“这句话可以不说。”

    她心想,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

    所以才难以想象,外表这么软的人,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边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

    谢澜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在外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发现,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间冷恹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

    却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半阖双眼,没了谈兴。

    这种冷淡不是他惹出来的。

    可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女郎,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

    哦,叫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原来比她还大一岁。

    那又怎么样,她有“百岁高龄”,他即便再加上十岁,还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谢澜安兴致不高,闭目说:“属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

    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阴影像一团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脸。

    “我还有一个名。”胤衰奴紧着说,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从没告诉过别人。”

    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可是个秘密——小孩子的语气。谢澜安唇角微微松动,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学问不多,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总觉不足,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

    “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完事后他不要赏钱,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与他说,‘奚’字好。”

    他娓娓道来,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兴,便那样叫了我几年,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才听他说,奚字……”

    “奚”是奴隶的古义。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谁给你起的?”

    胤衰奴摇摇头,“我爹得知后,懊恼许久,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没眼色,难怪招人奚落。

    “自那以后,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我。”

    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

    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他便犯了。

    可也一如他所说,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毫不吝啬。

    谢澜安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斟酌了一下,说:“奚,殷周方国,奚国之都,水从泾水,境在方浪。你不喜欢的这个字,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奚山有玉,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只怕还价值连城了。”

    胤衰奴低落着没动。

    谢澜安又道:“你如今也读书,理应知道奚也有“表疑”、“缘故”之义,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倘若为此伤怀,反而不通了。”

    胤衰奴还是不动。

    谢澜安忽然笑骂一声:“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见好就收罢,还装!”

    她笑了。

    胤衰奴莞尔,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

    他没有否认,试探着问:“那我以后跟着女郎,便叫胤奚,好不好?”

    “心结开解了,叫什么都好。”谢澜安随口说,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很好听。

    听不够。

    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胤奚神色如常,眼眸深黑。

    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

    第24章

    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 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但至多一个月,便会鲜美可食。

    谢澜安下车后, 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 胤奚撑开伞, 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 罩在女郎头顶。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 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 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手臂却始终很稳,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在雨里等。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 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 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 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 却无苍老气, 睨着老头子:“也不知是谁, 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担心得一宿睡不着。现在人来了,又让人在外头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黄皮酒葫芦:“谁担心?谁担心?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 骁骑营持符中领军,能耐没边了!用得着旁人担心?”

    “哦哟,”卫淑咧开嘴角,不留情面地挤兑,“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还不乐意了。”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在手背上,低头嘬进嘴里,改口道,“不对……她,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不该气吗?春日宴前不来请罪,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这会攀上太后,纡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不能气吗!”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沉默一阵,招进记室,虎着脸问:“她还在雨里淋着?”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在老师府邸,做个记室兼管家,服侍师长。他闻言,犹豫了一下,如实说:

    “老师,小师妹她在亭子里避雨呢。”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在屋里斗嘴,谢澜安在亭中听雨。恩师便在咫尺之遥,说心里没几分紧张是假的。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头,颊边的浅粉晕迹尚未褪尽,只是在夜色下不显,神思难免不够用了。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边说这些怪话的是谁?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收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在这等女郎。”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收回视线,看了眼雨帘,在心中默默温书。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连那把无弦琴都还在墙上,一切都没有变。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发紧。她看见老师穿着件鸭壳青的长袍,背对她坐着,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

    谢澜安的称呼卡在喉咙,犹豫的功夫,卫淑招手,“好孩子,快来,让师母好生瞧瞧你。”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在灯下细看她的面容。之前听说归听说,若非眼下亲见,她实也难以想象,从前那个有着冰清之姿的隽秀儿郎,会是这样一个娇娥。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发,心中充满爱怜,“快和师母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在外头的那点闲雅气,此刻全还给老师了,低眉顺眼地面向师母,不忘稍稍侧头,“今日含灵夜访,是怕老师担心前些日里的刺杀案,所以来报个平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第25章

    端午过后, 天气渐热。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赐发罗绫衫,并将凌阴藏冰分赏勋家。

    谢澜安的那件银朱地缭绫官服因是特制,分外精神, 潇潇立在丹墀上, 便是一道风景。

    北伐大计一定, 户部在朝会上汇报齐集粮草的进度, 众人又开始争吵助军钱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谢澜安, 谁也不傻, 都知道她是掏世家的腰包讨太后的欢心。

    谢氏固然先出了三百万钱充军饷,作出表率,可这笔钱是直接运送到北府的。

    轮到其余世家,出钱就要走户部的账,户部如梳如篦的名声在外,一旦过了惠国公的手,谁知道这笔军资有几成会落入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

    少帝陈勍一如既往地插不上话,自从他想暗中拉拢谢澜安不成,反被太后换掉了一批御前服侍的人, 这位年轻帝王便像失了心气。

    他目光黑沉沉地坐在龙椅上,听臣工们吵。

    一会儿是扬州司马王道真说, 不如还是向百姓征收军赋为宜;

    一会儿又是靖国公庾奉孝又站出来反对, 说损有余以补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声色铿锵:“北伐乃国之大计, 军士们在前方效命, 诸公却在庙堂左推右搪, 难不成非要让大司马亲自去拍诸公的府门来讨军饷吗!”

    他的话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来。

    不是惧这位国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马褚啸崖为人狂妄,暴戾恣睢, 还真有可能干得出种事。

    一听褚啸崖的这个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身,原不过是个寒门泥腿子,早年凭借以命搏杀的悍厉,收服了淮泗一带的流民,成为流民帅。

    后屡立战功,投效北府,建立铁骑军,渐渐经营出自己的气象,便被朝廷征任为大司马。

    褚大司马向来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华的靡靡风气,京城世家也不喜欢他的出身与性情。

    禇啸崖每逢大胜,必以美人头颅盛酒庆祝,以及他好筑京观的暴虐之气,久为士人所诟病。

    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南朝无名将,要抵御野蛮的北胡,非此人不可。

    加之太后要打压世家,有意抬举寒门出身的大司马,使得褚啸崖的气焰越发嚣张。

    他元配之妻死后,还曾向会稽王求娶安城郡主为妻。

    会稽王出身王室,岂能将爱女嫁与一介泥腿子,深觉受辱,当时险些与大司马翻脸。

    这桩婚事虽是没成,但大司马的张狂可见一斑。

    趁着大殿上冷场,陈勍不禁侧眸。

    只见那女郎被朱红绣服衬得丰神俊异,气度清逸如林下风,一如既往地从容,没有开口加入辩场的意思。

    这种小吵小闹谢澜安当然不掺和。

    主意她出了,具体实行自有庾氏与世家老臣打擂,她这时候插嘴,只会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

    至于那些清流,这次难得没有对太后的决策提出异议。

    只因谢含灵提出的士林馆、助军钱两事,皆是有益贤士、不伤民生的善举,清流乐见其成。

    历来与外戚分庭抗礼的世家,隐隐显现出了彼长此消的劣势。

    ·

    退朝后,谢澜安掀袍迈出太极殿,前方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等着她,不是王丞相又是何人。

    谢澜安笑面春风,徐步上前,向王翱揖了揖手:“丞相有何指教?”

    王翱看着眼前背脊笔直的年轻人,莫说文武群臣想不到,便是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女娘真有鹤鸣九霄,在朝中搅弄风云的一日。

    然而治国定勋,从来是男人的事啊。丞相的目光湛然莫知其深,扇动麈尾:

    “老夫是该贺你如今风头无两呢,还是应劝你一句,当心登高跌重?你祖父在时,老夫与他以知己论交,可惜老友去得早,否则今日见到儿孙出息,大抵也会欣慰。”

    王丞相是在影射谢氏祖训的事,拿这话刺她。

    谢澜安笑了,“丞相目无下尘,我都不记得上一回得与丞相说句话,是什么时候了。果然得站高些,才能被赫赫公卿们看在眼里啊。”

    说着她淡淡挑眸,“放心,我坐得稳。”

    再说如今的位置便很高了吗?她真没觉得。

    ·

    朝上吵得热闹,世家气急败坏,谢府独一份岁月静好。

    除了闲着没事把目光投到胤奚身上的谢丰年。

    谢逸夏自从北伐一定,便回荆襄备战了。谢丰年性格跳脱,喜欢往外跑,往年都是跟随阿父去的,但今年有谢澜安这个小堂姊在京,谢丰年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留就留吧,他偏偏瞧那个姓胤的人不顺眼。

    先前他老实地在别院猫着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穿着阿姊的衣裳招摇,可不是岂有此理?

    胤奚今日着一件轻逸的古玉色大袖绫衫,虽说天气热了,他的交领处依旧压得严实规整。

    他正在屋中翻书,房门忽然打开,胤奚抬起头。

    谢丰年未敲门就推门进来,一眼看见这小子身上之衣,眯了眯眼,二话不说地上来扯住他衣袖,“脱下来。”

    少年有力气,眼看要在衣料上留下褶印。

    胤奚耷眼看见,被扣住的握书之手“啪”地合上书本,手背青筋一蚺而消,同时左手反扣住谢丰年手腕,抬起眼睛,声音无火气:

    “小公子请先放手。”

    谢丰年在荆州校场时也爱玩练把式,试着撼他,竟有些吃力。

    他看向胤奚的眼神从吃惊变作嗤笑,果然是能提起三石石的,有点子呆力气。

    桀骜少年皮笑肉不笑,也讲道理:“脱下来,小爷出钱给你做十身新的、五十身、一百身都行——不是什么衣服你都能穿,你不懂得,我谅你一次,算你下不为例。”

    胤奚沉默须臾,慢慢站起身。

    他坐着时不显,这一站起,比少年高出一头的身材,便有几分高下相凌。

    却依旧是谦逊的脾气,直视着这位谢府的小郎君:

    “我的确不懂,只是女郎要我穿的,我便穿。如果女郎哪一日要收回,我立时便脱——我只听女郎的。”

    他一口一声“女郎”,听得谢丰年直腻歪,言下之意,就是旁人的话都不好使喽?

    谢丰年抽回手指指他,“你行,行啊,我这就去找阿姐说。我不但要让她收回衣服,我还要我姐姐赶你走,”

    说到这,他一脸坏笑,“你说我姐是顾念我,还是顾念你?”

    小霸王撒风踏火地走了。

    胤奚望着艳阳照进来的门口,怔营片刻。

    这边谢丰年出了幽篁馆,装模作样地往正房拐了两步,便郁闷地停下了。

    他当然比胤奚更了解谢澜安的脾气,不说她这会儿还没下朝,便是在家中,自己拿不出正当理由控告那厮,阿姊也不会偏向他。

    但他话放出去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那家伙目中无人,必须收拾!谢丰年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头。

    他背着手溜达到厨房,正备着午膳的铛头看见小郎君,连忙迎上前来。

    “小郎君有何吩咐,叫家人来传个话便是了,如何亲自过来了?”

    谢丰年东瞧瞧西望望,问:“端午做的益智粽还有剩的么?”

    铛头说有,谢丰年打个响指,“那就取两个裹上厚厚的饴糖汁,一半粽子一半糖,蒸了给我,快着点,我这就要。”

    铛头不敢怠慢,但十分不解:“郎君,一个粽子三两糖……齁死了,没法吃啊。”

    “又不是我吃。”谢丰年笑容灿烂。

    没一会儿功夫,不速之客去而复返。谢丰年拎着粽子走进胤奚屋里的时候,发现这厮居然又拿起了书本,像模像样地在那读。

    他将那热腾腾的东西往他几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转头看了一眼。

    谢丰年负手轻点着下巴:“好东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说不定高兴了还给帮你说两句好话,怎么样?”

    胤奚目光动了动。

    他不紧不慢地放好书,拿起一只粽子,剥开外面的箬叶,咬了一小口,皱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谢丰年心说,把他那张巧言利色的嘴黏上,看他还怎么迷惑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发地将两个粽子都吃完,谢丰年心满意足,不忘威胁一句:“不许告诉我姐。”

    胤奚沙哑乖觉地说:“我不敢。”

    顿了顿,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小公子。”

    谢丰年愣了下,也没明白他谢什么,神清气爽地走了。

    结果谢澜安才下朝,刚迈进院里,便看见木廊子底下站着一道人影。

    看见她,胤奚张口轻唤:“女郎。”

    那低哑的嗓音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于是谢丰年回屋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提溜到了谢澜安屋里。

    面对堂姊冷冷望着他的目光,谢丰年悲愤地甩头看向胤奚。

    就见这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谢澜安身后的方席上,正双手捧着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气喝完,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瞪他,胤奚低头轻问:“我能再要一杯吗?”

    那沙沙的嗓子还是没缓过来。

    谢澜安看着他这模样就可怜,抬手让束梦给他续茶。

    转眼瞄着自家小弟,看见谢丰年腰带上挂的绣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谢丰年忙解下递去。

    谢澜安回手扔到一边,然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没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斗完心眼,回来还要给小屁孩解决争端。

    丰年今年十五岁,可不还是个孩子吗。可相比吴主九岁出使,甘罗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识书,委实是不小了。

    谢澜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长能耐了,学会以势凌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开个玩笑……”谢丰年不怕她骂他,就怕她这样笑。

    他小时候皮,只有谢澜安能制住他,她一下脸,少年是真怕,慌忙解释。

    一错眼,无意间发现胤奚的领衽松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隐半现的玉白锁骨,谢丰年声音一滞。

    不是,他根本也没动手啊,这人的领口什么时候开的!

    谢澜安已是拍案:“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谢公子不如与庾家子弟为伍,也苦饥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这是诛心的话,已不是自家人玩闹的性质,谢丰年一腔意气顿时销折,颤声道:“阿、阿姊,丰年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我一时糊涂,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如此贬损我……”

    “何为一时糊涂,何为一世糊涂?你今日看人不顺眼,在粽子里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顺心,还要放什么?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谢澜安语气严肃,“想让人看得起,便要有担当的样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豪杰所为吗?”

    她不和小弟论君子不君子的,谢丰年打小最爱看豪侠列传,喜欢锄强扶弱的行迹。她这样一说,谢丰年心头凛了凛,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径,的确没什么意思。

    可姓胤的也不见得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

    谢丰年憋屈地瞟胤奚一眼,这话当然没敢说。

    谢澜安点到为止,把蔫头巴脑的少年打发了,令他写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谢丰年认罚,出门时,谢澜安在他身后说:“知道你为我着想。但以后事前三思,便算念着姐姐了,行么。”

    谢丰年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软塌下去,瓮瓮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语,等到谢丰年离开,他才抬起脸:“我也有错,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谢澜安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哦?你有错吗?”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视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个人静了静。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谢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错。小公子敬爱女郎心切,不过与我开个玩笑,我本不应告状,闹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烦心,实为二错。”

    他用纯亮的目光看着谢澜安,双手叠于膝前,带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读左传,篇首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纵养其恶,最终使之多行不义必自毙。衰奴与女郎相识,敬重谢氏门风,即便是谢小公子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隐恶,是与非,都交由女郎判断,今日生气,好过积重难返,让女郎更为伤心。”

    谢澜安听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成深沉的打量,“我为何会伤心?”

    胤奚颔首,那两条横入他领下的锁骨,影窝更深了些,雪白的后颈反而显露。

    他说:“女郎没收小公子的香囊,意在戒他骄奢,女郎谆谆教导,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对谢小郎,寄予厚望啊。”

    谢澜安眸光骤然一深。

    她的用心连丰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却被他看出来了。

    不错,她今日可以问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约束母族”,他日若谢氏也出了顽劣之徒,仗势之辈,等他人问起她“何以不约束家人”,她又该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顿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终做不到;那么她谢含灵要改革世家霸权,陈郡谢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

    称物平施,她从没想过两样对待。

    自然,她从不怀疑丰年是个好儿郎,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不想事后寻悔。

    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谢澜安手指轻敲扇柄,对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实早就发现,此子心性细腻,读书也颇有些天赋,能记,能通义,今日看来还能举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里,并不忌讳聪敏的人,这样的人若带在身边用心点拨——

    神魂深处的隐痛浮光掠影地闪过,谢澜安眉宇轻寒,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看向他饮尽水的那只茶杯,恢复了随常口吻,“真不在意吗?这么好的嗓子若是毁了,你也没处说理了。”

    说来也奇,他说完这么多话,嗓子却像透开了似的,不觉又恢复了清醇。

    胤奚笑着摇头。

    “既然小郎君心里明白,”谢澜安意态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笑望胤奚,眼神却锐利深邃,“那么,你为何还要强吃下那两只粽子?”

    胤奚怔住。

    随即,他无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老实地说:

    “想见女郎,想借机和女郎多说两句话。”

    “咳。”一旁收拾杯盏的束梦冷不防呛了声,用佩服至极的眼神看着胤奚!

    谢澜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拨扇往他脸上扇去一片风。

    怪不得丰年斗不过他。

    ·

    几道破碎的瓷声划过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发脾气。

    “连连高升还不算,连士林对她的观感也有好转。这些酸儒从前如何编排我姑母来,这回怎的不骂谢含灵了?”

    她管谢含灵是不是给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惯她如此风光。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谢澜安什么时候烦了,撤掉羊肠巷的护卫,或者玩得腻了,将那个胤衰奴一脚踹出谢府。

    到那时,她会亲手折断这朵小腊梅花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只不过是个贱户胚子,无足轻重,她也不是个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张脸蛋,那股抵死不从的劲儿,让她又恨又爱。

    “等吧。”庾洛神阴恻恻的脸上绽出一个风情的笑来,勾着猩红的蔻丹喃喃,“大司马出征之前,必会入京一回。”

    听说褚啸崖酷爱收罗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门贵女——都说谢澜安女装之相更胜男装,不知在这位大司马眼里,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这里收拾了,给我备纸墨。”

    第26章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 支持北伐?”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 “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 匹夫匹妇尚且有责, 臣作为庙臣, 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二人视线一触将分时, 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 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 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 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二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二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二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二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

    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

    厅外是闻讯赶过来的文良玉和胤奚,胤奚恰好听到这一句,脚步滞住。

    耀盛的阳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洒下,却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

    他眼睑下渡出两片浅淡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文良玉听说前因后果后,哎呀一声,“那褚大司马之前不是——”

    话到一半,他省觉此为谢氏长辈之讳,忙收住口。胤奚看向他。

    文良玉没说完的话,谢策自然清楚,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原因。

    他的姑母谢晏冬和王家三郎君和离后,褚啸崖倾慕姑母的才名与出身,曾向谢府求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介意姑母是二嫁之身。

    会稽王尚且为爱女拒婚,谢逸夏自然庇护妹妹,想她连儒雅洵美的王郎都看不上,与一个残暴武夫,又岂有共同话题。谢氏的底气是荆州十万水师,比之北府不惶多让,此事于是未成。

    可也让谢家恶心了许久。

    “我和你们一道去!”文良玉看着要走的两人,连忙说。

    胤奚声音有些紧:“我也去。”

    谢策心思微转,迅速决断:“不行。人数太多显得煞有介事,知道哪类人最喜激将?豺豹!越是受围越激发血性,原本无事的,看到我们如此紧张保护澜安,反而会引发他挑战之兴。对澜安不妥。”

    文良玉听话,看着谢策与阮伏鲸联袂而出,二人马车都不等,一人一匹快马向乐游原骋去。

    被留在原地的胤奚,瞳仁黝黑,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

    乐游原风情张日,杨柳依依。

    一艘绘彩精美的画船,悠悠飘荡在河心。允霜在雅厢中倒酒。

    从上了船,褚啸崖的目光就没离过谢澜安的脸。他笑着说:

    “从前见娘子玉树临风,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女子。谢家风水真好,出了你姑姑和你这两朵并蒂莲。”

    允霜眼中的杀机一刹迸现。

    可在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枭雄,可不在意这点小意思。

    见谢澜安不语,褚啸崖又略笑了笑:“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赋比兴,若说错了,小娘子可别见怪。”

    谢澜安玉指拈箸,夹了片糖藕入口,慢条斯理品着滋味,说:“大司马英雄本色,不见怪。”

    褚啸崖生相凶悍,那些柔怯怯的女孩第一次见他没有不怕的,可这个女娘孤身坐在他对面,还敢吃喝,胆气果然不同常人!

    褚啸崖目含精光,起了兴致,摩挲着酒杯说:“娘子选的这个地方好,无人打搅,适合畅谈。就是闷热了些,娘子不如摘冠,松快松快?”

    “不敢在大司马面前不修边幅。”

    谢澜安极稳,这才抬眸,轻睇那张一脸横肉的糙面,“这地方自然好,隔墙无耳,否则怎与大司马谈公事?”

    “公事?”褚啸崖微微皱眉。

    “自然哪。”谢澜安落箸,眸光盈盈,“太后娘娘知大司马英勇无匹,用人不忌,特命下官请大司马提携提携后辈。”

    褚啸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提携谁?”

    谢澜安随口就来:“庾家的两名嫡系子弟,想立些军功,此次想随大司马一同出征,还请大司马费心安排个职位。”

    褚啸崖咂摸出点味道来,怪道她如此痛快地来赴宴,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庾太后,呵,把京畿巡防的兵权攥在手里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中。

    这哪里是庾家子弟想立战功,分明是太后派来监军的。

    褚啸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当下冷了神色:“军中无闲职,只怕不妥。”

    谢澜安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又翻覆一下。

    她压低声音:“太后知大司马为难,就怕大司马多心,所以庾家愿出这个数,来给门下的子弟铺铺路。”

    两手一翻,便是一千万钱,折合成银子便是八万两。褚啸崖动了心,明知太后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也难免踌躇起来。

    那可是整整八万两,而且不走公账,直接入他的私库!

    原来太后也怕塞了人过来被他整治,所以这钱,一是给双方的台阶,二是那两名庾氏子弟的买命钱。看样子,太后是铁了心要沾一沾军政了。

    褚啸崖心想:人收过来,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是随他调配,白白便有八万两银子入库,何乐而不为?

    他面上不显,故作沉吟片刻,方应允下来。

    谢澜安就等他点头,转头:“允霜,泊船靠岸。”

    褚啸崖一愣,气笑,粗声戛气道:“谢娘子这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公事谈完,私事还未谈呢。”

    “我哪里敢因私废公呢?”谢澜安轻道,剑眉英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纯稚无辜的气质,让人近不得远不得,“太后还在等我复命。”

    褚啸崖看得怔了。

    他喉咙发痒,知道今日奈何她不得,笑了两声,紧盯谢澜安的双眼:“待本将军大胜,我欲向太后求一门婚事。娘子以为如何?”

    “那也得先胜了不是?我等着大司马的捷报。”

    谢澜安丝毫不以为意,下船前,她似想起什么,起身后回眸,“闻大司马爱美人,我亦惜花。以胡人头颅祭酒难道非天下第一等快意事,便莫伤美人心了吧。”

    她的嗓音并不柔媚,清沉之中蕴含着流沙般的颗粒感。褚啸崖心驰神荡,眯了眯眼。

    “好!既然谢娘子开口求情,褚某便破回例,此番大战不以美人佐酒了!”

    岸边,谢阮二人到后,便目不转睛地凝视河中那条画船。

    守在此地的肖浪带人来见礼,谢策诘问:“怎不跟在娘子身边?”

    肖浪如今被谢澜安收拾得没脾气,颔首请罪:“娘子只带允霜,不让我等跟。”

    片刻功夫后,那只孤横于湖心的游船开始靠岸。

    阮伏鲸眼睛紧盯着扃帷严实的船窗,恨不得目光化作纤绳,将画船一口气拽到岸边。

    终于,一道身影现身甲板,却是褚啸崖当先上岸来。

    阮伏鲸注视那道魁梧嚣狂的身影,恨意顿生。

    表妹那般精金美玉般的人,即使只是被这个人用眼睛看几眼,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褚啸崖仿佛喝得很高兴,面带微醺,一脚踏上岸阶,靴下的土实微震。他不识得阮伏鲸,看见谢策,心知肚明他为何而来,笑道:

    “谢郎君放心,某与谢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了,代褚某向令姑母问好。”

    谢策文雅的脸上腮骨微棱,“不劳大司马费心。”

    褚啸崖大摇大摆地走后,谢澜安方出舱下船,以扇遮额,眺望乐游原的好风好景。

    两位哥哥见了她一齐围拢过去,阮伏鲸握住她手臂,“没事吧?”

    谢澜安看见二人便知是怎么回事,无奈轻叹:“郗云笈多事!本来我料想一个时辰便能完事了。兄长莫忧,我没事,眼下要进宫一趟,过后便回府。”

    她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阮伏鲸肩膀,令允霜驾车入宫。

    登车后那车窗的帏帘又掀开,谢澜安看向谢策,轻咬字音:“放心。”

    他今日提姑母几次,来日扒他几层皮。

    只不过眼下,且纵他杀胡。

    阮伏鲸还因表妹哄人般地拍拍他而哭笑不得,谢策已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是又要去算计人了。”

    ·

    长信宫。

    庾太后惊诧不已:“什么,他要一千万钱?!”

    “正是。”谢澜安沉重地说,“大司马太过狂妄,仗娘娘倚重他,说各家都出助军钱,庾氏自然不会薄待北府,张口便与臣说了这个数。臣初一听也十分愤慨,不过,”

    她顿了顿,“大司马也说,作为投桃报李,他可以让两名庾家嫡系子弟入军伍,送两份战功给庾家。”

    太后略作思索,冷笑道:“他哪里是想送人情,可不是觉得哀家需要这场战向北朝扬名,便趁机要挟,要两名质子入军以防意外么?”

    谢澜安深以为然地点头:“臣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一直与大司马斡旋到这时。大司马为人吞虎贪狼,钱便罢了,这人却万万不能——”

    “不。”

    庾太后抬手打断她,目露狠色,“他既然狂妄,索性便挑两个得力的人去军中,名为从军,暗行监管之事。”

    太后忖定,看向谢澜安,才发现她官衣未换,一脸风尘疲色。

    她不禁缓和了神色,轻拍谢澜安的手背:“哀家失卿,便无臂膀啊。你再辛苦辛苦,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为娘娘办事,甘之如饴,敢言辛苦?”谢澜安笑得心真意诚。

    第27章

    “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 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 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 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 一者自恃身份, 一者功高狂妄, 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 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颜色衣料都柔软, 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 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 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 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 “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 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 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立射、积弩两营虽说没什么战力,形同鸡肋,那要看是在谁的手底下调教,铅刀尚能一割,这两营头上至少还冠着“禁”字。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

    “你啊。”荀尤敬朝她点点指,谢澜安表面淡定,做老师的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发着光?这和小时候她得他一句赞,表面坐得端正矜持,实则偷偷抿嘴一模一样。

    可她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有句话说君子欺之以方,从前的澜安便是金陵城最端方的君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却也绝不会主动欺人。那个孩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奇招险术的,更不会对谋算人心如此没有忌惮。

    这是一把磨锋的宝剑,没有鞘,敢毫不手软地伤人,也不在乎自己在泥血里滚打。

    荀尤敬沉声告诫:“正奇相佐方成阵。奇险是为辅正,不可本末倒置。”

    谢澜安聆训,听话点头。

    她不曾告诉老师,她这次算计庾家大出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确定大司马对她纠缠是受了庾洛神的挑拨。

    儿女债家门偿,不还庾洛神一礼,如何对得起这位日子一舒坦就兴风作浪的庾二小姐?

    隔世经年,她早已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谢澜安了。

    信口雌黄她会,睚眦必报她也会。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老师失望伤心了。

    “行了,没说几句就端出了不得的派头来。”卫淑适时开腔,“这里没有老实人给你训。”

    谢澜安立即甜甜道:“师娘疼我。”

    荀尤敬无奈地看了老妻一眼。这时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探进来。

    正是上回在门口给谢澜安“通风报信”的黄裙女童。

    卫淑瞧见小孙女,眼含慈光,招手让她进来,指指谢澜安:“小时候不是缠着人家,左一个‘大哥哥’,右一个‘漂亮小师叔’叫个不停吗,还吵着长大了就要嫁给她。福持,现在还嫁不嫁了?”

    谢澜安听见了,落睫无奈一抬唇。

    单名一个“胧”,乳名福持的小女童看见她这样笑,眼睛立即发起亮来。

    她人小,却颇有慕少艾的天赋,就是“大哥哥”这种平时一本正经,不经意间松散下来的一叹一笑,才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呀!

    但六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自己心仪的未来夫郎,已从男人变作了女人。荀胧没时间伤心太久,她眨巴眼睛望了谢澜安一会儿,找回熟悉的感觉,娇憨地轻声问:“小师……姑,上回那个背书很好听的人,没来吗?”

    背书很好听的人?谢澜安动了动眉心。

    卫淑哭笑不得地把小孙女拢回怀里,对谢澜安解释:“上回你来,这小妮睡迷了,非说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读书。这些日子念念不忘的哟……”

    荀胧抢着说:“我真的听见了!不是‘好听’,是很好听,恍若天籁呢!”

    “是有这么个人,”谢澜安失笑,给小女娘昭雪,“是我带来的……”

    她一时想不到该用哪个词形容两人的关系,走了瞬神,荀胧已经又扭捏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师姑,他长得好看吗?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连荀尤敬都觉得害臊了,半掩眉毛,连连对卫淑道:“你空闲也该教教她学礼了!”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仿佛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却知道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

    第28章

    她半笑半谑, 嫣然无方,所有风霜刀剑在她口中都成了柳絮飞花。

    胤奚沉陷其中,被迷了眼。

    “……这三本, 读过了。”半晌, 他押着自己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灯影说。

    谢澜安微感意外, 前些日子她见胤奚是真心读书, 便向他开放了藏书楼, 允许他随时借阅楼里的藏书。

    知道他读书有悟性, 还是低估了他的速度。

    “这般……那你自去楼里找书看吧。”自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自解经义了,谢澜安懒怠再翻找一遍。

    胤奚轻嗯一声,没有送回手里的书。

    她的藏书和楼里的藏书不同,上面有笔锋清隽的眉批。

    他轻声说:“我想拿回去再温习一遍。”

    谢澜安同意了,胤奚见她没有话了,袜尖不易察觉地在地板蹭了下,准备走。

    临他迈步时,谢澜安忽想起一位小友的嘱托, 哎了声,扬起嘴角:“小郎君, 问问你, 你有心上人吗?”

    胤奚霍然睁大眸子看向她。

    他的模样有些滑稽, 本是半侧着脸的人, 突然便定在那里不动了。

    说静止, 又非真的静止,因为他漆黑的瞳孔正在扩张,像一圈圈墨染的涟漪。

    岂会听不出,女郎话音中的漫不经心那么明显, 比一声调笑,一句逗趣更显得轻慢。

    只是高高的井口上随手洒下的几粒鱼食,井底的小鱼还是迫不及待咬了饵。

    胤奚脸色雪白,喉结轻轻抖动,像吞住了饵上的尖钩。

    谢澜安眼看着一层薄薄红晕自他耳根浮现,他却像被人欺负住一般,眼眶中含了一汪莹莹欲落的水色。

    就那么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谢澜安心头微跳,竟有些许作孽之感,心虚一闪而逝。

    她收起玩色:“我是替……”

    话未说完,胤奚往前蹭了一步。

    乌眸看着她,颤声问:“女郎许我有么?”

    低溢轻哀的嗓音,直接让谢澜安耳后的皮肤起了层粟。

    就近候在帘幔旁的束梦睁大眼睛捂住嘴,眼睛一左一右,有些忙不过来,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难道胤小郎君的心像花苞,能听女郎的指令,许他开便开,不许他开便合拢吗?

    谢澜安怔愣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微笑起来。

    很好,那种微妙的无可奈何又来了。

    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不去看那张无辜的脸,伸出一根指头向门外一指。

    胤奚先被调侃,又被逐客,没有脾气地轻轻一叹,抱着书形单影只地离开了。

    他走后,谢澜安用力搓了两下发麻的耳垂,开始复盘:刚刚怎么会不敢跟这个弱不胜衣的小郎子对视?

    胤奚慢慢地走下廊阶,回头注视着那片温暖的灯光,并未马上离去。

    直到槐树上的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他才垂下眼,眼底水光一刹全消。

    他当然知道,女郎不是当真问的。

    他当然也知道,女郎哪里需要别人担心、自责、帮她报仇。

    这个女子像太阳一样耀眼,像星辰一样高悬。他只是想在她身边找一个自己的位置,一个不会被随意拦下、抛下、有资格被她多看几眼的位次。

    他只是找不到。

    ·

    大司马离京后,朝堂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阮厚雄在家仍气得够呛,若不是当日他不在,他非得和褚啸崖硬桥硬马地放个对不可。

    谢澜安反过来安慰舅舅,她是示敌以弱,渔翁得利。而庾洛神得知大司马的要求后,却真要气疯了。

    “各大世家的钱还填不满大司马的胃口,为何还要庾家出钱?!八万两……是不是谢澜安和大司马联起手来算计庾家呢,不行,我得让阿父查个清楚!”

    这里鸡飞狗跳,拨云堡近日却是欣欣向荣。

    自从士林馆开启,周家门前车马喧阗,鸿儒往来不绝。周蹇憋屈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和如此多的贤达雅士相结交。

    更喜的是,一日他的小女儿回来,兴奋地说:“阿爹,我新学了几首诗,先生还夸我的字好呢!”

    这小姑娘是从谢家学塾回来的,之前谢澜安答应拨云堡,若堡主肯将地界让渡出来,她可以让周家开蒙年纪的孩子入谢氏学塾读书。

    ——那可是陈郡谢氏的私塾,世家培养宗族子弟的清贵所在!是花再多钱都进不去的。周蹇一生心病便在于没有门路提升家族的品第,听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后,激动好几晚夜不成寐。

    如今看来,那位谢娘子的确是言出必践之人,没有糊弄他。

    只是怪得很,谢娘子只挑堡中的小女娘入塾,有几个天赋更好的男孩子她却不选,不知是何缘故。

    夏至过后,贺宝姿再度来访。

    周堡主如今对这位英气威武的女中豪杰可不敢怠慢了,好茶好果供着,听她带来谢娘子的指示:

    “据在下所知,堡中所储的部曲护院,少说在千人以上。如今有士林馆这道护身符在,堡主已不必担心拨云堡不保,娘子的意思是,如今北伐在即,国朝武运再兴,堡主可愿给周氏部曲换个地方,也好大展雄图?”

    周蹇如今对谢澜安是一百个服气,略作思忖:谢娘子而今在朝如日方中,对各种动向先察于人,这些人在他手里闲着也是闲着,若交由谢娘子,还能讨份香火情。

    他当即点头应允。

    随即他试探地问了句:“……娘子不会要这些人上战场吧?”

    贺宝姿淡然一笑,“娘子从来不亏待有用之士,至于怎么用,堡主不必操心了。”

    周蹇从善如流,“好,我不问,我不问。”

    ·

    谢澜安收了这批人,自然不会立即将他们投入战场。私人门户的部曲,即便有武艺傍身,和真正的军中技相比仍有差别。

    让他们到阵前做炮灰,是不教而诛。

    这样一支庞大的部曲放在金陵也太惹眼,谢澜安便将这千余人托给舅父带回吴郡,请他在家乡寻个避人耳目处,好生操练起来。

    练兵是阮厚雄老本行,一口答应下来。

    他明知私练兵士已不是寻常臣子应为之事,却也不问——开玩笑,那谢荆州是何等人物,连他尚且在自己外甥女跟前吃了哑巴亏,唉声叹气地戒了五石散,他才不笨呢。

    眼下战事将兴,阮氏一家老小没个郎主坐镇不行,他也该回去了。

    阮伏鲸以为老爹走前必会流连不舍,说不定眼圈还要红,结果阮厚雄气度昂扬,一副人逢喜事的模样。

    阮伏鲸忍不住发问,阮厚雄像看着一个不灵光的生瓜蛋:“我又不是不能再上京,囡囡又不是不能去咱家,何必作歧路泣涕之态!嘿,我回家便将澜安做了朝廷三品官的威风讲给你祖母听,还要遍告家族,看家里那些个还没混出点名堂的儿郎,羞臊不羞臊。”

    懂了,老爹是要赶回家炫耀了。阮伏鲸无奈地摸摸鼻头,阮厚雄冷不丁道:

    “我走之前,要不要帮你向谢家提个亲?”

    阮伏鲸一口茶水差点呛死自己。

    他惊恐地抬起头:“爹,您胡言什么!”

    幸亏表妹不在跟前。

    阮厚雄哼哼两声,“你敢说,你待澜安之心与谢神略看待妹妹一样?我与你母便是表亲结姻,这有何难为情的。”

    “爹,”阮伏鲸咳够了,默然半晌,正色道,“你还不了解表妹吗,她岂是将男女情爱放在心上的人?”

    他板着脸说:“表妹冰襟雪怀,心存大志,不可能囿于内宅。我虚长她几岁,如今却连她一片衣角的功业都赶不上,凤凰栖于梧桐,尚且是暂栖不是久居,我如今连一片梧桐叶都不是,岂会作此妄想?我已想好,既要开战,我便去投军,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立下战功,方不愧顶立天地之间。”

    老子头一回被儿子教训了,阮厚雄微微惊愕,随后又有些欣慰。

    这才是他阮厚雄的儿子。

    他嘴上却不饶人,沉沉道:“真心想杀胡子,就别借祖宗的荫庇,想顶着阮氏冢子的身份在军中混混玩玩,我宁可你一辈子不出吴郡,丢不起这人。”

    阮伏鲸稳稳看向父亲,目光锋熠:“你儿子有没有真本事,胡子脖颈疤上看。”

    ·

    得知表兄也要走,谢澜安轻怔片刻,记起之前表兄与她说过,婶婶爱惜他,想让他从文,不允许他舞刀弄枪。

    她想了想:“现下是五月,离大军开拔还有些时日。之前一直说要带表兄逛一逛京城,小妹食言至今,不妨多留些日子再走吧。”

    “好,好啊。”阮伏鲸马上点头,与她说话时,他的语气放得和老爹一样轻。

    阮厚雄在旁忍不住呵呵地学:“好,好啊。”

    是谁之前雄心壮志,气比天高来着?

    阮伏鲸憋屈地瞪了老爹一眼。

    阮厚雄不玩笑了,看向谢澜安,犹豫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囡囡,我想带你母亲一道回吴郡,你看成吗?你外祖母年岁大了,小二十年没见过女儿,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挂念。”

    谢澜安眼里澜雾深隐,轻抬唇角:“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无意见。”

    阮厚雄当时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到去西院见了阮碧罗,阮碧罗摇头:“我不走,涵春的魂灵在这,我走了,他便找不到我了。”

    她比上回见时更瘦削了,阮伏鲸住在府中,时常过来与姑母说话解闷,却也不能解开她的心结。

    妇人捻着腕子的佛珠,一双凹陷的眼窝似笑非笑:“我还要看着,她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究竟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这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阮厚雄真想一巴掌搧醒她。

    ·

    拨云堡空出来的场地,谢澜安做主隔出一个校场,四周密植枫竹,后头连接后山。除非知情者,不会有人想到士林馆后还小隐于林地藏了这么个所在。

    这里便用来训练她的武婢。

    这些女孩子都是贺宝姿从坊间一人一人找来的,她之前在校事府做事,耳目人脉总有一些。再者她身为女子本就留心,知道哪里有江湖女子匿于金陵城灰暗的角落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知道哪些镖客武师的女儿,身上功夫不输男儿;知道小长干里有一个屠夫的女儿,天生力大无穷,却因日食十升,惹媒人耻笑,找不到婆家;也知道被罚配输作坊的官眷中,有人只因受到家中男儿连坐,一夕成奴,心志难平。

    这些像尘埃一样委顿在阴沟穷巷,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的罪者、弱者、隐于阴暗者、格格不入闺阁者,忽有一日,被人抹去了身上的蛛网尘封。

    通过阮厚雄的关系从吴郡请来的两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参与过符安十二年的濡须口剿叛之战,来头大,脾气也不小。

    一开始听说让他们调理女兵,两人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险些翻脸。

    后来见这些小娘子们在他们制定的苛刻训练下,居然有大半能坚持下来,这才勉为其难地卖给老上峰一个人情。

    校场建好后,谢澜安来过一回,穿着一水绛色劲服的武婢们正在习练枪法。

    祖遂站在木垒高台上,背着小手喝着小酒,一面监督。他给她们选的枪杆子都是铁铸的,谁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负甲去扎马步。谢澜安在一声声叱呼中,踩着木梯登楼。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银壶,向这位骁骑营领军娘子略略施礼。

    却见女子神色微凝,目光远渺深沉地眺望着校场,久久未语。

    祖遂以为她对自己练兵的方式不满,便道:“小老儿没练过女兵,从前怎么练那些毛头小子,如今也不会改弦易张。娘子若以为不妥……”

    谢澜安说:“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眸里烁着一星寒火,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没由来想起他第一日来时,那个食量最大的壮硕女子累得趴下,却又紧咬着牙痛苦地爬起来,哭嚎着说“我不想再回去杀猪了!”的样子。

    那声愤怒的哭吼让祖遂莽住了,他没想过女人身上也有这么大的一股劲。

    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

    谢澜安静静向校场看了一阵,转向祖遂,朝还在出神的老将深揖一礼。

    “将军费心,请好好教她们。”

    祖遂听了,苦笑一声,怪道都说这女郎了不得,他对怎么锤炼年轻人的筋骨锐气是行家里手,可这“费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监监工的事了,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看着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缓几许,应承了:“好,只好有人坚持得住,小老儿倾囊相授。”

    “娘子也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串木梯踩蹬的声响。

    谢澜安转头,看见换了身劲装的贺宝姿,“你也过来了。”

    贺宝姿道:“娘子不是让我想法儿收服立射营的那帮老油子么,趁今日得闲,来找祖老加个餐。”她灿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让他们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着两人说话,往校场上几个胳膊已抬不起来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声:“贺娘子有公差在身,像这样一大天折腾下来,只怕耽误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贺宝姿受不住这份打熬。

    贺宝姿目中生光,紧了紧腕子上的束带,“这些人是我挑来的,别叫人抱怨她们日日苦练,我只会享福。我若连她们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挂印,还做什么禁军校尉?”

    她跟了娘子这么久,总不能连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学不到。

    谢澜安嘴角轻勾,抬头笑望澄澹高远的天空。

    太后凭借夫权,掌握了国朝至高无上的权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权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过是父权,是她出身世家,姓的这一个谢字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为那些没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缘的平凡女子,寻出一条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仅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门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许培养自己的儿子,却以“别人家媳妇”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女儿。于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样的待遇与寄望,她们成年后,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难有其他选择。

    如果,有呢?

    ·

    三日后,贺宝姿身着武装出现在立射营的靶场。

    立射营事少闲散,无所事事的当值禁军正三五成群窝在凉棚下,啃那井水镇的甜瓜。

    乍见来了个娘们,一时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贺宝姿不为所动,她站在高阳下,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眯眼环视一周,她高声道: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受任营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来,能胜我的,谢直指亲自进宫请旨顶替我的位置!”

    有三两个升迁无门的禁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几眼,扔掉手里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贺宝姿傲然一笑。

    ·

    丞相府。

    从城北士林馆回来的王家七娘子王娴摘下羃篱,有感斯处文风,敲响父亲书房的门,提出个建议:

    “阿父,谢家办的士林馆,近来风头颇盛,女儿听那些人谈文论武,很有百家争鸣的气候。咱们王氏莫不如也设一座学文馆,广邀——”

    她话未说完,王道真便难以置信地打断她:“谢家由着那女郎瞎折腾,又是送出藏书孤本,又是问访庶才野士,俨然已视士庶之分为无物,有损风骨,粗鄙之极!你如何被她蛊惑,却要学她?”

    王娴滞了一滞,咬唇说:“谁说我要学她?难道天底下只有谢含灵一人有打破常规、礼贤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蝼,方是道理……父亲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说。”

    ·

    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儿成蓉蓉坐在秋千上发蔫,安城郡主惊讶地问:“什么,你要进宫当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红,茫然地说:“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宫,他说如今陛下身边没有妃嫔……”

    “那,”陈卿容也有点迷茫了,轻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成蓉蓉摇摇头,她之前暗暗倾慕谢澜安,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欢了。

    可她没有喜欢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吗?想借这阵东风经营的是阿父,并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从小便教导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绝。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温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惊讶地抬头,看见陈卿容秀丽的脸庞。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谢澜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吗——”

    小郡主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赞赏,连忙改口:“我不是夸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她了。我是说……她还欠着我的情呢,你果真不愿意,我找她帮你。”

    ·

    这天风日正好,东城门里的一间旗亭,临窗复道上,两个富贵闲人公子相约浅酌。喝着喝着,便嚼起了朝中贵人的闲话。

    “听说那日大司马与谢家娘子,在乐游原湖心密会,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谈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些什么,谁晓得呢?”另一人嘿声接口,“你不知么,当初褚大司马有意娶小谢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动金陵的谢才女,谢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哟——”

    他说得正起兴,不防一阵啸风扑面,嘴上剧痛。低头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两颗门牙又是什么?

    此子大惊失色地捂着嘴,向街面看去:“谁?什么人?!”

    一名清肃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对面,冷冷盯着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辆刚进城门的马车,缯帷壁轮都寻常,也无徽记,车檐四角悬挂的却是犀牛香,下缀玲珑玉片。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非千金之家无此手笔。

    车门被一只玉手轻轻抵开。

    纱幕风飘,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率先跃下马车,抻爪团身,带出一团娇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马车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舆。

    一双菡萏连枝的绣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风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只是一袭素色绡裾,三重薄纱却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够了,她抬起头,眉肙春烟,眸含秋水,声音宛若清泉击玉:“方才阁下口中编排的人,一个是我的侄女,另一个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当,要诊资,到乌衣巷来,要讼官,到廷尉府去。”

    ·

    “姑母回来了?真的吗?”

    得知去会稽访友的谢晏冬回了京,谢策、谢登、谢瑶池皆带着丫头小厮到府门口迎接。

    谢澜安这日恰好在府,也从藏书楼下来,赶奔府门。

    不一时,一辆马车辚辚停在阀阅下。谢晏冬抱着猫下车,看见围成圈儿的子侄们,莞然一笑。

    她靡颜腻理,岁月在这位女郎的脸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迹,她边打量边说:“丰年高了”、“五娘变漂亮了”、“神略更稳重了”……待目光落在谢澜安身上,谢晏冬望着这个长眉若剑的姑娘,含笑静默许久。

    而后轻轻一叹:“是我家含灵啊。”

    谢澜安对快半年不见的姑母没有半点疏离,笑说:“姑姑在外乐不思蜀,可让大家好想。”

    谢晏冬将猫交给身后的男人,和侄儿侄女们一道进府。

    园中花木扶疏,一如从前,她别的都不稀奇,连改换女装的谢澜安也只多看了一眼,却朝她身后那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脸上打量好几眼。

    谢晏冬轻点胤奚,问:“这是你新收的门生?”

    谢澜安说:“不是。”

    她没认真教过胤奚什么,也没打算教。

    谢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后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着脸,闻言,动了动眉心。

    胤奚几乎在同一瞬间眉心轻扬。

    “姑姑别开他的玩笑,这个小郎君脸皮薄呢。”

    谢澜安还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着解围。

    听着女郎不多见的开朗笑声,胤奚配合地红了红脸,压在腔子里的心却无端鼓噪起来。

    他只听说过媵妾,并不知何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条茫莽不得纾的出路,出现了。

    两日后,他终于在书上查到,媵臣,便是随世家贵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长史。

    讲究些的人家,会在女儿小时便为她精心培养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离地护卫女君,有出入女君内宅之权,就连女君与丈夫行房时,也有资格守在门外。

    弄懂这一切后,胤奚鲜见情绪的黑眸里光采闪动。

    仿佛一只错失季侯的侯鸟,终于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第29章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

    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 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 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

    含灵先震慑族老,后颁布新令,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 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 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 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 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 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

    筵席散后,谢晏冬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

    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谢晏冬瞧着,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她眉心轻动:

    “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大抵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

    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有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清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

    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了下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

    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

    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酬我命,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

    第30章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 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关键是漂亮。

    谢澜安从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脸, 再瞥向他的手, 没碰他, 绷着劲的肩膀倒是松了松, 漫然说:

    “男手如绵, 女手如姜, 一生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还绵软,在斯羽园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个男人,生了双让人牵过一回便念念难忘的手,是造化钟爱。

    她的定力岂输造化。

    胤奚嗯了声,没有气馁,勾回指尖虚虚蜷掌:“女郎断我命好,那必是了,如今我已有穿不尽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语气, 仿佛她如何断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将如何。谢澜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惊鸿掠影过。

    他的确是很会挑衣服穿。

    今日这小郎君选了一件皦白地交领襦裾, 外罩半剔透的天蓝纱袍, 腰间一条轻绦带, 没有坠饰。从前她自己穿, 未觉得如何, 如今换了个衣架子,眼见隽颜冠玉,袖挽清风,扑面的清新盎然。

    谢澜安撇开视线, 故意道:“高兴得太早,除非不长高了。”

    这衣裳是按她垫足后的身量裁制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丰年一样个子猛蹿,便不合适了。

    适时使女手捧盏盘入室,胤奚轻启的嘴唇又闭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岁的话。

    二人对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着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干净的筷尖搛到谢澜安面前的空碟里。

    谢澜安余光看着他轻挽袖管慢条斯理地忙活,压平嘴角,故作不见。

    她从小被母亲教导自立,身边从无傅姆使婢,莫说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连鱼刺也没人帮她挑过。

    女郎没发话,束梦却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眼看着胤郎君自己一口东西没吃,却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面前的瓷碟里布满,关键还摆得很好看!生气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懒诶,只因女郎不喜繁缛规矩,她才没有过去侍膳。

    这个胤郎君,一日不见,怎么学会了讨巧献殷勤,抢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毕,满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说话,谢澜安忽然手快地将这只碟子和他面前的空碗对调。

    “吃。”言简意赅。

    胤奚脸上空白了一刹,想说什么,在谢澜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头夹菜。

    束梦忍俊不禁,拍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荣这时走进院子,停在廊道上候着回事。

    不是允霜过来,那便不是宫里的事,谢澜安这会儿用得差不多了,取湿帨拭手,“何事?”

    全荣道:“方才松隐子先生从代舍过来,说愿为女郎画舆图,仆便将先生安排在西厅了。”

    谢澜安有些意外。

    这说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战况,手下缺少能画战事图,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松隐子,但这位画痴前辈想拿为她画肖像一事做交换,她不愿俯就于人,便暂且搁置了。

    松隐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胤奚将嘴里的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方才回府时,恰好遇见了先生,我答应给他画,以此请先生为女郎分忧。”

    谢澜安看过去,骨相出众绝伦的男子忙轻轻补充:

    “他先完成女郎的事,我才会让松隐子先生画我的肖像。”

    谢澜安终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从昨夜梦中惊醒后便压在心头的那点薄戾,在这一刻云散烟消。

    “嗯,挺机灵。”

    ·

    姑母回府不久,舅父又要离京。

    谢澜安在表哥走之前,终于带他逛了一日金陵,又为阮家父子设下饯行宴。

    他们走后,江南的梅雨季中,谢府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登门。

    文良玉看见自己的恩师出现在谢府的一霎,万分惊异:“老师怎么来了?”

    中原楷模崔膺,与天下文宗荀尤敬齐名,并称为大玄的两大文脉砥柱。

    崔家祖上出过帝师,还有为朝廷修法的法学家承。北朝仰慕汉学,曾几度邀请崔膺渡江北上,愿奉他为北朝相宰,风声传到南朝皇室的耳朵里,即遣重兵围守崔膺所居的山间草屋,生怕这位江左大家被北朝挖走。

    传言那日崔膺在草屋敞衣饮酒,放浪形骸,醉笑曰:“凤凰已散,苍蝇争飞,唯有旨酒,余不可言!”

    有在场亲耳听见的兵士却说,崔先生那日,狂笑如哭。

    崔膺满腹智识,却逢中州陆沉,他初入仕时,频频向朝廷进言良策,唯一的夙愿便是在有年之年得见克复中原,却屡屡不得行。

    于是他对朝廷失望,心灰意冷,挂印入山,除了收几个小徒弟解闷,久已不在人前现身。

    朝廷多次请他出山,他都辞拒;

    金陵的一流世家重金延请他为西席,他也未应;

    前几年谢逸夏入山拜访时,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今日,这位崔先生却主动登上了谢氏的门庭。

    谢澜安阶下相迎,对崔膺揖礼,展袖时,两片广袖如鹤翅飒然振声。她以弟子之礼作揖道:

    “某恭候先生多时,先生愿为苍生出山,某为苍生谢先生!”

    在北伐计定后,她便写了一封长信邀请崔膺上京。

    想这天下除她之外,还有谁比崔先生更渴望南军北伐,勠力中原?

    她要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便要网罗天下智囊,崔膺无疑是最重要的强援。

    崔膺比荀尤敬小十岁有余,一身水田道衣,双目炯然,气度燕然。

    他注视着眼前着裙钗行士子礼的英朗女郎,淡淡道:“恭维之言便免了,你在信中说,邀崔某共商北伐战事。我却要问你,北伐交由大司马之手,将在外,以其鹰鸷心性,何容他人置喙。我在金陵纸上谈兵,何益之有?”

    谢澜安在信中,已向崔膺详细地言明利害,若他不为所动,今日根本不会来。

    面对当面的考校,谢澜安神色清逸,不紧不慢答:

    “大司马在阵前,固然君命有所不受,然后方的粮草补给、多线配合,却仍需京中谋定后动。风筝飞出再远,线始终要握在手里,先生多年夙愿,触之已在眼前,不亲自执棋,心甘否?”

    崔膺淡淡颔首,似乎满意,在谢澜安的引路下入府。

    文良玉一旁听得头脑昏涨,还是懵懵懂懂的,看见老师身后跟随着两位青年郎君,皆是崔膺高徒,忙与两位师兄打了招呼。

    今日在府的人,听说中原楷模被谢澜安请了来,皆已在中庭恭候。

    崔膺入府,骤然见眼前人众济济,定目望去。

    只见庭院左侧站着武师祖遂、周甲,老当益壮,身后是肖浪、王巍,其后是贺宝姿,其后是允霜、玄白;

    右侧为首则是谢策、谢丰年两兄弟,丰神俊朗,其后是谢逸夏帐下的襄樊主簿靳长庭,何羡在侧,其后是松隐子,其后是谢澜安看中的两名寒门学子;

    谢晏冬则带着折兰音、谢五娘,翩然立在众人边侧。

    众人一齐向崔先生见礼。

    崔膺看清这允文允武的阵势,心头隐动:眼前诸人看似各自分营,却竟已有合势初成的气象了。

    即便是人群之后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人,一人青衣冷肃,另一个年轻人襕袍蕴藉,伏鸾隐鹄,看似籍籍无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风度。

    谢澜安站在这些人身前,面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这年轻女郎,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后,只怕很快会遣人来召我,”他问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谢府的门楣高阁,沉声道:“谢娘子在京的事迹我路上也听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师如何兴风作雨,此来只为北伐一事,不耐应付俗务。”

    他之所以肯来,是被谢澜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横连则南朝兴,纵合则北朝盛”的见解所打动,想来看一看,陈郡谢氏究竟教出了怎样一位女郎。

    “这般……”谢澜安一听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头的人我替先生挡着,朝廷忌讳的黑锅我也背着,必不让先生为难。只要先生一偿夙愿,含灵何损之有?”

    松隐子听见这熟悉的以退为进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与崔膺是旧识,走过来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谢娘子拐来了?可当心,这小娘子雁过拔毛,鬼精鬼灵!”

    谢澜安无辜张眉:“松隐子前辈何以如此说,帮前辈打通您在画技上的瓶颈,本就是做后辈的义不容辞之事啊。”

    松隐子牙更疼了。

    帮他出力?他到现在连一片衣角还没画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脸。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过,不问下榻之所,当即先问:“可有地方给老夫做沙盘推演?”

    谢澜安正色说有,她早已想好,便将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厅打通,改成一幢疏阔的议事厅,容纳几十人活动绰绰有余。

    她对庭中人道:“大家都来听一听。”

    崔膺从不开馆授徒,听他阔谈军机谋略的机会千载难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谢澜安筛选出来信得过的人——学艺在偷啊。

    这些武人还罢了,庭中的读书人们仰瞻贤师,早已目放精光,心绪激荡,迫不及待。

    谢澜安亲自引崔先生往里院走,行了几步,她回头,清冷的眸海不见玩色:“衰奴也来。”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样默默回幽篁馆,愣了一霎,目光沉静下来,“是。”

    ·

    眼下还未开战,崔膺便先做出南北两朝主要军镇关隘的对峙沙盘。

    他根据已知的两国国力、兵力多寡、山险水隘等等,与谢澜安做初步的议论。

    交谈起来崔膺便发现,这位力邀他上京的谢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对两朝国情与战力的理解极为精深。

    那细枝末节之处,大到北府的骑兵能凿开纵深多长的步军方阵,小到北朝马镫用料的比例几何,无一不涉,有理有节。甚让崔膺怀疑,这女子曾身处战场,亲眼见过大军厮杀。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谢娘子从未出过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韩火寓这些年追随老师习学兵法,经常复盘两朝旧年间的对战,尚不敢说了如指观,看谢澜安年纪轻,觉得她在纸上谈兵。

    祖遂却肃色道:“我打过仗,水军步军都参加过,可以证明谢娘子并无夸张虚言之处。”

    谢澜安提出个说法,请崔膺帮忙预测大司马过淮以后,攻拔每一座城寨的行进速度,越精确越好。

    她说这话时,深黝的眼底隐雾藏岚,崔膺隐约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细问缘故,谢澜安含糊其辞,没有解释太多。

    半日下来,不止崔膺,连原来熟悉谢澜安的人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连在荆州大营待过的谢丰年都纳罕,私底下询问大兄,阿姊何时修得了将帅之能?

    胤奚认真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视线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张挥斥方遒、冷情利落的脸。

    ·

    接连几日,甘棠苑隔壁的议事厅沙盘一座座建起,宗卷一卷卷搬来,从早到晚没有断过人声,一时比士林馆还热闹几分。

    谢晏冬抱着花猫从外路过,看着里头人各司其职的景象,恍惚几许,对青崖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小兵部?”

    而真正兵部里的官老爷们,正忙于收受底下官吏孝敬上来的冰敬,筹划着休沐时到哪座别业避暑。

    反正北伐是大司马的事,出粮是户部的事,胜败是庾家的事,干他们何事?

    谢澜安除了打理宗族事,尚要兼顾太后的差使与骁骑营,不能日日来议事厅。

    一次朝会上,太后果然问起崔膺,想请他到宫内崇文馆讲学。

    谢澜安搪塞了过去,说:“崔先生性情僻傲,不喜俗务,若逼得急了,只恐离京返回西山。”太后亦无可奈何。

    胤奚却日日在议事厅中,他插不上话,便为大家添茶递水,游走于每座沙盘间,默记战阵,细听议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除了多往那张绯昳倾绝的脸上看几眼,谁都没有过多留意他。

    在座的皆是天之骄子,能留在这里靠的是真本事,而非一张脸。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无论前一日弄得多乱的沙盘,翌日一大早都会恢复如新,连上面山势川谷的标识都丝毫不差。

    这便不是单单手脚勤快便能做到的了,更需记性出众,心细如发。

    奇怪的是,那名美貌男子从不邀功,任劳任怨地做着添冰递扇,查找卷籍之类的杂事,就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露痕色地吸收着这炎热仲夏天的燥气与杂音。

    这日,胤奚正在旁观谢策与韩火寓对弈,崔膺在厅堂正中的大方案前,肃穆地盯着自己亲手做的沙盘半晌,召胤奚过来。

    他问:“这护城墙垣的围栏是你动的?为何要摆成断续之状?”

    崔膺话音一出,大厅里顷刻安静。

    与这位鸿儒硕学相处这些时日,众人已经摸清了崔先生的脾气,真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没几人是不怕的。

    再看胤奚,神平气静,往沙盘上略看了一眼,如实说:“回先生,是仆动的。仆曾应征力役,去修葺广陵城关,见那处护城外墙便是数里一段,并不相连,问当地老兵说是旧战所致。仆想扬州之内尚且如此,料外州更应如是——仆可是错了?”

    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很好。”

    胤奚满身静气,轻轻颔首。

    等崔膺到别处去了,文良玉才敢喘出一口气猫过来。他抓着胤奚的胳膊,小声地羡慕:

    “老师居然夸了你,我在老师门下这些年,想听老师夸我一次都苦等无门!”

    胤奚仿佛不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转头看向屏风下空出的某张席榻,神色淡淡。

    他说:“女郎也夸过我啊。”

    文良玉瞪大眼珠子看他。

    这话被贺宝姿当成新鲜事儿,传到谢澜安耳朵里,惹得谢澜安一倏笑出了声:“他真是这么说?”

    敢将她和崔先生相提并论,他也算第一人了。

    谢澜安将胤奚放到议事厅,并未打招呼让人刻意关照他,看起来他适应得还不错。

    不过胤奚服过力役的事,之前山伯不曾提及,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到他那单薄清秀的身子,谢澜安眼中的笑意又浅了些。

    正好她今日得闲,便和宝姿去议事厅转转。

    时值晌午,外头树叶焦卷,下火一般。崔膺回了谢府特意为他准备的别园如濡馆午歇,这会儿议厅里没什么人。

    何羡不想错过崔先生的教导,便将谢澜安交给他厘清的账册搬了过来,此刻正伏在二楼临窗的小几上,咬着笔头,聚精会神地翻账。

    一壶沁凉的清菊饮子忽然放在他眼前。

    何羡正觉燥热,抬头看见胤奚,忙道了声谢:“多谢多谢,可是救我命了。”

    他这几日发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郎君着实心细,给每个人准备的茶水各有不同。崔先生只喝酽茶、谢府那位小公子喜爱酸梅浆、他呢算数耗神,就得用薄荷菊花饮提着神,胤郎君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子,凉快歇息的空当,胤奚目光不经意从他的账簿上扫过,动动眉心:“算错了。”

    “啊?不可能。”何羡嘴里的凉茶一呛,忙捂住嘴低头看。

    他其他的特长不敢说,对数字却绝对敏感,多大的数额都能心算出来,不可能错。

    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稳稳指向一行数字。

    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

    又来一个。

    胤奚点点头,着眼棋盘上,指尖轻稳地点中被挤到边角的一颗黑子,再后退一格。

    圆拱形的垂花门边,谢澜安与郗符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郗符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捧着礼盒,他瞧着女子的架势,哼声一笑:“怎么,我诚心来拜访崔先生,不请我进去吗?”

    谢澜安假笑时,左脸便会露出一个单梨涡,她说:“崔先生不喜见俗人,此刻正在午歇,请郗少主至客厅稍侯。待先生醒后,自会决定是否见你。”

    好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

    郗符眯着眼透过她肩膀,往谢澜安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

    如今外面纷传,南北两朝都请不动的中原楷模崔膺,被谢娘子请回家中,奉为首席,不知有何名堂。

    郗符捻了下指腹,不动声色地问:“防我啊?”

    谢澜安颊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是啊,信不过的就是你。

    眼帘中的光线忽而一暗,头皮蓦然清凉,谢澜安抬头看见遮在头顶的碧绡伞。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肤腻如雪的容颜。

    她看一眼胤奚,又抬头重看一眼脂粉气的遮阳伞,又看一眼胤奚。

    两世为人的谢澜安何时打过这玩意?

    “是我多事。”胤奚轻声细语,抬臂撑着伞,一截雪白皓腕从他清逸的大袖中露出,青细蜿蜒的血管与指节边的朱砂,是这片雪色上唯二的点缀。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客人一眼,“只是外头热,女郎站久了,会晒伤。”

    郗符叹为观止地瞠目,随即又沉郁地锁眉。

    ——当初果然不该让谢含灵把这个人带回家。古语说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子妖冶太过,他不信通透如谢含灵,连这都看不明白。

    谢澜安确实看出来了,她看见胤奚在这么热的天,还规规矩矩地束着衣领。他不似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随性浪荡惯了,明明鼻尖都沁出了薄汗,还惦记给她打伞。

    “站久了是热,跟我回厅子里。”谢澜安对胤奚说。

    走出两步,她想起来,“哦,领郗少主去客厅等着吧。”

    胤奚向后侧眸,无辜地与客人点头致歉。

    议事厅二楼,从客房小憩回来的韩火寓瞧见窗边那盘棋,咦了一声,细看两眼。

    “这是谁摆的局?没个定式,腹心的白子看似个个占据中心,黑子却已占据边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