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胤奚为谢澜安撑伞的回途, 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身量颀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带来他的两名学生,韩火寓与楚堂, 还有一位武学名家随行, 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 名秀峰, 芮家本是洛下将门种, 芮秀峰自幼承习家传, 枪刀双绝,成名后又杂糅军中技,自创出一门芮氏枪法,威勇了得。
他此来金陵,是因几年前在吴郡阮氏做客时,相中了阮伏鲸的根骨资质,觉得阮伏鲸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意欲收他为徒。当时却碍于阮夫人不愿,不曾遂志。而随着芮秀峰年纪渐长, 无意婚娶,想要寻一个亲传子弟来继承芮家衣钵的想法便越发迫切, 他这些年寻觅之下, 未见一人的资质过于阮伏鲸, 所以一听说阮伏鲸身在金陵, 便想来见一见。
只可惜他来得不赶巧, 芮秀峰到京城时,阮伏鲸已经从军走了。
愿望落空,说不怅惘是假的,芮秀峰是来向谢家主人辞行的。
“芮师如何就走?”谢澜安连忙挽留, “匆匆来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见到表兄,必与他说明芮师的一片青睐美意。”
她眼波轻转,“芮师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边有几个不成器的武把式,还望芮师不吝指点几招。”
胤奚几乎在女郎开口的同时,便默然收起了遮阳伞。
他很懂得女郎何时是心境松弛,何时又是心怀机略地与人接谈,不可被脂粉气掩盖半分。
芮秀峰听后,果然失笑一声:“怪道谢娘子有个‘雁过拔毛’的绰号,松隐道人被娘子捉去画舆图,崔先生闲时又被娘子哄去,为贵府的小公子指点迷津,今日轮到老夫了。”
“哪里哪里,芮师说笑了。”熠熠的阳光落在谢澜安的螓首蛾眉,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气。她笑:“明明是‘以诚待人谢含灵’。”
人尽其用的道理,到何时都颠扑不破,连姑姑都敌不过她软磨硬泡,被她请去了谢家私塾,给那班新来的蒙童授一授课。
要知道谢澜安拜入荀尤敬门下之前,书法便是由这位才女姑姑启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后侧,将女郎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飞扬的意气,世间任何风景都不能比拟。
芮秀峰一时未置可否,他是武学大家,眼观六路,余光无意间扫过胤奚的站姿,心头微动,“这位郎君……”
胤奚转头,未等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识挣动。
芮秀峰那只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动,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骨重,小小诧异:“小郎君有些力气啊。”
从他蛴领楚腰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胤奚留意着女郎的神情,见她似与这位武师说完了,自己不会多事,才垂眼随口应和:“胤奚粗鄙,只是一点蛮力气。”
芮秀峰摇摇头,他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蛮劲儿,那是巧劲。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盘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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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不如地利,淮水涨潮对军旅的影响很大!所以用卜筮来择取出征的时辰,并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气之术。”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说影响也许有,却也微乎其微。”
谢澜安一回厅子,便听见韩火寓和谢丰年在争论,淮水涨潮对战事的影响。
年轻人精力旺盛,何况二人才午休完毕,精神百倍,各占据一张书案,互相引论驳斥,脸红气租,火气一点也不比室外小。
见谢澜安进来,其余旁听看热闹的人站起来一大半,被谢澜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张就近的方席坐,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二人辩论。
此前韩火寓和楚堂去过一次府上的藏书楼,如遇宝库,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借阅这些孤本,手不释卷。谢澜安极是大方,随人取读。她听出韩火寓许多见解皆源自书楼,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丰年除了嗓门大些,一心想屈词服人,失于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伞,体贴地为女郎端来一盏不凉不热的果饮。他立在女郎身后静静听了一阵,在一个间隙插进话:
“江北平原辽阔,江南水网稠密。我曾听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说过,潮汐天行船极有讲究,或可借风,省数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涡,次日便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韩火寓出身名门,又拜得名师,很有些不以为然:“江湖术士的话……”
胤奚一向以温吞逊默示人,闻听这话,眉心却一蹙:“坊间也有高人,我这邻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数年时间遍游十几州,笔不离手,注记江河水路,对各地的山川形胜都有了解。”
他在谢澜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为朋友抱不平,声线沉稳下来,却也是清泉枕流,气无烟火。
“此言不错。”
崔膺缓步从雕花门走进,不知在外听了几许,“隐于市者不乏贤能,火寓,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不可恃傲于纸上字句,还需躬行格物,尔曹读书人,岂可四体不勤,一叶障目?”
“是,学生知错。”
韩火寓连忙起身揖礼。他又转向胤奚,惭惭一揖:“方才是我失礼了。”
胤奚没有他那荦荦典雅的风姿,沉静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颔了下头。
他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应,连忙转头,正对上谢澜安注视他的双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颤了颤,忙又将眼移开。
谢澜安看着胤奚,是因忽然记起来,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间顶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胤奚凭这把嗓子,已经做到挽郎一行的状元了。只不过这个人人活时都不屑、人人死后离不开的“贱业”,在她的这座议事厅里,不被人放在眼里。
所以胤奚周旋于此,相当于将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抹零,重头开始。
谢澜安并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她狠得下心让那些武婢经受和男人一样的千锤百炼,她自己从重生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心险恶,也未尝觉过苦。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脸,波澜不兴的心窝突然有一块指甲大的地方,软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却莫名不愿在这个风月都不乱体痕的小郎君身上,严雕狠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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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风执火,已有烧手之患。
郡学的塾舍中,老塾长委婉地对楚清鸢道:“你的人品与才学,我都知晓。只是如今你的名声不好听,再在塾中教书,只怕对学塾的声誉……”
楚清鸢着一身洗旧的浅蓝襕袍,一双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阴影里,神色不辨。
未等塾长说完,他已道:“清鸢明白,不会让先生为难。”
老塾长看着眼前这意气消磨的年轻人,确也为他惋惜,想了想,提议道:“眼下你仕途之路无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个幕僚、记室。我记得你曾作过一篇《北伐论》,心志昂藏,去另辟一条蹊径,未尝不能柳暗花明。武将么,没有那些文人相轻的忌讳,我还识得些熟人,可为你荐一荐。”
楚清鸢默然一瞬,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离开金陵。
他无根无脉,去了前线不被人看重,随便丢在某个营盘里,等待他的只会是生死难料。反观金陵城内势力多端,瞬息万变,贵人们翻云覆手间便有无数机会。
他需要一个转机回到正轨,他不甘心就此沉沦。
如今朝中被太后把持,谢澜安,又是太后身边无出其右的信臣——那么谢府的动向,便是金陵风向的嚆矢。
他离开学塾后,去了白颂发达后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颂这日逍遥无事,逛荡过来买酒。他乍然看见面容清减,唇上生髭的楚清鸢,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前被学里誉为“小潘安”的人。
“……清鸢?”
“子辞。”楚清鸢从白颂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锦袍上收回目光,唤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此时正捏着几粒碎银,在柜前抬眼问白颂,“你喝哪种酒?”
白颂纳罕地看着他,回说酴醾酒。楚清鸢为他付了酒账,白颂终于回过神,呵呵干笑几声:“你来找我,必是为着什么事吧?”
从前他不学无术,死皮赖脸地巴结着前途大好的楚清鸢,如今调了个个,白颂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因楚清鸢的那双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从前更让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鸢执壶给白颂斟酒,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子辞兄如今一日千里,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别为着什么,只恐以后再想请子辞一席,便要去黄雀楼那样的地界了。”
白颂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听楚清鸢话风一转:“子辞如此风光,想必在谢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么?”
白颂目光微动,听出他在打听主家事,随口“嗐”了声,敷衍道:“楚兄抬举我了,我能有什么可忙的。”
楚清鸢静了静,漫淡地放下酒壶,说:“是了,如今街边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交心,也是应当的。”
“啊呀,这是哪的话,我可不曾这样想过!”白颂怕他觉得自己没义气,这才松了口风,“谢娘子为宫里的太后娘娘做事嘛,才叫尽心尽力,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听……”
楚清鸢不停地为他倒酒,白颂边说边饮,酒兴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谢娘子延请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讲武,府里很有些热闹。唔……这也是谢家主对太后的忠心了。”
楚清鸢眸光冷漫地流转,轻轻勾唇:“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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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颂吃得酒足饭饱,与楚清鸢作别后,醉薰薰地回到了谢府为衣食客准备的代舍。
他一进屋中,眼中的醉气便淡了,忙去沐室冲洗一番,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而后去谢宅求见管事。
出来见他的是二管事。白颂一见全荣,立即赔着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鸢果然来寻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说辞,与他说了。”
全荣点点头,将一个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递在他手里,说:“做得不错,回去等着家主以后的吩咐吧。”
“诶,诶。”白颂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地收起荷包。
他离开前,恋恋不舍地透过谢氏的门阀,往府门里望了好几眼。其实比起钱财,他更想能真正地进到里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谢娘子支使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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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离开那间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板长街,他倏地笑了。
白颂学问稀疏,却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钻营,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怎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务?
除非有人教他这样说。
故意混淆视听,那他说的就是反话。
楚清鸢之前为向谢澜安投名,用心研读过她以往的著作词赋。他一向不信以谢澜安的清高,会甘愿成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颂故意提了两次,说谢澜安对太后忠心——
楚清鸢眯了眯眼,虽然他眼下还不能完全厘清内情,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如今已丢了学名,想东山再起,当然得另辟蹊径。
三日后的清晨,楚清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市南乐律里的一家伎馆秦楼外,拦下了谢演的车架。
自从谢家三房从乌衣巷搬出去后,三房之子谢演的心气儿就一直不顺。
他自己还没捞着一官半职呢,谢澜安那小娘们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内宫御史。前几日,谢演想去那个什么士林馆,瞧瞧被京中士人竞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却因没有拿得出手的策论,受了冷落。
这会儿他才从温柔乡里来,浑身的骨头都泛着懒劲,不耐烦地撩起车帘:“何人拦我车架?”
楚清鸢立身在晨风下,清如露竹,自报姓名。谢演听着这名字耳生,楚清鸢又取出一卷宣纸呈上。
谢演带在身边的詹使检查过那纸张无异,交与郎君。谢演枯着眉头一手扯过来,展开看了两行,眼神从困倦不耐变得清醒了几分。
他瞥眼看着车下之人:“这是什么?”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谢演的学问虽不及长兄谢策,眼力还有几分,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鸢回答:“这正是郎君您所写的《北伐论》。”
谢演捻着那页纸,眼中终于流出感兴趣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寒酸书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楚什么鸢,谢含灵看不上的冤大头嘛。怎么,没处去了,想投奔我?那你岂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回荡在香阁错落的长街,惹得许多彻夜作乐的歌姬乐伎们开窗观瞧。
不知哪扇菱窗里掷出来一条杜鹃手帕,裹着浓郁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鸢的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脚下。
楚清鸢始终垂首,一言不发地由着谢演笑。
谢演笑够了,又往纸上瞟几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好文采。
可这就更可恨了,凭什么一个下等出身的寒士,写得出这般锦绣文章?
他略作寻思,看向楚清鸢的笑里含着凉薄,“想跟着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可不如丹阳郡公好性子,若教我发现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后果。”
“多谢郎君,清鸢不敢有二心。”
楚清鸢目送着谢府的马车驶去,慢慢松开紧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进肉里的指甲印血迹斑驳。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尚有三年蛰伏。楚清鸢,何事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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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丰年新淘弄来一套独山玉棋,每颗棋子都有正反两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着新奇,颠儿颠儿地送到谢澜安跟前。
谢澜安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听了管事的汇报,微微一笑。
以楚清鸢聪明谨慎,当然会察觉到白颂在故弄玄虚。疑心生暗鬼,他这会儿大抵觉得白颂说的都是反话,不由自主往深处去揣测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谢澜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经心地盯着那颗白棋,弹指一翻,由白转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够高,摔下去的时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
第32章
芮秀峰在谢府留心观察了胤奚几天, 这日当这个年轻人路过庭中,他蓦地抛出一只橘子。
胤奚怀里揽着几本书,下意识空出右手接在手内, 转头看见人:“芮先生?”
他正赶着去向女郎还书, 她今日难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动声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满意地点点头, “筋骨出众, 反应灵敏, 是块好材料。”
他开门见山:“可愿拜我为师, 学我芮门的功夫?”
胤奚脚步驻了驻。
他筋骨出众,反应灵敏?如果这几年在庾洛神时不时心血来潮的追捕逗弄下,被迫学会的反抗也算的话。
若是大街上遇到对他这样说的人,胤奚理都不会理睬。但眼前是连女郎也敬佩几分的武道宗师,他便拿出点耐心,道:“蒙先生错爱,胤奚顽愚,恐负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小觑我芮家枪不成?”
胤奚摇头, “是胤奚无心于此。”
他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着他脊柱端正的背影, 忽道:“想留在谢娘子身边?”
胤奚身形一顿, 在阳光下回头。
芮秀峰轻抖衫脚笑了笑, 眼里露出经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来很奇怪吗?小郎君莫不是以为, 这座府里只有我瞧得出你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 谢娘子身边人才济济,个个不凡,为何从无人出面阻挠过你?”
胤奚目光幽静地注视他。
无足轻重。
芮秀峰接着循循善诱:“因为小郎君身无所长,无足轻重啊。”
“你想想, 谢娘子是何等玉树琼葩的人物,她的追随者层出不穷,甘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风霁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凭什么,让谢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纪还要对一个小辈攻心,而是他急于将家传绝学传承下去,难得遇见一个好苗子,便舍不开手了。
他选徒严苛,这些年也只把阮伏鲸看在眼里。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随便拿滥竽充数,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轻骨重,神华内敛,极契合他的武学路数。
虽不能像阮伏鲸一样习练大开大合的枪法,但学他的内门心法,却更为适合。
芮秀峰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雪白的年轻人,慢悠悠地加码:“想在这等高门世家里有一席之地,若无亮眼的本事,很快就会泯泯于众人。可你只要跟随我习武十年,我必让你不输今日之阮伏鲸!”
胤奚轻轻动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着手说。他是怕一上来吓退年轻人,才往少了说,世间想要问鼎武学巅峰之辈,十年够做什么?入门而已!
岂料胤奚平静地说:“我不学。”
“你不学?!”芮秀峰锐目瞠起。
胤奚左右观望,见四周无人,才慢吞吞地说:“多谢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晓,这里人人文韬武略,都是家学渊源的童子功培养出的人中龙凤。
“他们有先我二十年的优势,我纵有心赶超,我苦读十年后,他们已读书三十年,我练武十年后,他们已练武三十年。我十年后不输于今日之阮郎君——又岂胜得过十年后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语点破话中的漏洞,无语之余,心中却对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年纪轻轻,看得透啊。
更何况……胤奚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他如果花几年、十几年的精力,一心扑在学文习武上,那谁来花心思让女郎开心呢?
女郎身边并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议事厅这些时日,看得分明:何羡有计会之能,乐山有耳目之娱,谢大郎君被誉为荒年之谷,谢小郎君被称为丰年之玉,鲸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贺娘子是巾帼之同契。以至于松隐之画、玄允之卫……大家各有其职。
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观女郎的日常处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她智计高迈、八面玲珑、精力胜人、心渊似海……胤奚从未见她有过失态或疲惫的时候。
可人怎会没有累的时候。
可她连笑都常常是浮于表面,漫不经心。
明明唇边春色怡人,眼里却凛淡含霜。
胤奚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一件事,能令女郎发自心底地快乐。
但他想成为那个能让她时常笑一笑的人。
只想成为那个人。
胤奚见过那位随侍在女郎姑母身后的青衣男子。
四小姐怀中的猫儿抱累了,他便会接过那只带有主人体温的狸奴;四小姐额角出汗了,那人便替她撑伞;四小姐偶尔回身与他说句话,那人永远细声细语地回应。
没有身份,却形影相随。
这是何等幸运才能得到的福气。
“你……”芮秀峰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眼缘的小徒弟,转眼就被他这份不思进取惊怔了,“觉得自己比不过就不学了,你还有没有点志气?有没有点上进心?”
胤奚的眼神清澈纯良,“没有啊。”
芮秀峰气笑:“那么羞耻心呢,抱负心呢,野心呢?男子汉大丈夫顶立天地间,你便甘心一世委顿在此,没有一丝求功求名的凌云志,没有一丁点建功立业的男子气概吗?”
胤奚歉意一笑:“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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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还是惊动了谢澜安。
芮秀峰也有点拗脾气在身上,胤奚越是拒绝,伯乐便越想驯服这匹得来不易的千里马。
他知道这姓胤的小子听谢娘子的话,便想请谢澜安出面说合。
非他自矜,相信谢娘子必能明白,成为他的徒弟对于一个没有根脚的年轻人来说,是份多大的机缘。
谢澜安听后,几乎能想象到胤奚拒绝芮师时的样子,点着额角失笑:“如何选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做他的主。还请芮师莫要执着,顺其自然为好。”
芮秀峰吃了一瘪,心道你让我教那几个亲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道:“娘子细想,待此子学武大成,依旧为娘子效用,到时候娘子身边也如虎添翼啊。”
谢澜安好整以暇地摆摆手,“我留他在身边,不是图这个。”
说到这里,她自己一顿,可却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不过是想还他一恩,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可谢澜安回忆起最近几次与胤衰奴相处的光景,都无关紧要,不是听他婉音曼转地读读书,便是与他一道用膳,然后看着那小郎君乐此不疲地为她布菜……
她好像以观察胤奚的神情为乐。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的一霎,谢澜安有些惊疑,她自认不是会做这种无聊闲事的人。
她的目光淡下来,展扇一拂,动摇鬓发,驱散了这点不着边迹的念头。芮秀峰离开后,她唤进胤奚。
胤奚穿着她的广袖襕衣,修美蕴藉,不紧不慢地脱履入室,愈发有翩姿从容的风采了。
谢澜安耷眼看着扇面,“你的事芮师同我说了,放心,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胤奚立在她书案之前,颀长的影,说:“可以干涉的。”
谢澜安抬头,看到那张脸才后知后觉,他仿佛总有语出惊人的本领,让她多看他几眼。
谢澜安笑了声,换个怡然坐姿,索性大大方方注视他:“既然可以,那——”
“但我不能和芮师父去。”胤奚在女郎说出“为他好”的话之前,抢先说,“我害怕。”
谢澜安眯了眯眼,“你……什么?”
“我害怕。”胤奚放轻声调,水亮的双眸敛雾含露地落在她眼里,“要离家学艺那么多年,胤奚害怕。”
“……你说害怕就害怕吧。”谢澜安雪颜矜淡,不理他了,却也没开口逐客。
室内寂静少许,胤奚道:“女郎,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闻听祖遂将军在为女郎训练私卫,”胤奚道,“我可否随祖将军学一学拳脚?”
这却让谢澜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为胤奚拒绝芮秀峰,是因他不愿习武,可他放着武学大家不选,却又选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逊色,而是祖老将军更擅长军中技艺,着重的是阵势配合,与他学成,兴许能做十人敌、百人敌,可芮秀峰的长枪与独门刀法杀力更重,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在他门下出师,不输千人敌。
“你莫以为祖将军调理人的手段便轻松。”谢澜安亲眼见过,祖遂对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点点头:“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议事厅没怎么出门,白皙肤光更胜从前。
夏日的人如何会看到冬日的雪?谢澜安睫光无聊籁地落向他处,“那是为什么?”
胤奚目色如水。
因为他可以不行,却不能站在女郎身后时,被别人笑话女郎选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无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备的本领,他的女郎一样也不可或缺。
“因为……”他笑了笑,“跟祖将军习练,每天便可以赶回府里了。”
谢澜安静了一瞬,也呵呵笑起来:“很好,见到祖将军后,希望小郎君依旧这么能说。”
拨云校场此前并未对外公开。
但开口的是他,她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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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士林馆到拨云校场,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枫竹林,没有专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场时,祖遂已经在等着他,见到胤奚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想跟着芮秀峰,到我这儿退而求其次来了?”
胤奚一听便知不妙,都说文人相轻,武人血气旺盛,更免不了意气之争。他才张了张嘴,祖遂从身后抽出一柄精铁短锏,转腕劈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条栏杆瞬间断裂,飞溅起木屑无数。
下面的校场鸦雀无声,祖遂向下吼声:“看什么热闹,继续练!”而后转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这里可不是给你混资历的地方。”
胤奚盯着那木栏的缺口,深黑的眼底褪去了纯柔,只剩平静:“我不是来混的,请祖将军尽管指教便是。”
“口气不小。”祖遂搭眼往胤奚的身上扫量个来回,暗中点头,武道中有“校大龙”的说法,最看重的便是根骨,这小子天生天养,根骨很正。他嘴里却嫌弃:
“生得太秀气了,也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真不知芮师父看中你什么——擅用左手还是右手?”
胤奚下意识将右手往身侧背了背,面不改色道:“左手。”
这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祖遂,“我看像是右手!”
他说着,手已鹰拿燕雀地探向胤奚的右臂。胤奚下意识格挡,袖头仍被祖遂勾在掌中,一声裂帛响,撕出一道口子。
胤奚本能地皱了下眉。
落在祖遂眼里却是不得了,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纨绔草包,当即提起脚尖向胤奚肋下轻拨。胤奚脑子还未反应,身体先痛得一躬。
下一瞬,他的左手已被一只军靴重重碾在脚下。
祖遂厉声道:“舍不得一件衣服,舍不得这身细皮嫩肉,就别来吃这个苦,你吃不住!老夫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学吗?”
那是驰骋疆场多年的积威,比碾在手背的重量更让人胆寒。胤奚鼻尖闻到了血腥味,他自己的血。
他瞳孔森黑,眼底被激出了血性:“学!!”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好小子。祖遂哼笑一声,暂且不扳服他这臭毛病,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在地上装死。
“第一天来,别说小老儿不照顾你,去,背铁甲扎马步,站满三个时辰。”
祖遂转锏往校场一指,“瞧见了吗,这些姑娘个个都能过关。你可别让人笑话了,说你连女人都不如。”
胤奚肋骨还在作痛,咬牙爬起,冷着脸道:“不如就……不如!”
祖遂算是开了眼,对这个俊脸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嘴巴硬似铁,脸皮厚如墙。
而后他的脸色又沉肃下去,芮秀峰看中的好苗子,难道放在他手里便调教不出来吗?
·
蝉歇虫鸣,薄暮冥冥。
束梦奉女郎之命,一直守在二门外的台阶上,伸长脖颈往外瞧。
直到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进了门,束梦才返身跑回正院,进屋脆声回禀:“女郎,胤郎君回来了!”
“嗯。”谢澜安低头梳理着何羡交给她的邸阁账目,随口问,“他看起来如何?”
束梦说:“是打着晃回来的,脚下摇摇摆摆,看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回想细节,“胤郎君的脸像纸一样白,护院要过去扶他,他也没让,自己走回幽篁院去了。”
谢澜安笔管稍顿,又淡淡嗯了声。
束梦天真地说:“娘子很关心胤郎君啊。”
谢澜安看她一眼,“有吗?”
束梦在上房服侍久了,见娘子并不似如外表那般英凛凌人,反而平易近人,对下人也好,胆子便大了许多。此时听问,她愣了一下,自己也迷糊了——是,也不是吧……
若说娘子关心人,她对小公子,五娘子,文郎君,何郎君他们也是一样照顾……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道清醇的嗓音:“女郎,衰奴回来了。”
束梦诧异,方才她眼看胤郎君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怎么不歇一歇,就过来了?
这么会儿工夫,怕只够洗个澡的吧?
同时她也恍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娘子对很多人好,可是没有人会像胤郎君一样,频繁地出入于娘子屋舍。
娘子却也不约束。
人进来,身上换了干净崭新的衣袍,行走间带有淡淡的澡豆香风。谢澜安放笔往他脸上细看两眼,男子原本粉润的唇色,的确褪如白纸一般。
她没问别的,只问:“明日还去吗?”
胤奚眉睫不改,“去。”
谢澜安便点点头。他要学文学武,她都可以给他提供资源,但不会特意予他什么优待。
能不能坚持下来,全看他自己。
“女郎,”胤奚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本志异,“闻听女郎最近休息不好,我可以读书给女郎听吗?”
谢澜安心头微动。
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胤奚洞悉了她的隐秘,可当目光落在那张纯稚俊美的脸上,她的呼吸又放松下来。
他只是和从前一样,想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软肋,声音有些冷淡:“不必了,你去歇着。”
胤奚没动,“就当女郎给我的奖励,好不好?今天我背负铁甲站了三个时辰,肩膀都磨破了,可我没给女郎丢脸。”
小郎君操着软乎乎的嗓音,既像邀功,又似求怜。
谢澜安瘫着脸想,为这么点事便要奖励,那人人问她要奖励,她的奖赏够分吗?
“就一篇。”
“好。”胤奚暖暖一笑,立即应承,“就读一篇。”
他没有得寸进尺,坐在山水屏幛外面的小杌子上,隔着灯火映照的纱屏,为女郎诵读文章。
如珠如玉的嗓音迤逦绵长,一篇之后又一篇,读到第三篇时,束梦出来在唇边竖指,轻嘘一声:“娘子睡着了。”
胤奚点头合上书本。
他的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汗珠,束梦看见一惊。
却见胤郎君冲她无声地摇摇头,以免惊醒女郎。
男子眼神薄淡,没有一丝在谢澜安面前时的温度,他向那扇屏风望了一眼,无声退出房门。
那些铠甲近百斤重,一日下来,他的胳膊早已抬不起来,在幽篁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女郎读书。
比起熬练筋骨,让女郎睡个好觉当然更紧要。
他分得清轻重。
·
再去拨云校场胤奚便学乖了,他多带一套旧衣过去,到时换上,便不会招惹祖将军看不顺眼。
这日士林馆有文士清谈,谢演凭着那篇《北伐论》在此有了一席之地,踞在方席上侃侃而谈。
随行的楚清鸢没资格上座,在雅集的庭院中流连,恍惚间,他看见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
“……谢娘子?”
正去往枫竹林的胤奚,途经庭院,耳听声音,侧了侧头。
隔着一个凉亭的两人四目相对。
楚清鸢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后背起了一层粟。
他凝视那身眼熟的祥云纹青衣襕衫,再看看衣裳的主人,眼中闪过万千的不解、不甘、不屑、憎恶,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五年前,谢娘子便是穿着这身衣裳,于钟山曲水之畔饮酒三觥,奏广陵散,一曲终了,百鸟齐喑。”
楚清鸢一边觉得荒唐,一边步步走近:“当时在场士庶,无不仰慕于‘谢家玉树’的风姿。你知道吗?”
胤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走近,听他对女郎的过往如数家珍。
楚清鸢终于站定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配吗?”
那百余名听谢含灵弹琴的士庶之中,便有一人是他。
那年谢含灵才十五岁,却神姿俊秀,宛如仙人。正是自那日起,楚清鸢便决定有生之年,定要投效在她的门下。
他连她当日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贱奴怎配?
胤奚想了想,问:“你是哪位?”
如愿看见楚清鸢的脸色变得铁青,胤奚转身就走。
祖老将军脾气大过天,迟到了要受罚。
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讥讽一笑:“以色侍他人……”
一语未了,一阵风袭过,那身青衣用力地将他掼在地面。
楚清鸢后背猛地硌在石阶上,上身已被一条曲起的膝盖死死抵住。
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衫郎君,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得出奇。
他容色冶艳非凡,眼神却凶得像只狼崽子,一字一字道:
“我是粗鄙之人,不知分寸,可你怎么敢中伤她呢?”
楚清鸢呼吸急促,白净的脸迅速涨红。他奋力挣扎抬头,却被锁着喉咙的那只手给摁了回去,后脑磕上石板。
胤奚居高临下,垂着眼,嘴角咧出一道微笑:“下次想死,再来找我。我陪你玩。”
楚清鸢的最后一口呼吸濒临消散之时,脖颈蓦地一松。
制住他的人已不见,留在他喉间的紫色指印,触目惊心。
第33章
楚清鸢伏在石阶上剧烈地咳嗽半晌,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方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路过的士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诧色相视, 楚清鸢撑着手肘起身, 脸色阴沉。
谢演从馆阁出来, 见到脖颈紫黑的楚清鸢也唬了一跳, “出了何事?”
楚清鸢束紧衣领遮住伤痕, 眼睑还渗着之前窒息时憋出的猩红, 声音嘶哑:“无事,遇到一条疯狗。”
离开院子的胤奚左拐右绕围着士林馆转了一圈,确定无人尾随自己,方去校场。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牵动肩臂的肌肉时,他眉头微拧, 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 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车往秦淮去的时候,胤奚看着小女童天真兴奋的脸,说:“上回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去读书?”
“啊?”上回……是什么时候……他们说过这事吗?
小扫帚贪玩儿,最不爱看书本上的东西,苦着脸看着小胤。
胤奚道:“去学堂读书,那里有学舍,晚上就不会一个人了,还能认识许多同龄伙伴。”
小扫帚挠挠头,“可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学堂,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哩,怎么可能和我交朋友,我会被欺负的。”
胤奚眸中含着清柔的亮光,“因为有一个人,想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所以建立了广收生员的学堂。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唔……”
胤奚侧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有钱人家用的是不是金扫帚吗?你去了,也许便会知道。”
秦淮岸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河水溶碎月光,金波粼粼。水中装饰着轻纱彩帷的画舫鳞次栉比,其中不时传来丝竹歌声,男女笑谑。
胤奚带小扫帚下车时,已经基本说服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孩子贪新,很快忘了那点忧愁,融进热闹的庙会中。
瓦官寺前,上千彩灯搭起了一座巨大鳌山,五彩跃金,引来僧俗围观。
身披裟袍的道人在卖符结缘,周边还有贩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
小扫帚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手抓着胤奚,一手提着自己的兔儿灯,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
但她不和胤奚要什么,只是看。
胤奚买下一只绘彩面具给她。
他吃住在谢府,只不曾收过谢府的银钱,这是他以前攒下的私房。小扫帚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分外快活,在寺庙前摇头晃脑转了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血来潮地摘下来:
“小胤,你戴上让我看看!”
放眼四周,只有妇孺才戴这种面具,胤奚开始不理,奈何小扫帚扯着他胳膊撒娇缠人。
胤奚龇牙咧嘴忍了忍,最后还是蹲下身,任由她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一窄,满世界的光仿佛都收进了他的双眼。
胤奚起身的一刹,怔忡在原地。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静默,只是仍有些不敢直视谢澜安,伸手虚扶她直起身,趁这机会,将想送小扫帚入学的请求与女郎说了。
说起来,他一直拘谨地不受谢府太多恩惠,但若认真计较,便是何羡来算也早已还不清了。
但为这孩子,他还是跟女郎开了口。
这对谢澜安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自然答应。她见小扫帚胸前衣襟上,挂着一张鲜黄三角纸符,定睛瞧了眼上头小字,是些吉祥话语。
“我的字……难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说,谢澜安还真没想到这是他写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
谢澜安收回视线随口说:“还成。”
她不到十五岁便摘得书道一品的盛誉,再高妙的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还成”,何况这般缺少名师指点,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兴阑珊,依旧笑了笑。
“贵人出行,闲杂退避!”
就在这时,长街的那头传来鸣驺开道之声。
玩累了的谢小宝在乳母怀里昏昏将睡,忽被这声锣响惊醒,打了个吓嗝,哼唧起来。
谢澜安皱眉转头,便见数匹轻骑当先开路,后面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车辇,画辇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着朱红织金藻纹裙,臂挽芙蓉纤帛,髻上珠钗六珈,妩媚多姿。
在她车外,还有一名头戴红缨盔,长相阴柔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她齐头并行。
被驱赶的百姓仓惶地躲向两旁,有不满者低道:“好大阵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妃子出行。”
“嘘,小声些,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还厉害些呢……”
来者正是庾氏兄妹。
谢澜安淡漠地捻了捻指腹,心觉扫兴。
胤奚后背发紧,在第一时间将小扫帚藏在身后。
然而他们这群人的风姿个个不俗,又处灯下,就如鹤立鸡群。庾洛神辇到眼到,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辇。
“真巧啊,谢直指也来赏灯?”
她不阴不阳地挑衅谢澜安,眼睛却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这个人,因为不顺从她,曾被她的詹事骂作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听后狠狠赏了詹事两巴掌——她看中的人,纵使再倔再硬,岂能以此形容,来辱没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腊梅花儿,他不是要傲雪么,好啊,那她就着实把他扔进冰天雪地冻上一冻,看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钱,其次便是时间,可是就在她猫捉老鼠乐在其中时,这枝腊梅花却被别人折走了。
看他的风神容貌,竟被谢澜安养得更胜从前。
庾洛神不甘极了,她捏住指节,声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谢直指喜好别致,怜弱慕色,是个菩萨心肠。这庙里的神佛见到你,只怕都要让贤换你坐莲台。”
胤奚眼神漆黑,听出她话中隐射,偏头看向女郎。
谢澜安一扬眉,便有剑指翠鬓的风采,轻嗤:“我不做菩萨。”
她不喜仰头与人说话,言讫即侧身,命允霜去驾车。
庾松谷却是下鞍,走到谢瑶池对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这位太后内侄,石头城统领含着柔笑道:“五娘子别来无恙?”
谢瑶池心弦微紧,却是行礼如仪,颔首回言:“见过庾将军。”
这时谢小宝哼哭起来,似是困倦了,折兰音忙道:“小宝困了,夫君,小妹,咱们回吧。”不着痕迹侧步挡住五娘。
谢策点头,与庾松谷淡淡寒暄两语。
庾松谷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归,不急于这一日,两家人擦肩而过。
胤奚还要送小扫帚回家,不与他们同行。待庾家依仪仗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后背才渐渐放松。
谢澜安离他最近,看在眼里,对他道:“别跟死——”
她顿了下,眼神隐晦,似今夜被人间灯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别跟死不悔改的人计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这一年应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时隔过久,庾洛神具体亡故的时间与地点,谢澜安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秋天。
因为庾洛神的亡故引发了太后与靖国公震怒,庾家人不信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与外戚作对的世家皆受到了牵连。
那年金陵城的枫叶鲜红胜火,上面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来的第一场连坐甚广的党锢之祸,便是发生在这一年。
靖国公也不知当真因痛失爱女,以至丧心病狂,还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所针对的世家多达五氏,连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谢氏不涉党争,又有二叔执掌荆州兵马做底气,侥幸逃脱一劫。
而谢澜安上辈子虽然明哲保身,不参朝事,却不忍坐视那么多无辜者被害,她动用关系,明里暗里地帮助不少士族中人,逃过牢狱之灾。
王家、郗家、卫家……可等她几年后受太后殃及,名声扫地,冷眼旁观的也是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时,庾洛神这桩无头案的真凶也没有找着。这却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后借题发挥,用大司马在此事上助力,带兵镇压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敌,元气大伤。
所以谢澜安今生欲阻止这桩惨案,必要先调大司马离京北伐,断外戚一臂。
接下来,她便只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后如今对她的信任,自然会将调查权交到她手里。
到那时,她手中的权限会进一步扩充,游走于外戚与世家之间,刀锋落向何处,便不是听他人号令了。
——这便是她对老师所说的,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这便是她请崔先生预测大司马行军速度,务必不使京城内外互相干扰的原因所在。
谢澜安眸尾隐没一缕精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后,在皇宫外遇见庾洛神的第一面,为她马车让道时,已在盘算她的死期。
第34章
玄白近两个月因“伤”留府, 骨头都快待懒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还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紧庾洛神, 玄白立即摩拳擦掌。
“她去什么地方, 见什么人, 身边有何反常之处, 事无巨细都来报我。”
谢澜安捻扇叮嘱, “若有变故发生,只管看真,但不可现身出手。”
谢澜安眼中寒意料峭。
她早说了,她不做菩萨。
玄白领命,盯了一连月余,却也未有特别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稳,七夕过后,京口突然传回一封军报。
——大司马领一小队精锐自广陵上,裹甲衔枚, 夜渡淮河,偷袭了北朝驻在广固城的营地!
此信传回京城, 振奋人心的同时, 也不由让朝中大感意外, “不是说伏暑之后才发兵吗?”
谢府的议事厅, 崔膺目光深凝, 望着面前的沙盘,露出似笑似忧的复杂表情:“我朝定下北伐发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贵神速,兵不厌诈啊……接下来便看, 后续的渡淮大军能否迅速接援主帅,稳住这着险中求胜的先手了。”
长信宫中,一张软羊皮绘制成的战事舆图,平铺于案。
庾太后凝视着上面的山河城池,耳边仿佛已听见豪迈的金戈号角之声。
“好啊。”太后凤目含光,踌躇满志,伸掌按在代表着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线上,“褚将军不愧为我朝屠鲵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声夺人,哀家倒要看那尉迟老妇,还有何夸耀之言!”
谢澜安立在旁侧,顺着太后的话赞了大司马几句。
太后最喜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气质,笑问这张地图是何人所制,“看其上城垒分明,川河划分明晰,不是俗手。”
谢澜安道:“回太后,此图是家叔赴荆之前留下的,后经由崔先生几番添改,务求尽善尽美,方敢献与太后。”
庾太后点头,谢荆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她麾下,她也算文武相得了。
话说回来,若非谢含灵甘心服膺,她也收拢不到这些傲世英杰的人物。
看来当初收服谢含灵真是明智之举,她日日看着这张泰山笃然的年轻妙容在身旁,恍觉自己也跟着年轻起来。
也许有生之年,她当真可以亲眼见证洛阳收复,大玄从江南迁回中原,恢复正统……太后再一次感觉到,这种运筹庙堂,手握权利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尝了二十年,依旧领略不尽其中美妙,舍不得放手还政。
紫宸宫的那个少年,自是她与先帝的晚来得子,亲生骨肉。所以庾太后才觉得这孩子犯傻,他着什么急呢,等将来她老了,这驭国的权柄不交到他手里,还能给谁?
到那时,她会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国土更辽阔、社稷更稳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几岁的人急于亲政,他镇御得住那班老臣,完成得了北伐大业吗?
女主江山,名镌青史……
这样难逢其世的机会,古今能有几人?
谢澜安在太后心志蓬勃的畅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宫闱外,正候着几名兵部官员待诏,太后私召六部,可见太极殿那里已形同虚设。
谢澜安神色淡漫地经过墀台,那些下品官吏见到这名鹤服在身的绣衣御史,不管心中情不情愿,一齐躬身见礼。
谢澜安目不斜视地出宫门,郗符正在等她。
郗符在朝没有实职,出现在此,只能特意有事找她。谢澜安往这郗少主峻色清寒的脸上瞅一眼,“才从凌井吃了冰过来?”
“别阴阳怪气,有正事与你说。”
郗符烦躁地拂动袖管,目观左右,邀谢澜安上他的车。
车轮驶动后,他方低声道:“大司马首战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望中原故土早日收复。可若大司马此战后功高盖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难道不知,此前大司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让褚啸崖向宫里请赐九锡吗?”
谢澜安淡淡听着,郗符见她不语,运了口气:“太后一心只想与伪朝太后争个高下,她以为手握京畿六营,与一个防垒石头城,便能稳守京城。可京口铁骑是何等战力,一旦刀尖调转……你不会也如此天真,觉得褚啸崖是忠良纯臣,金陵城固若金汤吧?”
谢澜安轻飘飘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若大司马战胜归京,以他的寒门出身与阴鸷性情,必会极力提拔寒人,对世家势力开刀。你最怕的是这个,扯别的干什么?”
二人对弈清谈多年,对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谢澜安说着好笑起来:
“郗少主不会以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轮替,世家依旧是世家,只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实力稳固朝局,这些家主会害怕世道变乱吗?不会。
端看王谢两氏,不就是在衣冠南渡之后,辅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势力,才有今日位列于世家之首的风光?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个底层出身的泥腿子,对世家门阀的风气深恶痛绝,这才会引发世家的警惕与压制。
郗符被谢澜安点破心事,神色微僵。
他肩上担负着整个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还在郗氏之上的谢氏,会对此事没有担忧?
谢澜安当然不担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想法和褚啸崖不谋而合,都是意欲提拔寒士阶层,削弱世家垄断。只是方式不同,她不会用大开杀戒来达成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为她写祭文的份上,谢澜安耐着性子,听他倒完苦水。
然后,她玉指一拢扇骨,侧头真心实意地疑问:“我还在金陵呢,你怕什么?”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张狂语,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仿佛不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三岁小儿,抬头怎会看不见太阳在天?
郗符一个激灵,惊撼地看着眼前女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闲。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场习练,有时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乌衣巷,在拨云堡的后罩房囫囵对付一宿。
若是回府,无论多晚,只要谢澜安还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风外头,坚持为女郎读几篇文章。
谢澜安嘴上不说,当夜一枕黑甜无梦,次日便默许他再次走入她房间的灯影中。
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搅动,靠着日积月累,也能悄声无息地改变水面原本的清澈。
处暑这日夜晚,谢澜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说话,胤奚才难得空闲下来。
他拎着两坛酒酿,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猫的青崖。
这两人在谢府是点头之交,照过面,没说过话。青崖比胤奚年长一轮有余,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见了那两坛酒,抬起单薄狭长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丽而气息清敛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大市买的烧酒,比不上府内佳酿,希望前辈莫嫌弃。”
胤奚在青崖对面的石阶蹲下来,没有坐实,虚撑着身体,避免对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献佛,至少是个有心人。他这“前辈”两字也有些嚼头,青崖收回抚猫的手,一笑:“有事想问?”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他是谢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谢老家主买回来,学习如何为四小姐敬奉终身。
除了谢澜安每次见他,都不厌其烦地喊声“青崖叔叔”,他在谢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诚:“想同前辈请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开一只酒坛的泥封,闻了闻。
他知道这个年轻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类之间,无须多言,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女郎的欢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抛弃。
媵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身份。这人不是谢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这种事如人饮水,青崖没有多问。
他就着酒坛仰饮一口,“我与你说件事吧。四小姐当年,主动提出与王家和离,轰动了整座金陵城。没有人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一个女郎会仅仅因为丈夫的才学不如自己,便要悔婚,岂有此理?纷纷猜测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弥径。狸奴在阶下仰着雪白肚皮耍娇,胤奚静静听着。
青崖道:“可四小姐却当着众人面前,从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学,眼中所见是家父之洵美蕴藉,大兄之博学高才,二兄之风流倜傥,只道世间好男儿皆当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与共处,方知其三者皆无,谢晏冬非草木,岂能屈就?’”
这样我凭我心的女子,怎不让人心动。
“我未亲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换衣簪,对峙群英,但想来姑侄一脉,必不会逊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没说。
四小姐仅是想觅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咤风云,眼光又岂会更低?
“你想做她身后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准备,接受她的目光永远都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
别存一毫侥幸。
这是他给这个年轻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听后,容相无辜地抬起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青崖蓦地笑出声,“有天分。”
胤奚笑问:“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着胤奚那双沁了月色,乌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长:“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过半,玄白那边仍旧无信传回。
谢澜安除了逢五大朝会之外,不用日日上朝。这天总算等到天气凉快些,碧穹之上云团绵密,遮住炎阳,便想去趟东城的水月寺,为冥诞将至的亡父添盏长明灯。
她等待套车的空当,一朵云影从芭蕉丛后飘出,声音软绵:“女郎要出门吗?”
云团与雪团哪个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红齿白。
谢澜安看他这副温顺的模样,捺住嘴角上扬的趋势,“嗯,要出门。”
胤奚往前挪了几步,谢澜安看清他手里拎了一本书。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吗?”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拦着了。”谢澜安好笑,她还真不急,索性让允霜在外等一等,负手盯着他手里的书,“又有问题不懂了?”
胤奚点头。
谢澜安故作惊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与何梦仙说话,也未同乐山弹琴,你怎么来了呢?”
胤奚脸色发红,“真的有疑问想请教女郎……”
谢澜安眼见他耳根浮上一层绯红,不逗他了,接过书来一看,却是兵书。
只见上面勾画颇多,笔记密麻,是当真有所思考,这个骗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犹记得他上个月还在看史,想是在议事厅有所启发,这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儒林中有种说法,说北人的学问如显处看月,渊博却失之精细,南人的学问如窗中窥日,简要却失之深厚*。但谢澜安的观点是更支持学人博览群书,纵使暂时不求甚解也无所谓,务在开拓眼界。
她叠腿坐在美人阑上,招手,将胤奚的疑惑之处,细细与他说明。
胤奚听得仔细。待解疑完毕,时间也过去了近两柱香。胤奚满足地低吁一口气,双眸水润润的,“多谢女郎教导,希望不会耽误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来卖乖。
谢澜安却竟有些习惯了,仿佛他不说这么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虚点两下,这才出府。
胤奚从那道苏世绝俗的背影收回视线,目色清沉,转望天空。
这一日,庾洛神却也来到东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临近淮河口的韦陀寺为亡夫上香。
寺里的香烛纸钱都是准备现成的,住持年年接待这位贵客,早已轻车熟路。
别看庾洛神在丈夫活着时残妒、暴虐,可对待死者居然很心诚,跪在蒲团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后转去后殿的静舍休息。
时近中元,各个寺院中进香化纸的信众都极多,不过庾洛神身份显赫,住持早已为她辟出一间静舍少歇,并唤来一个清秀的小沙弥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车赶了一路,筋骨正酸,进门后,便趺倚着榻背而坐,软若无骨。
她看见那小沙弥,眼前一亮,“这是新来的么,好个清俊模样。”
住持含笑说是,无声退避了出去。
僧门一关,庾洛神笑着招招手。
那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事前得过住持点拨,便温顺垂首过去。
庾洛神心生喜爱,正摩挲的得趣,忽听她留在门外的使女轻轻低呼,口中说着什么“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悦道:“吵嚷什么?”
门外那使女推开门扉,有些激动地禀告:
“娘子,仿佛是圣明池那边的水中突然现出金光,状如凤凰展翼,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大家都说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听后一喜,她自来信神信佛,术士又曾批她的八字与水有缘,偏巧今日她来寺中,便有水中金凤现世,可不是奇事!
她连忙抚正衣襟,出门去看个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时,已有僧人听说此事,也赶往圣明池。
庾洛神自来偏狭多妒,祥瑞现世是何等难得之事,岂容这些下等阿物抢先,她便命令跟随的护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圣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边,她又对身后婢女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多看!”
众人不敢不从,庾洛神心绪激动,一人望向池中。
这韦陀寺的圣明池是从秦淮水口引进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只见原本清淩如镜的水面上,果然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在随波漾动,双翼若飞,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细观。
反正那池塘外围垒着青石做的栏防,无甚危险,她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想将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宫讲给姑母听。
不知是否真是神迹的缘故,那池水中央,忽然无故卷起几片涟漪,形成涡流,便如凤凰舞飞带起的风。庾洛神看得痴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间,她只觉脚下沙土软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坠,竟整个人陷进浮沙之中。
侍从们耳听半声尖叫,忙转过头来,但见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吓得魂飞魄散。
庾氏侍卫急忙抢身救主,一脚踩入那沙坑,险些连自己也沉下去。
众人这才发觉,竟有水流不停地从这处本该干爽的地面涌出,直到青石垒里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还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这难道是……神迹杀人……否则娘子怎会转瞬之间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连救人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跳水!看看池里有没有?”有头脑灵光的急忙呼喊。
几声仓皇的跳水声,冲散了那只昙花一现的金翼凤凰,只剩几点破碎的鳞光,随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后,庾洛神的尸体从圣明池的对岸被冲了上来。
寺庙碑林的黛瓦塔顶,目睹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浆,毛骨悚然。
都城南门朱雀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此时一片片暗浪正无声拍岸。
若有人细心观察,可以发现水底有不明显的漩涡凝聚而成,将天边厚重的云层都引得低垂。
有懂风水的老人知道,这是“回潮天”。
幽篁馆。
胤奚的那双含情媚眼敛雾深重,他学女郎的样子,手指轻敲案沿,心中轻数:“一,二,三。”
涨潮了。
·
玄白趁乱掠出韦陀寺后,火速回到谢府,奔进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报!”
束梦在廊子上,看见没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诧异地说:“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问:“女郎去了何处?”
谢澜安的行踪自不会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脚又转身去找山伯问。
胤奚一直留意着府内动静,出得客馆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肃。他目光微动,问:“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与他答话,一股风似的去了。
胤奚却是有所预感,心头重跳,恍有金石震声。这一瞬,他胸中那团憋了三年的郁气,却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沉坠得更深。
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说件事。”
面对束梦的拦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束梦懵懵懂懂地跟着紧张起来,“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凉的指尖。
他在这里等,他得在第一时间向女郎坦白。
第35章
谢澜安此时在宫中。
她本来是去东城, 半路被玄白追赶上来,得知了韦陀寺的事。谢澜安听见庾洛神死了,一瞬怔营后, 立即冷静地吩咐驾车的允霜:
“不去东城了, 折去骁骑营。”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这件事, 此时再去东城太过显眼, 佯作去大营巡视, 不会惹人怀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传回台城, 肖浪得知后,连忙入署禀报谢澜安,她这才动身进宫。
太后的内寝中,燃着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后骤闻侄女的噩耗,才晕厥过一回。她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赶来的谢澜安,躺在多宝祥纹云母榻上抓过她的手,颤声问:“含灵,是不是哀家听错了……洛神、洛神怎么会殁了?”
那张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轻抖,神情大恸。
庾洛神是太后除了长公主之外最疼爱的小辈, 虽然她偶尔不满侄女轻浮无脑, 但毕竟是血脉至亲, 太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万请太后保重。”谢澜安握着太后的手, 伏在榻前, “据臣所知……请太后务要节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着眼泪,劝说太后保重。
谢澜安面上凝重,心中觉得离奇。她来的路上听玄白讲述始末,说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圣明池边, 无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谢澜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说不信鬼神,但那什么金翼凤凰出现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么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际,崇海公公趋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神情,缓着声道:“娘娘,廷尉李枭到了,来回禀有关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后扶着谢澜安的手,勉强从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制衡住世家的人物,经过短暂的哀痛,太后渐渐镇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阴翳却更浓:“传!洛神不可能无故落水,哀家要亲耳听听,是谁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枭被传入殿,隔着一道纱幔跪拜,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方从韦陀寺探查回来,据县主身边的护卫使婢言,当时县主身周并无可疑之人,也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县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现在外面纷传,那只凤凰是韦陀护法头戴的凤翼冠化身降世,这是……神迹杀人……”
皇室对于天象谶数一向重视,若“神迹杀人”的说法坐实,紧跟着便会出现“庾氏无道”的声音。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为何独庾洛神落水?
太后神色一变,谢澜安当先喝道:“放肆,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辞也是廷尉府该说的话?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谢直指的刺客,不是还未落网吗?”溱洧忽然想起,“此事……会不会是同一人在背后指使?
谢澜安心神微转,此言提醒了太后,她面色一沉,转向谢澜安,眼角的泪痕尚未全消,道:“含灵,哀家只信你。你这便去往韦陀寺,务必查清此案,哀家将冘(yín)从营交由你全权调遣!”
庾洛神在太后心中如同半女,为了她一人,太后不惜动用一个禁卫营的军力,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动干戈的情况。
谢澜安等的正是这个调查之权。
她神情凝沉,一脸悲太后之所悲地领命:“是,含灵必不负娘娘所望。”
随后她退出殿外,李枭随行。
出了长信宫,谢澜安便对这位廷尉大人换了副面孔,和和气气地说:
“太后正逢丧亲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枭心中苦笑,这谢娘子如今得掌骁骑、冘从两大营,是真正的朝中新贵,他被数落一句,哪里敢记在心里。
他道:“都是为朝廷办事,直指客气了。只是太后娘娘一心想揪出个凶手来,下官方才说的是实情,这实在不像一场蓄意杀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谢澜安敏锐地挑出李枭话里的字眼,边向宫门走边问,“那圣明池围栏外,何故多出一个浮沙深坑,又如何会与内池相连,将人吸入其中?”
李枭道:“下官已寻水部的郎中问过,原来近几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会有短时的涨潮现象。那圣明池是从秦淮河口引进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涡,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纵为善泳者,也有可能挣扎不脱。”
这便是当时几个护卫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缘故。
谢澜安道:“依你看,会否有人提前算准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县主?”
李枭苦笑道:“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么祂除了要知晓天文地势,探穴之法,还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谢澜安:“怎么说?”
李枭身边的记室忙回话道:“回直指,据水部侍郎的说法,这种沼泽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只会出现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见。若真是人为去挖,多一点力道,很容易便会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不会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与内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冲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凿的痕迹……且寺庙每日香客来往,游人如织,谁能有机会做这水磨功夫?”
谢澜安:“本寺的僧人?”
李枭道:“开始下官也有怀疑,已将那些僧人拘押起来,挨个审问。只是不像,若是寺僧杀害庾县主,应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虚?谢大人,关键在于,若是凶杀,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
谢澜安也觉不像韦陀寺的僧人,否则前世庾氏那么大力调查,总该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纠察的尽责,实际并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从营调派权到手,这才是她想要的。
一个手上沾过人命,恶贯满盈之人死了,对于那此饱受她欺压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远的不提,便说胤奚,这一世是遇见了她,可上一世——
谢澜安突然定住脚步。
她所止之处,正在宫门的阙楼之下。向外一步,便是洒满明媚阳光的中轴驰道,她站在凤阙飞檐遮住的阴影里,明与暗交织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没有遇见她。
六年后却出现在断崖下为她收尸……
那么,他是如何逃脱庾洛神荼毒的?
谢澜安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
他是懂得风水地穴的行家。
——“我有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潮汐天不慎,便容易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
他知道有种暗流可以将人卷袭冲走。
——“这胤郎君昨晚不知去哪了,踩得满脚是泥……”
他真是回羊肠巷了吗?
——“胤哥哥会缝衣,煮饭,还会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
金鳞鲤鱼,少见价贵,一尾千钱,以胤奚的心性,怎会做这种华而不实之事?
不,她当真了解此子的心性吗?
“直指……”李枭眼见前一刻还指挥若定的谢娘子,面色霜寒,“娘子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谢澜安自重回世间以来,从未在人前失态过。她刹那松开握疼的掌心,展扇遮额望了眼日光,“去韦陀寺。”
怀疑么,有一些。证据当然全无。
因为韦陀寺圣明池的那只所谓金翼凤凰、那个流沙坑,早已被水流破坏得没了半分痕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背后推手……
那他藏得,可真深啊。
庾洛神的尸身尚停灵在韦陀寺的宝殿中,谢澜安没有兴趣去观瞻,到案发地转了转,叫允霜回府调几个人手过来,说了四个名字。
这四名护院,正是她当初派去保护胤奚出行,以防备庾洛神将人掳走的。
允霜听后有些奇怪,领着命令去了。四人很快骑快马来到韦陀寺。
一间单独辟出的禅房里,门外守着谢澜安的人,谢澜安只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要你们贴身保护胤郎君,你们尽忠职守了吗?”
四卫听了面面相觑,不防家主叫他们来是为了这个。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人回道:
“……开始的时候,属下们是时时随着胤郎君出门的,只是有时他回羊肠巷后,因那里本有护卫,胤郎君体贴,让我们回来休息,我等便……便回来了。后来胤郎君去了校场,归府的时间不定,他为人和善,不愿麻烦人,说已有自保的能力,不用属下们如影随形,属下们便……”
他说到这里,四人额角皆已冒汗,一齐屈膝:“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恕罪!”
所以有很多个夜晚,胤奚费尽心思摆脱跟随,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都对上了。
谢澜安眸色清寒,低头笑了笑。
他为人和善?他体贴周到?不错呵,他白日在她面前装乖扮巧,背地里却能杀人于无形。
·
胤奚这天在廊外等了很久。
谢澜安回府时天已昏黄,她步履如风,脸上的神色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淋了一场寒露的秋雨,被粘腻的湿衣裹身,激出一身薄戾。
折扇在她冷白的手中,宛如一把短刃出鞘。
胤奚看见她时眼神一亮,上前,像往常那样轻唤她:“女郎。”
谢澜安径直进屋的步子没停,目光扫落在他脸上。
这一眼,是胤奚从未见过的冰冷。他的心被冻得停跳,几乎立刻察觉到什么,马上说:“我有要事同女郎交代,女……”
谢澜安骤然回头用扇尖比住他。
女郎,这两个字糯如绵,甜如蜜,与任何人的语气都不同,轻易地让她信任他,怜惜他,纵着他。可她今日已不想听。
“进来。”她声音清冷,却不拖泥带水。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情绪失控。
“玄白允霜退守一箭地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房间。”
胤奚看着那道明明无声,却仿佛生出刀丛剑簇的身影,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淌出慌乱。谢澜安进门,他亦步亦趋。
关上门后,胤奚一须臾都没耽误,脱口道:“女郎,庾洛神是我杀的。”
谢澜安转身看着他。
闹得满城风雨的命案,前世牵连了无数士族的党锢之祸,叫他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胤奚却还嫌坦白得不够快,他见谢澜安面无表情,急着说:“我不曾想瞒着女郎,只是事成之前,我怕女郎受到波及,给你惹麻烦……我、我今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女郎的……”
说到最后,他红了眼:“你别生气。”
“呵。”谢澜安看着这双愧疚真诚的含情眼,却仿佛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寒声笑了笑。
好极了。
又一个楚清鸢。
“可是,”她慢条斯理点上灯,“你所谓的第一时间,是在我看破之后。你这不叫诚心自首,是畏罪供认。”
胤奚瞳孔放大,脚底不由向前蹭动两步,又不敢离她过近。他向前倾身,仿佛要将眸子里的墨光一并倾倒出来:
“不是的……我是真心认伏,女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绝世,神机妙算,就否认衰奴忠诚的心。你太高明,这不公平……”
谢澜安的一腔冷怒,在这句话后,鬼使神差地卡了壳。
“……你说什么?”
胤奚肌肤苍白,眼里含着湿润的水光。他仿佛从未变过,还是那个柔软、温驯、会因女郎一次无心的馈赠而跑来自证清白,也会因女郎随口重解了他的名字,便如重获新生的胤衰奴。
他哀怨地看着她,有一种纯色琉璃的易碎感:“我说过,我不会欺骗女郎。女郎凶我,是不信我么?”
第36章
——“女郎, 信我,我只愿你长留在清鸢身边,并无加害之心。”
曾经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对谢澜安说过类似的话, 那张温顺的皮囊下, 藏的却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场雨, 淋碎过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来时便对自己发誓, 这辈子绝不会再误信一人。
胤奚是个意外。
她第一眼看见那颗艳红的朱砂痣时, 便心生亲近, 她喜爱那把浅吟轻歌的嗓子,她默许他登堂入室一点点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并不在乎胤奚杀了庾洛神,但这个人隐藏至深的心计,让谢澜安回忆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后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罪魁祸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着濡黑打绺的睫毛,紧抿被磨得糜红的唇瓣, 看起来这么……乖。
仔细想想,他和那个混账崽子真的一样吗?谢澜安内心动摇起来, 楚清鸢是恩将仇报, 他只是为自己有冤报冤。
“女郎……”
谢澜安心头微动, 在胤奚再说出什么蛊惑言语之前, 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视他的脸:“怎么做到的?”
胤奚顿了下, 浑身的力气慢慢沉静下来,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轻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过我,我走投无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阴影里,便想……开始时,我想到很多极端的法子,刺杀、下毒,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她,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四个字,他没有遮掩眼里的阴沉。
谢澜安看得清楚,那是纵使骨头折断了,也要从髓缝里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邻里的安危威胁后,我才清醒过来,贵者一怒,动不动诛人全族,我无九族,却有邻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得想一种把自己干净摘出去的方法。”
谢澜安暗中点头。想要远距离杀人,借助地势布置机关是一个法子,但想要万无一失,对实施者的考验却极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踪,常去的地方,又要对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笃信祥瑞之事,却又善妒阴狭,见到神迹现世只会一人独享,这才能排除其他人误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着眼继续说:“她有很多私人庄园,外人混不进去。我只能暗中打探她会出现的公开场合,后来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会去韦陀寺点长明灯。
“韦陀寺的圣明池恰好连通淮水口,我便花了两年时间……”
“等等,两年?”谢澜安眉心轻动。
胤奚温怯地瞄她一眼,点点头。
想不知不觉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个庞大的工程,好在他识得风水术士的朋友,也认得寻墓探穴的高手,他状似无意地零星向他们请教过许多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会每隔十来日,在宵禁之前先去东城,装作香客入韦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厕房或灌木丛里,待僧人晚课结束,夜深无人,便摸到圣明池边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间,他白天还要为了生计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时不时来了兴致派人来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过了两年。
他对着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谢澜安听后,默不作声看着这条颀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说他是练武的好苗子,哪有什么天生天养,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来的。
这样过日子,每天能睡够两个时辰吗。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对庾洛神有了杀心,而是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谢府,余生本已安稳无忧,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就像上一世,无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来。
只有这样的胤奚,才能出现在六年后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凤凰……”胤奚见女郎还是不语,且脸色仿佛更沉郁了,赶忙继续交代。
“火燧石。”谢澜安接口,“坊间的道士神婆,常用这种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晒下会燃烧发光,但无法凝聚成形——”
她模拟着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錾出凤凰的图样,之后……又在冰上加冻一层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韦陀寺,天将明时,算着时间将冰投入圣明池中,在它化前无人会留意,在庾洛神到后,顶面的冰层化开,底层的冰托还未化,便有完整的凤凰图案飘浮在水面上。”
谢澜安回想,胤奚的那个羊角辫小女孩邻居曾提起他养过金鳞鲤鱼,也许之前他打算用金鳞鲤鱼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后来发现这个办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时在府里拖住她出门,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不让她去东城惹上怀疑。
一切都说通了。
谢澜安往那张瓷白无暇的脸蛋上看了看。
长年睡不足,眼底还能一点乌青痕迹都没有,他能瞒过她,这张脸居功至伟。
“女郎好聪明。”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由衷的赞叹与钦佩,看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给我好好说话。”谢澜安轻叱,“此计看似精妙,偶然性却太多,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纯良的外衣:“我没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横塘望景楼,我动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间雅舍复道的栏杆,当时她已登了上去,却也未成……还有她偶尔会去的角抵场,里面养了只猛犬,平日以豹肉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露,一次不成,总会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让他等到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想动手就只能琢磨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可比起难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她问,他什么都说。
可即便这么怕了,他在事成前,依旧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若是说了,女郎是会帮他完成呢,还是会阻止他犯险呢?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将女郎拖入他的泥潭里。
这怎么可以。
这番话却再一次让谢澜安感到意外。
她以为他两年来偷偷在韦陀寺筹谋已是极限,没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这一刻,她没有透过胤奚再看到别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装、隐忍二十年的自己。
鸟穷则啄,何况是人。
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寂,九枝莲花烛槃上的灯花爆了又爆,谢澜安忽道:“就这么恨她?”
胤奚眼神平静,“那场火差点烧死小扫帚。还有,”
他看着谢澜安,“她屡次针对你。”
谢澜安:“哦?那么你杀她,是为了自己,还是我呢?”
若是机灵些的人,这时候就会顺坡下驴,说些讨巧卖乖的话,何况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只有谢澜安自己知道,前世没有她,他依然动了手。
结果胤奚连一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是为我自己。”
谢澜安微愣。
胤奚理所当然地说:“女郎天纵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过我的,你有仇当场便报,衰奴一直记得的。”
他还真是……不骗人。
就是会一脸真诚地哄人。
谢澜安按了按额角,进门时奔着兴师问罪来的心,全被他搅乱了。她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和不动声色谋划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吗?
前世造成那场举朝动荡的党锢之乱,使那么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头,竟就是他吗?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个受士族欺压的可怜人罢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怜悯地看他一眼?
外戚与世家之间互相倾轧,不过是借着一个由头争权夺利,一报还一报而已。
关小郎君什么事?
谢澜安历经一世,早已没有陈腐的道德观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乱了,搭眼瞧见他的衣裳,淡淡道:
“衣服脱下来。”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
她明明说过,给他的便是给他的。
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还是不行么……
男子眼圈瞬间通红,“女郎不肯原谅我,要扒我的皮么……”
谢澜安的头皮一麻,她张张唇,胤奚已白着脸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滚圆若珍珠,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看着更显可怜。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颤指解衣。
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格外难以接受,定要赶走他吗?
可他,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
他生为杂户,从未自轻。他继承祖业,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
但他操的是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在他抬棺为人后,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避免触碰到他。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
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
昙花一现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昙露消散,梦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她在云端俯视人间。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怎么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才顺利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后,不忘记齐整叠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此时却倔强地紧抿,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
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胤奚从未答应过。
他出身是低,但那双膝盖,没跪过不该跪的坟。
但跪她,不妨的。
任杀任剐。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没有故意引诱她……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
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还是把话说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
胤奚听了,喉结颤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就是犟着不说话。
“从明日起,”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抖开折扇,低头,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着我,我亲自教你。”
“你不是聪明么,琴棋书画我教你,运筹庙算我也教你。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学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好,既然是个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悉数教给他。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她要驯服这种恐惧。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唯独胤奚的出现,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
那么这根绳,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
胤奚完全怔在那里。
随着扇面抬高,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
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
半晌后,轻轻发抖地一声:“嗯。”
“别忙着偷乐,”谢澜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学不好要罚,写不好要打。”
剥他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重头开始栽培他,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
胤奚极力压着嘴角,又是乖乖地一声:“嗯。”
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挨打也值得偷乐?”
“没、”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把“挨打”和“偷乐”联系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脆弱地仰着脖颈:“这个真没有……”
谢澜安嘴角轻勾,眼神却蓦地转凶,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抽出浅脆的声响。
“让你跪了?上一次教过你,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不长记性是吧?”
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他丝毫不觉疼痛,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爬起身来,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别人……”
谢澜安眼眸轻侧。
胤奚连忙眨动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无妨。”谢澜安眸如冷露,“这口气憋了很久吧?你管杀,我管埋。”
第37章
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 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
谢澜安出廷尉府,直奔长信宫, 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
“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 审问这些时日, 可审出个结果没有?”
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 伏天停不住尸体, 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
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 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
人入土了,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
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刚愎自用,手段暴戾,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
“若是没结果,便将那些人交给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
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些人若交给他, 便剩不下几条命了。
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并带走寺中僧众, 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 道:“请庾将军节哀, 县主的案子, 我还在调查。”
亲妹妹不明横死, 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他睨目冷笑:“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你与洛神发生龃龉,险些刀兵相见, 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
他声色沉了下去,“说起来,事发当时你在何处?”
“骁骑营啊。”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眼神冷漠,“原来将军要审我。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不妨一道?有什么话,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
庾松谷神色阴冷,谢澜安视若无睹,当先迈过朱槛。
二人进入内殿时,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
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只是终究伤了心,鬓角已有华发悄生。
谢澜安见礼,太后一见她便问:“可有眉目了,廷尉怎么说?”
“回太后,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谢澜安道。
她说完,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有凶手,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更紧要的是,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
谢澜安看出太后的不满,紧接着说:“不过臣又细细勘查过圣明池四周,对于当日的离奇景象,却想到一种可能性。”
庾松谷皱眉侧目,太后问是什么,谢澜安道:“臣仔细想过,其实想在白日发出金光,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借助金箔、金镜反射、又或者使用火石粉……前两样在现场都未寻到痕迹,而火石粉却可以遇日光自燃,燃烧尽后,灰烬便随着池水消失,不失为一种可能。”
庾松谷冷声问:“那这东西又是如何形成凤凰图案的?”
谢澜安面色不改,“臣以为,可以用冰。若事先将这种粉末在冰上刻出图样,封闭后投入水中,待冰层融化,火石粉接触到日光,便会起火自燃——自然,这也只是臣的一种猜测,因为无论是冰,还是火石粉,都是事后化去无形之物,如若真有这样一个筹划周密的凶手存在,那他也,太聪明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刹给太后姑侄说怔了。
溱洧在旁听着,都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庾松谷半晌才回过神,打量谢澜安:“你这猜测,就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这话也算歪打正着,八九不离十了。谢澜安微微一笑,身形只对着太后,与太后说家常似的道:
“庾将军方才在殿外质问下臣,说我曾与庾二小姐闹过不愉快,如何会真心为她昭雪。又问臣中元那日,身在何处。”
太后不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头看了侄儿一眼。
谢澜安轻叹,接着说:
“请太后明鉴,从前的事是臣轻狂意气,过去这么久,早已忘在脑后。县主之殇,臣亦痛惜,臣不敢说与县主如何交情深厚,但臣做这一切,完全是为替太后分忧!在太后面前,臣说的句句都实话。庾将军如不信,含灵这便辞官,脱簪接受调查。”
“含灵不必多言,哀家信你。”太后不等她说完,便一语定音。
她嗔视侄子一眼,“他是感惜家妹,心肠纷乱了,你莫与他计较。”
太后心中自有思量:倘若此事与谢含灵有关,她又何必直说出来,惹人怀疑?再者,廷尉那帮在官场混久的油子,遇事只想草草了结,只有含灵不曾顺从失足的判定,还在坚持调查。
“如此设局,大费周章……”眼纹深沉的妇人沉思片刻,“害人手段如许多,偏偏选了最费事的一种。背后之人如此做,便是想落实‘神迹杀人,庾氏无道’的说法,引起舆论对庾氏的攻讦啊。”
庾松谷虽不情愿承认谢澜安聪慧过人,但顺着这条思路一捋,惊然道:“是了,盛夏之季寻常人家哪里有冰,世家却有储冰。”
太后眼中现出痛惜又冰冷的锋芒:“好,好个门阀士族……为达目的,他们眼中还有天子,还有王法吗……查,继续查!”
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第38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 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 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 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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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第39章
谢澜安奉太后懿旨调查命案, 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依旧每日穿梭于廷尉、庾洛神在何家的故居、韦陀寺之间,查得大张旗鼓。
她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有可能对庾洛神心生杀意的仇家, 没过几日, 查出的事情还真不少。
头一桩, 庾洛神当初为她庆生的那个斯羽园, 便是她霸占顾氏的祖业得来, 为这一座园子, 庾氏构陷顾氏一族含冤入狱。在围捕之时,顾家有忠仆趁乱脱逃,吞炭涂面,多年不知所踪。
再比如庾松谷多年前曾与一名将种子弟不睦,后借太后之势,将此人阖家治罪,妻眷罚没为官奴。
其中也有垂髫小儿被暗中托孤送出,算算年纪,如今也该是气盛力壮的少年了。
又比如庾氏的姻亲何家, 户部尚书何兴琼在一次西南水患的赈灾中,将此事交由族侄承办, 结果何家人将发霉的粟麦掺沙充当灾粮, 自己中饱私囊。
当地郡守心系百姓, 无奈之下开官仓放粮, 事后被追责, 被逼自尽。
那郡守门下,也曾豢养过食客死士。
谢澜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嫌疑凶犯,她看似在查找害死庾洛神的疑犯,实则揭露出的, 全是庾何两家这些年所犯的罪行。
之后,谢澜安将这些卷宗全送到了太后的案头。
庾太后头戴抹额,览后,沉默良久。
“臣不敢欺隐太后娘娘,却也知这些……不能公布出去。”谢澜安看透了太后护短的心思,神色谨然道,“臣会交由秘府封档。”
太后并非一颗铁石之心,这些年她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提醒母家,不要行事太过。只是她坐在这深宫里,在外做事的是她兄长与侄甥,她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自家至亲命丧黄泉,她才终于痛了,终于不得不从装睡中睁开眼,直面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可是已经太晚了,尾大不掉,非一时一日可以革新。船行此处,如今的矛头只能对外,而不能让这把火烧回庾氏身上。
“含灵,辛苦你了……再查吧。”
寂静的寝殿中,太后推开眼前那堆折子,声音透出疲色。
谢澜安没接口。
她把这些东西挑明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给太后提个醒,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改革吏治,制衡世家,充盈国库,但她所用的这把刀,错了。
也许太后不曾想过以庾代陈,可是靖国公庾奉孝会不会生出异念?皇帝已到大婚的年纪,却久不选秀,久而久之,手掌兵权羁縻金陵的庾松谷,又会不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太后始终不明白,庾氏,才是令她治国初衷南辕北辙的根源。
上一世的党锢之祸便是由庾氏父子主导,非要治世家于死地,他们并非为了削除门阀后立志革新,只是想要更方便地掌控大玄。
这辈子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失去了大司马的助力,边关还在打仗,而太后又真心想要赢下这一仗。
所以谢澜安向太后多劝了一句:“娘娘,我朝与伪朝的战事正兴,金陵不能乱。”
太后面色阴郁,权衡良久,却道:“揪不出真凶,无法给靖国公一个交代,你率领京畿禁军勤加巡视,务必防范异端变乱。”
谢澜安轻轻叹息。
意料之中的不听劝。
“是,含灵遵命。”
她暂时还需要太后的信任,不会出首揭露那份秘档,可她不出头,不代表没有别人惦记。中书省是对文书运作流程最熟悉的阁部,这一日,王丞相来到秘府,问秘书郎:
“近来谢直指可有来过?”
秘书郎出身士族,闻音知意,取出一份已打上封条的卷宗,交与王翱。王翱取卷视之,露出一个浮在唇角的笑意。
“将这份东西誊抄一份,夹在御史台的折子中。”
七月二十五的大朝会上,便有朱御史执笏出列,上奏道:“臣闻近日朝中一直为庾县主之死,下令搜查里坊,以致士庶惶惶,人心不安。臣正巧了解到一些线索,伏禀天听。”
跟着,他便将收到的那份不知是谁塞来的卷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洋洋洒洒说了出来。
庾奉孝与何兴琼听到最后,脸黑如锅,只差让殿卫云捂住朱御史的嘴。
太后在宝座之上亦惊,先是下意识看了谢澜安一眼,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此事谢含灵向她报备过,不会是她。那么,便是两省的人弄鬼。
“无凭无据,混淆视听!”庾奉孝死了女儿都未如此失态过,此日却在太极殿中甩袖怒斥,“朱御史是要攀诬我庾氏不成?”
朱御史正气凛然之下,一副无辜嘴脸:“微臣正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告慰亡者之灵才好心出力啊,国公爷不识好人心耶?”
这时候,王丞相悠悠开口:“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区区窜匿之徒,何能伤害国公千金?老臣这些日左思右想,却是想到了一个会恨庾县主入骨的人。”
此言一出,庾何一派的臣工皆看向丞相。王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断人钱财,尚如杀人父母,那么若是害了别人家的单传独子,断人香火,试问还有比这更大的仇恨吗?”
谢澜安在帷帘之后,低头隐住微挑的唇角。何兴琼却是背脊陡然一凉,“丞相这是何意!”
王翱反而奇怪地回视他:“惠国公何以健忘至此?庾县主嫁入你何氏,适与国公的侄儿何继修,却因妒剖开夫君妾室的孕肚,生杀胎儿,又将小妾尸首填草送入何郎房中,以至何郎惊吓过度,不久便郁悒而亡。何家二房唯何继修一个郎君,他这一去,岂非便是断了香火?听说何夫人哀毁过度,入了道观,那座位在东城的去来观……”
朱御史恍然:“那岂不正是离韦陀寺相去不远吗?”
何兴琼气得衣袖乱抖,庾何互结姻亲,向来同气连枝。世家意欲离间,便拿出何家的这件陈年惨伤之事出来打牙祭,人性何在?
他弟媳一介女流,深居道观已多年不见外人,怎么可能……
他看向庾奉孝:“国舅,休要听他们胡乱攀扯!”
……
底下公卿舌辩,谢澜安在墀上看着。
王丞相的反击没有让她失望,其余人的反应也大都不出预料,只是她见朱御史兜着那半截门牙,不惧在靖国公面前据理力争,并质疑庾氏德行之失,就像曾经当廷质疑她无权入殿听政一样,忽感惭愧。
不该让舅舅折断这位御史大人的门牙。
这是名忠直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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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家其实不在乎庾洛神真正死于谁手,而是他们想要她‘死’于谁手。世家怕了,就会想法子自保。”
又一局新棋,胤奚已经能在女郎让五子之后支撑到中盘。
他说完,谢澜安心中点点头。
因此事与他息息相关,所以谢澜安不避讳他,与他说得格外多些。
“还看出什么了?”
灯景摇曳,胤奚指尖玩着棋子,长考落点,同时一心二用思索着女郎的问题,鼻梁高峻成峰,长睫却静垂似羽。
只有在认真想事时,那种魅惑之态才在他脸上暂时消退,转换成一种渊停岳峙的静气。
他慢慢道:“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是谓借刀。疑中之疑,不自失也,是为反间。女郎想引世家之力……对付庾家?”
“对吗?”他落子,抬头,眼巴巴地看她,眉心的锋峻一散,浑然天成的无邪又浮现出来。
谢澜安但笑未答,看着棋盘上略成气候的黑龙,下了一子截断龙腹,拣出他的子扔回棋篓。
“今日少输了两目,不错。”
第40章
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 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 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 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 因为谁都知道, 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 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佩刀立于阶下,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 否则如此抵触,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 寸步不让:“卫是卫, 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 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 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 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 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ī)歆(xī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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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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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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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