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动帘风 > 26-30
    第26章 出笼

    顾淼抬眼也瞧见了对岸的两道身影。

    她刹那挺直了腰背,齐良为何会和高檀走在一处?

    顺着她的视线,高嬛自也见到两人。

    她不悦地撇撇嘴,说:“今日好生倒霉,难得出来游园,竟然又碰上了。”

    高嬛说罢,将鱼食一股脑倒进了湖里,起身便要走。

    齐良和高檀却已经走到了近前。

    “齐大人。”顾淼先向齐良拱手道,又望了一眼高檀,微微颔首。

    高嬛冷哼了一声,再拿眼好奇地去瞧齐良:“你是什么人?也是邺城的人。”

    齐良温和笑道:“在下齐良,见过高姑娘。”

    高嬛露出个浅笑,扬了扬下巴,客客气气道:“原来是齐大人,往后我去了邺城也会见到你。”她语气客气了一些。

    齐良吃了一惊,视线略扫过顾淼,笑问高嬛道:“高姑娘,竟也也想去邺城做客?”

    高嬛高兴地点了点头。

    高檀的长眉微敛,目光不禁投向顾远。

    听了高嬛的话,顾远的神色竟也未变,仿佛真默认了高嬛打定了主意,要往邺城去,追随他同去邺城。

    他听见顾远问道:“你们为何会在一处?”

    齐良笑道:“闲来无事,我与高檀兄棋盘对弈了几局,眼下正打算去拜会将军。”

    顾淼“嗯”了一声,只听高檀忽道:“明日,顾将军便要进湖阳城了。”

    顾淼顿时来了精神,阿爹要来了!

    “真的?”她急忙望向齐良。

    齐良颔首道:“正是,前行的快骑已传信来了。”

    太好了!他们很快就能离开湖阳了!

    顾淼立刻起身,道:“其余人知晓了么?若还不知,我这便回竹舍,知会他们一声。”

    齐良笑道:“既如此,烦劳小远了。”

    听到小远这个称呼,高嬛扭过头,多看了齐良一眼。

    她忽然亲昵地挽起顾淼的左臂,问道:“顾远哥哥,我也可以唤你小远哥哥么?”

    顾淼手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语调大为敷衍道:“随便你吧。”

    高檀见状,目光沉下。

    顾远和高嬛是大有些古怪,可是观顾远的模样,却又不似真的色迷了心窍,为何他要如此应付高嬛,难道是因为高宴的缘故?他不得不应付高嬛?

    抑或是,高嬛,高宴,有他的把柄?

    顾淼根本未看高檀的神色,只拱手道别,回了竹舍,告知众人。

    高嬛追着他回到了竹舍门前。

    顾淼为了避嫌,不让她进去。

    高嬛再道:“顾远,我们可说好了,明日等顾将军来了,你一定要记得同他说一说,你要引我回邺城之事。”她小声又道,“反正你是顾将军的亲戚,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高嬛晓得她是顾闯的“亲戚”,却不知她是何种“亲戚”。

    顾淼点了点头:“知道了,待见到顾将军,我自会同她说。”她想了想,不放心地又问,“你阿娘呢?你想带她走,你可问过她了?她是高将军的侍妾,为何要走,高将军又肯放她走么?”

    带走高嬛不易,再带个高恭的侍妾更难。

    高嬛急急道:“我阿娘自是我在何处,她便在何处,阿爹早已经不管她了。他恐怕连我阿娘如今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他只是还没想起来她这个人,若是想起来了,铁定早已把她送到庄子里去了,我阿娘说了,她去求夫人,放她去庄子里,等我出了湖阳,便去庄子里接她。”

    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高嬛想带她阿娘离开,尚需从长计议。

    顾淼暗叹一声,暂且按下不提,只说:“我晓得了,等明日将军来了,我自有打算。”

    *

    隔日,顾闯如期进了湖阳城。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百十精兵,另还有驻军,驻扎在湖阳以西。

    作为共同的联盟,高恭允诺顾闯可以在湖阳以西驻军一千。

    一千之军,难成大事,可是这是一种为盟的姿态。

    顾闯自突兰赶来,路上只偶尔歇息了数回。

    他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地走到“聚贤堂”前,胡须上尽是尘屑,身上的黑袍银甲,溅上了大团黑黢黢的泥点子。

    顾闯见到阶上的高恭,朗声大笑,开口道:“高贤弟,别来无恙啊。”

    听得这一声“贤弟”,高恭脸上微微变色。

    论长幼,顾闯那个土包子,似乎确实比他虚长了几岁。

    可是,论尊与卑,顾闯哪里配得上,称他一句“贤弟”,厚颜无耻!不愧是寨子里出来的土包子。

    高恭呵呵一笑,下得阶来,双手摊开,扶住顾闯的双臂,道:“将军何须如此客气,某可担待不起。”

    顾闯大为不悦,说什么屁话!这什么作态?好像他在拜他似的!

    他马上挣脱了高恭的手臂,掸了掸肩甲上的灰尘,环顾四周道:“我的人呢?怎么不见?”

    高恭笑了一声,立在聚贤堂前的一排执戟侍卫闪开了些。

    顾淼和其余诸人便在他们身后。

    顾闯的视线,当即射向顾淼,只停留了一瞬,便又转了开来。

    齐良立在前头,率先拜道:“见过将军。”众人随后拜道。

    顾闯笑了一声,望向高恭道:“湖阳的水土恁是养人啊,齐大人看上去面色都像好了不少啊。”

    高恭随之笑道:“若是齐良大人,愿意长留湖阳,高某人求之不得。”

    想得美!

    顾闯哈哈一笑,抬步上了石阶。

    高恭一看,旋即转身,扬声道:“奉茶来。”

    一行人跟随二人鱼贯而入。

    宽敞的聚贤堂登时站满了人。

    顾淼和齐良立在顾闯身后的不远处。

    堂上摆了两把梨花木高背椅,一把比另一把,四脚略高了寸许。

    高恭兀自坐上了略高的那一把椅子。

    顾闯扫了一眼高恭脚下的高底黑靴,嘴角扯出个笑来。

    他正欲开口,却见高恭身后的月亮门转出来一个美妇人。

    她生得实在是美,顾闯不由看得一呆。

    他想起了说书先生说的娉婷秀雅,美艳绝伦。

    这样的美人说的就是刘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刘蝉,高恭的刘夫人,可是每回见,他都要吃一惊。

    难怪……难怪就算是硬抢,高恭也要把她抢来做夫人。

    顾闯听到身侧的高恭假咳了一声,他暗暗翻了个白眼,调转了视线,这才注意到刘蝉身后还跟了一串女人。

    燕肥环瘦,不一而足。

    其中几个分明还竖着妇人的发髻。

    顾闯眉头一皱,自然猜到了高恭的龌龊心思。

    高恭朗声一笑,果真道:“顾将军,大驾光临,高某也没备下什么大礼,将军孤苦一人,守寡守了这么些年,身边到底少了佳人照料,今日来了湖阳,可要好好见一见湖阳的女郎,湖阳的水养人啊。”

    顾闯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说:“高将军,太客气啦,不过我守寡倒是守习惯了,不劳高将军费心。”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偏要刺他一句,于是似笑非笑地说,“我对别人家的夫人可不敢觊觎,也没兴趣。”

    他说得满不在乎,而话音未落,原本略微嘈杂的客厅骤然静了下来。

    高恭身后的刘夫人脸色微僵。她从前便是‘别人家的夫人’。

    在座各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蝉与高恭的这一段渊源。

    眼下众人听了他的话,定然怀疑顾闯不是口无遮拦,而是含沙射影。

    高恭真的动了气,手中端着的茶盏“砰”一声放到了案上。

    二人之间,自见面之时,便相互憋着劲的暗斗,此刻仿佛被陡然亮在了台前,剑拔弩张。

    顾闯未发一言,右手却也按在了两张梨花椅子之间的木案上。

    顾闯身后的齐良,忽而出声道:“将军容禀,在下早先按照将军吩咐,为高将军提起备了礼,一直还未呈上,将军既来了,何不亲自交予高将军?”

    台阶已经递好,端看二人肯不肯下了。

    高恭暗吸了一口气,顾闯此番前来湖阳,他心中早有打算,此刻断不是真要撕破脸皮的时候。

    因而,高恭先笑,说:“顾将军何须如此多礼,我倒要开开眼,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顾闯咬了咬牙,跟着他假笑道:“好说好说。”

    齐良松了一口气,忙令人将礼物抬了上来。

    当夜,高恭为顾闯办了接风宴。

    高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厅中。

    顾淼这才将高恭的子女看了个遍。除却高宴,高檀和高嬛,其余大多是她不大熟悉的面孔。

    只有隐约一点模糊的印象,高檀登基过后,节庆时,他们似乎也曾经遥遥拜过她。

    刘夫人自然也在。

    可是,居夫人并不在。

    她新近丧子,这样笑笑闹闹的场面,她也不想来。

    她做的位置,其实离顾闯所在的位置,尚有一大段距离,他的朗笑,时不时传来,其余的,他与高恭在谈论些什么,她根本听不清楚。

    高嬛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她。

    顾淼偶然望去,只见她脸上写满了焦急。

    可惜,此时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席上,觥筹交错,好些陌生的脸孔,前来与他们喝酒。

    顾淼苦捱了大半晚,等到周围诸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她喝了一口浓茶,起身,往外走。

    顾淼慢悠悠地走到堂外,夜中起了风,她伸手系紧了披风。

    今夜,顾闯说不定早已喝得大醉,自无暇和她说话,顾淼打算明日一早再去见他。

    云上涌出半轮冷月。

    往竹舍去的小道,幽静寂寥,今夜顾淼只浅饮了几盏。

    她犹记得上一回喝酒误事的教训。

    好在,湖阳这个鬼地方,她也呆不了几天了。

    名义上,“两年前”的她来过湖阳,可是细算起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来过湖阳了。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推算,再不过不到两年,高恭便要将自己的大本营,往南迁到康安城,后来的京城。

    她最后一次来到湖阳,是因为高宴停棺在此,他们前来奔丧。

    是以,她对湖阳的印象本就是昏暗的。

    顾淼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彼时的高檀,不像初时的冷漠,可是他一直是个难懂的人,忽冷忽热,在湖阳时尤甚,几天不见踪影,回来时,也不愿同她多说一两句。

    彼时的她发了一大通脾气,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必呢?

    顾淼自嘲地笑了笑,轻晃了晃脑袋,甩掉这心烦的旧事。

    她走了两步,脑袋上空仿佛忽而刮过一道旋风,振翅的声响在耳畔。

    顾淼抬眼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鸟影,自半空俯冲而下,伸展的白色羽翼,轻盈掠过她的发顶,朝夜色深处飞去。

    是白鹦鹉,是高宴的那一只白鹦鹉。

    它这是逃出了牢笼么?

    “顾公子。”

    身后传来了一道人声。

    顾淼回身,果真见到了高宴。

    他手中提着一只白灯笼,幽暗的光勉强照出他脸上的轮廓。

    他身上的紫衫,由烛火一映,却如青红交错之色。

    顾淼刚才想到了“他”停棺湖阳,此时乍然相见,难免觉得鬼气森森,有些毛骨悚然。

    她顿了片刻,拱手问道:“原是大公子,先前见到的鹦鹉是当日那只鹦鹉?”

    “正是。”

    顾淼见他停住脚步,仿佛有意攀谈两句,她顺势问道:“它飞出竹笼了么,可还飞得出去?”

    高宴低笑一声,朝前走了数步,两人相距不过半臂,他手中摇晃的白灯笼险些撞到她的披风上。

    他狭长的眉睫直飞入鬓,语调似在说笑:“它是一只呆鸟,被人关惯了,哪怕你放了它出笼,你许了它自由自在,它还是会乖乖地飞回来。”

    顾淼心头一跳,恍恍然想到了高嬛。

    她定了定神,笑答道:“大公子的白鹦鹉倒是有趣。”

    第27章 权宜之计

    高宴笑了笑,转而道:“顾公子欲往竹舍去么?不若我送你一程,更深烛火微,若是顾公子出了意外,难辞其咎,这园中的蛇虫鼠蚁,惯爱匍匐在暗处。”

    顾淼有心拒绝,可转念一想,高宴今夜说话遮遮掩掩,不晓得是不是真猜到了,或者听到了高嬛的打算,有心来试探她。

    她也想知道他究竟晓得了多少。

    冬夜,少有虫鸣,白鹦鹉早已飞远,高宴沉默地走着,顾淼耳边只有听见,脚步擦过石板的细微沙沙声响。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高宴忽问:“顾公子,晓得烛山泊么?”

    当然晓得!

    顾淼警觉起来,不答反问道:“大公子听过烛山泊?”

    “听闻顾将军早年便是在烛山泊安营扎寨,直至今日烛山泊里仍有顾将军的大寨。”

    烛山泊在邺城以北,依丛山又傍湖泊,水路蜿蜒曲折,地势犹险,是个便于藏身的隐秘去处。

    顾淼从小就在烛山泊里长大,直到十六岁才算正式从寨子里出来。

    高宴知晓顾闯的来处,倒不稀奇。

    顾淼答道:“我也只是听说过烛山泊,尚未有幸去过。”

    高宴笑了笑:“听闻,顾将军的掌珠如今还在烛山泊,不知往后可否有幸见之?”

    顾淼心慌了一刻,他为何忽然说起什么“掌珠”,难道是高嬛说漏了嘴?

    可高嬛尚且不知她的身份。

    且说,顾闯有个女儿,不算什么大秘密。

    高恭晓得,高宴自然也晓得。

    顾淼定了定神,说:“将军的掌珠,我在邺城也从未见过,湖阳山高水远,想来,要见到,更不是易事。”

    高宴并未再言,提着灯笼,随她走到了竹舍前。

    顾淼抱拳道别,高宴并未还礼,只说:“后会有期。”

    月影渐渐下坠,天光破晓时,顾淼醒了过来,翻身而起,利落地梳洗后,便去打听顾闯的住所。

    顾闯与齐良住在同一楼阁之中。

    此时将过辰时,顾淼进了院门,便见齐良立在檐下。

    他浅笑道:“我猜,今日,你便要来拜会将军。”

    顾淼拱了拱手:“齐大人,将军可醒了?”

    “早已醒了,人正在花厅。”

    顾淼进门过后,齐良便合上了房门。

    她抬眼便见顾闯坐在圆桌畔,饮茶,又酸又苦的醒酒茶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的脸色发白,也未竖冠,身上倒是新换了黑衫,无甚酒气。

    顾淼翻了一个白眼,拱手道:“拜见将军。”

    顾闯咽下醒酒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

    他拉着她坐到了身侧的矮凳上,压低声说:“你吃苦了么?”

    顾淼摇摇头。

    顾闯叹了一口气,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顾闯将桌上的另一盏茶,推到她面前:“你先喝口茶。”

    “我没喝多少酒,早就醒了。”

    “这一盏可不是解酒茶,你尝尝。”

    顾淼无奈地将茶盏端了起来,耳边听他压低声,缓缓地说:“你可知,昨夜高恭那个老贼,与我说了什么?”

    顾淼摇头。

    顾闯顿了须臾,脸色变了变,才说:“他说,为了永结两姓之好,他打算让高宴,就是刘蝉和他的儿子,娶我的女儿,这样他与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什么?”顾淼口中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啊,我……”她扫视了四周,干笑一声,放下茶杯,又道,“啊,我,我是说,我远房堂妹……她,她不是还小么?

    谁要嫁给高宴啊,谁要嫁给高家啊!

    太荒唐了!

    她怎么可能嫁给高宴!

    想都不要想!

    顾淼皮笑肉不笑道:“将军,没答应吧?”

    顾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问:“你没呛到吧?”

    顾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将军,没答应吧?”

    顾闯叹了一声,昨夜酒酣耳热,他与高恭勾肩搭背,高恭说起此事的时候,他正喝得高兴,他想来想去,其实都想不起,他当时有没有答应。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这不是,还没问过你远房堂妹么?”

    荒唐!

    顾淼立刻想拍案而起,可是侧目一看,齐良还坐在花厅的另一侧,脸上表情淡然。

    他虽然兴许晓得其中玄虚,可这里毕竟是湖阳。

    她于是又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阿爹犹犹豫豫了。

    这实在匪夷所思。

    从前,她想嫁给高檀时,顾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许她嫁给高家人。

    怎么眼下,高宴,他就犹豫了?

    诚然,上一回,她嫁给高檀时,顾闯今非昔比,已和高恭势如水火。

    眼下,难道他就真想,卖女求荣?和高恭一家人?

    难怪,难怪昨夜高宴莫名其妙地提起了烛山泊,原来他已知晓?

    顾闯见顾淼脸色,假咳了一声说:“高大公子一表人才,又是长子,我想……”

    顾淼“呵呵”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何不回去先问问我堂妹,再做定夺,此事说得仓促,我堂妹不见得乐意。”

    “这是自然。”顾闯缓了语调,拍了拍她的后背,“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何谓权宜之计,难道先是应下,往后再来反悔么?

    顾淼不再看他,转眼去看齐良。

    齐良低声道:“高将军许了将军顺安城。”

    顺安城!

    顾淼万万没料到,高恭为了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竟会如此大方。

    顺安靠近关河,水道往南直下,深入南面腹地,是往南进攻最重要的水路。

    并且,顺安城外有矿,铁石与银矿。

    顾淼默默一算,是了,此时此刻的高恭还不知道顺安有矿,若是知晓,他定然不会把顺安让给他们。

    当年攻下顺安,死伤六千余人,极其血腥,顾闯与高恭再无结盟,高檀一箭射中了高恭的右腿,父子再无情分,而高檀也是在顺安城中,为了救她,被人一剑当胸刺去,险些毙命。

    顺安城,如今的顺安城,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被收入囊中。

    顾淼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问齐良:“齐大人说此乃权宜之计,何以肯定,亦不是对方的权宜之计呢?”

    齐良从前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他对高氏厌恶至极,她还以为,齐良绝不会同意此事,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齐良轻声说:“此言不假。”

    那又是为何?

    顾淼疑惑地凝视着她。

    齐良见她的一双眼里倒映着他的剪影,唇角微扬,问道:“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在林场见到的那一只寒蝉么?”

    寒蝉,顾淼哪里还记得住什么寒蝉。

    她只好摇了摇头,齐良笑意不减,轻声说:“当时那只寒蝉蜕变,离壳而去,唯余蝉蜕犹挂枝头。”

    金蝉脱壳。

    顾淼听懂了,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却听齐良笑了一声,朗声而道:“顾姑娘,常年居在烛山,体弱,每逢冬日,时染寒疾,或许迁往南地,于她大有益处。”

    顾淼想过,要做一辈子的顾远。

    如果“顾淼”死了,或者“顾淼”嫁人了,那么她便是一辈子的“顾远”了,哪怕往后不愿做男儿,做个其余的顾家女郎亦可。

    齐良说的“寒蝉”,便是她。

    寒蝉脱壳,便是与高宴有了婚约的“顾淼”亦可以生,可以死,顺安既已归附,权宜之计便真是权宜之计。

    不过,依齐良之计,“顾淼”大概是要病死了。

    顾淼惊骇于他的智谋,也惊骇于他仿佛早就看透了她。

    顾淼垂下眼帘,袖中的双拳,握了又松,再抬眼时,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齐大人说的是,南地气候温润,于堂妹来说,该是大有裨益。”

    顾闯闻言,双肩微落,大笑了两声,抚掌道:“来来来,待会儿唤人传早膳来,我倒要看看,高家的吃食是不是要雕出几朵花来。”

    *

    当夜,乌云聚顶,湖阳落下了久违的一场大雨。

    雨滴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大响。

    雨帘之下,门扉半阖。

    屋中一灯如豆,阴影之中,立着一个身着缁衣的人影,宛如鬼魅。

    正是肖旗。

    肖旗声音低沉,隐在雨声中。

    “二公子,料想得不错,此番顾闯前来,高恭却有联姻的打算,在邺城时,公子可见过那居于烛山的顾家女郎?”

    高檀轻摇其首,却问:“大公子毫无怨言?”

    肖旗颔首:“听说刘夫人已同他说过了,大公子本就无婚约,娶顾闯的女儿,有何不可?”

    高檀皱了皱眉,心下诧异,顾闯得了顺安,便要卖女求荣,他原以为顾闯不止于此。

    他心中冷笑,又问:“高嬛呢?”

    “高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随顾远而去,她今日已去见了夫人,要将她的阿娘送到庄里去。”

    愚蠢。

    高檀抬手拔下发顶黑簪,轻轻拨弄了一下烛台上的灯芯,火光刹那变红,噗地一响。

    “顾远真以为他能带走二人?”

    肖旗踟蹰片刻,索性直言以道:“二公子,我见过顾远,不,实则,顾远见过我。”

    高檀直直朝他看来,双目漆黑如点墨。

    “在凉危城时,顾远不只见过我,他甚而跟踪过我。”

    第28章 顺安

    窗外一道青光一闪而过,轰隆雷声滚滚落下。

    顾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才的梦境依旧断断续续。

    河水漫上了堤岸,瓢泼大雨分毫不停歇。

    鲜血顺着雨水四处流淌。

    泥泞之中,躺着尸身与断裂的铁器。

    顾淼坐在马上,茫然四顾,她看不到阿爹了,她也看不到齐良了。

    齐良没有打过仗,除了策马,他又没有功夫,他若是少了骑兵在侧,少了庇佑,在顺安,他必死无疑。

    马群被人冲散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大雨溅起了茫茫雨烟,雨丝斜刮,顺着她的发端,额头往下流淌,她的肩甲凹陷处集成了一小汪积水。

    顾淼捏着缰绳,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而去。她麻木地闪避过朝她涌来的刀戟,手中长刀刀刃豁了口。

    手臂的血珠顺着刀柄往下流淌。

    她狂奔了数里,终于见到了前方不远处被箭雨覆盖的马群,当中的人影,仿佛是齐良。

    顾淼拍马而上,潇潇雨幕之后,城门之上,披甲之人,正是高恭。

    他抬手挽弓,白羽箭,朝城门下射来。

    顾淼勒马一转,朝马群的另一侧奔去。

    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半块铁盾,护住了头面,在马群中挤出了一条小道。

    箭矢若急雨,她勉力行至中央,终于见到了齐良。

    不及多言,她猛然拽过缰绳,调转了马头,扬鞭挥向马臀,齐良脚下的白马扬蹄狂奔,朝反方向疾奔。

    齐良回首,高声道:“顾淼!”

    前方高家的骑兵已经又涌了上来。

    顾淼抬眼再看,城楼之上的高恭,将手中铁箭正对上了她。

    顾淼额角的冷汗混合雨水流了下来,她眨了眨,冰凉的眼帘贴着眼珠子,再睁眼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破空声响。

    一枚巨大的铁箭,自她身后射向了城楼上的高恭。

    顾淼一惊,扭头看去,却是高檀,仿佛从天而降,手挽贯日长弓,射向了高恭。

    此枚铁箭力道非常,箭虽离弦而去,可弓弦仍然颤抖不已。

    高檀。

    雨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表情格外冷肃,眉眼锐利,薄唇紧抿,下巴弧线又冷又硬。

    是了,她想起来了,先前,高檀让她先渡过关河,万不要回头。

    可是她回来,为了救齐大人,她不得不回头。

    高恭被铁箭射中了!

    城门楼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箭矢稍停。

    眼前骑兵已至,顾淼横刀去挡,灵活地闪避到了马群之中,隔开了对面的攻势。

    “顾淼。”

    大雨之中,她似乎听见高檀唤了她一声。

    她扭头看去,一个穿甲的兵士,不知何时,竟绕到了马群的后方,持剑而上。

    他的马速快得不可思议。

    剑光若雪,斑驳血迹染红了剑尖。

    顾淼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她的马身,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撞击,撞开了横亘在侧的马匹,顾淼的身形随之一晃。

    长剑穿破肩甲下的雪襟,噗嗤一声闷响,穿透了皮肉。

    她眼睁睁地看见,高檀斜挡在了她的身前,他的脸色慢慢地变白了。

    一切既像是瞬息陡转,又宛如慢腾腾的雨缓缓地落了下来,寂然无声了片刻。

    雨帘之后,大片的血色漫开,染红了他的前胸。

    高檀!

    顾淼骤然醒了过来。窗外的天光大亮。

    她转了转眼珠,才见竹窗上的方格子被日光投在青砖上,一格又一格,宛如无子的棋局。

    对,这里是湖阳,不是顺安。

    她摸了摸额头,触手冰凉一片。

    她出了冷汗。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加快的心跳缓慢平息。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从前,兴许是昨日提到了顺安,她才忽而梦到了顺安旧事。

    她晃了晃脑袋,走到院中,捧了冰凉的井水洗面。

    冷水拂面,她深吸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

    顺安再不是当初的顺安,她也不是原来的顾淼了。

    洗漱罢,她从院后走到了屋前,只见竹舍前的榕树下,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高檀。

    乍然一见,她情不自禁地,与梦中人相较。

    眼下的高檀,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朝她拱手道:“远弟。”

    全然不同,面貌相似,举止相仿,可全然不同。

    顾淼不知为何,心头松了一口气。

    “你寻我有事?”语气多了一两分戒备。

    高檀神情未变,目光落在他浸湿的发梢上。

    他记得,此处院后似有一处深井。

    顾远面孔微白,衬得双眸愈发漆黑,如同两丸黑石浸在深潭中,耳畔的乌发浸湿,水珠顺着发梢一颗又一颗往下滴落,可是唇色却是殷红,犹似被水浸过般湿漉漉。

    高檀恍然,移开了眼,徐徐答道:“昨日,未曾寻得时机给你,今日我便前来。”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玲珑的白瓷瓶,约有半指大小。

    顾淼皱眉:“这是何物?”

    “解酒丸,只需一小粒,便可解酒。”

    顾淼拒绝道:“我不要,我的酒喝得不多。”

    高檀仿佛不觉冒犯,只好脾气地又道:“你若不需要,尽可赠予旁人。”

    莫非是想讨好旁人?

    顾淼心中冷笑,并不伸手去接,转而说:“还有别的事么?将军来了湖阳,我们每日都要去见他,若无别事,我得进屋收拾收拾。”

    原以为高檀会知难而退,而他却是一笑:“如此甚好,我自与远弟同去,你有所不知,今日顾将军与将军兴致正好,商定在聚贤堂前,切磋武艺,将军知晓我师从于你,自与你一道而去。”

    顾淼一愣,想不到阿爹还能有这兴致。

    不过他与高恭惯来明争暗斗,此等良机,他确实不会放过。

    此时已近巳时,顾淼只好速速更了衣,戴上兽骨扳指,选了角弓,随高檀往聚贤堂去。

    日光遍洒,堂前围满了人,两面偌大的旌旗各立东西,迎风招展。

    顾淼与高檀在此地分道扬镳。

    她径自走到了东侧自己的旌旗之下,顾闯盘腿坐在旗杆下,面前是一方小几,而高恭坐在西侧的旗下,双方各据一角。

    犹为古怪的是,高恭身后站了一旁穿黑衣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带了节庆里才会戴的傩面。

    五颜六色,神态各异,一字排开,诡异非常。

    “这是何意?”顾淼低声问一侧的齐良。

    齐良笑答道:“切磋比武,不论出身,高恭选的武人,都是高氏的武人,遮了面目,比武之时,便可无所顾忌。”

    “无所顾忌?”

    齐良解释道:“比武当是点到为止,只是孰优孰劣,尚需公平,我猜,对面的武人里,既有高家的公子,又有寻常的兵卒,遮面不识,皆着缁衣,才能不‘让贤’,不‘偏帮’。”

    顾淼扫过一眼对面人拇指上的扳指,竟连扳指都戴得一模一样。

    “那我们呢,我们也要戴傩面么?”

    “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去选一张傩面吧。”

    射艺,箭术,若是戴面具,不免是个累赘,若是对方戴了,自己不戴,未免胜之不武。

    顾淼往一侧石台看去,上面果真摆了几张怪异的傩面。

    她选了一张青黑交错的獠牙像,覆于面上。

    她悄悄问齐良:“可知对面的武人都有谁?哪一个是高宴?”

    对面好几个武人,身高极为相似,她虽见过高宴,可还不能从中分辨谁是他来。

    不知高檀会不会比武,他将才分明也是朝西侧而去,他今日穿的月白襕衫,若真要比试,定然也要换下衣装。

    齐良摇头答道:“我恐怕不能辨认其中何人是高宴,将才我们来时,他们已然戴了傩面。”

    顾淼“嗯”了一声,过了小半刻,只见对面又来了好几个装扮相似的人,缁衣皂靴,头竖黑冠,打扮毫无差别。

    她凝眸细看,确定对面头覆青红鬼面的人,便是高檀。

    她认得他的手,箭袖下露出的双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更为明显的是,他的右脖下方,衣领之下,有一颗不起眼的朱红小痣。

    顾淼脸色沉了下来,索性转开了眼。

    堂前锣响了三声。

    第一轮比试,比的是射艺。

    顾淼在邺城从无败绩,印象中,似乎湖阳也没有什么犹善射艺之人。

    先射箭的是高氏一方,她只管抱臂观看。

    草靶立在南面,距离约莫十丈远。

    上靶之人不多,却也不少,可正正射中靶心的,唯有戴石绿傩面的人。

    顾淼猜,他兴许是高宴。

    最后一个方轮到头覆青红鬼面的人。

    他拉弓如满月,羽箭飞出,力道犹有不足,勉强上了靶,可是并未射中靶心。

    高檀竟然没有射中靶心。

    顾淼抿了抿唇,他是故意的?

    十丈于高檀而言,不算太难。

    她朝他望去,却与他的视线恰恰相撞。两人旋即转开了眼。

    无趣,本事又不凭真本事。

    心眼着实太多。

    顾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俯身去挑了一只箭筒。

    “轮到顾将军了。”高恭笑眯眯地朝顾闯一抬手。

    顾闯抱拳,拍了拍顾淼的后背,低声说:“你先去,定要杀他们个下马威!”

    顾淼背着箭筒走到了,堂前中央,她抬手拉弓,视线正对草靶,轻松地放箭,正中靶心,不偏不倚。

    “好!”顾闯立刻抚掌大笑。

    接下来上场的武人,又有二人正中靶心。

    顾闯脸上挂着笑,对高恭拱手道:“贤弟,承让承让。”

    高恭并不见恼,只无可无不可地笑一笑,说:“好说好说,下一轮便是剑术。”

    顾淼不爱用剑,并没有称手的佩剑。

    她在石桌上,选了一把铁剑,入手微沉,可是刀锋犹泛冷光,是一把利剑。

    比剑,便是一对一比试,这一回,顾闯令她最后上场。

    先前射中靶心的石绿傩面的武人,轻易赢了比试,不过十招,他便赢了顾氏这一方的武人。

    顾淼愈发觉得此人便是高宴。

    轮到高檀时,他与对手似乎不分伯仲,有来有回间,他仿佛才“勉强”险赢了此局。

    顾淼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轮到她出场时,对面走来了刚才那个戴石绿傩面的人,她心头一跳,又数了数对面的人数,才发觉,对方确实仿佛少了一人。

    顾闯不悦地对高恭道:“这是怎么回事,还兴一个人比两次,晓得他厉害,又比一局?”

    高恭“呵呵”笑了两声:“是高某不是,实在少了一位人选,且说这位顾公子也武艺了得,强手还须遇强手,将军难道不好奇,二人之间,孰为更强?”

    顾淼也很好奇,她想试一试高宴的身手,于是朝顾闯点了点头。

    顾闯沉声道:“且容此一回,切忌,点到即止。”

    顾淼执剑上前,石绿傩面之人,手中也执一柄铁剑。

    锣响过后,二人快步上前,铁器铮然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力道震得二人手臂皆是微微颤抖。

    场上静默了须臾。

    傩面下的顾淼咬了咬牙,这蛮横的力道,这熟悉的力道与身法,她豁然开朗,此人只怕不是高宴,而是肖旗!

    第29章 傩面

    肖旗竟回到湖阳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突兰一别,他便回了湖阳?

    顾淼胡思乱想间,两人又过了数招,她既然能认出肖旗的身法,难保肖旗也能认出她?

    在突兰时,他们交过手。

    不对,倘若高檀已经告诉他,是她救了赵若虚,肖旗便早就知晓她是谁了。

    如此一来,高檀肯定知道她和肖旗在凉危城中见过面了。

    顾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西侧的头覆青红鬼面的人。

    高檀疑心她?

    肖旗出剑凌厉,重剑朝右一转,顾淼横剑一挡,再也无暇分心。

    他的身影极快,石绿的傩面在眼前摇晃,真如鬼魅。

    顾淼双手握住剑柄,闪身一侧,转过刀背,正欲敲上肖旗背心,却见他反手挥剑,两把铁剑撞得叮然而响。

    石绿傩面又至身前。

    难分胜负,此一局不知要比到何时。

    日影缓慢升至中天。

    竹舍幽然宁静,所有人都去了聚贤堂。

    四下无人,高檀轻推开两扇竹门。

    日光洒了一地,屋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榻,大小仅容一人所居。

    临窗的屋角立着一方角柜。

    高檀抽出腰间软剑,手中一转,以剑柄挑开了角柜,柜中摆了衣物,其中几件,是到了湖阳城后,新制下的衣物。

    顾远的一柄短弓,放在柜底。

    他转身,朝木榻而去。

    倘若他记得不错,此地的木榻皆有暗格,虽然顾远谨慎,不见得会真留下什么东西,但他依旧用剑请挑开了榻上的锦被,露出了一侧的木板,木色稍浅的方块不像被人动过,想来,顾远并不知此榻中藏有一小处暗格。

    高檀正欲收剑,剑尖却偶然扫到了锦被之下的一抹白,白色的绫罗。

    上无字迹,仿佛只是寻常绫罗。

    高檀物归原位后,负手收了剑。

    顾远为何要跟踪肖旗,他难道真认得他?

    倘若,之前,他尚且兴许怀疑肖旗是凉危刘湘的旧部,可他在突兰,壶口关隘救下赵若虚时,分明也见到了肖旗。

    他为何不曾提过,抑或是,他已经禀报了顾闯?

    高檀眉心微骤,走到檐下,抬头一望,日光正烈,冬日暖阳,白得有些晃眼。

    竹舍一无所获,可他也该回到聚贤堂前了,那人脖上的丹砂,虽惟妙惟肖,可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迎面吹来一阵凉风,顾淼已是出了一身汗,傩面下的脸颊滚烫。

    可她与肖旗依旧斗得难舍难分。

    铁箭再次相撞,震得她手臂发麻,可是肖旗眼下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隔着一张傩面,她也听到他气喘吁吁。

    顾淼咬紧牙关,倏然后退了半步,石绿傩面仿佛生生一顿,顾淼忽地矮身,脚下横扫。

    只见他慌忙闪避,往西侧闪身,顾淼眼疾手快地横握长剑,朝前一推,剑锋擦过他的腰身,但见他挥剑来挡。

    顾淼突地一笑。左脚往前一勾,缠住他的右腿,逼得他微微屈膝。

    她急急转过剑柄,往上一推,正中他的右脖。

    “你输了。”她说。

    话音未落,东侧便已传来顾闯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好!”

    肖旗登时怔愣原地。

    顾淼收剑,抱拳道:“承让。”她虽险胜了一场,可心中忐忑不由更甚。

    肖旗若真认得她,为何不隐藏行迹,偏要来与她比一场。

    真是高檀在试探她么?

    她的目光移到西侧,见到那青红鬼面者负手而立,依旧立在原处。

    “顾公子好功夫,不愧是将军的爱将。”高恭随之一笑道。

    顾淼便埋头,又拱了拱手,自场中走了下来。

    一场比试下来,双方各有胜负,难分伯仲,亦算宾主尽欢。

    顾淼没等用午膳,便打算先回竹舍换一身新衣。

    与肖旗比肩,她也精疲力竭了。

    在竹舍外见到高檀时,顾淼倒不觉诧异。

    他的手中还拿着那一枚青红鬼面。

    他浅笑道:“远弟,今日技惊四座。”

    顾淼敷衍地抱了抱拳:“过奖,我眼下行状狼狈,须得先回去更衣,若无别事……”

    高檀恍若未闻,却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淼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沉沉,幽宛如深潭。

    果然是为肖旗而来。

    顾淼抿了抿唇,脑中登时忽而有了主意。

    “好。”

    竹叶随风在耳畔沙沙轻响,顾淼跟随高檀,沿着当夜他为高橫祭酒的竹林而走。

    湖阳之竹似乎生得格外顽强,哪怕是冬日,也郁郁葱葱。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偏狭的小院前。

    这里仿佛是高檀在湖阳的去处。

    推门而入,一片寂然。

    “远弟,饮茶么?”

    顾淼摇摇头,只在原地站定,拿眼盯着高檀。

    有话快说。

    高檀读出了他脸上的一两分不耐。

    “远弟,见过今日比武场上,头覆石绿傩面之人。”

    仿佛是在问她,却又不是。

    顾淼沉吟片刻,道:“见过,先前在凉危便见过,在突兰也见过。”

    她的坦然似乎令高檀微微诧异。

    他眉骨一扬,正欲开口,顾淼却打断他道:“我先前在湖阳时,也机缘巧合地见过他,是以,我在凉危城时,才会跟着他。”

    高檀蹙眉:“原是如此么?”

    顾淼颔首道:“他似乎是个功夫不错的武人,我因而记得他,在凉危时,我还以为他是高橫的人。”

    “后来,在突兰时,你便猜不是?”

    “没错,在突兰时,我便猜,他兴许是你的人,因为只有你随将军到了突兰。”

    高檀见他说得坦然,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生疑,道:“为何你不曾明言?”

    她的确想过,将肖旗在突兰的事情,告诉顾闯,说高檀包藏祸心,可是她如何断定肖旗是他的人,无从与顾闯说起,再者,当时由于火爆连环之功,顾闯不一定真会把此事当作厌恶高檀的缘由。

    是以,她并没有向顾闯提起。

    “我信你。”顾淼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因为我信你,因而未曾向将军禀报。高橫尚有南衣巷,你若只有一人,纵然他武艺了得,倒也不成气候。况且,我信你,你并非包藏祸心之辈,我不愿平白无故地害了你。”

    她刚刚才算是想明白了。

    高檀既然有心与“顾远”交好,她何苦总是扮“红脸”,处处与他作对,高檀不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么?总爱装模作样,今日比武虽是藏拙,可也未免太没有骨气了。

    她眼下说几句话“哄哄”他,打消他的疑虑,不照样往后想办法将他撇下,留在湖阳。

    说几句好听的话,又有何难。

    她从前就是太蠢,不懂得虚与委蛇的道。

    高檀见他抬头凝望,目光明净清澈,胸中忽而一动。

    顾远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心,他不知。

    不过,顾远惯是鲁直,坦坦荡荡。

    便是为了脱困,亦不至于欺人之谈。

    高檀指尖轻轻婆娑起手中捏着的青红鬼面。

    一张鬼面描画得惶惶悚然,便是没有傩面,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甘于自覆其面。

    顾远。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顾淼只见高檀忽而一笑,拱手道:“今日有此一问,是我唐突了远弟。”

    顾淼听罢,着实一惊,没想到几句“好听的话”真就敷衍住了高檀,他甚而还觉“唐突”了自己。

    “无妨。”她也只好拱手回了礼。

    院中冷清,二人之间无言了数息。

    顾淼假咳一声:“话已说开,我便要告辞了。”

    她转身,将走了一步,却听身后的高檀又问:“远弟,真打算带上高嬛,同回邺城么?”

    嗯?怎么又忽然提起了高嬛?

    顾淼回身,点了点头:“我既答应她了,自要想办法带她去邺城。”

    高檀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

    你的好心肠,倒是来者不拒,高嬛亦然。

    “远弟与嬛妹,只在湖阳,仓促见过数面,你便当真许了她去邺城?”

    顾淼依旧点头:“正是。”

    关你屁事!

    她的耳边却听,高檀笑道:“还是说,她无意之中,捏住了你的把柄?”

    顾淼心下一颤,竭力按捺住脸上表情,轻笑一声道:“高檀,你为何要胡言乱语,我见到高嬛,喜欢她的模样,她虽然性子骄纵了些,可在我看来,倒也是娇憨可爱,我愿意带她走,她也愿意随我去,此事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有何不可。”说罢,她再不多留,扭头就走,唯恐真被高檀瞧出了端倪。

    白日里的武艺切磋冲淡了高恭与顾闯二人之间,先前不悦的气氛。

    聚贤堂中,时而传来笑声与喧闹。

    隔着数重院落,后院之中,却近乎鸦雀无声。

    高橫的棺椁已被送去了城外的高氏陵墓。

    居夫人依旧每日以泪洗面。

    断断续续的哭声与咒骂,从她住的澜岸院传开,夜色之中,闻之诡谲。

    高嬛提着襦裙,疾步朝后院西面的小院而去,院落不挂牌匾,亦非独居院落,不得宠爱的侍妾都住在此处,只有一二仆妇提膳。

    此处因临一处浅溪,下人们把它叫做临水院。

    高嬛心急如焚,脸色青白,脚步匆匆地朝临水院而去。

    走上台阶时,她险些踩住裙角,跌一跤。

    追在她身后的婢女出声叫道:“小姐慢些,若是摔了,如何是好。”

    高嬛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

    她用力推开临水小院的院门,见到阿娘所在的东厢门外果然已经落下了一把硕大的铜锁。

    不远处,分明立着两个带刀的护卫。

    “阿娘。”她奔到门前,拍门道,“阿娘!”

    一个仆妇从游廊的另一侧踱步而来,劝说:“女郎,还是回去吧,侍妾犯了错,被居夫人罚了闭门思过,过七日才能出门,女郎,过七日再来。”

    高嬛不忿地,扬声道:“七日!我阿娘病了,是不是!她昨日身上就不好了,她本就有疾,若不用药,怎么可能安然过得了七日。你把门打开,我要见阿娘!”

    仆妇面无表情道:“女郎,请回吧,七日后再来。”

    高嬛咬咬牙:“你把门打开,我看一看阿娘!”

    仆妇摇了摇头,那两个带刀的侍卫便朝高嬛走来。

    高嬛一头撞向其中一人,抽出他的长刀,抵住自己的脖子:“你开不开,不开的话,我今夜便要死在这扇门外!”

    “女郎!”仆妇的脸色终于变了。

    “嬛儿。”门内传来了阿娘微弱的呼唤声。

    “阿娘?”高嬛扭过头,手上却握紧了长剑,又对那仆妇厉声道,“你开不开,你开门,我只看她一眼,说几句话。”

    仆妇望了望两个守卫,被抢了刀的守卫忙点了点头:“只能说几句话,不能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仆妇取下了铜锁,高嬛一把扔下长剑,飞快推门而入,俯身抱住了趴在门边的阿娘。

    她的唇色发乌,脸色惨白。

    高嬛连忙取出腰带里的一枚药丸,喂进她嘴里。

    高嬛急得快哭了:“药只剩一颗了,我这就去求夫人,求她放了你,居夫人再怎么霸道,也要听夫人的话。”

    阿娘的声音低沉,落在耳畔:“居棠没了高橫,自要撒气,你以为夫人不知么?你以为刘蝉不许么?她从来不愿意做那个恶人,是啊,她又何必做恶人呢,自有居氏替她刘蝉做这个恶人。”

    “阿娘……”高嬛害怕极了,从前阿娘从来不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人之将死……

    她害怕阿娘真的快死了。

    她浑身颤抖起来,低头去看她的脸,去摸她的脸颊,皮包着骨头。

    阿娘其实生得十分漂亮,阿娘生得像刘夫人,年轻时,人人都这么说,说她的眼睛和鼻子都生得像她。

    高嬛抹了抹眼泪,打定主意:“不能去求夫人,我……我去求别人,阿娘一定要等我!”

    高嬛自临水小院疾奔而来,跑到高宴所在的楼阁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

    一见到屋中的高宴,她便跪地,大哭道:“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楼阁之中,灯火辉煌,铜枝烛台高耸,灯蜡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青砖上。

    高宴身穿艳艳红衣,金色暗纹缠绕交领,外罩玄青大氅,而那一只白鹦鹉,此刻正乖巧地停在他的左肩之上。

    他粲然一笑,拉起跪在地上的高嬛:“嬛妹,快快请起,何事如此慌张?”

    他将高嬛拉到了黄花木椅上,将一盏热茶,推到她的手边。

    被热烟一熏,高嬛的眼泪,滚滚坠进了茶盏中,荡起一圈涟漪。

    她的声音哽咽:“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高宴侧目看她,眼中柔波如水。

    “好啊。”

    高嬛心头大喜:“多……”

    “谢”字还未出口,只见高宴单手扶住下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唇角笑意加深,道:“可是嬛妹,你又拿什么报答我呢?”

    第30章 父与子

    夜风萧瑟,撞开了竹窗,顾淼坐在桌边,正用短刀削竹箭,忽而被风吹得后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扭头一看,正欲起身,合上竹窗,却见门上纸窗映出橙黄的灯影。

    她不由警惕道:“什么人?”

    “是我,齐良。”

    顾淼吃了一惊,忙去开门:“齐大人为何来了?”

    齐良拱了拱手:“不知此时是否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自然方便。”顾淼侧身容他进门。

    齐良将灯笼放置门后,坐到了桌前。

    “是有急事么?”齐良来了湖阳这么多日,还没来竹舍寻过她。

    齐良缓缓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你前些时日,特意问过我,眼下有了消息,我便来告诉你一声。”

    顾淼思索片刻,坐到了他的身侧,轻声问:“是高橫的事情?”

    齐良颔首,低声道:“邺城大营里的奸细捉到了。”

    他说了一连串的人名,足有十人之多。

    其中,甚至有几个是顾淼耳熟的名字。

    “竟有如此之多?”原以为邺城大营是铜墙铁壁,没想到却是四处漏风。

    齐良轻叹一声:“实则不然,十人之人,有好些是贪图小便宜,以为只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予人一个小便利,或是,早落锁一刻,或是,打发菜贩,晚半刻记册,在此事查明之前,他们甚而不知,是自己“放走”了高橫,其中唯有一人,赵剑,从始至终都晓得,高橫要逃。”

    赵剑,陪戎副尉,高橫,高檀到达邺城之后的第二日,便在靶场遇上了赵剑。

    “他为何……”赵剑在营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既能升作陪戎副尉,也不是没有真本事。

    “财帛动人。”齐良垂下眼帘,“赵母仿佛病得很重,赵剑原本打算用高橫允诺的百金为她寻得良医。”

    顾淼默然片刻,又问:“后来呢,高橫出了大营,又是何人接应?”

    南衣巷早就人去楼空,高橫体弱多病,若无旁人相助,就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顺利逃到花州。

    齐良的脸色沉了下来,“赵剑只知,那人姓柳,好在,他亦不算太蠢,悄悄跟了高橫的车马一段,躲在暗处,匆匆见了那柳氏一面,故而才有了一幅大致画像;派出去的人只在邺城外的驿馆,听说过用相似面貌的人经过。”他沉吟片刻,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过,高檀似乎知道他是谁,他的护卫回湖阳之时,见过那柳氏一面,听说他叫柳怀季。他的样貌仿佛也与画像对得上。”

    肖旗?从时间上来说,确实对的上。

    “柳怀季是何人?”顾淼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是谁。

    “柳怀季,柳怀仲,二人为兄弟,皆为高大公子的门客。”

    对,柳怀仲!

    顾淼听说过此人,难怪觉得耳熟。

    是高宴派人救了高橫,可是为何,高橫又会死在了花州。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在她脑海,顾淼心中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齐良:“你猜的是,高宴……”高宴杀了高橫。

    可是,为何?

    齐良抬眼,目光幽然,瞳孔跳跃着桌上的灯烛之光。

    顾淼转念一想,又问:“可是,齐大人,你真信高檀么?”

    齐良一笑:“高檀将此事告诉了将军与某,盖因高恭肯见他,高檀因而只能告诉将军,此事将军说不说,如何说,权由将军定夺。”

    高橫之死,虽没死在邺城。可是,他从邺城而走,死在了半路上。

    这几日高恭虽然笑脸迎人,可是他定然要从阿爹那里要个说法。

    便是只将,赵剑说的,那人姓柳,可天下姓柳之人何其多,肖旗见过柳怀季,而非见过柳怀季与高橫,自然牵强。

    此话,高檀不宜说,哪怕说了,高恭也许不信。可是若是阿爹说了,高恭定要疑心高宴。

    上一世,她听说高橫是因体弱,病死在了邺城,万一不是呢?

    顾淼想到高宴,心中不由又是一沉。

    于阿爹而言,父子生了嫌隙,倒不是一件坏事。

    她拱手道:“将军想来,自有定夺,多谢齐大人特来告诉我。”

    齐良凝眉看她,一双柳眉微蹙,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真正望向你时,便如秋水盈盈。可她总是对他客客气气,拘谨有礼,就算偶有亲近,亦是齐大人长,齐大人短。

    齐良暗暗自嘲一笑:“如此小事,你何须道谢。”

    顾淼笑了笑,见他起身,弯腰拾起门后的灯笼。

    顾淼忍不住问道:“齐大人,是何时知晓的?”

    此一问问得没头没尾。

    但是,齐良竟然听懂了她的疑问:“是你初来邺城的那一年夏日。”

    夏日山中幽静,溪水清凉,齐良在山中读书时,听到了水流声响,见到了独自戏水的“顾远”,只是一眼,他便慌乱地移开了眼。

    原来真的早就知道了。

    顾淼拱了拱手:“多谢。”谢齐良从不在人前拆穿她。

    *

    隔日,顾闯便将高橫如何从邺城出逃,又如何被一个姓柳的人接应,一一告知了高恭,最后又说,他有那姓柳的人的画像,特意带了来给高恭过过眼。

    顾闯虽未提柳怀季的名号,可是高恭见到画像,若真识柳怀季其人,他便能一眼认出他来。倘若高恭不识,湖阳城中定然也有人认得出他。

    须知那画像,早已不是当初赵剑口述而画的大致模样,而是高恭令人根据高檀之言,为柳怀季而作的画像。

    不出半日,高恭便知画中人,与高宴门客,柳怀季至少有八成相似。

    “人呢,将他押来!”高恭令人去捉高宴的门客柳怀季。

    居夫人听到消息,披头散发地跑到了聚贤堂中,跪在堂中:“将军,一定要为横儿做主,若是他,我要将他千刀万剐!”说话间,刘蝉也赶到了聚贤堂。

    她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扶起了居夫人。

    刘蝉蹙眉道:“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快请居夫人回屋安睡,请大夫来瞧一瞧,听闻妹妹好几日都不得安眠了。”

    顾淼只见居夫人蛮横地挣脱了两个侍女,疾步奔到刘夫人身前。

    她扬手狠狠扇了刘夫人一个耳光。

    “啪”一声脆响,打得刘蝉身形一晃,此变故霎时惊住了堂中众人。

    “刘蝉,你以为我这么蠢么?一个武人,一个门客,一只看人脸色的狗,若无主令,他敢杀人么?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

    “住口!”先发声的却是高恭。

    他额头青筋冒起,朝前两步,猛地扯过居夫人的一只手臂,将她拉到了身前:“居棠!你住口!”他扬声道,“来人啊!”

    侍卫疾步上前,钳住了居棠的动作,可是居棠却大笑道:“将军,你好可怜啊,我打刘蝉,你心痛了,你心痛又有什么用!你的儿子都死了!”

    高恭太阳穴乱跳:“堵住她的嘴!”

    侍卫忙堵住她的嘴,将居夫人“请”了出去。

    堂上鸦雀无声。

    顾闯呷了一口茶,他身后立着的顾淼,心中大为震撼,万万没想到,刘蝉还能挨打。

    在她的印象里,“刘太后”哪里受过如此屈辱。向来,只有她为难别人,岂有旁人为难她的道。

    刘蝉捂住左边脸颊,脸色微白,轻声道:“此事望将军明察,武人趁兴杀人,亦是平常,莫要伤了兄弟情分。”

    高恭叹息一声,缓了语调道:“你先回去,先差人仔细瞧瞧你的伤……此事我自会问个水落石出。”

    顾淼看得心中生疑,她从前一直以为高恭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是不在乎情情爱爱,风花雪月。

    可是,如今一看,他对于刘蝉,似乎又真有一点真感情,委实矛盾。

    刘蝉走后,柳怀季便被押到了堂上。

    然后,无论如何逼供,他都咬牙坚持说,高橫是被强人谋财所害,当时,他出门去寻车马,一时不察,才害公子遭了罪,他逃回湖阳,无颜再见将军,他愿意为公子偿命。

    高恭自然不信,将他押到了牢中,再问。

    可是,高恭并没有召高宴前来聚贤堂。

    顾淼心想,这一对父子,大概是要避开人前,关上门来,才能把话说清。

    而高檀,此时却像被众人遗忘,再也无人提及。

    高橫之死,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了。

    是夜,风轻云淡,春至渐露出了端倪。

    楼阁之中,却不似平静良夜。

    高恭憋着大气,指着跪在地上的高宴,又问道:“是不是你,你予我一句实话?你当时便在兰阳,若要动手,即便没有柳怀季,你也杀得了他。”

    高宴冷淡地又答:“不是。”

    他的眉眼低垂,从不看他,像是眼中从来就没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生得像刘蝉,眉眼犹似。

    一点也不像他。

    高恭忍无可忍地抬手,狠狠刮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他下了大力气。

    高宴的脸颊露出了红印,可他挺直了背脊,纹丝不动。

    然而,他终于掀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他,深棕色的瞳仁是怠慢,是不恭。

    “将军消气了么?还要再打一巴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