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因果
夜色犹长。
高檀临窗而立,窥见窗外阴影一闪,不过转眼,肖旗便已进得屋中。
高檀回头见他拱手道:“某已收拾停当,这便要走了,万望公子保重。”
高檀颔首,轻声倒:“待你到了顺安城,先寻落脚处,我到顺安之后再传信于你。”
肖旗虽不知高檀何时会到顺安,可公子似乎十分笃定,顾氏一定会去顺安,而公子亦打算往顺安城去。
“公子不怕顺安一事就此作罢?”
高檀摇摇头。
柳怀季如今认下了护卫不力的死罪,不知高宴会不会保他。若是柳怀季死了,柳怀仲与他生了嫌隙,高宴必也不会留他。
高恭心中已种下了怀疑,加之沉疴难去。
高恭愈发老了,高宴需要顾氏。
见状,肖旗不再多言,又是一揖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匆忙的脚步声踏过游廊,提灯的侍女,紧追着刘蝉的脚步:“夫人,小心脚下。”
刘蝉赶到楼阁之外,果然听见阁中传来了刺耳的鞭声。
楼阁外的护卫见到她,躬身道:“见过夫人。”
刘蝉脸色煞白,伸手便要推门,却被侍卫拦下:“夫人且慢,将军尚在大公子阁中。”
刘蝉后退一步,立在门外扬声唤道:“将军,刘蝉求见。”
鞭声稍顿,却无人声。
她又道:“将军,刘蝉求见。”
刘蝉等了数息,方听门中传来高恭的声音:“进来。”
她如释重负地暗叹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只见高宴依旧跪在地上,木槿色的襕衫背后已透出斑驳红印。
她连忙跪倒在地:“将军息怒,眼下罚也罚了,还是令他回屋思过,好生思量治下不严的错处,往后又该如何管束。”
高恭冷哼一声,目光定定望了刘蝉一眼,扔下手中长鞭,拂袖而去。
刘蝉起身要去扶高宴,却被他避过。
他的发冠散了开来,脖侧犹有血痕,可是眉目疏淡,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夜深了,夫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刘蝉怔怔瞧他一眼,张了张嘴,嘴边劝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只得扭头往高恭离去的方向瞥去,高恭的身影已经远了些,她低声急道:“记得令人请郎中来瞧瞧。”说罢,她再不停留,提着襦裙朝高恭的方向追去。
她追着高恭,径直追到了前院书房。
高恭余怒未消,将木架上摆着的缠枝玉瓶一连摔了好几个,通通摔得粉碎。
刘蝉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仆从,柔声道:“将军息怒,怒火伤身。”
高恭转眼看她。
刘蝉迎着他的视线,朝前数步,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高恭嘴角沉下,却抬手饮了一口茶。
刘蝉心中略松,脸上露出一点浅笑,缓缓道:“将军难道真疑了宴儿,他与高橫从小一道长大,情谊自是深厚,将军莫要听信了外人的挑拨,坏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顾闯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刘蝉眨了眨眼,手掌轻抚过高恭的手背:“柳怀季护不了主,杀了便是,居棠要人偿命,那个姓柳的,赔给她便是。当日护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赔给她。”
高恭抬眼,见她刘蝉面貌如旧,眸含秋水,依然明艳端庄。
他抬手挽了她鬓角的细发,叹息道:“我自不疑他。”
刘蝉颔首,轻轻握住了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宴儿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训,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她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样。
高恭却霍然挣脱了她的手,他的脸色涨红,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刘蝉惊了一惊,又听他厉声问道:“且饶过他这一回?”
高恭大笑一声,横眉道:“我还要饶过他几回?他在兰阳,就敢假传我的军令,令人将顾家的人从花州弄来,他还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总是这般护着他,他一日放肆过一日,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爹!”
刘蝉心中一跳,万没料到高恭竟然旧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虽说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还惦念着花州,记着高宴在兰阳的过错。
她脑中念头急转,正欲开口替高宴开脱,却听高恭冷声问道:“若非为了高宴,你会来低声下气地求我么?”
刘蝉一愣,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每每求我,总是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过我?”
刘蝉只见高恭面色愈沉,一双鹰眼牢牢地盯紧了她。
“刘蝉,你对我予取予求,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晓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阳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乱世之中,大争之世,何来‘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刘蝉大惊,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扑通跪倒在地:“不,将军,宴儿绝无此心,将军难道忘了?他幼时最爱随你骑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刘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将军!”
夫君。
话音入耳,刘蝉浑身一冷,浑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高恭的声音渐低,可句句如刀:“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他,是么?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刘蝉无声地张了张嘴。
沉疴缠身,噩梦复起,她原也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
可是高恭……
今时今日,高恭竟然有脸,如此恬不知耻地前来质问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呕。
刘蝉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满了毒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恭为何还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静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诅咒高恭,也诅咒自己。
为何还不死?
可惜,可惜她还不能死,她绝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还有……对,还有念恩与念慈,兴许也要随之白白葬送性命。
这本就是高恭的过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孽果。
刘蝉闭了闭眼,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缓缓问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儿为何恨你?夫君难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兰阳?他当时还未及冠,是你亲手把他送去了兰阳?”
高恭似乎真忘了,闻言脸上一怔,继而才想忆起了旧事,神情瞬息万变,脚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们竟还介怀此事……”他着急欲辩,“我,我那是为了他好,须知烟花风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刘蝉忽地起身,扬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儿,明珠蒙垢。龌龊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龌龊之事。
她的宴儿被秽恶之人糟践。
便是人都死了,死有余辜。
高恭毫无防备,被她打得身形一晃。
刘蝉的力气不大,可他感觉到脸颊上传来剧痛,胸中一点愧疚之意卷土重来。
孰能预料竟有难人作歹,趁机掳了高宴,借机下了药。
珠胎暗结,他本打算一并杀了了之。
可是高宴却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个女婴留了下来。
高恭转念又想,顾闯尚不知晓此事,湖阳城中知之亦甚少。
庶女庶子本无什么,可如此不光彩,高恭打算能瞒几时是几时,等高宴娶了顾闯的女儿,待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
高恭不禁长叹一声,慢慢坐回了方背椅,扶额道:“明日,明日我便令人杀了柳怀季,将他千刀万剐。”
*
赪霞旭日东升,凌迟柳怀季的军令传遍了湖阳城。
柳怀仲慌忙入城求见高宴,辰时将至,他终于见到了高宴。
高宴身上罩着一袭薄紫大氅,露出的脖颈处有数道鞭痕。
柳怀仲心头发颤,四肢伏地,以额扣拜:“求大公子救救吾弟!求将军宽宥吾弟!”
室中寂静凄清,唯有鹦鹉偶尔振翅的声响。
柳怀仲趴在地上,等了好一阵,才听到高宴恹恹的声音:“怀仲,我救不了他啊。”
柳怀仲听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见高宴坐在椅上,神情冷淡,唇角竟还挂着若无似有的笑意。
他根本不在乎柳怀季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柳怀仲再度重重叩首,哀求道:“求大公子救救吾弟,念在怀季忠心不二,求公子救救他。”
怀季被带走后,依旧一口咬定是强人害了高橫,护主不力。
可是,明明……花州之事,是公子冲动。
高橫人在花州时,业已病入膏肓,只需回到湖阳,等待油尽灯枯便是。
可是公子却偏偏杀了他。
柳怀仲声音发颤:“求公子念在我等忠心耿耿,救救他吧。”
“怀仲,是在怨我?”
柳怀仲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在下不敢。”
他埋着头,听见高宴起了身,片刻过后,紫袍一角落进他的眼底。
“怀仲,不若去寻上一方好棺,为他好好收尸吧。”
午时一至,便是行刑之时。
顾淼身在竹舍,仿佛也能听到远处时而传来的凄厉的嚎叫。
湖阳,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高橫之死就此已算了结,顾闯又应下了婚约,只说小女尚且年幼,待到翻了年,再另行纳采,问名之礼。
他们留在湖阳,也是无用。
顾闯下令,后日便要启程,一行人先回邺城,整饬一番后,他再带兵南下顺安城。
顾淼整装待发,然而,她却找不到高嬛了。
顾淼在府中寻了一圈,然而,似乎这两日,无人见过高嬛。
直到此时,顾淼才知高嬛的阿娘被居夫人关了幽禁,昨夜忽而发了急症,人已是咽了气。
顾淼心中一惊,想要探个究竟,可顶着“顾远”的身份,她也不能贸然闯进高家的后院。
眼下找不到高嬛,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既已成诺,她又如何一走了之。
再者,高嬛晓得她的把柄。
金蝉脱壳虽好,前提确是高家人真无人见过顾闯的女儿。
顾淼思来想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先找到高嬛再说。
她刚出了竹舍院门,却见高檀迎面走来。他并未戴冠,发顶斜插了一柄黑簪,身着白露襕衫,与惯爱鲜妍的高宴量相对照,他在高家,果真素淡得像个影子。
顾淼见他拱手问道:“远弟是要出门?”
顾淼不答反问:“今日你可见过高嬛?若无不便,可否请你替我传达一言,请她来竹舍见我。”
高檀唇角扬起浅笑:“嬛妹果真如此讨你欢心?”
第32章 三水
顾淼观他神色,不由问道:“你晓得她在何处?”
她的焦急,不似作假。
高檀嘴角沉下:“嬛妹,已不在城中。”
“她去了何处?”顾淼忙追问道。
高檀不答,却问:“两日过后,你当真要带她回邺城?”
高檀自然晓得他们后日便要走。
他以柳怀季的画像,换了顾闯点头,他亦要离开湖阳,前往邺城。
顾淼深深一叹,道:“檀兄,我既允诺了她,当然要想办法带她走。”
顾远第二次唤他“檀兄”,竟然也是为了高嬛。
想来上一回,在竹舍之时,高嬛定然亦在竹舍之中。
高檀心中不悦更甚。
他垂眸看眼前人,脑后的红色发带随风飘散,晃来飘去,着实令人心烦,而顾远的面上焦急,双拳垂下,亦是紧握。
他下意识地在拨弄他的兽骨扳指。
此刻的顾远真仿若心急如焚。
既已成诺,便要万水千山应诺么?
为何?
顾淼抬眼,只见高檀目光沉下,眉眼之间仿佛多了几分锐利。
她正欲再问,却听高檀忽问道:“当初,你为何要寄书予我?
“什么?”顾淼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高檀紧抿薄唇,凝视着她。
三水!
顾淼旋即明白过来,高檀说的“寄书”,说的是“三水”!
即便转瞬即逝,高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慌乱。
他低声一笑:“一见君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难道不是你?”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
顾淼背心发凉,可热意直冲脸颊,年少无知,如今想来,当真羞愤难当。
她强自镇定地问:“你为何说是我?”
高檀眉骨微扬,低声道:“我见过小路的字迹,他说,他是照着你的字临摹学写字。”
小路写的字!
顾淼万万没料到,仅从小路那几个字,他就能联想到自己。
她当然不能承认:“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仿,如何作得了数。”
对,这个由实在太过牵强。
高檀轻轻拨弄着他指上的扳指,缓了声,徐徐道:“顾三水。”
顾三水。
顾淼心中沉沉一坠,这个熟悉的称呼几乎令她呼吸骤停。
高檀从前这么唤过她,不是眼前的“高檀”,而是她嫁的那个“高檀”。
她激怒高檀的时候,高檀便会如此叫她,顾三水。
高檀抬眼,只见眼前的顾远脸色骤然发白。
他蹙了蹙眉,不知为何刚才还苦苦狡辩的顾远,忽而乱了阵脚。
兴许,他不该如此逼问他,如此为难他。
他终归年纪小,兴许,只是一时被高嬛迷了心窍。
高檀自省过后,敛了神色,正欲劝慰他几句,却见顾远退后半步,抱拳作揖道:“望高公子恕罪,我彼时年幼无知,实在唐突了公子。”
高檀眉心一跳,他并不想要顾远的“赔礼”,要的不是他的歉意。
耳边却听顾远自顾自又道:“从前,我委实荒唐,不读诗书,兴致来了,乱说一通。”
顾淼犹嫌不足,补充道:“其实,那样的信笺,我也给旁人写过,通通做不得数,顾公子,大人有大量,把它忘了吧。”
对,顾三水,只是凑巧罢了,只要眼前的高檀把此事忘了,再不重提。
“谁?旁人是谁?”她却听高檀如此问道。
顾淼一愣,抬眼却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信口胡诌道:“好些人,譬如,齐大人,对,譬如齐大人,我也曾仰慕过齐大人,给他胡乱寄了书信。”她再抱拳道,“但从那以后,我晓得了书信不可冒名乱写,便再也不胡写了。”
顾淼说罢,却听高檀轻声一笑:“原来如此。”
她不禁抬眼再次打量高檀。
他的脸上浮现了隐约笑意,似乎真原谅了她曾经的“年少无知,童言无忌”。
此事算是就此揭过。
顾淼暗舒了一口气,又问:“不知,檀兄可否告知高嬛,如今身在何处?”
高檀又是一笑:“远弟,可晓得高氏庄园在何处?”
高家在湖阳城外有三处庄园,都是前朝达官贵族留下的府邸,高恭不常去,可夫人,妻妾们偶尔去最大的一处纳凉,游玩。
最小的那一处庄园,唤作“谷稻园”,高宴及冠时,高恭将谷稻园,赐给了他。
此时此刻,高嬛便身在谷稻园中。
*
高嬛见了高宴当夜,她便被塞进了牛车,一路被人送来了庄园中。
大哥哥虽然说可以救阿娘,可是要她交换。
高嬛自觉无以交换,高宴金银不缺,她还有什么能讨他欢心,除了……
除了……她晓得“顾远”是个女郎。
可是,即便“顾远”是个女郎,大哥哥就算知道了,也无用啊。
是以,高嬛当夜什么也没说,只说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又大哭了一通,求高宴救救阿娘。
高宴却说,为避风头,先将她送出府,再想办法救阿娘。
可是,自来了谷稻园,高嬛便后悔了。
她身在园中,湖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
园中的护卫都和哑巴似的,问他们什么,他们都一个字不说。
她自然不晓得阿娘如何了。
过了几日,她一边焦心阿娘,一边又想到了“顾远”,她出来得匆忙,还来不及和她说。
湖阳一定是要走的,阿娘虽然生了病,将养后也要走。不然不晓得居夫人何时又要发疯,折磨阿娘。
高嬛想派人回城去传信,说她要回去,见阿娘,也给顾远留信。
然而,无人她。
她试着往园外走,还没走出花园,便被仆从“请”回了屋。
高嬛这才意识到了不对。
她得想办法回去,见阿娘。
是夜,高嬛准备再次尝试逃跑。
她记下了园中马厩的位置。
她虽然骑射不通,但她见过人策马,只要能翻身上马,拽住缰绳,还怕马儿不能跑?
高嬛假意要睡,躺在榻上,一直苦苦熬到了亥时三刻。
等到窗外人声寂寂,她才轻手轻脚地翻身而起,拉开了房门,往外走。
许是夜深了,园子里静得出奇。
一阵夜风吹来,檐下的几盏红灯笼摇摇晃晃。
灯影晃了一地。
高嬛猫着腰,垫着脚,往马厩走,转过游廊拐角,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黑影。
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只恶鬼,青红鬼面,獠牙阴森森,在红色灯烛影下,着实可怖。
“啊!”高嬛大叫了一声,转头便要跑。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是热的!
高嬛回头,定睛再看,眼前赫然不是鬼,是人,他是个头覆鬼面的人!
那是青红鬼面的傩面!
“你是谁?是歹人?”
蠢不可及。
高檀耐心早已耗尽。
他拖过高嬛,朝园外而去。
高嬛见他往出府的方向去,好像也没有杀她的打算。
她疑道:“你是来救我的?”说罢,她猛地回神,大力拽住了他的袍袖,“别往,前面去,那里有护卫!”
头覆傩面之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往前院行去,高嬛压根拉不住他,一时急得冒汗。
然而,等他们穿过游廊,真正进了前院,高嬛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护卫,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她双膝俱软,颤声问道:“他们……他们死了?”
“没有。”
在寂夜中,闻之冷涩。
高嬛好像认得这个声音。
她犹不敢信:“是你!”
贱奴!
她收住口,改口道:“高檀!”
高檀不再多言,一路领着高嬛疾步到了园外。
门外停着两匹高头大马。
其中一只还喷了一个响鼻,吓了高嬛一跳。
高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高嬛立在马前,一时没有动。
青红鬼面侧目望来,高嬛见到傩面下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登时回过神来。
虽然不晓得高檀为何要来救她,可是他不喜欢她,他绝不会来帮她上马。
高嬛一咬牙,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马。
她将将坐稳,马儿便飞奔了起来。
夜色惶惶,高嬛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张开嘴,迎着风,扬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回湖阳么?我要去见阿娘!”
高檀不她。
这两匹马是千里良驹,脚程极快。
高嬛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晃得上上下下。
她猫了腰,白了脸,等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高檀扯下傩面,回首看她:“去邺城。”
他的声音低沉,可她还是听见了。
“可是,我要先回去见阿娘!”
高檀抿唇,沉默须臾,说:“你阿娘不在了。你回去也无用。”
“嗯?”高嬛只觉他的声音被风声撕碎,她仿佛没有听清楚。
她的双手不由紧握住缰绳,猛然一拽,脚下的黑马霍然扬起前蹄。
高嬛身形一晃,人随之滚下了马。
高檀听到一声闷响,眉头一皱,也勒住了马。
高嬛滚落在地,所幸未被马蹄踏中。
她翻了个身,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空,林中的枯枝,发了新芽,也是黑黢黢的怪模样。
高檀竟然并未下马,只调转了马头,坐在马上看他。
他的脸上分毫怜悯的意思都没有。
高嬛张了张嘴,仰面躺在泥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你,你,你骗我,我阿娘,我阿娘怎么可能不在了……大哥哥,大哥哥明明说要救我阿娘……”
高嬛不停地哭,哭了约有一刻,声音渐哑,仿佛再也哭不出来。
高檀终于开了口:“你起来。再不起来,追兵便要到了。”
高嬛仰面不动,满脸是泪。
四下悄然无声。
阿娘不在了。
她茫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天空。
“你不想报仇么?”她听见高檀问。
“你最爱的人死了,你不想报仇么?”
他的声音平平,既不是怜悯,亦不是劝慰。
高嬛的眼珠动了动,盯住了高檀。
高檀也有阿娘么?
她从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了,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乡野。
他的阿娘呢?
高嬛从泥地里爬了起来,抬头问他:“你,你为何要来救我?”
“受人之托。”高檀说罢,调转了马头。
高嬛再度爬上了马。
二人疾奔了大半夜,直到高嬛见到一轮绚烂旭日,从她的右侧慢慢升起。
他们的的确确是在往北走。
日升过后,高嬛更觉口干舌燥,穿过密林,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关隘。
周围有了守兵,高檀却未勒马,径自打马往前。
高嬛行了一会儿,方见前方岔路,立着一人一马。
高嬛定睛一看,却是顾远!
顾淼只见不远处两道人影,高檀望之,倒还寻常,可落在他马后的高嬛,真是形容狼狈,一身粉衣黑乎乎,发髻散乱,脸上也像是花的。
她皱了皱眉,只见高嬛奔到近前,便滚落下马。
顾淼吓了一跳,旋即翻身下马,又见高嬛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奔来。
高嬛一把抱住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顾顾顾……远,我阿娘没了,我要给她报仇……”
高嬛比她矮,额头就搁在她的肩上,鼻涕眼泪通通流到了她的衣上。
可怜确也可怜。
顾淼暗暗叹了一口气,抬眼只见,高檀此刻也翻身下了马,可他薄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
第33章 鹳与鹤
高檀真的去了谷稻园,将高嬛救了出来,实在有些出乎顾淼的意料。
兄妹二人不对盘已久,高檀肯屈就去救高嬛。
顾淼心中到底存了几分感激。
去邺城的路上,高嬛自不必再策马,只坐马车中,兄妹二人再无交流,不过高嬛不再挑衅招惹高檀。
她只问顾淼:“湖阳会有人追来么?”
难说。
大概率不会。
高宴既然敢把高嬛藏在谷稻园,自然有隐瞒的办法,就是高恭真晓得高嬛跑了,也不一定兴师动众来追。
高橫将死,柳怀季虽然被凌迟,可高恭与高宴,刘蝉与居棠,父父子子,妻妻妾妾,俱闹得不可开交。
高恭顾不上高嬛,至少眼下顾不上。
不过高嬛那天说,要给她娘报仇,还不晓得她要如何报。
长留邺城,肯定是报不了仇的。
顾淼想罢,便道:“眼下倒不用担心,等到了邺城,你歇息几日,再好好想一想你往后的去处。”
高嬛听罢,扬声道:“怎么,你也想赶我走?”
顾淼一愣:“也?”
高嬛趴在车窗上,一手撩起车帘,目光朝前面策马的高檀背影一瞄,做出了板着脸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淼一笑,将车帘放了下来:“你先睡一会儿罢,今晚就能到凉危了。”
因为要等高嬛,他们落后了一些,顾闯和齐良如今已在凉危城中了。
天朗气清,凉危的寒冬仿佛业已过去。
洁白的明月高挂天上,群星耀目。
一行人进城门时,高嬛撩开布帘往外看,不由感叹道:“这里的星星真亮,在湖阳时,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星星。”
顾淼笑了笑。
心境变了,眼中之景自然也变了。
入城过后,顾闯见到高嬛,上上下下好生地打量了她一阵。
他晓得高嬛识破了顾淼的女儿身,因此才勉强同意将高嬛弄出湖阳,弄来凉危。
他冲顾淼和高嬛,摆了摆手:“高姑娘先回去好生歇息,既来了此处,万不会怠慢了你。”
高嬛见他还未除甲,肩甲银光冷然,诚惶诚恐道:“多谢将军。”
高嬛先出了房门,顾闯又把顾淼叫住:“对了,险些忘了,你从突兰救回来那人,叫什么来着……”
“赵若虚。”顾淼提醒说。
“对,赵若虚,他眼睛治好了,你还要留着他么?”
顾淼颔首,道:“赵若虚是个能人,往后可为所用。”
顾闯晓得他的来历,思索须臾,点了点头。
顾淼抱拳告了退,转身欲走,只听顾闯又问:“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想要什么贺礼?”
顾淼一怔,奔波了多时,她把生辰都忘了。
她笑了一声:“倒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若是阿爹手头上还有好弓,倒可以给我一柄。”
顾闯笑了一声:“知道了,你回去歇息罢。”
自顾闯书房出来,顾淼转了方向,打算先去看一看眼盲好了的赵若虚。
赵若虚显然也还没睡。
他房里的灯还亮着,人影轮廓映在纸窗上。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的头颅微微一转,他仿佛是在等人。
顾淼敲了敲门,听脚步声停在门后:“是何人?”
“顾远。”
房门立刻被他拉开。
赵若虚身着营中黑袍,发间还竖着白玉冠,衣着齐整。
他拱手道:“见过顾兄,某一直在等顾兄回来。”
他在等她?
顾淼压低声问:“你晓得我今夜回城?”
赵若虚笑道:“昨日将军便从湖阳回来了,大军已返,我便猜测,顾兄也该回来了。”
她的年岁比赵若虚小,这一声“顾兄”是在抬举她。
不过,听上去,比高檀口中的“远弟”确实要让人舒心不少。
赵若虚侧身,迎顾淼入内。
房中陈设简单。
长案上还摊着卷轴,像是舆图。
顾淼回身,定睛又看了他一眼。
赵若虚的一双眼明亮有神,脸色似乎也比她离开邺城时好多了。
他生得秀气,白白净净,一副白面温柔书生的模样。此刻,大病初愈,人看上去依旧有些瘦削。
顾淼正欲问话,忽然看见赵若虚撩袍跪地,躬身长拜道:“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又令大夫治好了某的一双眼睛,如此大恩,某往后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顾淼惊讶得退了一步,垂眉看他发上的白玉冠,和交叠而拜的一双手,沉默了片刻。
她和赵若虚可算不上什么知己好友。
说什么,结草衔环以报,上辈子,他想废后,赵若虚想废了她。
他是丞相,怂恿群臣废后,说顾氏是结党营私,有犯上作乱之心。
顾闯,彼时是镇国大将军,已是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大将军。
赵若虚说他犹不知足,分毫不加收敛。
顾氏无德,难当其任。皇后之位,亦须让贤。而顾闯称赵若虚为佞臣,二人势同水火。
屋中鸦雀无声,赵若虚等了许久,缓缓抬起头来。
顾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身上还穿了软甲,风尘仆仆归来。
脑后垂下的红绸,落在他的肩侧。
英英玉立,顾远比他想象中生得更为俊丽,男女莫辨的俊丽年少。
一双眼朗若明星,然而,他的目光尤其古怪,仿若分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静静地注视着他,无喜无怒,仿若在观戏中人。
赵若虚其实不明白顾远当日为何要在壶口关隘救他。
莫非真是碰巧路过,顺手为之?
“你起来罢,不必跪我。”他听顾远终于开口道。
赵若虚起身后,便见顾远拱了拱手:“我听说你眼睛好了,特意来瞧瞧,既然真是好了,我便不多留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赵若虚立在屋中,见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
大军在湖阳整饬了数日。一部分渡了湪河回到邺城,一部分留在了湖阳,准备春日南下顺安。
顾闯让高嬛暂且留在了凉危城中。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五日后,眼见顾闯回了邺城,便来求顾淼带她去城里走走。
“你们整日好没意思,每天就是练兵,打靶射箭,连个闲趣都没有。”她拽着顾淼的箭袖,“今日你陪陪我,来了这么些日子,我连凉危城长什么模样,至今都没见过,你带我出去看看嘛。”
军中无女郎,他们在凉危住的地方,是刘湘的旧宅,自然也没有什么丫鬟侍女。
顾淼一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陪她出门。
高嬛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高家的小姐,实在熬不住凉危的“无趣”。
她于是放下角弓,叹气道:“便只有今日一日。”
高嬛见她松口,忙不迭地点头:“好啊,一日就一日。”
她们走到前院,还没出门,便见高檀与小路各自背了弓,迎面走来。
高嬛一下子停了脚步。
小路见到顾淼,高兴地跑了过来:“远哥哥,你回来了!”他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的弓弦,“我新得的角弓,远哥哥,我们去靶场练练啊。”
顾淼还未答,高嬛抢先道:“今日不练靶,你远哥哥要陪我出门。”
话音将落,高檀也走到了她们身前,朝顾淼拱了拱手。
高嬛立刻闭上了嘴。
小路瞪向她道:“你是谁?”
高嬛忍了又忍,没忍住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片刻,又各自转开了眼。
高檀浅笑道:“你今日真要出门?”
顾淼颔首,却见高檀问小路道:“你先前说要去买笔墨,不如今日便去?”
小路眼中一亮:“好啊,我们和远哥哥同去。”
高嬛张了张嘴,一看高檀,又闭上了嘴。
顾淼本无闲逛的兴致,骤然多了两个人,兴许还能应付应付高嬛。
于是,四人成形,出了府门,朝街市而去。
寒冬已过,凉危城中生机盎然,长街比顾淼印象中,更热闹了一些。
论熙熙繁华,凉危万不及湖阳,可货物风俗有别,高嬛倒也逛得津津有味。
日影缓缓攀升。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之下。
顾淼正打算调头折返,却听身侧的高嬛扬声道:“等等,前面好像有个做首饰的匠人。”
说话间,她抬手拽了拽顾淼的衣袖,朝前走去。
小路闻言,不由得也伸长了脖子跟上前去。
高檀落在几人身后半步,眉心却是一跳。
他原以为高嬛是真握了顾远的把柄,到了凉危,高嬛便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可是,顾远依旧对她处处忍让。
不知何故。
高檀凝眸再看顾远,只见他被高嬛拽到了那匠人的首饰摊前,原本无奈的表情却是倏然一变,他蹙了蹙眉,只垂目细看摊上的玉笄。
素绸之上赫然只摆了两柄玉笄。
一黑白玉笄,一柄白玉笄,成色温润,细细观之,方见玉笄上镌刻云纹水月,纹细如发丝,缠绕玉笄,栩栩如生,仿若微观镜花水月,工艺叹为绝技。
“哇,好生厉害的雕功!你如何刻在这般纤细的玉笄上,犹能如此清晰!”高嬛凑近了细看,哪怕在湖阳见过许多首饰,这两柄玉笄也算得上珍品。
玉笄之后,坐了一个老者,年岁像有七旬,发虚皆白,双目前白蒙蒙,如罩云雾。
他的眼仿佛盲了。
高嬛一看,立刻惊讶得望向身侧的顾淼,却见她望着玉笄,仿佛是在发呆?
高嬛不由打趣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也喜欢这玉笄?这般挪不开眼。”
喜欢么?
从前自然喜欢。
顾淼记得这玉笄,这一柄白玉笄是她的,而高檀有另一柄黑玉笄。
白玉笄,是大婚之时,高檀送给她的。她自然以为是宫制的东西。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东西么?
顾淼抬手轻轻翻转了两柄玉笄。
果不其然,白玉笄的另一侧有一只飞鹤剪影,而黑玉笄的另一侧却是一只飞鹳。
第34章 春雨
“姑娘喜欢这一对玉笄么?”
老者忽然开口开口,顾淼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玉笄。
高嬛一听,便答:“是啊,很喜欢,多少银钱?”
老者耳朵动了动,抬手捋了一把胡须说:“老朽眼睛不中用了,这一对玉笄是孤品,只此一对。”
高嬛笑了一声:“说得这般好听,说吧,到底多少银钱?”
老者却摇了摇头:“老朽这一对玉笄只卖予有缘人。”
高嬛柳眉倒竖:“我才不信,你如此说,不过是想卖个好价罢了。”说着,她伸手便要去拿其中的白玉笄。
老者突然伸手一拦,他的速度极快,稳稳捉住了高嬛的手腕。
捏得她大叫一声:“啊!”顿时收回了手去。
“好凶的老头。”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似乎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瞎了。
顾淼将她的手拽了回来:“算了,你不是有缘人,别惦记了,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高嬛只得悻悻作罢,转身将走两步。
身后的老者却开口又问:“姑娘,真不买么?”
高嬛头也不回,怒道:“你这老头好生奇怪!我不买了,不买了。”
顾淼沉默地走着,掐指一算,算起来,该有四年,此时距离上一世他们大婚至少还有四年,难道这个老者前一世并非在此凉危城中。
不若然,如果高檀真的在他手中买了玉笄,为何迟迟不送,等了四年,再给她?
可是,高檀真是为了她买的玉笄么?她记得,当时他总是对自己爱答不的。
“你在想什么?”
高檀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的身侧。
顾淼霍然回过神来,敷衍道:“没什么。”
高檀回身又望了一眼城门下的方向。顾远自见到一对玉笄,便有些古怪。
既如殷殷切切,又如避之不及。
他不禁定睛又看,玉笄在暖阳之下犹泛冷光。
他心中倏尔升起一种诡秘的冲动,让他几乎顿住脚步,折返而去。
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他回过了头来,只见小路跑到了顾远身侧,仰头问:“远哥哥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高檀一愣,听顾远答道:“是啊,难为你竟还记着。”
小路嘿嘿一笑:“远哥哥想要什么贺礼,我现在已经学会做竹箭啦!”
顾淼情不自禁一笑:“小路送什么,我都喜欢。”
高嬛一听,忙追问道:“真是你的生辰,究竟是哪一日?”
“初六。”
顾淼侧目,却见高檀也朝她望来。
她心中一跳,莫非玉笄是高檀原本赠给她的贺礼?
不对,彼时的高檀又怎么会想到,要送她贺礼呢。
顾淼暗自摇头,决定再也不去想那一对玉笄了。
反正玉碎人消,她的玉碎了,顾淼也死了。
金乌几欲坠地。凉危城门将要落锁,往来商贩在门前排起了长队。
那个老者还在,自盘坐于夕阳的余晖里。
高檀莫名舒了一口气,缓步走到他面前,素绸之上一对玉笄隐隐流光。
他沉声道:“此对玉笄可否卖予我?”
老者抬头,唇角露出笑意道:“公子可有百金?”
高檀眉头一皱:“没有。”
老者又问:“若无百金,公子拿什么予老朽交换。”
高檀抿紧了唇,百金之物,他没有。
他垂眸看老者,貌似瘦骨嶙骨,可他武功不俗,虽已目盲,却能轻易制住高嬛。
他心念一动,抬手婆娑腰间软剑:“我只此一物,是雪溅细铁所制,伴我多时,如若不弃,先以此物作抵,待我有了百金,再与你交换。”
老者哈哈笑了两声:“老朽早听见了你的剑,倒是一柄好剑。可是口说无凭,我也活不了几年了,焉知能不能等到你的百金。”他抖了抖袖子,指点绸上的玉笄道,“不如,你求我,你好生求我,我便答应你。”
高檀垂下眼帘:“我从不求人。”
老者又是一声大笑:“当真?”
“当真。”
肖旗,是恩义之交。他欲折返湖阳,他亦然,同道者,相为眸,而高橫,是隐隐恫吓,高橫心生恐惧,唯恐自己独独死在邺城,他不过推波助澜而为。
老者默然数息,眨了眨白蒙蒙的眼睛,最终摊开双手道:“把剑予我。”
高檀取下剑,换来了一对黑白玉笄。
*
待到高檀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
他摸出袖中玉笄,于灯下细看,此刻方见,玉笄之上,有一鹤与一鹳。
鹳鹤之谊,知己之义。
高檀思索片刻,将白玉笄收入了桌上匣中,决定将黑玉笄赠予顾远。
白玉到底过于娟秀。
夜来风吹雨。
房中窗棂未合拢,被风吹开,落了一地碎雨。
朦朦胧胧,仿若是梦。
高檀见到了雨打蕉影,阔叶滚下晶莹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脚前。
他方知,这真是一场梦。
凉危在北,何来蕉叶?
他足下是一双皂靴,可是鞋面金丝暗纹隐约流光。脚下踏过的朱玉阶明光可鉴人。
雨似乎停了。
他抬头一眼,却是缘于他立于丹墀。
青瓦之上,可听雨落,飞檐之下,瓦当刻印兽面,如龙,如凤。
这里亦非湖阳。
此处是何处?
高檀望见自己的脚步,跨过门沿,推开了眼前的雕花门。
厅中空空荡荡,他心中没来由地有些不快,仿佛此时此地,该有一道身影。
他轻车熟路地转过西侧的四扇屏风,春花,夏荷,秋月,与冬雪,历历在目。
两侧窗棂大敞,雨花洒了进来。
他皱着眉头,四下一望,方见月亮罩里坐着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银朱色的裙摆落在椅下,她发顶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他好像认得那白玉笄。
高檀心中沉沉一落,耳中忽然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可是她的名字仿佛就在耳边,但是不止的嗡鸣与晕眩令他忽而忘了她姓谁名何。
他扶住额头,强忍剧痛,欲朝前又行,他想走到她身后,让她转过头来,容他看她一眼。
他想,只须一眼,他便能想起来她究竟是谁。
可是,无论他如何朝前走,她的身影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他一步也不能再接近。
高檀头痛欲裂。
潇潇雨声落进耳朵里,犹若化作利锥,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不过是一场梦!
高檀陡然睁开了眼,窗外雨声入耳,果然是一场梦。
涔涔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高檀翻身而起,合上了被风吹开的窗棂。
一夜再也无梦。
天光将明,顾淼便醒了过来,昨夜落了半夜春雨,她睡得并不踏实,恍惚像是做了一场怪梦,可醒来,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洗漱停当后,便去寻齐良。
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往顺安城去了。
为防高恭突然变卦,他们自要带兵前往。
临近顺安的关隘,也要屯兵。到了顺安,交接亦颇费时日。
除此之外,顾淼找了顺安的舆图来看,留心记下了银矿与铁石的方位,到时便须想个法子,将此事告予顾闯。
顺安在南,关河坦荡,直面南面诸将。高恭将顺安让与顾闯,未必没存了这等险恶心思。
若能提前找到矿藏,多一分胜算,便多一分生机。
全身而退。
顾淼刚走到院外,抬眼只见齐良迎面而来。
他见到她,亦是一笑,拱手道:“这是要去靶场么?”
顾淼摇摇头,抱拳说:“齐大人,我正要去寻你。”
齐良温和道:“哦?所为何事?”
“自是顺安一行。”顾淼便问了几个辎重之事,齐良答完,却道:“你用过早膳了么?这几日我在城中找到了一间食铺,早市尤其热闹,不如结伴去尝尝?”
顾淼怔然片刻,齐良从前可从来不邀她去尝什么食铺,可转念一想,凉危的厨子皆是新任,大抵不如邺城里的老厨子,于是她点了点头:“好啊。”
第35章 贺礼
辰时未至,食铺内尚有空余座位。
二人坐定,用过早膳后,顾淼等着齐良开口。
食不言寝不语。
齐良一容一止妥帖非常,连带顾淼也身不由已地斯文了起来。
齐良放下竹箸,笑问她道:“喜欢这里的朝食么?”
顾淼点头,答道:“这里的口味不像凉危城或是邺城的口味,反而偏淡,肉燕还有一丝丝甜味,倒像是南地的口味。”
齐良面露微讶,颔首道:“不错,此间食铺乃是城中少有的南食铺,这些时日,我见你口味仿佛变了不少,适才想到带你来尝尝。”
她的口味变了?
对啊,她在京中住了十年,口味早就变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没想到竟被齐良察觉到了。
于他而言,不过月余,“顾远”的口味便变了。
顾淼微微一笑道:“许是路途奔波,因而偏爱清淡甜口饮食,齐大人实在有心了。”
齐良笑了笑,所幸没再追问下去。
走出食铺,顾淼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而问道:“齐大人特意约我出来,想来是有要事与我说?”
她猜,她的口味改了是小事,齐良特意将她请到外面,应该是想避开众人耳目,与她说大事,大概是金蝉脱壳,烛山泊之事?
孰料,齐良脸上却是一怔,沉默了下来,竟似迟疑了。
顾淼心头一沉,追问道:“齐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是阿爹么?
齐良侧目,将她神色焦急,晓得她定是误解了其意。
他不由暗自自嘲,笑了一声,摸出了袖中的木盒:“并无大事,是我想到,你的生辰近了,想将贺礼送你。”
顾淼不由松了一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木盒:“多谢齐大人。”
这不是齐良第一次送她贺礼,虽然她有些记不起他从前送的是什么东西了,但印象中,大抵是一些机巧的小玩意。
她翻开木盒,却见其中是一支木簪。
顾淼一愣,盒中木簪并未漆色,未留浅淡木色,握柄处被打磨得圆滑,簪上并非寻常女子所佩的花样,而是三道弧状,宛若流水。
“这是……送我的贺礼?”
一种古怪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恰如上一回齐良送她治蜂毒的药丸一般,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这古怪缘何而来。
顾淼。
不久之前,因烛山泊之故,齐良才偶然从顾闯口中得知,她唤作淼淼。
淼为水,齐良因而,将木簪制成了三水模样。
“你喜欢么?”他的声音多了几分谨慎。
“嗯。”顾淼胡乱点了点头,合上了盒盖,又抱拳道,“多谢齐大人。”
回到屋中,顾淼将木盒放进了匣中。
木簪虽不女气,可她平日里,似乎也不怎么用得上。
天光大亮,顾淼索性背上长弓出门,欲往靶场而去,将走到半路,便见高嬛款款而来。
她身上穿了一袭翠微交领长裙,弗如春日,头上梳了单髻,插一支银步摇。
“顾远!”她朝她招了招手,提着裙角,快走了两步,“你随我来,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高嬛拽住她的手臂:“你随我来便是。”
顾淼无奈地只好先随了她去。
她们去了高嬛的住处。
一进屋,高嬛便说:“我为你备了贺礼。”说罢,她回身从榻上捧了一个红布包裹而来,走到顾淼身前,却又有些扭扭捏捏。
顾淼不禁一笑:“是什么贺礼?”
高嬛在她眼前,拆开了包裹,将其中的窃蓝襦裙于案上扑开,连同其余胭脂水粉一字排开。
她压低了声,在顾淼耳边道:“如此漂亮的裙子,你没见过吧?这是纱罗所制,和你平日穿的那些,灰扑扑的袍啊,衫啊的,大不相同,虽不如湖阳城中的布匹铺子,可也不错,你一个姑娘,还没见你穿过裙子,所以,我便想送你一件,让你开开眼。”
顾淼一笑,实不相瞒,她做皇后的头几年,什么样的裙子没见过,宫里头的手艺自是精湛。
眼前的窃蓝襦裙,确也可爱。
毕竟是高嬛的一番心意。
顾淼压低声说:“多谢你啦。不过我暂时用不上,先存放在你这里,免得节外生枝。”
高嬛晓得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眼珠一转道:“反正四下无人,你要不要试一试?”
顾淼正欲摇头,却听高嬛又劝道:“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呢,再说,你换身衣裳,好歹也让你自己松快松快。”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的胸口。
高嬛接连又说了许多,压低的声音在顾淼耳边,像蜜蜂一般嗡嗡嗡嗡。
“好吧。”顾淼只得答应了下来,不忘叮嘱道,“记得锁好门窗,谁来都不能开门,只得换上一炷香的时间。”
高嬛点头如捣蒜,推着她到了屏风后换衣。
顾淼解开胸前的白巾后,果然松快了不少。
她手脚麻利地换上了襦裙。
“好了么?”高嬛催促了一声,抬眼却见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影。
“顾……”她想唤她“顾远”,可她分明不是“顾远”。
高嬛笑了一声,走到顾淼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由低叹道:“我从前肯定是瞎了眼,怎么会没瞧出来你是女郎。”
顾淼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她的身形少了束缚,便是玲珑有致,一张面孔,虽有英气,可是面目被窃蓝襦裙一映,温婉柔和,眉清目秀。
高嬛不由地看了她好一阵。
顾淼被她看得不自在,便要转身:“好了,看也看了,我便要更衣了。”
“等等。”高嬛止住了她的动作,好奇地低声问道,“你真觉得是做男儿更好么?不想做回女郎么?”
顾淼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
她都无所谓了。金蝉脱壳后,是男是女,她皆不在意。
高嬛好奇地睁大了眼,脸上微红道:“难道你没想过要嫁人么?寻一个良人做你的夫君?”
顾淼一笑,反问道:“你难道想过?”
高嬛脸上更红,老老实实地说:“当然想过,我想过要嫁给自己心悦的人,像戏里唱的一样,你一见到他,心里砰砰直跳,既高兴又畏惧。高兴的是,是怎么会有一个人如此令我高兴,畏惧的是,怎么会有如此一个人亦同时使我畏惧。并且他呢,也该如此,一见到我,便也心中砰砰直跳,喜不自禁而又恐惧不已。总而言之,我也想遇见我真正喜欢的人,做我的夫君。”
她说着,自顾自笑了一声,问顾淼,“你呢?我想,你眼下如此想,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真正喜欢的人?”
“没有。”顾淼答道。
*
顾淼生辰当日,顾闯如从前一般,特意带她去附近山中猎兽,又去邺城中热闹的食铺,大吃了一顿,末了,还不忘给了她一袋碎银,祝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待到顾淼怀揣银钱袋子回到凉危城中之时,天色已经暗了。
檐下的灯笼被人点亮,洁白的光晕洒在门前阶上。
门前摆着一个竹篓,插了数支竹箭,箭头锋利。
看来,这便是小路送她的贺礼了。
顾淼笑着将竹篓提了起来,打算明日白日再去谢他。
进了屋中,她先将竹箭取了出来,倒扣竹篓时,才见一块黑布裹着的物件掉落在桌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顾淼捏起,于灯下细看,布中赫然裹着一柄黑玉笄。玉笄上镌刻云纹水月,纹细如发丝,云中一只飞鹳展翅。
恰在此时,清风撞得门扉一响,吓了她一跳,玉笄险些落地。
高檀的玉笄。
不,是当日见过的玉笄。
这定然不是小路给她的贺礼了。
顾淼嘴角沉下,紧紧捏着玉笄,朝外疾步走去。
她晓得高檀住在何处。
戌时将至,天空卷过几层阴云,遮住了弦月。
高檀点了灯烛,临窗写字,抬眼便见顾远进了院中,脸色难看至极。
他眉心一跳,便见顾远推门而入,将一柄黑玉笄,搁置在了门边的桌上。
“我不要。”
高檀起身,却是笑道:“为何不要?”
就是不要!
顾淼心头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冷声道:“此玉笄实在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窗外卷来的轻风将烛火吹得摇摇曳曳,一只飞虫被火光吸引,绕着火烛打转。
高檀看过一眼,又扭头细察着眼前顾远的神色。
他猜到是自己赠了他玉笄,可是他仿佛真生了不快。
并非唯恐礼重的推辞,而是恼怒。
“你……从前见过这一对玉笄?”诸般猜测,唯有此方能说通。
这一对玉笄讨嫌,若无前因,何来嫌弃。
顾淼眼也不眨,答道:“没有,只是当日在城门下,那老者分明不愿将玉笄卖人,料想,既是孤品,定然价值不菲,你我萍水相逢,你实在不必特意来讨好我。”她抬眼,终于望他一眼,唇边却是一笑,“我虽姓顾,可于你,也无大用,此玉笄,你还是留着,以后送别人吧。”
萍水相逢。
高檀胸中陡然升起一团怒意,生死相救,难得知己,却是萍水相逢。
他随之笑了一声:“远弟到底喜怒无常,先前还说你信我,不愿平白无故冤枉我,眼下却又成了萍水相逢。”
顾淼垂下眼帘:“本就是萍水相逢,你若没来邺城,我们就是陌生人。便是你来了,又强留了下来,我们也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檀忽而朝前跨了一步,人转瞬立在顾淼眼前。
顾淼想退,身后却是半张长案,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深深,直直望进她的眼里,笑意未变道:“远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厌恶我?”
顾淼听得太阳穴突突一跳,高檀竟说她厌恶他?
是啊,厌恶杀父仇人,才是伦常。
她早该一箭了结了他。
高檀死了,他爹便不会凶多吉少。
可是……
可是,她已经一刀扎过害她阿爹的那个“高檀”,虽不晓得,那个“高檀”究竟死没死。
但眼下的高檀,没有害过她,没有害过她阿爹。
是个无辜之人。
无辜不无辜,该杀不该杀,她下不去手。
顾淼暗暗舒一口气,想要舒尽胸中郁气。
只是为何,明明不是同一个人,偏偏要做同样的事情。
不,也不尽然是同样的事情。
玉笄还是那一对玉笄,可笑的是,高檀整整等了四年才送她的玉笄,眼前又来到了手中。
重来一次,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不能再和他纠缠不休。
顾淼深吸一口气,搪塞般地拱了拱手道:“厌恶委实说不上,既是萍水相逢,我待公子,便如待旁人一般,交情尚浅,当日,你在山中救了我,我也侥幸救了你,都无亏欠,不必来讨好我,我已说过,我于你无用。”
第36章 顾姑娘
乌云密布,月色无光。临窗的灯烛骤然熄灭,高檀扭头望去,原是扑火的飞虫灭了灯,化作了灯下的一点青灰。
屋中登时暗了大半,唯有门外檐下的灯笼尚还高高挂着。
他见顾远朝他拱手,放下双拳,便转身欲走。
纵论用与无用,于人于事,高檀从不强留。
“顾三水。”
他却伸手拉住了顾远的一只衣袖,令他自己也不由蹙眉。
顾淼挣脱了一下,发现不能挣开,板着脸,侧头望去:“还有事?”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唤我顾远便是。”
高檀胸中怒气缓缓沉下,脑中清明了几分,回想起来,他便已明白,顾远在湖阳对他说的一番话,大抵是在敷衍他,是为了打消关于肖旗的疑惑,也是为了要将高嬛顺利带回邺城。
方才的怒意顿有复起之势。
高檀强压下心绪,转而一笑道:“将才是某不是,唐突了远弟。”他瞥向方桌上的黑玉笄,“此玉笄亦非价值不菲,却是我以雪溅细铁换来的,倘若你不喜欢,不必收下便是,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说着,他躬身朝她一拜。
顾淼见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更怒,冷言冷语道:“不必多此一举。”
高檀抬眼,又笑:“远弟与我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见远弟,一见如故,你性子鲁直,既救了我,又救了赵若虚,甚而,还将高嬛领来了凉危,含仁怀义,侠骨柔肠。我仰慕远弟气节,愿与你亲近,仿佛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弄巧成拙,是我不是。”说着,高檀竟又朝她一拜。
顾淼听得皱了皱眉,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方才高檀咄咄逼人时,她尚游刃有余,可他此刻听来言辞恳切,她便不好再发作了,只能沉着一张脸,默然地把他望着。
只见高檀将那黑玉笄收入了袖中,仿若自嘲一笑道:“城门之下,我见你流连许久,以为你是看中了这一对玉笄,原是我想错了。我从未送过人生辰贺礼,此番确是不妥。”他低声一笑,“远弟勿怪。”
此时此刻,“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高檀同她记忆中的那个“高檀”忽而又远了些。
她今晚的一通怒气,是为玉笄,却也不是为了玉笄。
顾淼的双肩悄然落下,她疲惫地摆了摆手:“既还给你了,我便要回去了。告辞。”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乌云闷了半夜,雨滴一颗未落。
至今日升时,旭日方才照破了阴云。
不知不觉,玉走金飞,半月渐过。
顾闯整饬大军完毕,在南下关隘另作部署,又将邺城与凉危布防一一验过,一行大军便启程往顺安而去。
顾淼原本打算将高嬛留在凉危,可她哭着喊着,要随她去顺安。
“你若不在,万一我像高橫一般,悄悄被人杀了,怎么办?在给我娘报仇以前,我可不能死了。”
顾淼劝她说:“你又不跑,怎么会悄悄死了,你呆在凉危,谁也不会杀你。”
“可是我也要学功夫,也要报仇啊。顺安就不错,离湖阳不远也不近,等我想到法子,我便能将居棠杀了。”
顾淼以为当时高嬛口中说的“报仇”,是伤心过度,可她这段时日,真跟着她学了一些功夫,将“报仇”时时挂在嘴边,看样子,是真动了杀居棠的心思。
顾淼正欲开口,又听高嬛低声道:“他们不晓得将我阿娘葬在了何处,去了顺安,我……我也能想办法去瞧瞧她。”
最终,顾闯也同意将高嬛带去顺安。
倒不是心生恻隐,他心中想的是,高恭是个小人,便是不在乎旁人,他的一儿一女都在他手中,倘若真为质,不见得真的束他手脚,拖他个一时半刻也值得。便是南人攻来,留高嬛,高檀在侧,亦有可用。
而另一个自请随行前往顺安的人,却是赵若虚。
出发前三日,他找到顾淼,说,愿为她分忧。
赵若虚,河东人士,本就是南人。
他从前辅佐化狄,本就有野心,跟随顾氏南下顺安,自比蜗居凉危要好上许多。
赵若虚过去与她不对盘,但不妨碍他确实是个能人。
顾淼想,顺安自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从凉危到顺安,他们过了花州,便直往南下,到达关河口时,春意愈浓。
顺安城楼上远远可见一个殷红身影。他负手而立,见到车队行至城楼前,扬手示意士兵拉开城门。
他朝马上的顾闯拱了拱手,道:“顾将军,别来无恙。”
顾闯一双鹰眼,牢牢盯着城楼上的人影。
正是高宴。
没想到,高恭竟舍得将他送来顺安。
高恭许他顺安,定然要交接一番,他原以为会是个行军打仗的副将过来,来的却是高宴。
他转念又想,难不成高宴还惦念着婚约,真要见一见他那个尚在烛山泊的女儿。
顾闯朗声一笑:“贤侄,别来无恙。”
顾淼抬眼看去,见高宴的目光也朝她望来,面上含笑,微微颔首。
她旋即想到高嬛,心中登时一跳。
高嬛是自谷稻园被人劫走的,高宴兴许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可眼下兄妹二人要是在顺安相见,更何况,还有个“救人”的高檀。
哎。不要误了她的大事才好。
她随之点了点头,转开了目光。
顺安城中,如今亦有三三两两跑船的走卒,关河口离城门不远,高氏屯兵在此,已有多年,大军驻在城外。
顾闯的大军也留在城外,他引了一千人入城。
马蹄溅起滚滚灰土,穿过城楼,直入街巷,络绎不绝的马蹄声,如雨如雷,城中百姓纷纷驻足,引颈而望。
顺安不算是个太平地方。
关河直通南地,最近邓鹏所处的廉州,往南有几处关卡,可是廉州人善水行舟,也时时北上来犯。
如今冬日即将过去,春夏之时,恐怕又会来犯。
不过此刻的顺安是个鸡肋,虽临关河,但高氏重兵在此,就算一时抢下,也受不住。
河岸两畔虽有沃野,可关河流经廉州,绵州,南地气候温润,何处不是沃野。
邓鹏打顺安,如今只是做做样子,小打小闹,试试高恭手段,灭灭他的心气。
但是,顺安有了铁石与银矿后,便不同了。
买兵贩马,制甲铸剑,哪一样不用钱,不用铁,顺安成了必争之地。
顾淼想罢,一行人的车马便已停在了一处朱门宅院前。
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原本似乎也是前朝官家的地方。
到处乱了许多年,每占一城,将军们总也爱用旧衙门的地方。
顾闯自被迎到了前厅,其余人被院中出来的仆从,安置于府中各处。
高嬛顾不上收拾箱笼,下车后,急匆匆地跑来寻顾淼。
她的神色焦急,语速极快:“我刚才是不是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他是不是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顾淼停住手下动作,问她:“你真如此怕他?”
高嬛点头:“我最怕他。”
顾淼沉默片刻:“你不恨他?”
高嬛的声音小了许多:“刚开始,是有些恨的,他明明可以救我阿娘,却又没救,不过最恨的,肯定不是他,大哥哥其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和阿娘。”
“既然如此,他大概也不会真为难你。”顾淼笑了笑,有心劝慰,转念一想,又问,“不过,他若是要逼问你,你又该怎么办?”
高嬛自然将高宴先前同她说过的话,告诉了顾淼。
“我什么都不会说。”高嬛指天发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日影正当空,窗外飘散丝丝无名花香。
顾闯眉头皱起,放下了手中茶盏:“贤侄的意思是,你要在此处长待?”
高恭什么意思?说要把顺安让予他,却又让他的儿子来守着,城外撤兵是撤兵,可又不全撤,什么意思!
还说什么共治?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他难道不懂!
高宴脸上笑意未变:“将军莫急,许是误解了小侄的意思。年关便要到了,往返湖阳,多有不便,家父便令我在此过了年关,翻了年,亦好令人行纳采,问名之礼,我与顾姑娘亦可相见,烛山虽远,在下亦愿往,亲迎顾姑娘前来。”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顾闯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朗声一笑:“难为你还记着她。只是贤侄有所不知,烛山泊冬日寒凉,小女偶感风寒,不宜出行。待到春暖花开,此一行再说不迟。你是有心了,可哪里有劳动你亲去接她的道。她生性腼腆,见了你,只怕更不自在。我到时自会选一行得力人手,将她从烛山接来。你实在不必着急。”说罢,顾闯伸手重重拍了拍高宴的左肩,“且等翻了年再说。”
高宴随之笑了一声,转过话题,又说起了顺安城中之事。
待到他走出前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高宴脚步转过廊庑,抬手轻轻掸了掸左肩,仿佛拍落细灰。
他口中轻轻鸣哨,下一刻,雪白的鹦鹉自空中而下,落到了他的肩侧。
雪爪落红泥。
“霹雳吧啦。”鸟音高声啼叫。
“呆鸟。”高宴冷笑了一声。
第37章 铁石
入夜过后,城中起了风,乍暖还寒。
高檀白日里,已入城走了一圈,在中街的一间铁铺外,他见到了熟悉的记号。
肖旗留给他的口信亦在铺中。
高檀走到桌上,提笔在绢上落下几个字。
桌上的烛火轻摇了片刻,窗前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高檀搁下了羊毫,就着烛火,烧了细条绢布。
耳边只听屋门轻声一响,一道人影已立于屋中。
他手中冷剑倒映他一身红衣。
高宴只笑一声,脚下一动,抬剑便朝高檀刺来。
高檀闪身避过,他的剑势凌厉,又快又疾,接连数招,削下了他的一缕袍袖。
高宴适才笑问:“你的剑呢?二公子?”
这一声二公子不无嘲讽。
高檀不答,高宴提剑朝前而来,口中笑道:“许久不与你比剑了,本来,我想当日在湖阳时,试一试你,可你呢,专程找个窝囊废充作你……”
当日乔装被识破,高檀心中微惊,面上不显,避过高宴手中长剑。
剑光冷然,转眼削去了榻前垂帘。
他听见高宴问道:“你当日去哪里了?”
高宴兀自一笑,“顾氏尚在湖阳,你去悄悄查他们了?高檀啊高檀,我还当你一片痴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顾的,不是么?”
高檀不答,身体退到了榻前,已无退路。
高宴双眼轻眯,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剑藏于身后:“你的剑没了,好生无趣!怎么,跑来顺安,也要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下一瞬,但见,高檀侧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锋利,随他动作,便如飞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却是一亮。
他听见高檀问:“你来顺安是为顾家女郎?”
高宴一剑挡过刀锋,眼波流转:“怎么,你也想娶个姓顾的?”
高檀退后一步,侧身,刀又复起。
高宴低笑一声,横剑去挡,一刀一剑,寂夜之下,撞出“叮”一声脆响。
他的语气笃定说:“是你救了高嬛那个草包。”
高檀默然,刀锋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侧身避过,刀刃处却轻轻擦过他耳畔的发丝,顿时削作两段。
高宴见断发落地,露齿一笑:“我还是喜欢你从前当狗的模样。”
夜色沉沉,风中陡然吹来细声响动。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么?”提着更鼓的仆从在院中定住脚步,一脸紧张地问身旁的仆从道。
另一个仆从竖着耳朵去听,数息后,才道:“没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夜冷星稀,庭中肃肃。一时之间,刚才的怪声仿佛静了。
寂寂然无声。
“哦,大概是听错了。”打更的仆从松了一口气,以锤敲了三声铜锣,唱道:“三更到。”
*
甫来顺安,顾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后,便往城中而去,一是为了记库,二是为了辨明唐县的方位。
年关将近,顺安城中的早市热闹非凡。
顾淼从军械库出来,天刚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挤着,在中街上缓慢挪动。
她穿了一身黑袍,虽未披甲,可也瞧得出来是张生面孔。
行了一会儿,她便旋身进了城中一间铁铺。
打铁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几眼:“军爷,是要铸剑?”
顾淼微微吃了一惊,并非惊讶于铁匠认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顺安城中,一间寻常铁铺便能铸剑。
铁匠头发花白,可一双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个打铁的熟手。
他仿佛读懂了顾淼脸上的惊愕,解释道:“军爷是自外地来么,军爷许是不知,顺安城中可铸剑,但甲胄与长戟却是不许私制的。”
顾淼点了点头,问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么?”
“当然能。”铁匠说罢,回身去选了几柄新制的匕首递给顾淼细看。
顾淼却留心看了看,火炉旁的铁料均是现成铁料,色泽黑亮,并非铁石或者铁砂,更像是南面来的舶来品。
顺安附近的矿藏大概还未被人发现。
顾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间的短柄匕首:“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钱,从铁匠铺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时,侧目忽见铁铺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画了个极小的形状,行若“瘦月亮”。
顾淼心下一惊,这是逆教的标记!
不,起初他们不是“逆教”。
他们自称作顺教,教徒大多是出身乡野的农者,或者城镇附近的工匠,铁匠是其中的行当之一,亦有战时流浪的苦命人。
据说顺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传防身的武艺,后来教徒彼此相助,习武之外,又在迁徙途中照拂,渐才有了规模。
顺教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南地乡野,教首听说也是个苦命人,但小有家资后,乐善好施。
不过后来顺教的人数众多,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顺教之手。顺教的教首与高恭同归于尽。
顾淼记得他的模样,是个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样貌寻常,一身武艺却是了得。
教首去后,该是一盘散沙的顺教却未散,顺教左右两个护法,后来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顺教成了“逆教”。
顾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来如此之早,顺教已经来到了顺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寻顾闯。
顾氏要真接下顺安,除却屯兵,以武安治,最紧要的便是记名登册。
生者著,死者削,将顺安城民登记在册,按来说,高恭占据顺安多年,此等大事,当早已造册。
可是,高宴却说没有,说什么顺安疏于关照,关河南北而渡,记民着实困难,因而手中无册。
记民一事,便成了头等大事。
顾淼趁机便提议,让她带人往西,经河,唐二县记名。
往西山峦起伏,二县路遥遥,可惜,顾闯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应了下来。
顾淼当天下午,点了人马,便要出发,临时前,她唤来了赵若虚。
赵若虚被晾得够久了,乍听顾远唤他,心中微惊,当真有些“受宠若惊”,见到顾远,只垂头抱拳道:“但凭顾兄吩咐。”
“你可听说过顺教?”
赵若虚沉吟片刻:“在突兰时,未曾听闻有顺教作乱,可在下四年前,自河东北行,途中确实见过顺教徒,当时,见过他们施粥的竹棚。”
顺教眼下的名声不差,赵若虚却说“作乱”二字。
此际若是劳动顾闯查探顺教,难免打草惊蛇。
赵若虚是个“外人”,又是个聪明人。
顾淼颔首,道:“这几日,烦劳赵先生想想法子,四处打听打听顺教。”
赵若虚抬头,心中一惊,顺教竟已到了顺安城。
此处原是高恭的地界。
从前偶有耳闻,顺教似乎从不涉足关隘。
但顺安城是关河之口,如此重地,顺教这些年大有长进。
他抱拳道:“在下自当竭力。”
日影西斜。
高檀在顺安城外见到了肖旗。
十里凉亭,举目望去,是西面遥遥几座山丘。
肖旗一眼看见了他衣领上覆盖的白纱,惊诧道:“有人伤了公子?”
不知为何,肖旗脑中率先想到了顾远:“是顾家的公子?”
顾远?
高檀低声一笑:“自然不是。”
他与顾远因为玉笄不欢而散后,二人之间,一直客套生疏。
回想起来,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一柄玉笄罢了,当夜他竟动了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动了气。
顾远,小儿心性,脾气鲁直,既说了“萍水相逢”,他也不能真当了真。
高檀自嘲地一笑。
肖旗忙问:“公子在笑什么?究竟是何人伤了公子?”
高檀摇摇头:“无事,他也伤了。”
肖旗此刻回过神来,他说的是高宴。
高宴来了顺安,是有些始料未及。
“大公子当真要娶顾闯的女儿?”
高檀手指轻动,敲了敲亭中石桌:“他娶不成,高宴也晓得他娶不成。”
且不说顾闯是不是虚情假意,高恭定然也不会让他娶了。高宴太过显眼了。
他恨高恭,恨得太扎眼了。
“可是,高宴定然要想尽办法,娶到她。”
高檀心中冷笑,转而道:“不提他了,说正事吧。”
肖旗便道:“据那几个铁匠说,唐县临近的山中似有铁。有赭者,下有铁。因此山偏远,还未被人发现,可若是铁帽露了头,不久便会为人察觉。是以,公子当尽快决断。”
顺安有铁,是意外之喜。
廉州,绵州山有铁矿,其中三四处,亦为顺教所有。
他应当尽快决断,是要取下顺安唐县一矿,还是将此“大礼”赠予顾闯。
只是,顾闯身上杀性太重,便是他真杀了高恭,往后恐怕愈难以收敛。
高檀思索片刻,起身:“你随我先去唐县看看。”
第38章 泥石
夜幕降临,山间渐渐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织,密密麻麻地顺着头顶竹笠落下。
顾淼带着一众人马,在日落之前,便赶到了西面距离较近的河县。
高宴口中所说的难以登名计册,并非全然敷衍顾闯,此事诚然是件难事。
河县,虽称县,却是前朝旧制,如今的河县人丁寥落,田园荒废,又因与顺安隔了一重山,往来不便,不见商贩走卒。
顾淼接连路过几处破旧的屋舍,房中皆无人,空置得委实太久,就连蛇虫鼠蚁也未可见。
好不容易见到几个人影,一见他们的打扮和马影,便发足狂奔,他们是在惧怕官兵,不管是谁的官兵。
一路行来,顾淼只在进入河县不久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女郎,她手中托着一个孩童,两人俱是面黄肌瘦,皮肉包着骨头。
河县距离顺安不远,顾淼先前其实并未预料到此地竟是这般凄惨模样。
她伸手摸出马鞍一侧挂着几块炊饼,递给马下二人。
那女郎瞪着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伸手一把抢过炊饼,目光似乎扫过她肩头银甲,下一刻,却又埋头,径自去解裤腰上的绳结。
顾淼一看,登时面色大变,喝止道:“住手!”
女人抬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
顾淼脸颊滚烫,高声喝道:“快走!”
待到二人背影远去,顾淼方才调转马头,与众人在县中屋舍前汇合。
她的心情不由沉重了许多,原本打算在河县歇一晚以登记名册,可是此地荒无人烟,何来计册。
“继续往西走,我们往唐县走。”
山中的落雨越来越大,从河县到唐县,需要翻越两座山丘。
顾淼只记得铁石是在顺安唐县附近的山峦,但具体是哪一座山峦,具体名何山,她已经不记得了。
山林之中,乌天黑地。眼前雨帘绵绵,辨路尚且困难,更何谈要寻露在土面的矿帽。
顾淼只得一夹马腹,加快脚程往山下而去。
山脚下的唐县亦如河县冷清。
一行人寻了几处空屋,打算将就半夜。
顾淼和衣躺在木板门上,夜风穿屋而过,她的耳畔听到此起彼伏几声鼾声,同行者仿佛都睡得熟了。
她轻轻翻了个身,脑中忽而又浮现出先前见过的那个女郎的面貌。
战时苦,士兵苦,百姓亦苦。
各处割据,争斗不止。
直至宣和五年,海晏河清,高檀杀了潼南孔聚,天下才算终于得了太平。
前朝争斗,各家倾轧,同战时比起来,倒成了小事。
她记得宣和五年的河唐二县。
铁官与铁道皆在此处。县中有田园,户户略有薄资。铁户往来山中场与冶,井然有序。
顺安近京,治下严谨,年年无灾。
高檀彼时已是贤君明帝。
他的心思亦全在江山社稷之上,修新律,开新科,访游乡野,求的一直是四海升平,天下归心。
顾淼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
天明过后,雨仍未停。
高檀策马,登上唐县以北的盘山。因此山形状如盘,被称作盘山。教众偶然发现的铁石,便在盘山的山阴一面。
高檀穿过树林,往北徐行,马蹄之下土石泥泞不堪。这一场雨下了多时,在此之前,此处似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
高檀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峰,蹙了蹙眉。若是此地急雨不歇,山石恐有滚落的风险。
他勒紧缰绳,打算折返,却听山腰处传来了打斗声。
马声嘶鸣,刀戟相撞。停在半山腰的是顺教教众,此时此刻,他们不知竟和谁忽而打斗起来。
耳边雨声越来越大,冷风呼嚎。
顾淼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他们不晓得到底是何来路,竟拦在这半山腰上,一言不发,一见他们,便朝他们攻来。
唐县环山,他们分作了数股巡山,顾淼带着数个名轻骑上了盘山。
此一群黑衣人来历不明,见人便砍。
顾淼起初以为他们是山匪。
可是他们的武功不俗,不像山匪。
顾淼闪身避过长刀,却在刀柄处瞄到了一枚熟悉的标志。
瘦月亮。
“你们是顺教!”顺教的人为何跑来了唐县?
黑衣人自不答,手中长刀又朝她舞来。
顾远为何来了唐县?
高檀听见了不远处,顾远的声音。
顾远竟来了唐县,他只知顾远出了门,是为记名一事,却没料到,顾远竟是来了唐县记名?
高檀念头几转,拽过缰绳,掉头朝山腰而去。
顾淼听见林中传来了一声哨声,清亮的鸣哨穿过雨帘。
面前的黑衣人俱是一震,纷纷调转马头,朝哨声处奔去。
这是他们的暗号!
顺教为何在此,难道他们已经晓得了唐县有异?抑或是他们早就知道山中有铁石!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他们走。
顾淼打马而追,顺教众足有十余人,显是训练有素,熟知山中地形。
其中一人回身,朝顾淼放了一箭。
顾淼矮身躲过,抬手去摸身后箭筒。
恰在此时,前头那人又转过身来,黑色的袖口一翻,露出其下一枚极其精巧的袖箭,几支袖珍铁箭,一连数发。
顾淼脸色一变,偏头去躲,耳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她回身一望,却见一人策马而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高檀?
忽见高檀脸色一变,顾淼唯听耳边一道破空之音,一枚铁箭险险擦过她的脸颊,径自射中了高檀的肩头。
他并未穿甲。铁箭一入白衣,登时染红了一大片。
顾淼勒马而停。抬头再看,那一群黑衣人已经隐入了雨中密林。
她拉开弓弦,慌忙射了一箭,并未命中。
她扬声道:“去追!”跟随她的轻骑从后疾驰而去。
她回身再看高檀:“你怎么在此处?”
雨水混着鲜血自他的右肩落下。
“我听闻你去了唐县,路途遥远,山峦盘桓,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且说我在城中,亦无大事,索性,来寻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顾淼听得皱眉:“为何?”
高檀还是没听懂她先前说的话么?
什么萍水相逢,什么两不相欠。
这般忍耐纠缠,实在不像高檀!
大雨瓢泼,打得她头顶的竹笠噼啪作响。雨雾成烟,上山的路途望之朦胧,更觉遥遥。
“什么为何?”她听见高檀低声道。
顾淼脸色沉下,冷声答:“这里用不着你,你受了伤,还是快些下山去吧。”
高檀坐在马上,却未动,反问道:“你不下山?你还要上山做什么?”
“我自要去寻人。”顾淼搪塞道。
其实是寻矿,大雨浇注而下,铁石若真在此山中,铁帽定然露头。以此马脚程,只需两刻,她便能越过山峰。
高檀拍马,行至她身侧,道:“雨势甚急,此时不宜再进。骑兵追寻黑衣人,那一群人遇到此急雨,亦会往山下逃窜。”
顾淼定定望他一眼。
高檀的衣衫湿透了,右肩血流不止,面色已微微发白。
她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古怪。
他的话虽不错,可是她为何觉得高檀是故意要将她往山下引。
“你……”
话音未落,顾淼便听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不是雷声!
偌大的山石与泥流自山巅滚滚而下。
雨势太大了。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朝旁侧奔去,急于闪避滚下的乱石。
她转眼只见高檀面色微怔,似乎定在原处。
“你还愣着做什么!”
高檀方才如梦初醒,甩了一记空鞭,随她朝山的另一侧奔去。
乱石翻滚而下,击断了树干,速度犹快。
二人一路疾驰,到了两重山峦之间,两块巨石轰隆而下,险险落在马屁股的后面,阻断了退路。
乱石不止,大大小小的石块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马身上。
马蹄前扬,马儿发出不安的长声嘶鸣。
顾淼举目四望,只见眼前唯有一处石道可行,可至另一侧坡道平缓的高地。
她一拍马臀,黑马疾驰而去,他扭头看了一眼高檀。
他行在马后,脸色却十分难看。
到底是中了一箭,可是眼下万不能耽误时机,万不能久留在山沟和河谷间,必须尽快行到安全的高地。
“行快些!”她催促道。
两马疾奔,大雨如注,行到另一处缓坡后,已似精疲力竭,不肯再往上行。
顾淼见到远处树木遮掩的一处矮洞,将翻身下马,却见高檀身形一晃,滚落下马。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高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仿佛似昏了过去。
顾淼托住他,将他一路拽进了避雨的矮洞。
雨帘被挡在洞外,她将高檀半靠在石壁上,伸手利落干脆地拔出了他右肩下的那一枚铁箭。
伤处顿时血流不止。
她解下他腰间系带,将他的右肩裹上一圈。
仁至义尽。
做完这一切,顾淼才将头顶的竹笠掀开,雨水顺着帽檐哗啦啦落了一地。
细细回想起来,她不免有些心惊。
倘若没有遇上半山腰的顺教,没有高檀,他们大概会在山巅遇到乱石,处境定然更加危急。
但愿其余几人真地追寻顺教徒,早奔下了山。
顾淼起身晃了晃甲上的雨渍,又才蹲下身去,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高檀的脸颊:“高檀,醒醒!”
雨声不歇。
高檀眼中但见盘山的乱石与逆流如潮涌至。转眼之间,他如在盘山,却又如在别处。
眼前之景瞬息万变,同样的山峦与树林,刹那寂然无声,艳阳普照。
他头疼欲裂。
顾远的催促声似近似远地响在耳边。
可是他却如临幻境。眼前之景,依稀是雨中盘中,依稀却又不是。
所见非所见,他宛如盲了。
莫非是箭上有毒,他才凭空生出了幻觉?
策马疾行,高檀只觉头顶宛如细锥入骨,痛之入骨。
他仿佛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睁开眼睛,他却见到了顾闯。
不是顾远,而是顾闯。
顾闯看上去老了不少,两鬓微霜,但依旧是顾闯。
他左右一望,自己又回到了盘山,艳阳高照的盘山。
他捂住胸口,眼见自己吐出一口鲜血来。血滴溅在胸前的黑衣上。
暗纹丝线映射熠熠日光。
这不是他的衣衫,他想。
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将军,是想谋逆?”
顾闯手中提着玉柄长剑,一步一步踏来,他的笑容狰狞:“陛下说笑了,微臣岂敢谋逆,陛下是圣明之君,天下早已归心,我顾氏,早该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五脏六腑仿若搅作一团。
“将军何苦执迷不悟,朕许将军的,还不够么?”
陛下,朕?
高檀抬眼只见顾闯已剑指喉间。
“陛下心系百姓,新立铁官,又私访唐县,不料在山间,遇上邓氏余党埋伏,身首异处,臣等悲痛欲绝。”
高檀听他笑了一声,“我早该杀了你,今日定要杀了你。淼淼定然会伤心几日,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再给她招良婿,贤婿,早晚,时日久了,她也能把你忘了。”
淼淼?
高檀只见自己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将军是在痴人说梦。”
第39章 盈盈
淼淼?渺渺?
顾渺渺?顾淼淼?
顾渺?
顾淼。
高檀忽觉胸中一痛,喉间尝到一股难耐的腥甜。
他的脸颊又是一痛,他仿佛听到了顾远的声音:“高檀,醒醒!”
大梦初醒。
高檀睁开眼睛,便见顾远的一张脸,发梢濡湿,他的两指停在他的脖侧,似乎是在探他的脉搏。
“你将才吐血了。”他的声音里听上去隐有担忧。
外面的雨依旧未停,天光黯淡。
顾远的半张脸庞隐在暗影中,可是一双眼睛,眸光澄澈,眉心微蹙,问他道:“你为何吐血了?是还伤在了别处?”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肩。
高檀顺势望去,右肩上的铁箭已被拔除,黑色的系带不紧不松地缠过了一圈。
是顾远。
高檀心中微动,抬眼却见,雨水顺着顾远鬓角的一缕碎发往下滚落,晶莹水珠落到了他殷红的唇边。
顾淼抹了抹颊边的雨渍,却见高檀默不作声,像在发呆。
她于是,只好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吐血了?是他们箭上有毒么?你晓得他们是什么来路么?”
高檀抬手摸到了右肩的伤处,钝痛,此地才是唐县,此刻方为真。
将才不过是一场怪梦,亦如当初那个雨夜,他做过的怪梦。
高檀敛了神色,轻呼一口气,说:“大概箭上确有毒剂,不过我此刻并无大碍,待到雨停,便可下山。”
古怪至极。
顾淼怀疑地打量他几眼,趁机又问:“你为何忽然跑来了唐县?”
高檀抬眼,却见暗影里,顾远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极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兀自转开了眼,又将先前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顾淼听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唯闻洞外的淋淋雨声。
顾淼起身,探头往外看,天边的阴云似乎将散。
雨就要停了。
顾远的头发依旧半湿,发梢犹有水滴。
乌发漆黑如缎,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场怪梦。
想到了月亮罩里坐着的那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无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风吹帘动,每每回望,不见来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诵了一遍梦里的名字:“顾……淼……”
雨帘盖住了细碎的声响,顾淼仿佛听见了高檀说话,转回头,却见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问:“怎么了,你将才说了什么?”
高檀心中陡然一惊,怪梦一场,便如神鬼诡谈,岂可作了真。
他强压下胸中陌生的暗涌,凝神道:“我将才是问,远弟来了唐县,记名入册一事尚还顺利么?”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天黑之前,这一场大雨终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气清,骄阳当空。
所幸,一行人追寻顺教徒时,都早奔下了山,虽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顺教众熟识地形,早早地择路而逃。
他们没有抓到人。
顾淼趁着晴日,避开坍泻的石坡,寻了山侧,骑快马又上盘山。大雨接连落了冲刷数日,却也因祸得福,山中的矿帽露了头。
他们找到铁石了!
消息一传回顺安,顾闯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县而去,而顾淼自没有再留在唐县的必要,动身折返回顺安。
因为,顾闯的“女儿”要从烛山启程了。
顾盈盈。
虽然是个假名字,可顾淼莫名觉得,顾闯取名字的时候,倒还用了几分真心。
顾闯说,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气,换个名字,在阎王爷眼里头,死的就是旁人。
花厅之中,顾淼只听顾闯笑呵呵地同高宴说:“盈盈身子骨弱,自烛山来,且行且歇,年关定是赶不上了。贤侄,不如你早回湖阳,同你家人一道过年关。”
高宴笑了半声:“盈盈?是个好名字。劳烦将军挂心,只是小侄从未在顺安度过年关,听闻除夕夜,关河千灯熠熠,小侄心生向往,一直无缘得以一见,今岁倒是好时机。”
只是,无论顾闯如何相劝,高宴便是一口咬定,就要留在顺安过年。
软硬不吃。
顺安城外还有高家的兵。
唐县又现铁石,瞒得了湖阳一时,断断也瞒不了高宴。
顾闯心知他们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只是不知眼下这嫌隙究竟到了何地步。
齐良说,不若静观其变。
是以,高宴留在了顺安。
除夕当夜,高宴,高檀与高嬛,顾闯特意为三个高家人备了一处小院,让人尽心备了一桌酒菜。
仆从摆好碗碟后,悄然而退。
室中唯余清静。
三兄妹,便是从前在湖阳,也从未一道过年关。
高檀从不与其余人同在一处贺年。
高嬛不受宠,亦不可能与高宴同桌而食。
如今在顺安,莫名其妙地被凑成了一桌,气氛幽然,诡异非常。
高嬛端坐桌旁,手中还抱着一个暖手炉,只是手炉是出门时拿的,如今捏在手里,半温半热。可她抱着不撒手,权当慰藉。
她抬眼却见高宴眼风扫来,心中怕得要命,脸上不由自主地却是一笑,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道:“大哥哥,过……过年好,听,听说,顾家姐姐很快便要来顺安了,贺喜大哥哥。”
高檀目光一转,也将视线投向高嬛。
兄弟二人皆是不语,目光沉沉,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面无表情。
高嬛头皮一麻,只得又道:“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顾盈盈就快来了。大哥哥,勿怪。”
顾盈盈。
不是顾淼。
高檀垂下眼帘,果真是怪梦一场。
高宴举起酒盏,轻声一笑:“谢嬛妹惦念,我亦愿嬛妹来年诸事顺意。”
高嬛连忙举起酒盏去迎。两支铜盏短促地相碰。
高宴侧目望向高檀:“二公子,不若也饮一杯?”
高檀却霍然起身而去。
高宴唇边笑意淡了,高嬛艰难地咽下了酒液,干笑一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上不得台面,大哥哥莫要再他了。”高檀走得远了,也不晓得听没听到。
因是年关,院子里挂满了灯。
非是湖阳那般精心雕琢的宫灯,而是寻常市集中能买到的彩灯,各形各状,五颜六色。
高檀无心观灯,打算回到居所,唐县发现铁石,教中大有不甘之人,须得找寻时机,好生规谏。
顺教众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当然可用,可原先的“劝善”,已无大用,如今是要“戒恶”。
转过廊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高檀立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是顾远与齐良并肩而行。灯下光华流转,他们行在明处,而他置身暗处。
顾远并没有察觉到他。
顾远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红衣,莲红襕衫,夜来风疾,领口处嵌了一圈雪绒。身影挺拔,亭亭玉立。
脸上神情却分外柔和,眉如鸦羽,嘴角含笑,似乎正低声与身侧的齐良说着什么,而齐良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高檀脚下一动,自昏昏暗影走进了斑斓光里。
“远弟。”
高檀乍起的声音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头一看,只见高檀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廊庑另一侧走了过来。
大过年的,他依旧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只是如今断发长了,他的发顶竖了黑冠。
难怪刚才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顾淼敛了笑意,压低声,抱拳道:“高公子。”自唐县折返后,她还没怎么见过高檀。一来没空,二来她也不想与他过多牵连。
旁人都是唯恐有人挟恩图报,高檀搞不好却是非要报恩,她在盘山,说来也是又救了他一回,实在令人头疼。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右肩,黑衣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料想他已经大好了,那铁箭本就入肉不深,孰料,当日他竟还吐了血。
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处,高檀面色稍霁,笑着抱拳道:“愿远弟来年诸事顺意。”
顾淼客气回道:“同乐同乐。”
身侧的齐良却发出一声轻笑。
难道她说错了?
顾淼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耳边却听高檀又说:“远弟与齐大人此际是要出门么?”
“是要出门,初到顺安,我与小远欲往关河观灯,今日除夕,定是十分热闹。”齐良答道。
顾淼一噎,她本来是想随意敷衍两句,没想到齐大人竟抢先答了。
小远。
高檀一笑:“我亦听闻关河灯景灿若繁星,不知可否有幸同往?”
果然。
顾淼胸中大叹一口气。
她真的深深地怀疑,眼前的高檀与从前的高檀真是两个人。
齐良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淼,低声一笑:“高公子如能同往,自是大幸。”
第40章 柔骨
三人之行,委实难受。
还未走到城门下,顾淼便已想掉头而去。
除夕夜,顺安城中摩肩接踵,顾淼身侧一左一右是齐良与高檀。
周遭人潮更是汹涌,三人并肩而行,风度翩翩,时时有目光窥来。
高檀从来话就不多,而齐大人也不是聒噪之人。自出了府门,三人成形,一路沉默。
顾淼被夹在中间,十分之难受,万分之后悔。
早知道就不凑什么热闹,答应随齐大人出来观灯。
她的本意是想同他说一说顺教的事情,听他有何想法。
眼下高檀也在,正事自然是说不成了。
想走不能走。
顾淼暗暗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路旁挂着的一排红灯笼。
每只灯笼下皆飘荡着一支白签,签上写着黑字。
她正憋得难受,索性负手,快走了两步,自两人中间解脱出来,说:“前面瞧着有些有趣。”说话间,人面朝前行了数步,走到灯笼前,挣脱了二人的“左右夹击”。
灯下纸签迎风招展,黑字写着: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
猜字谜。
顾淼暗自读罢,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人声:“你猜的出么?”是高檀。
他立在她的身后,离她不过半臂远,顾淼不自在地又退了半步,肩膀倏地撞到了灯笼。
那一盏灯笼猛烈地前后摇晃了起来。
她撇撇嘴说:“这个字又不难猜。”
年年宫宴,她看过的字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我倒是猜不出来。”高檀却说。
这个“门”字,如此简单,顾淼不信高檀猜不出来。
她自不接话,只扭头一看,先前落后两步的齐良,此际也走到了灯下,看谜签。
夜空之中忽然发出砰一声巨响,赤色的礼花在半空爆响。
人群发出惊诧的,喜悦的呼声。
顾淼随之看去,城楼之上,有士兵燃放礼花。
顾淼听见周遭的人群欢呼着:“哇,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到关河放灯的时刻了。”
人群推挤着他们朝关河口的方向涌去。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爆响。
关河就在前面。
星星点点的灯影已依稀可见。
长街之上,鼓点骤起,由远及近。一支长长的锣鼓队自远处敲锣打鼓,跳跃而来。
人群霎时分作两端。顾淼脚下随人潮而动,再抬眼时,高檀与齐良似乎都被人潮推挤到了另一侧。
身畔鼓声越来越响。
击鼓的人面上皆覆红脸笑面,望之喜气洋洋。
其中一个敲鼓人从后涌上,径自听到了顾淼身前。
他的一双眼露在两个黑洞洞的大眼轮廓之后。
顾淼正觉眼熟,却见他掀开了假面,朝他一笑,却是高宴。
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被喧闹的鼓声遮盖:“除夕一夜,某愿与顾公子闲话家常,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高宴为何会在此处?还这般装神弄鬼?
顾淼正欲说话,伸手却伸来两双手,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腰后一凉,赫然抵住了一柄硬器。
她猜,是一柄匕首。
顾淼不禁一声冷笑:“大公子如此兴师动众地请我话家常,岂敢不从。”
城门之下,行人鼓队,实在不便脱逃。
顾淼任由两人引着他,转了方向,朝僻静处行去。
进了一道窄巷,她抬眼便见一辆黑布马车停在面前,她回头一看,高宴脱去了笑脸假面,朝他拱手道:“得罪了,顾公子,只是顾公子实在贵人事多,我欲见你,确是不易。”
当然不易。顾淼一直有心在躲高宴。
自晓得他也在顺安,除非必要,她根本不打算和他碰面。
“大公子何苦多此一举,你若想寻我,差人送信来便是,何苦如此。”她的眼风瞄了瞄团团将她围住的六个侍卫。
高宴却是一笑:“顾公子身手了得,倘若没有他们,我哪里请得动你。”
顾淼叹了一口气:“那大公子岂会不知,我是与齐大人和高二公子一道出门的,你要留我,也留不了多时。”
高宴笑答:“无须多时,一二刻便是。”说着,他掀开车帘,微微弓身进了马车。
顾淼双手被反剪在后,用一条粗麻绳紧紧裹住,她腰上的短刀也被人取了下来。
被推上马车后,高宴抬手还将一碗茶推到了她身侧的小几,似乎一脸歉意道:“顾公子受委屈了,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一见如故,我实在是想同你说些肺腑之言。”
顾淼试着动了动手腕,没好气道:“你怎么晓得我晚上会来此地?”
高宴轻轻敲了敲小几,马车行了起来。
“说来不巧,前日齐大人约顾公子同游时,我恰好听见了。”
什么恰好听见了!
他们可是在书房里说的!又不是随随便便在外面说的!
当然,顺安这处府邸本来就是高宴先来的,他安插了眼线也不奇怪。
顾淼不无嘲讽道:“时机真就如此恰恰好?我以为今夜高氏兄妹定然也要共渡年关?”
高宴轻声一笑:“顾公子生气啦?顾将军许我们兄弟三人团聚,自是好心,可是二公子的脾性,你难道还没摸清?说来,他与你们相处亦有数月,他哪里肯与我同坐,同贺新年?”说着,高宴貌似惋惜地摇摇头,“说来惭愧,我与二弟误会颇深,我连他的一个笑模样都从未见过。”
误会颇深。
呵呵。
听见高宴如此“轻描淡写”地形容他与高檀,顾淼也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高宴颔首,饮了一口茶。
车行快了一些,车外的喧闹声远了。
他们好像是在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顾淼一面暗暗留意方位,一面问:“好了,既然来都来了,大公子是想与我话什么家常?”
高宴放下茶盏,不答反问道:“你猜高嬛同我说了什么?”
顾淼心头一跳,高嬛说了什么?
转念却想,高宴分明是在诈她!
若是高嬛真说了什么,他便不会如此问了。
她徐徐道:“高嬛生性活泼,平素爱说许多话,但我不知你们兄妹二人平日里爱说些什么,这委实不好猜。”
高宴唇边笑意不减:“难怪嬛妹喜欢你,而她大概也讨你欢心,我时常在想,你为何愿意将她带在身边,你不像是为色所迷之人。”
顾淼感觉到高宴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流连在她的脸上。
“我原本猜高嬛定是捏了你的什么把柄?但你对她似乎毫无芥蒂,仿佛并无此事。”高宴长叹一声,“委实不好猜。”
顾淼知他在鹦鹉学舌,说她先前说过的话,可实在是太过阴阳怪气了。
“所以,大公子说的闲话家常,便是此事?”
高宴一笑:“还有一事,是想问问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顾淼额头一跳:“你说盈盈?”
“正是,你与她是亲戚?不晓得她平日里有何喜好,我好早日讨她欢心。”
顾淼正欲来上一段,体弱多病,无甚爱好的说辞,身下的马车却突兀地停住了。
二人身影俱是一晃。
高宴脸上的笑容淡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猜一猜外面是谁?”
话音将落,车外传来了铁器相撞的打斗声。
几枚铁箭“咚咚咚”地射向了马车。
顾淼将一埋头,但见一支竹筒,刺穿了车帘,灰白的烟雾滚滚而下。
她忙掩住口鼻,却见高宴自怀中摸出了一颗白色药丸。
“你在吃什么?”
“解药。”
这烟雾果真有毒!
“我的呢?”
高宴满是歉意地摇摇头:“实在不巧,解药只有一颗,顾公子。”
车外的马蹄声愈发明显,来人显然比高宴的人多。
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
来者定是为了高宴而来,是他的仇家?
顾淼抬眼再看,高宴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不像是强撑,她原本猜,这是高宴手下出了叛徒,因而引来仇家,瓮中捉鳖。
可他提前带了解药,分明是晓得外面是谁,如此淡然处之,似乎是等着来人。
可是为何又要带着她?
下一刻,顾淼便明白了过来。
若是有她,顾闯,顾氏定然也要来救。
他有心要杀人,一己之力若是不济,拉上顾氏,也要将人杀了。
高宴如此恨的,究竟是谁?
顾淼想着想着,脑袋昏昏沉沉起来,昏睡过去前,她挣扎道:“你把我的双手解开。”
高宴仿佛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朦朦胧胧之间,顾淼似乎听见了水声。
她睁开眼睛,脑袋依旧昏沉得厉害,并且她的掌心发烫,喉咙像是塞了一团白棉,又痒又干。
不在马车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四下一望,见到高宴坐在她面前,这里似乎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门,外面的光线照了进来。
“你醒了,口渴么?”说着,高宴又饮了一口杯中之物。
她听到的水声,大概就是这个。
“渴。”
顾淼伸手去取,才发现她的双手被解开了,只是她毫无力气,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高宴垂目望来,声音冷淡道:“你中了柔骨散,这可不是姓邓的,第一回 用这种下作伎俩,老的如此,小的也如此。”
柔骨散?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姓邓的?难道是邓鹏!
不,不会是邓鹏,他生性谨慎,不会贸然来顺安,小的也如此,应该是邓鹏的儿子,邓卓。
高宴要杀的是邓卓。
顾淼浑身热了起来:“什么是柔骨散?”
高宴仿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就着他手中的茶盏,喂了她一口冷茶。
他放下茶盏,忽而伸手拽住了顾淼的衣领,似乎要往两侧拉开。
顾淼立时一惊,用尽全力闪身避开:“你在做什么!”
高宴笑道:“你怕什么?不晓得柔骨散是什么东西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低眉望了望顾远的一双清澈眉眼,似乎不染污秽,难染尘埃,他冷声笑道:“你虽有几分姿色,眼下看上去楚楚可怜,但我不好南风,此刻解了你的衣衫,只是让你之后毒性发作起来,好受一些。”说罢,高宴却又解开了他袍上的腰带,要来绑顾淼。
“你又要做什么?”顾淼的声音变得又沙又哑,咬紧牙关,滚到了另一侧。
高宴皮笑肉不笑道:“我若不绑着你,万一你待会儿毒发了,扑将过来,我该如何。”
顾淼就算脑袋再昏昏沉沉,如今也懂了柔骨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你放开我。”顾淼后背靠着墙壁,半坐了起来。
高宴挑眉,一时却真没有动。
“此处是何地?”顾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可是耳朵里尽是嗡嗡细响。
高宴不答,扭头也看了看窗外投照进来的惨淡月光。
他轻声说:“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