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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逆风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短短一刻,但顾淼却觉漫长无垠,胸中仿若一团烈火在烧,烧得她头昏脑涨,浑身滚烫。

    房门终于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逆光,未语先笑。

    笑声刺耳,声音粗嘎:“高大公子。”

    顾淼抬头去看,来人走进门中,她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生得和邓鹏很像,她从前没见过邓卓,但是此刻一见,她却能认出来人就是邓鹏的儿子邓卓。

    高宴默然半靠在墙壁,抬眼淡淡地望了邓卓一眼,只是先前还平静无波的眼中,此刻竟似有水光盈盈。

    邓卓见状,立时大笑了两声:“我原先听山中的猎户说,林中有兽,总会掉入同一个陷阱,我原本不信,今日见了高大公子才晓得,这世上竟有如此蠢笨的东西。”他慢慢踱步,走近了高宴,“一回生二回熟,高大公子又受累了。”

    顾淼听得心中咯噔一跳,还来不及细想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见邓卓的面孔朝他望来。

    一张方脸,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好俊俏的小公子,今夜与高大公子同成一辇,真是倒了大霉。”

    邓卓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真是妙极,小公子也中了柔骨散。”他的目光在顾淼与高宴之间逡巡片刻,“此等妙事,我还未曾亲眼见过!”说着,邓卓猛然俯低身来,欲伸手来捉她。

    顾淼用尽全身气力,手中一翻,左手已摸到了靴中的匕首,便是不能一击致命,她也要戳瞎他的狗眼!

    顾淼将要动,忽觉面前一阵风过,一道黑影如电,从后扑向了邓卓。

    高宴!

    高宴一脚踹弯了邓卓的双膝。

    邓卓立刻跪到在地,大喊道:“来人啊!”

    高宴身上的兵器早已被人取下,可是他方才注意到了顾远的动静。

    他一手捉过邓卓的头颅,单膝制住他的背心,另一手却摸向了顾淼的黑靴。

    顾淼一惊,高宴却已拽下了藏有匕首的黑靴,他的手指无意之中,抚摸过她的脚踝。

    顾淼后背一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宴似是一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暗影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一刻,高宴捏住邓卓的一侧脖颈,用匕首霍然刺入了他的脖子。

    热血喷溅而出。

    高宴松开了手,邓卓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火光亮了起来,照亮了高宴半是血污的脸颊。

    他忽然抬手,又拽住了顾淼的脚踝。

    “放手!”顾淼翻身欲躲,可是刚才惊起,似乎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高宴死死地按住了她纤细的脚踝,手中一掀,掀开雪白的罗袜,摸到一节光滑细腻的肌肤。

    “你是女郎?”他皱着眉头,语调肯定,“你就是顾盈盈。”

    顾淼咬紧牙关,正要摇头不认,却听外面传来了更为明显的打斗之声。

    “顾远!”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正要出声,高宴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在她耳边低笑了一声,血色脸孔近在咫尺,表情讥讽道:“高檀竟然不晓得你就是顾闯的女儿?哈哈哈,糊涂一时啊,既然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今夜过后,往后他再见到你,定然大吃吃惊,须知他还得唤你一声嫂嫂。”说话间,高宴已一手揽住了她的双肩,另一手将要穿过她的膝窝。

    嫂个屁,放开我!

    顾淼一鼓作气,竭力用脚踹向了高宴的脸。

    高宴偏头一躲,冷笑一声。

    顾淼出了一身细汗,脸上仿佛忽然暗了,柔骨散好像真的发作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恰在此时,倒在地上的邓卓忽而一动。

    他竟然还没死透!

    他像是一头野兽,口中低嚎,自地上翻滚而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朝高宴砍去。

    高宴侧身闪过,室中光线陡然一暗,一道人影立在了门口,火光在他身后摇晃,黑冠折射赤色光线。

    邓卓此刻才像辨明了方向,朝门口奔袭而去。

    “拦住他!”高宴低喝一声道。

    门口的高檀望见了室中半卧的顾远,他微一侧身,避开邓卓的长剑,却任由他发足狂奔,跑了出去。

    “高檀!”

    高宴咬牙切齿,回身又看了看仿佛已昏过去的“顾远”,耳边只听高檀淡然道:“姓邓的要跑了,你不杀他了么?”

    高宴陡然生怒,再顾不得顾远,朝门外追去。

    “蠢货!”

    高宴一走,高檀两步上前,见到顾远身上血污,立刻去探他的鼻息。

    急促却有力,他再一细看,方知身上并非是他流的血。

    “顾远!”他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醒醒,远弟。”

    顾淼觉得天在晃,地在摇。

    她睁开眼睛,好像看见了高檀,他的眉眼漆黑,眼中仿佛映着一点火光。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高檀攀住顾远的双肩,窗外的火光映着他的面目。

    双眸如水,两颊飞红。

    邓卓,柔骨散。

    高宴当年中的就是柔骨散。

    下作的手段。

    高檀胸中一紧,低头再观,怀中的顾远默然不语,气息愈发急促,浑身微颤,连带着他的手臂亦在发颤。

    高檀再不敢耽误,径自抱起了顾远,朝屋外走去。

    此地当西,临近河县,高宴故意将铁石一矿消息给了邓卓,非是唐县,只说河县,兵行险着,假意被擒,瓮中捉鳖。

    可他实在不该牵连顾远,冲动,不智,只教仇恨冲昏了头脑。

    所幸,唐县本已驻军,沿途亦有顺教众暗中西进,方能及时解困。

    高檀抱过顾远,脚步再不停留。

    顾远比他预料得轻盈许多,不到半刻,他们便回到了马车之中。

    “须得尽快回到顺安城中。”

    甫一坐定,马车便行。

    顾远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他像是难受至极。

    不知柔骨散是否有解?

    高檀唇线紧绷,伸手去探顾远的额头。还未触及,顾远却忽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懵懂地望着他。

    手掌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掌,贴向了滚烫的脸颊。

    他的指腹碰到了柔软的唇珠。宛如骤然由烈火一炙,他急欲收手,可是顾远紧紧地按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停留在滚烫的脸颊之上。

    若真想挣脱,他定能挣脱,高檀心想。

    可是掌心之下,虽是滚烫一片,他却感到温暖柔软的触感,亟亟气息吹拂掌心。

    柔骨散,兴欲的邪物。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指腹下的一点柔软,仿佛顺着他的指尖,野火燎原。

    他垂眉又望了一眼怀中的顾远,此时此刻,全然全心,依赖于他。

    他指腹轻动,指下唇形饱满,唇珠如露,殷红一点,触目惊心。

    高檀胸中鼓噪,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响在耳畔,振聋发聩。

    马蹄声已如急雨,可丝毫无法遮掩他耳畔的心跳。

    他的指腹缓缓拂过,他的脑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

    劝谏之言。

    顾远看似依旧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右掌。可是,柔骨散发作愈深,其实根本没剩多少力气了,只须稍稍挣脱,他便能挣脱桎梏。

    顾远。

    他的指尖发颤。

    高檀脑中宛如空白了一瞬,他手中一动,重重地抚过柔软的滚烫的唇珠。

    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

    顾淼热得难受,热得心慌。

    她知道自己好像是在马车里。

    高宴杀了邓卓?她仿佛见到了高檀?

    她竭力去想,奔驰的马车却仿佛渐渐停了下来。

    她出了马车,夜间凉风一吹,脑中好像清明了一点殿。

    她强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走”,可双脚不沾地,如何能走。

    她抬起眼皮,一眼见到了高檀的侧脸,他的下颔线紧绷,正抱着自己,朝院中走。

    胸腔的起伏震颤仿佛一并传达到了她的身上。

    顾淼难耐地动了动,却听他的声音沉抑:“你且忍忍,已叫人备了凉水,你可先沐浴,压制毒性。”

    沐浴!

    顾淼脑中立马警铃大作,挣扎着要跳下来:“你,你放开我,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高檀手中不松,反而一紧。

    顾淼大惊,正准备翻身落地,可是浑身绵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此时却见一道倩影远远奔来:“顾,顾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高嬛!

    顾淼宛如见到了救星,勉力抬手,紧紧拉住了高嬛的手:“好,好嬛妹,你帮帮我,送我回房沐浴。”

    高嬛显是一愣,立刻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好,我来扶你。”

    高嬛的手骤然却被人挥落。

    高檀抬手一挥,抱着顾远望庑廊一侧闪避,打落了先前二人紧握的双手。

    顾远中了柔骨散,却要高嬛帮他,她打算如何帮他?他如何肯让她帮?

    好嬛妹。

    高檀暗自一笑,目光又阴又冷地扫过高嬛。

    高嬛被他这般一看,只觉头皮一麻,背上一凉,登时站定了脚步,嗫嚅道:“二哥哥……”

    “退下。”

    第42章 执炬

    顾淼四肢俱软,听到高檀的声音,心中没来由地沉沉一落。

    转眼之间,他的脚步已经掠过了身侧的高嬛。

    顾淼想扭头唤她,可是胸中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疏忽之间便已烧到了嗓子眼上。

    她口干舌燥,难受至极,身体情不自禁地朝一侧的高檀靠去。

    襕衫浸润夜色,本该冰凉如水,可是不晓得是不是她靠得太久的缘故,高檀胸前的衣衫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顾淼烦躁地扯了扯颈边的一圈绒毛。

    刚一拉扯,又险险回过神来,她特意做了这件新衣,绒毛遮盖颈项,就是不让旁人看出来,她没有男人的“喉结”。

    可是……将才高宴,高宴是不是说她是女郎?

    柔骨散实在霸道。

    顾淼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只觉昏昏噩噩,半梦半醒。

    直到高檀一脚踢开了房门。

    顾淼一看,这似乎不是她的房间!

    屋中央果然摆了一个硕大的浴桶,里面盛满了清水,尚余一丝丝热气,似乎不全然是凉水。

    沐浴!

    顾淼登时清醒了一二分,望着浴桶,吓得肝胆俱裂,脑中犹如弦断。

    她再次挣扎翻身,欲往下跳。

    可是高檀已然按住了她腰侧的细带,似乎要帮她解开。

    她想大喝一声,开口却是虚弱无比:“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这,这成何体统!”

    浑身绵软无力,顾淼不由心急如焚。

    住手!

    她挣扎着要去拉他的手,高檀仿佛一愣,却真顿住了动作。

    顾淼心中一喜,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却见高檀垂眉望她一眼,眼中沉如寂夜,似有暗星掠过。

    静默须臾,他忽然抬手又扯住了她衣侧的腰带,指骨突起,利落地,干脆地扯断了那一节可怜的赤色腰带。

    “那又如何。”她听见他低声说。

    顾淼倒抽了一口凉气,高檀疯了!

    她竟不晓得,在高檀眼中,兄弟之义,知音之交,竟是如此……如此,放浪形骸!

    他竟真要帮她脱衣!帮顾远脱衣!

    高檀疯了!

    “檀兄!”

    顾淼情急之下,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短暂地压制住了柔骨散的效用。

    她使劲全力,霍然侧身。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屋中的浴桶,水花哗啦啦,几声大响,溅了满地。

    她宛如落汤鸡一般,泡在了桶里。冰凉的水温似乎真地一时遏制住了身上难耐的滚烫。

    她的衣衫都还好好地,全须全尾地裹在身上。

    水声响过之后,室中格外幽静。

    顾远在怕他。

    高檀收回了悬在半空的双手,负手而立。

    落水之后,顾远的长发散了开来,面色薄红,一身红衣浸在水中,双目牢牢地警惕地望着他。

    高檀指尖轻动,不由握了握拳,将才一念之间,所思所想,快得捉摸不住。

    回想起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泡进水里,似乎好些了,你去,去请将军来。”顾远气若游丝,话音依旧断断续续。

    找顾闯确也是个办法,柔骨散的解药或许可行。

    高檀目光掠过顾远,“嗯”了一声,正欲转身,却听门外传来了疾步。

    “小远?”

    齐良一脸仓皇地立在门边,见到高檀,面上又是一惊,忙将手中的白瓷瓶摆在门边,拱手朝他拜道,“多谢高公子救下小远,此为柔骨散的解药,是自高宴手下处搜来的。高檀公子不若出来,先容小远稍作休整,服下解药。”

    齐良原是一丝不苟之人,此刻话音甚急,眼风只瞄了一眼浴桶中的顾远,旋即转开。

    高檀的眉心皱了又松:“真是解药?”

    齐良再拜:“正是。高檀公子随某来,将军有请。”

    邓卓高宴一事,不知此际是否了结,顾闯要见他,实是意料之中。

    只是……

    高檀回眸,再看顾远,他整个人泡在凉水之中,只露出个红彤彤的脸庞,湿漉漉的乌发散在水中。

    他的精神却像好了不少,眼中发亮道:“既有了解药,便不耽误檀兄了,你快去吧。呆会儿,我自服了解药。”

    顾淼熬心费力一口气说罢,悬着的心肝终于要落回了实处,见高檀无言地走到门边,却未抬脚,只弯腰拾起了齐良摆在门边的药瓶。

    “高公子。”齐良似是一惊。

    高檀去而折返,顾淼的心肝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倒出了瓶中的一颗白色药丸,搁置于掌心。

    “像么?”他问。

    顾淼一愣,高檀定然已经猜到高宴之所以不受柔骨散影响,是提前服下了药丸。

    顾淼费劲地抬眼望去:“像确是像。”

    高檀将他的掌心往前递了递。

    顾淼欲抬手去取,可她一身“柔骨”,外衫浸了水,裹在身上,宛若千斤,她根本抬不起手来。

    高檀似是一愣,又将手掌朝前一递,洁白的药丸停在了她的眼前。

    “高檀!”齐良见到他的动作,不由出声。

    高檀见顾远不动,疑惑道:“是外衫太沉么?为何不脱去?”

    快走吧!

    顾淼眼一闭,心一横,埋首,舔过掌心里的那一颗洁白的药丸,嚼也不嚼地吞了下去。

    掌心一点濡湿,一闪而过。

    目之所及,似有一点绯红掠过。

    高檀手掌不由微颤,顷刻握紧了拳头。

    他陡然转过身,垂首,朝齐良拱手道:“劳齐大人引路,引某去见将军。”

    齐良愣了愣,方才应下。

    二人跨出房门后,齐良伸手关上了门,又嘱托让顾远好好休息,万不要受人打扰。

    待到脚步声远去,再听不到一丝响动,顾淼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服下解药之后,身上软绵绵的感觉果真渐渐散去。

    她勉强脱下外衫,只留中衣,手脚并用,从浴桶里爬了出来。

    四下一望,这一处陌生的屋舍似乎是高檀的住所。

    她的中衣还在滴水,可她断不能真留在此处,只得胡乱取过榻上的大氅披上,确认自己除了像落汤鸡以外,再无不妥,才抬脚往外走去。

    好在府邸不大,她一路疾行,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落下门锁,灯也不点,摸黑脱下了一身湿衣,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才浑身脱力般地倒在了床上。

    不过片刻,双眼一闭,昏昏沉沉睡去。

    *

    柔骨散虽解了,但昨夜一番惊心动魄,顾淼隔天便病了,不是大病,是风寒。

    想来她中了毒,又在凉水里泡了好一会儿,病了也正常,但一旦解了毒,脑中清明,昨夜种种,历历在目。

    高檀太古怪了!虽然救了她和高宴,但委实太古怪了。

    顾淼晃了晃脑袋,不,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最可怖的是高宴。

    他好像识破了她的身份。

    顾淼一想到这里,止不住喉间的涩意,又连咳了好几声。

    今日一早,顾闯便让大夫给她开了几副治疗伤寒的药,除此以外,她还没来得及与他商量。

    若是高宴真发现了她的女儿身该怎么办。

    然而,顾淼心中到底存了一丝侥幸,昨夜兵荒马乱,高宴一来也中了柔骨散,便是事先服了解药,神思也难免惛惛,二来,他其实并无实证,他只是猜测。

    午后,顾淼喝过伤寒药,翻身下榻,收拾停当,正准备去寻顾闯时,高宴却大摇大摆地找上了门来。

    他的身后,还萦绕着那一只雪白的鹦鹉,在廊庑之中,且飞且停。

    此刻高宴驻足,它便飞到了门前的檐下。

    高宴的面色如常,外罩一件雾凇色大氅,长发并未竖冠,只在脑后随意绑了绑。

    他脸上含笑,拱手说:“顾公子,昨夜受惊了,某特来瞧瞧你。”

    他昨夜手刃邓卓,今日便像个无事人似的。顾淼听说,后来,他到底还是杀了邓卓,廉州邓鹏将军唯一的儿子。

    他恨邓氏,大概……亦是事出有因。

    前世,宫中对于两位公主的身世讳莫如深。

    顾淼当然晓得她们是高宴的骨肉,是以刘蝉百般坚持,将她们封为公主,宫中皆称殿下。

    可是念恩,念慈这两个名字,据说还是高恭当年亲自取的。

    真亏他想得出来!

    她眼下已将念恩,念慈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禁回想起来,从前高檀似乎从来不提念恩与念恩的来历,也不提高宴。

    他待她们素来亲厚。

    顾淼想罢,垂下眼帘,拱手回礼道:“劳高公子惦念,我亦无碍了,无须挂心。”言下之意,便是你快走吧。

    顾淼脚下未停,朝外走去,而檐下停着的那一只白鹦鹉陡然尖声大叫道:“霹雳吧啦,盈盈,霹雳吧啦!”

    顾淼心中的那一丝侥幸,顿作烟消云散。

    高檀笑眯眯地说:“既然来了,我可否向顾公子讨一杯茶喝?”

    *

    一进屋中,高宴立时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顾淼将合上门扉,回身便听他问道:“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顾淼没好气地说:“先泡了一通冷水,又服了解药,睡了半夜,解的。”

    奇异的是,高宴并没有像她预料中的一般,或是讥讽,或是轻笑。

    他脸上的表情疏淡,兀自撩袍,坐到了桌畔。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问:“高檀还不晓得?”

    话未说尽,她已明白。

    高檀还不晓得她是女人。

    顾淼却不想答,只立在原地,静静看他。

    直觉上来说,说不清为何,但高檀,是她最不想曝露身份的人。

    高宴没等到回答,睨她一眼,眉骨微扬,笑了半声,“草包。”他敲了敲桌子,拉长声音,“顾公子,何不坐下一叙?”

    高宴是在明晃晃地要挟她,固然可恨,但此刻还远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顾淼于是憋着一股劲,坐到了方凳上。

    高宴笑着敲了敲她眼前的方桌,压低声道:“容我猜一猜,烛山来的顾盈盈是不是永远来不成顺安了,是不是过不了多时,便会身染恶疾,香消玉殒?”

    顾淼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高家的人仿佛个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只除了高嬛。

    她默然不语,面无表情,高宴笑意愈深,继续又道:“我看顾将军心胸倒是了得,舍得将你养在营里,养成个……”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指腹满是细茧,“养得一身怪力。”她昨夜中了柔骨散,竟还力气与他相争。

    顾淼太阳穴猛地一跳,反手便想朝他挥去。高宴似乎早有准备,抬手去挡,二人坐在桌旁,以掌对掌,打了好几个来回,杯中茶水荡出层层涟漪。

    顾淼掌下用力,赫然占了上风,她身前的方桌骤然挪了地方,发出“咚”一声响。

    二人停了一瞬,门外却传来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远弟。”

    是高檀!

    第43章 旧友知交

    顾淼脸色一僵,抬眼只见高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茶,显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

    昨夜的高檀古怪至极,她其实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

    他救了她自是好事,可是……

    “远弟。”门外的人影站定。

    顾淼起身,硬着头皮前去开门。

    门外的高檀身着一身月白襕衫,发未竖冠,只在发间斜插了一柄黑玉笄,顾淼一眼认出正是当日她见过的黑玉笄。

    高檀原本送给她的玉笄。

    本来就是高檀的玉笄。

    她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眼前的高檀表情淡然,既陌生又熟悉。

    她敛了神情,先拱手道:“高公子寻我有事?”

    高檀仔细望去,只见顾远的脸孔微白,可是精神尚好,柔骨散的毒看来已是全然解了。

    他唇角不禁微扬,将要答话,目光一转,与屋中高宴的视线恰好碰在一处。

    高宴挑了挑眉。

    高檀敛了笑意,朝顾远拱手道:“听闻远弟染了风寒,我特来请罪。”

    “你有何罪?”顾淼一问完,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沐浴,为了压抑毒性,将她扔到了凉水里,不,是她自己滚到了凉水里。

    她连忙摆了摆手:“风寒只是小病,你不必介怀,是我该谢你。”她再拱手道,“多谢高公子救命之恩。”

    高檀垂下眼,见他脑后的红绸发带随着垂首之姿,落到了脖前。

    今日的顾远,莫名有些拘谨与疏远。

    意料之中,心中仍旧不悦。

    况且,顾远与高宴又有何话要说?

    高檀浅笑道:“远弟不必多礼,你救我数次,我早将你视为知交,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细说起来,昨夜是我唐突了远弟,你不怪罪便好。”

    “自不怪罪。”

    顾淼双手并未松开门扉,正准备三言两语打发他先走,却见高檀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身后:“架上的白氅是我的么?”

    顾淼侧身,回头一看,木架上果真挂了一件白氅,是她昨夜从屋里披着回来的,正是高檀的衣裳。

    再一转身之时,高檀却已越过了她,径自走到了衣前。

    “我洗了过后,再还你吧。”她昨晚湿漉漉地披衣回来,料想,这一件大氅依旧湿润。

    “无妨。”高檀笑了笑,只将白氅自架上取了下来,挂在臂上。

    他转过身,仿佛此刻才见到高宴似的,笑道:“不知大公子今日来寻远弟,又是所为何事?”

    恰在此时,停留在窗边的白鹦鹉高声叫道:“霹雳吧啦,盈盈,盈盈。”

    高宴随之而笑:“自是来说我与盈盈的婚事,顾远到底也算是个‘娘家人’。”

    顾盈盈。高宴还想娶她。

    高檀笑了半声,望向顾远:“我倒不知远弟与顾将军的女儿亦甚为亲近?”

    高宴那个狗东西!

    顾淼心头咯噔乱跳,不晓得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可是眼下看来,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曝露她的身份。

    顾淼干笑一声:“亲近谈不上,我与盈盈妹妹,也只见过数面。”

    话音将落,高宴朗声一笑,将茶杯放到了桌上:“远弟好生有趣,刚才不还把盈盈的爱好习惯,说得如数家珍,怎么转眼就成了只见过数面?”

    “呵呵。”顾淼瞪向高宴,皮笑肉不笑道,“大公子莫怪,我刚才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无其他要问的,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罢。”

    高宴又是一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方桌,停留在窗边的白鹦鹉落到了他的肩上。

    “远弟既然伤寒未愈,我便不多叨扰,改日再来讨教。”他说着,起身,轻振衣袍,笑容愈深道,“还望春日盛时,可以得见盈盈。”说罢,他当真走了出去。

    顾淼的脸色沉了下来,高宴已不是暗地里威胁,他是明晃晃的胁迫。

    他难道真的非娶顾盈盈不可?她上哪里去给他找个“顾盈盈”,莫非他还想娶她?

    顾淼想得心烦意乱,回身却见高檀还立在原地,没有动。

    “我还要去见将军,便不多留高公子了。”

    高檀闻言一笑,忽然从腰间摸出一个白玉瓶,递给她:“这是清凉丸,服下一粒,可稍缓风寒之症。”

    高檀特意来找她,是为她送药?又给她送药?

    顾淼皱眉接过,低声道了一声谢。

    “不必称谢。我便告辞了。”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躬身一拜,适才转身而去。

    一兄一弟走后,顾淼再不耽误,赶忙去寻顾闯。

    不料,她刚走到书房外,便听里面传来顾闯的喝声:“他是什么人,邓氏是什么人,说杀便杀,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高恭么!”

    邓卓死了,死在了河县,就算是高宴杀了他,邓鹏也会打来顺安。

    邓鹏盘踞廉州多年,兵强马壮,更何况,他的兵士,犹善水性,利用关河及其水域,进可攻退可守。

    前世,高宴便是殒身廉州,死在了邓鹏刀下。

    他彼时的确也杀了邓卓,不过是两年后,在廉州杀了邓卓,而不是眼下。

    他们提前来了顺安,提前找到了铁石,是变数,邓卓死了,也是随之而来的变数。

    顾淼在原地站定,等了一小会儿,令人通报后,才推门进了书房。

    齐良亦在屋中,

    顾闯原本满面怒容,见到她,神色稍霁,问:“你身上不爽利,为何还来了?你该休息几日。”

    “只是小病而已。”顾淼拱手一拜,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应对邓氏?”

    顾闯哼了一声,齐良低声缓缓道:“邓卓死无全尸,带来的人也被杀光了,邓鹏如今还不晓得邓卓身死,顺安往南的关隘严查往来,高檀与高宴也暂时未将此信发于湖阳。”

    他们该提防的不只邓鹏,还有高恭。此情此景,焉知高恭不会坐山观虎斗,既断了邓鹏羽翼,又要顾闯损兵折将。

    齐良又道:“此事因高宴而起,如何决断,高氏早晚要知晓,只是这一段时日,须得尽快谋划,倘若邓鹏真北上攻来,顺安城如何守,由谁守,定要思虑周全……”

    顾淼听屋中二人说了小半日的筹谋,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守住关河。她原本想要提及的“顾盈盈”一直无暇提及。

    轻重缓急,事急从权。

    在邓氏面前,此事暂且成了一桩小事。

    顾淼自书房出来,夜色已至。迎着寒风,她低咳了两声,一摸腰间,摸到了高檀先前给她的“清凉丸”。

    她含了一颗,果真入喉清凉,不再咳了。

    顾淼一路走,一路想,眼下最大的困局便是,他们的兵马不够,就算高宴真与他们一条心,对抗邓鹏,驻在顺安城外的兵马也不够,更莫谈,他们不善水,不能防住关河。

    她绞尽脑筋地回忆着从前击败邓鹏的经验,心事重重地往屋舍折返。

    行至庑廊前,却见一个人仿佛正在等她。

    “顾公子。”

    竟是数日未见的赵若虚。

    她一瞬想到了顺教:“可是有了消息?”

    赵若虚看上去风尘仆仆,袍角微皱,面无也瘦削了,只是一双眼睛极亮,他颔首道:“确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顾淼将他引进了屋,点上灯烛。

    赵若虚见她脸色,却问:“公子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看样子,赵若虚似乎还不晓得昨夜之事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是才回来?”

    赵若虚点头说:“我从水路去了一趟廉州。”

    顾淼心中一动,示意他继续说。

    赵若虚徐徐道:“顺教在南面已成大势,途径驻兵城池,此势倒不显,只是乡野县郡,提及顺教,几乎人人称颂。”

    这和前世差不多。

    上一世,他们占据顺安之后,方才知晓顺教亦在南地,广为流传。推算起来,顺教早个三五年,便应该在南地流传开来了。

    顾淼又问:“可知顺教中人,是哪些人,教首是何人?”

    赵若虚摇摇头:“在下无能并不知顺教教首为何人,顺教多以流民,匠人,游者为众,每到一处,似乎便有一个‘教头’,既招揽入教者,亦会施粥布善,教人一些防身功夫。只是……”说到这里,赵若虚皱了皱眉,“在下联系了河东旧友,听闻顺教也在招安‘匪类’,山匪,劫匪,不一而足,此匪类与前面的教众不同,他们本就是武人,又有兵器,在下便想,顺教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顾淼“嗯”了一声。

    顺教杀得了高恭,当然不简单。

    她沉吟片刻,却问:“你打听到顺教的由来么?顺教究竟是从何地兴起的?”

    赵若虚眼中一亮:“此事说来,亦是凑巧,教众皆言顺教诞于金火年,便是五年前。我在河东的旧友,五年前曾去过榔榆乡野贩谷,犹记得在榔榆见过顺教的施粥摊子。榔榆与廉州道郡只隔关河。道郡兴许便是顺教起源。”

    榔榆,道郡。

    顾淼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不及捉摸,耳边却又听赵若虚道:“道郡是廉州边缘,说来,道郡一直赫赫有名,盖因郡中住着谢氏,便是前朝那个‘谢氏’,钟鼎之家,亦是书香门第。当世之中,谢朗书画若称第二,无人可称第一。曾去道郡拜师者众,可无人如愿。”

    道郡谢氏,谢朗。

    顾淼的心跳骤然变快,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沉声说:“听闻谢朗如今已近七旬,膝下无子,便从旁支里选了一子作养子,又教他书画,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了他。”

    赵若虚惊讶地点了点头:“顾公子说得不错,谢朗自喻已是‘风烛之年’,前两年,他为谢氏家业选了一个继承人,此人便是谢家三郎,谢昭华。”

    第44章 谢三

    “谢三。”

    谢昭华听到她的声音,仿佛一惊,立时顿住脚步,朱瑾色的袍脚在翠绿的灌木之后微微晃动。

    宫宴早已散了,旁人次第离去,只余御园空空荡荡,就连掌灯的宫人也行得远了。

    唯余月华,隐隐约约照亮了御园一隅。

    他大概已是猜到了这是她的意思,回身,垂首,恭敬拜道:“微臣拜见娘娘。”

    顾淼自花丛后转了出来。她发上的钗饰还来不及拆,随她动作,撞得泠泠作响。

    谢昭华微一抬眼,旋即垂下了眼帘。他先前在宫宴上被同僚灌了不少酒,皆是仗着为他践行的名目。是以,他脸孔发白,唇色黯淡,唯有一双眉眼漆黑如夜。

    “明日,你便要去突兰,对么?”

    “回娘娘,微臣确是明日启程。”

    顾淼低声问:“谢三,你我还是好友知交么?”

    谢昭华神色恍惚一变,可他垂着头,双手交叠,依旧在拜她,不肯抬头。

    “微臣谢娘娘爱重。”

    顾淼沉下声道:“你也不肯帮我?”

    谢昭华闭了闭眼:“微臣身负公务,万不可耽误,此刻便要离宫,娘娘保重。”说着,便要躬身再拜,顾淼超前一步,忽而抬手,挡住了他下落的手臂。

    她只觉谢昭华浑身一颤,突地朝后大退了一步,如避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谢三。”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如玉的脸孔雪白,眸色昏暗。

    顾淼直直望着他的一双眼:“我只求你一件事,此去突兰,你帮我,向我爹,带一句话,你肯是不肯?”

    话音落下,寂夜凄凄,谢三没有立刻答话。

    耳边忽然听见了一声鸟啼,顾淼回头望去,夜中的眷湖,倒映光华,满池碎月,而湖的另一侧似乎走来了一道人影。

    顾淼猛然睁开了眼睛,窗外的鸟啼清悦,接连又啼叫了数声。

    她揉了揉发疼的鬓角,大概是昨日提到谢氏的缘故,她竟然梦到了谢三。

    久违的愧疚卷土重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顾淼长舒一口气,妄图舒尽胸中浊气。既然重活一世,若能不见,她也不必连累了谢三。

    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翻身而起。收拾妥当后,便去了营中操练。

    *

    欲制敌,先发制人。

    要御顺安,独守顺安,断断不能行,因此,营中开始以舟为器,沿着关河,进行操练。

    与此同时,唐县的铁石业已开采,造剑制刀,热火朝天。

    湖阳城中,高恭是在邓卓死后的第七日,才得到确切消息。

    高宴发信来“借兵”五万,高恭捏着书信,怒不可遏:“他以为他是谁,草草杀了人,还敢有脸来向我‘借兵’,替他善后。”

    他将一纸书信撕个粉碎,通通扔到地上,在堂中烦躁地走来走去。

    “顾闯要御城,他也要御城,上赶着去孝敬未来‘岳丈’么!”

    高宴出走顺安,并非他的意思。本就是高宴一意孤行,他原以为高宴此去是为与顾氏结亲,万没料到,他是为了去杀邓氏。

    “将军息怒。”刘蝉在一侧为他轻轻打扇,柔声劝道,“将军不是一直想取邓鹏项上人头,顾闯未必不能成事。”

    “他懂什么!”高恭像是全无耐心,“他就是个穷兵黩武的武人,他在邺城,是因为经营多年,周围又无劲敌,他以为人人都像弃城而逃的刘湘,化狄之流,邓卓死了,邓鹏真要杀上顺安,是为报血仇!”

    刘蝉默然了片刻,只问:“将军难道真不‘借兵’,真要眼睁睁看顺安落于邓氏之手。”

    当然不可能。

    顺安是关河上游,若是邓鹏真取下顺安,往南水路,便永无通行之便。廉州不取,绵州更是鞭长莫及。

    况且,唐县如今有了铁石。

    想到这里,高恭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唐县一事,高宴竟然隐而不报,而高檀……

    是啊,高檀自去了顾闯身边,仿佛与他再无瓜葛。

    高橫死在了花州。高檀竟然又随顾氏去了邺城,转而南下顺安。

    他的翅膀也硬了。

    高恭越想越怒,脑中“袖手旁观”的念头一时占了上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是顾闯和邓鹏打了个两败俱伤,于他,才是好事。

    只是……只是邓鹏屯兵廉州日久,不趁此挫一挫锐气,恐怕往后更难降他。

    高恭一时难以决断。

    然而,廉州邓鹏的信却在七日后,分别到了高恭与顾闯的手中。

    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其中唯有寥寥只言片语,便是要用高宴项上人头赔上邓卓性命,若将高宴送到廉州,邓鹏允诺可以不动顺安,不杀顾闯和高恭的一兵一卒。

    高恭将欲作何打算,顾淼尚且不知,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自收到邓鹏的信后,顾闯的态度有了变化。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息此事,有何不可?

    顾闯自知眼下兵力不敌邓氏,占据顺安之后,他本就打算先韬光养晦,且说,邓卓如何死的,他一清二楚,和顾氏半分干系都没有。

    高宴与邓氏的仇怨,与他何干!

    御敌十万,不若擒拿一人。

    这本帐,算来算去,怎么才算吃亏,他算得明明白白。

    但是,这一切皆要仰仗于邓鹏言而有信,他得了高宴之后,真会善罢甘休。

    顾淼的视线扫过顾闯,侧脸望去,方见齐良躬身一拜,徐徐劝道:“将军三思,邓鹏素来狡诈,此信未必不是试探,倘若将军真听信了邓鹏信中之言,未必不是以软弱之姿示人,邓鹏便知顺安许是不能与之匹敌,他得了高宴,若再突袭而上,照样可直取顺安。如此一来,将军既伤了与高家的情分,又难守顺安,着实不智。”

    顾淼听得一怔,抬眼果见顾闯的神色倏然变冷。

    “齐大人,以为我不智?”

    齐良面上掠过一丝惊讶,缓缓摇头道:“非是将军不智,而是此计不智。”

    闻言,顾闯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他的面色阴阴沉沉,拂袖怒道:“通通出去!”

    顾淼随齐良走到房门外,有心要劝他几句。

    齐良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爹还在气头上,此刻说话,难免火上浇油。

    顾淼晓得他的心思,便只朝他拱了拱手。

    她不免心中叹气,阿爹的脾气真没有变,平日里,尚能采纳谏议,可是一旦自己真定下了主意,便多了几分急躁。愈是往后,愈是如此。

    攻城略地,自大自傲,头晕脑胀。

    他素来看不惯高家,高宴擅自杀了邓卓,他自然更不喜高宴。

    是以,她晓得他几乎已经有了决断。

    顾淼脚步一转,朝高宴所在的院落而去。

    金乌坠了地,院中灯烛闪烁。

    高宴独坐亭中饮酒,亭前拨弦的乐伶尚在。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顾淼见状,停驻脚步,正欲掉头离去。

    高宴扭头,却已注意到了她。

    他拍了拍掌,乐声戛然而止,乐伶一一退去。

    “顾公子。”

    他的额头微红,似乎已是饮了不少杯中之物。

    顾淼走到亭中,尚未开口,便听他问道:“顾公子特意来寻我?是为了廉州的书信?”

    顺安城中,处处都是高宴的眼线,他晓得信的内容,顾淼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

    “你不惧?”

    “我自不惧。”

    顾淼笑了一声:“邓鹏恨不得活刮了你,你一点也不害怕?”

    “生,我不惧,死又何惧。”高宴的眼波流转,“要杀要剐,各凭本事,本就是常事。”

    他笑了一声,转动手中酒樽:“若我见到邓鹏,焉知我杀不了他。”

    你杀不了他。

    顾淼心道,你死在了他的刀下。

    而邓鹏,前世,最终是死在了她的箭下。

    她撩袍坐到了他的身侧,低笑了一声,索性道:“我还以为你会来要挟我。”

    高宴饮了一口酒,忽然笑道:“先前没想到,确是我之过,不过顾公子一提,此一计也尚可。”他侧目朝他看来,缓缓眨了眨眼,说,“且看盈盈姑娘,肯不肯救我?”

    顾淼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站了起来。

    “等你酒醒了再说。”顿了顿,又道,“我若是你,这几日,我便寻个别的去处。”

    她爹雷厉风行,此刻已然不听齐良的劝谏,说不定真有了主意,要拿高宴去廉州。

    私心里,若是高宴死了,她的秘密便能掩藏得更久一些。

    可是,平心而论,她觉得高宴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邓鹏手下。

    高宴放下了酒樽,目光如镜,直望向她:“你是特意来通风报信?怕我死了?”

    顾淼摇头:“不是。”说罢,她便拱手告辞。

    将下凉亭石阶,便见高檀迎面而来。

    他行得徐徐,见到她,浅笑道:“远弟。”

    “高公子。”她拱手回礼,背脊不禁一僵。

    高檀却只笑了笑,径自掠过她,朝亭中的高宴而去。

    高檀是要寻高宴。

    这倒真有些意外。

    二人为何会见面?

    顾淼按捺住好奇,不去听二人叙话,抬步往回走。

    夜色渐深,府邸之中,近日来多了三两而行的巡卫。

    大多是顾氏的兵,亦有高宴的人。

    顾闯不喜欢他,此也是其中情由。

    若高宴一直身在顺安,顺安仿佛也久不能归于顾氏麾下。

    顾淼缓缓走到门前,却见灯下亮处,摆着一个雪白的瓷瓶,圆肚矮颈,同前些时日,高檀给她的瓷瓶十分相像。

    她拔掉瓶塞,一闻,果真是“清凉丸”的气味。

    这是高檀给她送来的。

    她沉默数息,将清凉丸收进了腰间。

    风声愈疾,夜中落了雨,细雨斜风刮进窗棂,一滴冷雨溅到烛心,火苗骤然一暗,旋即跃起,赤红火焰恢复如初。

    高檀手中的信纸烧了一半,火舌舔过处,渐渐到了尽头。

    信头笔锋苍劲,落了‘师兄’二字。

    第45章 雨一直下

    猩红火光渐渐吞没信纸,落下层层白灰。

    高檀心道,近来的书信皆是谢昭华执笔。师傅不知是不愿亲笔,抑或是不能亲笔。

    廉州非不可取也。

    若是顾闯与高恭真能‘联盟一心’,以高宴为饵,未必不能成事。

    只是,顺教在河县露了行迹,有心人若要细查,兴许真能瞧出其中几分端倪。

    论时宜,此时并非至善,教中非是上下同欲,只是论战机,此机不可失。

    不取廉州,南地之争何日方能休止。

    取下廉州,方有可能进取绵州。道郡虽临河道,地利万不及康安。康安城以及近野,山野富庶,潼河水道通达,前朝旧都,护城防御森严。论人和,氏族衰微,仰邓鹏鼻息而活。

    此时,若取下廉州,顾闯捷足先登取下康安,高恭与之必然反目……

    乱世如棋,此棋局,他与谢朗推演过数回,据康安者,得天下者。

    倘若顾闯非是明主,便要在康安,成大势之前,了结他。

    烛上火舌卷过最后一点雪白,赤火恍然掠过指端,惊起的痛意令高檀眉头一皱,松开手去。

    他默然了片刻,才推开轩窗,扫落了案上灰烬。

    夜雨不停。

    高檀的眼前恍惚之间又出现了那一片似曾相识的蕉影,雨珠顺着兽首往下滴落。

    龙目怒张,口衔玉珠。

    高檀今夜神思清明,他心知,他又在做那一场怪梦。

    只是,明知是梦,他也醒不过来。

    玉阶之下,跪着一道身影,他身上的朱瑾色袍服不知是在何处染了泥污。

    他的面容却是无尘。

    明明是一张陌生的,年青的脸孔。

    他从未见过这张面孔,可是古怪的是,高檀心中清清楚楚地晓得他是谁。

    “谢三。”

    阶下所跪之人,果然是他的师弟,谢三,谢昭华。

    高檀心下惊愕,两年前,谢朗将谢昭华收作养子时,他已身在湖阳。他与谢三虽偶有书信往来,可在此梦之前,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谢昭华,不知晓他的样貌。

    诡异非常,他竟认出了他,在梦里的“自己”唤他“谢三”以前,他就认出了谢三。

    高檀只听自己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有何话要说?”

    谢昭华以额扣地,闷声道:“娘娘求我,向大将军带一句话。”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什么话?”

    谢昭华无声地,依旧跪伏在地。

    等了须臾,高檀听自己不耐地又问:“什么话?你抬起头来,予朕说。”

    又是“朕”。

    高檀渐渐地又感到头痛难忍。

    这个梦是不是就要了结了?

    “什么话?”他的声音染上了厉色,“谢三,皇后同你说了什么?”

    谢昭华终于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脸上似是闪过一二分不忍:“回陛下,娘娘说,劝将军莫要再争了,她也……她也实在不想再做皇后了。”

    高檀感觉胸中痛苦地痉挛了一瞬,他的呼吸陡然一滞:“放肆!”

    他的声音惊怒滔天,高檀头痛欲裂,觉察到惊怒之下,是心碎难平。

    *

    破晓之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

    顾淼一觉醒来,就听说高宴昨夜,趁夜而行。他不是悄悄跑了,而是南下自去了廉州。

    顾闯的脸色有些难看。

    听罢下人来报,他顿时有些哑口无言,高宴如此舍身而去,对比之下,倒显得他仿佛是个小人。

    顾闯心中压着薄怒,可也不得不承认,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日傍晚,太阳尚未落山之时,他又收到湖阳密报,高恭竟然出兵了,五万余人朝南疾行。

    顾闯左思右想,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地揣测这其实就是高氏父子俩演的一出好戏。

    高宴看似孤身而往,实则高恭埋伏了重兵。

    高恭欲取关河,表面上,将顺安予他,看似拉拢他,可是他意在廉州。

    顾闯不由生怒,自己如果干坐在顺安,等高恭取下廉州,坐拥关河两岸,就算他有顺安,还有个屁用!

    顾闯因而改了主意,令在关河口操练的精锐,沿河而下,顺安城外的驻军亦行了大半。

    日沉于西。

    夜晚的关河波光粼粼,暗流涌动。

    无烛无火的船只顺河而下,大风将船帆吹得鼓胀。船帆乃是黑桐油布所制,隐藏在暗夜之中,不见帆影,唯闻呼呼风响。

    大半夜过去,船只行过了廉州道郡。

    顾淼一夜未眠,此刻正轮到她驻守船头。一路顺流顺风而下,船速快得惊人,疾风刮到脸上,犹带朦胧水汽。

    顾淼左右而望,河畔两岸的树影匆匆倒弛,恍若人影憧憧。

    她不禁紧握住了手中弓弦。

    高檀自船头的另一侧走到了她的身边。

    此舟为先行舟,高檀亦在舟中。一时之间,他并没有开口说话。

    寂夜森森,整艘木船无人出声,静得出奇。

    顾淼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落在了她的脸上,他虽然沉默无言,可是他独独立在身侧,也令她犹不自在。

    高檀太古怪了,从前的“高檀”同样沉默,可是若是她不去寻她,他似乎万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今的高檀性子虽冷,阴差阳错,似乎惯爱与她称兄道弟,更莫提,上一回还要帮她解柔骨散。

    实在太古怪了。

    顾淼念头百转,不禁侧目斜睨了他一眼,但见高檀襕衫单薄,迎面吹来的河风,吹得他的袖袍上下翻飞。

    遇到她的视线,他唇角微弯,仿佛笑了笑。下一刻,他抬手指了指河的东面。

    顾淼顺势望去,一线橙阳露出了地面,层层云霞被染上了点点光斑。

    河上旭日初升,天就要亮了。

    船舶在朦朦胧胧的天光下,无所遁形。

    河水哗哗作响,船舶又行了不及半刻,对面数道破空之声次第而来。

    邓氏的守船发现了他们!

    黑布包裹的小舟吹响了鸣哨。

    前方浅灰色的河面,浮现出越来越多的黑船,远望去如海上怪潮,来势汹汹。

    下一刻,天空的箭矢如雨,密密麻麻而下。

    然而,箭头齐齐撞上船头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疾响。

    铁甲护舟,羽箭无法射入木船前端,无法以箭矢沉船。

    见状,对面守船又攻,弓箭手并排而立,挽弓射出火箭。

    火箭射过两轮,大部分被铁盾挡开,而后方的邓氏守船苦于距离甚远,一时不敢再放箭。

    一声令下,船只收了帆,河面之上,船速骤然缓了下来。

    顾淼一手执盾,一手掌弓,正欲放下铁盾,射出手下铁箭,却见河畔两侧的火把骤然亮了起来。

    蒙蒙亮的天色下,火光犹为显眼。

    她心跳如鼓,难道邓氏在此陆野之间,尚有埋伏?

    她定睛再一细看,高举火把的众人身上分明穿着高氏的军服。

    顾淼不免一惊,高恭的人竟来得如此之快?

    前世高恭取下康安,是在两年后,此地已过道郡,当真早有埋伏?

    她抬眼只见火光如星,白十火焰从河岸两侧齐齐飞向河中邓氏的守船。

    陆行之人,速度极快,望之,火把渐成火林,黑压压的人群在河岸连绵,恍惚足有上千人。

    守船只得再度扬帆,慌忙后撤。

    先行舟船趁势追去,足足追赶了十数里。

    道旁的陆行之众,渐渐被抛在了船身之后。

    天光业已大亮,可乌云逐渐聚拢,空中忽然落下了大雨。火攻因而再无效用,邓氏守船趁势顺着河道,进入了一处关隘。

    河北关,根根木刺倒竖,于河流分叉口,筑起了一座木堡。

    此处顺流而下,再行三日,便是康安。

    邓鹏就在康安。

    霖雨不歇,顺着瓦当滴落,噼里啪啦地溅在石阶上。

    身在湖阳的高恭听来人报道:“顾将军的船和人马都过了道郡,与邓氏的守船在河北关对峙了足有三日。”

    高恭惊得眉毛倒竖:“邓鹏竟奈何不了他?”

    来人顾不得除下雨笠,雨水顺着边沿,流了满地,他慌慌忙忙答道:“顾将军在廉州关河,除了铁船,竟还埋伏了五万余人。五万人险要破了河北关陆行一道。”

    “什么?”

    闻言,高恭再也坐不住了。

    顾闯究竟什么时候,竟在廉州藏了五万人!

    顾氏将来顺安不久,大部分驻军都在城外,哪里来的这五万人?

    高恭皱紧了眉头,来回踱步,如果顾闯早有埋伏,那么他就是与高宴,以假乱真,做了这一场戏,目的不是杀了邓卓,而是要直取廉州?

    高恭越想越觉得,定是如此。

    邓鹏虽有十万大军,可他定然不敢孤注一掷,贸然全部出兵。

    河北关离康安不远不近,他定要留人固守大本营。

    高恭原以为邓鹏利用河道,麾下士兵犹善泅水凫舟,必能御敌关河。

    孰料,关河之上,他竟动不得顾闯,路上还有五万人。

    水陆两面夹击,双方只能对峙,皆难近分毫。

    高恭问:“那五千人呢?”

    高宴出走廉州,刘蝉心神大乱,高恭因而拨了五千人南行,自湖阳南下,往廉州而行,走的是陆路。

    “禀将军,五千余人今夜便可抵达廉州北面关隘。邓氏原本重兵于此关,料想,河北关对峙,援兵亦要南撤。”

    高恭闻言,终于下定了决心:“令湖阳以南,尽数四万余众往南疾行,轻骑先行!”

    *

    康安城中,大雨连绵下了七天七夜,雨水混合河水冲上河岸,关河犹在城外,可城中潼河水已然漫上了草堤,城中往日的繁华与热闹早已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城中石道被雨水冲刷,目之所及,仿佛处处都是灰蒙蒙的雨丝。

    不足半月,廉州之内,涌入了十万大军。

    邓鹏万万没料到,顾闯与高恭的速度如此之快。

    关河之上,陆野之间,腹背受敌。

    邓鹏连日发了数封急函往潼南诸地求援。然而,至今没有回音,就连潼南孔聚也没有回音。

    望着门外连绵的大雨,邓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厅中诸位谋臣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今岁,潼河桃汛早来了月余,水路北上逆流难进,陆路关隘,便是昼夜疾行,亦需半月,孔将军至今尚无回音,将军还需另谋对策。”

    “另谋对策!”邓鹏死死捏着手中的竹简,按出了五道指印,他的颊肉抖动,压着怒气道,“有何对策,你们谋划数日,还有何对策!”

    重兵驻守河北关,北面关隘驻防已破。

    本欲报仇,卓儿死了,大仇未报……

    邓鹏一想到这里,猛地将竹简掼到了地上,当中丝线断作数节,竹片顿时四分五裂地散落开来。

    邓鹏一脸阴鸷地扭头便走。

    离他最近的谋臣晓得他的心思,立刻跪地,抱住了他的右腿,连声哀劝道:“将军息怒,将军三思啊!高宴留在我们手中方可为人质,倘若如今杀了,再也无用了啊。高恭爱重刘夫人,高宴是刘夫人所出,高恭素来看重,将军三思啊!”

    “滚下去!”

    邓鹏抬脚,猛然一踹,将来人踹远了。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花厅,穿过垂花门,沿游廊往后院而行。随扈匆忙赶上,邓鹏头也不回地问:“谢先生,请来了么?”

    随扈不敢摇头,只得说:“已令人前去道郡请了,先生腿脚不便,加之连日落雨,行来康安,也须颇费上些时日。”

    邓鹏听出了言外之意,谢朗大概是不肯来了。

    前两日,康安城中朱门闻风,携家资出城,难逃者不少。昨夜四门闭户后,城中鸦雀无声。

    他想请道郡谢朗来,是为定人心,止内动。

    可谢朗不肯来,老不死的,不肯来。

    邓鹏抽出腰间长剑,铮然大响,吓了随扈一跳:“将军!”

    邓鹏行至书房门外,定住脚步,抬脚蹬开了眼前的两扇雕花木门。

    门中守备亦是一惊,见到是他,方才拜道:“将军。”

    邓鹏朝里一望,没见到高宴的人影:“人呢?”

    “回将军,今日大夫来接了骨,他服了药,昏睡了过去。”

    邓鹏冷声一笑:“唤他起来。”

    守备连忙令人提了一桶凉水进门,走到床前,从高宴头上浇下。

    邓鹏冷眼旁边,只见高宴的双眼,动了动,醒了过来。

    他披头散发,脸孔苍白,身上的红衣血迹斑驳,因是红衣,若不细查,反而不大看得出来,远远一往,还以为是衣上退红暗藏菱纹。

    邓鹏昨夜断了他一臂,今晨又令人接上,他要折磨高宴,直到他死。

    “高大公子,倒有雅兴,还能睡得着。”

    高宴左臂轻轻一晃,他的眉头微皱,半坐了起来,右手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脸上水珠,笑道:“弗如将军,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畜生!”

    邓鹏捏紧拳头,朝着他的腰腹,便是一拳。

    高宴朝前躬身,唇上一动,吐出一口鲜血。

    邓鹏的脸色缓了缓,唇边挂着一抹残忍笑意:“大公子逞一时口舌之快,受罪的还是自己。”

    他说着,翻转长剑,用剑柄抵住他的左肩,见高宴脸孔愈白,浑身微颤,邓鹏不由大笑道:“被人背叛,遗弃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的手上渐渐用力,满意地看见高宴脸色青白交错:“大公子敢来廉州,有几分孤勇,可惜,用人不济,坏了大公子好事。”高宴赶来廉州,盖因康安城中有人接应,只是他的谋臣,他的门客柳怀仲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卖给了邓鹏。

    邓鹏满意地看见高宴脸上因痛意而青白交错:“作茧自缚便是如此。我后来才知,姓柳的,恨你,是因为你害死了他的兄弟。”

    他手中长剑陡转,剑尖指向高宴喉咙:“我恨大公子,也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孩儿。”他的双眼发红,颊边肌肉抖个不停,“我要你偿命!”

    高宴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变,他冷漠地凝视着他:“你晓得为何,邓卓会往河县行么?”

    邓鹏一愣,旋即大怒:“还不是你!巧言骗他,他为了铁石而去!”

    “是啊。”高宴轻轻笑道,“邓公子为了铁石而来,可是将军不觉得奇怪么?廉州亦有铁石,顺安有的,廉州便没有么?”

    邓鹏脸色沉下:“你什么意思?”

    “将军骁勇善战,是廉州之主,邓小将军尚且年幼,青出于蓝,更想胜于蓝,取下铁石,自立门户,方能他日继承衣钵,容将军做个逍遥将军。”

    “一派胡言,挑拨离间!”邓鹏勃然大怒,“污蔑我儿!”剑尖一抖,刺破了他脖间皮肉,几颗血珠落到了他的剑尖上。

    邓鹏一怔,稍稍收回了剑,诚然,眼下还不能杀死高宴。

    他阴恻恻一笑:“说来,我与大公子渊源颇深,不知公子掌珠,眼下如何?”

    话音将落,他果然见到高宴表情骤然一变,一双凤目,黑得渗人。

    高宴何其高傲,何其目中无人,沦落到他手中,仍旧是个玩物。

    他没忘,他忘不了。

    邓鹏长舒了一口气,笑意渐深:“此番招待不周,全是我之过,今夜大公子便能得偿所愿。”说罢,他心中恨意稍解,只那一双眼牢牢盯着高宴。

    他的脸本就苍白,双目漆黑,如今一看,倒像是怒而不敢发。

    邓鹏笑了一声,耳边却听高宴忽道:“你听。”

    邓鹏不由自主地聆听周围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等等!

    雨声停了,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不知何时竟然停了!

    “雨停了!”邓鹏不由大笑道,“雨停了!”

    雨一停,关河易渡,潼南可行。

    借兵也罢,缓兵亦可,他又多了几分胜算。

    邓鹏正欲折返回花厅,却听半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似乎震得脚下地面都晃了一晃。

    “怎么回事!”

    他推门厉声问道,抬眼只见前面不远处,腾起了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烟灰着实呛人。

    顾淼捂住口鼻,弯腰朝院中而去。

    火爆连环,突兰一役,用过的火爆连环,威力不减,炸开了康安城门,也点燃了邓鹏府衙。

    高宴竟然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不,细说起来,是高檀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顾淼心中不无惊叹,为取廉州,高檀竟与高宴短暂地,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眼下,顾闯引兵围了城中邓氏大营,顾淼先行进了邓氏府衙,是为寻图。

    她记得邓鹏府中有一张舆图,标注了廉州,绵州各处机要,而他将舆图藏在了书房的暗格之中。

    院中护卫已与涌入的兵士打作一团。

    顾淼毫不恋战,且斗且行,凭记忆,绕过数道游廊,终于找到了府衙中,隐蔽的书房的位置。还未走近,她便听见其中传来打斗声。

    她放缓了脚步,只见房门半敞,她一眼望见了屋中的邓鹏。

    他正对着地上的血打脚踢,血人毫无还手之力,邓鹏是在泄愤。

    她的耳边听到的是骨肉动摇的闷响。

    顾淼眨了眨眼,便见邓鹏高举手中长剑,直直对着脚下之人的胸口。

    她的弓弦快过了她的思考,她不禁抬手,一枚铁箭离弦而去,打偏了邓鹏的剑端。

    “是谁!”邓鹏扭头望来,双目通红。

    顾淼立刻半退一步,蹲身藏于窗下,只听邓鹏大喝一声:“来人啊!”

    顾淼半探身,眼疾手快地瞄准了他的右臂,左腿,两箭接连而发,邓鹏险险躲开了第一箭,脚下将动,却被第二箭射中了膝盖。

    他单膝伏地。

    顾淼连忙屈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短短片刻之后,便有同伴循声追来。

    见到邓鹏,众人俱是大惊,将他团团围住。

    邓鹏勉力迎战,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从后而来的刀柄,趁其不备,敲上了他的后脖。

    邓鹏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亦是半晕了过去。

    数人托着邓鹏,大喜道:“这就去禀报将军。”

    顾淼颔首,容他们先走。然后,她才抬脚进了书房。

    血腥味扑鼻而来,地上原本纹丝不动的血人此刻动了动。

    他慢慢地转过身,露出了他的脸孔。

    顾淼低头见高宴已是气若游丝,可他还是颤巍巍地抬了抬手,仿佛要同她说话。

    顾淼索性蹲了下来,只见高宴缓缓地,艰难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竟然笑了,他的声音又低又哑:“盈盈,你来救我啊?”

    第46章 谢朗

    顾淼皱着眉头,伸手探了探高宴颈边的脉搏。

    触手滑腻,她摸到了满手鲜血,然而,血迹之下,他的脉搏扑通扑通,不算十分微弱。

    她心中一松:“你还死不了。”

    高宴满脸血污,闻言,慢条斯地眨了眨眼:“盈盈,你好狠的心。”

    她耳边又听不远处人声嘈杂,脚步声四起,于是抿唇不悦道:“住口。”她又不是“顾盈盈”。

    顾淼转念想到将才高宴的模样,不由冷了声道:“若论狠心,你刚才难道不是一心求死么?”

    高宴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怪模样,叹一口道:“当然不是,我如今可舍不得死了。”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又自他唇边溢出。

    顾淼顺势托住他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冷笑一声道:“我劝你省点力气,养好伤再说吧。”

    她将高宴靠在方背椅上坐定后,才回身去探墙角木架之下的青砖。

    她接连敲了数块青砖,终于听到了砖下一声空响。

    果真还在!

    虽然提前了两年,但是邓鹏的暗格还在!

    顾淼忙用刀尖挑开了那一方地砖,砖下果真躺着两卷羊皮卷轴。她匆匆一转,将卷轴尽数塞进了怀中。

    顾淼回身望去,高宴仰面半躺在椅上,双目紧闭,仿佛不曾察觉到她适才的动静。

    这般作态,不知是假意,还是虚情。

    顾淼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走到他身前,唤他:“高宴。”

    高宴这才睁开眼睛,笑望着她。

    顾淼不再多话,俯身正欲背他起身,门外却响起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足音。

    顾淼直起身,警惕地捏紧了弓弦,箭头正对半敞的门扉。

    “远弟。”

    来人却是高檀。

    他身披银甲,手中捏着一柄铁剑。

    他原本随顾闯去围了邓氏大营。

    顾淼放下弓弦,疑道:“你为何来了?”

    “邓鹏既已被擒,营中降者为众。”高檀说罢,抬步向她走来,径自捏着高宴的右臂,将他扶了起来。

    高宴居然没死。

    高檀侧目,只见高宴紧紧皱着眉头:“二公子当心些,我可伤得不轻。”

    顾淼索性不再管他,任由高檀扶着高宴往外走,如此兄友弟恭的场面,她也是头一回见。

    火爆连环之后,邓氏府苑前门成了废墟。高檀的马停在矮墙残垣之下,他先将半死不活的高宴托上了马,再翻身上马。

    顾淼继而打马,直往邓氏大营而去。

    京城,不,是康安城,如今全然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北面城门成了焦土,城中潼河水漫上岸上草堤。城中巷道皆无路人。泥灰血污,兵马往来,处处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哪里还有京都繁华?

    顾淼沿着长街打马疾行,情不自禁地扭头望了望城东,那里矗立的宫阙眼下似乎只有两层来高,而近旁的谯楼破败不堪。

    连日的雨水冲刷,楼底挂着的红灯笼破了大半,好一番凋零衰败。

    所幸,康安城下了好一阵的大雨终于停歇。

    短短半月,顾闯竟直入康安,擒拿邓鹏,此一事令城中所有人大吃一惊。

    顾闯名声不好,朱门大户,有的早早地逃了,有的却城门闭户后被困在了城中。

    眼下,邓鹏被擒已过十日,康安城中依旧人心惶惶。

    辰时将至,天气难得放晴,东面久闭不开的城门此刻却是大敞,守城的士兵是陌生的脸孔,穿着陌生的军服。

    一辆毫无徽饰的青布牛车自东门而入。

    顾闯亲自去了城门相迎。

    面前的牛车较之寻常牛车,车顶高上许多。牛车停稳过后,车帘被人从里撩开,不见人影,却是一段乌木板先自车帘而下,在车前成了一段缓坡。

    下一刻,顾淼听到了木轮咕噜咕噜的转动声响。

    谢朗坐于木椅之上,被人自牛车之上缓缓地推了下来。

    谢朗老了,发须尽白,身上罩着一件灰裘,目光却是澄澈,面目含笑。

    顾淼目光一顿,木轮车背后推车之人,此时望去,犹为年轻。

    他今岁尚未及冠,身穿素白长袍,乌发绑在脑后,面容清隽,沿袭谢氏儿郎一贯的俊美相貌。

    正是谢三。

    *

    谢朗自道郡南下康安,足足行了十天,谢昭华小心翼翼地将他推到顾闯身前。

    他从前并未来过康安城,不免好奇地张望了一圈,而眼前的顾闯与他料想不差分毫,是个出身草莽的骁勇将军,如今直取了康安,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

    顾闯朝谢朗抱拳,朗声笑道:“先生能来,是某大幸。”

    谢朗微微颔首:“是将军抬举老夫。”

    顾闯又笑一声,上前一步,欲接过谢昭华手中的木轮车。

    谢昭华却没有动,紧紧握着轮椅木柄。

    顾闯眉头一皱,转眼又笑了一声,只行在身侧,与谢朗热络地寒暄,迎接谢朗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行到城中的府衙。

    这里原是邓鹏的府邸,前门被毁之后,顾闯另辟蹊径,令人自东面砌出一条石道。

    他将谢朗由此道,引进了内堂。

    众人坐定后不久,谢昭华立在谢朗身后,听堂外又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拜见将军。”一道清悦男音旋即响起。

    谢昭华循声望去,方见一个青年缓步而入,他身上着浅云襕衫,头竖黑冠,剑眉星目,面容俊逸,眉目之间隐含锐利。

    顾闯唤道:“贤侄。”

    谢昭华心头不由大喜,师兄!顾闯口中的贤侄定是高檀!

    他与师兄互通书信两年有余,然而,至今尚未见过。

    今日有缘得见,谢昭华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来人,只见高檀拱手又是一揖。

    “贤侄还未见过今日的贵客。”说话间,顾闯将目光投向了谢朗,“此乃道郡谢先生,来者是高将军之子,高檀。”

    高檀随之躬身一拜:“见过谢先生,久违先生大名。”说罢,他的目光方才落到了谢朗椅后的自己身上。

    师兄!

    谢昭华正欲颔首,却见高檀的目光恍然一动,脸上似是闪过惊愕之色。

    谢昭华怔了一瞬,难道今日有何不对?须知师兄为人素来从容,此时此刻不由变色,又是为何?

    室中静了须臾,高檀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耳边只听谢朗道:“高公子无须多礼,快请入座。”

    高檀勉力一笑,撩袍而坐。

    顾闯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复又说起了康安城中事宜。

    过了半刻,高檀方才抬眼,又瞥向面前的谢昭华。他的容貌与梦中的谢三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在怪梦之前,他从未见过谢昭华。

    高檀胸中沉沉而落,脑中惊疑不定,他的梦真的只是梦中的镜花水月么?

    便是此刻回想,梦境依旧历历在目,动人心魄,仿若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梦中的一切。

    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也曾经读过怪志奇谈,书中说凡人经轮回,难道此梦便是他从前的轮回?

    梦中,他是“朕”,谢三为臣,而顾闯……

    高檀目光渐移,落到顾闯脸上,而梦中的顾闯是个谋逆的大将军。

    他的“皇后”便是顾闯的女儿,唤作淼淼……

    不,唯有此一处不对,顾闯的女儿分明唤作顾盈盈。

    顾淼。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一分,瞬息之间,他便做了决断,需尽快派人前去烛山一探。

    *

    凉风穿堂而过,顾淼立在堂中,忽地感到脖后一凉。

    她扭头看去,身后的窗棂不知何时竟被风吹开了。

    她的耳边却听谢朗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邓鹏?”

    顾淼不禁转过头来,望向谢朗,他的面容含笑,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顾闯脸色未变,答道:“自然该杀。”

    顾淼听得心头一跳,前些时日,无论诸人如何劝阻,顾闯已在城外杀了一千降兵,如今又要杀邓鹏,谢朗此时心中,定然已下了决断。

    妄杀凌下,非天命也。

    她想起了前世,谢朗对顾闯的谏语。

    抬头再看,谢朗脸上的笑意果真淡了:“将军想好了么?”

    顾闯心中蓦地生出百般不耐,可谢朗肯来,已是大喜,邓鹏先前都请不来他,眼下,他刚取康安,谢氏便来了,还随他招摇过市。今日过后,城中朱门便会知晓,他,顾闯才是康安城中天命所归。

    想到这里,顾闯耐着性子,笑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谢朗道:“将军何不立定新制,以止滥杀。”

    滥杀?谢朗是在说他滥杀!

    顾闯陡然生怒,面上却是一笑道:“先生高见,某受教了。”他旋即抚掌道,“先生大驾光临,某特意备下了接风宴饮,望与先生不醉不归。”

    顾淼的心不免又是一沉,索性调转视线,不再看顾闯。侧眼之时,却与谢昭华的视线偶然相撞。

    谢三。

    谢昭华微微颔首,打量起眼前的顾远。

    师兄的信中提到过此人。他救过师兄,此人亦是顾闯的亲信,只是顾远生得比他预想中“柔弱”不少,他以为他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虽不至于五大三粗,也该是魁梧有力。

    眼前的顾远却全然非也,他眉清目秀,英英玉立,若非细查,倒真有些雌雄莫辨。

    第47章 姻缘

    夜幕沉下,康安府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谢昭华却不能饮酒,他每一回稍沾一口酒,便会呼呼大睡,隔日起来浑身红斑又红又肿,要难受上大半月才能见好。是以,谢朗便令他先行回屋,收拾箱笼,归置物什。尤其,谢朗自道郡带来了两箱竹简,如何归拢,谢昭华最为清楚。

    他忙了半夜,终于将竹简按条按例,整整齐齐地放置于屋中的排架之上。

    然而,他初来康安,不免亢奋,哪怕已过了亥时,他仍毫无睡意。

    于是,谢昭华端出了一方棋盘,索性坐于烛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棋盘之上黑白两色交错,难分胜负,成了一个死局。

    谢昭华自嘲地笑了一声,将要抬袖收拢棋子,身后却响起了敲门声。

    他惊讶出声道:“何人?”

    “谢公子,高檀求见。”

    是师兄!

    谢昭华眼中一亮,立刻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高檀浅笑而立,发间已除下了黑冠,只斜插一柄白玉笄。夜来风凉,他身上罩了一席白氅。

    “我见屋中灯烛未歇,谢公子今夜未来饮宴,将军特意令人另备了点心。”

    谢昭华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

    “将军有心了,难为高公子特意送来。”谢昭华左右而望,四下虽无旁人,他也依旧客客气气道。

    师兄自九岁起,便师从谢朗,可是除了谢氏之中寥寥数人,再无外人知晓。

    谢昭华忙侧身引他进门:“高公子快快请进,在下略备茶水,以谢公子。”

    高檀一笑,拱了拱手。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白日里乍见他的惊愕,此时已看不见。

    谢昭华心中稍定,伸手合上了门,转身却见高檀静立棋盘之前,默默端详他适才留下的残局。

    谢昭华自觉赧颜:“此局是个死局……”话音未落,却见高檀挪动了一角白子。

    他定睛一看,眼中愈亮,忙走到棋盘前:“师……高公子,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高檀拔下发上白玉笄,拨亮了灯上烛芯,笑道:“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复又移动,绝处逢生之局。

    谢昭华全神贯注地与高檀对弈,耳边唯闻落子之音。

    过了三刻,他手中的黑子便露出了颓然之势。

    他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敢落子,不禁自言自语道:“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高檀凝眉看他,忽问:“谢公子从前见过顾将军么?”

    “嗯?”谢昭华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次一问,顿了数息,方才答道,“从未,我先前从未离开过道郡,无缘得见将军。”

    高檀低应一声,谢昭华终于落下了手中黑子。

    落子无悔。

    他紧张地望向高檀手中的白子。

    不过转瞬,白子落地。

    谢昭华忽地一怔,眼前棋局霍然明了,白子合围,如一柄快刀,斩断了棋中乱局。

    他输了,饶是尚能周旋几时,最终,他也是输了。

    谢昭华朗声而笑,拱手道:“是在下输了。”

    *

    子时过半,月至中天。

    厅中诸人尚在豪饮,其中有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可是顾闯尚还坐于上座,与谢朗对饮,众人不敢离席而去。

    顾淼不愿饮酒,干坐了两个时辰后,实在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谢朗,见他的面色依旧不改。

    谢朗千杯不醉,顾闯断断不是他的对手。

    她与其枯坐,不如归去。

    因而,趁无人注意,顾淼快步绕到厅后,由侧门出了花厅,沿着后院的石道折返。

    晚风一吹,吹散了她袍上沾染的酒气,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不多远,四周悄然无声,饮宴的喧闹,隔了院墙,再听不见。

    顾淼低叹一声,抬头望月,心中想到,康安,她竟然又回到了康安。

    今时今日,高恭没有取下康安,反而是阿爹取下了康安。

    前世,高恭取廉州,名义上是为高宴复仇,他足足带了十万人南下。顾闯彼时尚在花州,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是以,康安就此落入高恭之手。

    然而,这只是其一。

    康安城中,朱门氏族盘根错节,稍有不慎,高恭便是取了城,亦无大用。

    其二,是谢朗帮了他。

    如同此时无异,谢朗亲去康安,为高恭定下了城中人心。

    若非潼南孔聚来得太快,倘若高恭再多一些时日经营康安,他未必做不成皇帝。

    眼下……眼下,兴许亦然。

    顾淼心中挣扎由来已久,进退两难。

    阿爹想做皇帝,从来都想做皇帝。

    可是他会是个好皇帝么?

    顾淼不得不承认,谢朗曾经的谏语,句句为真。顾闯做不了好皇帝,可做枭雄,做不了明君,而高恭胸襟狭隘,手段龌龊,也做不了明君。

    顾淼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盈盈究竟有何心事?何故夜半在此叹气?”

    顾淼悚然一惊,原来她适才竟不知不觉地叹出了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斜靠于枝干之上。

    高宴。

    “你鬼鬼祟祟地坐在那里,做什么?”

    高宴伤势不轻,不静卧养伤,竟还有气力登高爬树。

    高宴笑了一声:“我在赏月啊,府中宴饮去不成了,莫非连孤月也不能赏了?”

    顾淼不愿与他费口舌纠缠,抬脚便要走,却被高宴叫住:“不若上来一起赏月?”

    “不必了。”

    她脚下不停,却听高宴又道,“盈盈,我有话同你说。”

    又是一声“盈盈”!

    顾淼不禁四下一望,此刻夜中凄冷,不见旁人,可她心中还是恼怒不已。

    高宴口口声声叫“盈盈”,分明是在威胁她。

    顾淼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索性利落地爬上了枝头。

    雪白月光穿透枝杈,照在她的脸上,也照亮了高宴的脸孔。

    他面色犹白,目中含笑,问道:“如何?此处是不是观月的好地方?”

    顾淼根本无心观月,只压低声道:“你以后不能再唤我盈盈。”

    高宴挑眉,明知故问:“为何?”

    顾淼沉下脸,高宴却是一笑,凑近了些,附耳道:“你不若仔细思量一番,倘若我娶了盈盈,此局便可解?”他的气息微凉,拂面而过,惊出了顾淼一身鸡皮疙瘩。

    她忙退远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将军大才,一举取下康安,可是高恭便会就此罢休么?与此大动干戈,不若真以姻亲巩固双方盟约,从长计议。”

    这个道,她当然晓得,但是……

    顾淼拉长了脸,正欲说话,却听高宴低声又道:“而我,却也不是真要娶盈盈。”他的双眼暗沉如墨,唇角笑意愈深,“我呢,无心姻缘,盈盈呢,也无心嫁娶,如此一来,岂不正好,做一对假夫妻,既结了两姓联盟,往后又少了许多烦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是你不想做盈盈,你也可以做‘顾远’,等到高氏哪一日没了,我的去留你便随意处置。”

    高宴要娶她,做一对假夫妻?

    顾淼思索片刻,将才被他一番话绕来绕去,险些绕了进去。

    她冷笑一声,附耳道:“好啊,竟然你想娶盈盈,我便给你找个盈盈。”

    她的气息混合清凉微风一道擦过耳际。

    高宴面色一僵,忽觉身子左边,从耳朵到脖侧皆又麻又痒,他声音不由低沉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淼没好气道:“你说呢?”

    高宴回过神来:“鱼目混珠?”

    “珠,倒是不敢当。”

    高宴不由一笑,“你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高恭就那么好糊弄,便是盈盈来了……”他的声音更低,“你真能让她去做顾闯的女儿?我就能娶个不相识的陌生女子?顾闯真能安心?”

    顾淼怔然不语,正要细想,却觉手背一凉。

    她低头再看,高宴的手掌盖住了她放于膝上的左手。

    他的声音萦绕耳际,恍若鬼魅:“好盈盈,不若细细想想我将才的提议,我们做不了恩爱夫妻,在人前,做一对夫妻便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照样做你的小将军,我呢,便是闲人一个,往后是去是留,但凭你心意。”

    “为何?”顾淼一时想不明白,高宴为何真要娶她?

    诚然,高恭最初让高宴娶她,是为结盟。眼下,顾闯虽取了康安,但潼南仍有孔聚,北面突兰之外还有北项,强敌环伺,为了巩固结盟,联姻是上选。

    可是高宴真能任凭高恭摆布,难道高宴也想做皇帝?

    顾淼不禁凝视他的脸,似笑非笑。

    不,高宴虽是湖阳“太子”,可是他太过喜怒无常,志不在此。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宴低声而笑,答道:“自是为了盈盈。”

    顾淼翻了一个白眼,一万个不信。

    她垂眼望去,高宴的手掌还牢牢按住自己的手背,她连忙收回了手。

    高宴凤目微闪,月色之下,真若脉脉含霜:“我今夜与你说的,尽是肺腑。如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顾淼神色不变,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高宴似是忽地想起什么来,又开口道:“还有一事须提前告予盈盈,他日若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盈盈便有两个孩儿。”

    顾淼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高宴似乎十分满意于她的惊愕,缓声又道:“她们是双生子,一个唤作念恩,一个唤作念慈,今岁将满三岁。”

    她自然晓得念恩与念慈。

    令顾淼大惊的是,高宴居然真地将她二人和盘托出,仿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一般。

    顾淼定了定神,道:“痴心妄想,你想娶顾盈盈便能娶么,高恭将军便能让你娶么?”

    父子之间早生了嫌隙,高橫死后,嫌隙愈深,他肯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么。

    顾淼不信。

    第48章 一叶障目

    “你没有想过要娶顾家的女儿么?”二人对弈过后,高檀便告了辞,出门之前,谢昭华忽而问道。

    顾闯善战,欲定康安,与顾氏姻缘盟约,是眼下的上选。更何况,顾闯的女儿是独女,是他的掌上明珠。

    高檀怔然须臾,摇头答道:“从未。”

    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姻亲拉拢顾闯。非是不与高宴争锋,而是不屑。

    天下之争,倘若需要儿女情长为盟,未免可笑。

    谢昭华见他神色,心中一跳,明白过来。他有此一问,怕是唐突了师兄,不觉赧颜,于是拱了拱手,“高公子勿怪。”他挠了挠头,又说,“高公子往后定是欲寻一个真正的知心人,琴瑟和鸣,暮暮朝朝。”

    “无妨。”高檀却只笑了笑,转身而去。

    前院饮宴的喧嚣已歇,风清月朗夜,高檀放缓了脚步,心中不由想到,顾氏之女,在他的梦中,是他的“皇后”,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他真娶了顾闯的女儿,而她却对谢三说,她不想做皇后。梦中的“高檀”狼狈至极,岳丈谋逆,发妻离心,姻缘盟约又如何。

    然而,此刻他依旧须与顾氏交好。

    高檀脑中忽而又浮现出了顾远的影子。他抿了抿唇,竭力挥去脑中莫名而起的念头。

    琴瑟和鸣,恩爱夫妻,方是伦常。

    河县一夜,如今回想起来,恍若幻梦。入城以来,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顾远。

    高檀面色沉下,假以时日,他定能以礼自持,如常处之。

    脑中念头浮浮沉沉,回到房中之后,高檀索性提笔,静心写字。康安已破,廉州五万余众悄然四散,肖旗领了一众北上,高檀写了几行字,脑中复又想起了烛山顾盈盈,便落笔令肖旗往烛山泊一探究竟。

    梦中无盈盈,唯有顾淼。

    高檀不知不觉,在纸上落下了“顾淼”二字。

    他取过烛台,本打算裁掉这一行字,不料,烛台燃得久了,几颗烛泪顺势滴落到了纸上。

    其中一颗恰好覆在“淼”字之上,掩藏了其中一个“水”字。

    高檀心弦一颤,三水为淼。

    邺城虽无顾淼,却有顾三水。

    顾远。

    高檀愕然片刻,手中一松,笔尖落到纸上,顷刻晕染出一大片乌黑的墨迹,将顾淼二字全然抹去。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他就着近火,将信纸烧成了灰,不免自嘲地低沉一笑。

    三水这个名字本就古怪,一叶障目,他何其可笑。他委实太过在意顾远,反而拘泥不悟。

    刻意压抑,自疑自弃,却从来未想过,三水为淼,她是顾淼,是顾闯的女儿。

    倘若怪梦为真,顾远便是顾淼。

    高檀放下了手中烛台,一时心绪如麻。他索性推开轩窗,任由冰凉夜风卷了进来。

    高檀的脑中清明了几分,细细一想,若真是如此,顾远执意要领高嬛出走,倒是有迹可循。

    高嬛兴许无意晓得了她的身份,她的把柄便在高嬛手中。

    顾远在军中多时,莫非一直女扮男装?高檀一怔,赫然想起了他曾在竹舍见过的那一条白绫。

    一股莫名的热意,缓缓升腾。

    他低声一笑,一叶障目,何其可笑。

    *

    窗外风吹蕉叶,哗哗作响,天光渐明,高嬛一觉醒来,一边眼皮就跳得厉害。

    她是前日,才随顺安来的军士,一并进了康安城。先前战时,她犹在顺安,依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顾将军便要将大营迁往康安。

    她自不愿独自留在顺安城,于是来了康安找寻顾远。

    只是战事初定,城中依旧乱糟糟,加之,昨日,道郡谢先生来了,处所又闹了大半宿。

    高嬛一整夜睡得不踏实,早起梳洗过后,索性出门去找顾远。

    她将走到半路,却见高檀迎面而来。

    高嬛脚下一顿,“高……”又转而改口唤道,“二哥哥。”

    高檀今日披了银甲,冠发高竖,看模样似乎是要出门。

    面庞由银光一映,他的眉目愈显凌厉,高嬛越发怵他,上一回他虽救了顾远,可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高檀缓步而来,停在身前,高嬛不由垂下了眼,耳边只听:“嬛妹何时入得城?”他的语调却是难得的温和。

    “前日。”高嬛老老实实答道。

    高檀微微颔首,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嬛一惊,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高檀领着她出了府苑。

    康安长街似乎比昨日热闹了一些。

    二人并肩行了半刻,高檀一直默不作声,高嬛终是沉不住气地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高檀侧目望来,一双凤目黑沉沉,轻声说道:“当夜顾远被困河县,身中柔骨散,她求你帮她,我该让你帮她。当夜是我疏忽,嬛妹莫怪才是。”说着,他竟朝她拱了拱手。

    高嬛万万没料到高檀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她连忙摇头道:“情势危急,你救了顾远,我又有何怪罪。”

    高檀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高嬛看得一呆,却见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眉心渐渐蹙拢,如罩阴云。

    她不解道:“怎么了?”

    高檀声音低沉:“柔骨散之毒不易解,彼时顾远在凉水中浸泡多时,因而……”他突地顿住了话音,脸色似是一变。

    高嬛自然不晓得柔骨散是个什么东西,可一听到什么凉水浸泡,又见高檀脸色一变,脑中登时警铃大作,顾远泡了凉水?

    她……高檀晓得了?

    眼见高嬛的脸色瞬息而变,高檀心若明镜,他缓缓地婆娑过指上扳指,压下胸中暗流涌动。

    高嬛眨了眨眼,问道:“因而……因而什么?”

    高檀垂下眼帘,故作叹息道:“因而……嬛妹可要好好守住这个秘密啊。”

    他果然晓得了!为了救顾远,高檀也是不得已。

    高嬛心中惊骇不已,可惊骇之下,不由地又有些如释重负。

    顾远是女儿身,这个秘密,她独独背得也实在太久了。

    高嬛点了点头,胸有成竹般答道:“我自然晓得其中利害。”

    *

    午时至,晴空骤然飘来几朵乌云。

    顾淼背着长弓,在营中跑马操练,一边跑马,一边想昨夜高宴的话。

    原先的“金蝉脱壳”恐怕已经不能成形了,倘若“顾盈盈”真如从前计划一般,香消玉殒或者半路暴毙,高宴看来,定不会听之任之,说不定还会当面戳穿她的身份。

    顺安是婚约换来的,高恭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顾淼烦躁地一夹马腹,脚下的雁过千山立刻飞奔了起来。

    她取下背后长弓,抽出鞍侧羽箭,对准远处靶台,将要放箭之时,却见前路忽而转出了一人一马。

    顾淼顿时收了弓箭,定睛一看,来人却是高檀。

    细说起来,自来了康安城,她仿佛还没见过高檀几回。

    “远弟。”他浅笑道。

    顾淼勒住了马,高檀打马而来。

    行到身前,他勒马而停,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今日的高檀看上去仿佛有些不一样,可她又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却说:“高恭人马已在城外,料想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进城了。”

    顾淼一惊,高恭来得这样快。

    “是将军令你来传话?”

    高檀颔首道:“正是。”

    顾淼听罢,再顾不得跑马,连忙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高檀随之一甩空鞭,打马而上,行在她的马侧,视线略过她的脖颈,只见她的袍领盖住了大半颈项。

    从前毫无察觉,如今再一细查,全是蛛丝马迹。

    她的眉弓如月,侧脸英气,却是秀丽。她的双肩,即便覆甲,亦比寻常军士清瘦。

    高檀不禁失笑,他到底为何从前会觉得顾远是男儿?

    顾淼耳畔恍惚听到一声笑声,扭头一看,却见高檀面色如常。

    难道听错了?

    她转回了眼,城门已在前面。

    然而,她没有见到顾闯,城门下立着的人是齐良。

    “齐大人。”顾淼翻身下马。

    齐良颔首,道:“高恭马上便来,你随我一道迎他入城?”

    顾淼问道:“可知他带了多少人马来?”

    齐良摇了摇头:“城外尚有四万人,此番高恭前来,似乎是轻骑先行,其后有无援兵,并不知晓。”因为廉州军事,顾氏往南沿途的驿站与探子都在廉州,高恭自湖阳而下,他们知道消息时,高恭已到了康安城外。

    顾淼蹙眉,低应了一声。

    齐良抬眼却见高檀也下了马,立在顾淼身侧。

    他沉吟片刻,问道:“大公子,人在何处?”

    高檀笑答:“大公子尚在养伤,今日不便出城相迎。”

    话音将落,远处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城门之下众人缄默不语,静待来人。

    过了数息,顾淼只见高恭一身铠甲,骑在马上,疾行至城门之下,一勒缰绳,却未下马,只哈哈大笑道:“诸位大喜啊。”

    顾淼眉心一跳,目光落到了他的马鞍两侧,鞍上赫然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黑颈白雁。

    白雁似乎将死,腹上箭头处尚还滴落一颗又一颗血珠。

    第49章 观雨

    顾淼望着双雁,脸色难看,又见高恭拎着白雁入殿,血迹顺着他的步伐,蜿蜒流了一地。

    厅中坐着的顾闯见到两只死雁,目露凶光,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模样,起身拱手道:“高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高恭大笑了一声:“顾将军实在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说着,他冲着随扈颔首,那随扈连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死雁,紧随其后。

    何来一家人?

    顾闯眉梢一挑,耳边果听高恭又道:“先前顾将军便说,翻年以后,便为两家的婚事行纳采,问名之礼,我适才特意奉了双雁而来,倒算是全了纳采一礼。我看这康安城中人杰地灵,不如便将往后的亲迎之礼设在康安,顾将军意下如何?”

    顾淼立在一旁,听得心中一跳。

    高恭原来真打了这般主意,亲自跑来康安,并非一来便发难,而是重提旧事,说的是她和高宴的亲事。

    顾淼立刻拿眼去瞧顾闯,只见他随之而笑道:“高将军奉来双燕,原来是为此事。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好生歇息一阵,与高大公子见上一面,再做打算不迟。亲事急不在一时,需要从长计议。”

    顾闯转而令人奉了茶来,徐徐又道,“大公子在邓鹏手上吃了大亏,高将军还是先去探望他吧。且说,大公子养伤,尚须一段时日。”

    高恭听得心中冷笑连连,顾闯是在搪塞他,他一清二楚。若不是康安已取,他也不必如此着急。未免夜长梦多,盟约还需早日定下。

    他必定要找个由头来到康安,此时硬碰硬占不了便宜,潼南孔聚还在,他们此时若是乱了,岂不是让姓孔的趁虚而入?

    自乱阵脚最不可取。

    高恭因而一笑:“将军所言极是,此事自然不能仓促成事。六礼之中,自要先行问名,纳吉二礼。令嫒的姓名与生辰八字,我亦须令人去高氏宗庙卜卦问名,占卜吉凶。若为吉卦,我也好早做准备,将吉礼赠予令嫒。我许你的顺安城自然在内。旁的礼金聘金照例一样,也不会少。”高恭说的言之凿凿,仿佛势在必得。

    顾闯朗声而笑,摆了摆手:“不急,不急。”又顺势将茶碗推到了他的手边,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城外大营诸事。

    厅中便有属下一一来报。

    直到日暮过后,众人方才散去。

    高恭自去查看高宴的伤势,而顾淼被顾闯留了下来。

    父女二人径自走到了院后的书房。顾闯令人看守院落,又合上门扉,回身笑问顾淼:“盈盈是不是该出发了?“

    “顾盈盈”要从烛山来康安了,这是原本的金蝉脱壳之计。

    顾淼苦笑一声,低声说:“阿爹,他晓得我是‘顾盈盈’,高宴晓得我是女儿身。”

    “什么!”顾闯不由大惊道,脸上白了一白,“他是如何知晓的!”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顾淼,要是……要是……

    “我提刀去宰了他!”

    顾淼顿时哭笑不得,忙将河县一夜的事情匆匆说了。

    顾闯听罢,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他还有几分眼色。只是,眼下此事便不好办了。”他顿了一顿,“你是说高宴,他真想娶你?”

    “真真假假不知道,但倘若‘顾盈盈’若真死了,高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顾闯面上一怔,负手来回踱了两步,忽问:“你愿意嫁给高宴么?”

    顾淼惊讶地瞪大了眼:“自然不愿意。先前不是说,此乃权宜之计,缓兵之计,为何阿爹又要这样问?”

    他改主意了么?觉得姻缘盟约是上策?

    顾淼不禁想到,从前顾闯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眼下换做高宴,他便改了主意?

    顾闯见到顾淼的脸色,心虚了片刻,笑道:“当然是权宜之计。”

    顾淼咽下高宴假鸳鸯的话没说,抱拳道:“将军若无别事,我便先告退了。”

    顾闯心知顾淼此刻定然恼了,于是赔笑说:“你先自去歇息,改日再议。”

    顾淼出了书房,不由地皱紧了眉,顾闯说的是“改日再议”,而非“就此作罢”。

    金蝉脱壳是齐良之计,阿爹先前只是顺水推舟,而今他虽在拖延高恭,得知高宴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他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了起来。

    顾淼蹙眉,她必然要想办法,彻底打消顾闯的念头才行。

    联姻盟约,本来亦无大用。

    顾盈盈本也是子虚乌有。

    高檀猜测,这是顾氏搪塞高恭的缓兵之计,“顾盈盈”兴许到不了康安。

    然而,高檀心中仍有疑虑,高恭既然亲来了康安,此事真能如此顺利么。

    恰在此时,远处游廊的灯火摇晃,身侧的仆从提醒道:“高公子,将军回来了。”

    高檀敛了神色,等了片刻,高恭走到面前,铠甲已除,白袍系带,袍上拂来一股药味。

    他将才去探望了养伤的高宴。

    “拜见将军。”

    高恭神色冷淡道:“你久等了。“

    随从来报,高檀已在此处等待他多时。

    高恭推门:“你随我进来吧。”

    进门后,他立在灯下细观高檀,一段时日不见,他的气质愈发沉郁,发顶黑冠高竖,眉眼之间隐有兀傲,恍惚之间,他几乎有些想不起来从前高檀初到湖阳的模样。

    “听闻你在军中屡立战功,深得顾将军信重。”

    凉危与突兰,便是高檀不提,他也有耳闻,更何况,顾闯令人难渡关河,高檀身在其中,高恭好似叹息道,“我有时亦想,我是不是从前小瞧你了,不该许你前去邺城。你欲建功,湖阳未必不能成全你。”

    高檀拱手道:“将军大恩,高檀不敢忘。”

    高恭脸色稍缓,他将高檀自榔榆乡野接回湖阳,彼时意在敲打居氏,高横如今身死,居棠犹不甘心。

    他叹道:“前些时日,你在湖阳吃了苦头,我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高横,他鞭笞了高檀。

    “我自然晓得将军难处。”

    高恭唇角微扬,问:“你特意今夜来寻我,并非闲话家常吧?”

    话音落下,铜盏灯芯爆出一声脆响。

    高檀几乎立刻下了决断:“与顾氏以姻约为盟,将军属意大公子,可曾考虑过旁人?”

    高恭先是一愣,继而眉心紧锁,他抬眼直视高檀,只见他眉目舒展,可神情萧肃,绝无调笑之意。

    “你……”

    高檀想娶顾闯的女儿。

    荒唐!

    高恭的确曾经想过以旁人取代高宴娶顾氏,湖阳城中亦非无人。

    可是,高檀……他凭什么要娶顾家的女儿。

    高恭朝前一步,走到高檀身前。此时此刻,他方才惊觉,他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清高檀的样貌。

    高恭退后半步,沉声道:“你欲与高宴争锋?”

    高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非是争锋,而是我与顾氏相处日久……我愿娶顾氏之女。”

    高恭眯了眯眼,虽然听出了高檀话中几分儿女情长,可是高檀绝非为了风花雪月,便要一意孤行。与顾氏联姻,如虎添翼,婚约一事,岂能如此草率,更何况顾闯本就百般搪塞。

    高恭轻振袍袖,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夜已深了,你便先回吧。”

    笼罩了半夜的阴云落下雨来。

    高檀步下台阶,听到身侧传来熟悉的噼啪声响。

    他扭头望去,只见雨打蕉叶,圆润的水珠自宽大的蕉叶坠落。

    康安已是南境。

    阴雨一连下了数日,湖阳城中,小雨淅淅沥沥。

    刘蝉辗转反侧,高恭已去康安多日,与顾闯议亲,可顾闯什么出身,他不过是个土匪,而他的女儿一直养在烛山泊的寨子里,又能是个什么样貌,什么品性。

    刘蝉一想到高宴要娶顾闯的女儿,便觉气闷。

    康城城中,不缺朱门氏族,她听说就连道郡谢朗,此时亦在城中,谢氏女郎才能算得上是宴儿的良配。

    “夫人,要传膳了么?”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轻声问道。

    刘蝉心绪不宁,丝毫没有胃口,只道:“不必传了。”

    侍婢颔首,又问:“夫人可要用些羹汤么?”顿了顿,为难道,“若是夫人什么也不吃,待到将军归来,定要怪罪奴婢。”

    刘蝉蹙紧了眉,不耐地扬了扬手,道:“都退下吧。”

    侍婢脸色一僵,却也只得无声退去。

    案上香炉袅袅生烟,刘蝉闻到熟悉的檀香,躺在贵妃椅上,慢慢合上了眼。

    直到一道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随从跌跌撞撞地进到屋中。

    “慌什么?”待到她看清来人的脸,刘蝉连忙起身,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可是雀门巷出了什么差错?她们人呢?”

    来人四肢腹地,浑身抖个不停,埋低头道:“夫人恕罪,恕罪!二位小姐……小姐不见了!”

    刘蝉身形一晃,脸孔煞白:“何时不见的?如何不见了?”

    “小的一早醒来,见未落雨,便侍奉二位小姐在庭院嬉戏,后来忽然落了雨,小姐们见着雨滴落到湖上,只觉惊奇,不肯回去,小的便将小姐引到水榭,容她们观雨,谁曾想只是去提点心的功夫,二位小姐便不见了!”

    第50章 无辜

    夕阳的白金光芒将欲坠地,顾淼对着靶台,迎着光已经看不清靶上的红心了。

    她于是收起了长弓,打算自大营折返,一旁的高檀见状,便也随之收了弓弦。

    这几日,顾闯与高恭二人卯着劲地巡营。

    康安城外的驻军虽壁垒分明地驻在草坡的东西两侧,可是靶场与操练的地界皆在两座大营之间。因为巡营,这几日的操练十分漫长。

    顾淼眇了一眼同在靶场的高檀,自从高恭来了康安,高氏父子之间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的剑拔弩张,高恭对待高檀的态度,甚至说得上是和善,而高宴这几日,一直称病不出。

    顾淼一边想,一边去牵马,靶场散去的军士不少,大多转身回营。顾淼翻身上马之后,见高檀打马在侧。

    他们住在城中府邸,这几日时常“同路”。

    顾淼虽觉别扭,可高檀先前救过她的性命,她无法像从前一般拉下脸,对他冷言冷语,再说,大部分时候,高檀也不多话,只是沉默地打马而行。

    纵然马蹄疾驰,康安城中如今渐有车马,从大营回到城中亦须一时半刻。

    回到府邸,顾淼见高恭的随扈等在门外,高檀勒马停下,而顾淼径自去了马厩。

    头顶日光黯淡了些。顾淼取了干草,喂雁过千山。

    顾淼将走出马厩时,外面漆黑一片,耳畔仿佛忽然听到一缕疾风刮过。

    她本能地偏头一闪,冰凉的薄刃擦过她脑后的红丝发带。顾淼直觉脸侧银光一闪,忙抽出腰间匕首,往身侧一挡,叮一声脆响过后,她随之一步,踏出了马厩的檐下,木杆上飘摇的灯笼照亮了来人的脸庞。

    高宴。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持剑而上,问:“她们人呢?”

    顾淼见招拆招,“谁?”问过以后,她回过神来,“你说念恩与念慈?”

    高宴目光愈发阴沉,剑势更加凌厉。

    “我如何知道她们在何处?”她惊诧道,“她们不见了?”

    顾淼捏紧匕首,闪身一侧,耳边听他冷笑一声,一剑横扫而来。

    顾淼正欲退后,一柄长剑从一侧而来,拨开了高宴的长剑。

    “高檀。”高宴凤目微眯。

    高檀道:“在此切磋剑术,想来大公子伤势已愈。”

    顾淼收起匕首,道:“并非是我,大公子猜错了。”

    诚然,她的确让赵若虚又往湖阳折返,不过短短数日,就算赵若虚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到达湖阳,更莫提还能捉去念恩与念慈。

    高宴视线一转,转而投向高檀:“是你?”

    高檀来时,听到了二人先前的对话,高宴显是关心则乱,双生子下落不明,竟然怀疑顾远。

    转念一想,心中不由惊诧,顾远竟知晓双生子的存在。

    高檀冷声道:“大公子病急乱投医,与其试探我二人,不如速回湖阳。”

    双剑遽然相撞,发出一声大响,高宴皱了皱眉,收剑而立。

    昏暗烛光下,他深深看了一眼顾淼,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双生子忽而下落不明,高宴怀疑她,自也无可厚非,他前些日子才向她袒露隐情不久,如今人便丢了。

    她要是高宴,也会怀疑她。只是高宴大概不知,念恩念慈养在宫里多年,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与她们感情深厚,哪怕不愿被他胁迫,不想和他联姻,也不会牵涉二人。

    谁会掳走了她们?

    顾淼定了定神,侧目却见高檀收了长剑,也在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顾淼拱了拱手,聊作谢意,抬脚正要走,却听高檀问道:“远弟何以知晓此事?”

    “自是大公子告诉我的。”

    高檀心中一沉,高宴自露其短,是信任顾远?抑或是……他晓得顾远的女儿身。

    高宴真心想娶她。

    然而,此时此刻,高宴无暇顾及婚约一事了。

    高宴当晚便离开了康安。

    *

    隔日,顾淼思来想去,全无头绪,前世,念恩念慈被刘蝉养在湖阳,向来小心翼翼,关爱有加,进宫之前,二人都未经过任何风浪。

    她不记得有什么人曾去湖阳绑架过二人。

    她一路走,一路思索,待走近顾闯书房门外时,却见一个人影从门内出来,疾步转过廊庑拐角,脚步匆忙,似乎唯恐被他人发现。

    顾淼认得他,他是柳怀仲,是高宴的门客,谋臣。

    他为何在此处?

    先前柳怀仲假意投诚邓鹏,令高宴被擒,其实暗中联络城中部署与高檀一道安置火爆连环,是以城破之后,他一直留在康安城中。

    为何他要来见阿爹?

    顾淼心头一跳,脑中隐隐约约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顾闯在书房里见到她时,神色如常道:“今日你去城外大营一趟,同高恭的人一并清点邓鹏大军缴下的兵器,战马已入了册,今日多是铁戟长刀一类易于运送的兵器。”

    顾淼颔首,开门见山问道:“先前我在门口,见到的那个人是柳怀仲么?”

    顾闯脸上似是一惊,却是笑道:“我寻他来,是问一问大公子之事,他昨夜走得甚为匆忙。我便特意寻人来问问他为何走了?”

    顾淼仔细打量过顾闯的神色,他虽然面上说得坦坦荡荡,可是左手小指轻轻的摸索过他腰上系带,这是顾闯撒谎时一贯的小动作。

    她不由心中一沉,语调低沉说:“柳怀仲先前便来见过将军么?将军是问大公子一事,可是大公子作昨夜之所以仓促离去,将军是不是早就晓得了其中缘由?”

    “此话何意?”顾闯的眉头皱了起来。

    顾淼朝前迈了一步,立在他身前,冷了语调:“阿爹不说,若我此时去问柳怀仲,你猜他会不会说?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不是任人拿捏?”她顿了顿,问,“阿爹,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因而不敢说?”

    顾闯脸色一变:“什么亏心事,你休要激我!”

    顾淼冷笑一声:“柳怀仲先前告诉阿爹的什么,是高大公子的把柄,软肋?”

    顾闯脸上露出几分惊愕,脱口而出道:“你也晓得?你如何晓得?”

    顾淼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把她们藏到哪里去了?”

    话已至此,顾闯心知已无隐藏的可能,索性大方承认道:“柳怀仲将此事供来,非是背主,而是极力促成这门婚事。那两个孩儿来得不光彩,不磊落。高恭不是个东西,还想敷衍隐瞒此事,欺我们不知,待到尘埃落定,才来说道。不如早些剔除这脓包,彼此坦诚,高恭也该老实承认,这门亲事,他是高攀。”

    顾淼听得不由生怒:“她们还是孩童。稚子无辜,为何要将她们牵涉其中!”

    “她们人呢?”

    “人在顺安。”顾闯无奈答道。

    *

    午后,豆大的雨点又落了下来。康安城上空依旧阴云密布。

    谢朗不再暂居城中的邓氏旧宅,而是搬进了城中的陶氏宅院。

    陶氏亦是朱门贵户,谢陶两姓结亲无数,与其与顾闯,高恭同居一座屋檐下,谢朗在陶宅自然更为自在。

    康安城中求见谢朗的人络绎不绝,半是因为谢氏久居道郡,谢朗深居简出,久不得见,半是因为邓鹏被囚,高恭与顾闯此刻皆在城中。康安的景况不佳,往后也未可预料。

    谢朗却闭门谢客,陶宅由仆从层层把守,宛如铁桶。

    高檀进到陶宅之时,夜幕低垂,院中的白纸廊灯只点了数盏,四周鸦雀无声,陶宅中惯常的雅乐丝竹声,早已停歇。

    谢朗在与谢昭华亭中对弈,落子声断断续续。

    高檀止步亭前,拜道:“拜见先生。”

    谢昭华见到高檀,眼中一亮:“高公子来了。”而他对面的谢朗则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后,方才笑道:“数日不见,公子别来无恙。”

    他该早些来见谢朗。

    高檀脸上露出个浅笑:“先生移居陶宅,将军甚是挂心,特意遣在下,拜见先生。”

    谢朗仿佛浑不在意地抖了抖宽袖,拂开萦绕纸灯的飞虫,问:“邓鹏死了么?”

    “死了。”

    谢朗抬手扣上了棋盒的玉盖。

    此一棋局终了。

    谢昭华不由一愣,抬眼却见谢朗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厉色。

    “你行事太过鲁莽,此一局,你知错了么?”

    亭中烛火微明,灯芯尚在,高檀耳边听到飞虫顽固地扑腾声响,脆弱的昆翅撞到纸上,发出沙沙碎响。

    “弟子知错。”

    廉州五万顺教露于人前是鲁莽,教众并无归心是鲁莽,匆忙四散是鲁莽,而纵容妄杀凌下是错,将酷治与奸邪推举台前也是错。

    “你的错处始于何处?”谢朗又问。

    “始于廉州。”

    谢朗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在河唐二县便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