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快刀
谢朗招了招手,高檀进到亭中,听他缓声又道:“唐县铁石,和县邓氏与高氏之争,顺教皆不该插手。你先前说的劝善戒恶,本是正途。过早露于人前,教中恐有二心。康安乱后,如今勉强仓促四散,顾氏与高氏一旦起疑,合力以剿,顺教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谢朗两道银眉蹙拢,抬眼凝视他:“你本不是如此冲动之人,为何改了主意?”
唐县遇到泥石,起了变故,而河县伏击邓卓,高檀无可否认,顾远,不,是顾淼,至少为其中缘由之一。
心旌搖搖,神思不定,是兵者大忌。
高檀拱手拜道:“弟子受教。”
*
阴雨晦冥,庭院中的灯影次第熄灭。
康安城一直在落雨,高檀想,是他梦中的康安一直在落雨。
兴许是身在康安的缘故,他见到自己行过了雨中的康安长巷,街景如旧,石道两侧的沟渠盛满了积水,蜿蜒流淌。
他头顶朱红的雨帘密不透风地将微雨挡在帘外,道旁跪拜的行人冒雨而来,山呼万岁。
他们的脸上露出欣慰的,急切的笑容。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可是高檀却能感到自己胸中沉抑,丝毫不觉欣然。
御辇徐徐驶向远处朱门,此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巍峨宫阁的全貌,碧瓦朱檐,画栋飞甍。
雨丝顺着瓦当滴落,阶上的兽首不疾不徐地吐出涓涓细流。
阁中有一道身影在等他。
谢朗。
他坐在木轮车中,一袭玄衣,双手交叠,朝他拜道:“参见陛下。”
他的脸孔瘦得厉害,双颊凹陷,一双眼睛深沉失色,仿佛当真是到了风烛残年。
高檀默默揣测,此般光景,究竟是五载还是十载之后。
“平身。”
谢朗挺直腰背后,他看见自己挥退了左右宫人。
谢朗开口道:“潼南孔聚已除,四海归心,老朽来贺陛下。”
他的笑意疏淡:“先生当居一功。”
谢朗摇首道:“陛下文经武略,自登极以来,定四海,平天下,今时之天下,再非乱世烽烟,是陛下之功,是天下之福。”
高檀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谢朗此番特意来,绝非说些逢迎之语,当有未尽之言,这大概便是“自己”郁郁之故。
楼阁之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地上白玉光可鉴人,高檀垂眼细看,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冕冠旒珠后的面庞朦胧,影影绰绰。
“陛下心中,是否已然有了决断?”
他看见地上木轮车的影子陡然间,离他又近了一些。
高檀抬眼,正对上谢朗冷厉的眉眼。
“顾闯屯兵不发,五万人静守大梁,潼河燕南关告急,恰逢桃汛,他竟罔顾圣旨,屯兵不发。此番若非陛下急智,借浮舟脱困,恐怕早已葬身潼河?陛下竟还不斩顾闯么?”
高檀闻言,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他见自己背过身去,徐徐说道:“谢先生特意进宫来,是为劝谏?顾将军屯兵不发,许是有个中情由,他已发书进京,待朕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谢朗脸色一沉,语气不由加重道:“陛下待他还不够宽厚么?经年累月,一退再退,直到今时今日,陛下依旧不肯杀了他,难道往后陛下只愿做个无为守成之君,长此以往,焉知这天下姓顾,还是姓高?”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前的旒珠轻轻撞响,如水泠泠:“先生慎言。”
谢朗急促地喘息了一声:“陛下当真执迷不悟,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义相较,孰轻孰重,陛下难道不知?顾闯如今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陛下已是赐无可赐,赏无可赏。”
高檀不禁握紧了袖中双拳,听谢朗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后亦苦,陛下与顾皇后伉俪情深,一路行来,同甘共苦,可是,顾皇后纵容顾闯,顾闯今日之专横跋扈,难道没有皇后之过?老身斗胆劝谏,废了皇后,顾闯才能有所收敛,便是不废后,陛下也应广纳后宫,储君之位,绝不能纵容顾氏染指。”
高檀闭了闭眼,听自己冷淡道:“哦?料想赵若虚上书谏言,亦是先生授意?”
谢朗低眉颔首,“老朽不愿看陛下执迷不悔。”他顿了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又道,“陛下难道真忘了,当年榔榆之困,是顾……”
“够了!”他骤然打断了谢朗的话。
高檀感到胸中一痛,入耳的声音凛若冰霜:“先生当我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我是血肉之躯,还是先生为图大业,手中的一柄快刀?”
*
阴雨连绵数日,顺安城外的关河漫上了河岸,关河上南北穿行的船舶因为急雨而被迫停泊。乌黑布幔罩着的木船成串地停靠于河岸。
顾淼赶到顺安城时,便听说看守双生子的护卫正准备带她们渡船南下。
顾闯先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将双生子暂且安置于顺安,等待高氏。
为求安心,顾淼昼夜不停地疾行至顺安,竟比顾闯派往顺安的信使到达得更快。
她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关河渡口。
乌布篷船不作标记,她领着三两兵士,一艘又一艘地顺水搜寻。来回仔细搜过百余舟后,身上的蓑笠早已被雨淋透,湿衣贴在身上,顾淼不由地心也凉了。
双生子不见了,领她们的护卫也没见到踪影。
顾淼连忙又赶回了城中原本安置双生子的住处,可惜除了一个伺候的仆妇,屋中再无旁人。
不可能是高宴或者高家的人,他们还不晓得是顾闯掳了双生子。
顾淼心头不禁更沉,她先遣了一人回康安给顾闯报信,又带了其余两个人沿着关河南下,沿途再找。
行至夜深,夜雨未歇,加之连日奔波,三人已是力竭。他们只得改行了官道,在道旁见到了一处客栈。
天气不好,客栈里倒是人满为患。
顾淼开了两间房,其余二人自愿挤在一处,她独自一间。
换过湿衣后,顾淼本欲下楼,同掌柜打探是否有双生子的消息,经过其中一间客房时,无意间,听到了几声南音。
音调阴柔,话音连绵,不过低低几声,本不算引人耳目,可顾淼曾随高檀曾经到过潼南,流连数月,对于此南音倒有几分熟悉。
短短几句间,她仿佛听到了其中小孩,大帅几个字。
顾淼脚步一顿,脑中警铃大作,一瞬便想到了潼南,孔聚。
孔聚为人心狠手辣,并且,他与高家不只天下之争,还有私仇未报。
刘蝉曾是孔桥的发妻,孔桥则是孔聚的胞兄,刘蝉自是孔聚的嫂嫂。听说孔桥身体素来不好,刘蝉被高恭抢去后,不到两载,他便撒手人寰。
是以,孔聚深恨高恭。
双生子若是真落到孔聚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好下场。
想罢,顾淼不动声色地兀自先回到房中。所幸,那几个南人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廊道。
她于是灭了屋中灯火,守在门前,戳破了纸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房间的动静。
她眼下不晓得对方究竟有几个人,双生子究竟在不在他们身边,与其贸然而进,须得先暗中观察一阵。
夜雨渐渐停了,露在头顶瓦檐的滴答声将停,对面的房间便传来了响动。
顾淼精神一振,定睛看去,房门拉开,转出两个黑黢黢的身影。
客栈里的灯烛早已熄灭,她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去。
又等了半刻,顾淼便也背上行囊,随之下了楼。
下楼前,她并没有惊动同伴,而是将提前写好的字条塞入了他们的房门。一来,将她沿途会留下的记号提前告知,二来,她也不知对面房中是否还有旁人,留人在此,更为妥当。
客栈外,夜色昏昏。两个南人待雨将停,便要上路,此刻并不策马,而是乘一辆马车而行。
顾淼心中疑虑愈深,待到马车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自马厩也牵了马追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顾淼的耳畔听到了水声潺潺,马车往河畔行去。
到了岸边,马车停了下来。
顾淼抬眼只见河畔,挂了一只红灯笼的黑布木船,船帘被人从里掀开,一个大汉一左一右地提了两个布袋下船,布袋大小足有半人来高。
两个南人下了马车,忙去接那两个布袋。
事不宜迟。
顾淼坐于马上,取下背后长弓,正欲瞄准不远处的两个南人,脑后忽而吹来一道劲风,她本能地偏头一躲,耳畔划过一道疾风,眼锋瞄见一点银亮一闪而过。
身后有人!
顾淼将要转头。脖后却是一痛。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根细针。
昏昏欲睡间,她想,果然是潼南孔聚。
第52章 替天行道
顾淼醒来之后,发现眼前依旧黯然无光。她的眼前罩着一块黑布,身下在摇晃,马蹄嘀嗒嘀嗒,她在车中,一路疾驰。
潼南惯爱用毒,银针之上染了麻药,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时,但若是欲往潼南绵州,须经廉州。顾淼竖起耳朵,听车外的动静,除了马蹄声,再无旁的声响,亦无先前的风雨声。
她不知此时他们到了廉州何处。
顾淼试着动了动手腕,发现捆缚住她的绳结牢固非常。她的嘴巴却没有被堵住,四周再无人声,念恩与念慈,应该俱不在车中。
顾淼心中默默数着马蹄声响,马车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的耳边复又听到了人声,是细碎的南语,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顾淼闭上眼睛,靠在了车壁上。
等了片刻,眼前闪过一道亮光,车帘被人拉开了。
天光照了进来,即便眼前蒙了黑布,顾淼的眼前依旧感觉到了光亮,外面此时已是白日了。
下一刻,一只手蛮横地拽了她一把:“下来!”
眼前罩了黑布,脚下虽无捆缚,可是由于先前的毒针,她的双膝俱疲,踏在地上,只能勉强行动。顾淼任由人将她拽下了马车,半拉半拽地进了室内。
似乎是一间柴房,她闻到了木头的气味。
那人又将反剪她双手的绳索捆绑得更紧了,将她推到在了地上。
门扉吱呀一响,他的脚步声远去。
待到四周再无动静,顾淼顺势仰躺在地,伸手一探,摸到了她的黑靴。
弓箭不在身上,可短刀尚在靴中。
顾淼内心稍定,待到膝上的软麻之感稍缓,她伸手摸出了短刀,刀柄翻转,小心翼翼地割开了手腕上的麻绳。
手上蓦地一松,她抬手扯下了眼上覆盖的黑布。
窗外的天光大亮。
顾淼左右而望,屋角果然推放了数梱柴火,以及喂马的干草。
这里大概是南人途中的落脚点,他们应该还在廉州之内,只是不知道双生子眼下在何处?
更何况,他们捉了她,却没有杀她,兴许以为她是高恭的人?
她此时要逃,不是难事,可是若是双生子在他们手里,她必须得想办法,先将二人救出来。
顾淼一边轻揉手腕,一边猫着腰走到了窗边,透过狭窄的窗缝朝外张望。
这里是一个四方小院,草顶黑墙,状若寻常农家院落。过了一小会儿,正对院门的堂屋,走出来三个人影。
顾淼定睛细看,先前没见过的第三个人便是用暗箭伤了她的人。
他们此刻的打扮亦同寻常农夫无异,粗布襟衣,腰缠黑布。
嘈杂的人声自院门传来。
三个南人对看了两眼,中间穿黑衣的人疾步走到院门后,另外两个人稍落半步,却将背后的左手藏进了袖中。
他们身上皆藏暗器。
顾淼只听院门一响,一个人影独自进到了院中。
南人双手合拜,连声笑道:“贵客,贵客,乌耶有礼。”
来人并没有笑,只抱拳还了一礼,声若磐石,道:“将军在何处?”
顾淼瞳孔猛地一缩,她认得这个人!
他的脸形方正,肤色黝黑,此时看上去年纪四旬左右,同她记忆中的脸孔稍有差距,不过顾淼记得他的这张脸,他就是顺教教首,吴玄,她见过他的尸首。
乌耶双手交握前胸,不伦不类地,先道一声:“天佑顺教。”又自笑道,“贵客应约,将军自然欣喜不已。”
吴玄虚了蹙眉:“废话少说,你们的将军呢?”
乌耶笑意未减:“将军自在大梁静候贵客,遣了我等三人前来迎接贵客。”
吴玄的脸色更暗:“你们是在诓我?原先你们将军可不是如此说的。”
乌耶又笑一声:“贵客稍安勿躁,顺教欲诛高氏,是替天行道。将军若得贵客相助,如虎添翼。此番遣我等南下,亦是聊表诚意。”
“诚意?”吴玄冷哼了一声。
乌耶侧身,往后做了个“请”的姿势:“贵客一看便知。”
数人转而进了堂屋。
顾淼再看不见几人的身影,转而屏息凝神倾听几人的动静。
四周静了数息,她听见了吴玄声音高扬道:“抓了两个小女娃,算怎么回事!”
双生子果然在此处!
顾淼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中短刀,潼南三人本就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吴玄,她没有和他打过,可是他杀得了高恭,武艺定然了得,以一对多,她的胜算太低。
为今之计,她要想办法留下记号,找到援兵,来救双生子。
顾淼将欲转身,去摸干草堆上的草灰,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响,有人撞开了院门。
透过窗缝,她见到了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他们的脸上也半覆黑巾。
三个南人闻声,齐齐奔出堂屋,用南语低喝了几声。
他们不认识来者。
为首的乌耶狠狠瞪向吴玄:“这就是教首的诚意?”
吴玄面上闪过几分压抑,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十来个黑衣人不发一言,挥剑朝四人挥去。
这般阵势令顾淼赫然想起了,先前在唐县遇到的顺教的人。
吴玄的眉头皱得死紧,躲过一剑后,似乎又留意地看了看他们手中的长剑。
“来者何人!”他又大喝了一声,继而屈指一吹,吹吃了一声鸣哨。
过了半刻,小院之中又涌进了另一拨人,身着黑衣,可面无黑巾,看模样,也是一群武人。
吴玄并非独自赴约,他在附近早有埋伏。
可是,此时此刻,坏事的并非南人,而是顺教中人,教中内斗!
两拨黑衣人招招狠戾,斗作一团,三个南人见状,忙要后撤,却被几个黑衣人缠住,暂时不得脱身。
顾淼咬了咬牙,撞开窗棂,翻身而出,沿着墙根往堂屋疾步而去。
“站住!”乌耶转身,察觉到了她的身影,登时大喝一声。
其余两个南人随之见到了她。
顾淼奔至屋前,猫腰抽出了门前尸首腰间的长剑,旋即进了堂屋。
她本以为要颇费一般周折才能找到双生子。
可是一进堂屋,她便见到,两个小人被捆在了一处,背靠背地被捆在了八仙桌的一脚。
头发乱蓬蓬,两张脸上染了污渍,泪痕满面。
不过看上去倒是没受外伤。
顾淼微微松了一口气,随着她走进,两张小脸俱是一白。
时隔多年,她们骤然在她眼前“返老还童”,顾淼仔细扫过二人面孔,对紫衣那个小姑娘轻声说:“你就是念慈,对么?你是姐姐。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
两人是双生子,二人之中,念慈早出生了半刻,两人相貌虽然相同,可是念慈的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念慈没有答话,两个小人既不哭也不笑,只瞪着两双大眼睛,脸孔苍白地把她瞧着。
顾淼胸中一落,抬手割断了捆住两人的麻绳,一左一右地夹住了两人。
堂屋后侧有两扇窗户。
顾淼先将二人送出了窗外,自己再翻身而出。
院后的木门落了锁,顾淼挥剑砍去,震得她的手一麻,铜锁哗啦一声大响后,落到了地上。
顾淼抱着两人飞奔而出,追兵却在此时也到了。
“站住!”乌耶情急之下说了一连串的南语,尽是咒骂。
顾淼微微转头,见他袖中银光数点,齐齐对准了她。
她心头一跳,闪身转过了墙角,跑到前院,果见院外立着数匹奔马,不知究竟是哪一伙人的奔马。
事情紧急,她也来不及另寻马车了,抬手先将双生子抱上了马鞍:“坐稳了!”然后,自己也飞快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双臂拥紧了身前的二人。
马匹将奔出数米,乌耶和另外一个南人竟追了上来。
顾淼一拉马头,冲进了道旁的林地,树木掩映,便是他想射中,也不容易,可是光是左躲右闪,也并非脱身之计。
顾淼朝下一看,马鞍一侧挂了一柄短弓和两支羽箭,只是身前坐了两个小人,奔马之上,她万不能轻易松开手去。
两人东摇西晃,念慈双手紧紧抓住鬃毛,而念恩却紧紧抱住念慈。
顾淼皱紧了眉头,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声来,她忙拉缰绳,险险躲过了一箭。
她扭头看去,两人已再次拉弓,箭头直指她的背心,他们不打算留她性命了,他们要的是双生子。
顾淼正欲俯身按住二人,再去取箭,偏头却见乌耶身后的南人忽低浑身一震,霍然摔下了马。
他的背心赫然插了一柄铁箭。
“阿铎!”乌耶大惊,连忙回身去看,身后的密林处忽然又射来一支体箭。
箭行如电,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马腿。黑马陡然侧身倒去。
顾淼一夹马腹,加快了马速。
她回身再看,只见乌耶落了马,而他的身后,密林中却有另一人一马转了出来。
她将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来人一身黑衣,面覆黑巾,是顺教的人?
顾淼定睛一看,便是来人遮掩了面部,隔了一段距离,他的身形与动作却令她颇觉眼熟。
“高檀。”她不由出声道。
疾风仿佛送来了顾淼的声音,她认出了他。
高檀眉心一跳,她如何认出了他?
他原本想调转而去,可是前面的顾淼依旧在频频回望。
她的马前还坐着那一对双生子,高宴的女儿。
高檀一夹马腹,加快了脚程追去。
顾淼见他行到近处,抬手摘下了面上黑巾。
果真是高檀!
“你……为何在此处?”
“你将其中一人递来。”
二人同时开口。
顾淼一愣,她策马疾驰,确实不能同载二人。
她勒马而停,抱过离她较近的念恩,递给了高檀。
高檀将她置于马前,复又疾行。
“此地不宜久留。”院中乱局还未了结。
顾淼颔首:“先将她们送到康安。”
日影西斜,在马上坐得久了,双生子脸孔雪白,额头出了细汗。
他们只得寻了一处浅溪,停了下来。
顾淼用鞍上水囊接了水,递给二人。
两个小人都闭嘴不言,也不肯喝水。
顾淼心中一叹,转身又去浅溪里用剑尖插了两条小鱼,生了火堆烤鱼。
“你们饿了吗?”
两人呆立一旁,两双眼睛只顾盯着脚尖,并不答话。
高檀捧了枯枝,堆在火旁,撩袍盘腿而坐。
他的手中还有一节断木。顾淼听他忽道:“借我你的匕首一用?”
她不明所以,却也递给了他。
高檀用匕首削木,不过半刻便削了个木蝶,木头握处光滑平整,木顶薄片薄如蝶翼。
高檀手中轻轻一转,木蝶转瞬飞到了半空。夕阳之下,如一只粉蝶翩翩飞舞。
念恩不禁瞪大眼睛,“哇”了一声。她将出了一声,又像忽然回过神来,着急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侧的念慈立刻扭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顾淼露齿一笑:“原来你会说话啊。”
念恩顿时手足无措地看了念慈一眼。
木蝶飘然落下,高檀抬手一捉,木蝶又轻盈地回到了他的手心。
念恩,念慈的视线便牢牢地追随他的动作。
顾淼不禁笑道:“你们想试一试么?”
念恩点了点头:“想。”
第53章 神医
高檀将木蝶递到了念恩手中,她学着刚才高檀的模样,轻轻一转,木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可是她的力道太小了,木蝶飞了短短片刻,便落了下来。
念慈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木蝶,对念恩说道:“你得像这样。”说着,她颇为用力地一转木蝶,果然飞得比先前高了一些。
念恩咯咯笑了一声,又拿眼去瞧高檀。
顾淼不由看得一愣,到底是血脉相连,三人的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
可是,双生子从前大概从未见过高檀,此时通通好奇地打量着他。
高檀顺势又将水囊递给了她们。
这一回她们不再闭嘴不言,轮流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她们肯定渴得久了。先前的缄默言,大概也是高家教导她们的谨慎手段。
此时此刻,她们才算终于卸下了一点防备。
枝上的河鱼散发出焦香,顾淼将鱼离了火,用匕首挑去了鱼骨,将树枝上挂着的鱼肉用两片宽阔叶片托着,递给了二人。
“饿了吗?”
念恩和念慈皆点了点头。
“吹凉了再吃。”
二人接过树叶,小心翼翼地捻起鱼肉吃,一面吃鱼,一面不忘吹气。
林中再无人声,复又静了下来,唯有浅溪潺潺水声。
顾淼抬头望向落日的方向,他们一直在往南行。
虽然是在赶路,可是并非如同先前一般疾行,双生子固然是其中缘由,但顺教的人似乎无心纠缠他们……
“你为何会在此处?”顾淼又问了一遍最初见到高檀时,问的问题。
高檀脑中念头几转,还不及答,却听顾淼又问:“你……是顺教的人?”
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回想起来,唐县遇到顺教的人,高檀亦在,河县那一夜,她虽然中了柔骨散,可也见到了院中人影憧憧,就算是从唐县来的军士,也不能短时间内集结如此多人,更何况,吴玄勾结潼南人,虽然顺教追杀而来,不知是清门户,还是意在捉拿孔聚。
无论如何,她要是再猜不到高檀的身份,她就太愚笨了。
先前赵若虚说顺教起于盗郡,顾淼便心中生了疑,高檀拜在盗郡谢朗门下,前世,谢朗死前,一直是帝师,死后,封荫谢氏,恩宠不衰。
她猜,顺教是谢氏推波助澜,而高檀兴许才是顺教真正的“教首”,吴玄不过是个幌子。
高檀抬眼见她面色变了又变,目光露出了然之色。
事到如今,再去遮掩,也于事无补。
他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高檀的坦然令顾淼一顿,犹豫了须臾,才问:“为何?”
“自是为了天下太平。”高檀仿佛自嘲地笑了一声,“劝善戒恶,以战止战。”
这一刻,她忽而又觉,高檀果然还是从前的那个高檀。
顾淼抿紧了唇,沉默地听枯枝在火中爆出噼啪一声。
高檀侧目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赤色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她的睫毛微颤,像是怔忡了片刻,可是自始至终,她的表情不见讶然。
二个大人之间的沉默不语,感染了两个小人儿。
念恩,念慈彼此对看了一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地停住了动作。
顾淼眼波一转,见到她们怔愣原地,于是柔声道:“你们吃饱了么?”
二人乖觉地点了点头。
顾淼于是起身,用灰土熄灭了火堆:“既如此,我们继续上路吧。”
带着双生子,他们不可能露宿林野,最好是找到官道上的驿站。
可惜,他们上了官道之后,行了许久也不见驿站。
夜色愈深,念恩念慈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似的在马前晃来晃去。
顾淼与高檀只得将二人调转方向,任由她们侧坐于马上,将头颅与身体全然倚靠于他们身上。
夜行的速度不减,好在月明星稀,今夜无雨。双生子已是累极,坐于马上,也不知不觉睡得熟了。
两马行至一个岔路口时,几道急促的马蹄声突然自西面的岔道传来,听声音至少有七八轻骑。
顾淼与高檀对望了一眼,夜中行路者,不知是敌是友,自要先行避过。
他们一拽缰绳,便往东面岔道而去。
身后的马蹄声却没有渐行渐远,而是紧随其后,数骑奔马自另一岔道转来,蹄声若雨,如影随形。
顾淼回头一看,月色之下,八匹黑马之上,皆坐着玄衣人,他们腰垮弯刀,长发披肩,耳后两条细长辫子上下翻飞,辫子尾端缀着银珠。
潼南人!
顾淼脸色登时一变,他们是冲着他们来的!
她扭头却见高檀的眉头也蹙紧了。
若是只他们二人,未必不能脱身,只是双生子在马上……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脚下黑马狂奔起来。
身后的蹄音越来越近,高檀低头一看,怀中的念恩已经醒了,茫然地睁着一双眼,抬头惊恐地望向他。
“别怕。”他缓声劝道。
念恩瞪着一双圆眼,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双拳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袍袖。
他回首看了一眼追兵,几颗银亮光点在他们袖中一闪,高檀抬手抽出了腰间长剑,横剑去挡。
银针打中长剑,发出叮然几声脆响。
顾淼循声望去,见高檀正不偏不倚地行在他的马后。
追兵离他们不过数丈,她心中一沉,摸出箭筒中的一支羽箭,回身之时,高檀按住了念恩,伏低了身。
她心中霎时一松,弓弦擦过扳指,羽箭离弦而去。
第一箭射中了马头。
一声长嘶过后,其中一人滚落下马。
嚯!
潼南人被激怒,口中暴喝一声,扬鞭追来。
顾淼趁机摸出箭筒里的第二支羽箭,径直射向为首的潼南人。
他险险一躲,羽箭擦过马头,力道稍减,刺入了其后奔马的马身。
奔马缓了下来,却没停。
顾淼咬了咬牙,箭筒里唯有两支羽箭。
她眼下已经没有箭了。
高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头锁得更深。
“顾远。”
她听见他唤了自己一声,打马前来,手中一托念恩,顾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忙将念恩接了过来。
“叔叔。”
她听见念恩小声地,焦急地唤了一声。
高檀只看了顾淼一眼,便一拉缰绳,掉头而去。
马行如电,他手中长剑,寒光泠泠,刹那似与月色相融。
他与潼南人狭路相逢,挥剑攻去,顾淼只见那人矮了身,躲过此一击,却也掉头追寻高檀而去,可高檀并不恋战,他的马身与其后奔马错身的数息,他抬手拔出了马身上的羽箭,马儿发出一声长嘶,他手中一转,又取下了那人马鞍上的箭筒,挂在自己的马鞍一侧。
“捉住他!”潼南人大怒道。
几匹奔马呈合围之势,朝他聚拢。
高檀横剑当胸,一扫而去,马蹄朝前飞奔。
“坐稳了!”顾淼低声道,只见念恩顺势抱住了念慈的后背,而念慈则将身体趴得更低了,双手死死抓住马头鬃毛。
她方才回过身去,目光与高檀的目光陡然相撞。他的马头距离她的马屁股,约有两丈。
见他微一颔首,顾淼立刻松开了一侧缰绳,又只见果然取下鞍侧箭筒,径自朝她扔来。
顾淼眼疾手快地扬手拽住了箭筒上的绳结,其中一支羽箭落到了地上,可箭筒里还剩五支羽箭。
顾淼举弓,飞快连射三箭,甩掉了三匹奔马。
潼南人袖中一闪,又是几枚银针飞来。
顾淼连忙回身,扯过缰绳,避到一旁后,她又转身再射一箭,正中一人左肩,将他射下了马。
唯有两人二马还在穷追不舍。
高檀忽而勒马一停,俯身挥剑,剑光扫过马蹄,顿时人仰马翻。
顾淼一喜,摸出最后一支羽箭,对准来人。
潼南人面色狠厉,丝毫不惧,骤然拔出腰上弯刀,打马而来。
高檀以剑去挡。可惜此剑并非他从前的雪溅细铁剑,只是一柄寻常铁剑。
潼南弯刀削铁如泥,登时削去了剑上一角。
高檀手中似是一晃,长剑便脱了手去。
顾淼深吸一口气,手中一松,飞箭如星,划过半空,不偏不倚地贯入了潼南人的右臂。
耳边只听他痛叫一声,顾淼忙道:“高檀,快走。”
高檀闻言,调转马头,疾奔而来,月色之下,他的脸孔亦如月色玉白。
顾淼不及多看,只得疾驰而去,身后紧追的马蹄声时缓时急。
那个潼南人是个硬骨头,她最后一箭用了大力气,几乎贯穿了他的手臂,他却仍旧没有停下马来。
不知他们还有没有援兵,二人分毫不敢停歇。
一直奔到天色将明,顾淼方才遥遥看见了康安城的城楼。
“我们就快到了!”她说罢,屈指吹了一声鸣哨,若是顾氏军在城外巡逻,便能认出她的哨声。
又行半刻,旭日破云而出,黄土城楼如罩金辉,在眼前愈发明显。
她侧目看了一眼高檀,却是一愣。
高檀此时的脸色白得出奇,原本殷红的唇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
她脑中念头一闪,惊道:“你被他们的银针射中了!”
第54章 院判
将才夜色昏暗,高檀独自折返,去取箭筒,岂是那般容易便全身而退?
难怪他刚才手中的长剑被震得脱开了手去,
顾淼回想起来,才惊觉他中了毒后,竟还疾奔了半夜。
她正欲开口细问,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城楼下传来。
顾淼抬头一看,正是穿着熟悉军服的士卒听到了鸣哨,打马而来。
“高檀,快看,人来了!”她面上一松,扭头去看高檀,却见他身形一晃,骤然自马上跌落。
念慈大叫道:“叔叔!”
“高檀!”
顾淼赶忙勒马,翻身下马,他的面目青白,双眼紧闭,已是昏了过去。
她伸手探他鼻息,十分微弱。
顾淼不禁皱紧了眉头,潼南用毒百种,不晓得此毒为何种,有没有解。
赶来的士卒行到近前,见到她与高檀,登时大惊,数人下马连忙将高檀驼在马背上,进了康安城。
城中的顾闯一收到消息便来寻她,乍然见到念恩,念慈两个小孩也在屋中,愣了一愣,道:“她们怎么在这里,姓高的来了么?”
这个“姓高的”,指的自然是高恭。
高恭比他晚了半步,话音将落,高恭便也进了堂屋。
念恩和念慈见到他,表情依旧陌生,许是屋中生人太多,二人一直拽着顾淼的长袍,半躲在她的身后。
高恭脸色变了又变,扫过两眼二人,转而问道:“高檀如何了?你们遇到潼南人了?他中的是什么毒?”
大夫闻言,忙从榻前走到高恭面前,颤巍巍地躬身拜道:“回将军,老朽无能,不晓得高公子究竟中了什么毒。”
高恭脸色一暗,“不晓得什么毒,这话什么意思?”他不由探身去看,榻上的高檀脸色愈白,呼吸又轻又浅,他收回视线,牢牢盯着顾淼,又问,“你们是在何处遇上的潼南人?”
顾淼隐去顺教未提,只说自己行到驿馆,见到形迹可疑的潼南人,于是跟踪而去,而高檀是在回城的路上,碰巧遇上的,他们二人护送双生子来康安,不料遇到了穷追不舍的潼南人。
她说罢,不管高恭脸色,只问那大夫道:“他中的是银针上的毒,倘若是剧毒,你可有解药?”
大夫摇头叹气说:“解毒须知中的是何毒,老朽没有万能灵药,恐怕……恐怕难有用武之地。”
顾闯念及高檀是为救顾淼而中了毒,便缓了语调说:“万一不是剧毒,只是寻常昏睡的迷药呢?你先前不就是被潼南人药倒了,过几日便醒了。”
她先前一被银针射中,便晕了过去,而高檀中毒之后,却没立刻昏睡。
两者不是同一类毒药。
顾淼沉默了下来,抬眼却见高恭拂袖道:“实在无用!派人再去城中请更高明的大夫来,将营中军医也一并叫来。”
午后,康安城中的大夫一连来了七八个。然而,每一个都像全无对策,只有其中两人勉强留了两道方子。
落日过后,康安城落下了微雨。
高檀依旧在昏睡。
*
窗外的蕉叶上滚落成串的水珠。
夜空漆黑一片,檐下的白灯笼被风雨吹打,不停地摇来晃去。
高檀的耳边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咚咚声响,仿佛是小儿玩闹的拨浪鼓的声响。
好奇怪,此处为何有拨浪鼓的声音。
高檀脑中忽然记起了念恩与念慈,是她们在嬉戏玩闹么?他此刻已经回到康安城了?
顾淼呢?
高檀循声走去,狭长的游廊之上,挂满了白幡,迎风飘扬。
他不记得康安城中,何处有一条如此长的游廊,满目尽是雪白,他疑惑地撩开层层白旙前行,几个仆从自游廊走来,他们满身缟素,低眉垂目,鞋履贴地,缓步而行,几乎不闻足音声,可他们却像根本没见到他一般,与他擦肩而过。
高檀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这似乎又是一场怪梦。
耳边拨浪鼓的咚咚声响,却越来越大
高檀穿过游廊,视野陡然开阔,眼前赫然是一座露台,只是与寻常露台迥然不同,此露台由白玉堆砌,地面白玉之上密密麻麻地刻着经文。
雨滴落下,陷进经文刻印处的凹槽中,又向四面流溢。
此座露台竟然是个穹顶的形致。
夜色之下,玉华悄然流转,美玉虽是美玉,可此形此景,着实诡异非常。
高檀不由地紧握双拳,缓步踏上了露台的玉阶。
拨浪鼓的声响骤然变快。
他抬眼望去,方才惊觉空旷的露台中央竟然伫立着一道人影。
他浑身缟素,远望去,几与玉石同色。
他披头散发地赤足走在露台之上,他的右手此刻正举着一直拨浪鼓,红色的木球一下又一下击打着薄薄的鼓面。
是他发出的声响,这是何人?
这是个疯人?
高檀莫名地顿住了脚步。
拨浪鼓的声响忽而停歇。
他的心头鼓噪,耳边恍若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抬眼又见露台中央的人,猛地抬手将拨浪鼓掷得远了。
高檀心中一惊,下一刻,便见他忽然转过了身来。
面面相觑,正是他自己!
面前的“高檀”双目猩红,满脸厉色。
高檀不觉后退了数步,脚下却仿佛忽然踏空,朝后仰倒。
绵绵细雨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扭头避过,此时方才注意到阶下不知何时,跪满了人,个个身穿缟素,涕泗横流。
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又低又沉,怯怯地说:“陛下,娘娘薨了。”
高檀耳中“嗡”得一响,心弦惊颤,娘娘……顾淼……
顾淼死了?
*
耳边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顾淼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是风雨撞开了窗棂。
她起身走到窗边,只见天边已然出现了一线白光,天就快亮了。
辰时将至,顾淼便已收拾停当,打算先去看看双生子。
到了康安之后,她们也暂且被安置在府苑中。
刘蝉从湖阳南下,欲将二人接回去,此时,人正在路上。
双生子初来康安,人生地不熟,高恭似乎也不愿多管二人。
是以,她便多看顾她们一些。
顾淼的脚步刚停在门口,门扉便被人拉开了,念恩念慈正要出门。
顾淼疑惑道:“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
念恩眼中一亮,笑道:“是姐姐!”
顾淼一愣,眼风扫见屋中伺候的仆从,立刻纠正她说:“是哥哥!休要胡说!”
念慈扯了扯念恩的袖子,答说,“我们想去看叔叔。”顿了顿,又问“他醒了么?”
高檀还没醒,一天一夜后,依旧未醒。
他躺在木榻之上,背心的银针虽然已被取下,可他脸色仍然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
顾淼领了二人去探,念恩和念慈静静地立在榻前,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他好一阵。
直到念慈吸了吸鼻子,忽然小声问道:“他会死么?
顾淼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安慰她说:“不会的,他……他眼下只是多睡了一会儿。”
念恩抬起头来:“真的么?那他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眼下连高檀中的究竟是何毒都不得而知,她其实不知道他要“睡”到什么时候。
顾淼勉力一笑:“应该不会太久了。”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地停了。
将双生子送回屋后,顾淼径自去马厩牵了马,正欲出院门时,却碰巧遇上了齐良。
他面露疑惑道:“你才脱困而归,不自将养几日,这便要去靶场么?”
顾淼一笑,答道:“回齐大人,我今日不去马场,我打算往南去淮麓。”
淮麓在康安以南,骑马须行大半日。
齐良皱眉:“你为何要去淮麓?”
顾淼笑了笑:“淮麓风光甚美,我自然是去踏春。”
齐良不信,可是顾淼分明不愿说,他抿唇道:“你自当心些,淮麓虽近康安,但是乡野间,也恐遇上匪盗。”
顾淼颔首:“我速去速回。”说罢,便翻身上马而去。
她快马加鞭到达淮麓时,天光犹亮。
镇上的酒肆幸而还开着。顾淼将马拴到酒肆前的歪脖子树上。
掌柜笑问:“客官打酒么?淮麓名曲,三杯倒,来上一盅?”
顾淼正欲开口问话,目光将在肆中转了一圈,便见一个黑袍干瘦的人影瘫坐在墙角凳上。
此时的他看上去年岁三旬左右,喝得醉眼朦胧,袍上星星点点全是酒渍。
找到他,比她想象得容易,顾淼双肩微松,脚下一转,径直朝墙角而去。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顾淼在他面前站定,用靴尖踢了踢他的矮凳。
凳子随之一晃,晃得他睁开了眼。
“罗文皂?”
当世神医,罗文皂,大锦朝赫赫有名的罗院判,如今还是个隐居淮麓的酒鬼。
罗文皂半醒半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影,像个娟秀小公子,又像是个小娘子,一身黑衣,负手而立。
来人笑盈盈地望着他,显然知晓他的名字。
他想了好一阵,都想不起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如此一号人物。
“你是谁?”
“我是你的贵人。”
罗文皂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淼又笑道:“你随我去康安看诊,我许你往后喝不完的美酒。”
第55章 团圆
罗文皂喝得烂醉如泥,顾淼费了大力气才将他从酒肆里扶出来,她把罗文皂弄上了马背,牵马先去了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比顾淼想象中整洁,并无酒坛,小院中种了不少花与草,屋中陈设简单。
罗文皂迷迷瞪瞪地走到水井前,用井水狠狠抹了脸,冰凉的井水一激,他的模样瞧上去终于清醒了些。
“容我去取药箱。”他说着,又瞄了一眼顾淼的黑马,又道,“我再去隔壁邻居家借一头驴上路。”
顾淼笑道:“有劳了。”
两人一马一驴,比来时缓行不少,等到二人赶到康安城时,已是更深人静。
顾淼将罗文皂暂且安置在府苑,又让人给他送了浴桶,让他洗去一身酒气,并叮嘱他今夜万不能喝酒。
此时此刻,罗文皂仿佛才有些回过神来,他谨慎地瞧了瞧四周,见到挎刀侍卫正在巡夜,于是低声问道:“小公子,我这是要替何人看诊啊?”
顾淼思索片刻,说:“是高恭将军的二公子。”
罗文皂脸色一变,紧张地搓了搓手,道:“是高公子啊……”
高恭性情暴戾,罗文皂早有耳闻。
他接连眨了数下眼睛,问:“小公子,若我治不好高公子,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去吧?”
顾淼听得心头一沉,却仍旧点了点头:“自然。”
*
隔天,罗文皂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见到了高檀。
顾闯与高恭俱在屋中。
顾闯蹙眉看罗文皂鼓捣他的药箱,鼓捣了半天,附耳问顾淼道:“这就是你在淮麓找到的神医?”
顾淼颔首,目光不由朝高恭转去,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榻上的高檀昏睡了已近两日,兴许是因为他为救双生子才受了伤,高恭难得地关切他的伤势。
在众人的注视下,罗文皂终于抖抖索索地摸出了药箱里的一块黑布,里面包着的是一排银针。
然后,他才俯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高檀的头面,摸了他的脉。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问:“这位公子从前是不是也中过毒?”
高恭面上一惊,未答,顾闯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想,便拿眼望向顾淼。
顾淼颔首答道:“确实,数月前中过青花毒。”
“青花毒。”罗文皂眉梢一挑,叹气道,“难怪不得。”
他轻咳了一声,徐徐道:“先前中毒虽不深,可青花毒乃是剧毒,短短数月,余毒尚在体内,加之又中银针之毒,新旧叠加,凶多吉少啊。”
高恭不耐道:“你有办法治他么?”
罗文皂垂低了眼,不敢看他,双手摩挲着他手中的黑布包裹,小声道:“某勉力一试。”
高恭面色不悦,正欲再言,却听罗文皂又道:“不过,我施针之时,还请各位大人回避,不然,某实在紧张得很。”
高恭脸色一变,顾淼立刻扯了扯顾闯的袖子,扬声道:“将军,我们便回避吧,容大夫施针。”
顾闯应了一声,抬步便走。
高恭一看,忍住大气未发,只得拂袖而去。
罗文皂闭门施针,顾淼便自回了屋中取弓弦,将要出门时,高嬛却找上了门来。
她脸上惊慌不已道:“夫人来了!她进康安城了!大哥哥也回来了!”
刘蝉来了,高宴也回来了。
顾淼一愣,忽而想起高嬛惧怕刘蝉,同时也因她阿娘深恨刘蝉。
高嬛语速极快地又道:“他们为何来了?”将问出口,又像回过神来,“是不是来接那两个小孩儿?”
双生子来到康安之后,高嬛住在府中,自也见过她们,直到彼时,她才惊觉高家竟然还有两个小娃娃。
无人可问,她原以为是与高檀有关的小孩儿,如今刘蝉和高宴匆匆进了城,她才恍然大悟,那两个小孩儿是大哥哥的骨肉。
可是,到底是大哥哥和谁生的小孩儿?
她不敢问,只拿眼牢牢地盯着顾淼。
顾淼颔首道:“这三两日,你便少出门,碰不到刘夫人便是最好。”
高嬛眨了眨眼,皱紧眉头,却点了点头。
过了一小会儿,前面果然来了人,说顾闯传顾淼去前院。
她放下弓箭,打发走了高嬛后,径自去了前院。
早有仆从将双生子领到了院门。
刘蝉下了牛车,见到二人,大叹一口气,疾步上前,蹲身抱住了二人:“你们吃苦了。”
念慈小声道:“见过夫人。”
听她说罢,念恩才跟着说了一句:“见过夫人。”
顾淼只见刘蝉背脊一僵,缓缓地松开了二人,却又不住上下打量着她们。
而高宴翻身下马后,却未上前,只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双生子。
念恩,念慈抬眼,一见到他,便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刘蝉见到她们的眼神,不由一怔,顿了片刻过后,才轻声说:“你们去拜见大公子。”
今日的双生子穿了粉紫新衣,梳了双髻,看上去娟娟可爱。
父女三人立在一处,眉眼近了七八成相似。
可是此刻念恩,念慈的表情僵硬,笑也不笑,目光垂下,只走了两步,停在高宴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双手交叠,躬身拜道:“拜见大公子。”
高宴抬眼,不再看二人,只说:“不必拜了。”
念恩,念慈抬起头,却也不敢抬眼。
此情此状,顾淼置身事外,看在眼里,亦颇觉尴尬。
一侧的顾闯见状,更是脸黑如锅底,
他假咳一声,扬声道:“既然贵客来了,不如上座?哪有立在院子里吹风的道?”
刘蝉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高宴则将目光投向了顾淼,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
顾淼不悦地蹙了蹙眉。
高恭笑了一声,两步上前,走到刘蝉面前,笑道:“一路行来,夫人受累了。”说着,便拉着她的手腕往内堂而去。
一行人在堂中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后,高恭旧事重提道:“眼下,夫人也来了,纳采,问名,卜吉,三礼已毕,宗祠卜卦大吉,顾氏女郎与我高氏,实是良配,夫人既来了,便可行纳征事宜,不知顾氏女郎何时方能到康安城来?”
顾淼眼皮一跳,却见顾闯的目光扫过堂中的双生子,冷笑一声道:“此事不急。”
刘蝉见状,脸色变了又变,却也随之柔声一笑:“将军说得极是。”她转而望向高恭,“夫君,此事不急在一时,容妾身仔细谋划谋划。”
高恭轻笑一声,却对顾闯说道:“烛山一行山高水远,若须随扈,我令人去烛山接来顾氏女郎,也未尝不可。”
顾闯心道,你好大的脸,两个庶女来历不明,大喇喇地戳到他眼前,还有脸提娶亲之事,可转念一想,姻约联盟,自是利大于弊。
他想多看顾淼一眼,可当着人前,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又搪塞道:“将军多虑了,此等小事,何须将军挂怀,此时节乃是初春,北地冬雪初融,正是冷的时候,小女南下,尚还多需一些时日。”
高恭闻言,却也不恼,只笑了一声。
午后艳阳高照,顾淼自内堂而出,心浮气躁,高恭显然还没放弃联姻的打算,高宴阴晴不定,晓得了她的身份,往后还不知要如何威胁她。
她得尽快和高宴单独见上一面,打消他的念头。
顾淼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高檀的房门外,屋门紧锁,窗上依旧可见罗文皂的影子。
她掉头而去,迎面却碰见了双生子。
她们又来看高檀,只是二人兴致不高,两脸哭丧。
顾淼稍感意外,她原以为刘蝉会留二人说话,可转念一想,高恭尚在,她大概无暇顾及她们。
领着她们的仆从,手里捏着羽毛毽,得知高檀不能见客,仆从便提议带她们去花园踢毽子。
念恩拉着顾淼的手不放,仰头,眼巴巴地瞧着她:“你也去么?”
顾淼暗叹一声,只得应了下来。
踢了一小会儿毽子,念慈便说渴了,仆从闻言,便去膳房取水。
见她走得远了,念慈才走到顾淼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顾淼心领神会地蹲了下来,念慈附耳问道:“大公子要娶夫人了么?”
第56章 真心
“娶亲一事,夫君何必急在一时。”
早已挥退了下人,此刻房中唯有刘蝉与高恭二人。
她温声又劝:“宴儿的婚事非是小事,康安城中,又并非姓顾的一门,我来时便听说了,道郡谢先生此刻也住在城中陶宅,我若记得不错,陶氏尚有两女待字闺中,更莫提,谢四娘早有才名,去岁业已及笄,她的胞兄便是谢三郎,谢昭华。”
刘蝉自是“有备而来”,高恭听罢,却是一笑:“我都忘了,夫人素来与这些‘南人’亲厚,知之甚多啊。”
刘蝉心头一跳,却低眉笑道:“宴儿及冠之后,我特意派人往道郡与康安来瞧过,便是想早作打算,替夫君分忧。”
高恭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当日邓鹏被擒,苦苦等不来孔聚的援兵,有多可笑。”
他越是激她,刘蝉反而越是镇静了下来。
来康安之前,她便已料到,高恭绝对会‘旧事重提’,昔日恩怨眼下通通比不上高宴的婚事。
刘蝉转而又道:“顾闯是个匪类,他的女儿料想能有什么好,我瞧他脸型方正,模样粗糙,他的女儿论样貌,也实在不是宴儿的良配,夫君何不再考虑考虑,又不唯有婚约联盟一个法子,拉拢顾氏,莫非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高恭定定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不愿高宴娶顾闯的女儿,我又不只他一个儿子,况且,你去问问高宴,是他想娶顾家的女儿。如若不然,他何必眼巴巴地独自跑去了顺安,康安城破之后,他也与顾闯交好,你来劝我之前,不如先去劝劝你的儿子。”
*
高宴想娶她。
顾淼也不是不清楚。
只是他提的“以假乱真”的折中办法,细细一想也漏洞百出。
面对念慈好奇又担忧的目光,顾淼轻咳一声,压低声问道:“你不想大公子娶夫人么?”
念慈立刻摇了摇头。
顾淼微微一笑,声音更低:“那你应该不必担心,我猜,他也娶不成。”
当夜,顾淼独自见到了高宴。
她从营地练箭归来之时,高宴便大喇喇地坐在她房中,自顾自地掌了灯。
顾淼不悦道:“大公子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高宴挑眉道:“我以为你会想见我?”
“话是没错,可是这样不请自如,难免令人不快。”
高宴听罢,笑着拱了拱手:“是某不是,顾公子莫怪。”
面前的高宴和上一回一见面就大打出手的高宴,简直判若两人。
顾淼索性也撩袍入座,开门见山地问道:“高公子特意而来,是来谢我?”
双生子虽然与他并不亲厚,可她们分明也晓得他是谁,自打高宴出现,她们的眼睛里也望不见别人。
而高宴,虽然人前对二人貌似冷淡,可先前的惊慌也不似作假。
顾淼说罢,抬眼只见高宴再度抱拳,一揖道:“多谢顾公子大恩。”
顾淼受下他这一礼,转而又道:“今夜既然来了,我便想与大公子商量商量,与盈盈婚约一事,如何作罢?须知,盈盈体弱多病,深恐辜负了大公子。”
高宴闻言,却也不恼,反倒一笑说:“盈盈姑娘这是在挟恩图报?”
这一声“盈盈”出口,顾淼便知高宴不肯就此罢手。
她叹了一口气,压低声说:“你既无意与高恭争锋,为何偏偏要娶顾家的女儿,且说,康安城中,朱门大户比比皆是,高大公子大可相看一番,若论助力,兴许多的比顾氏好的多的人家。”
高宴摇了摇头:“此言差异,婚约一事岂是儿戏,自然要寻个合心意的人选,康安城中,自有阿猫阿狗,但都不是盈盈。”他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黑沉沉的目光,忽然让顾淼想起了高宴驯养的那一只白鹦鹉,“我属意盈盈,自然不肯轻易改了主意。”
顾淼面色一僵,说些什么属意不属意的鬼话,归根到底,高宴还是不肯白白放弃与顾氏的联盟。
她垂下眼帘道:“时辰不早了,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高宴起身,临出门前,不忘回头道:“你于我有恩,与二子有恩,我与你说过的话,句句都是真话。”
*
隔天一早,顾淼正欲出门,却遇上了齐良。
他特意来寻她。
齐良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发上竖了白玉冠。
他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眉眼更为深邃。
南下攻打康安之前,齐良便与顾闯有了龃龉,而后杀降兵,杀邓鹏,齐良与顾闯意见相左,可每每谏议,均不被采纳。
前世,齐良最后也是离开了顾氏大营,不知去向。
如今,说不定齐良也要早生了去意。
顾淼想罢,微笑道:“齐大人寻我有事?”
齐良笑道:“倘若无事,我便不能来寻你么?”
顾淼一怔,听他又道:“今日春光甚好,你若暂无要事,不如陪我去逛一逛这府邸里的园子?后院的园子在破城时,所幸未被殃及。”
齐良今日的态度实在有些古怪。
顾淼于是点头应下。
二人沿着后院的石径缓步而走。
齐良忽问她道:“往后你有何打算?你想一直留在康安城中么?”
顾淼想也未想,直接摇头,道:“等不打仗了,我就回邺城去。”
齐良似乎丝毫不觉惊讶,淡淡问道:“你觉得会有不打仗的时候么?”
顾闯好斗,高恭擅战,潼南虎视眈眈,邺城以北尚有北项。
“何时方有太平之日。”
顾淼侧脸,凝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的。”
齐良见她目光澄澈,语调笃定,不由一笑,声音又低又缓道:“你觉得他做得了皇帝么?”
这个“他”虽未言明,但顾淼晓得他说的是顾闯。
不待她答,齐良又道:“过几日,我便要自请回邺城,北项蠢蠢欲动,邺城营中,须得提前谋划。”
果然,齐良已经生了去意。
好在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回到邺城。
齐良在侧,顾闯虽不总是采纳他的谏议,可总好过无人谏言。
“齐大人,想好了么?”
齐良一笑,反问道:“你呢?此际你愿回邺城么?”
顾淼一愣,万万没想到,齐良竟邀她同回邺城。
说来凑巧,昨夜,她细细想过了高宴的话,若高氏一直纠缠不休,她便真要回邺城,一走了之。
齐良温声一笑:“‘顾盈盈’自烛山泊远道而来,你我成行,前去相迎,便可不日出发。”
由是有了,可是……
顾淼想到这里,索性顿住脚步,见齐良也停了下来,她便附耳道:“高宴猜到了我就是‘顾盈盈’。”
齐良脸色骤变:“何时?”
顾淼正欲长话短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几道人声。
她循声望去,等了一小会儿,方见刘蝉和她身后两个侍女,自园后的拱门徐徐走了过来。
她似乎也来园中赏春。
见到园中还有旁人,刘蝉面上一惊,园湖畔赫然立着两个人,一黑一白。
其中穿黑袍的那个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在湖阳见过,然而,穿白袍那个却眼生的很。
刘蝉定睛又看他一眼,模样清俊,可愈是细看,愈觉他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可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一双眉眼。
一见刘蝉,顾淼和齐良隔了一段距离,微微拱了拱手,算作一礼,便掉头而走。
将走了几步,一个膳房的伙头兵急急跑了过来,向齐良报道:“齐大人,府里进贼了!”
他们住进府苑后,府中原有的仆从早跑了,膳食一直是营里的伙头兵在负责。
齐良皱了皱眉:“如何进的贼,偷了什么东西?”
“他偷了酒!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来的,今天早上来看,膳房里乱七八糟,酒坛里空了七八个,可那个贼实在大胆可恶,就那么明目张胆地醉倒在地,呼呼大睡。”
顾淼一听,脸色一暗,立刻道:“让我去瞧瞧。”
到了膳房,果然不出所料,醉倒在地的正是罗文皂,一身酒气,睡得正酣。
“把他弄醒。”
伙头兵提了水桶,从头浇下。
哗啦一声,罗文皂猛然惊醒,半坐了起来:“是谁,是谁!”
顾淼冷声问:“你怎么醉在这里?高檀呢?”
罗文皂方才抬眼,认清了来人,又看了看左右,拍着大腿道:“我给那个高公子,施针断断续续,施了一天一夜,半刻也不敢离身,好不容易,他昨夜下半夜有了起色,不必施针了,我馋得慌了,来膳房喝口酒都不行么!”
顾淼一顿:“高檀醒了?”
罗文皂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我出来那会儿还没醒,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天都亮了,料想,也该醒了。”
第57章 苏醒
高檀一觉醒来,只觉口干舌燥,耳中嗡鸣断断续续。
他睁开眼睛,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巴巴的面目,他身上传来的酒气随即扑鼻而来。
高檀只见他卷起宽袖,端了一碗水给自己,口中说道:“你总算醒了啊,快,先喝点水,你这一天一日,滴水未进,先喝些水,膳房的人待会儿给你端一碗米汤来。”
此人是何人?
无数张面孔仿佛在他的脑海浮浮沉沉,他仍旧感到晕眩昏沉,饮下一口水后,口中干渴暂解,耳中的嗡鸣似是一缓。
他抬眼定睛又看一眼来人。
罗文皂?
眼前这个干瘦的,浑身酒气的人赫然是罗文皂。
他先前昏迷多时,无数幻梦交叠,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不仅仅是梦一场。
前世今生,历历在目,他终于记起了前尘往事。
他便是梦中的“高檀”,而眼前的这个人,他断不会认错,他是罗文皂。
宣和二年,他私访淮麓遇见的罗文皂。
为何此时此刻,罗文皂会在康安城中?
罗文皂被他黑漆漆的目光吓了一跳,他伸手在高檀面前晃了晃,自言自语道:“是不是睡得太久,被魇着了?”
“你为何在此,是何人寻你来此”
罗文皂一怔,老实答道:“是顾公子自淮麓寻了我来。”
顾淼,果真是顾淼。
“顾……”高檀嗓音沙哑,旋即改口问道,“顾远,此刻人在何处?”
罗文皂心中惊讶,这个高公子刚醒,不问高将军,反而问起顾公子,转念又想,顾公子肯特意跑去淮麓寻他,二人定是情谊深厚。
“顾小公子就在门外,听说你醒了,高将军还有高大公子都在门外。”罗文皂转身,又道,“我让他们进来。”
高檀颔首,等了片刻,数道脚步声,齐齐进来。
高恭行至最前,笑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罗大夫有功啊。”
高檀目光掠过他,无暇看他,顾淼行在他的身后,此刻仍是“顾远”的打扮。
她身上穿了惯常的黑衫,黑裤,腰带黑带,脑后绑了马尾,两条红丝发绸,随她动作,飘荡在耳侧。
顾淼。
顾淼抬头见到高檀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他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依旧惨白,可是唇上却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目光却直直朝她望来,漆黑深邃,待她正要细察,高檀却转开了眼,望向高恭,缓缓道:“烦劳将军挂念,有罗大夫在此,实在是某大幸。”
高恭笑道:“你本是为了救人受伤,潼南人个个不好相与,你能脱逃,实是不易。”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高宴。
高宴一袭紫衣,原本落在顾淼身后半步,如今却抬步上前,立在她的身侧,朝高檀拱手道:“多谢二公子。”
此一声“谢”,犹为难得。
高檀却听得眉心一跳。
“大公子不必客气。”
他的视线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人,又问道:“听说罗大夫是远弟特意寻来的?”
顾淼答道:“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康安城中,恰巧听说了淮麓有个酒鬼神医,医术非凡,因而才去寻了罗大夫,高公子受伤,亦是因我而起,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一番话说得妥帖,却又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高檀抿了抿唇,扬起嘴角道:“远弟三番四次救我,大恩不言谢,往后报答。”
顾淼,细想起来,无论是壶口关隘救下赵若虚,抑或是淮麓寻得罗文皂。
若她不记得从前过往,也未免太过凑巧了。
高檀喉间尝到了一点苦意,明明知晓,她从邺城起,便想将他推开。
可是顾淼到底心软,身处险境,还会愿意救他。
赤子之心,何尝不是天真。
高檀欲笑,却笑不出来。
他抬眼定定地凝视了她一眼。
顾淼见到他的神情,心中一惊,他的眼神令她心惊片刻。
她索性抱拳告辞道:“既然高公子已经醒了,尚需服药,将养,我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顾淼转身就走。
*
房中一时便只留下高氏三人,罗文皂低眉垂目地立在榻前。
高恭目光扫过高宴与高檀,朗声一笑:“难得齐聚康安,府中又将有喜事。”他转向高檀,道,“待你好了,兴许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此是何意?”高檀骤然望向高宴,目光幽然。
高宴却是一笑:“自是我与盈盈的婚事。”
高檀心跳快了一瞬,缓声又问:“顾将军并无推诿?”
高恭眼珠一转,笑道:“三礼已成,到头来也犹不得他,顾盈盈自要从烛山而来。”
高檀脑中复又清明了几分,烛山“顾盈盈”是子虚乌有,约莫是顾淼的金蝉脱壳之计。
只是,高宴却一意孤行,仿佛真有心要娶那“盈盈”?而顾淼分明也晓得双生子的存在。
高宴信任她,他想娶的是,不是“盈盈”。
高檀垂下眼帘,忽而胸中一痛,沉沉低咳了好几声,惊得罗文皂立刻去把他的脉。
“噢哟,高公子余毒将清,还须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煎药来,你先躺着。”
高恭一听,便也不再多言,与高宴二人出了房门。话已说尽,且看他愿不愿与高宴争锋。
午时过后,罗文皂熬好了药,又见缝插针地洗了个澡,端着药碗,回来找高檀,可是已是人去榻空。
他脸色一僵,放下了碗,心中大叹道,急火攻心于病势大大无益啊,高二公子将才不知是不是故意打发了他走,造孽哦,病都没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算谁的啊。
罗文皂顿时心生退意,想跑回淮麓了。
头顶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
顾淼立在靶场,左眼皮跳罢,右眼皮跳。
她先前应下了齐良的邀约,同回邺城。
不,是先打着接“盈盈”的旗号,往北走,待到“盈盈”香消玉殒时,她已身在邺城。
此时正是康安用人之际,顾闯不见得会应下,但此番举动,亦会为他敲一敲警钟,一来,善待齐良,二来,他若执意联姻一事,她真会一走了之。
顾淼手中一松,细弦侧过扳指,羽箭离弦而去,却未射中靶心。
她今日的状态委实不济。
顾淼不甘心地又一连射了五箭,唯有最后一箭正中红心。
她走到草靶前,拔了羽箭,天色却忽而暗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碧空之上飘来了几朵阴雨。
要下雨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雨帘便从空中落下,顾淼先将弓弦与箭放置于营中的械库,取了一顶蓑笠走了出来。
走到营外拴马的林地时,她忽听一道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转身却见来人正是高檀。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身上的黑氅也湿了大半。
顾淼不由大惊道:“你为何来了?你不是将醒?怎么来营里了?罗文皂呢?”
高檀的脸色雪白,顾淼朝下一看,方才惊觉他腰间斜插了一柄短刀,刀身殷红,像是沾了血。
她急急问道:“是谁?你伤了人了?还是人伤了你?”
雨丝顺着她的蓑笠成串落下,耳畔的雨声太大了。
高檀张了张嘴,可她似乎没有听见任何人声,唯有雨声。
她不禁扬声道:“你先随我来!”
她领着高檀先去械库避雨,高檀沉默地随她进了大帐。
顾淼取下蓑笠,雨水落了一地。
她将一块干净的粗布递给高檀,又问:“罗文皂呢?”又看了看他腰侧的短刀,问道,“是谁?”
高檀抬手擦了擦头面,一张脸依旧如纸般白,不答反问道:“你是女郎?”
他的声音明明平缓低沉,却像一道惊雷,在顾淼耳边炸响。
第58章 耳光
雨滴打在帐帘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咚”的闷响,顾淼暗暗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仿佛并未听清他先前的话语。
高檀放下粗布,一字一句地复又徐徐问道:“你是顾闯的女儿?”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
是自己哪处露出了马脚?
是躲藏潼南人时么?
不,不会?彼时一路疾行,根本没有机会戳穿她的身份?
莫非是早已知晓,却隐而不发?为何此刻却要道破?
顾淼脑中念头飞转,一时心乱如麻。
她抬眼正对上高檀幽深如潭的目光,她转眼避过他的视线,方见一颗小小的晶莹水滴悬于他耳侧的一绺碎发上,水珠尚未圆润,将落未落。
乌云早已蔽日,此时营中又未到掌灯之时,帐中光芒黯淡。高檀的脸孔半明半暗,唯有一双眼倒映她的剪影。
顾淼心中忽而升起了悔意,她先前不该引他来避雨。如此逼仄之地,面面相觑,避无可避。
二人之间流淌的沉默反而振聋发聩。
顾淼顷刻下定了决心,反问道:“你如何知晓?何时知晓?”
高檀不答,脚下却一动,已然立到了她的身前。
二人不过隔着半臂的距离。
她闻到了他身上雨水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气味。
顾淼一惊,便要后退半步,腕上却是一紧,高檀牢牢捉住了她的右手腕。
他冰凉的指腹按住她骤然加快的脉搏。
顾淼垂眼又见他腰侧的短刀。
此时此刻的高檀实在太不对劲了。
她想立刻往回抽回手去,高檀却用了大力气,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不放。
顾淼再次问道:“你先前伤人了?你伤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大公子。”
高宴?
“为何?”
高檀竟然浅笑答道:“他与我积怨已深,远弟莫非忘了?”
她当然一清二楚,高宴曾将还削掉了他的一截头发。
只是……为何会偏偏此时发作?高檀将才救下了双生子,无论如何,高宴也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地招惹他?
顾淼皱起了眉,却听高檀轻声一笑,道:“顾姑娘是在替大公子忧虑?”
他口中这一声“顾姑娘”登时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眼方见自己惊疑不定的面容倒映在他眼中。
高檀唇边的笑意未变:“将军之意,两姓联姻势在必行。”
顾淼眉头皱得更深,正欲开口,却见高檀忽而抬手摸上了她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眉心一跳。
她偏头要躲,高檀却忽然又松开了手。
他唇边的笑意淡了:“既然如此,我便在想,为何不能是我呢?”
“什么?”顾淼一愣。
“顾姑娘,我欲娶你,倘若你愿意嫁给我,不离不弃,白首相依。”
顾淼陡然变色:“荒唐!”她猛地抽手,此一回手腕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
凭什么?高檀凭什么想娶她?就凭她姓顾?
顾淼胸中起了一股惊怒,扭头便要走。
高檀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抬手按住了她的右臂。
顾淼不由大怒,扬起左手,以掌击去,高檀见招拆招。
顾淼手臂一转,以肘击中了他的胸膛,耳边只听高檀闷哼一声,他的脸色旋即愈白。
可是,他却没有松手。
左边手臂顺势一拉,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更加清晰。
顾淼只觉眼前忽地一暗,嘴唇上便是一凉,仿佛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到了她的唇上,像是早杏微微的涩味。
她背脊一僵,怔在原地。
须臾只是蜻蜓点水,可是转瞬之间,恍若疾风暴雨,一股力道蛮横地顶开了她的牙关。
高檀的双手覆住了她的双耳,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轻了。
她的脸庞在发颤,不,是高檀的手掌在轻轻发颤,宛如昆翅轻柔地震颤。
可是他的吻却与之截然相反。丝毫不能算作温柔,他像泄愤一般,狠狠地咬了她一口,痛得顾淼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双手令她的头颅难动分毫。
顾淼只得狠狠咬了他一口。
唇瓣本就又软又薄,她毫不留情,立刻尝到了铁锈般的气味。
顾淼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高檀终于松开了手。
她趁势转头,用手背狠狠抹掉了唇上的鲜红血迹,高檀的血迹。
顾淼顺势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来,霍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高檀不偏不躲,被她打了个正着。
“啪”一声脆响,顾淼臂力过人,他的左脸颊立刻显出了暗红色的指痕。
顾淼犹不解恨:“你疯了!”
高檀不管内里如何,外在总是维持着温文谦和的表象。
今日此举实在出乎意料。
顾淼惊怒交加,诘问道:“两姓联姻于你便如此重要,就因为我姓顾,是个女的,你便想娶我,甚而……甚而……”顾淼气得胸腔起伏,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眼前的高檀面不改色,只抬手轻轻抹去了唇上的血珠,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将才是我唐突了顾姑娘,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只是顾姑娘须知,我娶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姓顾。”
*
风雨交加,午后落下的雨直到傍晚也未停。
顾淼回到房中时,大半衣袍都被雨淋湿,她提了热水,灌满了浴桶,先洗了个澡。
浑身有了热意,她的脑海也清明了不少。
今日的高檀委实太过古怪。
她更衣过后,打算先去一探高宴,兴许由他便能摸清高檀为何如此古怪。
走到高宴房门外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的童音。
是念恩的声音:“大公子为何裹着手背?”
顾淼退了半步,将身影藏在了纸窗之外,如此看来,倘若他还能见客,高宴应该伤得不重,是伤在了手上?
不过高檀重伤刚愈,竟能伤了高宴,而毫发无伤么?
屋中传来了高宴的声音:“这是被野狗咬了,倒也并无大碍。”
念恩“哇”了一声,小声道:“这府苑里竟然还有狗啊。”
话音落下,屋中静了片刻,继而是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夜色渐深了,大公子若无别的吩咐,老奴便领二位小姐回屋歇息了。”
是服侍双生子的仆从,不知今夜二人来探高宴,是高宴的意思还是刘蝉的意思。
顾淼只听高宴低应了一声,她便闪身退到了另一侧游廊的廊柱之后。
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响过后,数道脚步声渐渐远了。
等到四下无声,顾淼才探身而出,抬眼却见高宴立在檐下,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顾公子稀客啊。”
顾淼心道,将才经过时的窗影定然早已被高宴瞧见了。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拱了拱手,细看他的手臂,果见右手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一端隐藏在他的大袖之下,不知伤在何处。
她走得近了些,明知故问道:“大公子伤了?”
高宴露齿一笑:“野狗伤人,兽类罢了。”
顾淼垂眼道:“不知大公子为何白白招惹了它?”
高宴扶额一笑:“不问缘由,毫无情由,见人便伤,我如何知晓。”
这般说辞,打哑谜似的,顾淼心知,再问高宴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康安这个地方,她是真不能再呆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高公子养伤了。”说罢,她便欲走。
“等等。”高宴却又留住了她,目光仿佛一寸又一寸地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她的脸庞。
顾淼不耐道:“你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看顾公子为何能讨得他人欢心。”念恩念慈,甚而是高檀。
顾淼听来,只觉讽刺,脸色一黑,扭头就走。
隔天,还不待顾淼去寻顾闯,邺城大营送来的急函便已到了康安。
北项人南下了。
邺城以北的瞭塔窥见了北项的骑兵一脸数日在回五山附近盘桓。
急函快马送来,昼夜不歇,快马加鞭,也足足行了半月。
此半月间,北项若有变,亦有快马送函而来。
可是,到底已经半月过去了。
顾氏南下顺安,又往康安,北项人想钻邺城的空子。
顾闯读罢信函,面色铁青。
可是他此时此刻绝不能离开康安,他前脚一走,恐怕高恭后脚便要鸠占鹊巢。
顾淼立刻道:“将军,我愿急返邺城,探个究竟。”北项南下不是好事,可是此时机于她来说,犹如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顾淼恨不能立刻就走。
顾闯左右为难,一面,他不愿顾淼就此北上,两姓联姻是如今最好的对策。另一面,北项人善战,邺城虽然尚留了几员大将,可精锐强兵全都随他南下了康安。
齐良固然可以引兵而返,可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不是舞刀弄枪的武人。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军情紧急,他到底点头道:“好,你点上五千人先行,到了花州之时,邺城若再有急函,也该到了花州,你再做定夺,是否需要点上沿途关隘的援兵,我立下一道军令,你带在身上。”
顾淼抱拳道:“是,将军。”
春日南地多雨,绵绵不绝。
辰时将过,顾淼便已收拾妥当,前去营里点了五千精锐,与齐良的车马在康安城外汇合。
齐良暂不策马,嘱咐道:“到了花州,见信行事,倘若北项再无异动,你亦可稍作休整。”
顾淼颔首,记忆中北项此番并非大举进犯,而是北项小王爷的小打小闹,待到明年,老葛木死后,才是北项真正棘手的时候。
她顶着蓑笠,又回头看了看雨帘下的康安城楼。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下唇,惊痛过去,并未留下痕迹。
此番回到邺城以后,短时之内,她不会再来康安了。
顾淼扭回头,一夹马腹,脚下黑马疾奔而去。
第59章 困
罗文皂真的想一走了之了。
他呕心沥血地替人看病,眼看将有气色,不料,短短两日未见,余毒将清的高檀脸色却愈发苍白。
他把了一会儿脉,正色道:“高公子若是再如此任性妄为,便是在下有回天之术,公子也性命堪忧。潼南之毒险恶,加之先前的青花一毒,也是剧毒,公子倘若往后还想舞刀弄剑,这一段时日定要好生保养,按时用药,万不能动气。”说罢,他才大叹了一口气,回身又去改药方。
高檀侧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我欲明日启程北上,先生可愿与我同行?”
罗文皂听得手中一抖,落笔一撇也歪了。
他将才的话都白说了么?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公子重伤未愈,为何还要出远门?”
况且,无亲无故,他怎么可能和高檀一起出门。
他还要回淮麓!
罗文皂于是摇头又道:“我有心劝公子好生养病,倘若公子一意孤行,恕在下不能奉陪。”
高檀的脸色未变,眉目疏淡,缓缓问道:“先生是要回乡野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罗文皂一愣,脸色旋即一变:“高公子慎言,在下如何度日,何须公子置评?”
他听高檀沉默了一息,又道:“先生许是不记得了,我曾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罗文皂立刻抬眼,他何时与高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他从未去过湖阳,哪里来的一面之缘?
他不禁仔细打量了高檀一阵。
罗文皂不信,如此出众的样貌,他若是见过,该会有印象。
可惜,他分毫印象也无。
“我不记得是在何处见过公子?”
高檀不答反问道:“先生并非淮麓人士,十五年前方才南下去往淮麓,不知是何缘故?”
十五年前……
罗文皂心头突地一跳,手中羊毫不觉落到了地上。
十五年前,他学医将成,游走于乡野行医,仓促南下是为了避祸。
他面色骤白,定睛又看眼前的高檀。
高檀彼时只是个孩童,一面之缘……
他的样貌不似高恭,应该肖似其母。
碧阿奴!
罗文皂身形一晃,跌坐到了方凳上,话音发颤道:“你……你是碧阿奴的那个孩儿?”
许久都无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久到,罗文皂都以为自己忘了。
可是,他如何忘得了,榔榆之困,饿殍遍野,强匪入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他一个人也救不了,他懦弱地跑了。
他如何能忘得了!
醉生梦死,半醒半醉,他怎么都忘不了!
他的额头陡然出了一层冷汗:“你……你竟还没死?我以为,你死了。”
碧阿奴死状凄凉,是他亲眼所见,她的那一间小屋也被付之一炬,他找过那个孩儿,四处都找不到。
他垂下了眼:“我真以为你也死了。”
罗文皂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再看面前的高檀。
古怪的是,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事不关己。
他甚至浅笑道:“先生记起来了。”
罗文皂定定地呆望着他。
他的的确确没有想到,当年碧阿奴的那个孩儿竟然会是高恭的骨肉。
“先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一再沉湎过去,又有何用?”
罗文皂太阳穴突突一跳,猛地笑出了声:“又有何用?身处乱世,空有医术,我能救的又有几人!”
高檀的目光向他投来。
罗文皂别过眼去,愧疚令他无法在正视眼前之人。
他的耳畔听他问道:“倘若不再是乱世呢?先生不盼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么?”
*
窗外雨声簌簌,打在叶上,声音仿佛小了一些。
刘蝉又问门边的仆从道:“我等的客人还没来么?”
仆从应了一声,将转过身,却见院外急急跑来一人报道:“禀夫人,陶氏的车马已到了门外。”
刘蝉不由一笑,立刻站起身来,令人备伞去迎,膳房里备好的点心茶水也一并传来。
诸人领命而去。
刘蝉对镜,又了发髻与钗环。
白玉茶壶一上桌,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见过夫人。”
两个妙龄少女缓步而入,朝刘蝉福身而拜。
一个穿着紫衣,一个穿着青衣。
刘蝉忙上前相迎:“快快请起,二位陶姑娘速速请起。”
紫衣姑娘轻声而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妹妹……”她一指身侧的青衣姑娘,道,“是谢四娘,我家小妹今日身上不爽利,便是谢家妹妹陪我来的。”
刘蝉一怔,连忙拿眼细看谢四娘。
她今日请来的本是陶家二位姑娘,陶玉与陶蝶,万没料到陶蝶没来,谢四娘,谢宝华却来了。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宝华生得貌美,明眸皓齿,气质娴雅端庄,而陶玉则更为活泼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引人生怜。
刘蝉越看她们,越觉喜爱。
无论是谁,都比顾氏的女儿好得太多了。
刘蝉唇边的笑意愈深:“原来是谢家姑娘,谢先生如今身在康安,我尚未有幸得见,谢姑娘是何时来的康安?”
谢宝华抿唇一笑,徐徐答道:“胞兄送信予我,邀我南下康安,也是昨日将才来的。”而今日来见刘蝉,乃是伯父授意。
谢朗让她来此。
刘蝉连说了几声好,引二人入座,吃了茶点,过后又留了二人用晚膳。
她原本也想过将高宴邀来一同用膳。
她请了两个“小辈”来府中,其用心本就是路人皆知。
与顾氏婚事在即,她可顾不上体不体面了。
可若真要不加掩饰,在康安城中,定会被诸门耻笑。
是以,刘蝉按捺住今日便将高宴传来的冲动。等下一回,她再给二女下帖时,寻一个赏春花会的由头,倒是更妙。
她放下银筷,儿女也随即停箸。
刘蝉笑道:“我听说康安春日花会甚为壮观,不知今春何时会有花会?”
陶蝶笑答:“往年都是三月下旬,便在城中澜园。”
话音落下,谢宝华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刘蝉问道:“怎么了?”
谢宝华答道:“回夫人,我只是有些担忧罢了,阴雨连绵,我南下入城时便见关河涨水,城中潼河亦然,若是阴雨一直不绝,不知今春花会是否依然照旧?”
刘蝉听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雨总会停的,若是花会照旧,我盼着再见你们几面。”
谢宝华低应了一声。
落日过后,二人便要回陶府,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仆从执伞将二人送回了陶氏的马车。
谢宝华掀帘而入,又倚靠在窗畔,卷起竹帘,朝外张望。
马车经过一侧的窄巷,她忽见侧面打开,一人策马而出。
她眼睛不由瞪大,高檀!
道郡一别数年,她今日终于又见到了高檀!
谢宝华之所以,愿意来见刘蝉,一是伯父之令,二来她也想见高檀。
高檀少时拜在谢朗门下,被她无意间撞破。
她悄悄躲在树后,见过他几回以后,才晓得他叫高檀。
后来她才晓得,他原是高将军的儿子。
谢宝华抬眼,见他冒雨策马而去,不过片刻,身影便隐没于雨帘之后。
她想出声唤他,可又不敢出声唤他。
高檀要去何处?
谢朗不是让他一直留在康安么?
“你在瞧什么?”身侧的陶蝶忽然出声问道。
谢宝华卷下雨帘,敛了神色答道:“我只是在观雨,要是明日雨停就好了。”
*
雨没有停。
今岁的淘汛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去得晚。
顾淼到达顺安时,已是半月有余,关河好几处堤岸都漫了上来。
花州不远了,可是邺城的急函没有来。
诚然,邺城外的北项人是在小打小闹,军情尚不紧急。
雨下得又急又大,道路泥泞不堪,她于是领着众人在顺安稍作休整,也容马匹休息一日。
她将回到大营便听人来报,赵若虚也来了顺安。
他刚到不久,还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顾淼问道:“你怎么来了顺安,是从湖阳来的?”
赵若虚颔首,面露焦急道:“我本欲南下,可是关河涨水了现在往南的路走不通了,湪河一带也发了水患,往北也是不行了,我领了一队人,只好也在顺安停留,刚进城,便听说顾将军的队伍回来了。”
顾淼一听,连忙掀开帘帐,看了看外面乌漆漆的天空。
“你是说大雨一直下,我们便要困在顺安了?”
往北要经湪河,往南自是顺关河而下。
官道不是不能行,但雨中疾行,难上加难。
更何况,他们担忧的另有其事。
赵若虚面色沉重:“这是其一,其二,这雨下了大半个月,先前本就有雨,我一路行来,见到了不少游民也朝顺安步行而来,大多是饥民。”
顺安有驻军,自然有存粮。
接济百十饥民,自是可以应付,可是倘若是成百上千的居民,顺安一城如何接济?
水患可怕,可若有饥民染上时疾便更为可怕。
赵若虚沉吟片刻,叹息道:“顾公子有将军令,依某愚见,不如明日便关闭城门,先点清存粮,若是雨停了,水退了,自无大碍,若是雨不停,潮不退,顾公子还要早作打算。”
第60章 旧朱楼
顾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关闭城门,但清点存粮刻不容缓。”
赵若虚愣了一愣,口中称“是”。
顾淼随即寻了两个营中的副将,将水患一事说了,清点存粮,用沙土加固城中河滩,二人领命而去。
大雨下个不停,浇过城中的石板道,溅起了蒙蒙雨烟。
赵若虚所言非虚,三日过后,顺安城中涌进了不少饥民。
城门一侧,设有专人施粥,记册。
身上有疾者,被暂且安置在城外的旧祠堂之中。
罗文皂乘着马车入城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井然有序的面貌。
他不禁探身朝车外张望,自言自语道:“这里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郎中。”
风雨斜刮,他看了片刻,只得又放下了车帘。
他扭头一看高檀,他的目光凝在帘上一处,似是怔忡。
关河水患,他们临近顺安时,高檀已无法策马,道途泥泞,他们好不容易才北上来了顺安。
顺安城果然有了饥民,高檀所料不错。
无论是这昼夜不歇的阴雨还是顺安城的民情,分毫不错。
罗文皂不晓得这样的高檀算不算多智近妖。
他侧目又多看了他一眼,却见高檀的目光一动,朝他望来,浅笑道:“入城之后,罗大夫便可将药方交予军医。”
罗文皂连忙点头道:“这是自然。”
药方是他提前拟好的应对时疫的方子,顺安城外如今已有安置病患的处所,已经比他先前的预料好上太多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顾淼见到了高檀和罗文皂。
城中正是用人之际,罗文皂立刻就被人领去了军医的处所。
罗文皂一走,花厅之中便只剩下了她和高檀两人。
虽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顾淼想到上一回二人相见之时,被他骤然戳破身份,依旧大感不自在。
更何况……
顾淼顿住思绪,抬眼只见眼前的高檀倒是举止有度,他仿佛瘦了些,可是脸色却不似先前中毒后一般苍白。
顾淼的眼光避开了他的脸,如坐针毡,静默了片刻过后,她起身欲走。
高檀出声道:“顺安附近的顺教徒过几日也会聚集城外,一防水患,二来亦防有心人作乱。邓鹏身死的消息传到廉州旧部,尚有一两股旧部欲为他报仇,康安路远,顺安如今已是顾氏所拥,难保不趁乱起事。”
“你前来顺安,便是为了顺教一事?”顾淼顿了顿,又道,“水患之中,流民者众,诚然是吸纳教众的好时机。”
高檀低笑了一声:“我北上顺安,自然是为了你,顺教一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顾淼一惊,不由瞪大了眼,颊边立刻又像火烧一般热了起来。
这个高檀还是她认识的高檀么?
他是不是中了邪!
高檀的目光不移分毫,只见顾淼的脸色变了又变,她似是恼怒,待要张口,却又闭上了嘴。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映着他的脸孔。
活生生的顾淼。
顾淼垂低眼道:“顺教一事,是你自主主张,虽是为了治水患,你焉知教众无人不生二心?先前潼南与顺教勾结,教中反目,不是常事?倘若顺教聚集顺安,反而扰民生事,你又该如何?这几日,你须得牢牢看住顺教,水患流民,万不能出了差错。”
倘若她记得没错,今春的水患的确绵延日久,数千人流离失所,只是顺安一带的阴雨再过一小段时日便会停歇,数月不歇的阴雨在南面,在廉州以南。
顾淼只见高檀的右手小指仿佛轻轻一颤,耳边听他笑道:“顾公子所言极是,某定当竭力而为。”
*
顺安的天空阴沉了七日,流民与顺教聚集在了城门之外,乌泱泱的人潮,由两扇城门望去,乍一看令人心惊,可若是细察,便能分辨,流民往东徐行,而顺教的武众则为西进,往驻扎的营地而去。
顺教的大部并未进城,留在城外引沙石加固关河堤岸。
一小部教众跟随罗文皂,在旧祠堂外搭建营帐,治疗伤患,施粥布善。
流民之中,不少人为顺教义举所动,投其门下,而罗文皂,因医术精湛,虽然他熬的药又苦又涩,但真能医病,在一众流民之中,也渐渐有了“神医”的名号。
顾淼见状,不由地大松了一口气。将军令在身,数千民众聚集城中,顺安定然不能有乱。
待到第八日,顺安城的上空终于放了晴。
雨水冲刷过的碧空,万里无云。
众人爆发出了欢呼声:“太好了,终于放晴了,这雨也该停了。”
花州依然没有急函传来。
邺城无碍,可是顾淼仍然欲往北行,回到邺城,烛山“顾盈盈”一事尚未了结。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良乘车北上,落后于她,即便如此,他竟然眼下仍未到达顺安。
天晴之后,官道也会比先前好走许多。
顾淼令人往南沿路去迎齐良。
整整三日,过去齐良不见影踪,就连他的车马似乎都未经过沿路的关卡。
齐良失踪了。
顺安城放晴过后,关河岸涌上的潮水缓缓退却。
顾淼打算往南沿路再去寻齐良。
冒雨而行,车马兴许未走官道,许是雨雨流阻隔,另寻了一处道路北上。
她领了数人分头去寻,策马到南面城门之外,却见多日不见的高檀打马而来。
自从顺教的人来到顺安之后,她便未在城中见过他。
他身上穿了一件箭袖黑袍,腰身系着黑带,悬一柄长剑,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他的目中似是一亮,朝她浅笑颔首,而他的马后还跟着另一道许久不见的人影,肖旗。
顾淼旋即回过神来,是肖旗领了顺教徒而来。
肖旗一直为高檀所令,暗中与顺教来往。
“你要往南去寻齐良?”
顾淼并未勒马,只微微点头。
她并不打算停留。
“我与你同去。”高檀调转马头,行在她的身侧,兀自又道,“关河之水虽已退潮,可廉州以南雨水未歇,兴许齐良是困在了南地。”
高檀为何总要跟着她?
顾淼听得心中烦躁,没好气道:“不必高公子忧心了,我自去便是。”
高檀却是一笑:“你在怕我?”
怕个屁!
顾淼立刻扭过脸来,直视他道:“高公子有没有听过一个东西叫做狗皮膏药?”
高檀笑意愈深:“我倒没有听说过。”
顾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如今的脸皮为何如此厚,从前骄矜自负的高檀去了哪里?
她的话,他听不出来。
顾淼一夹马腹,沉声道:“你别跟着我了。”
顾淼径自打马而去,但是高檀却没就此离开。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淼领着的数人自然也认识高檀,他们不是疑惑地看了看马后的高檀,又看顾淼,不晓得二人之间究竟又有何矛盾。
日影西斜,天光黯淡。
厚重的车帘垂下,马车中几无光线。
齐良眼前蒙着黑布,四周一片漆黑,他听不到人声,唯有雨打树叶的哗哗声响,以及雨滴打在车身上的噼啪声。
雨一直没停。
他根本不知道劫持了他的人究竟是谁,又要往哪里去。
那一日他的车马将出康安城不久便遇到了埋伏的蒙面人。
来人者众,一番恶战过后,他们劫持了自己的车马。
齐良不晓得剩余的兵马有没有回头去向顾闯,或者往北向顾淼报信。
阴雨下了大半月,他在车中,一直没有等到来人救他。
齐良猜,他大概是在往南走,说不定早已到了廉州以南。
莫非是潼南人?
齐良想不出来她何时与潼南人结了仇?
许是看重他是顾闯的谋臣,想以他为饵,要挟顾氏?
齐良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失笑。
若真如此,潼南人打错了主意。
下一刻,他的身形一晃,马车复又缓缓冒雨而行。
只是行程短暂,不过小半刻,便又停了下来。
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与人声。
车帘笨重地响过一声后,他感到冰凉的雨丝斜刮到了脸上,一道身影跳入了车中,雨水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道亮光在眼前朦胧而过,来人点了灯盏。
齐良的眼前一轻,来人已经摘下了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他的一双眼。
齐良眨了眨眼,适应了车中昏黄的灯火。
来人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细细地打量着他。
齐良也在看他。
他的长发垂肩,耳后梳了两条小辫,尾端坠着两颗金珠。
果真是潼南人。
他的样貌有些阴柔,额前的碎发盖住了他的额头,可是他的一双狭长眉眼映着灯火,他生了一双深沉的棕色瞳仁。
齐良确定自己从前从未见过他,却见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嘴角忽地一扬,低声而笑,开口缓缓唤他道:“小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