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羽白
月影升至中天。阴云散去后的夜空,月朗星稀。
顾淼领着众人,到达了顺安以南的关河岸。
暂且没有找到齐良的踪影,她打算继续往南而行。
如今关河潮水虽已退却,可沿途驿馆尚未恢复,门扉紧闭。到达下一段官道之前,他们只能在外露天而眠。
好在春夜已然温润,并不十分寒冷。为了驱兽避险,他们点了一处火堆,映红了林中一方天地。
随行的士兵,将高檀与他的随扈同邀至一处火前。荒山野岭,众人自要聚集一处。
顾淼没有拒绝。
围着篝火,他们吃了烤饼与一些林中浆果,连日水患的疲惫稍稍散去,山野寂静,众人反而有了谈兴。
跟随高檀而来的有一二顺教徒众,其中一个来自绵州。
一个士兵好奇地问:“你是潼南人?”
那个绵州人唤作李通,摇了摇头,答道:“我原本是青州人,我年幼时,父亲带着我们西进,逃到了绵州。”
众人一听,登时惊诧道:“青州?就是前朝旧郡青州?你原本住在南陵旧都?”
李通轻声一笑,摇头道:“听闻我父亲少时住过南陵,可前朝一倒,青州霎时大乱,大火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旧都。”
众人沉吟片刻,前朝旧都如何覆灭,已是人尽皆知的惨案一桩。
前朝称为越,取得是古越国的名号,因为国君姓梁,北项以及外邦之地又将其称为梁越。
梁越的国运不长不短,加起来亦有二百余年。
疆域最广时,包含青、绵、廉、花州住地,横贯关河,潼河与湪河两岸。
邺城为最北,设有县郡,拱卫梁越,以敌北项。潼南在绵州称臣。
南陵之变后,旧都朱门贵族纷纷北进,大多留守康安一带,而谢氏则去往康安以北的道郡。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各处“义士”揭盖而起,潼南孔氏连同邓氏,以及诸为强毫攻入了南陵,火烧太一宫,连绵朱楼宫阙,碧瓦楼阁,被这一场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日,昔年繁华的南陵王都也成为了废土。
四下静默了片刻,草丛中的虫儿低低鸣了两声。
李通干笑一声,察觉到气氛莫名沉重,于是换了话头道:“说起前朝旧事,十余年前,青州似乎还流传过一个传说,是说彼时南陵被围时,小太孙,便是太子梁献阳的儿子,侥幸逃脱了杀戮,梁太子的忠仆调换了襁褓中的小太孙,死的那个其实不是小太孙,真正的小太孙被人偷偷带出了南陵。”
顾淼自然听过这个传说,可是前世,根本没有找到过小太孙,无论多少人如何去寻找原本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那一个“忠仆”,更找不到被调换的婴儿出自何处。
兵荒马乱,倘若以一人之力护送小太孙,如何逃脱得了梁羽白的杀戮。
小太孙尚在人间,大多被用作了拥兵自立的借口。
他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这么多年,许是我们在北边的缘故,倒未曾听过这个传言。”
“是啊,再说如此少说也有二十余年了,这个小太孙命途多舛,乱世之中,便是当年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此时。”诸人随意应和几句。
李通便住了口。
高檀抬手用树枝轻轻拨弄了眼前的火堆,火星之下掩埋的枯叶,一碰到青色火星,旋即烧成了点点灰烬。
枝上赤色火焰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侧目,又朝顾淼望去。
她并不看他,也看任何人,只望着火堆像在出神。
先有赵若虚,再有罗文皂。
高檀毫不怀疑,眼前的顾淼便是他的顾淼。
只是,她分明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对他避之如蛇蝎。
她一见他便冷若冰霜,既无三水之言,亦无三水之行。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高檀,我心悦于你,我一见到你,便觉口干舌燥,脸上滚烫,当然是一见公子,玉树焚风。
你呢,你哪怕有那么一点心悦我么?
我喜欢你,有错么?
高檀,能和你成亲,做你的娘子,我真的很开心。
……
言犹在耳,至亲至疏夫妻。
他素不强求,若是强留,又能留得住谁呢?
顾淼若是不愿再与他做夫妻。他该成全她么?
不必在顾闯与他之间左右为难,往事尽散,忘却前尘。
任由她天高海阔,任由她来去自由。
高檀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声冷笑,呵,怎么可能呢?
火势愈旺,烧得树枝噼啪作响。
顾淼实在难以忽视身侧投来的目光。
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顾淼索性转头看去,高檀的目光不躲不闪,双眸之中跳跃着火光。
他唇角一扬,似是一笑,顾淼起身,将走了两步,不远处忽而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寂夜之中,犹为清晰。
众人屏息,纷纷起身按住了身上的武器,顺势熄灭了地上火堆。
马蹄杂乱,听声音似乎只有数人。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哨音想起。
是顾氏军,是自己人。
众人心头不由一松,不过片刻,二人奔至林总,见到顾淼,面上一喜,勒马道:“有急函自康安到顺安,所幸在这里见到了你们。”
他翻身下马,将袖中信函递来。
顾淼匆匆看罢,心头一沉,信上所述,齐良的车马出了康安不久,便遇到了伏击。许是邓氏旧部余孽,来人者众,我方死伤众多,并且活捉了齐良,几位军士趁乱南下,原本是想去康安调集援军,孰料他们令人折返势,齐良的马车已没了影踪。
大半月的雨势未停,他们寻不到人,送信北上,路途难走,这才将信送到了顾淼手中。
顾淼眉头紧锁,如此看来,齐良大概根本没有机会北上,他被人所劫,康安附近难觅影踪,他大概是往南去了。
康安以南,廉州尚有三郡,顺潼河一流而下,便是潼南人所在的绵州,再往东南,便是青州。
不知齐良到底如今身在何处?
林中忽而吹过一阵夜风,密集的马蹄声再度传来,听上去绝非一二报信之人。
远远地传来鸱鸮一般的鸣叫,顾淼心中蓦然一松,侧目,果见高檀缓步走到她的身侧,道:“是顺教的人。”
看来,高檀本欲南下,与他们一道寻齐良,实是凑巧同路。
顺教来了十数骑,为首之人是个光头,腰悬大刀,刀柄处刻着一轮瘦月亮。
顾淼认得他,他就是顺教后来的左护法,悟一。
令人意外的是,他毫不避讳地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朝高檀一拜,“公子,廉绵二州桃汛不绝,若雨不停,不出十日,流民便要朝潼河涿鹿以北而进,容公子决断。”
*
林中火光轻飘飘地晃了一晃,齐良抬眼只见火把上的桐油将要燃尽。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小太孙,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兴许还能救你。”马车度过密林,东摇西晃,他耳后的长辫也随之晃荡。
眼下濛濛细雨,他们一行人趁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们应该要把他真地带去绵州。
齐良没见过孔聚,可是眼前的人的岁数与他相当,周围的其余人对他言听计从,齐良猜测此人兴许是孔聚,抑或是孔聚麾下的一员大将。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再一次徐徐道:“我并不是你口中说的什么‘小太孙’,我也不知谁是你说的小太孙,倘若你是指前朝太子梁献阳的子嗣,据我所知,梁氏早已绝嗣。我姓齐,确是前朝南陵齐氏的子孙,并非小太孙。”
对面的潼南人听了不为所动,依旧撩开车帘,牢牢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齐良蹙眉道:“敢问你为何会以为我是他?”
他终于扭过头来,正眼看了他一眼,轻笑道:“我自有我的缘由。你说你是齐氏,可是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你如何证明你是齐家子弟?”他的眉骨一挑,“如果我说你是,你就是呢?”
齐良答道:“当年南陵城破,我父将我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他便引我去了邺城。忠仆有名有姓,无论从前在青州也罢,还是回到邺城以后也罢,你尽可派人细察。”
第62章 嫌隙
天空闪过一道青雷,轰隆雷声接踵而至。
进入廉州南部,雨水多了,道路泥泞,不便行路。
顾淼的马速慢了下来,再往南去寻齐良之前,她得去康安先见顾闯。
康安城外的人,比她离开康安时,明显多了不少。
城门之外大排长龙,有许多南面而来的人,这些人不算流民,大多小有家资,是来康安避雨。
一路行来,顾淼早已听说绵州潼河南段的雨下得更大,有几段河岸,已被雨水冲毁。不少绵州人也已启程北进。高檀领着悟一与顺教的人去的便是绵州。
顾淼匆匆进了康安城,见到顾闯时,他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阴雨连绵,天空昏暗,加之邓鹏麾下余孽屡屡伏击,顾闯近来的烦心事着实不少。并且,往年淘汛,康安城虽也有落雨,可从来没下过这样大这样久的雨。
城中偶有传言,此雨乃不祥之兆,盖因顾闯在城外肆意诛杀俘虏,又残杀邓鹏,惹了天怒。
虽是偶有传言,但到底还是传进了顾闯的耳朵里。
他不由生怒,想要捉几个说些闲言碎语的人杀了了事,可是谋臣劝他,康安自不是邺城,城中朱门此时正是将目光投向他与高恭之时,况且,谢朗亦还在城中。
老夫子就是老夫子,成天满口仁义道德,他想做什么都仿佛要看他脸色,束手束脚。再者,高恭赖在康安不走,一会儿说要亲眼见到两姓结亲才能满意离去,一会儿又说邓氏余孽犹在,岂能置之不。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康安。
是以顾闯今日心浮气躁,见到顾淼,不由一连串地问道:“顺安城中可还顺利?你的人去寻齐良了么?”他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最后又问,“花州无人来信,如此一来,邺城既然无碍?‘顾盈盈’何时自烛山来?”
顾闯心中果然还记挂着联姻一事。
顾淼先将水患,顺安御患之事,说了一遍,又再说了往南去寻齐良的打算。
顾闯听得皱起了眉头:“我自会派人去寻齐良,你留在康安,是首要大事。高宴既知你的身份……”
顾淼打断他道:“将军,此时阴雨不绝,南地雨势更急,此时若不找到齐大人,恐怕齐大人有性命之危。”
顾淼不想留在康安。
顾闯冷了脸,道:“这是军令,我令你留在康安,哪里也不许去!”
前一段时日,刘蝉邀请众多康安女眷来府中做客,是何居心,一目了然。
她想替高宴与谢氏或是陶氏结亲。
想以此令高氏在康安站稳脚跟,门都没有!
顾闯想到这里,脸色愈冷:“‘顾盈盈’便是不想来,也得来。”他直视顾淼,目光锐利。
顾淼看得心头一跳:“将军,忘了何为金蝉脱壳?”
顾闯属意联姻,倘若说,先前只是暗示,眼下却已是有些急不可耐。
顾淼只觉眼前的顾闯有些陌生,可转念一想,又不尽然。
急功近利,汲汲营营。
她以为顾闯还是她少时的阿爹,她再示弱不见,也明白他早已有了野心,自烛山泊离去,雄踞邺城的顾闯不知不觉早已变了。
顾闯深吸一口气,面色愈沉。
顾淼不待他答,扭头就走。
“你站住!”
檐外大雨淅淅沥沥,顷刻淹没了人声。
悟一看了看车檐下挂着的铁钟,摇来晃去,虽是软铁,可平日的风雨根本无法撼动铁钟分毫,他蹙紧眉道:“公子,风雨太大了。前面两周交界处,地势狭隘,本就是桃汛灾区,不能再往前了。我们的存粮虽已以蜡罐封存,可急流之舟如何渡河,不若就在涿鹿以南的城镇布施,引流民往北而去。”
车檐下的铁钟不住地叮当作响。
高檀颔首:“引流民北上,涿鹿是一处,若存粮不够,只得护送他们前往康安。”
“康安?”悟一不解道,“康安真能大开城门,迎接流民?”
高檀道:“廉州以南,流民上万,涿鹿如何安置,不去康安,倘若阴雨不歇短时之内,他们也没有别的去处。”无路可退,无路可进。
悟一缓缓地眨了眨眼,只得点了点头。他虽然想不明白,高檀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原本他们要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随顺教西进,绕路北上花州。可是,倘若能够救人,引到康安,自也是行得通的。
自廉州以南往涿鹿一带的官道,摩肩接踵全是冒雨而行的流民。
顺教在临近的城镇发粮布善,可是流民人数众多,个个饥肠辘辘,一双又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黑瓦铮亮的粮罐。
教徒不得不带刀守住个个粮铺,
染疾的病人被暂时收治,教徒用罗文皂的药方熬了大锅药。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救所有人。
流民继续北上,短短十日之间,康安城楼之外便聚集了上千人。
四扇城门紧闭,城内的气氛愈发焦灼。
前段时日,城外施粥布善的摊子没了踪影。
大雨下个不停,新粮进不了城,城中各门吃起了存粮,更不可能再开门布善。
高恭与顾闯同住原本的邓氏府衙。前来拜会的高门不绝,而高恭却称病不见。
顾闯见了几个,但见来人垂头丧气,怨天怨地,通通让他主持公道,驱散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
起初顾闯为了拉拢人心,还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又令数十骑兵驱策了几回,刚开始甚为见效,围住城门的流民散开了去,可过不了二三个时辰,人群复又聚拢,将城门围个水泄不通。
顾闯也烦了,摆手道:“此法无用。”
来人躬身一拜,语调沉重道:“将军,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何不杀鸡儆猴,须知,城门不开,长此以往,城中无粮,又该如何?”他越说越慢,“从前,邓将军在时,康安城还没遭过此等罪,况且,水患是险,时疾更险,一传十,十传百,大将军驻军在此,不可不防啊。”
顾闯脸色一沉,听他又道:“此危急关头,高将军反倒病了,若是顾将军能够解了康安急困,何愁众人不归一心?”
顾闯胸中一荡,动了杀念。
午后阴云密布,天空的落雨仿佛无穷无尽。
顾闯着甲,登上了城楼的高台,俯瞰城外,密密麻麻的头颅在雨中攒动。
已有人细细点过,此刻城外足有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这些人中又无染了时疫之人,更何况,他们真的是流民么?
邓氏余孽不绝,他早有防备,可他们若是混进流民入城,防不胜防。
顾闯垂眼再看,城门外一个干瘦的身影竟在此时忽然跃起,攀住城门上的铜钉,意图往上攀爬。
顾闯眉心一跳,冰凉的雨丝顺着他发上的银盔滑落,滴到了他的额上。
他陡然惊醒,劈手夺过身侧的弓手的长弓,拉弦射去。
那一枚羽箭正中城楼下的人的头颅。
那人顷刻毙命,软趴趴地摔到了地上,血丝混入了雨与泥中。
雨声隆隆之中,城楼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顾闯转身便走。
空中一连滚过数道惊雷,诡异的青色照亮了庭院。
顾淼匆匆穿过游廊,身后的两个士兵仿若游魂一般地紧紧跟在她身后。
军令如山,顾闯不许她离开康安,便让人看犯人似的守着她。
闻听顾闯于城楼之上射杀流民,她又惊又怒,先前积攒了多日的怒气倾泻而出。
顾淼猛地推开书房的木门,见到顾闯,他将才除了铠甲,披头散发,发梢湿漉漉地犹在滴水。
顾淼怒道:“城外一千一百九十七人,将军,说杀便能杀么?”
顾闯眸中一闪,见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士兵,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二人领命而去,不忘合拢了门扉。
顾闯沉下脸说:“南面水患,又起时疫,流民如何放得进来?”
顾淼急道:“哪怕不放进来,难道找不到折中的法子,先前有人谏议,城外悟静观,旧祠堂的收容之策,真的不可行?”
顾闯不答反问:“你如何知道他们都是流民?”
顾淼冷声一笑:“将军担心邓氏的探子混在流民之中,悟静观难道不能盘查?”
顾闯闻言不语。
顾淼暗暗深吸一口气,缓了语调,低声说:“阿爹,上千条人命,不是战事,是流民,阿爹,倘若真杀了,往后你一点也不后悔么?”
顾闯冷声道:“康安一城绝不能陷落,你眼下是妇人之仁,为图将来大业,我有何后悔。”
妇人之仁。
有何后悔。
顾淼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终究忍不住道:“若阿娘还活着,今日她如若亲眼看见,也定然不会同意。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放肆!”
顾闯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一声闷响,顾淼身形一晃,右边脸颊霎时红肿了一片。
此一巴掌落下,父女二人俱是一怔。
顾闯从来没打过她。
从小到大,哪怕她闯出再大的祸事,他都没有打过她。
更莫论,顾闯这一巴掌几乎没有收敛力气。
顾淼嘴里立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抬手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迹。
“淼淼!”顾闯像是将才回过神来,慌忙要来扶顾淼,却被她抬手甩开。
窗外风雨一时大作,撞得窗棂作响,雨丝透过缝隙,斜刮入室。
顾淼闻到了一股扑面的水汽,她眨了眨眼,退了一步,躬身抱拳道:“言尽于此,将军听也罢,不听也罢。”
她抬眼直直盯着他,语调反而平淡,缓缓说道,“阿爹杀性太重,心胸狭隘,做不成皇帝,今日做不成,往后也做不成。”
第63章 傩面
接连不断的雨珠滴落到破碎的瓦片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齐良侧耳聆听窗外的动静,可惜,他唯一能听到的,依旧只是雨声。
潼南人将他关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齐良猜测,兴许是桃汛的缘故,他们眼下暂时回不到绵州,被困在了半路上。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又试着动了动,但手脚被缚,他的四肢渐渐开始发麻。他不晓得自己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
齐良复又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之间,忽听外面传来了人声,是杂乱的马蹄与陌生的潼南语。
他骤然睁开眼睛,挣扎着翻身起来,欲往窗户的方向转去。
可是他手足俱麻,一时无法动弹。
片刻过后,窗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夹杂铁器与怒吼之声。耳边又听“砰”一声大响,一个人影撞开了木门,来人手持长刀,脸蒙黑布,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了他。齐良注意到了他耳后的小辫子,他是潼南人!
不是援兵?莫非是潼南人的内讧!
齐良还不及细想,来人便不由分说地抽刀袭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一躲,刀尖削过他身侧的矮凳,那凳面顿时断成两截。
齐良脸色一变,抬眼却见那人又举刀砍来。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将要认命地闭上眼睛,却见另一道身影闯进了房间,与先前那个潼南人缠斗在了一处。
后面来人似乎是孔聚的手下,他略胜一筹,一道划破对方的喉咙,见人扑地,他才伸手猛地拽起齐良往外行去。
茅屋之外,雨水早已成潭,匆匆忙忙的步伐踏过水潭,溅起了血水。外面的厮杀毫不留情,有一波是潼南人,而另一波则是蒙面的黑衣人,不尽是潼南人。
齐良不待细看,拖拽着他的人已急急地将他拖到了院外,硬生生地推上了马。
齐良还未坐稳,追兵又至,挥舞大刀向他砍来。他们根本无意活捉,他们想要取他的性命。
马后的潼南人挥刀去挡,亦不恋战,上马便走。
零星的三四人疾驰而上。簇拥着他,往前逃奔。大雨冲刷头面,不过一小会儿,他们的浑身已经湿透了。
他们还在吃力地躲避追击。
齐良半伏在马上,抬眼只见前方烟雨蒙蒙处,仿佛奔来一群黑骑。
潼南人旋即勒马而停。
齐良抬眼细看,只见本来的那一队人马竟也勒马而停,诸人皆蒙面,为首之人高坐马上,头覆傩面。
那是一张青色的鬼面,齐良忽觉自己依稀曾在哪里见过。
潼南人不知他们是敌是友,可来人众多,潼南人索性一转马头,朝西侧奔去。
齐良想大声呼救,可是对面的黑骑只是袖手旁观,分毫救他的意思都没有。
齐良定睛再去看那一张青色傩面,他的目光似乎只是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潼南追兵紧随其后,齐良扭头看去,另一波潼南人忽地又至,那一群黑骑却在此时方动,如潮般朝他们涌去。
齐良忽地松了一口气,敌人之敌,也算暂时解了他的性命之危,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不肯救他……
马速不减,大雨瓢泼,身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天光黯淡了整日,入夜之后,这一场大雨终于慢慢地停歇了。
山中空气清凉,昏暗一片。
源麓城地处高地,是廉州与绵州交界处的一座城镇,大雨下了月余,因为地势较高,城中尚还有住户,只是粮食紧缺,余户已然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已向北迁移而去。
众人都已听说,廉州以北的雨早就停了。康安城如今也开了城,放了粮,是顺教救了流民。
悟一匆匆赶回半山腰的落脚处时,正巧遇见归来的高檀。
他推开门便见,高檀发冠濡湿,伸手脱下了面上的青鬼傩面。
他忙问:“公子见到那个小太孙了么?那个姓齐的,真如潼南人所说,是梁氏遗孤?”
孔聚麾下有顺教的细作,齐良的下落便是由此而来。他们万万没料到齐良竟然是小太孙。
此番水患之下,孔聚的几个部将趁乱起事,本欲活捉齐良,可事情败露后,瞬时起了杀念。
高檀今日匆忙见到齐良,便是不让他死。
至少眼下不能死。
高檀望向悟一,不答反问道:“是与不是,真的重要么?”
悟一一怔,好像……确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楚,端看听者信是不信。
“不过,真这么轻易地让孔聚捏住了‘小太孙’,不怕他往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树大招风,招摇过市。”高檀垂眼一笑,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绵州倘若真如此行事,康安城中兴许还能恢复暂时的和解。”
孔聚不得不除,却也是个难缠的对手,与其留到以后,不如借顾闯与高恭的手一并除之。
高檀脱下了身上浸湿的外袍,忽问道:“肖旗的人走到何处了?”
悟一一愣,旋即答道:“传来的信说,再过两日就会进城。这几日的雨小了一些,他们的脚程兴许还会快一些。”
高檀转过身,低应了一声。
悟一心道古怪,可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这古怪是从何而来。
自他认识高檀以来,相交数年,高檀向来喜怒不行于色,这几日却像又有些不同,似乎分外在乎康安来人,一连问了数次。
悟一心道,待到肖旗来了,他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雪白的月色透过薄云,照亮了林中幽长小径。
“雨停了。”肖旗望月叹道。
自康安南下的路太难走了,风雨兼程,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就要到源麓城了。
他说罢,却未听见身侧传来任何回音,只是马蹄声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他忍不住偏头去看一侧的顾远,只见他的目光落在前路,面无表情地高坐马上。
自打他们出了康安,他一直是这样一副表情,时常神游天外一般。
顾远仿佛是和顾闯生了嫌隙。
顾闯在城楼之上,射杀了流民,肖旗亦有耳闻。
在顾闯杀了人的第二日,康安久违地放了晴,北面送来的粮草入了城,顺教之众将流民引向了城外的悟静观与旧祠堂,城中的谢先生,连同陶氏往城外送了药草与存粮。
康安城外的流民之患暂时解了。
可是,他不晓得该说顾闯是不是时运不济,黑脸也扮了,却未能安抚城中朱门,更莫提流民,到头来,城中朱门亦不领情,反而为了一点世家脸面,咬牙纷纷效仿贤仁的谢氏,陶氏,捐粮送药至城外的流民落脚处。
高恭称病不出,倒落得个无功无过。
肖旗想罢,又瞥了一眼神色冷淡的顾远。
当日他送粮到了康安城外,令人传信给顾远。公子让他给顾远带话,说有了齐良的下落。
顾远收到信后,并未犹豫,当日午后便脱身而出,在城外与他汇合。
他早料到顾远的功夫不错,能从顾闯眼皮底下脱身。但是彼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顾远脸上有伤。
他不说,肖旗自然也没有多问。
夜风吹散了层云,月华更盛,落到林中,马前一捧雪白。
顾淼开口问道:“齐良还在源麓城么?”
肖旗心中虽不晓得他究竟是在还是不在,不过依旧点头道:“正是。”
顾淼心中默默一叹,好在齐良性命无忧,齐良之所以要离开康安,也是“顾盈盈”的缘故,于情于,她都应该找到他。
她下定了决心,找到齐良以后,她便要回邺城。
康安,她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月影缓缓西移,鸡鸣之时,顾淼目之所及,终于见到了源麓城所在的鸠山。因为山影状似鸠,因而得名鸠山。
雨后的清晨,山中萦绕丝丝缕缕的薄雾。
肖旗与她的马匹脚程快些,二人二马径自先上了山。
半山腰处渐露出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农舍。
顾淼问道:“齐大人便在此处?”
肖旗翻身下马,含糊其辞道:“顾公子稍等,容某前去通报一声。”
顾淼见他轻叩门扉,停留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顾淼不由皱起了眉,片刻过后,另一道身影自门扉而出。
他身披月白大氅,乌发尚还披散,原本参差不齐的断发,似乎也变得同其余发丝一般长了。
他抬眼直直凝视马上的顾淼,一点笑意在他的眼中荡开:“顾姑娘。”
高檀。
意料之外,却又情之中。
肖旗到底是高檀的人。
她随顺教来寻齐良,见到高檀,实在算不得意外。
顾淼翻身下马,客套疏远地抱拳唤道,“高公子。”顿了须臾,才问,“不知齐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顾姑娘远道而来,不如稍作歇息,我再细细告予你知。”
高檀目光不移分毫,日夜兼程而来,顾淼的脸庞仿佛瘦削了些,肩上银甲恍惚残留了一点薄薄的水气。
她的发带飘摇在耳侧,被山间清风吹拂,红丝绸带扫过了她的脸颊。
她的唇色殷红,亦如红绸。
活生生的顾淼。
顾淼心头没来由地一跳,高檀的目光想要望穿她似的,她垂眉避过他的目光,却见他停留在身侧的右手小指仿佛轻轻一颤。
这是高檀惯常的动作,每当他气恼难当,或是心绪起伏时,方有的小动作。
顾淼留心观察过高檀,先前的高檀似乎没有此般小动作,唯有彼时在顺安,水患之时,她见过一回。
一个诡异的,大胆的念头,忽而浮上了脑海。
神鬼莫测,她既能“重活一时”,焉知高檀不能重来?
顾淼心中悚然一惊,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绪。
她负手而立,轻轻地握了握背后双拳,笑答道:“好啊。”
第64章 道觉
二人进屋之后,肖旗便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高檀。顾远自顾自地坐下,而高檀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随他而动。
肖旗心中一跳,连忙出门,合上了门扉。
屋中尚有山雨的清润气息,顾淼左右而望,此茅屋唯有一方天地,除了高檀,再无旁人。
齐良不可能在此地。
顾淼凝眉看去,但见高檀并不急着同她解释齐良的下落,反而不疾不徐地回身煮茶。
泥炉中的殷红火苗烧得正旺,等了半刻,罐中的水花咕噜咕噜地沸腾了起来。
他舀一勺滚水入茶盏后,方才徐徐道:“此处盛产茗茶,此茶唤作‘鸠在桑’,最是醒脑提神,南下不易,饮过茶后,你亦可在此沐浴,我自去山中取些存粮。”说着,高檀转过身来,将茶盏递到了顾淼的手边。
茶汤清凉,顾淼正要答,却见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右脸颊,她不禁一怔,不自在地偏头要躲。脸颊上的伤痕虽然早已消失了,可是在高檀面前,她尤其感到被人看破的难堪。
她垂下眼帘,视线落到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上。
倘若,倘若真是那个“高檀”,他还能如此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你怎么了?”
她沉默得太久了,高檀疑惑地望着她,顾淼低咳一声,先饮一口热茶,僵直冰凉的身躯仿佛稍稍回温。
“齐大人身在何处?”
又是为了齐良。
高檀闻言一笑,氤氲茶烟之中,顾淼的脸庞依旧雪白。
“听闻齐良便是梁小太孙。”
顾淼一惊:“什么?”
齐良是小太孙?
顾淼心道不可能,目光紧紧盯着高檀,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高檀的神情不变,语调听上去却像真有一二分惊诧:“正是由此缘故,潼南人才会活捉了齐良。我初听之时,亦觉诧异,顾姑娘与齐良熟识已久,可知他的来历?”
又是一声“顾姑娘”。
顾淼眉心微蹙,答道:“齐大人来自南地齐氏,旁的,我却从未听说过。你是说,他如今在潼南人手中?是何人?是孔聚么?”
“正是。”
顾淼心中一落,孔聚不好对付,齐良若真落到了他的手中,不知又要如何脱困。
“你如何晓得此事?”虽然心知,定然与顺教有关,她还是想听高檀究竟如何说。
“悟一原是绵州道觉寺的僧人,有意打探,倒也不难知晓。”
他的态度越是坦然,顾淼越是生疑,耳边却听高檀又问:“你真打算去潼南救齐良?”
顾淼颔首:“自然。”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顾姑娘心怀大义,惯爱救人于水火,某自愧弗如。”说罢,他回身熄灭了泥炉细焰,又道,“我自去山下取粮,浴桶在竹屏之后,凳上是干净的换洗衣物,顾姑娘自便。”
这话听上去像是好话,可是顾淼却觉有些刺耳,她低应了一声,方见高檀转身离去。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又合,徒留室中寂静。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又响了起来。
齐良临窗而立,抬眼之时,忽见阴云之中穿梭过一线白色闪电,滚滚雷声轰隆又至。
仆从放轻的脚步声响在脑后,他回身望去,但见一排仆从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捧着的衣饰与前几日无异。
仆从齐齐跪地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容奴侍奉陛下更衣。”
为首的仆从托着通天冠,珠帘垂落,冠前金博山颜。齐良一一望去,黑介帻,绛纱袍,皂缘中衣,均以尊崇前朝旧制。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低喝道:“说了无数次了,我不是什么太孙,也不是什么皇帝,倘若孔聚想做皇帝,自己做便是,何苦要假借他人之名。”齐良说着,动了数步,双踝之间的铁链响了数声,他冷笑一声道,“你们见过哪个陛下是被铁链锁着的。”
跪着的仆从们恍若未闻,只是口称陛下,又劝他更衣。
齐良拂袖,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这是孔聚的意思,他与他们说又有何用。
自回了绵州,到达汨都,孔聚便昭告都城,亲迎梁氏太孙回都,大统承继有人,他要在城中,主持登基大典。
君王即位,四方来朝。
梁献阳死于粱羽白之手,算来亦有二十载,梁氏遗孤的传闻随有耳闻,可是潼南孔聚乍然迎回梁太孙,信的人有,不信的居多。
孔聚打着前朝乃是正统的旗号,大张旗鼓地迎天子即位,梁氏遗孤,除了名头,什么都没有。
诸人心知肚明,他立的是一个傀儡皇帝。
此时节,廉州的汛期已然过去,康安城上,涌出了一轮皎洁的冰辉。
黎明敦不常来康安城,自从入了顺教,他时常游走于乡野之间,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进康安城。
因为,谢朗要见他。
黎明敦心头惴惴,不晓得为何谢朗要见他。
或许是因为吴玄?教首身死,少主又在绵州,悟一和尚不在,因而轮到了自己?
他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日落之后,陶氏大宅的后巷此时人影寥寥。
他衣袍之后,才轻扣门扉。
片刻之后,仆从便开了门,引他入内。
在一间茶室,他见到了谢朗。
“先生。”黎明敦躬身而拜。
谢朗却问:“高檀如今身在何处?”
少主?黎明敦心头一震,谢朗竟不知少主身在何处?
他念头转了几轮,答道:“少主身在绵州,汨都大典在即,少主尚未北归。”
“高檀何时传信于你?”
“约是五日前,我在淮麓收到了公子的口信。”
闻言,谢郎的神色愈暗,高檀不顾他的阻拦,先往顺安,又南下绵州,非但没有提前将梁太孙一事告予他,如今屡招不回,行事愈发难以捉摸。
“悟一和尚也在绵州?”谢朗猜测道。
黎明敦颔首,耳边只忽“叮”一声脆响,他抬眼看去,只见谢朗将一枚玉佩投掷到他的脚边,说:“黎明敦,自此刻起,你便是顺教教首,你带人南下,将高檀带回康安。”
黎明敦自问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可饶是他再不聪敏,也瞧得出来谢朗与高檀,师徒之间,仿佛生了嫌隙。
“少主……少主他可是有何不妥?”
谢朗的声音不辨喜怒:“恣意妄为,错漏百出,你说算不算有何不妥。”
黎明敦一听,浑身一颤,再不敢多问。
阴云飘过,挡住了月华,黎明敦自茶室出来,由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心起了一层薄汗。
他沿着来路折返,将要走到后门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声的呼唤:“黎伯伯。”
黎明敦回身望去,惊道:“四小娘子。”
来人正是谢四娘,谢宝华。
黎明敦本就是谢氏旧仆,从前亦在道郡多年,他自然认得她。
谢宝华走到近处,压低声问:“黎伯伯可晓得高檀去何处了?”
又是高檀。
黎明敦眼皮一跳,脸上硬生生扯出个笑,拱手道:“四小娘子,许久不见,夜深了,还是早些归去吧,某身有要事,不多留了。”
黎明敦不肯告诉她。
谢郎和谢昭华似乎也不知道高檀去了何处。
谢宝华转而又问:“黎伯伯如今要去何处?”
黎明敦不答,拱了拱手,抬脚便走。
谢宝华疾奔两步,追到他身侧,小声道:“黎伯伯不肯说也没关系,若是你此去见到高檀,你能不能替我带一句话,就说家里要帮我议亲了。”
黎明敦眼皮乱跳,这种话,他如何敢带。
谢郎今日的态度本就古怪至极,谢四娘又能有什么心思。
黎明敦脚下愈快,虚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出了陶宅。
他到了驿馆,牵了马匹过后,左思右想,还是先到了鸽舍,匆匆写了一卷白绢,传信给道觉寺。
悟一究竟在不在道觉寺,能不能看到他的字条,便要看造化了。
悟一不在绵州道觉寺,在寺中的人,是顾淼。
汛期过后,她和高檀便自鸠山而下,继续往南,行了半月,便听说孔聚要胁迫齐良在汨都称帝。
道觉寺在汨都城外十里。一日前,他们方才到达寺中。
绵州境内,越近汨都,潼南军士往来巡查。
好在道觉寺的僧人都是带发修行,顾淼和高檀换了缁衣,扮作僧人,暂时住进了道觉寺,等待入城的时机。
然而,在道觉寺的第一晚,顾淼本欲趁夜打探汨都城楼布防,她换上一身黑衣,经过寺中大殿之时,却见铜像之下,跪着一道身影。
正是高檀。
她于是退了半步,躲在门口,屏息凝神地看他。
南行而下,她虽有心试探,可行路艰难,她也实在说不清,眼前的高檀究竟是不是那个高檀。
眼前的高檀以额扣地,对着一尊铜像,虔诚跪拜。
顾淼似乎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高檀从不信鬼神,从来也不求鬼神。
顾淼见他跪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朝另一侧点亮的长明灯而去。
他捏着朱笔一笔一划,写了一张红签,点了一只烛。
烛火摇曳,高檀在灯前立了许久。
顾淼也等了许久,直到他终于离殿而去。
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长明灯前。
顾淼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字迹,上面的痕迹已经干了。
诺。
他只写了一个“诺”字。
阿诺。
顾淼心头一跳,一股酸热赫然涌上了眼眶。
第65章 汨都
长明灯烛随风轻轻一摇,顾淼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她回身一望,殿门旁立着一道人影,是高檀去而折返。
殿内灯火熹微,他的脸庞在烛火映下,明明暗暗,可是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直视着她。
顾淼眨了眨眼,相顾而言,可她心知,眼前的高檀正是从前那个“高檀”,而他恐怕也猜到了自己是从前那个“顾淼”,赵若虚也好,还是罗文皂也好,她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四周寂寂然无声,正是夜半的寺庙,人声鸦声俱静。
长明灯下飘摇的红签被风吹得轻声一响。
他先前留下的这一“诺”字未必不是在试探她。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顾淼肯定邺城初见时的高檀,并不是那个高檀。
高檀不答,径自朝前走了数步,铜盏之上的灯火终于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庞。
他的乌发披散,只在发间歇插了一柄黑玉笄,映射点点寒光。
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仿佛撕去了平日的温和假面,眉目锐利,气势凌人,反问道:“你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熟悉的对峙恍若昨日,顾淼胸中的酸涩尽散,怒从心头起。
她不由道:“你故意写下他的名字便是要试探我?”
高檀的目光一闪,唇线紧绷,反而低声一笑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了么?”
“什么?”
顾淼眉心蹙拢,却见高檀又上前一步,二人相距咫尺,她欲退,可是身后便是长明灯的铜枝灯盏。
高檀的声音徐徐,压着薄怒:“你是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因而,你打算避开我,轮回复生,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他低沉而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落泪?”
顾淼正欲抬手,高檀却先她一步,摸到了她眼尾的眼泪。
他冰凉的指尖摸到了她的眼侧,她偏头欲躲,高檀却死死扣住了她的脸颊。
顾淼不禁大怒道:“这样难道不好么,你想做皇帝也好,要天下也罢,我自不拖累你,不拦你的路,就连我爹,我也可以劝他不与你争,你既掌顺教,又有谢氏作保,如今又早早取下康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早就想起来了,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高檀的手掌温热,如一簇邪火焚烧着她。
他的目光森然,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凭什么呢?
顾淼眨了眨眼,尽力压下眼角的泪意:“你以为我不想他么?阿诺……我没有哪一刻不想他!可是想他又如何,从前你便赢了,此一局,你也依旧稳操胜券。你还不满意么?”
“稳操胜券……”高檀低声道,忽而松开了手。
顾淼趁势,抬脚欲走。
她的耳边听他又道:“本就没有赢家,本就满盘皆输。”
殿外夜风卷地而来,长明灯倏忽一晃,灯芯轻动,烛火矮了一截,微弱地摇摇曳曳。
顾淼心头一惊,却见高檀拔下发上玉笄,拨亮了烛上火光。
他的目光沉沉,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来:“若论输赢,我若是你,邺城初见时,就会找准机会伤了我。伤了高檀,顾闯往后说不定就能当上皇帝。”
顾淼眉心一跳,忽地想起她射偏的那一支箭。
高檀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抬手轻轻碰触额角,那里的痕迹早就消失了。
可是顾淼心知他猜到了。
她抿紧嘴唇,不说话,却听高檀又是一笑:“你试过了?又心软了?”
顾淼抬脚要走。
高檀并未拦她,只道:“顾淼,你何尝不天真。”
“我天真?”顾淼脸色沉下。
高檀垂下眼帘:“你不天真么?赤子之心,难不天真,你非是不懂,只是佯装不懂,不闻不问,便是好么?你爹要杀我,你莫非一点也不知情?”他唇角微扬,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我的枕边人,连同我的岳父,一并要杀我么?”
他说的不是此时,是彼时。
顾淼胸中一紧,惶惶摇了摇头。
高檀抬眼望她,一双凤目幽暗如潭:“你狠不下心肠,杀不了我,也怨不了顾闯,左右为难,不如死了,是不是?”
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可是,你以为你死了,你就能解脱么?那我呢?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么?”
顾淼一怔,眼眸微动。
“你爹没有死。”
她睁大了眼,眼眶积蓄已久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高檀垂目,去看燃点的长明灯,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眸。
“你许我的,不作数了么,说的山盟海誓,白头偕老,不作数了么?你真以为,轮回复生,从此一笔勾销,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高檀复又低声一笑,抬眼看来,“顾淼,你实在太天真了,想得太美了。”
天边滚过一道雪白雷电,漆黑的天幕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齐良于梦中惊醒,侧眼望去,屋中的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此时辰时未至。
今日便是汨都的登基大典。
孔聚要硬生生将他推至人前。
这半月间以来,汨都,绵州,乃至廉州都流传起了梁氏太孙,侥幸逃出生天的故事。
梁羽白心狠手辣,杀尽手足,得位不正,而太子梁献阳性情敦厚,文韬武略,本该是一代明君,却被手足所残。
他的遗孤梁太孙才是真正的君主,梁太孙登基,才能万民归心,天下太平。
几位老仆千里迢迢从邺城被人送来了汨都,信誓旦旦地说,当日太子梁献阳如何南陵托孤,如何以假乱真,换出了真太孙,使人一路北逃,终于得以逃出生天。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便是不信,人人也都晓得,汨都有个太孙要登基了,统一天下,再不打仗了。
因而,汨都之中,大有人期盼今日的登基大典。
孔聚自封为辅国大臣,潼南二十万军陈兵城外。
绵州汛期将过,便有人大肆宣称,是天命之子,登基在即,因而老天降下福祉,庇佑汨都,庇佑绵州,庇佑天下。
齐良骑虎难下,百口莫辩,无论他如何说,如何解释自己姓齐,是南陵齐氏,而非梁氏,也无人会听,无人敢听。
辰时将至,窗外鸡鸣三声。
仆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齐良形如泥塑,任由他们摆布。
午时一到,汨都城中的谯楼发出长长钟鸣。
乐声在城中玄武门前走向。
汨都之中,最为恢弘的建筑当属两仪宫殿,原是前朝的行宫之一,为迎新帝,孔聚特令人昼夜赶工,将两仪宫翻修一新,为何礼制,又在两侧加驻偏殿,殿前堆砌玉阶,以作御路。
数月阴云笼罩之后的汨都,却真在今日放了晴。
耀日高悬,照得两仪宫前一片明亮坦途。
八匹高头大马拉着金轮车辇,招摇过市。
垂幕之中,坐着头戴通天冠的皇帝。
梁氏小太孙,如今的新帝。
两旁的路人跪了大半,但亦有几个直挺挺立在原处,纹丝不动的人
金轮车辇穿过城中长街,徐徐驶过玄武门,停在了两仪宫前。
齐良下得车辇,提线木偶般朝前缓缓而行。
他虽未回头,仍旧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如影随形,如芒在背。
一道拖长的声音,朗声地宣读着一长串的陌生的字眼。
齐良耳中嗡鸣不止,待到最后话音落下,立在玉阶之下,身披银甲的孔聚率先拜道:“天佑吾皇,吾皇万岁。”
孔聚领着无数人跪在他的阶下,他的脚下黑漆漆的头颅跪了一地。
齐良垂目望去,面前珠帘轻轻一晃,他丝毫感觉不到欣喜。
他感到深深的忧虑。
下一刻,阶下的人声未止,更远一些的天极忽而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如同焰火爆/破之音,他仰头看去,只见一朵硕大的白日焰火在城外的天际炸开,恍若花开荼蘼,慢慢变作青烟。
轰隆声如雷,继而仿佛是如潮般的马蹄之声。
孔聚脸色一变,直起身来,而齐良却闭上了眼。
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66章 孔聚
新皇登基,孔聚辅政,高恭与顾闯不可能坐视不。
二人已取下康安,再近数步,绵州未必不可得。
孔聚在此时此刻,拥立新皇,是退而求进。
梁氏子孙,名正言顺,便是高恭与顾闯也要向其俯首称臣。
因而,高氏与顾氏纠集军力南下,起初是为“面圣”,后来是为“保军侧”,廉州流言纷纷,潼南孔聚胁迫君王,是为摄政,是求一己私欲,皇帝身困汨都,如困囹圄。
不过半月间,高顾两军和孔聚之兵沿着潼河几处关隘,对垒而战。
齐良登基当天,一路军队直抵汨都以北,临水而袭,炸破了潼河一段的观水崖,上流疾水倾泻而下,冲垮了孔氏的布防。
然而,军队并未急功而进,反倒守着观水崖,坚壁不战。
汨都战事至此焦灼了半月。
顾淼亦在观水崖,半月之前,她便收到了顾闯的消息,来到了观水崖。
领兵而来的人一为顾氏将领刘达,二是高宴。
刘达善战,在众军掩护下直抵汨都。
顾淼没料到的是,高宴竟然也在军中,而高恭和刘蝉竟然也肯放任他来军中。
很快,她就知晓了原因。
居氏在此节骨眼上背弃了高恭。
高橫死后,居夫人念子心切,同去花州的随扈虽然都被千刀万剐了,可是高恭分明偏袒刘蝉,偏袒高宴,不肯深究高橫的死因,她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是以,高恭前脚一离开湖阳,她后脚便回到了居氏告状。
居氏有兵,静待一小段时日,彼时正是新皇登基在即,湖阳人心惶惶,居氏名义上是为子寻仇,可内里,也明白,新皇登基后,湖阳如何,花州如何,高恭又如何,说不定又是一番新面貌。
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高恭无暇他顾,只得急转回湖阳平抚内乱。
高宴因而趁机随军来到了汨都以外。
顾淼听他说罢,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讶,高宴反而笑道:“怎么?难道盈盈不愿意见我?”
左右并无旁人,顾淼依旧语带疲惫道:“你不要唤我‘盈盈’,本来这也不是我的名字。”
高宴一怔,敛了笑意,定睛仔仔细细瞧了她一眼,此番汨都乍见,他便觉“顾远”有些古怪,虽然迎战用弓,不见异样,可整个人似乎沉默寡言了不少,眉目之间恍然多了几分郁郁之色。
她似乎是自道觉寺而来,而本应也在道觉寺的高檀此刻却不知所踪。
高宴复又一笑:“那我该唤你何名,顾远非是真名,‘盈盈’亦非真名,倘若唤你‘顾姑娘’,你我二人之间又觉生分。”
顾淼眉心一跳:“你唤我顾远便是。”说罢,她抬脚欲走。
高宴却又自顾自地铺开了面前舆图,说回了战事:“依你先前所言,刘达欲夜中奇袭汨都东楼,以此入城,可惜,敌众我寡,他领数百骑兵,便是趁夜而行,入得东城,又有何人接应?”
既是正事,顾淼不得不顿住脚步,将夜袭之计详细地说予高宴听。
*
崖上夜幕缓缓沉下,夜雨潇潇而下。
临近汨都城楼的潼河水上依旧游荡着数艘船舶,远望观水崖下的动静。檐下的风灯随风水吹打,摇摇曳曳,灯影投照河上,荡出长长的光晕。
沿河而下,蜿蜒曲折的河边石道,绕过密林,直抵汨都东楼。
楼上弓手齐备,守卫森严。
亥时三刻,夜雨未停,东楼下的石道突然青光一闪。
楼上弓手大喝一声,箭头齐齐对准了石道光源之处。
须臾之后,耳边忽听一声巨响,轰隆一声,脚下的石块开始猛烈地晃动。
东楼的声响之巨,哪怕身处城中的两仪宫阙亦有所耳闻。
齐良双手轻抖,捏在掌中的珠串随之落地,殿中的念经声骤停,焚香的缁衣僧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齐良抬头看了一眼殿中黑漆漆的木雕佛像,宝相森严,无悲无喜。
小半刻过后,殿门外传来了凌乱的嘈杂声,继而是孔聚的声音:“陛下受惊了,微臣已派人前去查探。”说话间,他已兀自推门而入。
他并不跪拜,甚至亦不屈膝。
僧人双手合十,恭敬地向他一拜,再缓行数步,伸手合上了他身后的两扇殿门。
外面的风雨声仿佛小了一些。
孔聚直挺挺地站在原处,阴柔的样貌愈见狠厉。
他睨了一眼殿中木佛,笑道:“陛下好生雅兴,夜深竟在此诵经。”
齐良不答,孔聚也未在意,反而自顾自又道:“可我以为求神拜佛,不如将命运握在自己心中,陛下以为呢?”
齐良终于抬眼瞧了他一眼,目光不无讽刺。
孔聚低声而笑,将要再言,却听殿外传来一声疾呼:“走水了,偏殿走水了。”
孔聚面色一变,旋即转身,恰在此时,殿中奉香的四个缁衣僧人齐齐朝他扑去。
为首的那个,从腰间抽出了一条极为纤细的银丝,烛光跳跃其上,犹泛冷光,杀机立现。
孔聚的瞳孔猛地一缩,暴喝一声道:“来人啊,你们是何人!”
悟一自不答,捏住银丝,朝孔聚的脖颈袭去。
孔聚身手了得,险险避过,抽出腰间长刀抵挡来人袭击,可是面前的和尚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四个围来,成合围之势,他宛如困兽。
这一群僧人何时来的?
登基当日,奉香的僧人便是他们?
孔聚狠狠刮过一眼齐良,但见他垂目立在佛下,纹丝不动。
他倒是小看他了,无根之萍,在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一帮和尚。
可是单凭这几个人,还奈何不了他。
孔聚旋身,耳后的细辫飞扬,他拔下辫上金珠,以掌捏碎,金粉乍泄。
孔聚对掌一吹。四个僧人立刻掩住口鼻,闭上双目,朝后连退数步。
潼南用毒,孔聚更是精通奇毒。
他发间的金珠便是其中一毒。
孔聚见状,冷笑一声,朝前一步,生生扯过齐良的手臂,将他拖拽到了身侧,又一脚蹬开殿外。
殿外一侧已是火光冲天。偏殿的大火望之甚猛,夜空仿若红云漫天。
他疾行数步,方见来往士兵奔来救火。
他先令一队人前去偏殿捉拿那四个和尚,金珠之上是痹毒,他早已服过解药,可若是常人一问,哪怕只是一点,他们也会力气尽失,短时之内,形如废人。
正如他身侧拖拽的齐良,若非他托着齐良的一臂,他早就双膝俱软地瘫倒在地。
诸人领命而去。
孔聚再朝偏殿而去,士卒忙于救火,可此时此刻,似乎无人知晓,这一场大火究竟因何而起。
副将前来禀报了东楼的声响,原是爆破,炸毁了城门。
顾氏的人马和城楼守卫眼下正在城楼处斗作一团。
他派遣了援兵之后,心中犹觉古怪。
今夜的埋伏莫非与顾氏有关。
他将齐良交予了心腹副将后,翻身上马,亦朝东面而行。
汨都是他重兵之处,仅凭一处东门,孔聚不担心顾氏得以破城。
他打马行了数里,渐渐冷静了下来。转念又想,莫非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至始至终想要的,一直是齐良?
一念至此,孔聚立刻勒马,想要调转马头,将回身去看,却见数人数骑奔来,身上分明是潼南军服,可是他们的速度极快,便是见到了他,也分毫没有减缓之势。
孔聚心头一惊,抬眼果见,来人拉弓,一枚铁箭直朝他的马头射来。
孔聚拉缰躲过,数人已至身前。
他狠狠一夹马腹,朝另一侧的巷道转去。
行到巷中,却见尽头处奔来一人,头戴傩面,青色鬼面,高坐马上。
“什么人,装神弄鬼?”他脚下马速不减,挥刀砍去。
那人亦抽刀去挡。
铁器铮然相撞,震得孔聚右臂发麻,一股难以遏制的酸麻自手肘朝下蔓延开来,他的手掌一抖,险些握不住手中之刀。
不是他的刀法!
孔聚适才后知后觉地低眉细看。
他的手肘处,银光浮动,正插着一枚极细的银针。
黑色的药汁染乌了半支银针。
他是用毒高手,此刻看去,岂会不知。
他的手臂此刻全然酸麻,然而,他不知道的事,此一枚银针究竟是何时来的。
如今毒发,想来亦非片刻之前,究竟是殿里的僧人,还是……还是齐良。
他赫然想到刚才他拖拽齐良之时,齐良宛如心灰意冷,毫无反抗。
莫非僧人也罢,齐良也罢,都是为了,为了活捉他!
孔聚想罢,脑中晕眩不已。
他耳边听到“叮”一声响,低眉再看,原是自己的刀落到了石板之上。
面前的青色鬼面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黑暗。
第67章 捉刀
天空依旧落着牛毛细雨,东楼之外,两军对峙。
孔聚早已昏睡过去,被放进了承载辎重的牛车之中。
一行人身穿潼南军服,手持令牌,自北门而出,名义上是赶往关水崖的援兵。
出了汨都,行了十数里,到了一座长亭之前,高檀摘下了脸上傩面。
长亭的另一侧本来数骑,为首的缁衣僧人正是悟一。
高檀扫过一行人,唯有三骑,少了一人。
悟一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此一番如两仪宫,甚为凶险,便是提前服下数种解药,全身而退亦非常事。
唯损一人,已是难得。
两路汇合以后,继而往北又行。
悟一想到了先前道觉寺收到的口信,不由忐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但见他神色如常地行于马上,微雨凝结成珠,顺着他的发梢一颗又一颗缓缓下落。
他的目光忽而落向了前方不远处。
耳畔听到了另一阵马蹄的疾驰声响。
悟一心头一跳,过了小半刻,但见一群黑衣人打马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黎明敦。
行得近了一些,悟一果真看见他腰带上垂挂的一枚雪白玉佩,玉上刻印了一轮瘦月亮。
这枚玉佩先前还挂在吴玄身上。
黎明敦说得不假,他如今是新的“教首”。
黎明敦见到高檀,抱了抱拳,开门见山道:“先生令我,接公子回去,公子不必再往观水崖而行。”
高檀勒马而停,目光扫过黎明敦身后的人影,其中有数张生面孔,不像是他从前在顺教见过的面孔
他略微颔了颔首,黎明敦松了一口气,又道:“公子随某回去,同先生细说一番,想来,先生亦无怪罪。”说罢,他扭头对其中几人嘱咐了几句,按照谢朗的意思,他们要先行护送“辎重”折返康安。
高檀回身望了悟一一眼。
悟一便令车夫,随那几人而行。两拨人汇作一股,行至岔路,复又分作两股。
悟一原本要随“辎重”而行,可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难安,便随高檀而行。
黎明敦行在最前,扭头看了看马后的高檀,暗暗盼望,能够早些行到康安,他也好早日交了这棘手的差事。
雨声渐渐小了,蒙蒙日光透过阴云照耀而下。
诸人恰行到临水的林地,黎明敦本欲稍作停留,饮马歇息。
孰料,他还不及开口,耳畔便听一道破空声,数枚铁箭仿佛从天而降,朝他们射来。
“有埋伏!”他大喝一声道。
话音未落,十数支铁箭密密麻麻而下,冲散了原本的队伍。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潼南人么?还是顾闯的人?
悟一心头狂跳,四下而望,去寻高檀的声影。
胯/下马蹄未歇,林中树影亦如风动。忽然之间,他窥见了高檀的身影,而几个黑衣人此刻已将他团团围住,除了两个蒙面人,其余几个竟然都是黎明敦先前带来的人!
是顺教的人!
教首要除高檀!
不,是谢朗要除高檀!
悟一心下骇然不已,一时竟有些六神无主。
他的忠心在何处?在顺教,还是在高檀?
按说,他入了顺教,忠心自然该在教中,教首,不,换言之来说,亦可说是谢氏。
若无谢朗,自无顺教。
可是,若无高檀,亦无今时今日的顺教。
悟一脑中念头飞转,侧头却见黎明敦的视线此刻也见到了被团团围住的高檀。
他的脸上惊怒交加,低喝一声道:“少主!”
黎明敦仿佛不知情。
高檀抽出腰间软剑,挡过斜下刺来的一弯长刀,刀柄处的瘦月亮清晰可辨。
来人一剑不成,又举剑攻来。
谢朗是想杀他,还是意在敲打。
他犹记得,他拜入谢朗门下的第三年,埋伏趁夜而来,他险些丧了命,逃脱而出,却见谢朗乘车而至,徐徐对他说:“磨砻淬砺方能成人。”
他从前自以为然。
可是后来,他才得以了悟,磨砻淬砺是为器,而非为人。
谢朗于他是恩师,可是谢朗却自比捉刀之人。
不过是手中的一柄快刀,器若不灵,大可除之,毁之。
高檀心中一声冷笑,利落地挡过几人的袭击。
“公子!”他扭转身,但见悟一打马而来。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辨明了悟一的来意。
悟一抬手挥刀,挡住了其中一人,横马于他身侧。
高檀轻声一笑,屈指鸣哨。
将他围住的数人,脸上俱是惊诧,不过片刻,耳畔又听马蹄声疾,一行人自林道另一侧打马而至,却是肖旗。
两拨人同为顺教,却在此地斗作一团。
高檀显然有备而来,令肖旗带人埋伏此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黎明敦只觉心中惨淡一片。
谢朗派他迎高檀折返康安,暗中却又令人痛下杀手,自己不过是提前将此事送到了道觉寺。
高檀便猜到了谢朗的意图。
黎明敦痛苦地见到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
血流了一地,更令他愕然至极的是,先前离去的“辎重”去而折返,连同孔聚的车辇也一并回到了此地。
高檀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将孔聚交给谢氏。
他与悟一里应外合,活捉孔聚之后,究竟意欲为何,顾淼其实并不在乎,她惊讶的是,高檀竟然真的愿意助她救出齐良。
于高檀而言,其实“梁太孙”死在孔聚手中,岂非更妙。
梁氏毕竟是正统。
可是,她也不愿多问,便是问了,高檀也不见得会据实以告。
况且,只要救出齐良之后,她便要远走高飞,最好是再不相逢。
当夜他们在道觉寺中撕破了脸后,除却正事,顾淼想尽办法避开了高檀。
故人重逢,五味杂陈。他们本就如一团乱麻,孰是孰非,如何说得分明。
顾淼想到这里,霍然顿住思绪,撩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
夜色早已黯淡。
他们的马行不快,外罩的黑色布幔使得马车近乎融于夜色。
她放下车帘之后,借着车中的一盏孤灯再度打量昏睡的齐良。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脱却。
先前她潜入两仪宫,按照悟一留下的信号,找到齐良时,他昏睡在榻。
守着他的武人早已被谜烟迷倒。
顾淼救他出两仪宫,比先前预料得轻松许多。
只是眼下,齐良身上的余毒未清,一直在昏睡。
马车朝北行了一夜,晨光初现之时,齐良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面上迷茫了片刻,待到看清顾淼的面目,他的眼珠方才慢慢地转了转,朝她望来。
“齐大人,你醒了?”顾淼顺势将水囊递给了他。
齐良挣扎着半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
顾淼于是将她如何救了他出两仪宫之事匆匆说了一遍。
齐良沉默了须臾,沙哑问道:“那……此际你要将我送去何处?”
“康安。”
齐良哑声而笑:“你我不是同去邺城么?”
齐良去不了邺城了。
就算听懂了他的意思,顾淼也不能带着他同去邺城。
此刻的齐良已经不是“齐良”了。
真让他远走高飞,反而害了他。
留在康安,置于众人眼前,对于如今的齐良来说,才是上策。
顾淼垂下眼帘,低声道:“齐大人素有凌云之志,康安不同于汨都,焉知不能得偿所愿。”
齐良听罢,大笑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回了车壁。
*
车马入城时,康安正是春盛。
连绵的阴雨退却,城中又迎来了花期,百花争艳,朱门往来。
刘蝉却无心看花。侍从悄悄递来消息,高檀进了城,随他入城的还有孔聚。
孔聚。
刘蝉的一颗心扑通乱跳。孔聚没死,入了康安城,将要被囚禁在府衙的地牢之中。
高恭如今尚在湖阳,而顾闯明日便要回城。
孔聚能活几时,委实难测。
刘蝉心烦意乱,推掉了陶氏送来的拜帖,独自枯坐府中,枯坐了大半日。
直到夜半之时,她才披了一身黑衣斗篷,在随扈的引领下,去了府衙地牢。
高恭不在城中,刘蝉想去地牢一探,亦非难事。
进门前,守卫不忘叮嘱她道:“夫人仔细脚下,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出来,勿要耽误。”
刘蝉微微颔首,徐徐而行,胸腔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
石壁的灯火幽暗,越往深处,越是昏昏。孔聚被关在地牢的最里处,由重兵把守。
刘蝉只能驻足,隔着数道铁栏瞧他一眼。
孔聚的双手被高高吊在垂落的铁索上,脚下也捆缚了臂粗锁链,可是他的模样被她想象中干净多了。
他身上的黑袍毫无血污,就连他的一张脸也干干净净,一眼望之,面容依旧。
他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眼轻眯,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讽刺一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嫂嫂啊。”
第68章 花期
论样貌,孔桥与孔聚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可是气质却大不相同。
刘蝉只见孔聚一双棕色瞳仁直视着她,眉眼阴沉,目露嘲讽。
孔桥从来不会这般瞧她。
刘蝉袖中的双手微颤,回过神来,道:“你渴么?我寻人给你喂些清水。”
“惺惺作态。”孔聚冷嗤一声。
刘蝉不为所动,定定看了他一阵,方道:“明日若有机会,我再来瞧你。”然后,她用潼南语说了一句话。
孔聚头颅扬起,耳后的细辫轻轻晃了晃,却未再出声。
“夫人。”铁栏前的守卫警惕道。
刘蝉笑了笑,转身而去。
隔天,她没能找到机会再探孔聚,因为顾闯回城了,自绵州折返,回到了康安。
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孔聚。
顾闯仔细打量了一阵牢中的孔聚,面上难掩喜色,他被囚于此处,绵州虽尚有顽军抵抗,可廉绵二州,一旦纳入囊中,江山唾手可得。
顾闯不由道:“孔将军能寻到小太孙,果真好手段。”
孔聚撩起眼帘,上上下下地也打量了一阵顾闯,忽道:“将军别来无恙啊。”
顾闯闻言微怔:“孔将军许是记岔了,某与你何时见过?”
孔聚偏居潼南,顾闯印象中,从未与他打过交道。
潼南的兵,他见过,孔聚,他倒没见过。
孔聚的唇角浮起个诡异的笑来:“将军莫非真忘了,我是在何处见过将军。”
顾闯不禁皱起了眉,潼南人,他常年居于邺城,见过的潼南人屈指可数。
孔聚又是一笑道:“将军从前也曾寻找过小太孙不是么?千里迢迢南下,掩人耳目,为寻太孙,我匆匆一见将军,彼时自然不识将军,如今细想起来,果真也是一段缘分。”他嘴边虽在笑,可是眼神冰冷。
顾闯闻言,悚然一惊。
当年,前朝覆灭不久,他在烛山揭竿而起,青州太孙的传闻,他亦有耳闻。
急于建功,他扮作商户南下往廉州去寻太孙。
只是……
顾闯太阳穴突突一跳,只是他自然没有找到太孙的踪迹,反而遇到了强匪。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顾闯抬手摸了摸腰上长剑,一瞬之间,他起了杀念。
他想杀了孔聚。
孔聚见顾闯陡然变色,反而哈哈大笑,叹道:“你说,人与兽又有何区别?顾将军如今是大丈夫,原来是早就将过去忘了。”
顾闯额上青筋一跳,旋即抽出腰间长剑。
一侧的侍从惊道:“将军!”
孔氏尚不能杀!
顾闯心中明了,孔聚是在激怒他。
可是,他不能不杀。
“把门打开。”他厉声道。
话音未落,一阵凉幽幽的夜风随着狭窄的甬道,吹拂而来,壁上烛火随之轻摇。
有人进了地牢。
顾闯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黑氅,腰选雪色玉带,正是多时未见的高檀。
他的身后跟随数个侍卫,皆为高氏守军。
顾闯心念一动,见高檀抱拳道:“顾将军原在此处,高将军正欲寻将军共商要事。”
高恭回城了!
他的动作比他想象得要快!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
此刻,忽来地牢寻自己,不知道先前孔聚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高檀神色疏淡,一双眉眼低垂,脸上瞧不出端倪。
顾闯回眼又瞪一眼孔聚,今夜委实不是好时机,他只得拂袖而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牢门吱呀一响。
壁上的灯烛又黯淡了一下。
孔聚定睛望向高檀,他当然认得此人,正是他活捉了自己。
孔聚双手猛地一晃,晃得铁链泠泠作响。
“姓高的!”他开口唤道,而高檀只是回首轻飘飘看他一眼,旋身而去。
孔聚忍了又忍,见他将要走远,到底忍不住用潼南语说道:“你是故意的,把我捉来康安,是折磨我,还要折磨顾闯!是也不是?”
高檀不晓得为何,会说潼南语,他来康安的路上,便听他和那个和尚说过潼南话。
只是他没想明白的是,这个“姓高的”分明年岁不对,他尚是青年,何以知晓从前旧事?
然而,高檀只是脚步微顿,并未答话。
牢中复又归于寂静。
夜色早已深沉。
顾淼撩开车帘望去,康安的府门已在眼前。
门外两排侍卫静默而立。
随扈提着灯笼,一群人皆屏息以待。
他们在等齐良。
随扈从外撩开车帘,扶过齐良下车。
顾淼纹丝不动,耳边只听帘外数声闷响,继而人声响起:“拜见陛下。”
齐良并没有出声。
顾淼等了一阵,待到人声远去。她才吩咐马夫,往后院而行。
她不打算久留,只待饮马过后,收拾行囊,再往北行。
孰料,马车将在马厩外停稳,一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闯面色凝重,出声唤她道:“淼淼。”
顾淼心头一跳,立刻别过眼去。
自打那一巴掌过后,她还未见过顾闯。
顾闯低声道:“淼淼,是爹错了,我不该打你。”
顾淼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他尚未除甲,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你进城时,我听人来报,因而特意在此处等你。”顾闯缓了语调,“前一段时日,是我太过急功近利,此刻我已晓得了,不会再为难你与高氏联姻。”
当然不必联姻了。
江山有了新主,孔聚被擒,再联姻又有何意义。
顾淼抿唇不语,听顾闯又道:“你也不必着急回邺城去,待到时机成熟,我与你同回。”
顾淼挑眉,终于开口道:“当真?”
“千真万确。”
倘若阿爹真能全身而退,偏安邺城,做个守城将军,自是最好不过。
顾淼沉默了须臾,又见顾闯急切道:“你娘死得早,从来都是你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真舍得舍下阿爹,独自北去?这么些年来,你想要什么,阿爹没有许你,阿爹只错了这么一件小事,你便不能原谅我么?”
顾淼低眉,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颔首道:“好,我应你这一回,待到康安初定,你同我一道回邺城去。”
顾闯朗声一笑,惊起了马厩旁树上的渡鸦。
黑翼舒展而去,府苑之中人声渐歇。
新帝在汨都登了基,不过月余,便来到了康安,定都康安。
与其说是新帝定都康安,不如说是高氏,顾氏,连同城中诸门,欲定都康安。
虽然诸多揣测流言四起,可是却也没有谁人真正地挑出来,质疑新帝的身份。
梁太孙,是真是假。此时此刻,仿佛无人愿意深究。
重拾旧制,新建宫阙,多得是需要细细计较的大事。
康安城中,花期正盛,表面繁花似锦,内里暗流涌动。
就连住在城中的高嬛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之处。
“昨日陶府来了人,今日府中来了不少车马,都是湖阳来人,好多姊姊妹妹都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高嬛一面吃桌上的春饼,一面徐徐问道。
顾淼一听,便答:“齐大人……”又立刻改了口,“新帝登基,又无皇后,你说她们为什么会来?”
高嬛放下了春饼,惊诧道:“你是说,她们要做皇后?”她噗嗤一笑,“岂非儿戏,她们如何做的了皇后!”
诚然,高嬛一个局外人,观此局如观儿戏。
康安城中,朱门无不明白,便是新帝真姓梁,他目前也不过是一个名头响亮的傀儡皇帝。
倘若他真侥幸,暂且坐稳了帝位,往后任用官宦,选官进爵,能不能真为其所用,自难揣测。
眼下的局势,诸人姑且不争,无非是为了忠义忠君息民的一点脸面,往后可说不定。
新帝到达康安的第二天,谢朗也来面了圣。
城中朱门稍定。
邓鹏身死,孔聚被擒,廉州四野再无大敌。
眼下之势,当然要且看且行。
万一,新帝真的坐稳了帝位呢?
顾淼笑了一声,反问高嬛道:“你呢?难道你不想做皇后么?”
高嬛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我可做不了皇后,你没听说过么?梁越一朝的皇后可都是短命鬼,这个苦差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嫁个寻常人家,你家势大,你若不想纳妾,倒可以拿捏一二,你要是做了皇后,贤惠大度,为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要和妃嫔,以及皇帝的一众莺莺燕燕打交道,好生无趣,实在憋屈。”
顾淼默然了片刻,高嬛正欲开口,门外的随从却来报道:“高姑娘,谢四姑娘来了。”
第69章 冷香
高嬛闻言,慌忙起身,道:“怪我险些忘了,今日陶府还有客人要来。”
顾淼问道:“你与谢家四姑娘相熟?”
高嬛摇了摇头,老实答道:“先前并不熟悉,来到康安之后,陶府给我下过机会帖子,我因而与她见过数回,她待我倒是十分亲近。”
谢四娘,谢宝华。
顾淼从前也和她打过交道,她是谢昭华的小妹妹,谢氏名媛,知书达,性子也贤淑。
顾淼起身,说:“你既有客,我便先走一步了。”
她将下了亭台,便见谢宝华由仆从之音,徐徐走来。
似是没料到她会在此处,谢宝华面上微微一惊,立刻垂低了眼。
顾淼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
高嬛起身唤她道:“来亭中稍坐,尝尝茶果点心。”
谢宝华坐下,见人已走远,方才笑问道:“先前那个便是顾家的公子么?”
高嬛眨了眨眼:“你见过她?”
“未曾,只是听说过顾公子的名号,听闻他射箭百发百中,不知是不是真的?”谢宝华听说过,高檀与顾远似乎尤为亲近,称兄道弟。她原以为这个他定然是个骁勇小将,可眼前的顾远分明样貌秀逸,英气逼人,倒有些雌雄莫辨的风流。
高嬛一笑道:“自是真的。”说着,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谢宝华道过一声谢,接过茶,慢慢饮了一口,又道:“明日茶会,高檀公子会来么?”
高嬛听罢,不由多瞧了她一眼,谢四娘到底是什么心思,她也算看明白了。
“听说二哥哥前日里便回了康安,只是我还未见过他,不晓得明日他究竟在不在。”
高檀回了城,却没有去陶府拜会谢朗。
谢宝华心头又沉重了一分,不晓得黎伯伯有没有将她的话带给高檀。
高嬛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我想,既然二哥哥回了城,明日夫人的花会,自会赏脸而来。”
谢宝华垂眸笑了笑,心道,只盼如此,明日高檀若是不来,她又该如何是好。
议亲在即,可是除了高檀,她想不到她还能嫁给旁人。
身侧的高嬛浑不在意地另起话头,说起了城中百花会。
午后的艳阳高照。
刘蝉吩咐侍婢清点明日春宴用以装点的花卉。
她心不在焉地侍女回话,思绪却又飘到了地牢之中的孔聚身上。
高恭回城过后,已经去见了他一面,顾闯想要立刻杀了他,她猜,高恭似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不想自己动手,白白脏了他的手。
若是顾闯动手,前有虐杀邓鹏,后有城门射杀流民,顾氏更会声名狼藉。
刘蝉捏起一颗春杏,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婢女跪在厅中,等了好一阵都等不到她的回音,只得硬着头皮又问一遍:“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安排同坐一处么?”
刘蝉回过神来,二人素来不合,她摇头道:“大公子当列首座,至于高檀……”她沉吟片刻,高檀活捉了孔聚,正是得高恭欢心之时,“将二公子的座次与陶氏相近便是。”
*
隔天,康安城中依旧是个晴日,碧空如洗。院中百花争艳,城中朱门大多受邀在列,赏花听戏,一派热闹。
府中的丝竹声直到傍晚稍歇,橙辉映染天际,谢宝华朝紧张地摩挲了腰带,目光不禁再度望向庭院的另一侧。
高檀与陶氏同坐一处。
陶氏今日来赴宴的除了陶玉,便是陶家大公子,陶浅。
高檀与陶浅并排而坐。
他的发上高竖黑冠,横插一柄黑玉笄,身上穿一袭素白大氅,时而与陶浅说话。
许久未见,谢宝华觉得高檀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投来
她的袖中双拳不禁紧紧一握,下定了决心。
天边升起一轮孤月,戌时已至。
顾淼从城外营地折返,今日府中宴饮,她自然不愿意凑热闹,她留在康安,是为劝顾闯回邺城,也不愿节外生枝。
顾闯说,待到齐良坐稳了帝位,他便折返。
眼下大事,是要杀孔聚,绵州之乱方能全然平息。
可是,如若孔聚自愿俯首称臣,跪服新帝,免了绵州之乱,才是上策。
三足鼎立,于康安初定,亦比两人相争更好。
顾淼心中忧虑不减,她不明白为何顾闯非要杀了孔聚不可。
杀性不改,便是退居邺城,也难有安宁之时。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院后的屋舍。
古怪的是,窗影之上依稀可见她屋中的烛火微茫。
顾淼心头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弓弦。
下一刻,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自她的屋中跑了出来。
她正欲举弓,却见那人以帕掩面,似在哭泣,正是谢宝华。
顾淼怔愣原地,却见谢宝华抬眼望来,似是一惊,转瞬却朝游廊的另一侧奔去。
她怎么会在这里?
顾淼疾步上前,透过半敞的门扉,却见屋中一片狼藉,架上的玉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眉心一跳,却听另一道人声自内室传来。
“谢姑娘还不肯走?”高檀的声音又阴又冷。
高檀为何在此处?
顾淼大惑不解地进了内室,鼻间赫然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高檀立在房中,面色森然,垂在身侧的右手此刻正在流血,血珠一颗又一颗地递到了地上。
她闻到的血腥味正源于此。
谢宝华自然伤不了高檀,更何况她也不会有心伤他,可是为何?
“你为何在此处?”顾淼眉头紧皱道。
走得近了一些,顾淼忽而闻到高檀身上传来的馥郁之气,似是桂花香气。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正欲后退,手腕却被高檀猛地捏住。
他的手心滚烫如火,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目若悬珠,光华流转。
他的薄唇却紧紧抿着,脖颈一侧的青筋突突跳了跳。
“放开我!”顾淼低声喝道,“这是催情香,是么?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刚才的谢四娘么?”
实在荒谬至极!
谢四娘竟然大胆到敢给高檀下药?
谢宝华心悦高檀,她倒是清楚,从前谢朗便想废了自己,另立谢四娘为后,可惜谢朗离世太早,谢氏最终未能如愿。
谢宝华退而求其次,想要入宫为妃,可是她怎么会同意。
她和高檀便是闹得再不可开交,偌大的后宫,也只是她一个人。
顾淼心头微凛,压下心绪,转念想道,不过他们为何在她的房中!
她低头见到高檀指尖滚落的血珠,转瞬回过神来,催情散效果再是难以招架,高檀也能自伤其掌,喝退谢宝华,既然智尚存,为何又要留在此处?
顾淼一念至此,立刻挣扎了起来,妄图挥开高檀的钳制。
“高檀,放开我!既是你和谢氏的恩怨,不必牵连旁人!”说着,她抬手要去袭击他的手肘,却被高檀利落避过。
“此计用了一次,便不管用了。”高檀的声音低沉暗哑。
顾淼恼怒道:“滚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高檀笑了半声:“你从前不也是向来都是不请自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从前了。
她彼时确实常常“不请自来”,纠缠高檀。
高檀手中用力,将她拉到了身前,顾淼一惊,左手朝他挥去,高檀微微后仰躲过一掌,脚下一转,拽着她摔到了榻上。
顾淼心头大惊,翻身欲起。高檀顺势一转,双腿钳住了她的双膝,令她一时动弹不得。
“高檀!”
顾淼怒极,抬手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没有躲,被她打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令顾淼一惊,可他的脸上不见怒容,眼中却是愈亮。
按住她胸膛的右手滚烫濡湿,血迹顺着她胸前的衣襟,慢慢染红了衣衫。
他倾身而至,顾淼偏头一躲,他却狠狠地咬住了她一侧的脸颊。
惊痛过后,越来越浓郁的馥郁的桂花香气弥漫鼻间。
温热的气息拂面,仿若微风卷过耳畔,顾淼听见高檀忽道:“还给我?”
“什么?”顾淼又欲抬手挣脱。
高檀按住了她的手背,语带沙哑道:“把阿诺还给我。”
第70章 莫测
又是阿诺。
顾淼心中酸涩难当,转瞬之间,怒从心头起,左手猛然挣脱了高檀的钳制,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偏头一躲,右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沉声道:“不许再提他了。”
高檀双眼漆黑如墨,闻言仿佛怔忡了一瞬。
顾淼趁势,双膝一动,手中一转,狠狠捏向了他掌上的伤处。
高檀眉心一皱,力道稍缓,顾淼推开他的胸膛,脚下挣脱了他的双腿的束缚,翻身而上,一上一下顷刻颠倒。
高檀没有出声,一时并未挣脱,只是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垂眸看他,床帐之间馥郁的桂花香气令她昏昏沉沉。
谢宝华,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是高檀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居然任由她“得偿所愿”。
饶是顾淼再想退避,再想遮掩,今夜为何高檀会在此处,她也不是不明白。
为了阿诺也罢,不是也罢。
以前的高檀在她看来总是阴晴难测,时近时远,可眼下的高檀却如琉璃,一望即知。
顾淼缓声问道:“你是不是不甘心?从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却避如蛇蝎,倘若我是你,我也会不甘心。”
高檀眉梢一动,唇角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便是如此自比的?”
顾淼正欲答,却听他又道:“何谓不甘心,是你爹未死,我不甘心?还是你死了,我不甘心?”高檀笑了一声,“你爹与我,你从来都不曾信我。”
“不是!”顾淼出声道。
高檀目光晦暗:“为何不是?倘若不是,你会想要杀我么?”
顾淼闭了闭眼,又道:“倘若我真想杀你,那一夜为何死得是我,而不是你?”
高檀敛了笑意:“你就为了顾闯而寻死,倘若你信我一分,你便会晓得,我从来都不会杀他,顾闯自然该死,可是他与你血脉相连,我断不会杀他。”
顾淼闻言,反倒凄凄一笑:“是啊,你自心胸阔达,能忍常人不能忍,可是,你从来都未曾对我说过,你说我不信你,你又何尝信过我呢?”
顾淼垂下眼眸,眼眶忽地酸热,她抬起头来,再不看他:“十五载光阴,到头来,便如陌路。”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顾淼翻身落下床榻,高檀神色一变,旋即而起。
顾淼利落地躲过了他的手掌,冷声道:“催情散并非不可解,我想你既然早就晓得谢四娘的计谋,定然也有后招。”她垂下眼,低了声,“你我之间,孰是孰非,再去计较也是无用,一场缘尽,你说得对,我阿爹再如何,也是我的阿爹,过去种种,你若耿耿于怀,我替他向你道歉,可是高檀,我真的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
顾淼硬了心肠,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顾淼!”高檀的脸色森然,一双眼牢牢地钉在她身上,仿佛将她看穿。
顾淼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只默然地立在原处。
窗外的夜虫忽地鸣叫了一声,更鼓的响声接踵而至,在寂夜之中,分外惊心。
高檀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窗外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赤色的火把照亮了窗棂。
“来人啊,地牢走水了!”
府衙地牢在夜中忽然起了大火,孔聚跑了。
纵然牢中有一具焦黑的尸骸,可是诸人心知,此具尸骸不可能是孔聚。
夜中出逃,高恭和顾闯立刻令人在城中分头寻找,康安城门紧闭,孔聚此刻定然还在城中。
然而,寻了大半夜无果,天明之时,孔聚依然无影所踪。
此事自然惊动了新帝。
齐良,如今的新帝听仆从来报,因城中的宫阙尚在修缮,他如今住在城东的明敏园,每日皆要见许多人。
其中尤以高恭,顾闯,谢朗最为频繁。
由于孔聚出逃,明敏园内外特意加派了许多守卫。
四城门通行严查,整个康安城似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惜三天三夜之后,始终难寻孔聚的踪迹。
高恭在明敏园守了大半日后,方才折返回府,虽已过了戌时,刘蝉却才令人传膳来。
她替高恭斟了一盏酒,闻言劝道:“夫君还是莫要心急,这几日瞧着都消瘦了不少,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高恭定定瞧她一眼:“夫人贤惠,某受教了。”
刘蝉抿唇一笑:“夫君莫要打趣妾身了。”
她说罢,正欲抬手,再为他斟一盏酒,不料高恭却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笑问道:“这几日忙来忙去,我倒是忘了问一问夫人,可晓得孔聚的下落?”
他虽在笑,刘蝉的心中却是一跳,连忙跪地,脸色大变道:“将军是在疑妾身?我只是个妇人,如何能晓得孔聚的下落,将军若是疑我,尽可来查我。”
高恭哈哈笑了两声:“夫人快快请起!我不过是同夫人说笑罢了!”
刘蝉抬眼,目中仿若含泪,嗔怪地瞧他一眼,柔声道:“将军好生厉害,倒真吓住了妾身。”
高恭闻言一笑,一把拉她起来,扯下她腰间细带,拉着她径自入了内室。
莹白月光洒了一地。
高嬛睡到半夜,惊醒过来。
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心中忽而下定了决心。
她起身,换了衣裙与绣鞋,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天上月色犹亮,只是眼前避光的游廊昏暗黢黑。
她暗中注意刘蝉的行踪已经有一段时日了。阿娘说得不错,行凶者是居棠,可是刘蝉才是纵凶之人,如若不是刘蝉,她的阿娘根本不会死。
高嬛握了握拳,心中想道,她一定要替阿娘报仇。
约莫是七日前,刘蝉令人在外采买了不少仆妇,都安置在府苑后的杂院里,大多分了差事。
五日之前,却似乎有个仆妇告假回了乡。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刘蝉特意使人给了仆妇一块碎银。
出手如此大方,高嬛便猜她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差事,要替刘蝉去办。
直到前日,她在杂院外偷偷地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仆妇”,虽是傍晚,瞧得并不真切,可是却被她瞧出了端倪。
是以,高嬛下定了决心,打算今夜,趁人睡着,再去瞧瞧那人。
夜深的府衙清静无声。
顾淼心烦意乱地难以安眠。
孔聚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便怕又横生了变数,顾闯不肯离去。
再者,数日之前,她与高檀虽坦诚相待,可高檀离去时的表情,她记得一清二楚,虽因地牢失火,他匆忙而去,可高檀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顾淼轻轻一叹,索性下了榻,打算趁夜习剑,之后亦可睡得安稳些。
她提着长剑走到园子中的空石地时,却见远远地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朝院后而去,依稀是个身穿衣裙的女人。
顾淼本不想过问,可定睛一看,又觉那个人影仿佛有些像高嬛。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提剑跟了上去,可那身影冬拐西逛,在漆黑夜色中,转瞬没了影踪。
一朵阴云缓缓飘来,遮住了头顶的月光。
高嬛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杂院外。
院墙高耸,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翻过高墙,落到了她提前瞧过的草丛里。
她缓了缓后,方才爬起身来,朝院中的矮屋而去。
四下无声,她料想那“仆妇”肯定是睡得沉了,于是贴着窗户,透过窗缝,朝里望去,依稀可辨屋中人模模糊糊的身影。
“她”侧躺在榻上。
高嬛不禁瞪大了眼,想看得清楚,好在,阴云被风骤然吹散,月华又从天际洒了下来。
那仆妇似乎在梦中翻了个身,朝外侧一转,露出了他的面孔。
一张面目虽有些阴柔,可是高嬛绝不会看错。
他根本不是仆妇,他是个男人!
便是刘蝉偷偷养着的男人!
高嬛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转瞬之间,榻上的男人陡然睁开了双眼,一双黯淡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她。
高嬛一惊,立刻转身要跑,耳边唯闻一声风响,窗棂“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她慌忙一看,竟是那个人跑到了近前,下一刻眼前,仿若月光一闪,高嬛便觉腹中一痛,低头看去,竟是一柄长剑插进了她的肚子。
“啊,救命!”她的声音也变得低了,软绵绵地摔倒了地上。
来人仿佛一笑,正欲拔下她肚子上的长剑。
一支羽箭却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脸颊,稳稳地扎进了身后的木柱上。
“孔聚!”顾淼不由大惊道,抬手又欲拉弓。
孔聚抬眼一望,转瞬便朝屋后逃去。
孔聚竟然还在府衙里!
顾淼跳下高墙,本欲追去,可低头再看,此刻的高嬛已成了一个“血人”,鲜血自她的腹中汨汨流出,顷刻染红了她身上的纱裙。
顾淼无暇去追孔聚,只得蹲身先去探她的鼻息,大惊失色道:“你为何在此处?”
高嬛惨笑道:“我……我原本想替娘亲报仇,可是,可是我太笨了,没捉到她的把柄,反倒送了性命,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冲动了……”她说着,鲜血不停地从她的口中涌出。
“你不要开口说话了。”顾淼皱紧了眉头,“我去叫大夫来,罗文皂也在城中,马上就能来了。”
高嬛在她怀中急急喘息了几口气:“顾远,不,顾盈盈,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顾淼垂眸低声说:“我不叫顾盈盈,我唤作顾淼。”
高嬛竟然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她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急促地喘了一口大气,她的眉眼随即一弯,仿若轻笑道:“其实这样也不错,我就要去见我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