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怪鱼
正如章凝所判断的那样。
她和艾沙的自由落体运动虽然难捱, 但也就持续10秒左右,即宣告结束。
水面迎头撞来,两人笔直摔落, 一头扎进暗流,溅起堪称灿烂的水花。
水势并不急, 可水温极低,周身砭寒刺骨, 滋味并不好受, 但艾沙担心的状况好歹没有发生。
章凝很快调整姿势, 探头出水, 顺便视线逡巡, 找到离自己不远的艾沙。
如她所料, 悬崖底部是地下暗河。川地阴湿, 之前在蝙蝠洞时, 她就听到过水滴声, 如果机器探测到地下存在悬崖和空腔,则几乎可以笃定就是暗河。
但石廊已经断裂, 那是通往神庙的唯一去路,暗河彼岸看上去也没有其他出口。
“嘶——”右臂伤处被不慎触及,艾沙吃痛睁眼。
她也并未受伤, 只是入水时头部受到冲击, 有点发晕。
“我……没死?”她张望四周。
“这是地下暗河, ”章凝简要回答, “容易失温,先想办法上岸。”
此处应该是暗河主流, 河道不窄,但水很深, 暂时未探到底,而落水的位置正处于中央。周围很安静,只有河水悄然流淌,白毛怪的嚎叫与枪声都已消失。
她低下头,从防水袋中咬出几根荧光棒,扬手扔出去。多数都被水流冲走,幸好其中一两枚成功上岸,隐约能看到怪石嶙峋的地面。
而落进水中的光点很快消失,踪迹鬼魅不明。
显然,河底有暗流漩涡。
章凝卸下艾沙背着的枪,扔到岸上,减轻负重。借着远处尚未熄灭的幽然冷光,她辨明方向,拖着对方往岸上游去。
“章姐……”艾沙似乎想起些什么,“我们把Gareth他俩丢在后面,没关系么?”
“陆霜会有办法。”章凝专心游泳,无暇和她多说。
河底情况不太乐观,存在几处暗流漩涡,且水温很低,常人待不了多久便会失温。她想尽快上岸,以免夜长梦多。
艾沙用尚能行动的左手抹了一把脸,与章凝一起划水向岸。
“可是那么多怪物,他们很难解决。”与章凝不同,她的意识里毕竟没有任务的概* 念。
章凝回头来,正想说些什么,隐约瞟见她身侧不远处隐隐有水波荡开,心知不妙,立即喊道:“快走!”
她伸手揽住艾沙的肩膀,双腿蹬水奋力向前,逃离那片危险区域。但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并正在急速扩散,很快追上两人。
艾沙也意识到不对劲,只觉身后一股大力牵引,仿佛有无数只鬼魅的手缠绕双腿,誓要将她留在冰冷的水中,无论她如何奋力挥臂也无法逃脱。
右手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泡湿,剧痛一波波侵袭。
“抓紧我!”章凝大声喊道。
艾沙闻声,立即停止挣扎,转而用仅剩的左手扣住章凝的胳膊,但身后水流越来越急,她猝不及防,下半身已经被卷入其中,双腿犹如灌铅,无力地随波漂浮。
“章姐……”一大口冷水呛入,她不由剧烈咳嗽,后面的字句模糊难辨,“你上岸,别管我了……”
章凝回头一看,心中微惊。静水不知何时已掀起狂澜,河面剧烈晃荡,湍急的漩涡正将艾沙卷入中心。
地下没有风,连空气都算稀薄,怎么会突如其来卷起这么剧烈的漩涡?
两股力量仍在进退拉锯,章凝向岸靠近一分,那股怪力却将艾沙拉远三分,如果再不放手,她的身体很可能无法承受这样剧烈的拉扯。
水面渐浅,章凝已经能勉强站立。但艾沙的手渐渐滑落,脸色苍白,显然已经脱力。
她抬头观望,现在距离河岸虽然不远,可视野所及之处,只有逼仄的乱石滩,没看见有路离开。
“艾沙,保持呼吸!”她伸手取下背后的安全绳,熟练地结扣,将两人缚作一处,而后双脚轻点河底,直接放弃游水,回身顺势随艾沙一起漂流而去。
只不过放弃抵抗之前,她再次摸出星蚀,反手将其藏在袖中。
微光渺茫中,章凝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大力将她卷入其中,无数水浪迎面劈来,从头浇透,浮沉、坠落、旋转,完全无法辨清方向。
她干脆合上眼皮,只靠身体感知水势,并顺势而为,调整姿势。凭借惊人的身体控制力,她将艾沙护在身后,沉入漩涡中心。
先前抛出去的荧光棒也被卷入,此时仍在水底顽强发光,足以提供照明。
彻底沉入浪眼的前一秒,水流不再喧嚣,她猛然睁眼。
果然,有什么东西正张开巨口,上百颗密密麻麻的尖牙撞入视野,等待吞噬猎物。
就是现在!
被卷入巨口的瞬间,她在激浪之中迅速转身,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脚尖强行抵住尖牙,如同中流砥柱、定海神针,以自己的身体扎锚。
下一秒,冷锐的刀光借着漩涡巨力,快狠准,直接扎入对方柔软薄弱的上颚!
等的就是这一刻。
短短几秒,她连出三刀,刀刀扎在薄弱处,溢出的血在水中扩散,如同烟花绽开。
对方吃痛之下剧烈摆尾,一股脑将刚才吞入的又全吐出去,章凝借力,随着水流退回河道,冲上浪尖。
此时她终于看清,那是一条巨型怪鱼,身长数米,牙尖嘴利,吻部扁平,鱼身宽硕,流线型体躯犹如一枚水下导弹,正在疯狂腾滚、承波破浪,将河水搅得天翻地覆。
看来暗河的静水里莫名生出漩涡,幕后的罪魁祸首就是这怪鱼。
但它连中数刀,越挣扎伤口越撕裂,浓烈的腥臭腾起,加速失血。
两人不断被抛上浪尖,又从潮峰坠落。艾沙受激之下,不由下意识张嘴,剧烈地又咳又呕,神志逐渐回归。
她大惊失色,瞪眼惊呼道:“哲罗鱼?!”
“啊?”章凝没听过这个词。
“这里怎么会有哲罗鱼?”艾沙惊疑,“小心它的尾巴!”
话音未落,章凝眼前一黑,怪鱼果然回身摆尾,浑浊的水浪犹如密不透风的墙壁,携巨力排山倒海而来。
两人不约而同,立即深吸一口气,直接潜入水底,避过这一招死亡发难。
大浪来袭时,沉到水面以下反而安全。
怪鱼见一击不中,扭动身躯找寻她们的身影,试图再次发动攻势。
但浪尖水下,都未见到踪迹。
它似乎有些疑惑,又想报仇雪恨,于是忍着上颚剧痛,在河中来回游动逡巡,搅动水面,想逼出来这两个渺小的人类。
而章凝则一直蛰伏于鱼身之下,利用它的视野盲区,耐心等待时机。
在下一波巨浪掀起之时,它的确找到了她们。
不过,是宣告它的惨败。
刀光划破黑暗,借着波涛的推助,章凝冲上水面,一个凌空利落的侧空翻,直接落到怪鱼背上,在它始料未及之时,她抬手瞄准鱼眼,又是一刀扎下。
怪鱼左眼受伤,更多的鲜血涌出,它知道敌人在自己背上,不由更加剧烈地摆动,试图将她们甩下来。
鱼背又湿又滑,章凝却稳稳地抓住鱼鳍,随着它的动作起伏而动,如同牢牢吸附的藤壶一般,任对方如何摇头摆尾,却始终无法得逞。
而在这十几秒间,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抓住机会,刀刀刺入软肋。星蚀每一次拔出,随之喷涌的血也越来越多,将河面染得一片殷红。
怪鱼心知不能再耗下去,奋力跃出水面。
“它要逃跑!”章凝身后,艾沙也在勉力维持平衡。
“这里没有路,我们只能跟着它!”章凝喊道。
两人再度闭气,紧紧抓住怪鱼的背脊,不让自己被甩下去。它一头扎进水中,沿着河道开始飞速逃窜,离开战场。
鱼背上极度颠簸,河水的威压有如实质,章凝只能躬身低头,勉强降低阻力,抓住每一次浮出水面的机会换气。
艾沙本来就有伤在身,右臂使不上力,若不是章凝的双重保险拉住她,她早就被甩下鱼背,淹没在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河之中。
怪鱼早已遍体鳞伤,双眼都被刺瞎,剧烈搏斗后,上颚的伤口也极度扩张,撕裂至整个头部,在身后水中留下一条宽阔的血河。
它虽然离开时还有余力,但一分多钟之后,游速渐缓,直到渐渐停止挣扎,浮出水面,宛如一艘悬停的幽灵船。
艾沙如梦初醒,大口喘息着,伏在鱼背上不敢起身。
“我们快走,”但她很快提醒,“哲罗鱼有群居习性,一般不会单独生存,其他鱼闻到血腥味还会来。”
半分钟后,两人游水爬上岸,回过头去,见河水渐渐翻涌如沸,怪鱼的尸身在其中浮浮沉沉,更多的鲜血涌出,染红河面。
如艾沙所料,血腥盛宴已悄然开启。
终于劫后余生,她们各自瘫倒在乱石地上,姿态狼狈而放松,不由相视一笑。
“这是巨型哲罗鱼……寒带地区最大的肉食性鱼类,性情凶猛机警,但学界一般认为已经灭绝,”艾沙心有余悸,“没想到会在蜀地遇到,这里生态真的不一般呢。”
两人全身尽湿,幸好衣服都是户外材质,脱下拧干即可。
章凝找出信号枪,沿河岸发射出去,冷光渐渐落下,照亮周遭环境。身前是幽深的地下暗河,身后是百米峭壁,似乎无路可上。
“希望Gareth他们平安无事。”艾沙若有所思。
“他们看到信号,应该会找过来,”章凝答道,“如果还活着的话。”
她回身坐下,见艾沙背抵石壁,正用生理盐水冲刷自己右臂上的伤口。她狠狠咬着牙,眉头紧皱,痛得倒吸凉气,却一声不吭。
章凝取出纱布,帮她包扎。白毛怪抓伤留下数道口子,深可见骨,边缘皮肉被水泡得翻皱红肿,只能简单处理,出去后再做后续治疗。
“还有其他伤口么?”
艾沙摇摇头。
当时她们在前逃跑,白毛怪在后面追杀,为什么偏偏只有右臂伤痕累累,其他地方却安然无恙?
章凝有些在意,不过暂时想不到原因,便随它去。
“后悔吗?”她不由问,“你不是战斗人员,实验室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艾沙知道她的意思,微笑道:“没给你添麻烦吧?”
章凝不置可否。
在艾沙被卷入漩涡的那个当下,她想过放弃。
这位女学者即便无法继续留在美国,也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章凝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但对方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跟着他们刀尖舔血、出生入死,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我发现,其实我不喜欢实验室,”艾沙沉默片刻,轻轻开口,“虽然直到认识你之后,跟你们一起离开死亡谷时,我才意识到。”
章凝以眼神征询,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妈妈去到好莱坞追梦,”她露出苦笑,“偷渡客,女性,动作替身,白天挨打遍体鳞伤,晚上去唐人街兼职黑工,艰难度日。”
艾沙接过拧干的衣服,穿上外套,因剧痛而动作迟缓。
“没有她几十年如一日终于站稳脚跟,我不会有机会从事喜欢的事业。可是在死亡谷基地工作一年多,我每天暴露于高辐射环境,面对的只有畸形动植物,却对任何实验细节一无所知。这不是我想要的。”
章凝默默听着,没有答话。
“我觉得,我有权知道世界的真相,”艾沙笑道,“哪怕这将颠覆我的所有认知。在真理面前,我的博士学位不值一提。”
章凝点头,难得宽慰道:“我们会找到答案。”
艾沙正在低头整理背包,闻言抬起头来。
“虽然你极少谈及自己,不过我觉得,”她说道,“我的母辈、我自己和你,也许是同一类人。”
“不甘心接受弱者命运的人。”
章凝一向平静的神色有所松动。
她想起一些往事。
十七岁,她报名成为星舰猎手,父母极力阻拦。与集训、出航的艰险相比,他们更希望她留在基地做些后勤辅助,安安稳稳。
而在基地受训时,同僚的体力耐力大多远超于她,其他人失误会被大度谅解,迎接她的只有嘲笑;
就连最初跟夏云笙搭档时,对方都立即质问安排是否公平,甚至一度提交辞呈。
因为她是唯一的女性。
所见之处都是命运的代言人,告诉她,你生来便是弱者。
直到她用毋庸置疑的实力证明自己。
而现在她早已出征星海,将那些担忧、冷眼与蔑视抛在光年之外。
“走吧,”她站起身来,似乎未做评价,又似乎意有所指,“我们去找自己的路。”
第42章 祭品
暗河的喧嚣终于平息, 血色渐淡,空气中的腥味也稍稍弥散。
艾沙从另一侧探路回来,与章凝相视摇头。
她的衣袖早被白毛怪抓得稀碎, 干脆彻底撕下来,做成护臂。为避免触碰伤处, 她不得不将右臂举在胸前,模样颇有点狼狈。
河岸不宽, 长不过一百米, 但来时途中暗河走低, 以致有山体阻隔, 除非再逆流走水路, 否则无法返回先前的落崖处。
“这里辐射干扰太强, 通讯也没法用啊。”她靠着悬崖, 沮丧地收起通讯器, 举目四望。
章凝站在水边浅滩处, 举起信号枪,向对岸发射出一枚照明弹。
气流发出尖锐的爆鸣, 亮银色光团升上百米洞顶,化为点点冷光缓缓降落,将对面地形照得亮如白昼。
“石廊是断裂的死路, ”章凝回头说道, “所以我们当时原本要去的地方, 实际应该是地下河的对岸。”
根据之前的平面造影结果, 那里疑似就是神庙的所在地。
“不过,”艾沙瞪大眼确认, “对面好像没有……字面意义上的岸。”
她说得没错,暗河这一边好歹还有空地, 但对岸水上直接是九十度垂直的陡峭山体,根本没有落足之处。
章凝放下背包,开始找工具尝试。
艾沙回身,伸手一摸山体,指尖尽是水。她低头端详,岩石呈灰白色,颗粒状明显。
她似乎知道章凝在想什么:“雨季石灰岩水蚀加剧,湿润松散,很难承重。无论是攀岩用的勾爪,还是你的星蚀可能都派不上用场。”
章凝点点头,表示认可:“有风险,但目前看来,没有其他办法。”
其实她心里清楚,即便她能凭借过人的身手上去,有伤在身的艾沙也无法攀爬。
照明弹渐渐熄灭,沉默如同重新扩散的黑暗,横亘在两人之间,一如她们沮丧的心情。
艾沙皱眉,喃喃道:“……唔,现在是八月,成都平原正是雨季……”
“你刚才说,我们要去的位置可能是神庙?”她猛地抬起头来,“最近雨水多,地下河水位会上涨。”
“所以?”章凝不太明白。
她双眼发亮:“陆霜之前说,中国南方古代有悬棺习俗。我看过一些推测悬棺成因的论文,雨季时水位上涨,先民用船运将棺椁放置入洞,水退之后洞口露出,从而形成悬棺奇观。”
“你是想说……”
“没错!如果神庙地下存在入口的话,”艾沙语气雀跃,“现在必然被淹没在水下!”
“不过,我们刚才已经看到,水里可能还有其他凶猛肉食性鱼类。”
“我有办法。”艾沙胸有成竹。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章凝做下水准备,艾沙脱下自己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外套,缠绕在冲锋枪的尖端,打好死结。
她蹒跚地走到最下游的岸边,向章凝点点头,而后将枪尖探到水流中。
外套上的血迹很快洇开,血腥味迅速扩散,河中再次沸腾,鱼群如同黑色的幽灵,蜂拥而至,甚至不时因缺氧而跃出水面。
“保护好自己。”章凝叮嘱一句,径直跃入上游的水中,迅速下潜。
她手持照明棒,顺着对岸的崖壁沿途探查。如艾沙所言,河面下的岩石水蚀严重,大大小小的坑洞犹如陨石表面,但都没有入口。
难道判断有误,神庙根本就只有一条路?
但那唯一的路,也早已在地震中被损毁。
章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肺部的氧气渐渐耗尽,她不得不露头换气。
群鱼贪婪地撕咬着血饵,但很快发现上当受骗,到手的美味只是一团破布。它们更加凶残地发起猛攻,试图将艾沙拖入水中。
用于“钓鱼”的枪杆已入水一大半,她只能用仅存的左手死死卡住岸边的岩石,艰难地维持拉锯之势,苦苦支撑。
如果再找不到入口,失血无力的艾沙可能会再次陷入危险。
章凝狠狠抹一把脸,再次埋头扎进河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艾沙仍在咬牙坚持,额上冷汗不住流下,却忍住没有发出呼救。
章凝的心慢慢下沉。
搜寻的位置逐渐接近下游,她甚至能看见水中不远处鱼群的黑影,仿佛一团纷乱的破布线条,危险而不安地攒动。
就在此时,崖壁上隐秘处的阴影引起她的注意。
她悄然接近,查探过后确认,这里确实存在通道。虽然内部黢黑无光,仅容一人通过,不知去往何处。
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她只能赌。
章凝浮上水面,游到岸边,向艾沙急奔而去。
她整个人已被拖倒,狼狈地趴在岸边,却仍在勉力坚持。章凝及时扶起她,将死死抓住的枪杆扔到水里:“快走。”
水流湍急,瞬间带走浸血的简易布饵,鱼群也紧随而去。
艾沙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被搀扶起身:“有路么……”
“有洞口,可以进去,但情况未知,”她言简意赅地说明,“我先带你走。”
河水很快会冲散血腥,鱼群会再回来,艾沙争取的时间窗口有限。
再次用锁扣将两人连在一起,章凝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找到洞口,浮游而入。
她一向冷静理性,却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感觉到身后的负重如此滞沉。
通道虽然狭窄,但的确走势向上。在氧气即将耗尽前,章凝终于爬上岸,将艾沙解开。
她瘫软在地,筋疲力尽,开始剧烈咳嗽,狂吐河水,看来刚才呛得不轻。
“没事吧?”
艾沙无力地摇摇头,仰首向天翻着白眼,大口喘气。
“判断形势不利,就应该果断放弃。”章凝说。
“我……我担心它们去找你,”艾沙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想多给你争取些时间嘛。”
章凝沉默,没有继续接话。
父母同为科研人员,她能理解艾沙。数百个日夜盯着数字、性状、波形图,得不到任何结果,连实验目的都无权知晓,人很容易被逼疯。
而身为唯一没有野外和战斗相关经验的人,她很害怕自己成为其他队友的负担。
为完成任务目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身为星舰舵手,章凝从小受到的训练都是如此。艾沙则和她迥然不同。
两人默默无话,休整片刻后,继续沿通道往上走。
艾沙的判断没有错,四周石板光滑平整,脚下有阶梯可供行走,明显是人工修葺而成,只是暂时不知这条神庙下的通道是何作用。
章凝本就身体素质过人,但艾沙有伤在身,又接连下水,体力接近透支,整个人狼狈不堪,完全靠毅力强撑。
视野内尽是黑暗,只有两人用以照明的手灯荧荧一点,孤独地与未知搏斗。
山体内空气本就稀薄,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在通道内回荡。艾沙不知踩到什么,脚下突然一滑,她下意识左手撑地,却摸到什么球状物体。
那东西无情地骨碌碌滚开去,留她摔得不轻。
章凝回头,伸手来扶,艾沙立即反应过来不对:“那是……”
她爬起身来,用手灯照去,头皮瞬间一紧。
赫然是一枚骷髅,五官轮廓早已风化,模糊难辨,只余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向天质问。
章凝心中微动,将手灯高高举起,却见不知何时通道已尽,眼前是一方百米见方的大坑,坑内密密麻麻地堆满青铜、玉器碎片,间杂无数人类残骸,直堆到与地面平齐。
无论是人体或器物,无一不是覆满暗红色陈灰,将整个大坑映得如同血池,似乎展开过惨烈的殊死战斗。
艾沙不由放轻呼吸,似乎有点害怕惊扰沉寂千年的安宁。
虽然她们去过博物馆,但真正成为历史的亲身发现者,被无言的厚重迎面击中,震撼程度完全不可比拟。
在两盏手灯的微光下,文明的吉光片羽有序堆叠,仿佛一场持续数千年的盛大国葬,悲壮沉吟,肃穆无声。
艾沙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稍加确认:“博物馆资料提到,三星堆文化里,神庙附近一般会有祭祀坑。”
红灰入手很轻,质地脆碎,颗粒感明显。
艾沙轻舒一口气:“是朱砂,不是屠杀。”
“怪不得要修我们来时的那条水道,是为方便取水,”她回头望望,“中国古代善用水飞法制朱砂,水源必不可少。”
“这你也知道?”章凝终于忍不住问。
她有点不好意思,露出微笑:“当时在死亡谷基地工作,一年到头出不去,没生活没娱乐,下班就想看点非英文资料。”
“底层垫以中小型青铜器,再铺以大型青铜鼎类碎片,最后用无数象牙、玉石封顶,再涂抹浇灌朱砂,”艾沙描述眼前情形,暗暗记下,“但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联想到壁画上的“飞鸢”,章凝微微皱眉。
她隐约意识到,祭祀坑出现在这里,可能与夸克弹残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应该不会把残体埋在下面吧?”见章凝取出控制终端,艾沙说。
“以防万一。”
如她所说,终端虽然确认辐射响应,但这其中并没有残体。
“小心点,尽量保持原状,”章凝失望地摇摇头,“我只想取走我要的东西。”
她伸手扶着艾沙,两人慢慢挪步,从祭祀坑上通过。
“章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或许是因单独与她几经生死,艾沙生出几分亲切感,少些顾忌。
“嗯?”
“在你来的世界,2012年末日后的地球,也是这幅光景么?”
章凝一愣,似乎被问住。
平心而论,她未曾亲眼见证地球人类文明的覆灭。
她对末日的印象,是来自于流亡舰队开启第三宇宙速度加速引擎、即将逃离太阳系引力前,透过星舰舷窗拍摄的一段视频。
画面中的地球不复蓝绿色,静静躺在空间站与卫星残骸环绕的坟墓里,灰败荒芜,了无生机,仿佛她见过的任何一枚黑矮星。
跟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
人类文明覆灭后,一切太空中的人造科技残骸,又何尝不是一种青铜器?
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章凝悠悠长叹出一口气。
有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破碎的青铜复原,朱砂回归大地与水,故去的古蜀人重新生出血肉。
他们白日劳作,夜间沐火而舞,巨大的青铜神树伫立在祭坛之上,歌颂神明的恩赐。
而数千年后,鲜活褪色,铜玉生尘,埋葬在无人问津的深山。
脚下无意中踩到残片,细微的声响将她惊醒。
她抬眼茫然四望,却忽地瞟见角落里有什么暗影一闪而过,随即向她迎面扑来。
第43章 神庙
黑暗之中, 章凝无法看真切,但身体已更快做出反应——
“哎哎哎!别开枪,自己人!”陆霜早已习惯, 高举双手,放慢脚步。
章凝微微皱眉, 没有回话。
她知道陆霜大概率没事,毕竟如果折戟于此, 也不配做她的队友。不过撞见他, 确实是不期然的。按道理, 石廊与祭祀坑之间隔着地下河深堑,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手灯微弱的光照下, 陆霜身上溅了些灰泥, 虽然表情有点嘚瑟, 倒还算是全须全尾。
艾沙欢喜地惊呼道:“你们真的没死?”
“能不能说点好话?”Gareth无奈回答。
在遗骨遍布的祭祀坑旁大声议论生死, 确实有点吊诡。
“虽然这个狠心的女人又一次抛弃我们, 不过没关系,”陆霜露出微笑, “谁让我吉人天相呢!”
原来当时章凝带着艾沙果断跳下石廊,白毛怪无计可施,只能回身攻向陆霜。没有章凝在, 他更是独木难支, 和Gareth且战且退, 但身后无处可去, 只能强行突围。
好不容易追到石廊边缘,陆霜毕竟比不得章凝艺高人胆大, Gareth更是有些发憷。
两人有重武器压制,白毛怪无法近身, 却也无法消灭,一时陷入僵局。
在Gareth掩护下,陆霜决定先掏出电子声波器,测量距离和地形。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声波器一开,原本跟在身后的白毛怪纷纷捂住双耳,痛苦尖叫,四散逃离。
“啊?”艾沙发出疑问,随即又点点头,“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依据。白毛怪久居黑暗深穴,听力肯定很敏锐,对这种常人听不见的高频声波耐受极差。”
“总之,白毛怪离开后,”陆霜故作轻松,“我们重新检查石廊,意外发现机关,背后有一条密道,出口就是这里。”
“说那么多,其实就是不敢跳。”Gareth适时拆台。
章凝却敏锐地捕捉到信息,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高厅外有密道通往祭祀坑?”
石廊原本通向神庙,但因地震已经损毁,如果另有密道,只可能是其他人开凿。
她心里隐约浮现猜测:“地震是近些年的事,而这里没有其他人来过。”
这是个可怕的推论。
这说明,白毛怪不但拥有智慧,还能使用工具,并制作机关。出于某种目的,石廊断裂后,它们仍然想要来到神庙,才会另外开凿出一条密道。
陆霜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密道的确非常简陋,几乎没有装饰,不是三星堆的风格。”
“白毛怪的身份,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艾沙说出结论。
“神庙应该就在祭祀坑上方,”章凝起身要走,“我们离答案很近。”
如果神庙近在咫尺,她找的残体也一定就在其中。
艾沙一听,也拖着伤体立即跟上,留下陆霜尴尬地欲言又止,和Gareth面面相觑。
“喂,表情收一收,人都走了!”Gareth低声提醒道,“你那张嘴、那张脸虽然鬼都能骗,对她可没用。”
“你可别瞎说。”
“别装,我还不了解你,”Gareth不怀好意地笑,“从上海到现在,你这攻心大法对她施展多少回,一次也没奏效过。”
陆霜还在嘴硬:“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她进度条比别人长?”
“拜托,能不能待人真诚一点!”手灯在黑暗中乱晃,陆霜没看见他翻的白眼。
平心而论,章凝是他的任务对象,身为千灯会优秀特工,自一开始在上海见面,他展示出的在乎与诚意的确做不得真。
做这行的,嘴上跑火车居多,从心窝子里掏话,那是绝无仅有。
但章凝和别人不一样,完全油盐不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反而开始患得患失,进退两难。
这种挫败与受伤混杂的心情,在刚才的某一瞬间达到巅峰。
即便当时章凝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带着艾沙跳下石廊,他却是真心实意担心她的生死。
而之所以会用电子声波器测距,不是真因为他怕死不敢跳,而是太想确认她的安危。知道她大概率平安无事,才好继续下一步行动。
否则,他没有继续冒险的理由。
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他的挂念,反而无意中给自己找出一线生机。
离开密道出口,发现章凝的手灯时,他仿佛也同时看到了光。
不过这些,章凝都不知道,她大概也永远不会发现。
甚至这个女人,历经生死终于再次遇到,却一个字都没有问。
她不在乎。
陆霜很疑惑。他现在觉得自己可能精神出现问题,等忙完这阵,最好是去医院拍个CT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说道:“等等我。”
像无数次他被章凝抛在身后时说的那样。
离开祭祀坑后,通道愈加盘旋陡峭,应该是沿山体内壁而建,走势向上,通往山顶。
后一段通道很是规整,与陆霜来时的密道不可同日而语,从风格看,应也是先民所建。靠近山体的墙面也由先前的堆垒石块,变为夯实的泥土。
“这里好像不大对劲,”艾沙不由停步,仔细端详,“这是壁刻。”
与高厅内的壁画不同,这里的壁刻是由锐器琢画,而非矿物颜料绘制,笔触更加粗犷原始。
但越看,她越有些心惊。
“……似乎记载的是祭祀坑形成时的场景。”
与其说是祭祀,不如说是一场屠杀。
起初是在神庙举行的盛大祭典,祭台上竖立着巨型青铜神树,顶部栖有十只太阳神鸟,但另有一个符号,艾沙不能辨认,也猜不出其代表的寓意。
祭台之下有些小人隐约戴着青铜面具,围绕篝火而舞,舞姿大开大合,粗犷热烈,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
但下一幅壁刻画风突转,变为血腥悲壮的战斗,小人捉对厮杀,有些被击败在地,有些仍在负隅顽抗。
青铜神树则被推倒,神鸟惊飞,不明意义的符号象征之物也不知所踪。
而后,一群人围绕着大坑,将各色祭器投入其中,身旁是堆叠成小丘的尸体,山峦之间,却另有一群人渐渐远去。
艾沙注意到,离去之人与留下的小人似乎在发型服色上稍有不同,但最初祭典上却是二者皆有。
“看上去像他们内部曾经产生某种分歧,”艾沙分析道,“战败之后,胜者离开,剩下的幸存者挖出祭祀坑,掩埋一切。”
Gareth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像内讧。”
“一般来说,应该是胜者留下称王,败者离开流亡才对吧,”陆霜好奇道,“他们怎么是反着来的?”
基于壁刻记载的事实,祭台很可能已不复存在,残体也下落不明。
“我们动作快些。”章凝有些担忧。
通道穿山而过,半个多小时后渐渐变为环山道,迤逦向上。
然而越接近神庙,不知为何,空气反而越是稀薄浑浊,呼吸渐渐变得艰难。无形的威压凝于黑暗中,向闯入的不速之客露出獠牙。
越过最后几级窄阶,到得山顶高台,眼前豁然开朗。
当初神庙建造时,三星堆先民应该是将整座山体挖空,但多余的土石并未运走,而是垫在神庙底部,在空山内硬生生重造一座陵丘,使其无限接近于峰顶,沐浴日月灵气,吸收天地精华。
此时正值月上中天,不知山壁穹顶有何玄机,竟隐隐有月* 光透下,如水银倾泻。
神庙外立面呈堆叠的棱台状,冷光从阶梯处次第流洒,有几分形似被削去顶尖的金字塔。
而主祭台如同远古传说中的神女,融石为体,裁光作纱,庄穆而娴静,温柔又不失威严。
如之前推测所言,这就是神庙所在地。
众人站在广场入口,俯瞰这数千年前巧夺天工的巨匠之作,不由呼吸为之一滞。
“这个建筑风格,很奇特。”艾沙感叹道,“我看过很多中原朝代留存的资料,古蜀和它们都截然不同。”
与其说它是华夏文明中的一位独特异类,不如说,它更为接近古巴比伦或古埃及文明的建筑风格。
古蜀与其他古文明的交流这一课题,事实上并不是罕有人知。在现存三星堆遗址中,考古学家也曾发掘出来自印度洋的贝类,以及成都平原并不产出的象牙。
只是四千年前,以三星堆先民的科技水平,究竟如何实现与中亚甚至北非古国的交流与贸易?
直至今天,这依然是令考古学界匪夷所思的未解之谜。
“走吧,”章凝说道,“残体应该就在里面。”
神庙前是方形广场,沿途各有阶梯,地势渐渐抬高。众人不由加快脚步,靠近主建筑。
大门由厚重的青铜灌注而成,紧闭如海贝。Gareth用八分力推门,其不为所动。
“难道也有机关?”陆霜跃跃欲试。
他俯下身去四处端详,试图寻找可供开启机关的蛛丝马迹,不过除门上的古老雕饰外,他一无所获。
章凝皱眉,默默看他表演。
“不对劲,”陆霜冥思苦想,“这门有鬼。”
章凝无奈地轻叹一声,伸手卡住门隙,拉向自己。青铜门应声而启,毫不费力。
“啊?”
陆霜有点窘迫。思维定势作祟,倒是一时没想到,神庙的门竟然是向外开的。
艾沙微微笑道:“其实现实中,古墓和遗迹里并不会真的有那么多机关。根据熵增定律,万物最终都会回归混沌状态,‘过刚易折,强极则辱’,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
陆霜饶有兴趣:“李教授,怎么说?”
“从物理学上来说,机关是一种极端的有序状态。所以,锐箭会最快生锈,陷阱越深,土压越强,淬毒的有效期最长也只有几年。所以,越强的机关必然越难保持。”
章凝默默听着,没有答话。
久未活动的金属门页吱呀作响,封存千年的空气随之流动外溢,某种隐秘的气息生发。
她意识到不对劲,立即以手掩鼻:“退后!”
似乎为证明艾沙的理论错误,异香从神庙内汹涌而出,如同无数有形的触手,轻抚不速之客的脸颊。
“留下来吧——”她们说。
第44章 行者
鼻尖异香萦绕, 仿佛琥珀与佛手柑的气息,久久未散。
章凝站在神庙门口,眼前恍惚如在梦中。
无数虚像影影绰绰, 真实与幻觉纠缠成茧壳,束缚住她的一切动作。层层叠叠, 细密如丝,诡异而柔软。
她缓缓抬腕, 伸手似乎想抓握住什么, 指尖却什么也没有触及。
而在徐徐开启的青铜门页背后, 神秘的祭坛终于露出真容。
古老的时代转瞬即至, 有什么人在耳边呐喊呼唤。
沙漏飞快回溯, 日晷的光影倒转, 轮回反向更替, 悲喜重迭。
章凝猛地睁开眼, 终于清醒。
背上有些痒, 来自身卧的湿润青草地。温度是初春,蝴蝶在草间翩跹飞舞, 眼前有人着奇异的服饰,络绎穿梭来回。
她微微吃惊,立即爬起身来, 却撞见一张好奇纯净的笑脸。
“娘, 他们醒了!”少女面色白皙, 透着酡红, 长发编成几股,以发笄束在头顶。
“他们”?
章凝恍惚转头, 看见身旁的同伴,皱眉问道:“什么情况?”
陆霜压低声音:“不知道。”
她无奈道:“先观望, 别乱说话。”
从进山开始,各种超出常识认知的诡异事件已经不是一两次,现在就更是人家的地盘,不好轻举妄动。
一名美妇人带着先前见过的少女,款款走来:“欢迎各位,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
章凝这才注意到,少女和她的母亲打扮如出一辙,衣着虽然简单原始,但并不粗陋,像是贵族。
难道这里是古蜀国?
她又穿越了?
“几位是从哪里来?”
陆霜拼命使眼色,Gareth露出微笑:“我们来自身毒。”
幸好他事先看过资料,身毒即是先秦以前中原对古印度文明的称呼,蜀身毒道是著名的西南丝绸之路。他和艾沙俱是高鼻深目,倒是还挺合理。
妇人点点头,没有起疑:“既然各位已经苏醒,王上希望亲自迎见贵客,还请移步。”
章凝和陆霜对视一眼,似乎只能跟上。
在壁刻上见过的情景如同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古蜀时期似乎比现代气候炎热,数座青山之间绿水如玉带环绕,为防洪水,蜀人将房屋修建成干栏式,形似现在西南少数民族的吊脚楼。
章凝极目远望,能看到正在修建的建筑工事,赤身的匠人喊着某种听不懂的劳动口号,呼声震天,上下忙碌着清理山道,搬运巨石。
而在工事下方的空地上,奴隶站在一字排开的熔炉后奋力扇风烧火,周围摆着刚完成焙烧的陶范,等待浇注炙热滚烫的铜液,以铸成各式青铜器。
“你们的王上,怎么称呼?”她低声问少女。
少女天真烂漫,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闻言毫不避讳地回答道:“王上名为鱼凫,以前的外来贾人都叫他鱼凫王!”
一直忙于四处打量的艾沙一听,讶然道:“鱼凫王?”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这就是那位鱼凫王?”她刻意压低声音,但语气大为吃惊。
古蜀国因远离中原、时代久远,留下的史料少之又少,关于几位曾任蜀王的身份姓名大多只是传说,李白和李商隐曾在诗中提及的蚕丛、鱼凫、望帝,便是这几位之一。
“那你叫什么?”章凝又问。
“青乌!”少女扬首骄傲回答,“我们蜀人以太阳神鸟金乌为尊,母亲以此为我命名。”
众人翻过低矮的山坡,来到一座相对巍峨高大的建筑面前。
这幢建筑外观跟章凝在空山中见过的高厅有些相似,也是由石块垒成,约有现代三层楼高,大小近百米见方,门前有人持武器看守。
妇人通报完毕,里面有侍者出来接引,章凝等人随之入内。
章凝毕竟对地球历史知之甚少,没什么特别感觉。但艾沙一想到竟能一窥这位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帝王真容,不由内心有些激动。
章凝穿过冗长的深厅,见石制王座上,男子约四五十岁,头戴高巾帽,长发编成粗辫垂在脑后,已有些花白;棕褐色交领长衣,窄袖绅带,与其他人相较,贵气非凡。
“大祭司还没到么?”他问。
“王上,祭司大人说,神庙已经到最后封顶阶段,他实在分身乏术,请您原谅。”有人躬身道。
年迈的蜀王从鼻间冷哼一声,很是不满。
“见过鱼凫王上。”章凝一行人微微躬身。
鱼凫王回过头来,俯视这几位陌生的异邦来客,脸色稍缓和些:“各位远道而来,舟旅劳顿,是想与我大蜀通贾?”
陆霜清清嗓子,运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咳咳,只是顺便做做生意,我们其实是行者。”
“行者?何为行者?”
“就是游历四方、行路之人。”陆霜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那各位必然见多识广,无所不晓吧?”
“略懂,略懂。”陆霜笑。
“当今中原是殷商治下,几位贵客如何评价纣王帝辛?”
“啊?”话锋转得太急,差点闪着陆霜的腰。
“帝辛‘不敬神,自绝于天’,各位认为何如?”鱼凫王步步紧逼。
“天灾恶民,如果还要敬天祭神,难免劳民伤财。身为一国之君,不重祭祀,不敬鬼神,理所应当,”众人沉默时,艾沙开口答道,“帝辛虽然有罪,但罪不在此。”
身为科研学者,她当然秉承现代唯物主义,但在四千年前,这番言论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Gareth吓得脸色发白,差点想去捂她的嘴,但章凝不动声色地观察鱼凫王的脸色,并未阻止。
众人大为震恐,连侍者也如惊弓之鸟,低头瑟缩,生怕被迁怒。王厅之内,顿时落针可闻。
鱼凫王面沉如水,缓缓开口:“如果不敬天神,天降灾祸,怎么办?”
“天灾成因复杂,有其自身的引发机制,但一般来说,跟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艾沙措辞严谨。
四千年前的先民生产力有限,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远不及现代文明对环境的破坏力度。
鱼凫王默不作声,一双鹰目紧盯着她,蓦地,他仰头大笑道:“帝辛昏庸无道,诟天侮鬼,不得民心,天下可共讨之!”
陆霜不由低下头,开始盘计自己逃跑的胜算能有几分。
“不过,我大蜀连年水患,民不聊生,”鱼凫王接着说道,“再兴鬼神祭祀一事,劳民伤财,确实如此。”
“这位夫人,你对帝辛如此了解,难道去过朝歌?”他问。
艾沙尴尬摇头:“只是道听途说。”
“好,好!”鱼凫王抚掌大笑,向左右吩咐道,“带下去,重赏贵客!”
众人跟在侍者身后退出王厅,艾沙不由轻轻长舒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Gareth一头雾水,压低声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艾沙很茫然,“他看上去对祭司不满,我只是顺着他的意而已。”
章凝的判断与她一致。从正在修建的工事看,这应该就是空山中的那座神庙。而此时的古蜀连年水患,已经承受不住耗资巨大的神权开销。
艾沙沉默片刻,又问:“我们还能回去吗?”
王厅大得出奇,除门外侍者外并无其他人,他们的脚步声听来分外聒噪,反而显得异常空旷。
没有人回答她。
“只要我们没死,”章凝说,“总能找到办法回去。”
然而话音未落,仿佛故意印证似的,门廊下哗啦啦冲来一大群军士,气势汹汹,其中簇拥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与鱼凫王的打扮大不相同,他宽袍大袖,白发苍苍,以发笄束在头顶。
章凝一眼认出,这正是壁刻上厮杀时另一群小人的模样。
老者见到他们,不由分说伸手指道:“拿下!”
章凝见状不妙,立即握紧匕首,横眉冷道:“谁敢?”
她气场全开,锐不可当,军士为其所震,一时竟然无人敢上前,双方略有僵持。
“何人在此喧哗?”鱼凫王从深厅缓缓走出,见到老者,他眸光一黯。
“王上,”老者微微行礼,“这几人甚为不祥,妄敢觊觎圣物,他们将为大蜀带来灾祸!”
“大祭司有何证据?”
“请看龟甲占卜,这是天数。”
被称为大祭司的老者转身,从军士手中取过龟甲,看上去是有备而来。
章凝看不懂甲骨文,自然也没有什么占卜的概念,只见那龟甲从中开裂,纹路歪扭曲折,不见有什么玄机。
鱼凫王只瞟一眼,并未细看:“这几位是我的贵客,仅凭一面之词,难以取信。”
艾沙早已看出,鱼凫王内心并不迷信。他倒也不是真的信任这一行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王权被挑战,将生杀予夺拱手相让而已。
“大祭司说神庙已在最后阶段,却能为这几个行者拨冗前来?”鱼凫王面上浮现笑容,“我前日曾请您占卜殷商国运,北伐之事能否成功,可有结果?”
大祭司却不理他岔开的话题,分毫不让:“这几人是冲着圣物而来,若放任他们,必有后患,请王上慎重!”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圣物。”章凝一头雾水。
陆霜见场面紧张,怕她大开杀戒,便缓声附和道:“我们的确不了解什么圣物,也不是为此而来,鱼凫王与大祭司可以放心。”
“如果还是怕我们对大蜀不利,我们愿意接受鱼凫王派人随行。”
他压低声音,凑近章凝说道:“现在情况不明,贸然行动,有可能改变真正的历史。我想,这应该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章凝见他说得也有理,便悄悄放开星蚀。
大祭司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愿意配合,那就请吧。”
“先将几位贵客带到偏厅,”鱼凫王见各退一步,脸色有所缓和,“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在军士的带领下,章凝一行人去到偏厅,刚一落座,门便从外面关上,形同软禁。
“这个老狐狸,”陆霜骂道,“真是出尔反尔。”
章凝从门缝中望去,见外面至少有数十人把守,各操矛戈,纪律严明。
“鱼凫王说,等到祭典结束,我们就可以重获自由,”艾沙忧心忡忡,“我在想,他口中的祭典,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壁刻上看到的那一场?”
章凝心中微惊。所见之人的服色打扮,正与壁刻上别无二致。
如果时间线正确,这场祭典必是血流成河。
第45章 庆典
几个小时过去, 偏厅里没有动静。
这里陈设相对简单,商周时期还没出现桌椅,只在木制矮台上铺了兽皮, 众人席地而坐,不多久就双腿发麻。
陆霜不耐地换个姿势, 摸摸饥肠辘辘的腹部:“好饿。”
艾沙低着头,还在呢喃着什么:“是时空穿越么?当时附近不存在任何介质, 不应该啊……”
“章姐, 你当初穿越到我们的时代, 是怎么做到的?”她抬眼问道。
“超新星爆发, 形成虫洞。”章凝简要回答。
艾沙点点头:“小概率事件, 不过符合物理学。”
“而且, 你们的世界是平行宇宙, 跟我来的地球并不在同一个时间线。”
来到这里之后, 她一直暗暗留意, 已知的所有情况基本与遗址中的记载相差无几。
“我觉得这不是平行宇宙,”艾沙与她所见略同, “更像是真实的历史时间线。”
这代表着,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陆霜还在哀嚎:“不会要活活饿死我们吧?”
他们自从进洞之后水米未进, 此时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厅外忽地传来轻响, 章凝立即坐直, 握紧匕首,低声道:“有人。”
脚步轻盈细碎, 不是成年男性。
果然,门页微吟一声, 圆溜溜的脑袋探进来,而后少女闪身而入。
“嘘……”青乌竖起手指放到唇边,“趁他们换值,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青乌小姑娘!”陆霜大喜,“你真是天使!”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大大的眼睛充满疑惑:“什么是天使?”
“咳……”陆霜难堪地挑选词汇,“就是太阳神鸟派下的使者!”
盒中装了些吃食,都盛在青铜制的器皿里,有粥有肉,颇为丰盛。
“小米粥?”陆霜狼吞虎咽,惊讶道,“这是什么肉?没尝出来。”
“这是粟羹!”青乌跪坐下来,“还有鹿肉,我从家里偷偷拿的。”
章凝虽然不饿,但为补充体力,也跟着吃了一些。商周时期的食物自然不比现代精致,但也秒杀基地培育的食材,风味十足,唇齿留香。
“你们的祭典什么时候举行?”她更为关心这事。
“今晚!”青乌雀跃道,“等你们吃完,我回去就得开始帮忙!”
章凝和艾沙对视一眼,不由心生担忧。
“你们的大祭司,是怎样的人?”艾沙一边吃,一边套话。
“嗯……我也不怎么能见到他,”青乌嘟囔道,“但在宗庙建成以前,我们都听祭司大人的。”
“宗庙?”
“就是鱼凫王的宫殿呀!”青乌说,“你们才去过。听母亲说,大概五百年前,有一支外邦人南下逃难,被我们的祖先接纳,之后才有的王上和宗庙。”
“五百年前……”一旁的Gareth从碗里探出头,“那是中原夏朝灭亡、商汤立国的时间。”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呀?”青乌瞪大双眼,甚为疑惑,“但是母亲说,我不能和宗庙那边的孩子走得太近。”
章凝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见过圣物么?”
青乌似乎有些意外,支支吾吾道:“这个……是秘密,我不能告诉你们。”
章凝倒也没抱希望,便不再问。陆霜眼珠一转,问道:“那圣物是什么时候有的?”
“哦,这个可以说!当时大家都看见了!”青乌自豪地介绍,“那年我才九岁,突然有一日漫天红光,就像被火烧透一样。霞光一直持续到月出时分,而后圣物就从天而降,落到我常去玩耍的山里啦。”
章凝神情一凛。这段描述,几乎与空山遗址的高厅内壁画记载一模一样。
而“飞鸢”残体如果从太空降落,外壳势必会与大气层摩擦燃烧,也能对上漫天红霞的描述。
青乌滔滔不绝道:“祭司大人认为这是吉兆,就下令在圣物落下的地方建造神庙,现在就要建成啦!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们去参加祭典!”
“你要去参加祭典么?”艾沙忽地问道。
青乌不假思索:“对呀!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去!”
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以庆典、婚礼的名目将所有人群聚一堂,而后集体除掉,方便快捷,不留后患,自古以来就是一切政变、屠杀的常用桥段。
艾沙毕竟有些不忍,便说道:“青乌,也许你……不去为好。”
“为什么呀?”青乌天真地反问,“母亲说,我要抓住这次良机,沐浴太阳神鸟的恩泽,才能长得更健康强壮,实现我的志向!”
“你的志向……是什么?”艾沙问。
青乌挺胸抬头,骄傲开口:“我要成为像妇好那么厉害的女将军!”
妇好是商朝武丁时期的王后,距此时也不过百年。从现代甲骨文研究得知,她能征善战,武功赫赫,甚至拥有自己的封地与财产。
夏商时期还留有母系氏族社会的遗风,不像后世那样性别地位悬殊。虽然妲己被《尚书》及后世指为“牝鸡司晨”,但她与妇好恰恰是当时女子能够参政的有力证据。
章凝本来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见她这么说,忽然回头来,胸口如中重击。
小姑娘虽然年幼,但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明眸若星,面如满月,神情倔强又坚定。
她恍惚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还浑然不知前路艰险,却已如长空利剑,摧枯拉朽,仅凭一腔热血,意气风发,斗志卓然。
可再过几个小时,这小姑娘也许就会和其他无辜民众一样,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深埋于祭祀坑的尘土之下,成为千年后博物馆的某个无名女尸标签:三星堆M00035221。
然而,她的名字原本可以随史书流传,成为被著书立说的将军、英杰。
几个人想到的都差不多,一时没人接话。
青乌浑然不觉,起身收拾好食盒,笑嘻嘻地说:“我要先走啦,还得准备祭典,好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将食盒揽在臂弯里,转身准备离去。
“……青乌!”章凝深吸一口气,开口喊她。
“嗯?”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回过头来,面上犹然挂笑,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浑然不知。
章凝正要开口,木制门页忽地被人大力踹开,一行军士冲进来。
“走!”
事发突然,他们动作粗暴,猝不及防的青乌被带倒在地,却无人在意。
“去哪里?”章凝动也不动,只是问道。
“祭司大人说,尔等本都是不祥之人,”为首的军士冷冷地说,“但今日是神庙落成祭典,理应普天同庆,王上特地开恩,让你们这些外邦人一睹大蜀之盛景,以震四方!”
“是……是王上让我们去?”艾沙问。
根据他们的猜测,如果鱼凫王今晚想发动政变,理论上不应该让他们去碍事。
“管那么多做什么!”军士不耐,“快走!”
章凝使个眼色,让众人不要反抗。
她心里,隐约浮现一个猜测。
如果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是真实历史,他们的使命就只有一个:见证。
基于这个前提,无论他们做什么抉择,都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这应该也是鱼凫王的自信。今晚他势在必得,自认没有人能阻止他。
临走之前,章凝深深地看了一眼青乌。
小姑娘自顾自爬起身,无助地看着他们随军士离开,乌黑的双眼像湿漉漉的葡萄,既愤怒,又茫然。
章凝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说什么都没用,宇宙有其自身的冰冷规则。
她没办法救下这小姑娘,就像她也没法给当年的自己一个拥抱。
离开偏厅,沿铺设好的石板路上山,地势逐渐抬高。
此时日暮已经西垂,不时有背着农具的平民迎面走来,好奇地注视这群奇装异服的外邦人。
而更多的是头顶手提各色器具,奔波于聚落与神庙之间的男男女女,他们行色匆匆,正在为这场盛大的祭典做准备,甚至无暇他顾。
祭坛建在峰顶,呈圆形,神庙环绕其外,与最下端的方形广场有数百级阶梯落差,遵循天圆地方的设计原则,巍峨矗立。
军士将章凝一行人领到广场一侧,关进两人高的木制牢笼里,但并未限制手脚行动。
作为大祭司口中的“不祥之人”,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
看来先前的推测有误,与四千年后的空山遗迹不同,此时的神庙还未被沉入深山之中,而是直接建在群峰之巅,如同神明俯瞰众生。
最后一丝暮色消逝,火把次第燃起,将祭坛衬得金红辉耀。从章凝的位置看过去,只能仰望高大无俦的祭坛,一级级台阶如同水波,众星捧月般将祭坛供奉在顶端。
但那祭坛上好像蒙着兽皮,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暂未能窥见其中神树与圣物的真容。
随着时间推移,祭坛下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所有人无声伫立,场面静谧而神圣。
从他们的服色和发型可以看出立场,基本泾渭分明。最前方都以发笄束头,衣着相对体面,都是敬神派贵族。而后则是辫发一派,应是拥戴世俗王权的贵族,大概是夏朝遗民。
站在他们之后的,则都是衣着褴褛、发型各异的平民。
“你们看见青乌了么?”艾沙探头找半天未果,悄声问。
章凝摇摇头。
她自然也想确认小姑娘的位置,但似乎对方还没出现。
“叮——”
编钟一声轻响,余音厚重沉吟。
所有人连同周围监视他们的军士都伏于地面,向着祭坛的方向跪拜行礼。
白天见过的老祭司手持玉璋,从阶梯一侧登上祭坛。他已经换上端重的礼服,脸覆金面,宽袍大袖,仙风道骨,颇有天神通灵之感。
他身后不远处,几十位祭司和巫女同样戴着特制的青铜面具,或捧象牙,或举铜尊,或持玉璋,虔诚地跪坐在祭坛下的阶梯上。
在众人低沉吟唱中,老祭司缓缓开口,朗声颂出祭词。
“沐霞光而神降兮,念金乌以恩泽。奉建木之通天兮,筑高台以礼成。”
“问九州其纷总兮,唯大蜀以至诚。止三水之浩汤兮,护民生以丰饶。”
古老的编钟乐声与低沉的祭词交织,绕山穿水,可透天地。众人一时似乎神摄魂离,仿佛也随之飞升宇外。
正在此时,章凝忽地瞟见一位军士从旁趋近,向看守他们的为首者微微行礼。
“祭司大人有令。”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为首者以目光询问。
他将手比到颈间,干净利落地下切:“觎我圣物者,以彼祭神。”
第46章 惊变
章凝距离军士最近, 其他人的听力也不及她敏锐,仍然沉浸在庄重盛大的祭典氛围中。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迅速将藏在身上的星蚀取出, 握在手里。
因他们名义上是王上的贵客,军士没有执行搜身程序, 倒是给章凝提供机会。
其实只要她想,血洗祭典不是难事, 但她既然知道结果, 便只需要静观其变。
她判断, 这场祭典必将改变三星堆文明的历史, 而她不喜欢意外。
毕竟她在这个世界的命运, 原本便起源于一场意外。
祭司们的吟诵结束, 但仍久久跪伏, 不敢抬头。
“青乌……”艾沙低声说, “我看见她了。”
章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在广场上的人群中找到年幼的小姑娘。她已换上盛装,长发束起, 头戴沉重的兽冠,黑色交领长衣,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神圣端严。
她虽然随其他人一起跪伏于地, 却不时回头向后张望, 神色忧心忡忡。
不难猜测, 她仍然在为章凝一行人的命运牵肠挂肚。
大祭司转身面向人群, 开口说道:“今日我大蜀子民聚集于此,只为庆贺太阳神鸟的宫殿落成。我倾举国之财力, 奉上厚礼,以表敬意, 愿神鸟庇护,万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孙后代,得以生息。”
广场之上,数千民众合声祈道:“愿神鸟庇护,万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孙后代,得以生息。”
“数百年来,为避天灾,我们的子民颠沛流离,如今更有连年水患,必是神怒之迹象。为此,我日夜祈神,纵冬寒夏炎,手足生疮,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年前,天终于降圣物于我大蜀,”他向旁侧踱出一步,让出身后的巨像,“此乃我子民之诚心感动上苍,是神之恩赐,是祂予我等之回应!”
“如今,太阳神庙终于建成,建木高可通天,此举必将感动上苍,大赦于我,蜀地再无水患,风调雨顺!愿神鸟千年万代,护我大蜀子民!”
他虽然已老如秋叶、形容枯槁,一番话却说得慷慨激昂。大祭司回身将巨像上的兽皮掀开,高达数米的青铜神树出现在众人眼前,令人一时神为之夺。
数千民众跪伏于地,卑微地以头驻地,高声颂道:“愿神鸟千年万代,护我大蜀子民!”
声音震透苍穹,似乎真能直达天听。
整枝建木由青铜浇铸而成,足有上千斤重,成都并无铜矿,原料均从各地耗巨资采买而来,光制作陶范就花费一年时间。
而在建木顶端,十只太阳神鸟展翅欲飞,象征照耀蜀地的十颗太阳,足见时人受水患之苦。
“话说回来,”陆霜这时还不忘吐槽,“直到今天,成都依然终年不见太阳啊……”
然而章凝无暇观赏巨型神树,她的视线牢牢定在建木前的石台上。
不规则的奇异金属外壳,泛着冷光,甚至还连接着一部分中控台的构造,的的确确就是她“飞鸢”的星舰前舱残体。
中控设施的形状与构造,跟她在三星堆博物馆见到过的“太阳轮”祭器别无二致。
她下意识迈出一步,但牢笼的木制栅栏挡住行动。
正在此时,大祭司展开双臂,高声说道:“为表至诚之心,今我愿将亵渎觊觎圣物之人茹毛饮血,以其骨肉为神树之养分,祭我天神!”
“带罪人!”
艾沙还没反应过来,军士忽地打开牢笼,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一行人带上祭坛。
经过广场上的众人时,章凝见到青乌满脸焦急之色,似乎急欲站起身,却被后方的母亲拖住。但她只是露出微笑,将手指竖起放到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祭坛居高临下,她终于能看清众人的面目。他们绝大多数不是贵族,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跪下之后,便再也无力起身。
原来这才是三星堆灿烂的青铜文化背后的历史真相。
通天神树、精雕金面、奢华玉璋,是建立在无数平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常之上。
她看见鱼凫王站在人群最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吉时已到,尔等觊觎我圣物,玷污我净土,今日便以尔等之骨血,生祭天神!”大祭司袍袖一挥,下令道。
军士上前押住双臂,四个人的视线,都一同落到鱼凫王身上。
“且慢——”他说。
大祭司有些意外,讶然低头,似乎不满他耽误吉时。广场上的民众也满脸愕然,不知所措。
鱼凫王缓缓登上祭坛,说道:“祭司大人,如果今日这一切结束之后,天神仍然继续降罪于我大蜀,水患永无休止,又该如何?”
“王上……你……”老祭司错愕,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甚至忘记称呼,“你竟敢说出如此对神大不敬之语?”
鱼凫王面色阴沉,继续逼问:“再耗尽一国之力,建更大的神庙、更高的神树么?”
“那是自然!”老祭司不容置疑地回答,“此乃天神对我等的考验,若不取信于天,灾难便永无宁日,大* 蜀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鱼凫王苦笑,侧身指向广场上的平民:“那你问问他们,是否还有命继续建?”
众人默然低头,有人悲从中来,却不敢发声痛哭,只能悄悄垂泪。
“神庙建造耗费四年有余,财库早已亏空,上千人死于非命,”鱼凫王继续说道,“若算上因无力赈灾而死的民众,足有百十倍之多,三水交汇之处向来丰饶,如今十室九空。我大蜀究竟犯何大罪,惹得天神如此震怒?”
“天有时序,岂是凡人能窥知之数?”老祭司怒道,“你……你怎敢妄议天意?”
鱼凫王长叹一声,说道:“此乃大蜀生死存亡之际,我不忍看子民再受疾苦。今日,我不但不得不妄议天意,我还必须……”
他上前一步,袖中早已藏好的匕首寒光一闪,没入老祭司的胸口。
对方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嘴角溢血,颓然倒地。
鱼凫王半边身子溅上斑斑血迹,转身说道:“我还必须为大蜀另谋出路。”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民众哗然大惊,纷纷站起身高呼。
一旁早有安排好的军士纷纷上前,将笄发者贵族团团围住,祭坛之上,余下的祭司与巫女或奋起反抗,或四散奔逃,但都被一一处决。
黑云压殿,一声惊雷乍起,电光擦亮鱼凫王的脸,衬着黑红血迹,犹如妖鬼。
暴雨将至。
“王上!王上中邪了!”有人惊呼道,“鱼凫弑神侮鬼,天将降大罪于我等!”
“替天行道!”神庙派贵族纷纷操戈,冲向祭坛,“替天行道!”
章凝垂目望去,毫不意外,青乌也在其中。她振臂高呼,夺过军士手中的戈矛,利落地反手插入他胸口,率先疾奔。
鲜血溅落在她稚嫩白净的脸上,她却毫无惧色,有如沙场英豪。
那毕竟是要成为女将军的姑娘。
“青乌她……”艾沙低低地呼唤,痛心疾首。
他们知道这场祭典的结局。
青乌的冲锋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拦在祭坛下的阶前。鱼凫王的军士劈手夺下她的戈矛,咒骂一声,将她推倒在地。
小姑娘无助地跌落,她母亲奋力赶上前来,挡在她身前,长戈穿胸而过。
“母亲——”
至亲的鲜血喷在她身上,先是滚烫的,而后迅速变冷。
青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扑到母亲尸身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浑然不知,军士正毫不留情地举起兵器,刺向她的后心。
又一道闪电刺破长空,却没有随之而来的惊雷,那是星蚀的光芒,耀灼天地。章凝的刀比她人更快,军士应声倒地,她将青乌揽在怀中,逃离已成修罗场的神庙。
“章凝!”陆霜大惊,连忙跑下祭坛。
场面混乱不堪,无数尸身、屠杀者与被屠杀者挡住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艾沙惊道,连忙跟上,“这是历史,不容改变!”
“我也不知道!”Gareth奋力帮她开路。
惊雷劈裂黑夜,暴雨簌簌如子弹砸落。血与水模糊视线,章凝已看不清脚下阶梯,怀中女孩的体温是她唯一能确认的迹象。
她跌跌撞撞,急奔下山,人挡杀人,神魔无碍。
她知道,一切因星舰坠落而起。
若非笄发派得到所谓神迹的启示,执意建造神庙,大蜀根本不会有此一劫。
她也知道,当时的混乱局面下,她应该抓住良机去探测祭台上的星舰残体。
但如果历史不容改变,她希望至少,能挽救一个小姑娘的将军梦。
“姐姐……”怀中的青乌发出微弱的呼唤,“这是……怎么了……”
她悲从中来,嘴角一撇,啜泣道:“大蜀……不存在了吗……”
章凝默然半晌,艰涩开口:“大蜀,还会有的。”
而你,会成为开疆拓土、战功赫赫的将军。
她抱紧手中的小女孩,尽量不让雨打湿她的身体。
“姐姐……你抱得好紧,我喘不过气……”青乌艰难地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因为姐姐淋过雨啊。”
但章凝没有说出口。
她摔倒在下山的前一步,跑得太急,青乌从怀中跌落在地。
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她绝望地伸手,指尖却穿行无碍,直直越过小姑娘的身体。
而在她身后,陆霜几人同样发现,他们似乎正在脱离这个世界。
雨幕模糊天地,洗净血污,身后的祭典已至终章。
鱼凫王率众离开成都平原,北上参与周武王伐纣,成为“牧誓八国”之一,受封柳城。
余下的神庙派幸存者迁都郫邑,拥立新帝杜宇,成为四千年后的金沙文化遗址。
杜宇号令民众,重事农桑,被后世称为“望帝”。
他们依然铸造青铜器,但多以农具为主,注重实用性与性价比。
奢华盛大的神庙与通天建木,自此从华夏文明绝迹。
第47章 神降
滴答。滴答。
意识深处, 有朦胧的滴水声。如同岩缝渗出的冷露,又像医院的注射液。
四周冰冷寒凉,水汽湿润氤氲。
她无路可退, 后背抵上洞壁,被坚硬的山石硌得生疼。
这一幕, 何其似曾相识。
章凝皱眉,从梦境中隐约意识到, 这好像是她的某段记忆, 但没有端末, 仿佛从电波通讯中凭空截获的只言片语, 在风中无助摇曳。
下一刻, 山洞陡然坍塌, 千年前的血雨夜卷土重来, 摧枯拉朽。
青铜灰败, 建木坍塌, 脸覆金面的老祭司死于非命,年迈的王上重新踏上征途。
而那年幼顽强的小姑娘……那小姑娘……
章凝倏地睁开眼, 视线四处逡巡。
她依旧身在神庙,但天地乾坤已悄然换上新颜,唯遗迹仍然沉默, 不言不语。
四千年前那场庆典, 似乎只是入了一重冗长的梦境, 而后终于清醒。
她站起身来, 环顾四周。月光隐入云层,神庙大门敞开, 漆黑如墨,似乎有某种危险的引诱意味。而她的同伴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外, 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章凝想起来,进入梦境时,他们甚至还没有踏入神庙,何况也无法确认那是梦境,还是什么别的玄机。
难道问题出在从内飘出的那股异香?
她清楚地记得,祭典上除火把燃烧的气味外,并没有什么香味。
而现在香味仍存,只是变得似乎更为飘忽,捉摸不定。
“……我的头……”Gareth闷哼着坐起来,“啊!章凝,黑漆漆的,你怎么不开手灯,吓我一跳!”
章凝没有答话,但他叫嚷的声音倒是将另外两人惊醒。
“我们回来了?”艾沙疑惑地确认。
“谢天谢地,”陆霜长舒一口气,“比起粟米粥和鹿肉,我这个现代人的胃还是更喜欢大米。”
“艾沙,我们进入的是什么空间?当时你有没有闻到香味?”章凝问。
艾沙起身站在门口,探头向内张望。
“的确有香气,”她思索道,“不过……”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她语气欢快,甚至一步跨入神庙,其他人微惊,连忙跟着进去。
“嗯?”章凝疑惑,“这是什么?”
双眼渐渐习惯后,她发现神庙并不是完全漆黑。某种奇异的蓝色荧光在地面的石板间流转,一亮一暗,如同呼吸的频率,又像闪烁的眼睛。
艾沙回身,在神庙的墙上一摸,点点头。
“李教授,您给说说呗?”Gareth促狭地问,“这是某种违背增熵定律的机关吗?”
“1992年,北京故宫的工作人员曾在闪电夜见到异象。他看到身着旗装的清朝宫女排成一列,从宫墙上走过,就像幽灵一样。这件事流传甚广,都说是故宫闹鬼。”
“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些,应该成因与故宫的传闻异曲同工,它需要两个条件。”
“这些荧光是蓝细菌的一种,九幽蓝藻,”艾沙走上前去,介绍道,“之前我们闻到的香气也是来自于这种真菌。”
想来四千年沧海桑田,古蜀人迁离三星堆之后,神庙久无人打理,又随地质运动深埋空山地下,便成为一些真菌苔藓的家园。
“这跟我们穿越有什么关系?”陆霜问。
“那不是穿越,实际应该是某种记录成像原理,”艾沙说,“神庙的墙壁所用材料是当年开采出的巨石,但其中可能混有四氧化三铁,而蓝细菌已被实验证明能产生微电流。四氧化三铁,是制作录音磁带和电讯器材的必要材料。”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看了一段过去拍下的电影?”陆霜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并且是交互式电影,”艾沙点点头,“真正的祭典发生时,神庙墙内的四氧化三铁材料可能记录过某些影像,又被九幽蓝藻产生的微电流激活,并且它的香气恰好具有致幻作用。”
“所以……”章凝想到怀中的小姑娘,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他们经历的只是交互式电影,那青乌的命运……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艾沙向来严谨,“如果真要证明,需要对九幽蓝藻和神庙壁石进行取样检测,分析其中成分。”
章凝若有所思,加快脚步,向祭坛走去。
按照幻境中的记忆,星舰残体应该就在那里。
虽然她对青乌的命运仍然耿耿于怀,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在如海如雾的蓝色荧光之中,一座座青铜祭司像无声伫立,朝着祭坛的方向,或举铜鼎,或垂手跪伏,或持玉璋,似乎是在再现当年的盛景。
而通道的尽头,青铜制的通天建木稳稳坐落于祭台上,历经数千年,其顶端的太阳神鸟仍然栩栩如生。
神庙死寂无声,灰尘在月光下寥落飞舞,与来自数千年前的鲜活记忆重叠,章凝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
走近祭坛,她终于看见熟悉的金属构体,轻舒一口气。
与久疏打理的神庙不同,祭坛反而光洁如新,一尘不染。星舰残体本来就是特殊金属制造,更是熠熠生辉,泛着奇异的蓝色光芒。
想来也是,既然古蜀人将它视为珍宝圣物,必定不会令它蒙尘深埋,下落不明。
但是先民迁离三星堆后,距今也有三千多年,为什么却仍然光新如昨?
“奇怪,祭坛很明显有人打理。”章凝疑惑道。
正在此时,她听到某种熟悉的吟啸远远传来,心知不妙,立即喊道:“掩护!”
“好嘞!”陆霜等人护在祭坛下,各掏武器,准备作战。
在被阴魂不散的白毛怪重新缠上之前,她得将最重要的事完成。
章凝从背后包里取出控制终端,顶端熟悉的光芒正在疾速闪烁。落入三星堆的这枚残体虽然以星舰部分居多,但从终端反应来看,应该也有一小部分属于后舱的夸克弹。
她开启探测功能,终端读取数据的间隙,白毛怪已经进入神庙大门。
经历前两次交锋,它们这次似乎更为愤怒,全员出动,来势汹汹。为首者更是龇牙咧嘴,不再约束其他怪物的行动。
陆霜拦在它们面前,再度掏出电子声波器,笑道:“我现在可有秘密武器,我不怕你们!你过来啊!”
他打开按钮,人耳听不见的高频声波立即生发,在空寂的神庙中扩散。白毛怪不由停住脚步,脸上呈现痛苦之色。
“哼,让你们见识见识科技的力量!”陆霜得意地说。他满心以为对方会像之前一样,立即退却逃离。
然而,为首者率先举起爪子捂住头侧,并将什么软绵的东西塞进耳朵,其他怪物也有样学样。
它怒吼一声,向前扑来,艾沙猝不及防,右臂又带伤,只能横枪抵挡,将它架开。
陆霜差点惊掉下巴。它们竟然这么快就能无师自通,研究出自制耳塞的方法,以抵抗高频声波的骚扰攻击。
看来,他确实低估了这些怪物的智商。
“不好,它们竟然会破解!”他闪身避开攻来的爪子,顺便一脚将扑向艾沙的另一只怪物踢开。
但更多白毛怪一拥而上,腾挪躲闪间,声波器掉落在地,陆霜无暇去捡,早被推搡着踢到某个角落。
命途坎坷的仪器闪烁几下,终于彻底熄火。
“我的工资!”陆霜一声哀嚎,“我不想写那个十页长的报废说明,再走一个月审批流程!”
“也不是你写啊?这些杂活哪次不是甩给我?”Gareth翻个白眼。
“你们顶住!”章凝专注地盯着残体,头也不回。
“很难顶啊章姐!”Gareth左支右绌,艰难抵抗白毛怪的不断侵袭。
经过之前两次减员,它们仍然有数百之多,己方的武器优势在绝对数量压制下,情况不容乐观。
三人且战且退,沿途怪物尸体散落一地,阻击圈被迫渐渐缩小,战线越来越靠近章凝所在的祭台。
神庙地面离祭台只有不到十级台阶,如果他们再继续退却,章凝很难完成检测工作。
但就在此时,终端发出微弱的一声提示音,红光长亮。
章凝要找的核心芯片,也不在这块残体之中。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她倒是早有预料,毕竟相对于死亡谷的那一枚,三星堆的残体主要部分是星舰的操作中枢。
她轻舒一口气,最关注的事终于有结果,却不知怎的,又想起雨夜里的某个小姑娘来。
如果可以,出去之后要找找史料,印证她的猜测。
她不愿意相信,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因为那些鲜血太过滚烫,而梦里的雨,又实在太过冰冷刺骨。
“章姐!好了没有哇?”Gareth的叫唤堪称撕心裂肺。
章凝转身,平静应道:“来了。”
她神思有些恍惚,以至于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无意间拂过了残体上的中控台。
残体发出电子提示音,忽地光芒大盛。
如同陨石落入冰湖,触摸屏陡然被点亮,电子通路如同冰裂纹一般扩散。
“欢迎启动‘飞鸢’,章凝长官。”柔和的女声响起。
“我去,”陆霜惊讶回头,“这玩意竟然还能启动?”
“你小心!”Gareth接替他的位置,“不要命啦?!”
然而想象中的交锋却没有到来。三人震惊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甚至忘记继续开枪驱赶。
因为那一瞬间,所有白毛怪突然停手。
为首者微微一愣,呆立良久,眼角隐约有泪。而后,它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双膝跪倒,以头驻地,向章凝行叩拜大礼。
“噗通——噗通——”
膝盖磕到石板的声音接连响起,祭坛以下,神庙之上,白毛怪齐齐跪了一地,场面比皇帝驾崩还壮观,且更诡异万分。
它们张开嘴,发出某种怪异的声音。
但章凝听得出来,跟之前的怒吼、嘲讽都不相同。
那是狂喜、迷茫与希望的呼唤,甚至还有三分委屈,癫狂至极,卑微至极。
以章凝所在的祭坛为中心,所有白毛者虔诚地跪伏在地。
犹如她是他们的天神。
是守护、等待四千年的神降。
第48章 殉葬
满地跪伏的白毛怪物低头呼喝, 发出不成音调的吟唱,节律莫名有点耳熟。
之前战斗时无暇细看,此刻章凝赫然发现, 他们弓折的脊背上,隐约有稀疏细长的白色毛发, 仍然被挽成几股,用简陋的石制发笄束在头顶。
与神庙中的祭司青铜像别无二致, 像是一比一还原的复制品。
章凝刹那间心念电转, 恍然大悟。
同一时间, 艾沙也反应过来, 不由大为震惊。
这些白毛者不是怪物, 是基因突变的人类!
“他们……可能是古蜀先民的后裔, ”艾沙沉重开口, “当年祭典变故后, 可能有极少数信仰极度虔诚的笄发者选择留下, 继续守护着神庙和圣物。”
四千年漫长岁月中,地壳偏移挤压, 洪水冲刷,神庙连同其中的部族深埋地下。因不见天日的黑暗环境和残体辐射的双重影响,他们逐渐毛发白化, 语言能力退行, 耳力加强, 成为怪物一般的行尸走肉。
然而即便如此, 地震将石廊毁断后,他们仍然克服万难, 耗费时间精力另开密道,只为还能继续前往神庙, 定期拜谒,打理维护祭坛。
那是他们唯一的信仰与希望。
他们坚信星舰坠落是显化的神迹,为此固执地等待它的下一次光临。
时至今日,这些白毛怪是先民的多少代后裔?连他们自己恐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千万人到今天十不存一,失去视觉失去语言,这百余人却还保留着笄发的习俗,传承着祭词的吟诵曲调,坚信着神会垂怜于蜀。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①
这是先秦人民的朴素价值观。
“所以你们……”陆霜忽地有些失语,胸中情绪激荡万千,却挑选不出合适的词句。
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懂,只是想道个歉,让自己良心安稳些。毕竟,以现在白毛者的数量,大概他们在学术界也能算比国宝大熊猫还要珍稀的生物。
而他……杀了多少只来着?
章凝默然半晌,最终,她俯身长鞠一躬,喑哑开口:“我不是神,你们也不该敬神。我是你们的罪人。”
残体的中枢没有得到回应,光芒渐渐暗淡。
艾沙的关注点一直在残体上,不由问道:“为什么它还会有反应啊?”
章凝淡淡瞥一眼:“它的应急能源储备原本就能使用数千年,只是没有星舰其他系统响应,光靠它自己,没法再重返星空。”
她原本也有隐隐担心,留在星舰本体上的中枢可能被破解,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它在这里,如此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不对,”她神情陡然一凛,“石台上有机关!”
先前被激活时,石台是稳稳地托住它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底座已经默默地沉下去一截。
机关齿轮在黑暗中转动,声音令人牙酸,越来越急,越来越剧烈。
“咔嚓——”
某处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石壁开裂,露出一道不祥的口子。
裂痕急速扩大,在章凝等人意识到之前,天花板上开始掉落碎石,砸在地面碎为齑粉。
“快走!”章凝立即跳下祭台,“神庙要塌!”
想来当初古蜀人建造神庙时,就已抱着与圣物共存亡的决心,若有人擅自动它,神庙便会启动自毁装置,将罪人掩埋于巨石废墟之下。
以他们的科技水平,大概也从未想过,圣物是可以被指纹开启的。
一行人立即向外跑去,越过白毛者时,艾沙不由喊道:“你们快走!会被砸死的!”
但没有人动。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为首者却回头向她看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缓慢却坚定地,摇摇头,而后转身,继续趴伏在已经面目全非的石板上,双手向祭坛的方向摊开,顶礼膜拜。
越来越多的碎石砸落,打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人吭声。
沉默如同潮水蔓延,坚定而可怖。
“他们……是要给神庙陪葬?”陆霜讶然。
但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墙面塌陷的速度出乎预料,似乎从一开始,古蜀人就抱着同归于尽的信念。
他们此时才明白,一直以来白毛者攻击他们,并不是想要吃人,而是想将他们驱离自己的家园,阻止他们接近神庙。
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祭司的预言竟是一语成谶。
他们的确是圣物的觊觎者。
几人堪堪逃到广场,但这里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章凝正要从来时的盘山通道下山,却陡然止步。
“整座遗址……”她垂目望向山下深渊,能听到远处此起彼伏的摧枯拉朽之声,“都在自毁。”
“我们怎么办?”艾沙慌乱地问,“这里距离出口最快也要一个小时,赶不上的!”
话音未落,众人脚下一空,广场边缘开裂塌落,他们来不及做任何措施,已经失重跌坠。
陆霜手忙脚乱,试图抓住些什么,触到的全是掉下的石块。即便不摔死,可能也会被巨石砸死。
“完蛋,这次是真的要因公殉职……”Gareth哭丧着脸。
“我还有遗言,我要留遗言!”陆霜嚷道。
很可惜,死在遗址废墟之下,可能只会成为文物,大概率连遗言都传不出去。
“还没到哭的时候,”章凝听上去还是最平静的一个,“这里落点是地下暗河,大家先保住性命,再找机会出去。”
陆霜正要闭眼听天由命,忽觉身子一轻,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下落,将他带上虚空。
“嗯?”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怀里的蓝色冷光。
“抓紧我,”章凝冷定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离我最近,只来得及救你。”
“你怎么……”陆霜惊道。
“神庙顶部有月光照入,说明山顶有出口。”她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这才发现,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还能及时甩出登山绳,用发射器抛出钩爪,稳稳地钉住山顶的岩层。
“听着,卸下你的背包,”她说,“两个人的体重已经超出负载,必须减重。”
陆霜立即听劝:“哦对,背包里有无人机,如果他们运气够好,还能收到这份大礼。”
随着连连惊叫,另外两人跟下饺子似的,迅速从高空坠落河底。
随之落下的,还有重逾千斤的巨石构件,当然,也有陆霜附赠的求生物资。
他死死抱着章凝的胳膊,片刻不敢放松,又用另一只手将她背后的搭扣牵过来,加上双重保险。
登山绳迅速回收,两人朝着头顶的月光飞掠而去。
从章凝的视角,甚至还能看到不断崩坏的神庙中,被渐渐淹没的白毛者身影。他们仍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与那些青铜祭司像一般,彻底融为一体,成为信仰的殉道者。
最初进入幻境中时,她曾经以为自己能为他们早已消亡的文明做些什么,来弥补星舰坠落导致的命运转折。
但一切该发生的,仍然注定发生。
她最终,或许也只能救一个人的命运,甚至,连青乌也只是一个过往的幻影而已。
她都不知道自己拼尽全力做到的,是否真的有用。
但在有现世的更多人、现世的人类文明因她面临灭顶灾难之前,至少她还能改变现在。
两人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已经接近黎明。
这恰是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遗址坍塌,白毛怪随之殉葬,队友生死未卜,核心芯片也没有找到,两人相顾无言。
幸好神庙的结构是山中山,即便自毁,应该也不太会引发像死亡谷基地那样的连锁地陷,艾沙和Gareth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随便找一处林间空地,生火取暖,继续等待队友的消息。
“你先联络西南分部,找人接应,”章凝吩咐道,“我去附近转转,顺便再回去看一眼。”
“你还要回去?”陆霜挑眉,“登山绳的长度只够从神庙顶部到地面,到不了地下河那么深。”
章凝默然片刻,答道:“没有艾沙,我们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Gareth还是我的下属和朋友呢,”陆霜耿耿于怀,“去吧去吧。”
他置气地一屁股坐下,架柴生火。女人的精瘦身影在林间一闪,消失不见。
他耿耿于怀的不是章凝坚持回去,想再尝试救艾沙,而是这个女人之所以救他,竟然只是因为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是迫不得已。
弯月隐入云层,雾深露重,林间渐渐被黑暗侵袭,只有草间一点火光跳跃,聊以慰藉。
陆霜从怀里取出卫星电话,向总部简要汇报,又将余岁从睡梦中叫醒,让他安排人接应。
余岁还是老样子,一脸消极怠工的惫懒模样。
陆霜挂断电话,心烦意乱,还是越想越气。
“陆霜啊陆霜,”他喃喃自语,“自从遇到这个人,你真是越来越没有尊严了。”
“你说什么?”
林间绕出一个身影,声音比空气还冷:“不想合作,可以解散。”
“不是……不是……”陆霜挤出笑容,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一些打工人的日常工作抱怨罢了,您别在意。”
章凝在他对面坐下,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章姐……”陆霜见她没反应,又试探着开口。
“目前来看,山体还算稳定,”章凝答非所问,“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眼下,我们也只能等。”他无奈地耸耸肩。
黑暗渐渐退散,东方夜空中出现一缕曙光。
黎明还是如约而至。
第49章 救援
距离最初进山下崖, 已经过去八九个小时,没有进食,没有休整。
幻境中虽然有美味的粟米粥和鹿肉, 毕竟也不能真当饭吃,陆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幸好章凝出去转一圈, 倒也不是毫无收获。
他搭起烤架,将料理好的兔肉插上竹签。火舌贪婪舔舐, 不多时便飘出香味, 肥美多汁, 嫩得流油。
晨光熹微, 从章凝背后的林间探来, 如同某种微渺的实质, 与她身前的火光交相辉映, 衬得她一半热烈, 一半清冷。
“吃吧, ”陆霜伸手,将第一支烤好的兔肉递给她, “……咦?”
他大吃一惊,将脸凑过去。章凝冷冷暼他一眼:“我脸上有东西?”
“……真的有。”陆霜不由伸手想碰,章凝微微后仰躲开, 他的手停在半空, 悻悻地收回。
怎么跟想象中的剧本不一样啊?!
“你受伤了?!”
“你怎么不说?会破相的!”
“刚才太黑, 天亮我才看到!”
章凝皱眉:“啧。多大事, 大惊小怪。”
她神色平静,坦然地不遮不掩, 任由对方审视。陆霜看得分明,她右眼下方一道大刺刺的血口, 殷红渗血,大概是神庙崩塌逃生时,被飞石划破的。
“……你的肉要糊了。”
陆霜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火上取走已在滴油的兔肉,为掩饰尴尬,想也不想张嘴就吃,被烫得龇牙咧嘴。
“你真的不处理?会留疤的。”他艰难吞下满嘴的肉,想想还是不放心,试探着问。
章凝露出微笑:“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官方通缉令上。破相?求之不得。”
陆霜想想也是,便不再言语。
他不该以常理推测这个女人。何况,这本身也算是一种刻板印象。
“吃完东西你先休息吧,我等着接应,”陆霜又说,“你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把帐篷铺好了。”
算起来,他们每个人都超过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若是常人早就神经崩溃,但章凝却毫无疲态。
“你困的话就睡,不用管我,”章凝答道,“驾驶星舰几天不睡,常有的事。”
这是基地受训人员的必修科目。
陆霜虽然跟章凝合作好几个月,但很少听她提起另一个世界的过往,不由好奇问道:“你为什么想成为星舰舵手?”
章凝抬眼,淡淡看来:“喜欢需要理由?”
“你可真会聊天。”陆霜哭笑不得。
“那你为什么加入千灯会?”她反问。
“说来话长,”陆霜有点迟疑,“就是一个普通学生过着普通的人生,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世界不是他以为的模样,身边人也可能有另一副面孔和身份。”
“我只是觉得,或许世界欠我一个真相。”他收起笑意,难得一本正经地说。
章凝点点头:“抽象。”
陆霜暗暗翻个白眼,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望向渐渐亮起的树林:“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我送的大礼包。”
“哦,对了!”他忽地想起,“平板是不是在你身上?!”
章凝嗯了一声,从背包里取出递给他。幸好离开蝙蝠洞的时候,他顺便将平板塞给章凝,不然也要跟着他的装备落下深渊。
“运气不错!”他献宝似的给她看,“连接没有断开,说明无人机没摔坏。”
“但是,屏幕里一片漆黑,”章凝说,“艾沙他们没有发现它。”
这表明,情况或许不容乐观。
“不能继续等下去,多等一秒,他们都会死。你的后援什么时候到?”她站起身。
“快了……吧……如果余岁不想丢工作的话。”
陆霜跟着她,往神庙方向走去。顶端出口开在这座山的山脊,两边俱是悬崖峭壁,常人很难抵达,因此多年来无人发现深山中的遗迹。
“什么时候你开始关心别人的生死了?”陆霜好奇问道。
“如果我们之后还要继续找核心,需要有艾沙这样的角色。虽然她自己没发觉,”章凝客观评价,“但她其实* 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平心而论,李艾沙学识渊博,总能一眼看穿怪力乱神的事背后真相,在暗河时,也是她凭借智谋帮助章凝成功自救。在普通人中,她的身手和胆识更是百里挑一,几乎没有短板。
陆霜点点头:“我其实在想,出去之后上报总部,聘请她做顾问。她不辞辛苦跟着我们,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
“算你有良心。”
此时天色已大亮,阳光渐渐铺上林间草地,稍有暖意。川地难得见到日出,章凝手搭凉棚,抬头仰望。
“你的后援来了。”她说。
果然,不多时,东边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渐渐放大,陆霜才看到那是直升机。
旋翼掀起的风拂动草茎,露出斑驳的地面。他不由激动起来,挥动双手,大喊大叫,好像返祖成某种灵长类动物。
章凝不声不响,取出信号枪,向天发射一枚照明弹。
这招果然奏效许多,直升机高度降低,余岁从机舱中探出头,两人都能看见他亮得过分的头顶。
“装备一到,我下去救人。”章凝吩咐道,“你在上面守着,一有异象,拉绳警告。”
陆霜自然没有异议。他心里清楚,神庙崩塌情况未知,山体的稳定性也无法评估,一旦发生大地陷,所有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直升机终于降落,余岁从舱门跳下,一路小跑:“陆先生,我没迟到吧?”
“还行,”陆霜懒得和他废话,“让你带的东西呢?”
“当然。”
走到山脊边缘,其他人已经无法再前进。余岁打开带来的工具箱,速降器、超长特制钢绳、紧急医疗设备,一应俱全。
章凝系上保险,二话不说,朝着山脊的方向往下跳。余岁第一次看到她的身手,不由嘴巴张得有鸡蛋大。
“这……这是我们的人?”他问。
陆霜摇摇头:“外援专家。”
两人观望片刻,却很快见钢绳抖动。
“什么情况?”余岁懵逼。
“快帮忙!”陆霜想一脚踹他下去。他恍然大悟,赶紧手忙脚乱地回收。
章凝出现在视野尽头,手里抱着一个人,身上血肉模糊,从装束和身材看,是Gareth。
“他怎么了?”陆霜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接应。
余岁回身大喊:“医生!医生!”
幸好他早有准备,叫余岁带上随行救援人员。
章凝将人平放在赶来的担架上,言简意赅地介绍:“无人机拉上来的,身上有碎石,怀疑被砸伤,内脏有出血。”
Gareth虽然无法行动,一开口就喷血,但意识还算清醒:“她……她还在下面。”
无人机只能临时载人,且承重有限,他伤情过重,艾沙必然是让他先走。
这代表着,艾沙或许情况还算乐观。
“你们处理,我回去找她。”章凝转身,二次入虎穴。
从洞口吊下,眼前的情景堪称惨不忍睹。神庙连带下方的土丘早已不复存在,化为狼藉的巨石土堆,血迹、蓝藻、尸块交织斑驳,混乱不堪。
整座山体内,俨然是一处盛大残忍的活人殉葬坑。
章凝在原先的地下暗河处落地,四处寻找艾沙的踪迹。按照当时落崖的位置推算,她应该就在这附近。
但地下暗河也早已被数以万方的土石掩埋,形成类似地震后的堰塞湖地形,如果艾沙逃跑不及时,很可能被淹死在潭中。
“艾沙!”
呼喊在空山内激荡,只有回声响应。
章凝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如果真如Gareth所说,艾沙将无人机的逃生机会先让给他,必然是在清醒和相对安全状态下做出的决定,不可能现在听不到她的呼喊,何况她原本就右臂带伤,只做过简单处理……
蓦地,章凝想起当初艾沙为她引开怪鱼,却差点被拖进河中丧命。
她强行将艾沙拖上岸,问她为什么不呼救,对方只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想多给你争取些时间嘛。”
艾沙的观念和她截然不同。她可以为任务牺牲任何人,而艾沙只会为任务牺牲她自己。
以她对艾沙的了解,那家伙还真有可能干出那种傻事……
“……艾沙!”章凝艰难地穿行于废墟之中,用手灯细细探查,“李艾沙!”
第一次见到李艾沙,她只是一个普通学者,却敢偷袭数倍强于她的夏云笙。她只是看上去柔弱无害,将锋芒与野心藏在金丝眼镜后,实则内心刚强如铁。
内心莫名烦躁,章凝一拳挥向挡路的巨石,霸道的力度让它瞬间粉碎。
“章姐……”微弱的声音细若蚊蝇,“是你么……”
“是我!”章凝听声辨位,立即赶过去。
坠落的巨石将她压在缝隙中,被层层废墟掩埋,仅能看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地下河的水位正在不断上涨,眼看就要淹没她的口鼻。
“你坚持住!”章凝取出钢制撬棍,掀开巨石。
河水漫过她的身体,血色不断涌出。
“深呼吸,憋住气!”章凝的声音沙哑。
“别救我……”艾沙还在说话,毫无意外地开始呛水,“水上来了,你快走。”
“不能……你也死在这……”
直到最后关头,她依然还在想着不拖累别人。
“我不会死。”章凝强硬地回答,“也不会让你死。”
幸好水位上涨,浮力作用下,也算是襄助。最后一块巨岩滚落,她扣上钢绳,但艾沙已经毫无动静,整个人在水中浮沉。
章凝一边拉动钢索给信号,一边拍她的脸:“保持清醒!别昏迷!”
“听着,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好心,”她喃喃地说,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是因为你对我有用!你不是负累!懂吗?”
上面的人开始回收钢索,艾沙被拖离河水,但她四肢软绵,双眼紧闭,仿佛一只失去填充的布偶。
章凝再次回到地面,但她的心仍在不断下坠,似乎早已留在不见天日的废墟。
“2毫克阿托品,1毫克肾上腺素!”艾沙被人群簇拥着,医生手忙脚乱地急救。
“准备注射!”
“不行!上电击除颤!”
章凝独自坐在草地上,一言不发。
这是第二次。这个地球上,她想救的人绝无仅有,却每次都没法救到。
星舰坠落之后,还有多少人要因她而死?
“我们不是神,”陆霜站在她身后,轻轻开口说道,“我承认你武力超神,但你也不是。”
普通人有很多无能为力。
明天还会不会有工作?能不能获得想要的认可?想救的人会不会死?
以前,普通人的绝大多数问题对于章凝来说,都不存在。
她能以绝对实力,碾压一切。
但唯有生死,不可逾越。
第50章 匿名
虽然秋分已过, 上海暑热犹余。
不到九点,静安区的市局大楼内,来往干警行色匆匆, 电话铃声络绎交织。
几个月过去,顾子沉比当初看上去成熟不少, 毕竟,他倒也不是真的想卷铺盖回去当巡警。
登录内部系统, 喝一口冷透的咖啡, 视线落在弹出的特别关注通知, 他瞳孔陡然微扩, 一口咖啡喷在屏幕上。
这下算完, 几个月辛苦维护的稳重形象前功尽弃。
“队长!”他猛地站起身, 抓起抽纸胡乱擦擦, 衣摆又带翻咖啡, 键盘湿透。
“队长!”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一边继续大声喊。
“你家起火了?”陈涵不满地从工位后探出半个头。
“那伙人!那伙人在成都出现了!”顾子沉一指戳到屏幕上,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GarethCollington,这家伙的名字我可是永生难忘。”
“他在成都受伤入院?”陈涵调出联网记录,微眯双眼, “送医时已昏迷, 高度怀疑内脏破裂出血。”
“还有一名女性, 和他同时间同地点入院, ”顾子沉得意地介绍,“他们都是假身份, 没有留下入境记录,别人可查不到, 幸好我早就标记了他们的人脸识别信息!”
他浑然不顾已经湿透的键盘,继续飞速敲击:“美国物理研究学者李艾沙,对外身份是斯坦福大学物理实验室的教授……这是他的新同伴?”
当初上海和鄱阳湖两次吃瘪,顾子沉差点丢工作,对这几个人可谓是恨恨不平。
不光他们,到手的线索突然被迫中断调查,专案组每个人都是耿耿于怀。
“这帮家伙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叶端凑过来看看,抬头问道,“挤占纳税人的医疗资源。”
陈涵敛眉,若有所思。他摸起桌上电话拨通,简要说明情况。
挂断后,他抬眼:“走,出差。”
办公区顿时哀鸿遍野。
“头儿,去哪儿?”
“成都。”
“可是当时上面已经撤销……”
陈涵扯起嘴角:“这一次,玩点聪明人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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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鸡窝,露出贫瘠的头皮,双眼在镜片后闪着神经质的光。
这家伙……不会是个民科吧?
研究员小孙在心里犯嘀咕。
“老伯您好,您是来……”
“你这里是三星堆研究所?”对方神情倨傲,从眼镜上方斜斜看他,“叫你们所长出来,我有重要线索要告诉他。”
“您……您什么单位?”研究员疑惑更深。
还没到十月,余岁已经穿上毛衣。他从衣领里拎出挂着的工作证,亮给小孙看。
“《科幻文学》?编辑部主任?”
看起来就是民科重灾区。
小孙赔笑:“所长今天不在。这样吧,您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
余岁不满地啧一声,耳机里陆霜早听得不耐,连忙制止:“差不多得了,太摆谱也容易惹人生疑。”
余岁轻叹一声,惋惜自己的戏份太少。他摇摇头,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缓缓展开,神神秘秘地说:“现存的三星堆遗址,不是全部。”
纸上用的甚至是铅笔,弯弯扭扭地标着些地形和水文,潦草得像小学生的手笔。中央两山对峙处,用红笔大大地打了一个×。
“这里,有还未现世的三星堆文明遗址。”余岁重重地戳着纸面,语气笃定。
小孙瞄一眼,脸色微变。
研究所早已将鸭子河附近的山山水水翻个遍,知道这地形不是胡诌。前些年,还曾经有民众报告过,文物部门派人进山考察,不过没有下文。
没想到,这民科手里的图竟然指向的正是它。
小孙手捧简笔画紧盯着,神情愈发严肃。他站起身来,转头进后面办公室敲门。
片刻后,他端着茶水,恭恭敬敬地将余岁请进那扇门后。
“您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小孙问,“能给我们老师讲讲么?”
余岁清清嗓子,开始他的表演。
“你按我们剧本来,别瞎发挥。”耳机里,陆霜还在指点乾坤。
余岁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在他的讲述中,一切纯属误打误撞。
小孙恍然大悟。还真是位民科。
故事很简单,他参观三星堆博物馆后,坚信那是外星文明留下的技术,于是出发去寻找外星人。
他认为收音机空白频道的杂音就是宇宙给他留下的信号,成天扛着收音机在山里乱转,直到一脚踩空,掉下悬崖。
命运总会眷顾疯子。
随着他的讲述,小孙的嘴越张越大。
“收一收,余老师,”陆霜还在提醒,“总部让我们通知官方,咱们照做就行,别节外生枝。”
“陆霜,你好意思说别人?”耳机里,章凝不满地说,“叫你买个饭,你买重庆去了?”
“诶,店家做太慢,我这就回!”陆霜秒变态度,立即唯唯诺诺地回答。
“对了,”陆霜忽地想起什么,左右看看大街上来往人群,压低声音,“当时神庙里的星舰残体,你怎么处理的?”
“考古人员如果发掘到这个,发现是‘飞鸢’的一部分,会很麻烦。”
章凝并不意外:“他们不会发现。”
当时无意中用指纹唤醒中控之后,她已经强制命令它永久关闭备用能源。神庙如今已经自毁,残体可能也随之埋入废墟,即便重见天日,也只是三星堆文明的又一个未解之谜而已,不足为奇。
毕竟,被古蜀先民供奉四千年之久,谁又能说它不是一件文物呢?
陆霜提着满满当当的打包盒,进医院电梯。
Gareth的腹腔因外伤有轻微出血,当天及时送医,性命无忧,术后恢复情况也不错,过段时间便可以出院。
他倒是早就耐不住性子,天天要么抱怨医院食堂太难吃,要么抱怨自己失去自由,形同坐牢。
不过,想在成都找到适合病人吃的清淡食物,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霜进病房,将打包盒匀出几个,放在病床的桌上:“喏,我可跑老远才找到的。”
“感谢领导慰问!”Gareth喜出望外。
吃几口后,他抬起头,神情黯淡下来:“艾沙她……”
陆霜摇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Gareth长叹一声:“当时我们被困在下面,我和她不在一处……她听起来状况确实比我好,我也没法自己过去看,就相信了她。没想到……”
“你糊涂啊,”陆霜说,“即使是在那种情况,女士优先的原则,你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当然没忘,但我说不过她。那可是伶牙俐齿的李艾沙……”Gareth忽觉食物无味,不由放下筷子,“是我的错。”
“你呀,好好忏悔吧。”
走出Gareth的病房,陆霜不由嘴角上扬。
转过走廊,他忽地余光瞟到残影,似乎背后有什么人一闪而过。他回过头查看,医院护士病人来来往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不由笑自己多心。看来,在地下那种恐怖的地方待得太久,精神也过分紧绷。
他乘电梯上到顶层,进走廊最末的病房。
“陆霜!”熟悉的声音欢快地打招呼。
“终于来了。”章凝不冷不热地说。
陆霜放下手里剩余的打包盒,抬头笑道:“你脸色今天好很多。”
李艾沙穿着病号服,好端端地坐在病床上,端过饭食,迫不及待地打开。
“我可太想念正常的中餐了!一闻到流食的味道就想吐!”
陆霜微笑:“你小心点,医生今天才允许你吃一点,不能贪多。”
他取出餐具,很自然地顺手递给章凝:“这些是你的。”
“谢谢。”章凝点头接过。
“我已经严正批评Gareth,”陆霜在床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这小子正在反省呢。”
“你……你是不是还没告诉他?”艾沙狼吞虎咽,好不容易腾出嘴。
陆霜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得给他点教训。”
章凝淡淡地附和:“艾沙是挺不容易的。”
她身上有多处外伤,失血过多,并发肺部感染,一度非常虚弱,在ICU住了一周才能转普通病房。
“其他的残体,目前还没有消息?”章凝问。
“哪有那么快,”陆霜龇牙咧嘴,“还有一堆事要善后,资本家都没你能剥削。”
章凝点点头:“还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必须尽快。”
正吃着,通讯接进来,余岁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几分欢快:“陆先生,章小姐,事情已经办好了。”
“怎么说?”
“研究所非常重视,正在组织考察队人员,估计过几天就会动身。”
“没怀疑你吧?”陆霜问,“要我说,你的演技可真不咋地。”
“没有的事。看样子,他们是真把我当成民科,没问太多个人信息。”
“那就好,”章凝吩咐道,“麻烦你,继续留意其他势力的动向。”
“没问题,‘黑曼巴’这条线索我们也还在继续追查。”
“辛苦。”
“对了,”余岁有些为难,补充道,“研究所说事情如果属实,他们打算在三星堆博物馆腾出新馆,专门安置这批文物,说要邀请我去剪彩,还要给我颁发个什么荣誉。这个……”
“你去呗,这种事拒绝反而惹人怀疑。”陆霜大度地摆摆手,“我的title已经够多了,不缺这一个。”
章凝想起当初他随身携带的那一大摞名片,不由露出微笑。
他们都还在官方通缉名单上,肯定是不好抛头露面。倒是艾沙好奇地问:“你的title都有啥?”
“嗯……以后有机会再说,”陆霜笑道,“不对,还是别有机会吧。”
每次亮出title,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陆霜万万没想到,很快他的title就会再多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