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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鬼仙哭哭啼啼地又进入幻境中去了,黑暗中仅剩下了佛子和薛野等人。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不过凝滞的气氛很快便被徐白给弄僵了。

    往日里遇见不认识的人,往往第一个开口寒暄的会是薛野。因为薛野八面玲珑,说话也滴水不漏。而徐白呢,是个不爱与人交际的,沉默倾听的时候更多,所以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今日十分稀奇,因为这回薛野还没来得及开口,徐白便已经先与人搭话了。

    不过这搭话的质量嘛,薛野可就不敢恭维了。

    徐白抱臂看着面前的佛子,作壁上观地说道:“所以,你放弃当佛子,就是为了与她私奔?”

    怎么一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且那语气,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硬,甚至有些质问的意味在里面了。

    一个念头浮现在薛野的脑海中:“徐白这废物,不会是因为刚刚在幻境中被我涂了口脂,此刻在借题发挥吧。”

    徐白有火薛野能懂,但是发火也得看对象是谁啊。

    想到这里,薛野有些不赞同地看向了徐白,要知道如今他们面前的人可不是小门小派的阿猫阿狗,那可是堂堂空觉山的佛子啊,在修真界都能排上一号的人物。

    所谓“佛子”,便是山主的继承人,若是这届空觉山主飞升或者陨落,佛子则将会自动成为下一任的空觉山主。

    “佛子”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就是整个空觉山。就算现在年少叛逆私奔出逃,但说到底不过是小孩过家家。只要哪天佛子醒悟过来,回到空觉山,依然能稳稳地高坐莲台。

    好在佛子似乎并不在乎徐白的态度。他听了这话,停止了拨动手里的念珠,而后朝着薛野和徐白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满怀歉意地说道:“东珠给二位添麻烦了。”

    这佛子倒是挺懂事,服软服得挺快的。

    既然佛子已经给出了台阶,那薛野也不可能不下,他顺势就坡下驴。

    只见薛野往前走了一步,摆出一副殷勤的笑脸,嘴上客气道:“佛子过虑了,哪里会是麻烦呢。”

    薛野虽然看着脸上笑意盎然的,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这哪里是麻烦,分明是祸端。”

    听了薛野的话,佛子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而后他对着薛野和徐白询问道:“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薛野这才发现几人说了这么久的话,竟然还没有互通姓名,他心中暗暗气恼道:“都怪徐白胡乱开口,竟害得我也乱了节奏。”

    于是薛野拱了拱手,指着自己和徐白说道:“上清宗弟子,薛野、徐白。”

    薛野还自觉地把地上躺着的那三个人也一起介绍了:“这两位也是我上清宗的弟子,名叫楚平和黎阳。而他么……”薛野看向了躺着的陆离,似乎是故意想让陆离出丑似的,特意把声音给扬高了,字正腔圆地说道,“便是那位在世司命,司天门陆离。”

    对面的佛子也配合地表示出了自己的惊讶:“哦?竟然是他。”

    薛野这人没旁的什么特长,就是记仇,特别记仇。

    陆离的名字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中了鬼仙的招,横陈在地上人事不知,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对于佛子的反应,薛野表示很满意,他不忘给陆离继续补上两刀,道:“司命大人恐怕是太累了,才会一直在此地长睡不醒,还请佛子见谅。”

    佛子也笑,他佯做不知薛野的小心思,摆出一派善解人意的做派,道:“这是自然。”

    两人相视而笑,看着确实宾主尽欢,画面看着倒也和谐。

    这种时候,便到了徐白该适时地跑出来煞风景的时候了。

    徐白把话题转回了正规,他向佛子询问道:“你是如何被困在此处的?”

    佛子闻言,转头看向了徐白。他没有回答徐白的这个问题,反而看着徐白说道:“徐白。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如今可是在修仙界名声鹊起了。”

    薛野闻言瞥了身侧的徐白一眼。

    哪怕是被空觉山佛子点名表扬,徐白脸上依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佛子也不管徐白有没有反应,只是接着说道:“世人皆道你是剑圣首徒,先是收服了上清宗先祖都驯服不了的神剑玄天,而后又成功诛杀上古螭龙。虽说做成了此等前无古人的大事,却也不过才区区十八岁而已。之前我初初听闻,还觉得是否是世人夸大其词。”佛子叹服道,“如今看你能安然到此,方才明白什么叫‘后生可畏’啊。”

    双方都互相有所认识就好办了。

    见大家都寒暄得差不多了,薛野适时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佛子见谅,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想求佛子去蓬莱救人,不知佛子是否方便。”

    在薛野看来,这话其实就是走个过场。他堂堂空觉山佛子被困,还让几个小辈救了,说出去多少有点掉面子,但若是把话说成是“几名小辈历经千辛万苦求佛子出手救人”,那就不一样了,多少会好听一点。

    “应该是方便的吧,怎么说去蓬莱救人也比在这里当阵眼等死强吧。”薛野胸有成竹地想到。

    但薛野没想到的是,佛子偏偏就是个死心眼。

    只见佛子听了薛野的话后认真思索了片刻,而后面色如常地回绝道:“不行,我不能走。”

    “啊?”佛子的一句话,把薛野原本准备好的后半句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这怕不是修无情道把脑子给修坏了吧。

    薛野曾听太上峰的弟子私下里讨论过:不知道为什么,修无情道的尽出情种。就好像他们修无情道的,不道心破碎一次成不了事一样。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当年的北域之主,据说他为求得雪山神女一顾,当场修为散尽。而如今眼前的空觉山佛子更是重量级,为了区区一个鬼仙,宁可自己留在红莲幻境里当阵眼,充当幻阵运行的耗材。

    这得有多大的毛病,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啊。

    薛野心里已经把佛子骂了千遍万遍,脸上却还是一脸的恳切。

    薛野正要继续规劝,却见佛子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似乎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良久后,佛子回答了徐白之前的那个问题:“我没有被困在此处,我是自愿留在此处的。”

    自愿的?

    这话听上去真是稀奇,自愿留在这里等死吗?

    似乎看透了薛野心中所想,佛子说道:“我需留在此地渡她。”

    这个“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薛野还是一耳朵就听出佛子说的是鬼仙。

    “渡她?”

    佛子点了点头,而后,便说起来整件事的因果由来:“你知道空觉山是什么地方吗?”

    空觉山谁能不知道,那也是修真界中有名的名门大派。

    薛野据实说道:“只听闻是佛法圣地,多出无情道大能。”

    佛子见他这么说,微微一笑:“你说得对,却也不对。”

    见薛野露出个不解的神情来,佛子便接着缓缓道来:“空觉山原是死地,方圆千里杳无人烟。此山方位不佳,立于鬼门之上,本可镇守九幽,但终究阴盛阳衰。故而山中恶鬼遍布,哀嚎遍野,骇人听闻。更有火海遍地,草木难生,是以生灵凋敝。久而久之,形同阿鼻地狱。”

    这描述与薛野印象中的空觉山竟无一处相似。

    许是看懂了薛野脸上的错愕,佛子接着说道:“当然,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空觉山第一代山主遁入空门,感世人苦难。遂决意效法地藏,投身于此山中,放言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欲渡尽山中恶鬼,日夜诵经超度,更是栽植了满山的菩提树。”

    菩提落地生根,空觉山亦自此而成。

    这听上去就比较像如今世人口中的空觉山了。

    薛野于是问道:“那恶鬼渡尽了?”

    佛子点了点头:“可是世人苦难无穷无尽。故而山里的渡尽了,后世弟子便奉命下山寻鬼,捉上山来渡化。昔年锻鹿城大灾,我师父来迟一步,他路过锻鹿城时已是灾后十日。锻鹿城已毁,全城无一人生还。我师父心有不忍,于是便将城中游魂尽数收进身边的一朵佛心莲中。唯求日夜祈福,可将其尽数渡化。又历五十载,城中游魂尽去,唯剩下了东珠。她迟迟不肯入轮回,盖因执念太重。她在佛心莲中日久,法力日益增长,竟已练成了鬼仙之体。”

    说到这里,佛子顿了顿,道:“我师父不日便将飞升,他唯恐等他走后那鬼仙将成祸患,所以才召集门下弟子,共同商议将东珠渡化之法。”

    这么说起来,这鬼仙还是个门派弟子的课业?

    薛野问道:“那怎么选了你?”

    佛子却摇头:“不是我师父选了我,是我主动请缨。”

    “空觉山种了满山的菩提树,却只有一朵佛心莲。”佛子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嘴角牵出一抹带着怜爱的笑意,说道,“惟愿此番,可为东珠,扫清她的往生路。”

    薛野听着佛子的话,又看看满地横陈的同伴,心道:“那你扫得可真是太干净了,干净得差点扫出了一地尸体。”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渡那鬼仙入轮回的事情吗?

    薛野不解道:“可这与那红莲幻境有什么关系啊?”

    佛子说:“东珠答应我,只要我为她开启这红莲幻境,待她找到了父母,便会即刻往生。”

    听到这里薛野算是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合着您就是被骗了呗?

    第32章

    在这一刻,薛野突然明白,修仙根本没什么前途。

    眼前这些所谓修真界的顶级天才们,在薛野眼里全都是废物。

    一个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佛子;一个中了招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司命;还有一个更糟,还有一个是徐白。

    薛野毫不吝啬地给徐白颁发出一等奖:“呸,徐白最废。”

    简直是废物的盛宴。

    但尽管薛野满腹都是计较,脸上却还是洋溢着殷勤的笑容。他佯做耐心地向佛子征询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敢问佛子,若是等到这红莲幻境阵成之时,这鬼仙仍未被渡的话,该怎么办呢?届时您灵力已然耗尽,又该如何应对?”

    听了这话,佛子双手合十,道:“佛祖昔年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尽人事,需听天命。”

    精彩精彩。

    好一个“听天命”,不就是看运气的文雅说法吗。

    薛野简直忍不住要为佛子鼓掌:“真是好一个冤大头,遍寻三山五岳都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

    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巧言善辩如薛野,一时之间竟也不由地语塞了起来。

    好在文的不行,还可以来武的。

    见薛野说服不了佛子,一旁的徐白已经果断祭出了玄天。

    薛野都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带着紫色电光的剑影便已经朝着佛子飞了过去。

    是徐白出手了。

    佛子见状,将两掌摊开,青玉制成的念珠置于两个虎口之间,被拉成了一条直线。佛珠本为世间易断之物,但是佛子却成功用此物挡下了徐白的玄天,足见其修为深厚。

    两股强大的灵力在空中交汇,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直震得后方的薛野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虽然徐白出手前没有同薛野打过招呼,但看清了状况后的薛野亦没有阻止徐白,因为虽然薛野很不想承认,但徐白此时出手是十分及时的。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停下眼前的红莲幻境,若是把时间都浪费在劝服死心眼的佛子身上,那委实是得不偿失。

    所以,既然佛子不肯配合,那只能用武力强逼他配合了。

    徐白和佛子已经处在了僵持阶段。

    佛子已至化神期,而徐白只有金丹后期,就算此刻佛子已经因为红莲幻境有所削弱,也依然显得不那么好对付。

    但徐白何曾怕过。

    他目光冷然,手中的玄天寸寸下移,以磅礴的气势将佛子逼至绝境。

    徐白道:“我是剑修,看不懂所谓天命。”他顿了顿,眸中神光内敛,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只知道,天命不可尽信,能信的,唯有手中的剑而已。”

    如同应和徐白的这句话一般,玄天骤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紫色电光,让整个空间都不由地为之颤栗。

    佛子虽然修为比徐白高,但他毕竟已经在红莲幻境中做了七十多天的阵眼,灵力消耗过盛,渐渐地便在对峙中落了下风。

    而作壁上观的薛野也很快发现了蹊跷的地方——徐白分明招招式式都是正面袭击,就算佛子此刻的修为再难以为继,躲开徐白的一招半式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怎会每一招都硬抗呢?

    除非,佛子有什么不能躲开的理由……

    想透了这其中的关窍之后,薛野瞬间便祭出了寒江雪。他飞身加入战局,趁着两人缠斗的当口,毫不迟疑地将寒江雪的剑尖对准了佛子手下的莲台。

    佛子瞬息之间便领会了薛野的意图。只见他左手松开了用于抵挡玄天的佛珠,与此同时右手在空中迅速地划了几个浑圆,瞬息之间便将佛珠牢牢缠绕在了右手之上。他一边用缠着佛珠的右手铮然抵上徐白的剑刃,一边用空出的左手挥开了薛野的剑尖。

    只一招,便化解下了薛野出其不意的偷袭。

    当然,佛子并不可能毫发无伤。

    但佛子这么舍身保护莲台的姿态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了。

    薛野见状便知道自己料想的没错:红莲幻境的阵眼定然就藏在这方莲台之中!

    再看面前的佛子,他两手都已然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右手被玄天的电光所伤,呈现微微的焦黑,左手不光被寒江雪的剑锋所伤,伤口边缘还出现了青紫色的冻伤,伤口显得十分狰狞。

    那本是一双拈花煮茶、论佛抄经的手。

    但薛野向来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他不光不为所动,转而还对着徐白说道:“你且替我拦住他。”

    说罢,薛野乘胜追击,再次提起了寒江雪。

    佛子还想继续用右手阻拦薛野,却在尚未触及寒江雪之时便被徐白的剑意给阻隔开来。

    佛子忌惮剑意本能地撤手,却也因此被薛野抢占了先机。

    只见寒江雪皎白的剑尖趁着这个机会,一下子便刺入了玲珑剔透的莲座之中。刹那间,莲座之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那裂痕如同蛛网一样慢慢扩散,蔓延,直到最终,莲台破碎。

    如同与那破碎的莲台呼应一般,四围传来一阵清脆的玉碎之声。片刻之后,四周原本环绕着众人的黑暗亦如同破碎的琉璃一般,碎成了一道道碎片。

    莲台既碎,佛子便也彻底无可奈何了。他神色平静地从莲台上翩然而下,望向了那些纷飞的幻境碎片。

    薛野这才发现,佛子并未着履,他赤脚踩在了那莲台的玉石碎片之上,瞬间便皮开肉绽。淋漓的鲜血沾上佛子白色僧衣的下摆,但他并不在意。佛子用他受伤的手转动起了那串青玉佛珠,看着面前纷纷扬扬落下的幻境碎片,似是不忍一般闭上了双眼。

    随后,佛子朗声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徐白看着佛子那悲天悯人的样子,像是看穿了什么一般,对薛野说道:“他修不成无情道。”

    薛野少见地没有对徐白的话出言嘲讽。

    心软的人,终究做不成无情人。

    红莲幻境一破,原本因幻境而陷入昏睡的三人便也都依次醒了过来。

    最先醒过来的是皮糙肉厚的楚平,他晃荡着脑袋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直至看清了周围的景象,方才惊诧大骇,一下子跳了起来。

    只见原本恢弘的城镇和繁华的花楼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树林和荒无人烟的杂草丛,更吓人的是,他身前还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和尚。

    与徐白和薛野不同的是,楚平并未在幻境中清醒,故而在阵眼破除之后,他也对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没了记忆。楚平只记得自己刚刚从如月馆的厢房走了出去,后面的事情便昏昏沉沉,辨不分明了。

    楚平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到了这里,他环顾四周,见薛野和徐白也在此,才终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楚平这一口气还没提上去,又发现薛野和徐白手中竟然提着剑,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楚平不敢怠慢,迅速拔出了本命剑摆开架势,紧张道:“薛师兄,小师叔,我们怎么到树林里来了,不会是进了黑店了吧?”

    还没等薛野和徐白说话,一旁的陆离和黎阳也挣扎着醒了过来。

    黎阳扶着脑袋,看着周围,惊诧道:“这是什么地方?”

    黎阳一个丹修,没什么战斗能力,他也不等有人回答,便果断一溜烟跑到了楚平身后,老老实实地躲了起来。

    陆离倒是见多识广,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他从容地站起来,然后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看着四周断言道:“这便是中州与幽鹿泽的交汇之处。”

    与之前的卦象相合,那么看来——

    陆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佛子,恭恭敬敬地朝对方行了个礼,而后说道:“久违了,昙若大师。”

    满身伤痕的佛子依然笑得和善,他显然与陆离有过几面之缘,便也向着陆离行了个佛礼,道:“久违了,陆离施主。”

    却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打破了面前这片刻的祥和。

    只听一个娇柔的女声悠悠地说道:“郎君们倒是好雅兴,还有空在这里叙旧。”

    那声音虽是动听,却凝结着说不出的怨毒,想来是鬼仙发现幻阵被迫,便马不停蹄地寻了过来,要找几人算账哩。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鬼仙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她瞪着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众人说道:“究竟是谁毁了红莲幻境,趁早站出来,速速受死。”

    薛野等人显然已经不欲与其争辩了,他们迅速摆好了架势,只等着与鬼仙一战。

    没想到,佛子却抬手拦下了跃跃欲试的众人。他抬头看着浮于空中的鬼仙,如同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

    这是不得不如此的选择。

    即使佛子不出手,鬼仙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么多人的联手对抗。

    而东珠虽为鬼仙,但终究还是幽魂之体,幽魂若是死在剑修的剑下,便只能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但若是由佛子出手,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空觉山修的是佛法,佛怜万物,功法之中总会留有一条生路。若是由空觉山佛子出手,虽然一样会打散那鬼仙的魂魄,但只要过上十年,百年,千年,终有一日,鬼仙的魂魄可以再次聚沙成塔,再生造化。

    打散魂魄,必然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佛子本是不想用这个办法的,但如今,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让他选了。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佛子望着眼前的鬼仙,依旧迟迟没有下手。

    修的是无情道,人却不是无情人。

    佛子初入空觉山的时候,尚是孩提之时,什么都不懂。不懂生杀,不懂缘法,只知道哭。只想着离开佛寺,早日回家。但他是命定的佛子,走不得,逃不脱。

    他记得那时候空觉山夜间风凉,吹得满山的菩提树婆娑作响,他疑心是有夜鬼敲门,整夜整夜地不敢睡。最后想了个办法,泪眼迷蒙地裹着小被子,钻到大殿里的佛像下,瑟瑟发抖地熬过一夜。

    而东珠栖身的佛心莲,便贡在佛前。

    佛子至今还记得东珠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笑着,说:“小和尚,你怎么像个傻子。”

    而此刻,东珠也在笑,却是如同蔷花末路,无端透着些凄凉。

    她看着呆立不动的佛子,面有得色地说道:“和尚,奴家自始至终都在骗你,你不知道吗?”

    面对鬼仙的挑衅,佛子显得很平静,他说:“我知道。”

    世间事,哪有什么知道或不知道,只有愿意与不愿意。

    佛子是真心想渡她,如今亦然。

    只听佛子道了一声:“得罪了。”而后那青玉制成的佛珠便乍然从佛子的手中飞了出去,如同一道利剑一般轻易穿透了鬼仙的身体。

    鬼仙没有反抗,也没法反抗。或许,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又或许,鬼仙也累了,无穷无尽的找寻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佛子看着鬼仙的眼睛,认真说道:“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让你自愿走入轮回之中,终究是我参悟不透,渡不了你。”

    鬼仙听了这话却笑了,她带有一丝欣慰看着佛子,眼睛里也夹杂着几分情真意切的不舍,她说:“小和尚,你怎么还是像个傻子。”

    五十年岁月朝夕,鬼仙只念着回家的路。可是若要问起那苦海浮沉的记忆中,是否曾有过什么真正值得欢欣的事情的话,或许便是鬼仙曾在某个深夜,悄悄见过一个眼泪汪汪的小豆丁,钻进她面前的供桌下,哭喊着要找妈妈。

    就像童年的她一样。

    鬼仙回身而望,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偌大的锻鹿城,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那样繁华的人世,而她所求的,不过是一条回家的路。她想倾吐的太多,想质问的也太多。千言万语,最终,都只化成了泯然一笑。

    她说:“可惜,可惜……”可顿了顿,她却又改口说,“还好,还好……”

    没人知道鬼仙在说什么,却只见她释然地笑。

    笑着笑着,她的眼角便落下了一滴泪来。

    伴随着鬼仙渐渐消失的身影,她只留下了一句呢喃:“若有来生,我不想再做女子了,做女子实在太苦了。”

    幼时,她还不懂苦是什么什么,那时,她觉得吃糠咽菜亦是甜的。可她却早早地被家人推入了苦海之中。

    后来,她沉沦在苦海之中,只盼着有个人能来渡她。她每一日都在想想:那人今日不来,明日会不会来?

    那人在她生时不曾来过。

    而她死了五十年之后,已经辨不分明苦海是什么了,她画地为牢,麻木地看着日升月落,花开花败。

    却在佛前遇见了一个小豆丁,小豆丁说:“我欲渡你。”

    可鬼仙想了日日夜夜,想到的只有一个结论:渡我无门。

    那便想办法实现自己今年累月的夙愿吧,于是鬼仙说:“若要渡我,便带我回家。”

    可鬼仙想要的真的是回家吗?

    或许并不是,她只是想要找到回到岸上的路,唯有上岸,才能使她免于无枝可依,免于颠沛流离。

    可她寻来寻去这么多年,终是寻不得岸,便唯有拆了旁人的生路,做舟楫。

    舟楫将成,鬼仙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若是真的寻到了,该怎么办?”

    是啊,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明白她便是寻到了,见到的也不会是岸,她不过只是从一片苦海,跳入了另一片苦海。

    困住她的苦海早就不复存在,可她却不知为何又开始再造苦海。

    苦海无涯,唯人自渡。

    那一刹那,鬼仙想:“算了,就到这里吧,总不能真的害死他。”

    这么想着,她便看见佛子手中的佛珠泛出了一阵温润的光芒——

    啊。

    虽是苦海无涯,却也有人曾为我苦海执灯,妄图照亮茫茫前程。

    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当佛珠上的光芒消失之后,鬼仙也跟着消失了。她原本站立的地上,只余下一朵枯萎的佛心莲。

    而薛野看着面前的佛子定定地望着那朵佛心莲出了神,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佛子驻足良久,最终,还是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那朵花,低声说道:“做女子苦,非是女子之过,是世道之过。今生是我无能,惟愿你来生,可以如这佛心莲一般,兀自婷婷,安乐一生。”

    佛子合十,又吟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如同一声叹息。

    第33章

    东珠离开之后,佛子还沉浸在怅然若失的情绪中难以平复,他站在风中,凝视着手中枯萎的佛心莲,久不言语。

    最终,还是陆离上前对着满身伤痕的佛子劝说道:“昙若大师,节哀。你已经尽力了,万般皆是命。事已至此,还是要往前看。不如先随我们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佛子听了这话,看着那朵佛心莲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便都随风去吧。”

    然后缓缓地,将那花朵放逐到了风中。

    佛子对着陆离点了点头,说道:“此番有劳施主了。”

    陆离也回礼,道:“不,是我等要劳烦佛子,随我们一起跑一趟蓬莱了。”

    这回佛子没有拒绝。

    黎阳见状,福至心灵地上前去查看起了佛子的伤势,佛子也配合地朝黎阳展示着自己身上伤口。

    “都是皮外伤,不妨事的。”检查完了的黎阳说道。

    薛野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伸了个懒腰,正打算让楚平把蓬莱的核舟召出来,他要上船好生休整一番,谁知转身便看见了徐白毫无血色的脸庞。

    这脸色看上去委实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薛野挑了挑眉,心道:“莫非徐白这小子在刚刚与佛子的打斗中受伤了?竟然还想瞒着不说。”

    照理说,薛野和徐白刚刚毕竟是并肩作战的关系,此时出声询问一句也未尝不可。

    但这念头只在薛野的脑海里转了那么一刹那,便被他干脆利落地给否决了。

    那可是徐白!

    薛野想道:“就算真的受伤了又如何,徐白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还要让薛野对着徐白去嘘寒问暖,问问徐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吗?

    薛野可干不来这事。他光想想那个画面就感到生理不适。

    徐白既然一言不发,那薛野就看着他一言不发,只等着看徐白什么时候熬不住了,看戏便是。

    倒是楚平这个大傻子,说话不经过大脑,一脸天真地看着薛野问道:“薛师兄,你老看着小师叔干什么?”

    他说这话的声音可算不得小,霎时间,原本集中在佛子身上的视线,一下子都汇聚到了薛野身上。

    连徐白本人都看了过来。

    真真是要把薛野气个半死。

    这场面,简直就像是薛野偷看徐白被抓包了一样。

    饶是厚脸皮如薛野也禁不住微微红了脸,他恼羞成怒,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楚平,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看着他了。”

    楚平也是个憨的,薛野话都说成这样了,换做旁人,打哈哈地说上一句“看错了”便也糊弄过去了。

    楚平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挨了训,便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然后不解地低下头自语道:“可是你刚刚明明就是一直在看小师叔嘛。”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场的都是修士,耳聪目明,谁又听不见呢。

    只是经楚平这么一嘀咕,反倒像是彻底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一般。

    薛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黎阳、陆离和佛子明着都装作没有听见,其实暗地里早就伸长了耳朵,乐得观察事态发展。

    一时间,谁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作响。

    薛野看着地面,他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了,但他要是继续解释,只能越描越黑。于是薛野只能无能狂怒道:“快把核舟放出来,不是急着回蓬莱救若淼吗?”

    之前徐白将核舟缩小之后便交给了楚平保管。

    楚平听了薛野的话,愣愣地接话道:“哦……哦!”

    说罢,他在芥子袋里掏呀掏,终于将那已经边做桃核大小的小巧核舟给掏了出来。而后,楚平便默念起了之前蓬莱弟子所教授的口诀,再将体内真气化作一道吐息,轻轻地吹在了放置在掌中核舟上。待做完了这一切,楚平便将核舟往空中一抛,霎时间,一艘飞舟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那飞舟甫一出现,薛野便看也不看别人,兀自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着飞舟走了过去。

    薛野登船时,隐约听见楚平那一惊一乍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小师叔!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笑个屁啊!

    薛野恨得牙痒痒的,但他没有转身瞪徐白,而是如同一尾活鱼一般蹿进了船舱里。

    剩下的几人也陆陆续续登上了核舟,而后,核舟便稳稳地朝着蓬莱的方向起飞了。

    到了船舱中之后,黎阳着手处理起了佛子的伤势。

    作为一个丹修,不知道为什么黎阳的包扎技术出奇地好,三下五除二便有条不紊地把佛子双手和双脚上的伤口处理完毕了。

    佛子客气地对黎阳说:“有劳了。”而后便听陆离说起了旬若淼的遭遇。

    在陆离说起听到“晓梦蝶”这三个字之后,佛子不由地沉吟了片刻,而后说道:“晓梦蝶的昏睡之症其实并不难解,但所需要的材料有些偏门。”

    陆离对着材料感到十分好奇:“要什么?”

    佛子据实已告:“需要子非鱼的血。”

    这种鱼陆离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子非鱼是什么鱼啊?”

    佛子道:“此鱼稀有,相传大多栖息在幽鹿泽与北境的接壤处。”

    几人目前便在幽鹿泽的外围,只不过是南边与中州交界的外围,若要抵达幽鹿泽与北境的交界,需要横穿整个幽鹿泽。

    楚平倒是很热心,他对其他人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去调整核舟的方向,只要继续往北,便可横穿幽鹿泽,到达北境的边缘。”

    然而,其他人似乎有不同的意见。

    “着什么急?”薛野一把拦住了跃跃欲试的楚平,说道,“蓬莱的人只求我们帮忙找到佛子,又没说连解药都要准备好。”

    楚平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显得十分委屈:“可是,我们不是说好要救若淼吗,若淼她还等着……”

    楚平被薛野的气势所摄,越说声音越低,他的眼神在其他人身上游移,试图找出一个支持自己去找子非鱼的盟友。

    但可惜,连素日里跟薛野不合的陆离,这次都难得地赞同了薛野的观点:“北境自从当年北境之主死后便已成险地,轻易不可往。依我看,核舟穿梭极快,不出几日便能到蓬莱。等到了蓬莱,让蓬莱的人出面找子非鱼最为稳妥,我们没必要以身犯险。其一,我们未必真的能找到子非鱼,一来二去反而拖延时间。其二,若是我们万一真的在寻找子非鱼的过程中遭逢什么不幸,那蓬莱便会连佛子的行踪也一并失去,得不偿失。”

    这话说得很是中肯。并且为了让不擅长动脑的楚平也能理解,陆离特地分析得更详尽了一些。

    果然,楚平一听,深以为然。他立马振奋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即刻去操控核舟,全速前进!”

    楚平退出围着佛子的人群,刚打算推门出去,却见站在门边的徐白竟是冷汗连连。

    徐白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好,他一手抚摸着自己的丹田,一手抻着一侧的船舱壁。

    徐白在破除幻境中与玄天有所呼应,自那之后便感觉丹田之内躁动难安,初时尚且可以不太明显,尚且可以忍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躁动感竟慢慢地演化成了阵阵胀痛之感。

    丹田乃是修士罩门,徐白便是铁打的,也无法抵御来自丹田的疼痛。

    而这头,发现了徐白异状的楚平惊呼出声:“小师叔,你怎么了?!”

    楚平的声音不小,很快便引得船舱中的其他人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

    佛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快步穿过人群抵达了徐白的身前,然后单手成掌,往徐白体内输入一丝真气进行查探。

    半晌过后,有了结论的佛子向着众人宣布道:“他要结婴了。”

    结婴?!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着实打了薛野一个措手不及。

    “徐白竟然要先我一步结成元婴了?”这个认知对于薛野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此时薛野才深切地了解到,天才可以有多么令人绝望。

    十八年来,徐白时时事事处处都压他一头,如今两人都是金丹后期,虽然徐白多了一道剑意,但薛野眼看着终于有了一些即将追上徐白的希望,却在一刹那间便被告知那希望已经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从金丹初期修炼到金丹后期容易,但是想要从金丹期步入元婴期,简直难如登天。

    薛野自问连境界松动的迹象都还未曾有,徐白却已经实打实地要结婴了。

    这叫薛野怎么能甘心?

    不光薛野不甘心,在场除了佛子之外的所有人,此刻全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徐白初到蓬莱的时候还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如今不过月余,他便已经要迈入元婴期了。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

    一个普通修士,可能需要花上百余年,才能望其项背。

    一时间,除却对徐白的修炼速度了解不深的佛子,其余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震撼之中。

    但这震撼还没来得及持续多久,便被天空中逐渐积蓄起得雨云给打散了。

    那雨云其实在飞舟外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黎阳一开始便透过窗户看见了那片雨云,只是他当时没有在意。那雨云初时不过小小一团,谁知随着时间的流逝,竟然越低越厚,越压越低,最后,遮盖了半壁天空,如同一张大网一样朝着核舟袭来。

    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妙。

    楚平虽然震惊,但他还是真心为徐白高兴的,他用崇拜的语气说道:“小师叔放心,这船上的一切包在我身上了,您还是尽早回房闭关吧。正好窗外那雨云来势汹汹,就由我来露一手,抓紧驱使核舟,远离那片雨云吧。”

    “不必了。”佛子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雨云说道,“那不是雨云,而是一片劫云。”

    “劫云?!”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徐白。

    有劫云就预示着有修士要渡雷劫。

    而现下,这飞舟之内唯一要跨越境界的,只有徐白。这雷劫是属于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这样的认知简直可以惊掉众人的下巴了。

    修真本就逆天而行,修士力量的慢慢积蓄也可以看作是对天道权威的一种挑战。当天道把一个修士视作是威胁的时候,便会降下雷劫,但雷劫大多是数时候只会发生在化神期之后。

    金丹化婴便开始渡劫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核舟中的众人不由地看向了徐白,一个念头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这结出来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元婴?

    第34章

    照理来说,修士结元婴是一件大事,元婴结得好便是为日后的修行铺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所以大部分修者对结婴这件事都很重视,他们一般也会提前准备好闭关用的洞府,然后在金丹有异动之时, 第一时间便躲进入早已设下了层层禁制的洞府之中。

    其实徐白的师父剑圣也早已经开始着手为他准备起了迈入元婴期所需要的护身法器,只是他觉得时日尚早,暂时未交给徐白而已。

    谁也没有料到,徐白此次结婴来得猝不及防,直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徐白本人手边更是根本没有任何护身的结界以及法器。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有过结婴经验的佛子对徐白关照道:“屏息凝神,运行周天。”佛子的视线移向窗外的劫云,补充道,“旁的事情不要多想,便全权交给我们罢。”

    这是要为徐白护法的意思。

    徐白也不扭捏,只朝着佛子说了一句:“多谢。”随后便就地坐下,开始调息。

    徐白已然入定,而核舟的舷窗之外,却是山雨欲来。

    劫云将成,众人此刻又是同坐一条船。自然而然的,除了徐白之外的其他人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共抗天雷,否则,只能跟着徐白一起挨劈。再者,一个元婴期便需要渡劫的剑修,他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卖徐白一份人情,也是给将来添一笔保障。

    其他人也许会觉得无可厚非,但薛野却是瞪着徐白,硬生生快把一口牙都给咬碎了。

    如今要薛野眼睁睁看着徐白结成元婴还不够,自己还不得不给他护法?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

    薛野就差骂脏话了。

    但就算薛野满肚子的计较,此时也不得不乖乖祭出寒江雪专心抵御天雷,除非他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船。

    众人简单商议过后便要出门前往甲板上,薛野走在最后一个,他暗戳戳地朝着闭目打坐、专心突破的徐白啐了一口,然后才不情不愿地上了甲板。

    几人分配了一下镇守的区域:落在船头的天雷将由薛野负责,船尾交给楚平,佛子和陆离则负责船舷两侧,而黎阳战斗力不行,就被安排前去操控核舟,加速驶离雷云所在的区域。

    远处的云已经汇聚得如同一座海岛,占据了船上众人目所能及的每一处角落。在那雷云的衬托下,薛野他们所在的这艘核舟渺小得就像是浩渺海上的一片树叶一样。

    闪着紫色光芒的裂纹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如同要将这巨大的雷云切割开来,阵阵闷响的雷声蕴藏其中,透露出浓浓的不详。

    看得出这劫云乃是蓄势待发。

    薛野骂骂咧咧地站到船头上,他看着那巨大的劫云,心头的火气更盛,遂用执剑的手随意地挽了个剑花。霜风烈烈,吹动了他灰色的道袍,一人一剑,毫无惧意,似要挑动整个天下。

    为徐白卖命,薛野的怨气比鬼还重。

    而雷劫也像是知道这一船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似的,在几人就位的瞬间,便有一道道劫云如同银蛇般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朝着核舟袭来。

    虽然这天雷看似来势汹汹,但好在渡的只是元婴期的劫,故而劫雷的威力还算不得大,那一道道天雷个头细小不说,准头也不行。

    多数的天雷都与快速行进中的核舟失之交臂,即使成功袭向了核舟,那劫雷也最终分散在了舟中各处,真正落到薛野面前的并不多。

    薛野见状,嗤笑一声:“不愧是徐白的雷劫,跟他本人一样废物。”

    薛野将对徐白的怒气转移到了天雷的身上,他倏然飞身而起,“铮铮”两剑左右开弓,将两道靠近船头的天雷击落。这天雷如同凝成了实质的利剑,震得薛野虎口发麻,但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而另一方面,其他三人在与天雷的对抗中也均是身处在有利的地位:

    左侧的陆离在天雷抵达之前便撒出一把棋子,棋子在空中悬停成了一座星盘,天雷撞击在星盘上,迸裂出一阵阵剧烈的火花。片刻之后,天雷消散,而星盘则安然无恙

    右侧的佛子青玉佛珠一拢,唱诵起佛经来,整个人身前竟幻化出了千瓣佛莲的意象,如同一层厚厚的屏障,将天雷牢牢隔绝在了外边。

    最后是船尾的楚平,他抵挡得最吃力,身上已有数道被天雷劈出的痕迹,但他是真心想帮自己的小师叔,贡献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力气,该抵挡的天雷一个也没有落下。

    众人尚算得上游刃有余。

    照这个情况下去,众人只需要抵抗到雷劫结束,徐白便可突破到元婴期。

    天雷似是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原本来势汹汹的天雷瞬间都停了下来。一下子,所有的劫雷都如同躲进了云层中一般,巨大的劫云里时不时地闪过道道电光,耳畔传来雷鸣滚滚,却不曾见有劫雷落下,就好像是那劫雷知道旧办法奈何不了这一船的人一般,正在思考对策。

    那云层中出现雷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也在明晃晃地预示着,雷劫并没有放弃,而是正在积蓄力量。

    众人见状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但他们没有放松,而是各自拿好武器,严阵以待。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在一阵剧烈的电光闪烁之后,一道可怕的天雷从劫云中倾泻而下,直直地朝着核舟袭来,那天雷无论是质量还是大小,都与之前的那些细小劫雷不可同日而语。

    竟是雷劫察觉到众多细小的天雷无济于事,于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将所有小劫雷汇聚成了一道巨型天雷,欲打算破釜沉舟。只见那道天雷足有碗口大小,泛着紫金色的光芒,看上去着实令人胆寒。

    那雷劫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核舟袭来,陆离和佛子心知不妙,迅速将手中的棋子和佛珠朝着空中丢了出去。棋子和佛珠在空中迅速幻化成了星盘和莲花,生成了一个叠加起来的护船结界。

    这两人合力出手,可抵挡大乘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却不料紫金色的天雷竟然轻易便突破了陆离和佛子的防御,直直地朝着船舱落去。

    霎时之间,木头的碎裂之声四起。

    更糟糕的是,这道天雷从船舱顶部刺入了核舟中,又从核舟的底部逸散了出去,直接自上而下将整座核舟给贯穿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顾虑船舱中的徐白是死是活,便听见整座核舟爆发出了一阵“吱嘎”的喑哑之声,与此同时,细小的断裂声此起彼伏地传到众人耳中,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整艘核舟竟然直接从中间断裂了开来!

    核舟四分五裂,核舟上的人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薛野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一下子变得天地倒悬,仅仅下一个瞬间,薛野便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失重之感,片刻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整个人从空中头朝下栽了下去。

    薛野迅速反应了过来,拿起寒江雪便要御剑飞行,摆脱困境。

    谁知刚刚薛野才有所动作,后背上便传来了一股巨大的撞击力。

    竟是核舟断裂的桅杆,在掉落的过程中撞到了薛野的身上。受到这冲击力的影响,薛野只觉得眼前一黑,在半空中支持不住地昏死了过去。

    等薛野再次醒来的时候,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他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随后向他袭来的是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他发现自己身上浑身哪哪都疼。

    薛野挣扎着睁着眼睛,略带迷茫地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的四周竟然是一片葱郁茂密的树林,而且他此刻所处的位置竟然离地面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原来是核舟的风帆挂在了两颗高耸的乔木之间,如同一张大网一样,将从天而降的薛野给兜住了。

    见状薛野不免松了一口气:还好好好,虽然修士轻易是摔不死的,但这么高的距离掉下来,饶是薛野也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看来今日运势不错。

    但是很快薛野就发现,今日运势不错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因为这张风帆竟然还兜住了一个人。

    那人的衣着很好辨认,他穿着灰色带金线的上清宗弟子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将薛野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徐白了。徐白的那件道袍上有轻微的烧伤迹象,看样子,他应该是被最后的天雷给劈中了。

    薛野忍不住要边鼓掌边骂上一句:“活该!”

    徐白掉落的位置离薛野并不远,他背对着薛野侧躺着,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

    见状,一个念头忍不住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里:“徐白这回不会是死了吧。”

    被那么大的天雷击中,怕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薛野向来不喜欢乱猜,当机立断打算亲自去检查检查徐白的死活。只见薛野起先尚是蹑手蹑脚地往徐白的方向爬过去,见徐白果然没反应,动作便也渐渐大胆了起来。

    等到了徐白面前,薛野才发现徐白的面色依然是干净的瓷白,身上看着也完好无损,只是丹田处的衣服破了个大洞,那大洞的边缘呈现出微微地焦黑状,想来天雷击中的位置就在此处。

    丹田可是修士的罩门所在,被击中此处多半是凶多吉少。

    “这看来是没救了。”薛野如是想到。

    虽说恨了徐白许多年,但他如今乍一死去,薛野多少还是会有些怅然若失的。

    杳无人烟的空山之中,薛野望着徐白的尸体静默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薛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摇摇头赶走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转而振作起来,心中想到:“那可不能浪费了。”

    毕竟徐白既然死了,那他这些年积攒的那些灵宝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薛野与他多年交情,就算多有不合,那也多少算个故人。如今徐白横死,薛野也只能勉为其难,“说服自己”接受徐白的那些个遗产了,比如徐白的那条真龙灵宠,又比如薛野之前便看中的那块玄玉。

    薛野:“嘻嘻。”

    薛野随即美滋滋地将徐白翻了过来,动手在徐白身上翻找。

    徐白的身体余温尚在,只是对薛野的上下其手毫无反应。

    那这可怨不得薛野了。

    只是当薛野将徐白腰间那块玄玉拿到了手里,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却见一双修长的手猛然将他的手一把给攥住了。

    薛野惊诧之下抬头看去,便看见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徐白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里,闪耀着如同天雷一般的紫金色光芒。

    第35章

    虽然偷东西被抓了,但薛野丝毫没有任何尴尬的情绪。见徐白望向自己,他也只是略微有些惋惜地感慨道:“徐白果然轻易死不了。”

    但薛野倒也没觉得眼下的场景有多尴尬,毕竟不过就是被徐白抓包而已,这种事情对薛野来说跟家常便饭没什么区别。

    小场面。

    薛野见状只是撇了撇嘴,然后心安理得地当着徐白的面,光明正大地将手中玄玉放回了徐白的身上。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我不拿,行了吧。”

    做完这一切,薛野也不管徐白要不要兴师问罪,自顾自地便起身打算离开。

    既然眼下徐白没死,那最重要的还是先弄清楚两人的所在地和离开此地的方法。

    薛野想得很明白,按照徐白往日里那副眼高于顶的腔调,多半是不屑于同薛野计较他这些小动作的。

    但这回薛野却料错了,因为徐白非但没有放开攥着薛野的手,反而还手上用力,将薛野拉向了自己的方向。

    还没来得及站直身体的薛野一时没有预料到,瞬间重心不稳,平白被徐白拉得跌倒在了地上。

    “徐白,你大爷的,你发什么疯!”薛野怒骂道。

    薛野挽起袖子就要跟徐白拼命:今天非得好好教教徐白怎么好好做人。

    谁知薛野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左肩便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霎时间便将薛野给掀翻了过去。薛野只感觉天旋地转,紧接着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被摔得眼冒金星,全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徐白,你……”

    可这次徐白连话都让薛野没说完。

    只见薛野的双手被徐白高高拉过了头顶。薛野哪里能从,自然是死命挣扎。推搡间,薛野的衣袖堆积到了手肘处,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小臂上因为常年挥剑而肌肉匀称的皮肤。

    薛野挥拳要打人,却不料他那双纤细的手腕,却直接被徐白用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给牢牢禁锢住了。薛野拼了命地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撼动不了徐白分毫。

    可以说是动弹不得。

    原本薛野是不至于如此毫无反抗之力的。

    但如今薛野尚处在金丹后期,而徐白已经是元婴初期。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元婴修为的徐白,比薛野高出了一个大境界,自然能轻而易举地压薛野一头。

    薛野动不了手,便开始动嘴,他怒道:“徐白,你别给脸不要脸。”

    薛野什么难听地话都说出了口,但徐白就是那么静静地覆在薛野的身上,用一双狭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徐白眼中的紫金色光芒还没消退,看上去为他增添了几分神性,也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几分他作为人类的那一面。

    明明徐白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薛野的脸看,但他看薛野的眼神却让薛野觉得陌生,甚至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某种冷血的巨型兽类盯上了一样。

    此时,薛野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叫骂声被那冰冷的目光看得逐渐小了下去。薛野不敢继续骂了,而是试探性地向身上的人询问道:“徐……徐白,你还好吗?”

    徐白仍是盯着他看,明明到了薛野的询问,却没有回话。

    薛野开始害怕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薛野就是榆木脑袋也该看出来徐白这绝对是不正常的状态,肯定是渡劫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才会这样。

    于是薛野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好声好气地对徐白说道:“徐……徐白,不管你怎么了,只……只要回上清宗都能解决,你……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

    薛野一边说话,一边手腕还在暗中用力,结果试了几次之后,发现自己是真的挣脱不了才不得不放弃。

    为今之计,还是得先稳住徐白。

    薛野一边观察着徐白的动向,一边心想着这人不会是让雷劫给劈傻了吧。

    薛野不是没见过傻子,他们村原本村尾就住着一个,那傻子就喜欢每天坐在寡妇门口傻笑,但人不坏,也没有表现出过任何攻击性,更没听说过喜欢动不动就压人身上呀。想到此处,薛野又不可避免地想:既然徐白傻了,他是不是可以骗徐白乖乖把所有家当都交出来?

    薛野越想越没边,竟然开始毫无危机意识地天马行空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此刻徐白盯着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越来越晦涩。

    只见徐白缓缓抬起了空着的那只手,然后把自己的拇指,缓缓地印在了薛野的嘴唇上。

    徐白的指肚上有常年练剑留下的剑茧,十分粗糙,摩挲在薛野皮肤上的时候,带着些令人不安的颗粒感。

    感觉到下唇上的不适感,薛野才终于回过了神。当他意识到徐白在干什么的时候,忍不住用惊恐的眼神看向了徐白,心理止不住地想到:“这不会是要报在红莲幻境中的一箭之仇了吧?”

    现世报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然后,薛野听见徐白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到了自己的耳边,他说:“你知道在红莲幻境之中的时候,看见你给我涂口脂之时,我在想什么吗?”

    薛野哪里能知道,不过薛野觉得像徐白这种清高的主,心里想的也无非就是那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呗,能有什么稀奇。

    薛野开口想骂徐白,但面对眼前这个徐白,薛野可不敢像之前一样口无遮拦了,他不敢乱猜,只能配合地对着徐白摇头。

    徐白似乎料定了薛野说不出来,他一边揉搓着薛野的唇瓣,一边不疾不徐地说:“我当时在想,你的这张嘴,才更适合着上艳色。”

    “这绝对是在放屁。”薛野望着徐白那张俊逸的脸庞,不由地心头气恼,“徐白这厮好歹毒的心思,我又不像他一样是个小白脸,我薛野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能适合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

    薛野暗道徐白这回骂人好高端,竟在暗中偷偷折损他的男性魅力,真是小人。

    但薛野不敢说。

    他假意乖顺,默默垂下眼帘,由着徐白的手指在他唇上动作,不敢有丝毫反抗。

    徐白很快就把薛野的嘴唇给揉红了,似是终于满意了,这才缓下了力道。他看着薛野那变得殷红的嘴唇,接着提问道:“你又知不知道,核舟上,水诡现身那晚,我又在自己房里听见了什么?”

    薛野知道,这说的是他们漂泊在东海上,即将抵达蓬莱的那天。那一夜,水诡在核舟外徘徊,寻找猎物。水诡此物嗜好食人心肝,擅长发出猎物心中最想听见的声音,借此引诱人类堕入陷阱。薛野当时听见的,就是徐白求救声。

    薛野哪里能知道,他又不是徐白肚子里的蛔虫,于是薛野照着老办法,直接闭着嘴不回答。

    没想到这办法这回却不灵了。

    徐白见薛野不说话,竟然也跟着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非要等个答案出来。薛野被看得心里发毛,只能艰涩地张开嘴,硬着头皮猜到:“不会是我的求救声吧。”

    徐白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只是徐白原本放在薛野唇畔的食指和中指却动了,只见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强硬地叩开了薛野的唇瓣,循着薛野的唇缝往他的嘴里伸去。

    徐白说:“我听见你在哭。”他一边用两根指头把玩着薛野的舌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哭。”

    薛野简直是生无可恋,他翻了个白眼,愤愤不平地想道:“那你直说你听见我被你打哭了不就得了吗?”

    徐白却不接着说了,他用两根手指夹着薛野的舌头,翻来覆去地搅动,搅得薛野的唾液都含不住了,沿着嘴角淅淅沥沥地留了下来。

    薛野被搅动地实在是不舒服,眼眶里也生理性地带上了点湿意。他现在满头的问号,一边觉得徐白神经病,一边又觉得徐白这行为委实是不卫生。

    但最重要的,是薛野着实生气了。

    他薛野又不是泥塑的,可以任徐白搓圆捏扁没有脾气。他又不是真的怕了徐白,如今只是因为技不如人暂且退让罢了,谁知这徐白这个龟孙子竟敢得寸进尺。

    “得给徐白一个教训。”薛野如是想到。

    薛野越想越气,然后把心一横,把嘴用力一闭,重重地咬在了徐白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上。

    一口白牙而已,当然不可能对元婴修士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薛野心里就是不服!他固执地咬着徐白的手指不肯松开,不光嘴上不放,还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徐白,试图起到威慑的作用。

    徐白的喉结似乎动了动。

    然后徐白不动声色地强行将自己的手指从薛野的口中给拿了出来。只见他的指尖沾上了两道粘稠的银丝,那银丝甫一离开薛野的口腔,便被越拉越长。随着长度变长,银丝的中间也越来越细,最后断裂,落在了薛野的下颚上。薛野的下半张脸沾满了自己的唾液,变得亮晶晶的,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而徐白的指腹,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两道浅浅的齿痕。

    薛野还在用眼神恐吓着徐白,他十分警惕,因为他认为徐白被咬了以后怎么都得暴揍他一顿,但徐白没有。

    徐白盯着自己两根手指上的齿痕怔愣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到了薛野的脸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用愈加深沉的目光看着薛野,直看得薛野头皮发麻。

    薛野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但他不知道具体是哪里闯了祸。

    第36章

    时间回到稍早一些的时候。

    当时徐白正在核舟中打坐,以求突破元婴期,但进展并不顺利:徐白只觉得丹田之中内息翻腾,且经脉各处如针刺一般疼痛,简直是如坠深渊。

    而徐白之所以这么难受,则是因为他此刻的状态并不正常——他丹田中堆积的灵气太多,甚至已经超出了一个元婴初期修士该有的量。

    水满则溢。

    但好在徐白的资质足够好,他的身体虽然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却在本能地急速调动体内灵力运转调息,意图强行把这些溢出的灵气纳入到自身灵力的循环中来。同时,这个过程也催化了徐白的结婴。

    而徐白的灵气之所以会溢出,是因为这些灵力本便不属于他,而是来自于他的本命剑——玄天。

    这就不得不说到剑修和本命剑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本命剑虽然是剑,但同时也是剑修可以生死相托的同伴,而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也可能会成为剑修最可怕的梦魇。

    最开始,剑修择剑之时,本命剑便会对剑修施加考验,剑修只有通过了神剑赋予的考验,才有资格成为神剑的主人。但事实上,本命剑的考验不是一时的,而是一世的。

    本命剑与剑修孟不离焦,所以可以时时刻刻观察剑修的修为,乃至心性的变化,一旦剑修哪一日心性动摇,导致本命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被辜负了,一些心高气傲的神剑便有可能会选择反噬其主。

    古往今来,剑修修行,步步都是如履薄冰。但剑修从来不会察觉,因为在所有选择修剑的人眼中,修行便只有争先一条路。

    非心性坚韧做不了剑修。

    玄天自然也保存了所以神剑固有的天性。它虽然在剑冢中就认了徐白为主,却也不忘自始至终地观察着徐白,以证明自己没有挑错人。当然,玄天一直都很满意。而不久之前,徐白在幻境中与佛子缠斗的瞬间,所表现出来的坚定心性,更是令玄天觉得甚合它心。

    为了表达自己对徐白的欣赏,玄天决定给徐白送上一些礼物,比如:反哺的灵力。

    却也正是这股灵力出了问题。

    要知道玄天本便是天生天养的灵剑,又在剑冢中蛰伏了上千年,其剑内所包含的灵力之多,已经可以抵得上一个大乘期的修士了。尽管玄天以为自己不过是分给了徐白一些小小的灵气,但对于不过金丹后期的徐白来说,那也简直是难以估算的滂沱海量。

    更糟糕的是,玄天的灵气过于菁纯,那灵力同这把剑本身一样,带着滂沱的天雷之息。这股天雷之息在徐白体内横冲直撞,撞得徐白的经脉疼痛不已,也成功让徐白的状况雪上加霜。

    徐白的脑门上已经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深知自己这一关并不好过——不光要忍受雷息的撞击,还要有足够的能力突破元婴期。但徐白却没有惊慌失措,他冷静沉着,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内息,尽量把每一次的灵力调动,每一处的经脉疏通做到极致。

    可以说,没有人可以比徐白做得更好了。便是很多大能,也不敢放话说,自己重回年轻时可以有这样的本事,而徐白仅仅才修了五年的仙而已。

    又是一阵细密的疼痛浮现在徐白的天枢穴,激得徐白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运转灵力的架势,徐白咬着牙,深觉举步维艰。

    正在这艰难的时刻,却有一股霜雪之意从徐白的腰间传到了他的识海中来。

    那是一股带着寒意的灵气,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一般,轻轻拂过徐白的识海,将那些暴躁的雷息一一镇定下来。霎时间,徐白便感觉自己好受了很多,经脉滞涩得不再如此厉害了。

    对于突然出现的霜雪之息,徐白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之情,他对那气息的来源十分清楚——应该就是他腰间的那块玄玉。

    早在之前,那玄玉之前尝过螭龙的血之后便好似终于醒来了一般。它曾在却邪峰的茅屋中带徐白进入过一个芥子空间,那空间被无数霜雪所覆盖,远处似有一些什么影影绰绰的东西若隐若现,但徐白看不真切,他想再往远处走,却被骤然增大的风雪所阻挡,不可近前。

    这应是徐白修为过低所致。

    但如此庞大的芥子空间着实罕见,可以看出必然是不知哪出大能的家学传承。虽然当时在茅屋中的时候徐白不动声色,但他心中也清楚,这枚玄玉所包含的芥子空间,定然与他的身世有所相关。

    这也是之后薛野和仲简向他询问发生了什么时,他闭口不谈的原因。

    而此刻徐白可以断定,那助他度过难关的灵力定与玄玉有关。盖因灵力各有不同,如此纯粹的霜雪之息徐白断然不可能认错。

    只见那霜雪般的灵力如春水般四散,在徐白全身的经络之中游走,在助他平息下狂暴的雷息之后,更是又将那四散的灵力重新汇聚到了徐白的识海之内。倏忽间,如同江海凝结一般,一颗冰魄出现在了徐白的识海中,并借此安然镇守着徐白的丹田。

    竟是那玄玉在助徐白结婴。

    这本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但人间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凑巧:如果徐白当年在择本命剑时,没有受到薛野的干扰,那么不出意外的,徐白最终将与寒江雪结伴。那柄霜雪般的剑与他体内那枚冰魄最是相称,最终便将相得益彰,互相成就。

    世事总喜欢在无伤大雅的地方拐一个小小的弯,而后,便心安理得地携带着宿命一骑绝尘,去往那无人可知的前程。

    徐白的本命剑此刻变作了玄天。它一把雷息之剑,如何能接受自己命定的主人身上带着一股霜雪之意,识海之中还常驻了一颗冰魄?

    这不是鸠占鹊巢是什么?

    玄天急得抓耳挠腮,只想着得赶紧想个办法除了那枚冰魄。

    事情也巧,恰逢此刻核舟外面,徐白渡劫的劫雷声势渐弱,似有退缩之意。玄天望着那雷劫,不由地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它本便是引雷之剑,只消假借这天雷之机,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徐白识海中这碍眼的冰魄。

    说时迟那时快,便见得原本已经颓败的劫雷,在玄天的号召下,竟然真的振作精神,再次卷土重来。刹那间,百道天雷汇聚成一处,直直地朝着玄天,也就是徐白的所在地袭来。

    瞬间,整艘核舟分崩离析。

    一切都在坠落。

    但玄天可顾不得这些,它专心引导着尚未消散的天雷钻入了徐白的识海之中,以此加持了自己那在与那冰魄的斗争中已经处于弱势的雷息。

    势不可挡。

    当徐白在船帆织成的大网中醒来的时候,体内雷息极盛。而雷息此物,最适宜助长修士天性中暴虐的那一部分。

    徐白心性沉稳,原是能与那雷息抵抗的,若是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薛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矛盾的眼睛,世故和算计,天真和愚蠢,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明明一眼便能看穿,却又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带着些极易琢磨的洋洋自得。

    “这样的眼睛太乱人心,需用泪水遮一遮才行。”徐白如是想到。

    那一瞬间,徐白只觉得自己心中原本隐而不见的欲念,如同荒草一样疯狂地滋长着。

    而此刻,刚刚咬过徐白的薛野不知道徐白到底要干什么,他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敢用有些颤抖地声音对徐白说道:“俆……徐白,我不就是咬了你一口而已,你别这么小气行不行。”

    若是放在往常,徐白定是懒得同薛野计较的。但此时,薛野却听见徐白那低沉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在耳边响起,他问道:“我为什么要饶了你。”

    这话倒是把薛野给问住了,薛野哪里说得出来,他向来只有害徐白的分,哪里卖过什么人情债给徐白嘛。

    薛野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对着徐白说道:“你我是同乡,同乡之谊你不能不念吧。”

    徐白却也不反驳,他只是看着薛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昔年助宋邈害我远走外门的时候,可曾念及同乡之谊?”

    自然没有。

    薛野后面再多的说辞都被徐白这一句话给堵住了,给徐白下药这事确实是他干的,甚至薛野当年还信誓旦旦地跟徐白说过“你只管怪我”这样的话来。

    薛野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好好抽自己一顿。

    当然,薛野不可能就这么认命,只见他眼珠子转了转,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说辞:“你我是同门,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这个说法总不能出错了吧。虽说薛野在弟子选拔大会陷害了徐白,但徐白最后不也因祸得福了吗,如今二人均已入门,都是上清宗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徐白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忌吧。

    可薛野却听徐白接着说道:“你在东海秘境骗我陷于蛛网里的时候,可曾念及同门之义?”

    徐白怎么句句有理?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算总账了?

    多说多错,薛野彻底说不上话来了。

    憋了半天,薛野蹦出来一句:“你我总不是毫无关系吧,怎么说也是相识一场,你放我一马不行吗?”

    听了这话的徐白沉默了片刻,末了,他紧紧盯着薛野的眼睛,问道:“你我有什么关系?”

    “啊?”薛野可算是被徐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问住了。

    他心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徐白这回怎么如此较真?

    那一刻,看着薛野抓耳挠腮的样子,徐白抿紧了薄唇。他心中的疑惑终于得以释明:如果非要给这段关系留下一个注脚的话,那么——

    徐白在心中默念道:“冤孽。”

    第37章

    徐白体内的天雷之息正在渐渐归于平静,故而他那些纷杂晦涩的情绪也随之开始渐渐平息。

    若是此时有能够内窥的修士在一旁,便可用法眼观察到,徐白识海之中那原本充裕到近乎满溢的灵气已经成功脱胎,塑成了一个雪白的婴儿形状。而那婴儿两只稚嫩的手掌之中,也似乎紧紧握着什么发光的物件。在经过细细查探便可发现,那发光的灵物不是其他,竟是之前在徐白体内不断角力的霜雪之息和天雷之息。

    那霜雪与天雷缠斗了半天,却最终谁也驯服不了谁,只能互相妥协,各自偏安一隅。于是乎,那霜雪之息化成了一枚小小的水蓝色冰魄,盘踞在徐白元婴的左手之中,而天雷之息则化为了一颗小小的紫金色雷魄,占据了元婴的右手。

    元婴之中的伴生灵物,不可多得。

    徐白如今得到了如此强势而又菁纯的冰魄和雷魄镇守元婴,自然根基稳固。再加上他早已顿悟出的那道凌冽剑意,来日便是真的打将起来,怕是跨境斩杀化神期的修士亦不在话下。

    莫说整个中州,四海宇内,年轻的一辈修士里怕是已经无人能望其项背了。

    虽然雷魄已成,但一些残余的天雷之息尚在徐白的经脉中游移。不过这些参与的雷息已经成不了气候了,过不了多时,它们便会循着徐白体内的灵力循环一起,走至丹田,最后被收束进雷魄之中,成为徐白元婴的一部分。

    而随着徐白体内的天雷之息逐渐平静,他眼中那骇人的紫金色光芒也在渐渐退却。徐白慢慢恢复了他平时那双清冷的眼眸。

    薛野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但薛野把徐白眼中光芒的褪去解读成了徐白力量的式微。

    似乎……是个机会?

    要知道,薛野实在是回答不上徐白提出的问题了,所以他只能努力开动一下小脑筋,想点旁门左道的招式应付过去。薛野根本没指望徐白这厮能良心发现放过自己,他决意自行破局,毕竟躺平挨揍从来都不是薛野的风格。

    只见薛野暗暗地催动了藏于自身识海中的寒江雪,让寒江雪的剑身浮现在了徐白的身后。

    薛野躺在地上,而徐白则覆在薛野身上,俯身看着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徐白看不见的角落,寒江雪明晃晃地悬在了他的后心上方,只等薛野一声令下,便可以立时取徐白的狗命。

    薛野看着自己天衣无缝的安排,心中不由地窃喜:“不愧是我。”但他面上还是尽力按捺住了自身的喜悦,一本正经地同徐白虚与委蛇道,“我知道你我是什么关系了——”

    话至此处,薛野顿了一顿,然后朝着徐白眉头一挑,说道:“你命中注定,要为我所杀。”

    如同应和薛野的话一般,当他说完这个“杀”字的时候,徐白头顶的寒江雪就像是为了印证着薛野的话一样,飞速活下,直指徐白的背心。

    但这剑注定伤不了徐白分毫。

    只见寒江雪刚刚下落到一半,便有一道剑意从旁便斜飞来,铮然抵上了寒江雪的剑刃。寒江雪强行支撑了片刻,终是不敌,委屈地败下阵来,被打飞出去,斜插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薛野见状,脸上真是青一阵紫一阵地好看:一个剑修,不光偷袭了,还没偷袭成功。

    说出去都丢人。

    难道徐白背后长眼睛了?

    徐白看出薛野心中满是疑窦,竟还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你可知道金丹期和元婴期,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徐白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是为了向薛野进行简单说明,但是这话在薛野听来却是极为刺耳的,跟耀武扬威没什么区别。

    薛野有些阴阳怪气地想道:“好了,知道你徐白如今是元婴修士了,不再将我一个小小的金丹放在眼里了。”

    薛野把嘴闭得紧紧的,不愿再与徐白多言。

    能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个识海里只有一颗金丹,另一个识海里却驻扎着一个灵力做成的婴儿吗?

    面对薛野不配合的态度,徐白却很平静,他道:“金丹窥己,元婴窥天。”

    这说的是金丹期的修士,尚在用眼睛视物。而元婴期的修士,却已经能够用心眼感知周围灵力的流通。所以金丹期的修士还在局限于自身,元婴期的修士却已经得窥天道一隅了。

    换言之,薛野的那些小动作,在已经突破了元婴的徐白面前,简直是一目了然,不过雕虫小技。

    薛野才不管徐白那些理论知识。他当然知道金丹和元婴的区别,他只是没想到,徐白刚刚突破元婴期,竟然就已经可以成功运用起了心眼。

    不过就算早就知道了,薛野一样要试试。毕竟,他是剑修,对于剑修来说,越境斩杀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徐白已经到了元婴期,只要薛野放手一搏,未尝不可与之一战。

    想到这里,薛野不服输地再次调动起了自身灵力,想要继续催动寒江雪。

    徐白见状,微微摇了摇头,感叹道:“你怎么总是学不乖。”

    说罢,徐白伸出了一根手指,将自身的一道灵力汇聚在指尖,而后在薛野的眉心一点,将那道灵力输送到了薛野体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徐白放开了禁锢着薛野手腕的那只手。

    徐白送入薛野体内的可不是一道普通的灵力。先前也曾说过,此刻徐白体内的天雷之息尚未完全从经脉中撤离,所以,徐白输送进薛野身体内的灵力之中,同样也蕴含着这么一道天雷之息。

    薛野与徐白不同,徐白是天灵根,佩剑又是玄天,对雷息的耐受力天然便比寻常修士要强上许多。但薛野是水木双灵根,佩剑又属冰,天生便是被雷息所克的命数。

    那天雷之息甫一进入薛野的体内,便如同横冲直撞的蛮牛一般,以摧枯拉朽一般的气势荡涤着薛野的经脉。

    薛野的经脉寸寸如同断裂一般疼痛,他催不及防,猛然吃痛,不禁惨叫出声:“啊!”

    薛野几乎是瞬间瘫软在地,下意识地紧紧抓着自己的前襟。片刻后,薛野的衣襟散乱,双眼盛满了泪水,两条修长的腿因为挣扎而不由自主地乱蹬着,如同一条搁浅之后垂死的鱼。

    眼泪婆娑间,薛野看向了一旁的徐白。

    徐白已经站了起来,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垂手看着薛野在船帆做成的网面上翻腾,不置一词。

    而薛野简直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眼前的场景已经迷蒙了,什么都看不真切,唯能看到徐白那长长的眼睫似乎在微微颤动,落下的阴影极好地掩藏起了徐白那晦暗的神情,让人辨不清徐白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怕不是要弄死我才肯作罢。”薛野如是想到。

    疼痛让薛野近乎丧失理智,他看向徐白的方向,狠狠咒骂道:“徐白,你这畜生,你做了什么,竟敢暗算于我!快将你送进我身体里的那些劳什子的东西拿出去,否则,休怪我无情!”

    薛野骂得难听,挨骂的徐白却显得十分云淡风轻,他平静地说道:“先暗算我的人不是你吗?如今不过是因果业报。”说到这里,徐白顿了顿,他垂眸看向薛野,冷冷地诘问道,“不是吗?”

    是。

    但薛野怎么能承认呢?

    理亏的薛野只能想尽办法转移话题,他怒斥道:“就……就算是我有错在先,你也无权对我动用私刑!”

    徐白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他说:“我当然有。你别忘了,名义上,我是你师叔——教育一个小辈的权力,我还是有的。”

    这话不假,修真界最是看中长幼尊卑,薛野素日里直呼徐白大名其实是一种很冒犯的行为。理论上,像楚平那样尊称徐白一声“小师叔”的才应该是常事。

    徐白一句话,将此事定性成了“教训小辈”,彻底封死了薛野的所有退路。

    薛野还想在搜刮点有用的话术出来,但他的脑子已经被经脉中丝丝缕缕的疼痛所占据,转不动了。

    那雷息就像是在他经脉里翻腾的泥鳅一样,搅得薛野又疼又痒,苦不堪言。

    徐白一眼望过去,便看见薛野的衣襟已经被自己抓得凌乱无比,身上也沁满了冷汗,额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狼狈。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徐白心里清楚得很,薛野此人,与“可怜”两个字是万万不相关的。

    而薛野本人,也在抓心挠肝地想办法摆脱困境。

    硬的不行,薛野决定来软的。

    薛野扮作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向着徐白伸长了手臂,他讨饶道:“徐白,徐白。我知错了,便饶了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薛野挣扎着朝徐白支起了上半身,他因疼痛而扭动着劲瘦的躯体,满脸的泪水、汗水和涎水化在了一处,如同一道即将枯竭的溪流一般一路向下蜿蜒,最终汇入了他袒露着蜜色肌肤的前襟之中。而薛野的那张脸,也因为疼痛而失去了血色,唯有两处存着一抹夺目的红:一是那细长的眼尾,二则是那被徐白揉得泛红的下唇。

    徐白只看是着那两抹红,不做声。

    本来薛野是宁死都不愿意向徐白低头的,但这雷息入脉的滋味,确实难熬,他耐不住了。

    他一边扮作可怜的样子,一边偷偷观察着徐白的反应。

    薛野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徐白不是那么铁石心肠,别是真的想弄死他。

    听了这话,徐白终于有了反应。

    徐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他默然看着薛野,问道:“错哪里了?”

    第38章

    徐白问完话后,薛野咬着下唇不说话了,因为他打从心底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

    薛野觉得徐白有些不上道,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认下些莫须有的错误还不够,竟然还想要他当场立下认罪书?!

    真是给他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薛野不说话,徐白也没有逼他,而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本来嘛,徐白往薛野的经脉里注入带有雷息的灵力,也不是为了折磨薛野,不过是想给薛野留个小小的教训。

    如今教训已经给到了,自然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当眸中的紫金色光芒隐去后,徐白整个人便又恢复了往日里惯有的那种沉静表情。

    就像是在漆黑的雨夜中疯涨的水草,等到朝阳初起的时候,便不得不退回了水面之下。而当无知的游人驻足在岸边望过去的时候,所能看见的,仅仅只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湖面。若是有人不慎被湖蓝色的湖面迷惑,向水中走去的话,那么最终都将被阴暗湿冷的水草给卷进黑暗之中,再也无法离开。

    薛野却无暇去关心徐白表情的变化,因为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疼痛似乎正在慢慢消退。

    这是由于薛野体内的天雷之息含量并不高,实则只是徐白渡过去的一道灵力中附带的罢了。故而薛野对雷息再不耐受,但随着他自身经脉中灵力的逐渐游走,那道雷息便是再强势,最终也不得不被运送到薛野的气海之中。

    经脉窄小,受不住雷息的冲撞,气海则不同,气海浩大,雷息入内,虽然不会凭空消失,但却如池鱼归渊,轻易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虽然薛野还是能明显感觉到那雷息正环绕着他的金丹,时不时对着他的金丹敲敲打打,充作试探,但也确实无法再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来了。

    既然身上不疼了,薛野就要开始作妖了。徐白让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薛野定是要把这笔债给讨回来的。

    薛野偷偷抬头,观望起了徐白的神色,希望能找到可乘之机。

    抬眼正对上徐白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吓得薛野赶紧低下头,继续装出一副哀哀切切的表情来。

    这叫蛰伏,不叫认输。

    而一直盯着薛野看的徐白见他那求饶的嘴脸有所收敛,又怎么会猜不出来薛野的那些花花肠子呢。

    在薛野还想着怎么出其不意将徐白一军的时候,徐白已经慢悠悠地开口,向薛野警告道:“我劝你收起那些小心思,否则,便是自讨苦吃。”

    薛野哪里会怕徐白的威胁——他根本不怕吃苦头,他怕的是徐白没有苦头吃。

    薛野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一味等下去,等徐白彻底调息好了,那他岂不是彻底没了机会。

    要的便是趁他病要他命。

    于是打定了主意的薛野在心中驱策起了寒江雪,他默念道:“寒江雪,返!”

    听到了薛野的呼唤之后,原本插在树干上寒江雪立刻做出了回应,只见伴随着一阵不寻常的颤动之后,寒江雪开始嗡鸣,而后它“铮”地一下自行从树干中拔了出来,直直地朝着薛野的方向飞了过来。

    徐白正在薛野和寒江雪连线的中间,他以为薛野又想从背后偷袭,看也不看,一个利落闪身,成功将寒江雪给避了过去。但薛野显然经过刚刚的失败之后,显然另有打算。

    只见寒江雪安然落尽了薛野高举的右手中。

    薛野站了起来,利落地挽了个剑花,然后将寒江雪的剑尖指向了徐白。

    徐白冷眼提醒薛野,道:“你如今是打不过我的。”

    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

    薛野抬眸,不慎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那纷乱的水渍,而后挑衅地望着徐白,道:“那也要试试才知道。”

    说罢,薛野却并未挥剑斩向徐白,却是迅速将剑一挽,反手将寒江雪插入了身下,网住二人的船帆之中。

    这船帆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材质,哪里能抵得上寒江雪的一击,自然是轻易便被割出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一路扩大,传出阵阵阵帛裂之声。

    船帆彻底破了,再也无法承受起薛野和徐白的重量。两人转瞬之间便失去了立足点,开始向下坠落。

    薛野自然是早有准备,提前便已经站在了寒江雪之上,未受到任何影响,而徐白虽然瞬间失重,但好在反应敏捷,感觉苗头不对的瞬间,便立刻低呼道:“玄天。”

    玄天正在赶来。

    而薛野要的就是徐白露出破绽的这一瞬间。

    玄天未至,薛野已至。

    薛野也不多说什么,他角度刁钻地飞起一脚,正踹在了徐白的小腿上。

    徐白借着小腿上受到的力,在空中后撤了一段,然后稳稳地停到了玄天上,抬眼,恰看见薛野得意洋洋的眼神。

    这一脚对徐白来说不痛不痒,但他的道袍上却赫然印上了一个黑黢黢的脚印。

    着实有碍观瞻。

    徐白忍不住皱眉。

    而占了便宜的薛野此刻跃跃欲试,还想接着跟徐白打。

    还没来得及摆开架势,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年人的惊呼声:“救救救……救命啊!”

    那声音极为耳熟,一听就是楚平。

    薛野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看见远处的乔木由远及近地依次倒塌在地,一阵阵地溅起沼泽中那浑浊的泥浆。

    楚平正御着剑,带着黎阳,极力躲避着那些倒塌的树木。

    而树木倒塌的源头也紧紧地在他们两人身后跟着的,看样子,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龙龟。那可不是寻常的龙龟,它足有一座房子大小,背上的龟甲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符,张嘴嘶吼的时候能看见一口细密的尖牙霎时骇人。

    与它那庞大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几位迅速的进行速度,这孽畜追着楚平和黎阳,就像是追着一只小小的飞虫一般,泥泞浅坑视若无睹,沼泽深坑如履平地。相较之下,剑上还驮着黎阳的楚平就显得一动速度极为缓慢了。那龙龟一边追击楚平和黎阳,一边努力伸长脖子张嘴朝着两人咬去,

    楚平和黎阳好几次都险些被那龙龟的深渊巨口给咬到。

    还好站在楚平后面的黎阳时刻观察着龙龟的动向,每每要被追上的时候,便一边拍打着楚平的肩膀一般叫嚷道:“啊啊啊啊!来了!来了!”

    这种时候,楚平便会及时御剑上升,险险避过一劫。龙龟没能咬中两人,便会因为收势不急而撞到一边粗壮的树木上,巨大的咬合力瞬间便可把一根几乎需要一人环抱的树木给拦腰咬断,最近其力道之可怕。

    要是被咬上一口,怕不是当场便会就地升天。

    那龙龟的尖牙几次都险险地擦着黎阳的衣摆便过去了。

    黎阳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只能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而在黎阳前面御剑的楚平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了,他修为本就不高,且先前为了抵御徐白天雷,已经损耗了一波不小的灵力,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当时核舟四分五裂,楚平其实已经自顾不暇了,但千难万险之中,却还是第一时间想着御剑去救起了不会飞行的黎阳——总不能扔下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不管吧。他带着黎阳在纷纷扬扬落下的核舟碎片之间穿行,等他们好不容易落到了地面上的时候,却发现四周竟乔木高耸,沼泽遍布。

    竟是在那传说中常人不可进的幽鹿泽中!

    蓬莱在东方,他们刚刚从中州与幽鹿泽的交界处往东走,理论上应该行至中州某处才对。定是为了躲避天雷慌不择路,才误打误撞飞到了幽鹿泽上空,如今落入这万顷泽国,着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想起之前薛野讲过的关于幽鹿泽的种种,楚平不免有些害怕,但是他想到自己身后更加弱小的黎阳,便只能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杆,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两人也确实倒霉,本来从落地开始,就祈祷着无病无灾地与同伴汇合,谁料黎阳去打个水的功夫,就为两人带回来了这么大一只巨兽。

    真是多难多难。

    如今楚平御剑逃窜良久,可说是强弩之末,要保持飞剑不掉下去都已经很是吃力了,几次勉强提升高度,也是一次比一次低。

    对此,两人身后的龙龟表示很兴奋,因为看得出自己的猎物就快要山穷水尽了,不消片刻,便可以美美饱餐一顿。

    也恰在此刻,绝望中的楚平看见了不远处的薛野与徐白,对于此刻的他来说,看见两名可靠的同门可说是久旱逢甘露。

    简直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楚平慌忙朝着不远处的两人叫喊着求救道:“薛师兄!小师叔!救救我!”

    楚平的嗓门虽然大,但他身后追击的龙龟声势更大。

    薛野既然能看见楚平,哪里能看不到楚平身后的龙龟。但此刻的薛野其实也不好过,他刚刚让徐白的雷息冲撞了经脉,内息算不得平稳,打打不敢下死手的徐白还行,真的和楚平身后这孽畜打起来,定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

    薛野连忙朝着楚平挥手,他道:“你快带到别出去,别朝我这边来。”

    楚平哪里能听得见薛野的声音,他耳畔满是龙龟嘶吼和咀嚼树木的声音,只能凭借薛野朝他挥动的手臂断定:薛师兄是在向他打招呼哩。

    楚平当即感觉心中一暖,立刻招呼着黎阳一同高高举起手臂,奋力在身前挥舞着,口中高兴地喊道:“薛师兄!”

    至于楚平御剑的行动路线,自然是一往无前,直直地朝着薛野和徐白的所在地而来。

    真是好险没把薛野气死。

    第39章

    薛野看着兴高采烈往自己这个方向扑过来的楚平,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一只欢腾的大狗。

    而缀在楚平和黎阳身后的龙龟一路风卷残云,撞倒了无数的树木,简直如同大型的天灾。

    而这天灾正被没头脑的楚平引领着往薛野的脸上冲。

    薛野很不高兴,但不高兴之余,他又觉得这似乎是个机会,不由地用起了一招祸水东引。

    只见薛野挤眉弄眼地看向徐白,而后一脸揶揄地说道:“我修为不济,怕是救不了楚师弟,看来需得您出马了,小师叔。”他记恨先前徐白用辈分压自己一头的事情,所以故意把“小师叔”三个字咬得很重。

    倒真真是睚眦必报。

    徐白自然不会与薛野争这些口舌之利。如今救人要紧,只见徐白看也不看薛野,二话不说便脚踩着玄天向着楚平和黎阳的方向飞了过去。

    楚平见到徐白前来接应,这才终于可以歇上一口气,他满脸感激地看着徐白,道了一声:“小师叔。”

    徐白闻言,朝楚平和黎阳微微颔首,而后也不多啰嗦,便直直地朝着龙龟冲了过去。

    那龙龟凶猛,楚平唯恐徐白一人应对不来,连忙调转了剑尖,开口说道:“小师叔,我同你一起。”

    但徐白却利落地回绝了楚平的好意,他嘱咐道:“站到薛野身后去。”

    他连头都没回,只留给众人一个颀长的背影,声音清冷,如远山霜雪,拒人于千里之外。

    楚平和黎阳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乖巧点头,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到了薛野的所在地。

    楚平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给徐白惹了大麻烦,转头却看见薛野正抱臂看着战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虽然这话由招惹了龙龟的罪魁祸首来说略微有些不妥,但是楚平还是忍不住向薛野询问道:“薛师兄,你不去帮帮小师叔吗?”有些抱赧地看薛野,眼中是深深的担忧。

    楚平这二傻子永远觉得世上都是好人,却不知道他这话在薛野听来有多可笑。

    让薛野帮徐白?薛野不帮着龙龟都已经是在极力收敛了。

    但薛野也不点破,只是在斜睨了楚平一眼之后,佯装出一脸痛心疾首样子,对他说道:“那是你不了解你小师叔这个人。徐白他最是骄傲,要是见我上前帮忙,定然会认为是我觉得他打不过,那便是拂了他的面子,他要不高兴的。”

    言下之意,不帮。

    这当然都是薛野编出来的瞎话,他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观,任徐白一个人在那边与那龙龟打生打死。最好到最后两败俱伤,由他薛野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薛野心情甚是不错,他甚至还有闲暇心思安抚看上去十分焦虑的楚平。

    “急什么,你怎么这点信心都不给你小师叔。放心,等你小师叔打不过的时候,我再出手也不迟嘛。”

    出手给他最后一击,嘻嘻。

    这厢薛野做梦做得不错,那厢徐白却完全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只见来到龙龟近前的徐白状似平常地摊开两掌,而后口中低声唤道:“风雷,寒霜。”

    话音刚落,如同应和这徐白的呼唤一般,徐白那摊开的两掌之上竟然各自浮现出了一道剑意,那剑意一色水蓝一色紫金——正是徐白元婴之中冰魄与雷魄的颜色。

    薛野看得当场目眦欲裂。

    徐白竟然已经能化出两道剑意了?!

    能唤出剑意的剑修本已经是凤毛麟角,但真要论起来,修真界还是能挑出不少带有剑意的剑修的。但天才之上还有天才,便是这常人早已难以企及的高度,却也有高下之分——剑修剑意本非无穷无尽,一个剑修能唤出的剑意数量实则是有限的,这与个人资质、心性、天赋均有关系。

    要知道,上清宗的仲简之所以会被当世修者称为剑圣,便是因为他是目前世上唯一能唤出九道剑意的剑修,世上已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但仲简刚刚结婴之时也才将将悟出了自己的第一道剑意。而如今徐白刚刚元婴,竟然便已经手握住了两道剑意,如此成就,着实是——

    天纵奇才。

    更不得了的是,那两道剑意因着徐白元婴之内的冰魄和雷魄的缘故,竟然也自然而然地染上了天雷和霜雪之力,只见其中一道剑意缠绕着骇人的雷光,另一道剑意之中则蕴含着蚀骨的冰霜。

    这几乎已经是明晃晃地在向世人声明:往前一千年,往后一千年,再无人能出其右。

    在场除了薛野之外的的所有人,都被徐白的这两道剑意给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

    可徐白却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慎在意地驱使着手中的剑意,势如破竹地朝龙龟袭去。

    那龙龟却也不傻,别看它追楚平的时候一往无前,那不过纯粹是欺负楚平弱小。如今到了面对徐白的时候,龙龟很快便察觉到真正的危险,它甫一见到那两道剑意,便想也没想,施施然地钻回了自己的龟壳之内。

    竟是试也不试。

    而那龙龟的龟壳极其坚硬,便是徐白的剑意也刺不破,只能留下两道极浅的刻痕。

    徐白皱了皱眉,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焦急的神色。他见状便召回了自己的剑意,站在玄天上整好以暇地等着那龙龟露出破绽。

    龙龟终究只是兽类,灵智有限。片刻之后,那龙龟见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竟然自顾自试探性地将头和四肢从龟壳里给伸了出来。

    徐白等的就是这一瞬。

    只见说是迟那时快,风雷和寒霜两道剑意各自瞄准了龙龟一只爪子,如同钉子一样自上而下钉了进去。风雷附带的电击效果不过瞬息之间,便将龙龟的爪子给电得麻痹了;与此同时,霜寒也彻底将龙龟的爪子给冻僵了。

    龙龟失去了两只爪子后,便瞬间失去了战斗能力,再也无法动弹了。

    这一仗,徐白可说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成功地尝试了一下自己的两道新剑意,增添了实战经验。

    徐白赢了,薛野的脸色却不好看,简直可以用面色铁青来形容。

    “天杀的徐白,老天爷到底要给他多少好东西才肯罢休?”

    薛野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只觉得自己面前像是立起了一座越不过去的高山,而这高山的名字,便叫做徐白。

    楚平和黎阳完全没有注意到薛野的异样,他们见到徐白如此厉害,都很高兴,兴奋地向着徐白表示着敬仰之情:“小师叔,你好厉害啊。”

    徐白却面色如常,不矜不骄地冲着两人点头致意,而后说道:“过奖了。”

    只有落在后面的薛野面色不虞地出言讥讽道:“有什么厉害的。这龙龟修炼得再久,也终究不过是一只畜生,终究改不了野兽的习性。它若是一直缩在壳里你也奈何不了他,你不过是胜在它灵智有限,不等彻底安全就探出头来,顾头不顾腚罢了。”

    薛野的本意是想嘲讽徐白一波,好好恶心恶心他,谁知当他说完这话看向徐白的时候,却见徐白似乎若有所思。他沉吟片刻之后,竟是微微点头,对薛野的话表示起了赞同。

    徐白评价道:“确实,就像你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脸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可真是差点没把薛野气出个好歹来。

    薛野急得跳脚,他撸起袖子,正打算好好地跟徐白理论一番,却被那龙龟的一声嘶吼给打断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被钉在原地的龙龟动弹不得,竟然在悲愤之中用尽全身力气,仰头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嚎叫声。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瞬间在幽鹿泽片生的丛林中回荡,扑棱棱地惊起了无数的飞鸟。那群鸟的鸣啼声可算不得优雅,嘶哑嘈杂,就像是对龙龟嘶吼的回应一样。

    林深阴翳,黎阳望着树冠投射下的那一道道阴影,从楚平的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对几人说道:“似乎,不太妙?”

    到这个时候,再看不出不对的,怕是傻子了。

    薛野本便是一肚子的火,如今看见这孽畜似是又要作妖,可算是撞在枪口上了。他也不多言语,抄起寒江雪便走到了龙龟的身边,一脚便将那龙龟踢得翻过了身。

    那龙龟四脚朝天,挣扎着却无法靠自己翻身,惨叫得更大声了。

    薛野见它如此惨状,终于满意地发出了一声狞笑。

    寒江雪的剑刃折射出一道寒光,映在薛野杀意盎然的脸上:“既然如此,便赶紧将这孽畜除了,以免夜长梦多。”说罢,便要动手。

    谁料薛野刚刚举起寒江雪,便听见林间传来一声劝阻之声:“杀不得!刀下留情!”

    薛野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两个熟悉的人影从树林间钻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这两人竟然就是之前不知去向的陆离和佛子。

    这两人好生狼狈,衣摆上都沾上了不同程度的污泥,但他二人却不在意。

    只见陆离一个闪现冲到了龙龟身边,细细打量,见那龙龟没事,才终于松了口气:“幸好还来得及。”

    楚平见陆离如此关心这龙龟,也不由地好奇起来:“为什么杀不得。”

    陆离闻言,抬头看向众人,正色道:“因为这并不是一般凶兽,而是那无上水宫的守门灵兽——玄武。”

    “玄武?”众人耳边听着如此气派的名字,转头又看看那肚皮朝天翻不过身的巨大乌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两个字:“就它?”

    第40章

    天色渐晚,众人已经围坐在一旁烤起了火。

    因为关于玄武的事情还没说清楚,而失去了核舟之后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出这幽鹿泽,所以众人决定从长计议,便干脆就地安营扎寨了起来。

    当然,四个人负责计议,两个人负责安营。

    楚平脑子不行,黎阳武力不行,于是他们两人自告奋勇结伴去做了后勤组,楚平去沼泽里抓到了几条奇形怪状的鱼,而黎阳则在丛林里找了些蘑菇和野菜回来。

    楚平看着黎阳手里的那些蘑菇,面上的神色止不住地有些勉强:“你确定这能吃?”

    这蘑菇的颜色未免也太鲜艳了一些吧。

    黎阳没有回答,他管也不管楚平,而是自顾自地将蘑菇串在了楚平先前削好的木签子上,然后将那蘑菇和鱼一起架在了篝火上烤制。

    “你还不相信我吗?”篝火下,黎阳抬眸望了楚平一眼。

    楚平哪里敢说不,黎阳是丹修,丹修出了名的脑子好,知识面广,天下奇珍异草很少有丹修不认识的。黎阳说能吃,那必然就是能吃的。

    而另一边,剩余四人已经开始讨论起了玄武的处置事宜。

    薛野对于他刚刚听见的消息感到很不满意,他挑了挑眉,不悦地对着陆离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把这只龟给放了?”

    陆离点了点头,又着重强调了一下:“不是应该,是必须。”

    薛野有些气不过:“是这孽畜伤我师弟在先,我要它血债血偿有何不可?”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

    而那个需要被血债血偿的师弟,闻言在一旁弱弱地举起了手,说道:“那个,薛师兄,虽然我很感动,但是我其实没有受伤。”

    薛野却只顾气势汹汹地瞪着主张放生的陆离,看也没看正在发言的楚平,随口说道:“你闭嘴。”

    哪有一点关心楚平的样子。

    楚平被凶了以后也只能委屈地瘪了瘪嘴,然后敢怒不敢言地继续埋头处理起了他的沼泽鱼来。

    虽然薛野给的借口很充分,但陆离只向他阐述了一个事实:“你想与无上水宫为敌吗?”

    自然不想。

    旁观许久的佛子也实事求是地说道:“虽然上清宗是世家大派,但终归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如今我们身在幽鹿泽中,若是无上水宫的人意图发难,单凭我们几个,怕是应付不过来。”

    原本气冲冲的薛野此刻也终于冷静了下来。

    佛子和陆离说得没错。况且他也没有必要非杀龙龟不可,他不过是因为徐白的剑意大成而迁怒于这龙龟罢了。说到底,这龙龟不过就是一直大点的乌龟而已,杀或不杀对于薛野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想到这里,薛野看向了一旁的龙龟。因为那孽畜实在是凶猛,故而众人轻易不敢靠近,所以此刻,那玄武还保持着之前那副四脚朝天的样子,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处置。

    薛野刚想说:“那把它放了吧。”

    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陆离又补了一句,道:“而且,这玄武特殊,若是杀了他,可能会让中州再入波澜。”

    这话听着倒是有些新鲜。

    薛野不太相信:“就凭它?”

    闻言,佛子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尚且年少,所以不曾听过从极之渊与幽鹿泽的恩怨。”

    听到众人的对话中出现在了一个新的地名,一旁便做饭边偷听的楚平忍不住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从极之渊?”他的声音不算太大,但此刻是静夜中,四周又都是修士,自然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平话音刚落,便看见篝火旁原本认真谈事的众人都对他偷来了惊诧的眼神。

    薛野更是直接瞪了楚平一眼,嘴上直言不讳道:“你最好求求我别告诉沈长老你问了这么个问题,不然,你就等着被他训死吧。”

    “从极之渊”这个名字,几乎是一个修士人所共知的名字,也只有楚平,他平日里博物课上得不认真,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楚平被瞪得浑身犯哆嗦,只能习惯性地用眼神向黎阳求助。

    然而黎阳却一反常态地正在蒙头烤着手中的蘑菇,看都不看他。

    楚平感到孤立无援,只能发出一声哀叹,好在佛子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

    佛子道:“那地方是魔修的汇集之地。”

    从极之渊,意为无尽的深渊。三百年前,有一名年轻的修士为世所不容,遁迹于此,杀守渊恶兽,建从渊城,主张“道无善恶,只求随心”。此后三百年间,从渊城逐渐繁盛,更因为独特的行事作风吸引了众多魔修前往投奔。而那名修士,也渐渐被拥立为了魔尊。

    楚平头脑简单,乍然这么一听,总结道:“这么说,那个所谓的从渊城里,都是坏人?”

    薛野白了他一眼,道:“魔修和邪修都分不清,我看你下次沈长老的考核怎么办。”

    魔修只是行事乖张,却不热衷伤天害理。但邪修却并非如此,邪修修炼喜好以凡人或者修者为原料,乃是大恶。魔修虽然不能被简单地归类为恶,然其言行往往有悖于主流伦常,故而世间修士忌惮魔修,排挤魔修的亦不在少数。

    听了这话,楚平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了,薛师兄,刚刚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跟沈长老说啊。”

    让沈长老知道了免不了又要罚他抄书。

    而听了这话的薛野,朝楚平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反问道:“你这是在命令我?”

    楚平哪里敢。

    他僵着脖子转过了头,求救似的看向了一旁的黎阳,故意声音很大地说道:“呀,黎阳,你的蘑菇都烤糊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来吧,我来吧。”

    然后飞也似的往黎阳那边闪,只求坐得离薛野远一些。

    哪知道楚平刚刚坐下,黎阳却站了起来。他道:“你呀,就知道拿我当挡箭牌。”然后也不理楚平,自顾自地绕场一周,贴心地将手中的烤好的蘑菇一一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

    没拿到蘑菇的楚平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看着别人手里烤好的蘑菇羡慕地说道:“看上去好好吃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黎阳也恰巧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顺势便将手中的最后一串蘑菇递给了楚平。

    “喏。”

    楚平也不跟他客气,笑嘻嘻地将蘑菇接过,一口咬在了嘴里。

    有点焦糊味,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楚平边吃还边问黎阳:“都给我了,你吃什么?”

    黎阳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你先吃吧,还有呢,我一会儿再接着烤来吃。”

    楚平闻言,边吃边点头:“好吃,好吃。”

    接着,他一边吃着蘑菇,一边望向正在商议的其余四人,继续旁听。

    只听陆离继续向众人解释起了缘由:“数十年前,从渊城魔尊曾亲自率部到访幽鹿泽,为的就是寻找玄武。”

    魔尊近三百年不曾出过从极之渊,故而他那次出巡,惊动了不少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然而谁也没想到,魔尊出渊,竟哪里也没去,而是直奔了人迹罕至的幽鹿泽。

    结合之前的对话,薛野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但他依然感道不解:“所以他来着荒山野岭,就是为了这头龟?难不成是为了炖汤?”

    薛野上下打量着这只四脚朝天的龙龟,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龙龟除了体型大一点,性子凶猛一点以外,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佛子也看了那龙龟一眼,接着说道:“是的,他为的是玄武胆。”

    “玄武胆?”

    听起来越来越像是在讨论炖汤事宜了。

    佛子道:“当时我亦尚未出生,所以所知的一切也不过道听途说,只是听闻魔尊要玄武胆,是为了……复活北境之主。”

    北境之主?

    听了这个荒诞的故事,薛野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就是那个明明修的是无情道,却为了让雪山神女看他一眼,散尽修为后当场坐化的北境之主?”

    这故事怎么还能有后续。

    所以这些修仙界的大能,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不想着怎么提升修为,不想着怎么拯救苍生,就光想着怎么爱恨纠葛了?

    修真界看来是要亡了。

    佛子点了点头:“据说魔尊寻到一记复生之术,运用此术需要千年龙龟的肝胆。而现世之中,千年龙龟罕有,玄武是唯一符合条件的。”

    徐白一下子就抓住了话里的重点:“既是如此,如今这龙龟还活着,便说明魔尊也未能得手。”

    确实如此。

    佛子便提起了这龙龟的来历:“无上水宫奠基之时,在地下挖到了一颗龙龟蛋。那龙龟还是第一任宫主亲自孵化的,取名玄武,自小便被养在宫内。后来大了,便驮着宫里的女弟子们在幽鹿泽自在来去。故而无上水宫的人对玄武的感情很深,便是魔尊索讨都不曾答应。之后更是为了玄武与魔尊大打出手,倾尽一宫之力加以保护。而他们双方一打。”说到这里,佛子顿了顿,抬眸望向众人道,“便打了五年。”

    木材燃烧,发出一阵“噼啪”声,零星的火星飞散入夜空中,火光映射在佛子的眼睛里,如同引导着众人看见了战场上四散的流火一般。

    短暂的静默后,一旁的陆离也想起了什么,他补充道:“说起来,我听我师父说,那场大战最后出面调停的,就是上清宗。”

    准确地说,调停的是仲简。

    当时仲简直接祭出了自己的九道剑意,他将自己的本命剑列缺往地上一插,孑然立在两方阵前,以剑圣威压喝止了众人,命众人收手。

    从渊城的魔尊和无上水宫的宫主未必怕这个剑圣,但若是真的让仲简搅入战局,确实谁也讨不到好处。

    于是双方只能被迫立下了止战之约:一是从极之渊不可再派人入幽鹿泽,二则是无上水宫不可再向从渊城实施报复。

    至此,纷争方休。

    虽说众人是在商议,但一旁的楚平听着这些故事,感觉就像听说书一样有趣。这些奇闻轶事比起沈长老的课来,都不知道有意思到哪里去了。

    谁料正当楚平听得兴起的时候,突然感觉额角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之感。

    楚平迷茫地扶着脑袋,抬眼望向四周,疑惑道:“这树怎么在动啊?”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身侧传来几声闷响。

    楚平侧头看去,就看见原本围坐在火堆旁商议的四人已经各自晕倒在了地上。而他们每个人的手边,都散落着那些被黎阳烤焦的蘑菇。

    楚平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想着是不是黎阳弄错了,采到了毒蘑菇?又或者,是有敌人来袭?想到这里,楚平抬起头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想要看清敌人在哪里。

    可正当楚平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的时候,他却听见身边传来了黎阳平静的声音:“不是树在动,是你在晃。”

    那声音波澜不惊,似乎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闻言,楚平震惊地回过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了黎阳。

    然后他看见黎阳用一副十分悲伤的神情看着自己。

    黎阳说:“你不该相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