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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头晕脑胀的楚平想要开口质问黎阳些为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口条已经不利索了,只能凄凄惨惨地发出些气音:“你……”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黎阳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用了一下力,他的双腿便直接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

    黎阳睁眼看了一会儿楚平的惨状,而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等他再次把手拿下来的时候,仿佛直接换了一个人——那双眼睛里褪去了一切的情绪,整个人变得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楚平听见黎阳用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向自己警告道:“你打不过我的,最好还是不要找死。”

    楚平不服,正要挣扎,却发觉一股更剧烈的眩晕感冲上了脑门,甚至连站也站不住了。

    而黎阳也不再理会楚平,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玄武,然后,目标明确地,迈着轻飘飘的步伐朝着玄武走了过去。

    四脚朝天的玄武感受到了来自黎阳的杀气,已经很聪明地缩回了自己的龟壳之中。

    黎阳轻笑了一声,然后两手一合,再分开的时候,便可看见有一条红绳浮现在了他两掌之间。那红线如同有生命一般缠绕在黎阳的身侧,一看便知道并非凡品。

    黎阳显得十分游刃有余,他甚至还有闲心对听不懂人话的玄武解释道:“没用的,你的龟壳虽然坚硬,但腹甲却很柔软,经不住我一击的。”

    说罢,黎阳挥了挥手,原本超绕着他的红绳便如同一条有生命的鞭子一样,直直地朝着玄武冲了过去。

    被挥动的红绳发出了巨大的破风之声,其力量之大可见一斑。

    玄武如今毫无还手之力,若是腹甲真的吃到这一鞭,只怕是九死无生。

    然而尚在飞行中的红绳还未来得及触及玄武,便突然猛地被一颗棋子给打断,软趴趴地掉在了地上。

    黎阳见状却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反而是楚平吃惊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黎阳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早有预料般地说道:“果然此等伎俩,还是瞒不过诸位的。”

    伴随着黎阳的话语,楚平就看见原本横陈在篝火旁的薛野、徐白、陆离和佛子四个人,竟然全都依次站了起来。

    他们目光清明,哪有一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样子。

    楚平:……

    合着就他一个人上当受骗?!

    黎阳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朝四人询问道:“我很好奇,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薛野冷哼一声,而后将寒江雪横在了身前,道:“我们从幽鹿泽的边缘出发,往中州方向行进。雷云在天,便是掌舵的人再认不清方向,这核舟也绝无可能会掉转船头,一头栽进幽鹿泽里吧。”

    听了这话,楚平那生锈的大脑才终于开始了活动。

    是啊,核舟为什么会掉进幽鹿泽里呢?

    黎阳去打水遇见了龙龟真的是巧合吗?

    甚至,往更远一点说,当时在东海秘境之中,旬若淼遇上晓梦蝶的事情……她出事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想到此处,楚平不由地感觉到脊背发凉,他望向黎阳,发觉自己完全辨不清黎阳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便筹谋了今日的局面。一时间,他恍惚地觉得黎阳那张素日里早已看惯了的脸变得一片迷蒙,看不真切了起来。

    听完了薛野的话,黎阳也不生气,只是歪了歪头,说道:“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了。”

    黎阳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被拆穿之后的局促,反而带着些许近乎残忍的天真,他遗憾地说道:“看来这一晚上我也算是白装了。”

    徐白道:“我们本也没有确定,只是姑且一试,没想到,试对了。”

    他的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但说出来的话里却明显带着一道冰冷的尾音。

    黎阳耸了耸肩,显得不可置否。

    却听佛子一脸不解地对黎阳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渊城却还是不肯罢休吗?”

    黎阳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了佛子,道:“哦?听佛子这么说,是认出我来了?”

    佛子看向环绕在黎阳身侧的红线,精准地说出了此物的来历:“缠丝缚。你是从渊城少君。”

    “唉。”黎阳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是不想与你们起正面冲突,才会用这蘑菇的。事到如今,也只有刀剑相向了”

    听了这话,薛野止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一个丹修,对上我们四个,有什么胜算吗?”

    黎阳却反问道:“谁说我是一个人?”

    说罢,黎阳把虎口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霎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哨声。

    须臾间,只见茂密的从林中立时蹿出了五六道黑影,他们整整齐齐地全跪倒在了黎阳的脚边,尊称他为:“少主。”

    从气息就可以断定,这些人全都是魔修,怕是早就已经埋伏在了幽鹿泽之中。

    黎阳也不废话,只是一声令下道:“去。”

    闻言,那些魔修顷刻之间便将薛野等人给团团围住,两伙人相视一眼,瞬间便动起手来。

    一时间兵器相接之声四起,夜空中各色术法齐齐炸裂,煞是焦灼。

    楚平也想帮忙,但此刻,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能动了。

    乱斗之中,薛野一个回身,将寒江雪刺进了面前魔修的肩膀中,转头便看见无人阻拦的黎阳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向了玄武。

    薛野见状,不再犹豫,而是对这身旁正在应付着两名魔修的徐白说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拦他。”

    说完,也不管徐白答不答应,就一脚将面前受伤的魔修踹向了徐白所在的方向,然后自己脱身拦在了黎阳的身前。

    黎阳看着面前来势汹汹的薛野,倒是十分客气地问道:“薛师兄也要拦我?”

    薛野道:“莫要再师兄长师兄短地喊我了,你扮作丹修混进上清宗,怕不是为了来日好将杀死玄武一事嫁祸给宗门吧。”

    自然是这样。

    但黎阳却瘪了瘪嘴,佯做委屈地说道:“师兄好生无情,如今就不认我这个师弟了。不过有一点师兄还是弄错了,我不是扮作丹修,而是我本便是丹修。只不过,我是——丹武双修。”

    话音未落,便见黎阳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直接祭出了红绳,驱使其朝薛野飞去。

    那红绳虽然轨迹奇巧,但与剑修的剑相比实在是太慢,薛野哪里会中这样的招数,轻易便闪身躲过。

    薛野躲过了红绳,刚要近身上前与黎阳缠斗,便听见一旁的陆离大喊道:“小心他的红绳!”

    薛野回身一看,那被他避过的红绳竟然从地面迂回而至,如同一条扭动的蛇一样缠上了自己的脚踝。

    薛野大骇,道:“这是什么东西。”

    而一旁的徐白刚刚斩落了三名魔修,见薛野被俘,只道要擒贼先擒王。二话不说便朝着黎阳使出了风雷和寒霜,却不料,这两道剑意行至半路,竟然生生被一把剑给挡了下来。

    而这把剑,正是寒江雪——却是薛野握着剑,站在了黎阳身前,替他挡下了来自徐白的剑意。

    薛野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皱眉喝问道:“怎么回事?”

    陆离和佛子深觉不妙。

    他二人先前不过是听闻,如今亲眼所见方才得到实证。

    “看来传闻是真的。从渊城少君,人送称号傀儡师,一手缠丝缚可操纵世上万事万物,连生人都不例外。”

    听到这话,薛野身后的黎阳也配合地向众人点头致意,道:“过奖了。”

    说罢,黎阳动了动手指,操纵着薛野提剑扑向了徐白。而他自己则扭头看向了玄武,道:“我今日实在是赶时间,就不便多留了。”

    说罢,黎阳飞身而起,直接站在了玄武的腹甲之上。

    徐白、陆离和佛子哪里能如他的意,不约而同地赶去阻拦,却统统被薛野拦住了去路。

    薛野的剑招溃败地不成样子,但他的身体却被拉扯到了一个极致,他额上不由地沁出了阵阵冷汗,竟然真的凭借着几式诡异的剑招拦住了面前有所保留的三人。

    黎阳警告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跟他打哦,否则缠丝缚为了让他打赢,可是会尽情地使用他的身躯的,要是被用坏了,也是不可能。”

    这话说完,几人自然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出手。

    而趁着众人迟疑的片刻功夫,黎阳立马五指成爪,直直地向下一抓,一手穿透了龙龟的腹甲。他下手稳准狠,竟是一击之下便活生生地掏出了玄武胆。

    东西到手了,黎阳却未见得有多么开心。他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出神了瞬间,而后扯出一个笑脸。那笑容很假,就像是有人提着他的嘴角,尽力的朝后拉一样,恰到好处,却没有一丝快乐的味道。

    想到路上的种种见闻,黎阳真心觉得:当从渊城的少君,未必就会比做上清宗的一个无能丹修自在。

    但一切都已经逝去了,再无回头的机会。

    “既然如此,便在最后,留下些有趣的回忆吧。”

    想到这里,黎阳望向了底下的众人,嘴角不由地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道:“对了,薛师兄,我知道你讨厌小师叔,所以我准备送了你一份临别赠礼。”

    说罢,黎阳动了动手指。

    倏忽间,薛野发觉自己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自己想要收回的左手手腕处传来了一股巨大拉力。

    定睛一看,竟是黎阳用红绳将他和徐白的手腕绑在了一处!

    第42章

    黎阳给薛野找了这么个不痛快之后,面上总算是浮现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褪去了上清宗丹修的那层皮之后,黎阳性格中最恶劣的那一部分被不加掩饰地揭示了出来。他看似彬彬有礼,实在是在向薛野挑衅般地说道:“希望薛师兄能够喜欢。”

    不得不说,唯有相处过的人才最知道薛野的死穴在哪里。

    薛野当场便破口大骂。但他越骂,黎阳便笑得越欢实了。

    被从前随意呼喝的师弟欺负到头上来了,薛野哪里能忍得了。他也不多废话了,抄起手里的寒江雪,便要割断绑着他和徐白的缠丝缚。

    但这缠丝缚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连寒江雪的剑刃都割不动。

    只听黎阳轻飘飘地说道:“我劝薛师兄不要白费力气,若是缠丝缚能被剑轻易割断,我又如何能坐稳这从渊城少主之位呢?”

    他语气慵懒,听上去就像是一只正在逗弄老鼠的猫。

    这时,久未说话的徐白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胡闹,他用冷然地语气说道:“黎阳,适可而止。”

    许是长久以来蛰伏在上清宗养成了习惯,甫一听见徐白那沉稳的语气,黎阳就不自觉地收敛了轻佻的态度,恭敬道:“是,小师叔。”

    “跟他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薛野恨得牙痒,只想要取来黎阳的狗命,他转头恶狠狠地对徐白说道,“你一会儿跟紧我。”

    说完,便朝着黎阳的方向飞身而起。

    薛野的话是通知,不是商量,他甚至完全没有给徐白留下拒绝的时机。徐白没有办法,也只能顺势便也跟着薛野一起行动。

    但薛野和徐白又不是双生子,不光做不到心灵相通,动作的幅度上也必然会有不小的差异。平常两人是独立的个体时,这差异或许还看不出来,可现在由于手上红绳的束缚,极小的动作差异都会被极大地放大。

    只见动作幅度较大的薛野被动作幅度较小的徐白拖累得一个踉跄,重心不稳之下竟是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好在徐白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薛野的手,将他给扯了回来。

    徐白冷静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薛野瞪他:“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

    薛野整个人都面色铁青,他看着徐白牵着他的那只手,只感觉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

    薛野道:“今天,我非扒了黎阳的皮不可。”他眼神凶恶,语气阴沉,看上去就像是一匹被激怒的恶狼。

    而即将被扒皮的黎阳却毫不畏惧,他站在玄武之上,望着这别开生面的场景兀自浅笑,显然十分开怀。

    只是黎阳还没来得开心多久,就突然看见面前原本一无所有的地方竟然凭空开裂,显现出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之内是比黑夜还要更加深沉的黑暗。

    破碎虚空!

    众人还在骇然之中,便听见那如织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道低沉的男声:“黎阳吾儿,事情都办妥了吗?”

    不过仅仅只是一道声音而已,却成功在响起的一瞬间,便让在场的众人瞬时感到内息一阵激荡,难于招架。

    看来,为了震慑住在场的众人,虚空中的那位竟然在声音里便带上了大乘期的威压。

    着实厉害。

    黎阳站得离那道裂缝最近,受到的影响自然也是最剧烈的。

    只见黎阳七窍中都已流出了隐隐的血渍。

    但黎阳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他甚至没有擦一擦唇角渗出的血迹,而是敛起了一切的表情,重新变回了那死气沉沉的人偶。他对着那道裂缝温驯地跪了下来,恭敬道:“已经到手了,父亲。”

    虽然之前众人便已有所猜测,但如今听到黎阳唤对面那人“父亲”方才证实了心中所想。看来那虚空之后所等待的,应当就是从渊城魔尊。

    魔尊听了黎阳的话之后,先是低笑了一声,而后如同得偿所愿般地喟叹了一声,他原本冷硬的语气也有所放缓。

    他对黎阳道:“那便回来吧。”

    听了魔尊的话,黎阳把头低得更沉了。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掷地有声地回应道:“是。”

    说完,黎阳站了起来,用冷漠的神情环视全场。

    场上,黎阳带来的魔修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了一半。而那剩下的那几名魔修尚在与佛子及陆离缠斗,好拖住佛子和陆离前去阻止黎阳的步伐。

    这些魔修极度难缠,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甚至,当陆离挟持了其中一名魔修,威胁其他人停手的时候,那名被挟持的魔修竟然直接抹了脖子。

    只见黎阳看着那群还活着的魔修,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收拾干净点。”

    魔修瞬间会意,齐齐回应道:“是。”

    陆离与佛子对望一眼,知道来者不善,他迅速摆开了架势,准备使出看家本领,迎接即将一场恶战。

    而那些魔修得到了命令后,不约而同地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了自己唇边,而后吟诵出了一道低沉的咒语。咒语结束之后,他们纷纷两指一并,指向身前,竟然凭空从指尖发射出了一道黑色的光芒。

    众人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黑色的光芒并不是朝着他们而来——那光芒落在了先前战死的魔修尸体上,顷刻间便让那几具尸体消失殆尽。

    做完这些,这群魔修也不再管薛野等人,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黎阳的身边。

    此时,原本还在跪拜魔尊的黎阳已经站起了身,他低头看向场上的众人,用诀别的姿态说道:“父亲等久了会生气的,各位,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便带着那几名魔修一脚踏进了那虚空裂缝之中。

    薛野心知黎阳要跑,哪里肯干,只听他大喝一声:“徐白。”同时手上动作不停,奋力驱使着寒江雪腾空而起,直直地射向黎阳的所在地。

    徐白心领神会,当即唤来风雷和寒霜,配合着寒江雪朝着那道裂缝直射而去。

    寒江雪的进行速度已经不慢了,但终归快不过两道剑意。只见风雷和寒霜趁着虚空闭合之前钻进了那道缝隙之中,而具有实体的寒江雪,却只能堪堪擦过那闭合的缝隙,最终遗憾地失之交臂,插进了泥泞的地面上。

    裂缝即将关闭,却被徐白的两道剑意闯入,薛野原以为怎么也能搅和出一场大乱子。

    但那两道剑意什么都没能阻止。

    那裂缝还是以原有地速度悄然合拢,只是在合拢之前,众人似乎听见魔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发出了一个气声:“哦?”

    而后,虚空闭合,一切都无影无踪。

    夜风吹过幽鹿泽,一切都尘埃落定。

    原本六个人的小团队只剩下了五个人。玄武胸口的破洞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身躯却是已经不动了。地上的魔修尸体连一片布都没有剩下,只剩下一个不知道晕没晕的楚平僵直着身体躺倒在篝火边。

    如果非要给这个场面取个名字的话,最贴切的应该是四个字——满盘皆输。

    薛野只觉得上火,而这火气又无处可撒,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看向徐白,甩了甩手,道:“人都走了,还不放手?!”

    薛野这么说,是因为徐白还未松开牵着薛野的手。

    薛野的掌心干燥温热,与徐白自身常年冰冷的手掌有着孑然不同的温度。那温度在徐白的手掌中停泊了片刻,又随着薛野的松手而离开。

    手心落空的徐白不自觉地将五指微微收拢,再次短暂地留住了那份温度。

    而另一头薛野才不管那么多,他看着自己和徐白还绑在一起的手腕,满脑子都在问候黎阳全家。

    只听薛野不悦地询问道:“现在怎么办?”

    一旁的陆离闻言,沉吟了片刻后,道:“我觉得,还是尽早通知无上水宫的人吧。”

    薛野听见这话,朝陆离挑了挑眉,道:“通知她们?你就不怕,无上水宫的人把我们当犯人给抓起来。”

    陆离从来不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当成是犯人,乍然听薛野这么一说,他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薛野向来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发展方向思考,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你觉得,就凭我们几个,空口白牙说玄武是魔修杀的,无上水宫的人会相信吗?”

    “为何不信。我愿以司天门门人的性命起誓。”

    薛野反问道:“立誓就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吗?”

    自然不能。

    饶是陆离也不得不承认,薛野说得在理。若是无上水宫的人不信他们,将他们当做了犯人,他们确实是有口难辩,而且,在这无边无际的幽鹿泽中,无上水宫若是打算未审先判,动用私刑,只怕他们也是插翅难飞。

    一时间,陆离也沉默了下来。

    却听薛野接着说道:“要我说,我们只当没有见过此时,不如就把这乌龟的尸体扔在这里,或者趁着还新鲜煮煮吃了。这幽鹿泽又这么大,无上水宫的人真要找起它来,怎么也得花上个十年八年,到时候,谁还能知道这东西是死是活。”

    当然,薛野说这话,半是为了泄愤,半是调笑。谁都知道纸包不住火,玄武的死是大事,现在最重要的,应是赶紧上报宗门,起码要让各自的宗门赶在无上水宫之前得知这个消息。这样,才好出面作保。

    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薛野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林中传来了一道庄严的女声,怒喝道:“我看谁敢!”

    第43章

    薛野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很重,脑袋很疼。他不适地嘤咛了一声,才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却没想到不如不睁开。

    因为薛野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徐白那张俊美的脸。他闭着眼睛,似乎还没醒。

    薛野的表情如同见了鬼:“哈?”

    徐白怎么会在我床上?

    现实太过离奇,薛野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只能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我难道又掉进红莲幻境里了?”薛野如是想到。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腰上传来的一阵拉力给打破了。

    薛野这才发现,他醒来之前之所以会觉得身体很重,是因为徐白竟然胆敢把自己没被绑住的那只胳膊,环在了薛野的腰上。

    而薛野醒来后不可避免地发出了“淅淅索索”的声音,于是被打扰到的徐白便不自觉地收拢了手臂,将薛野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过去。

    要知道,如今的徐白只穿着中衣,经过一夜的睡眠之后,衣襟免不了有些散乱。

    徐白这人,往里日都穿着层层叠叠的弟子服,灰色绣金的大氅虽然衬得他如同一只世外的孤鹤,但免不了看着清瘦。如今只穿着薄薄的一层中衣,身形竟完全是判若两人——那胸肌长得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过健硕,减之一分又稍显逊色。而徐白肌肤本就白皙,如今窗外日光投下,照得他脸上的细密绒毛似乎会发光一般,倒精致得像是个假人了。

    若此刻把薛野换作是任何一位春心萌动的女儿家,怕是都要为徐白癫狂了。然而不幸的是,此刻睡在徐白身边的是薛野。

    真真是暴殄天物。

    薛野看着那片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胸膛,只觉得是阿鼻地狱在朝自己招手。他想也没想,便伸出手抵在了徐白的胸膛上,以阻止两人进一步的靠近。

    薛野入手摸到的是一片温热的肌肤,而他突然的触碰,也成功让徐白的胸腔发出了一阵震动:“嗯?”

    徐白那双清冷的眸子警觉地睁开,然后准确地锁定了自己怀里的薛野。

    刚睡醒的薛野很不一样,他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唯有额前的几缕碎发因不雅的睡姿压迫而蜷曲着,让薛野看起来少了往日里的几分狠辣。而徐白的突然醒来,打了薛野一个措手不及,当他抬头看向徐白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未能来得及掩藏好的无措,这抹无措也让薛野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无辜之感。

    就像是,被惊动了的狸奴。

    徐白看着薛野说道:“大清早的你又想干什么?”

    是质问的语气,但是配上徐白衣衫不整的样子和他晨起沙哑的嗓音,便无端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旖旎。

    薛野哪里能被徐白吓到,他挺直了腰板看向徐白,说道:“应该是我问你想干嘛吧,你怎么混到我床上来的?”

    徐白看着薛野没有说话,而是动了动两人被缠丝缚绑在一起的另一只手,算作提醒。

    到这时,薛野关于昨晚的记忆才终于尽数回笼——

    当时薛野刚说完要吃了玄武,便听见树林中传出一声爆喝:“我看谁敢!”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款款而来,凤眉一凝,朝着几人怒目而视。那女子虽然生得年轻,但她身上威压已至合体期,必然是哪家的大能。再联想到此刻众人身在幽鹿泽中,来人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是无上水宫的人!

    事实上,佛子和陆离已经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无上水宫的副宫主,岳盈盈。

    “拜见岳宫主。”

    说起这岳盈盈,倒有一道趣事。

    相传她昔年寻到一块硕大的昆山玉,便想托人做一套法器。谁知做法器的器修偷工减料,竟讹了她五两原料,自留了。这事过了十年之后,才经由旁人之口被岳盈盈知晓。岳盈盈哪里能干,当场跑到那器修门口,骂足了十天十夜,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最后,竟让那器修在修炼之时因心绪动荡,而走火入魔,致使修为足足倒退了一个大境界。

    岳盈盈至此一战成名,人送绰号“水母夜叉”。此后百年,无人胆敢与她论短长。

    但到了今时今日,薛野等人再不与岳盈盈辩上一辩,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只见陆离作为代表率先出战,开口解释道:“岳宫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玄武不是我们杀的。”

    而岳盈盈闻听此言,表现得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她道:“我分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们空口白牙,竟还想抵赖。”

    所谓亲耳所闻,说的便是薛野先前的一番“吃了玄武”的说话。

    此刻的薛野真想回到过去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谁能想到不过是说句戏言而已,竟然还真的被正主给听了去,害得如今百口莫辩。

    当然,百口莫辩也不能不辩,不然岂不是变成默认了。

    薛野立刻高举起他和徐白捆在一起的手,道:“先前都是混账话,当不得真。公主明鉴,我等所言句句属实,宫主且看这缠丝缚,便是证据。是那从渊城少君留下的。”

    听了这话,岳盈盈轻飘飘地瞥了薛野和徐白绑在一起的手一眼,而后发出了一声冷哼。

    她满脸不屑地说道:“笑话。尔等竖子,竟拿一根手绳来当是证据,是觉得我无上水宫的人好欺负吗?区区一根红绳,我怎么知道,这究竟是证据,还是你们两人的嗜好?”

    一句话,便将薛野堵得好险没翻白眼,他本身便是惯会指鹿为马的人,没想到今日流年不利,竟遇着了个行家,真论起来还颇有些班门弄斧的味道。

    佛子见薛野也败下阵来,便接过了第三棒,再接再厉地开口道:“我们确实无意伤害玄武。今日种种,皆因魔修混迹于上清宗之内,扮作了一名上清宗的丹修,千方百计地将我们骗至此地。”

    佛子这话说得,逻辑清晰,条例明确,就差把真相摊开摆在岳盈盈面前了。

    可谁知岳盈盈一听佛子说的这些话,反而底气更足了。

    “若真是如此,那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上清宗门风不严,叫魔修钻了空子吗?”说到此处,岳盈盈打量了一下佛子和陆离,满脸不信任地诘问道,“我认得你二人,你们不就是那什么劳什子的佛子与在世司命吗?怎么,此事与空觉山和司天门也有关系,你们的宗门也与上清宗在私相授受吗?”

    岳盈盈一句话一个坑,短短几行字,竟然朝着几人就扣了好大一顶帽子过来,说得佛子也无可奈何地地闭上了嘴。

    至此,岳盈盈见无人再开口反驳她的话,以为真的让自己说着了。她不由地捂住了心口,悲痛道:“可怜我的玄武!好好好,好一个上清宗,我倒要亲口问问仲简,昔年立下的心魔誓,他是否就是如此应誓的。”

    说罢,岳盈盈便在手中祭出了一根鞭子,而后气势汹汹地对着在场的几人说道:“你们几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幽鹿泽!”

    这话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了。

    岳盈盈话说得果决,几乎没留下一点余地。尽管陆离和佛子还想接着劝,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回以默然。

    场面便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

    却在此时,徐白力挽狂澜于既倒。他开口说道:“确实是我等的疏忽,但还望前辈不要冲动,万事从长计议。可否先行传信给家师仲简,等家师赶到幽鹿泽到了再共同商议。”徐白缓缓地分析起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否则,若是我等说的都是实话,那么前辈要是当真杀了我们,岂不是更加遂了那魔修的意?到时,不光报不了玄武的仇,还会与上清宗结怨,得不偿失。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徐白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低沉的尾音在夜风中扩散,竟将如同脱缰野马一般撒腿狂奔的局势成功地往回拉了垃。

    岳盈盈虽然说话夹枪带棒,但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细细咂摸了一下徐白的话,而后看向了徐白的方向,询问道:“你说,你是仲简的徒弟?”

    徐白实话实说:“正是。”

    倒是听过,仲简虽是个万年不收徒弟的牛脾气,但最近好像确实收了个合意的徒弟。

    岳盈盈有些许的好奇,但她不能明晃晃地表现出来。于是她站直了身体,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来,一派威严地对徐白道:“上前说话。”

    徐白闻言,没有拒绝,而是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谈话距离。

    可怜和徐白绑在一起的薛野,因着缠丝缚的关系,也只能被迫被拖着向前走,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薛野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至此,借着将息未息的篝火,岳盈盈终于看清了徐白的脸。当徐白那张脸猛地出现在岳盈盈的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岳盈盈的表情如同见到了鬼一样。

    只见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不妥后,便极快地收敛起了面上惊讶的神色。而后她借着火光,认真描摹起了徐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来。一边看,她一边微微地蹙起了眉头,片刻后,复又舒展开来。

    再开口时,岳盈盈地语气缓和了不少。

    她对徐白说:“既然如此,你们随我回宫,等宫主与剑圣齐聚之后,再做定夺吧。”

    这便是又能商量了的意思了?

    怎么看了徐白一眼就改了主意?!

    薛野心中惊骇不定,不由地在心中暗暗诧异道:“这无上水宫的副宫主变得也忒快了,莫非是……看上徐白了?”

    第44章

    在幽鹿泽中遇见岳盈盈的记忆薛野尚且还是能完整想起的,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想不起进入无上水宫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

    于是薛野满脸狐疑地对徐白询问道:“那我们怎么到一张床上来的?还有这衣服……我们手都绑在一起,是怎么脱的?其他人呢,他们又在哪里?”

    说到这里,薛野激动地坐了起来,他低头看向仍旧躺着的徐白,等待一个满意的答复。

    因为薛野猛然坐起来的动作幅度有些过大了,原本盖在他身上的锦被便也随着他的动作掉了下来。而厚重锦被又压着薛野肩头的轻薄的中衣,锦被滑落的同时便也自然而然地带着薛野的中衣一同滑了下来,将他光洁圆润的肩头暴露在了空气中。

    当然,薛野倒也没有明晃晃地裸着半边身子。

    他长长的黑发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一同落到了身前,将他胸口裸露的那点肌肤遮得严严实实的。故而,只是露个肩头罢了,练剑练到兴起的时候,光着膀子也不是没有过,薛野便也不慎在意了。

    薛野却不知,他如此半遮半露的样子,看上去却像是被拆封了一半蜜糖。甘甜的气息已经从糖纸里漏了出去,野蜂蝴蝶看见了便会盯着不放。哪怕装作无事发生,也只能吸引更过分的人到来,迫不及待地撕开另一半的包装。

    在薛野问询的目光中,徐白也缓缓坐直了身体。

    无上水宫的雕花大床,并没有用纱帘遮光,床架上垂落的是道道珠帘,那些晶莹圆润的珠串折射着日光,反射出波光一样的微芒,落在徐白高挺的鼻梁上,更显现出他优越的脸部线条。徐白的长发如丝绸般垂落,落在床铺之上与薛野的发丝纠缠在一道,渐渐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的界限。

    或许是因为日光正好,徐白神情竟然难得地不再冰冷,反倒显得有些慵懒,只见他动作倦怠,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薛野,反问道:“你不记得了?”

    这话问得薛野一愣。

    记得什么?

    这么说,薛野应该记得?

    薛野闻言,微微低下,努力在脑海中探寻着昨晚的回忆。他想得那么认真,甚至都本能地忽略了一旁的徐白手里的动作。

    只见徐白将原本放在薛野腰间的那只手给提了起来,伸到薛野的颈侧,自然地将薛野披散在身前的头发拂到了他的身后。

    徐白的神情淡漠,似乎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在无聊地等待薛野思索过程中,随手找点事干。如果不是徐白的目光确实不着痕迹地在薛野胸前停留了那么一瞬,也许一切都将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但对于薛野来说,这一切就是天衣无缝的。

    因为在薛野有所察觉之前,徐白已经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而后徐白翻过了手掌,拽住了薛野肩头落下的中衣,轻轻地将它恢复到了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徐白甚至还贴心地为薛野整理了一下衣襟。

    薛野在思考的途中还抽空瞥了一眼徐白的动作,只当他是穷讲究。

    “连别人的衣服有点乱都受不了,看来徐白确实婆妈。”而后,薛野又满心欢喜地想到,“不过今天徐白还真是自觉,竟然摆正位置知道服侍起我来了。便该是如此,他早晚要变成我的手下败将,到时候免不了被我日日踩在脚底,如今提早习惯,倒也没什么不好。”

    薛野洋洋得意,甚至配合地坐直了一些,方便徐白动作。

    看上去竟有些莫名的……乖巧?

    这厢徐白给薛野拢好了衣领后,不疾不徐地解释起了事情的始末来:“昨夜岳宫主将我们带至此处之后,便分了房,让我们分开休息。”

    倒也符合事情发展的规律,只是——

    薛野疑惑:“那怎么不把缠丝缚给解了?”

    徐白道:“岳宫主说这既然是证据,自然是不能轻易解开,需得保持现状。只待我师父抵达无上水宫之后,交由他同宫主两人一同鉴定,再行解开。”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

    薛野微微点了点头,道:“那我的衣服呢?谁给我脱的?”

    难道是他自己脱的?不应该呀,更重要的是,脱下来的衣服哪儿去了,他先前用目光巡视了半天也不曾见到。

    听了这话,徐白不禁看向了薛野,无奈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徐白这么说,便是薛野理应记得的意思了。

    于是薛野忍着额角的疼痛,再次进入了回忆的海洋,这次,他终于想起了个模糊的大概——

    昨天晚上,岳盈盈带着他们几人来到了传说中的无上水宫。

    无上水宫坐落在幽鹿泽的腹地之中,在地理位置上算是个沼泽中的盆地。因此,幽鹿泽大大小小的溪流最终都会汇聚于此,疏疏落落的水帘瀑布沿着涯壁倾泻而下,如同一道道晶莹剔透的珠帘,美不胜收,同时也滋养了无上水宫中无数的飞禽走兽,奇花异草。

    这里更像是重峦叠嶂中的世外桃源。

    盆地之内潮湿多雨,却又绿意盎然,成片的湖泊如同一面硕大的镜子镶嵌在大地之上。而在这湖泊的正中央,白玉砌成的无上水宫巍峨水上,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莲花。无上水宫最为人称道的它正门前的九十九道长阶,不仅气势恢弘,而且每一层玉阶上都雕刻着不同的祥瑞图案,精美异常。千重白玉,如同一片浩渺的云海,衬得整座无上水宫就像是拔地而起的仙人馆阁一般,稳坐云端。无上水宫的宫室分布错落,由水上栈道链接,每一根栏杆,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瑞兽,可谓巧夺天工,令人望而惊叹。

    可以想见无上水宫中的人当时一定是着意细心雕琢,用心维护,才能做到如今步步皆景,寸寸皆精。

    而薛野这一群人,都是在山野泥浆里滚大的愣头青,常年风餐露宿,万事以实用为本,不曾见识过女儿家的精细,乍见了这样巧夺天工的建筑群,也只是欣赏般地多看了两眼,连称赞都没能蹦出来一句。

    之后,更是踏着那一双双满是泥土的鞋,便要踩在无上水宫那白玉做成的地面上。

    走在前面的岳盈盈见状,简直是目眦欲裂:“住脚!”

    似是从来没见过如此莽夫,她快步走到了几人面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就打算这么进无上水宫?”

    说着,岳盈盈还摊开手掌指着几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进行示意。

    这个问题显然让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不然呢?”

    其实这事不怪岳盈盈挑剔。

    无上水宫的每块白玉砖上都雕刻着凤凰、莲花之类的祥瑞图案,虽然精美,但是却极易嵌入尘土砂砾。往日里洒扫弟子清理时,需要用小刷子一点一点细致描摹方能清理干净。可以说,打扫起来极为费时费力。

    如今薛野这一行人,在幽鹿泽里挣扎打斗了半日,就算修仙之人,仙体无尘,但他们身上穿得又不是什么不易沾染尘埃的法衣,免不了满是泥水,“滴滴答答”地往地面上落泥点子。

    更不要说楚平了,楚平倒在了泥地里,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刚出土的泥俑,着实是十分刺眼。

    岳盈盈满脸震惊地看着这几个满脸理直气壮要往里走的人,她赶忙提了提自己的眼角,以防止眼角被气出皱纹。

    最后,岳盈盈放弃了向几人介绍,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把衣服脱了。”

    这要求倒是闻所未闻。

    别人是怎么想的薛野可管不了,他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误入了魔窟了。

    他联想起了先前原本极为难缠的岳盈盈,在一见到徐白的脸之后就变了态度的事情。如今刚到无上水宫,竟然就要求他们一起将衣服脱了?虽然早听说无上水宫隐居在幽鹿泽中,只有女子,不与世俗为伍,但也断断没有听说过男子要进无上水宫,都必须脱衣服的说法。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一个荒唐的猜测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里,“这无上水宫里的女子看似冰清玉洁,实则各个都如狼似虎,将我们劫掠至此表面上是为了从长计议,实际上怕不是贪图我们几个年少精壮,要将我们纳为炉鼎才是真。”

    当然,这纯粹是薛野心里脏,看什么都脏。

    但薛野却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他哪里肯干,他当即当着岳盈盈的面便表示了反对:“这怎么能行!我们都是——”

    薛野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只看见走在前面的岳盈盈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哦?你不同意?”

    薛野甚至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突然感觉自己后脑一疼,接着,便人事不知了。

    薛野的回忆走至此处,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终于回想起这一切的薛野,又惊又怒,道:“是那个老妖婆把我弄晕的?!”

    徐白也没打算瞒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薛野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

    徐白记得当时岳盈盈出手极快,甚至众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薛野便已经瘫软了身子,倒进了身旁的徐白怀里。

    岳盈盈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对剩下的人说道:“我还要忙着处理玄武的后事,没心情和你们耗时间,你们最好不要闹事,否则——”

    事实上,玄武的死早已经让岳盈盈处在了爆发的边缘了。没有当场杀死薛野等人,已经是岳盈盈仍留有理智的体现了。

    岳盈盈看着徐白,吩咐道:“他就交给你了,缠丝缚还不能解,你们就住一个屋子吧。”

    说着,岳盈盈刚要继续走上白玉阶,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身,朝几人关照道:“对了,你们在幽鹿泽中免不了吸入瘴气,最好还是到宫中的清潭里泡上一泡,去除一下瘴气所产生的影响。”

    “什么?!”徐白说到此处,薛野觉得简直有些魔幻了,他忍不住打断了徐白,惊道,“我们还一起洗澡了?!”

    第45章

    有了薛野这个活生生的教训之后,余下的人便彻底不敢再继续忤逆岳盈盈了。

    本来嘛,岳盈盈毕竟是前辈,进前辈的洞府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本便是正常的事情。

    陆离和佛子安安静静地遵从着岳盈盈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身上沾染了泥浆的衣衫,露出了被中衣覆盖着的过人身材。

    岳盈盈见状,夸赞地挑了挑眉毛,评价道:“倒是有些资本。”

    转头却见徐白和已经晕过去的薛野还不配合地穿着衣服:“怎么?你们俩不愿意脱?”

    而薛野和徐白有一只手绑在一起,脱衣服有些困难,故而久久没有动作。

    岳盈盈道:“好好好,你们上清宗仗着自己是大派,门下弟子硬是要满身泥水地硬闯我无上水宫。虽是大大的不敬,但我们无上水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却也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这颠倒黑白的能力徐白是自愧弗如。

    但如今玄武之死尚有蹊跷,上清宗的人也不在,实在不是和无上水宫论理的时候。

    只能先稳住岳盈盈,一切等仲简抵达后再议。

    思及此,徐白便做下了决定,干脆利落地用剑把自己和薛野的弟子服给割了开来,露出了底下的中衣。

    岳盈盈见状,这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清潭在那边,你们去除瘴气结束以后直接进入旁边那座宫室歇息便是。”

    岳盈盈说完,也不等徐白等人的答复,便行色匆匆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似是有事要忙。

    进了无上水宫的人总是跑不掉的,这也是岳盈盈能如此安心地放任几人自行安顿的原因。

    巨大的宫阙在夜色之中也成了幢幢的虚影。

    而徐白等一行人也乘着夜色,如鱼贯一般进入了无上水宫的清潭之中。他们所有人都只穿着中衣,连已经晕了过去的楚平和薛野都不例外,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见无上水宫的女弟子们。

    清潭是一汪被怪石环绕的温泉。

    温泉之内的深浅不一,池中间或还会有几块高于水面的石头,有的光滑圆润,有的造型奇特,十分有自然之趣。

    温泉池中,陆离、佛子和徐白呈现三角之势,各自盘踞了一个角落。

    而失去知觉的薛野和楚平,也同样泡在水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靠自己的力量坐在水池中,而是分别被安置在了一个浮出水面的石头。

    做这样的安排,主要是为了防止处于昏迷状态的两人溺水。

    而另一边处于清醒状态的三人,则一边调动着体内的灵力运行周天。

    这无上水宫的清潭确实是个好东西,灵力充沛,吐纳进入气海之后,可让灵台清明,静脉畅通。

    几个周天之后,三人感觉到身体轻松,不由地开始了闲谈。

    起先不过是几句闲聊,渐渐地,话题便被引到了黎阳的身上。

    陆离道:“你们认为这个黎阳会是冒名顶替的吗?”

    徐白摇了摇头。

    倘若这个黎阳是假冒的,那么只可能是在离开上清宗以后换的人。但上清宗的一众弟子在核舟上日日吃在一处穿在一处,就算是真的被魔修找到了机会大变活人,也断断没有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最起码,时常关照黎阳的楚平会第一个发现。

    徐白道:“想来魔尊定是在很久之前便把黎阳当成一枚棋子,安插在了上清宗里,为的就是伺机破坏上清宗、幽鹿泽与从极之渊的盟约。”

    佛子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从渊城不敢冒着同时得罪无上水宫和上清宗两方的风险强行打破盟约,便伺机离间上清宗和无上水宫之间的关系,确实是极好的一步棋。”

    陆离也顺着佛子的话接着说了下去:“所以,他们便派人混进上清宗,好让盟约由上清宗弟子亲自打破。”

    佛子点头:“到时候,无论杀玄武的到底是不是上清宗弟子。上清宗只要一日没有洗清与魔修勾结的嫌疑。无上水宫就一日不会安心让上清宗介入到她们与从渊城的纷争中来。而从渊城根本就不怕与没有上清宗,或者说是没有剑圣支持的无上水宫产生纷争,又或者说,求之不得。”

    要知道,多年前,亦有无数魔修殒命在幽鹿泽中,无上水宫之前碍于盟约不可向魔修寻仇,而实际上,想向无上水宫寻常的魔修亦不在少数。

    徐白总结道:“所以黎阳这步棋,实际上不是为了杀玄武,而是为了限制我师父仲简罢了。”

    说到这里,众人纷纷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有预感,一场更为狂暴的风浪即将到来。而他们目前所遇到的,不过是风浪来临前天空中提前飘落的几点雨滴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在一旁的石块上昏睡的楚平由于睡相不老实,竟在蒙蒙胧胧之间翻了个身,一下子便跌入了了温泉水之中。

    楚平在水中无意识的扑腾了两下之后便再也动不了了,渐渐开始沉底。幸好陆离眼疾手快,迅速赶到了楚平身边,一把将他给捞了出来。

    否则,楚平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差点死在洗澡水里。

    见楚平得救,徐白便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乖乖躺在石头上的薛野身上。之前在却邪峰的茅屋中时,徐白曾经不幸于薛野同床过那么一回,薛野的睡姿糟糕得令徐白大开眼界。

    如今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温度适宜,灵气充裕,薛野趴在这水中的大石头上时,竟是安静得出奇,连动都不动一下,更别提翻身了。

    像个乖巧的小王八。

    而另一边,陆离刚把沉底的楚平给捞起来,楚平一接触到久违的空气,竟然又开始了挣扎。这一下子,可就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他们俩里徐白不远。

    徐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躲避水花。然而徐白的右手和薛野的左手绑在了一起,徐白一动,薛野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只见薛野的身体微微向左边倾斜了一些,然后他就此失去了重心,身体开始慢慢从石头上滑落了下去。

    在即将落水的那一刻,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稳稳地托起了薛野的半边脑袋。

    是徐白。

    一旁的陆离一边跟昏睡中的楚平斗智斗勇,一边挣扎着说道:“就到这里吧,不然他们俩早晚淹死在水里。”

    众人深以为然,遂作鸟兽散。

    等陆离好不容易安顿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不安分的楚平回房之后,才终于有了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喘口气。

    “怎么照顾这小子的事情最后落到我头上了?”

    也没办法,徐白跟被打晕的薛野绑在一起,实在是无力再照顾一个昏了过去的楚平。

    佛子是新加入团队的,总不能让他来照顾楚平吧。本来这活应该是黎阳的,但谁让黎阳突然叛变了呢?不过,如果黎阳没有叛变,楚平也不会晕过去。说到底,千错万错,还是黎阳的错。

    气得陆离忍不住怒骂一声:“该死的魔修。”

    陆离决定忙里偷点闲,好好慰劳一下自己。于是,他从芥子囊内拿出了一壶上好的灵酒,提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轻轻敲开了佛子的房门。

    房内没有回应。

    陆离也不客气,兀自推开了佛子的房门。

    佛子确实在房内。

    只是他的房里竟然没有点燃蜡烛,偌大的宫殿之中,佛子静静地独自一人偏安一隅,坐在一个小小的蒲团上打着坐。雕花的窗户洞开,月光透窗棂照进来,只照亮了佛子的下半张脸,静夜中,那斧凿刀削般的下颚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尊泥塑的菩萨。

    陆离把酒杯和酒壶放在了佛子的座前,自己也顺势席地而坐。

    陆离是来找佛子叙旧的。

    他道:“昙若,我十年前给你算的那一挂,准不准。”

    佛子没有睁开眼,回答道:“准。”

    他们二人说的,是两人之间的一段旧事:大约在十年前,陆离云游路过空觉山,曾与尚未选择无情道的佛子有过一次煮茶论道。

    当时,陆离为佛子卜算过一卦,他断言,佛子修不成无情道。那时,佛子敛眸,看着面前泥炉将熄的炭火沉默不语。

    如今,没了明灭的炭火,却多出了一汪清冷月光。

    陆离为两人倒满了酒杯,问道:“那你还修无情道吗?”

    佛子没有犹豫,说道:“修。”

    陆离举起了面前的酒杯,道:“便是注定了转头成空?”

    佛子也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与陆离碰了碰杯,而后道:“便是注定了转头成空。”

    二人将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佛子又把话题引回到了陆离的身上,他问道:“陆离,你将世事看得如此清楚,可曾看过自己的命数?”

    听了这话,陆离唇边绽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自然看过。”

    其实那一年,陆离不光算出了佛子修不成无情道,他还算出了自己的死期。但陆离谁也没有告诉,谁也没有说。

    陆离咽下了本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转头看向佛子,问道:“昙若,若你我的一生,不过是他人飞升路上的劫材,你服也不服?”

    这话像是在问佛子,又像是在问己身。

    服不服呢?便是不服,又能怎样呢?

    佛子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开口道:“俱是天命,不能不服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仿佛远山上的暮鼓晨钟一般,不用很大声,便可以回荡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陆离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落寞,他重复起了佛子刚刚说过的话:“是啊,俱是天命。”

    宫室之内渐渐落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但这寂静又如同水面一般,很快被佛子接下来的一句话破开了涟漪。

    “可是,”佛子敛眸说道,“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知道呢。”

    陆离于是便长叹一声:“但愿,不要到那个时候吧。”

    是啊,若那一刻永远不会来临,那该有多好啊。

    “说点开心的吧,”陆离强迫自己从那些辨不分明的前路中抽离了出来,与佛子话起了家常,“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从不穿鞋。”

    佛子回答道:“佛不着履,所以空觉山便立下了规矩,弟子从拜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准穿鞋子了。”

    倒是个奇怪的规矩,空觉山却从来没什么人敢提出质疑。

    陆离皱了皱眉头,道:“你们空觉山的规矩也是顶顶奇葩的……”

    窗外,亘古的月光撒在无上水宫的屋檐上,因为薛野等人的到来而变得喧闹的宫室逐渐归于平静。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当徐白等人或已经进入梦乡,或尚在谈天说地的时候,远处,有一群着素衣的女子正在井然有序地离开无上水宫。

    她们全都一身缟素,举着冲天的火把,带着哀切的神情前往了幽鹿泽的腹地。她们要去为一个老朋友收尸,用嚎哭,用泪水,去为一只死去的兽类送行,凭吊一段已经成为了过往的记忆。

    对于她们来说,她们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挚友。

    但对凶手来说,得到手的,不过是一味垂涎已久的药材。

    这是深仇大恨。

    佛子透过窗户,看见一路的流火,照亮了夜色。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悲悯地闭上了眼睛,朗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很快便被吹散在了夜风中,无人可闻,无人可知。

    第46章

    薛野在无上水宫的这几天过得很憋屈。

    因为缠丝缚还没有解开的关系,他跟徐白简直就像是两个连体婴。无论上哪里,都不得不跟徐白在一起。短短几日,他们俩呆在一块的时间简直比过去十八年加到一起还要长。

    薛野唯一庆幸的是,好在他们修了这么久的仙,跳出了五谷轮回,否则岂不是连如厕都要被观摩了。

    薛野坐在桌前,觉得十分烦闷,无事可做,他也只能给自己倒杯水喝,消消心头的火气。

    谁知道薛野刚刚把左手伸出去拿水壶,就受到了掣肘。

    原是绑在一起的徐白没有察觉到薛野的动作,尚在拿着茶盏喝茶,薛野的左手一动,他被绑着的右手也跟着动,茶盏里的水便也因此一不小心全撒了出来,把徐白的整个右手手掌弄得湿了个彻底。

    琥珀色的茶液正透过徐白的指缝,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弄得徐白十分狼狈。

    换做被打翻茶的是薛野,只怕此刻早已经骂开了,但徐白却没有展现出一点跳脚的样子,他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薛野。

    眼神冰冷,不怒自威。

    尽管那双乌黑的眼珠子看得薛野后背发凉,但薛野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原理,还是强硬地挺直了腰杆,理不直气也壮地对徐白说道:“看什么看,我还不能喝水了?”

    徐白还是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副样子看着薛野。

    徐白的样子着实有些过于吓人了,薛野不由地觉得心里毛毛的,因此他的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弱上了三分:“几滴茶而已,你甩甩手不就得了吗?不要大惊小怪的。”

    徐白没有回答,也没有甩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然地看着薛野,看得薛野心里发憷。

    薛野虽然见过徐白无数表达不满的方式,但他始终觉得徐白不说话的样子尤其恐怖:

    早些年,徐白习惯性地无视薛野。那时候。薛野虽然喜欢在关键的地方给徐白使绊子,但因为充其量不过是个帮凶的角色,所以徐白惩治了主犯之后便也懒得同薛野计较。

    但既得利益者的薛野非但没有觉得这是件好事,反而还会感觉到十分愤怒——他把徐白的这种行为解读为了徐白对自己轻视的证明。

    再后来,两人交集多了起来,徐白若是还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薛野怕是能一日三餐不重样地给他找麻烦。所以为了震慑薛野,只要徐白挑到了薛野的错处,便会真刀真枪地同薛野打上一回。

    这种应对策略其实是薛野最欢迎的,因为徐白揍他,他也可以趁机还给徐白几拳。你来我往之间,各凭本事!究竟是谁占谁的便宜并不好说。

    但最近徐白又变了。

    最近不管薛野如何找徐白的不痛快,徐白都会用那一副好看的眉眼一瞬不眨地盯着薛野,然后暗中,自上而下地打量起薛野的全身。也不说话,就是看着。那眼神明明无悲无喜,但莫名地让薛野感觉到了恐慌。

    就好像,屠户在杀猪之前,会先沿着猪的皮肉,用刀刃比划,为的是提前给自己要下刀分割的区域做规划。

    如今,徐白就像是那名屠户,而薛野则像是被绑在板凳上等待命运降临的猪。

    屠刀什么时候落下,猪是没有办法决定的。

    除非,猪能改变屠夫的想法。

    薛野顶着徐白的目光坚挺了一会儿,但最终却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薛野安慰自己,他才不是怕了徐白,只是如今他与徐白的修为已经相差了一个大境界——他还在金丹期,但徐白已经到了元婴期了。更遑论徐白还悟出了他的第二道剑意。真的打起来,薛野只能被按在地上锤。

    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透了这一层,薛野也不得不服软,他放缓了语气,对徐白说道:“大不了我给你擦擦。”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薛野去拿晾在一边的毛巾,薛野就听见徐白低沉的嗓音从一旁传来。

    徐白说:“舔干净。”

    语气里充满了笃定和不容商量。

    “哈?”一瞬间薛野以为自己幻听了。

    反应过来之后,薛野猛地抬起头,盯着徐白怒道:“你他妈说什么?”

    徐白比薛野略微高上那么一点点,再加上他坐姿挺拔,故而坐着的时候,也自然比薛野高上了那么几分。

    这导致薛野看徐白的时候,采用的是仰视的视角。这导致在薛野的眼中看来,徐白的那双姣好的眼睛露出了比平时更多的眼白,无端地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

    顶着薛野震怒的目光,徐白平静地把他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舔干净。”

    一字不差。

    话音刚落,薛野的右手就朝着徐白的侧脸挥了过去。

    徐白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他甚至看都没看,就用左手准确无误地接下了薛野的拳头。徐白宽大的手掌包着薛野的拳头,并且漫不经心地微微用力,就成功让薛野的指关节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薛野皱了皱眉头,因为他切实地感觉到了疼痛,这是实力悬殊的证明。以往虽然打起来也疼,但薛野也断断没有在角力的时刻就败下阵来的说法。

    看来金丹和元婴之间的差距,确实犹如天堑,仅仅是一个交锋而已,便可以预见之后的兵败如山倒。

    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薛野的面前:

    一是不要触怒徐白,直接上嘴舔。

    二是跟徐白打,打输了以后被逼着上嘴舔。

    说到底,都是一样的结果,选一还能少挨一顿打。

    薛野又忍不住哀叹,徐白最近简直是跟他的嘴有仇,刚刚掉进幽鹿泽的时候这厮就把他按在船帆上蹂躏他的嘴。现在又要叫他舔手……难道是自己说了太多徐白不爱听的话,徐白说不过他,就拿他的嘴泄愤?

    薛野越想越有这个可能。

    但薛野这个人有一个好处,他的骨气是可伸缩的。能硬碰硬的时候,薛野当然会选择硬碰硬。但如今哪里是硬碰硬,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对方锋芒太盛,薛野自然选择伏低做小,避其锋芒。

    他如今虽是打不过徐白,但又不是永远打不过。他也已经金丹后期了,只消稍稍努力,元婴还不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再努力练一练剑,徐白这废物都能悟出两道剑意,凭着他薛野的天资,悟出剑意难道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到时候,他不说压徐白一头,讨回这一笔账总是没问题的。

    徐白不就是想折辱他吗?薛野给他这个机会,只是早晚,他要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薛野成功说服了自己。只见刚刚还横眉怒目的他,转眼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用没被绑住的右手抓住了徐白的手腕,然后,缓缓地下了头。

    说实话,徐白这手长得委实好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上面盛着晶莹的水珠,简直是赏心悦目。若是遇见了好色的登徒子,为了这几滴茶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

    但可惜,薛野对摆在眼前的美色全都视而不见。

    他满心都是对徐白的怨恨和愤慨,连舌头也只伸出了短短的一小截。只见那粉红色的一个尖尖,怯生生地从薛野的口中探了出来,而后,随着主人的俯首,不情不愿地贴到了徐白的皮肤上。

    徐白不动声色地看着粉嫩的舌头在自己细腻的手部皮肤上慢慢游移,如同看着一尾灵巧的小鱼。

    温热湿软。

    这是徐白对薛野舌头的评价。

    虽然薛野素日里就像是茅房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但归根结底,脾气再硬的人,舌头却也还是柔软的。薛野就算是满心的不忿,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向徐白展示起了自己最娇弱的部分。就像是被人强行撬开了蚌壳的河蚌,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委屈地朝人展示自己又软又滑的蚌肉。

    徐白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紧紧盯着薛野滑动的舌尖。

    当然,本来徐白也没有打翻多少茶水,手上剩下的那些,在刚刚僵持的时候也早已经蒸发得差不多了。

    薛野迅速舔完了徐白掌心里的最后一点,刚要抬头,就看见一道涓涓细流从自己的头顶汩汩落下,一路落进了徐白的手掌心中。

    如同在徐白的手掌之中积蓄起了一汪琥珀色的池水。

    薛野抬头一看,是徐白正在拿着茶盏,往自己的手掌心里倒凉茶哩。

    薛野:“……”

    薛野只听到耳边传来了徐白波澜不惊的声音:“继续。”

    薛野只觉得自己就要坐不住了,他对着徐白怒目而视,道:“你这是几个意思?”

    徐白却十分气定神闲,他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神情,一本正经地朝薛野示意道:“你不是要喝水吗?”

    言下之意,我在喂水给你喝。

    “喝你大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薛野当即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跟徐白拼了。谁知他的屁股才刚刚离开凳子,两眼就骤然对上了徐白那幽幽的目光。

    徐白那冷然的目光如同一盆冷水,成功让薛野从盛怒之中收回了神志,他想:“现在翻脸,先前忍受的屈辱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

    既然决定了卧薪尝胆,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薛野复又低下了头,如同一只小鹿一般,啜饮起了徐白掌中的茶水。他看着乖巧,但却在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我要让徐白把我今日所受的一切屈辱都还回来!我要让他舔我的手,不——”薛野恶狠狠地想道,“我要让他给我舔脚!”

    第47章

    仲简和无上水宫的宫主出现在薛野和徐白眼前的时候,薛野已经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他觉得如今徐白日夜都在变着法地给自己找不痛快,白天各种着自己的麻烦不说,晚上还睡姿极差,或挤或压整得薛野成宿成宿睡不好觉。

    薛野也不是软柿子,可他如今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发完脾气还是免不了伏低做小,只能每天饱受折磨。

    日盼夜盼,总算盼到了仲简的到来。

    姗姗来迟的仲简摸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徐白和薛野手腕之间绑着的那条红绳,沉吟道:“这倒确实像是缠丝缚。”

    边这么说着,仲简边从芥子囊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八宝琉璃瓶,而后拧开瓶盖,将瓶中的药粉悉数倒在了捆着两人的那条红绳子上。

    “莫慌,缠丝缚最怕此物,只消少许,便可解开。”

    只见那鲜红的绳子甫一沾到仲简手里的药粉,便如同是遇着了明火的蠕虫一般,立时变得干煸蜷缩,而后慢慢断裂开来。

    历时多日,终于再次夺回了自己左手的独占权,薛野差点喜极而泣。

    而另一边,仲简看着手中已经断裂的缠丝缚,却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仲简拿着那断裂的缠丝缚,走到了与他同来的无上水宫宫主,岳阙身边。“岳宫主,你看。”

    岳阙长得如同二八少女,穿着短打,束着一个高高的马尾,整个人看上去英姿飒爽。她抱臂站在仲简身后,面色十分难看。

    岳阙没有接过仲简手中断裂的缠丝缚,而是看着仲简,一字一句地质询道:“就算这就是缠丝缚,也只能证明魔修确实来过幽鹿泽,至于其他……你敢对天发誓在这件事里,你们上清宗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这话乍一听,其实有些讹人的意味在里面,但细一想,黎阳又确实是跟着上清宗的人进来的,本就说不清楚。而且,虽然旁人不知道,但其实,也正是因为徐白让玄武丧失了反抗能力,才会叫黎阳那么容易便得了手。

    这件事,上清宗本就无法撇清干系。

    虽然岳阙的语气算不得客气,但与她相交多年的仲简至她本就是个暴脾气,可以听出来,岳阙是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气了。

    仲简是来解决事情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他与岳阙认识多年,听到她语气不对,便立马反应了过来,安抚地说道:“那倒也不能这么说。”

    仲简承认了上清宗在这件事里负次要责任:“此事也确实是上清宗用人不明。”

    “用人不明?”岳阙似乎极浅地嗤笑了一下,“好一个用人不明。”

    岳阙话头一转,向仲简问道:“你知道玄武在无上水宫待了多少年吗?”

    仲简听得出岳阙话里的不善,他开口想劝:“岳阙……”

    岳阙却没有给仲简这个机会,她直接打断了仲简未说出口的话,气势汹汹地说道:“一千年。”她直视仲简的眼睛,“无上水宫现存的弟子里有多少个是玄武驮着长大的,你不是不知道。”

    接着,岳阙看向了薛野和徐白,道:“你们在这的几日,我无上水宫上下虽然心中悲愤,可曾亏待过你们。”

    徐白闻言,照实回答道:“不曾。”

    这些天无上水宫中来来往往的女弟子虽然都对薛野等人怒目而视,却也不曾真的做出过任何刁难的举动来,究其原因,是因为岳阙和岳盈盈顶住了一切来自无上水宫内部的压力,镇压住了一切想要未审先判的呼声。

    无上水宫不是想要泄愤,她们要的是一个说法,一个能还玄武公道的说法。

    岳阙昂起脖子,道:“我与盈盈连日来关照全宫上下,疑罪从无。宫中弟子也听从安排,决定一切等剑圣抵达后再议。你贵为剑圣,乃是修真界大能,她们相信你定能主持公道,断断不会像鸡鸣狗盗之辈一样,做出包庇小辈的事情来。宫中的弟子们都忍得很辛苦,若是今日拿不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这些人,怕是就连我也要压不住了。”

    说着,岳阙总结道:“今天,谈的不是你我的私交,是上清宗必须给无上水宫一个交代。”

    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两个平等的势力在进行冲突之后的协商。

    说到底,上清宗用人不明,是上清宗内部在做弟子筛选工作的时候不够尽责,才会叫从渊城有机可乘,混入其中,从这个层面来说,上清宗不算被冤枉。

    仲简还想再劝:“岳阙,你别这样,上清宗也是受害的一方。”

    上清宗确实受到了欺骗,但是——

    岳阙问道:“那我倒要问问看,你上清宗损失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仲简语塞。

    是啊,损失了什么,顶多就是一个弟子昏了过去到现在都还没醒,另外两个弟子两只手绑在了一起而已。

    但没有损失也不能成为承担损失的理由吧。

    仲简觉得岳阙委实不讲道理,他无奈地看着岳阙,说道:“你不能这么论。”

    岳阙也毫无惧色地看向了仲简,她面容沉静,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无论你想怎么论,就算你能说服我,但你能用同样的理由说服整个无上水宫的人吗?”

    不能。

    话说到这里,仲简就连本来已经想好的说辞都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真相是什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维稳,如何让上清宗与无上水宫不至于陷入龃龉之中。这才是重中之重。

    仲简向来动起手来所向披靡,但真的打起嘴仗来,他连徐白那个锯嘴葫芦都说不过,这样重大的命题放在仲简面前,仲简自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岳阙看他,问道:“那你说,能怎么办?”

    仲简向来说不一二,此时见自己的多年老友如此不依不饶,不由地也有些气恼。

    仲简气急败坏道:“岳阙,你差不多得了,有本事你杀上从渊城啊,在这里给我耍什么威风?”

    说起这件事,岳阙心里的火气便更旺了,她道:“仲简,当年要不是你,无上水宫本就打算与从渊城不死不休。你非要定什么劳什子的止战之约,结果呢?如今不光玄武还是死了,从渊城还不用付出代价,这口气你让我无上水宫上下如何咽得下?”

    提起往事历历,仲简也有话要说:“为了一只畜生,填进去无上水宫这么多人命,有什么必要?”

    岳阙目光坚定,道:“便是如此,也是我无上水宫门人选择的路。”

    仲简简直要气笑了:“好好好,好心当做驴肝肺是吧。我救你们这么多人的命,倒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两人都气急了,看着对方瞪大了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干起架来。

    一旁的薛野和徐白也各自做好了唤出自己的本命剑进行劝架的准备。

    但好在,仲简和岳阙都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他们此番是来解决矛盾,不是来制造矛盾的。

    仅存的理智让仲简和岳阙成功挪开了看向彼此的视线,由此,焦灼的气氛也渐渐回落到了正常水平。

    良久,岳阙平复好了心绪,语气寂寥地开口朝仲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等修道,不是为了苟全性命,是为了保护心中想保护的东西。若是有一日,有人要断你的剑,你会怎么办?”

    能怎么办?

    仲简心说:这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有人要断我的剑,我便断他的命。

    但这种时候,仲简当然不能这么说,但仲简也不屑于说谎,所以他只能沉默。

    仲简叹了一声,对岳阙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倔。”

    岳阙朝他露出了一个苦笑。

    事情眼看着就要进入僵局,却在这时,一个声音插入了正在争论的仲简和岳阙之间。

    “太师叔,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是听了许久的薛野。

    仲简本就说不过岳阙,如今乍然听见有人帮忙开腔,简直是求之不得。

    仲简朝薛野招呼道:“当说,当说,你赶紧说。”

    就看见薛野当即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觉得岳宫主说得在理,如今从渊城得了玄武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阴谋诡计。大敌当前,首要目标自然是消除内部矛盾。我们上清宗师名门大派,若是此刻还想着独善其身,未免有包庇门人的嫌疑,传出去,也有损声誉。”

    仲简:“……”

    薛野一番看似大公无私的讲话,直接把仲简说蒙了。仲简没想到,薛野开口帮腔是帮腔,帮的却是岳阙的腔。

    而薛野的一番话也成功让仲简一下子从孤立无援变作了雪上加霜。

    一旁的岳阙虽然也没有料到薛野会这么说,但她却觉得这个说话的小弟子很有意思,她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薛野,问道:“哦?那么依你之见,上清宗应当如何呢?”

    薛野的表情看上去倒是一副仗义执言的样子,只见他正气凛然地说道:“我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上清宗责无旁贷,特别是带领上清宗弟子以及魔修进入幽鹿泽的人,有失察之责。所以,理应重罚本次上清宗的带队人,以儆效尤。”

    说完,薛野拱手低头,一副恳切劝谏的样子。

    仲简和岳阙听到这话都不免露出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他们一改之前争锋相对的样子,很有默契地同时看向了薛野话中的另一个当事人——本次上清宗的带队人,徐白。

    第48章

    徐白此刻正跪在无上水宫的大殿前。

    他低垂着脑袋,几缕落下的额发恰好遮住了他姣好的眉眼,也成功敛住了他脸上的神色。

    没人知道徐白在想什么,只能从他垂在身侧紧紧握拳的双手中暗暗窥见一隅。

    此时大殿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起了众多无上水宫的女弟子,她们穿着素白的衣服,带着蒙面的白纱,像一团团白云,缭绕在徐白的不远处。

    徐白不知道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今日,她们聚集在一处,便汇成了他跪在此地的理由。

    正如薛野说的那样,如果非要为玄武之死这件事找出一个替罪羊,那徐白便是当之无愧的最佳选择。他既是剑圣首徒,在上清宗中地位卓绝,又是领队之人,难辞其咎。

    献祭一个徐白来平息事端,再适合不过。

    众人都已经到场,仲简、岳阙和岳盈盈自然也不可能缺席。

    此刻,他们正站在徐白的面前。

    只见仲简立于无上水宫金漆的匾额之下,面朝着人群,正在慷慨激昂地痛斥着魔修的十恶不赦。

    “……因此,上清宗与无上水宫才更不能伤了和气,反而应该紧密往来,互帮互助,报此血海深仇。”说到这里,仲简顿了顿,看向了跪着的徐白,道:“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人对上清宗有怨言。不得不承认,此次事件,虽非我上清宗之过,但我上清宗弟子亦难辞其咎。”

    仲简停下话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朗声宣布道:“劣徒徐白,识人不清,引魔修入幽鹿泽,令玄武横死。今黜罚三道赶山鞭,并入不归涯思过半载,以儆效尤。”

    话说到这里,终于轮到了徐白的出场。

    其实,仲简在得知玄武死讯的一瞬间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徒弟这回怕是要吃上不小的苦头。仲简这么多年可就只收过这么一个徒弟,当然舍不得。

    所以他一到无上水宫千方百计地想要说服岳阙,上清宗与此事无关。

    谁知岳阙并不买账。

    本来还想再拖上一段时间,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平白无故冒出个薛野,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当着两人的面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若是没人提出严惩徐白,仲简尚可以装傻充楞,但薛野已经明晃晃地当着岳阙的面说出来,仲简再不同意,便难免有包庇之嫌。

    想到这里,仲简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仲简没能力独自摆平这件事情,而在一个集体中,一旦到了某个因为决策者的无能而产生危机的时刻,往往需要付出代价却是这个集体的中下阶层。比如说,无能的君王导致了乱世,流离的却永远是百姓。雄壮的将领打不赢战争,和亲的却往往是公主。

    同样的道理。

    说到底,想要平息玄武之死造成的骚乱,需要一个牺牲品。

    而这一次,刚好这个牺牲品是徐白。

    但同样的,会被挑选称为牺牲品,也恰恰说明了徐白本身就是可供挑选的一方。

    仲简低头看向了自己这个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的徒弟,心里隐隐觉得让徐白在这里跌一跤也未必会是一件坏事:少年需要通过坎坷来明白自己的弱小。

    毕竟,只有当一个人弱小的时候,才会成为可有可无的牺牲品。

    在这个修真界,什么公理都比不上绝对的实力。

    但这件事,不能由仲简口述给徐白,需由徐白自行领悟。

    仲简看着徐白挺直地脊背,默默将所有的殷切期盼都埋到了自己的心底。

    而另一头,岳盈盈已经请出了无上水宫专门用于惩罚犯错门人的“赶山鞭”。

    所谓“赶山鞭”,是无上水宫开宗祖师留下的宝物,据说开宗祖师曾经用这赶山鞭一鞭破开了半个幽鹿泽。不过自从开宗祖师飞升,这东西没了主人之后,威力也顺势减弱了不少。如今,它造成伤害的大小主要与执鞭人的修为高低有关。饶是如此,也曾有刑罚长老用十三道鞭子打死了一个犯错的无上水宫门人。

    不过,三道赶山鞭,虽然听上去像是个十分严重的惩罚,但真正执行起来,至多也就是个皮肉之苦,伤不了徐白的根本。

    不过是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做足姿态,表明上清宗的立场与态度,好平息无上水宫的怨气。

    只是这一番操作下来,到底能不能平息无上水宫的怨气尚不能知晓,但有一个人对徐白的怨气,却成功因此消了大半。

    正是为这一切推波助澜的薛野。

    此刻,他正隐没在人群里,看着仲简从岳盈盈手里接过了无上水宫的至宝“赶山鞭”,努力控制自己嘴角即将扬起的弧度。

    那是一条紫金色的长鞭,拿在手上的时候鞭身上有隐隐的流光闪动,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

    接过了赶山鞭的仲简缓步走到了徐白的身前,脸上的担忧和痛心不似作伪,但这顿鞭子徐白又不能不挨。

    仲简扬起了手上的赶山鞭,在鞭子落到徐白身上之前,仲简下意识地凌空挥动了一下鞭子,呼啸的鞭子与地面碰撞在一起,发出了一道嘹亮的响声。更可怕的是,这鞭子竟然在白玉制成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可想而知它的威力。

    仲简犹豫了:这赶山鞭的神通了得,若是由修为高深的自己来行刑,威力太盛,只怕徐白承受不住。

    他就这一个徒弟,可万万不能真的打坏了。

    于是,仲简拿着鞭子,站在徐白面前,迟迟下不了手。

    人群中的薛野很快就发现了仲简的迟疑。

    薛野皱了皱眉,心想:“这在外杀伐果断的剑圣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竟然心软,偏心起自己徒弟来了。”

    剑圣会心软,薛野却不会。

    只见薛野挤出了人群,拱手作揖,朗声道:“太师叔,不如我来吧。”

    这及时出现的声音在仲简听来简直是天籁。

    本就下不了手的仲简闻言循声看去,便看见了主动请缨的薛野,瞬间觉得如蒙大赦。

    薛野是金丹期的修为,这种低等修为用起赶山鞭来,能最大程度削弱它的效力,减少对徐白造成的伤害。

    故而,仲简很爽快地将鞭子交给了薛野。

    当然,这件事薛野是不知道的,否则他说什么都不会接过赶山鞭。

    薛野拿过了赶山鞭之后,颇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意思。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走到了徐白面前,然后拱了拱手,道:“小师叔,得罪了。”

    话音未落,图穷匕现。

    薛野迫不及待地便在徐白背上甩下了第一鞭。

    细长的鞭子划破了徐白背部的衣衫,在徐白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但徐白没有吭声,他甚至连身体的颤抖都很细微,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保持着垂首的动作跪在那里。

    薛野见状,挑了挑眉,干净利落地又为徐白送上了第二鞭。

    徐白仍是一动不动。

    薛野不禁觉得有些纳闷:“便是木头做的,受了两鞭也应当有些反应吧,这徐白,莫非是昏过去了?”

    虽然见徐白被自己抽晕过去亦是一件快事,但是徐白若不是清醒着受刑,薛野怕是要失去不少乐趣。

    疑惑之下,薛野将那鞭子在手中折了一折,而后绕到了徐白身前,用那鞭子轻轻挑起了徐白的下巴。

    然后,薛野正对上了徐白那双幽深的黑瞳。

    那深沉的目光不由地让薛野惊惶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薛野在心中暗暗说道:“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前几日我同他绑在一起的时候了。如今是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拿鞭子的是我,应当是他惧我,不是我惧他。”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薛野稳了稳心神,而后假惺惺地对徐白说道:“小师叔,您没事吧。”

    话倒是关怀的话,旁人听来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徐白对薛野知根知底,自然能清晰地察觉到薛野语气里暗藏的那一抹幸灾乐祸。

    实际上,薛野何止是幸灾乐祸,他简直想立刻去买一挂鞭炮放放。他满意地看着徐白如今的样子——白皙面颊因为疼痛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长长的黑发因汗液粘腻在皮肤上,让徐白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狼狈。

    如何不能说是大仇得报?

    徐白不说话,只是用沉沉的目光望着薛野。

    如今在徐白看来,薛野就像是一头养不熟的狼,无论放他多少马,只要薛野一找到机会,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咬上徐白的咽喉。

    狼养不熟,便是说明徐白的驯养方法出了问题。

    驯养本就分为驯和养。

    所以,光养是没有用的。

    徐白感受着背上的鞭伤传来的疼痛,在心中同自己说:“既然老办法养不熟,那么,便到了该换个办法的时候了。”

    而另一方面,尚在沾沾自喜的薛野根本无从知晓徐白那些危险的想法,他甚至加剧了自己的作死行为。

    薛野兴致勃勃地对徐白说道:“既然小师叔没事,那咱们便继续吧。”

    说着,薛野完全不给徐白准备的时间,倏然间便放开了徐白的下巴,而后迅速在徐白背上落下了第三鞭。

    这一回,猝不及防的徐白没能忍住声音,从唇缝隙中漏出了一记闷哼。

    薛野听着这响动,只觉得舒心无比。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抑制住了唇角将要绽出的笑意,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去找仲简汇报道:“太师叔,三鞭已毕。”

    徐白的血滴混着汗滴落进了无上水宫的白玉砖里,但他看起来尚且不算太糟。

    仲简见徐白没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接过了鞭子,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岳阙和岳盈盈点头致意,然后,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徐白,强装严肃道:“既然已经受过了罚,便起来吧。”

    徐白还没吭声,薛野倒已经第一个假惺惺地想要搀扶地上的徐白。他肯定不是真的关心徐白,只是想要近距离观察徐白的丑态罢了。

    只见薛野朝着徐白伸出了手,故作关切地询问道:“小师叔,你没事吧。”

    要是有事,那可就太好了。

    薛野原以为徐白不会接受自己的搀扶,却不想跪在地上的徐白,竟然真的悠悠地伸出了一只葱白如玉的手,轻轻搁在薛野摊开的手掌上。

    然后,借着薛野的力,徐白缓缓站了起来。

    侧身交错的那一瞬,薛野眼看着徐白凑近了自己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这三鞭,我记下了。”

    第49章

    对于徐白说的话,薛野虽然心里有所忌惮,但终归也只是当他在虚张声势。因为徐白在受完鞭刑当天就被仲简带回了上清宗,上不归涯面壁去了,半年内都出不来,更遑论是找他算账了。

    而薛野则被留了下来,美其名曰接手未竟之事,可哪里来得未竟之事,眼下事情已经解决了九成,只差去蓬莱讨赏了。

    可笑徐白忙活了半天,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薛野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无比开心。

    于是他便优哉游哉地等着楚平醒过来,只要楚平一醒,他们便可以即刻出发前往蓬莱,占下救旬若淼的功劳。

    因着成功坑了一把徐白,薛野快活了好几天,甚至高兴得境界隐隐有要松动的迹象,于是薛野便顺势在房里调息了几日,打算冲击元婴。

    但他毕竟不是徐白那样的天才,没法心念一动便轻易修成元婴,尝试冲击了数百次依旧不成之下,薛野终于郁闷地走出了房间。

    等薛野出来才知道,楚平已经醒了,只是他整个人都因为黎阳的背叛而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不言不语,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日了,闭门不出。

    楚平一直坚信世上好人多,这么多年被人欺负都不曾动摇过,却没想到在黎阳这里吃到了人生最大的一个教训——善良和愚蠢是两回事。

    薛野虽然万事以“坑死徐白”为第一原则,“薛野得利”为第二原则,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别人的感受。他知道平日里楚平和黎阳关系最好,如今黎阳乍然背叛,楚平心中难过自是无可厚非的,但把自己关在别人的宗门里算是怎么个事儿?

    薛野也不惯着楚平,一脚便踹开了他的房门。

    谁知道薛野打了满肚子的腹稿,还没能来得及开骂呢,便看见楚平一见了他就两眼泪汪汪地扑了过来,大哭道:“薛师兄!都怪我!”

    这一嗓子倒是成功把薛野都给嚎懵了:“怪你什么?”

    “怪我识人不清,才会让那魔修有可乘之机。更是让小师叔为了我,受了鞭刑,我……”说到这里,楚平哽咽了一下,道,“我真是太没用了。”

    徐白受刑的事情应该是无上水宫的人告诉他的。

    薛野只觉得自己被他嚎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止住了楚平的话头,道:“黎阳又不是你收进上清宗的,也不是你挑着去东海秘境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平闻言,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薛野说道:“可是……”

    薛野可没有哄孩子的爱好,厉声道:“别可是了。你一个男子汉,遇事怎么哭哭啼啼的,看得人心烦。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徐白受了三鞭都没掉一滴眼泪。你既然知道自己没用,便应该练好本事,来日遇上了黎阳,十倍千倍地报复今日之仇,才是正经事。”

    说到这里,薛野自然也没忘记黎阳将他同徐白绑在一起的仇怨,他恶狠狠地想:“来日要是遇上了黎阳,定要将他捉了来,同楚平绑在一起,叫他日日听着楚平的哭嚎,以泄我心头之恨。”

    而楚平尚不知道自己在薛野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了一件趁手的刑具,他听了薛野的话,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看着薛野认真说道:“薛师兄说得有理,我不会再如此了,往后要是遇上那魔修,我定然是要与他不死不休的。”

    薛野见他将脸上原本横流的涕泗抹得如此均匀,不由地觉得胃里有些翻江倒海,但薛野没有表现出来,他还有用得着楚平的地方,此时还是应该以安抚为准。

    薛野原是装出一派欣慰的样子看着楚平,而后率先转身出门,边走还边说道:“既然想通了便赶紧收拾收拾,旬若淼还在蓬莱等着呢。”

    楚平也赶紧跟上:“好。”

    一行人中少了徐白之后,便好像世上的一切阴谋诡计都自行绕道了。

    往蓬莱去的旅程相当顺利,可能是因为上清宗姿态做足了,所以,无上水宫对他们特别客气,不光为他们准备了一艘飞舟,甚至还在知道他们救人需要子非鱼之后,还特地往北边去捉了两条来。

    临行的时候,岳盈盈将一个储物袋递给了薛野,问道:“两条够不够?”

    薛野回头望向了佛子,只见佛子点头道:“够了。”

    陆离和佛子此刻站在薛野的后面,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地位低,而是他们毕竟还代表着背后的宗门,为了避免让事态更加复杂,陆离与佛子不好过多参与,所以此前一直未曾露面。

    当然,他们俩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楚平的毒就是佛子解的,而且二人之前还试着安慰闭门不出的楚平,只是未能成功罢了。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两人便也帮着准备起了去蓬莱救人的事情。

    当然,别人可能是想着去救人的,薛野却是打算去领赏的,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便登上了无上水宫的飞舟。

    这飞舟不如蓬莱的精致,但还算舒适,速度也不慢。

    回程照例由陆离根据星盘指明方向。

    恰好楚平也在掌舵,陆离便一边看着星盘,一边不经意地鼓励他,道:“徐白吉人自有天相,必是可以平安渡过此劫的。”

    这话由旁人来说或许只是随口安抚,但是由“当时司命”的陆离来说,则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信服力。

    楚平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嗯。”而后掌舵掌得更卖力了。

    当时薛野也在一旁,听了这话,不由地在心底咒骂了一声:“什么破司命,说话这么晦气。”

    飞舟从幽鹿泽慢慢上升,向蓬莱而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可谓是无风无浪,薛野等人不光平安抵达了蓬莱,连救助旬若淼的过程都显得十分顺利。

    子非鱼的血果然如同佛子说得那样,只用了几滴,便成功解了晓梦蝶鳞粉的毒,旬若淼也因此醒了过来。

    蓬莱掌门显得很是高兴,他财大气粗地开了蓬莱宝库,如薛野所愿地让几人进去随便挑选。

    薛野面上虽然还在客气:“这怎么使得。”心里却早已笑开了花。

    “要的要的,你们救了淼淼,便是蓬莱的大恩人。”蓬莱掌门笑得倒是十分真心实意,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问道,“对了,怎么不见贵宗的徐白修士?”

    蓬莱掌门对徐白的印象很深,觉得此子天赋心性俱佳,招来给自家女儿做个道侣也未尝不可,假以时日,还能安心把这蓬莱掌门的位子交出去,不失为一桩美谈。

    薛野心知幽鹿泽中的事情牵扯甚广,自然不能把实情全都说与蓬莱掌门听,见他问起徐白,便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声:“小师叔随剑圣先行回宗门了。”

    蓬莱掌门闻言,道:“哦,竟是剑圣有事相邀……倒是可惜了。”

    蓬莱掌门心中不免感到有几分遗憾,不过也不要紧,他心想:“这次没碰上,下次碰上了再问也是一样的。”

    毕竟,世上有几个人能拒绝蓬莱岛主的位子呢。

    薛野哪里能知道蓬莱掌门心里的那些花花肠子,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手的蓬莱宝物。见蓬莱掌门如此关照徐白,薛野不由地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既然小师叔不在,那掌门赠给他的那份宝贝便……”

    蓬莱掌门以为他要婉拒属于徐白的那份,立马接茬道:“自然不能省,便交由——”说到这里,蓬莱掌门却卡住了。

    薛野会意,立马提醒他:“小姓薛。”

    薛野心里清楚,像蓬莱掌门此等大人物,每日见过的人没有百个也有千个,怎么可能人人的名字都记得住,他便只捡着重要的人名记。比如:司天门他肯定只记住了一个陆离,上清宗他也肯定只记住了一个徐白。

    人人都只记得第一名,谁会在意第二名叫什么名字。

    要是放在往常,薛野虽然面上满脸谄笑地提醒,心里指不定怎么咒骂蓬莱掌门呢,但此刻,薛野却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蓬莱掌门怎么看怎么顺眼。

    因为蓬莱掌门接着说道:“徐白修士应得的那份,便交由薛修士一同带回吧。”

    薛野就差笑出声了,他美其名曰:“小师叔此番委实辛苦了,我要为他多挑几件好东西。”

    见蓬莱掌门点头之后,薛野便理直气壮地一个人挑了两个人的量,挑得自己的芥子囊都塞不下了,还额外借了楚平的芥子囊,塞了几样宝贝进去。

    至于这宝贝最后能不能到徐白手上嘛——

    薛野根本不怕。

    难道蓬莱掌门还能拉下脸来质问一个小辈有没有收到上次的宝物吗?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拳头大的夜明珠,万年难寻的珊瑚木,要深入海底才能拿到的结晶岩,还有各种瓶瓶罐罐的药物,薛野连作用都没看,直接往就往芥子囊里塞。

    连一旁的楚平都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薛师兄,这些丹药我们未必用得上。”

    薛野忙着搜罗宝物,头都没抬地说道:“什么用得上用不上的。修真路上千难万险,你能保证你都能从容应对吗?先拿先拿,有备无患。”

    楚平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便乖乖地继续跟在了薛野身后,老老实实地往芥子囊里放薛野递过来的药瓶:“哦,好。”

    而走在前面的薛野一边拿一边偷笑,只觉得自己过上了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更快乐的是,这一天还没有徐白的参与。

    第50章

    等薛野终于盆满钵满地从蓬莱宝库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如同一只餍足的猫。

    而一天之后,东海秘境大开,尚在里面历练的众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蓬莱岛之上,虽然缺胳膊断腿的不少,但好在蓬莱的人早有准备,已经布置好了最顶尖的医修,故而所有人大体上都是有惊无险。

    人员聚齐也意味着,到了该要启程回上清宗的时候了。

    临行前夜,蓬莱掌门有始有终,众人进东海秘境的时候,他就请了一场践行酒,到了众人出来的时候,便又顺势请了一场接风酒。

    可谓是把名门大派的姿态坐到了极致。

    只是到了席上,其他宗门都是几个人进去便有几个人出来,只有上清宗,人数比当初少了两名。好在除了薛野和楚平之外的弟子虽然看上去伤痕累累、极为狼狈,但面上却各个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想来应是得到了不错的机缘。

    当然,其中也有异类,比如,便有一名楚平不认识的上清宗弟子,看上去与众人截然相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独自窝在角落,只顾着喝闷酒,一看就知道一无所获。

    楚平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师兄弟心中的失落,互为同门,理应相互扶持,楚平有心上前安慰,只是又怕自己嘴笨,一不小心戳了别人的痛处。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却突然看见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搁在了那名上清宗弟子的肩头,那弟子回头一看,来人却是一名素衣白纱的无上水宫女弟子,他们俩显然认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那上清宗弟子便也跟着释然一笑。

    眼波流转之间,便是少年人心动的瞬间。

    楚平只觉得心头一梗,无话可说。

    不由地缩了缩脖子躲回了薛野身后,心道:“倒是我冒昧了。”

    一顿酒席结束,众人都喝得十分尽兴,如各家掌门先前预想的一样,这些来自不同门派的青年才俊因着秘境中的种种际遇,不复进入秘境前的那般剑拔弩张,反而十分友好。

    而酒醒之后,便就到了真正的话别时刻。

    启程当天,薛野、陆离、佛子、旬若淼齐聚在了蓬莱的码头上,他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正如同老友一般话别。

    可不知道为什么,说是话别,除了薛野之外的几人却三句话离不开徐白。

    陆离说:“还请转告徐兄,来日我若是路过上清宗,定当前去拜会。”

    佛子说:“此番徐白所受责罚实为无妄之灾,我亦难辞其咎,来日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空觉山必定全力相助。”

    旬若淼说:“薛道友,多谢你与徐道友的相助,我……。”

    这几句话说到最后,薛野脸上的笑意已经维持不住了。

    薛野之所以会在这里同他们几人搞这出“伤离别”的戏码,无非是因为这几位毕竟是修真界中声名在外的少年才俊,若是能得深交,将来的路必然也会好走很多。故而薛野虽然心中没有太多离别忧思,但也不介意陪着说些“来日方长”之类的客套话。

    但随着谈话中“徐白”两个字的含量逐渐增加,薛野的耐心也逐步宣告耗尽。

    徐白,徐白,徐白,怎么哪里都有徐白。

    到最后,薛野忍不住在心底腹诽道:“有话对徐白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徐白?一个两个都在这里拿我当传话筒。”

    许是薛野的脸色过于难看了,有眼力见的陆离最后终于向众人说道:“好了,薛兄一路也劳累了,便不耽误薛兄启程了。”

    算他识相。

    本来是带着宝物满载而归的旅程,让几人几句话弄得薛野最终气呼呼地坐上了蓬莱借给上清宗门人的那艘飞舟。

    飞舟慢慢地驶离了蓬莱仙山,那梦幻的岛屿在薛野的身后慢慢缩小,最后成为了海面上一个几不可察的墨点。

    来的时候,船上坐了十名上清宗弟子和一个旬若淼,等到回的时候,船上便只剩下了八名上清宗弟子。

    剩下的那六名弟便是神经再大条,掰手指也能算出少了人,定然能察觉出不对的地方。可他们虽然十分好奇,但薛野的恶名在上清宗远扬,他们轻易不敢去触薛野的霉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找楚平了解事情经过,明里暗里地从楚平那里收获一些有效信息。

    楚平觉得魔修和无上水宫的事情干系重大,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旁人,所以本能地严守口风,但架不住上清宗这些弟子用车轮战来找他打探消息。楚平本来也没什么心眼,一不留神便会说漏几句话,在船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干,经过数十天的探查之后,这些弟子便已经东拼西凑地便还原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不由地发出惊叹:“没想到黎阳竟是这样的人。”

    “真是苦了小师叔了。”

    等到所有人都为徐白默哀了一遍的时候,上清宗的山门便也近在眼前了。

    一别数月,上清宗还是那个上清宗,群峰高耸,云遮雾绕。只是回来的人与出发时不同,人的心境也与出发时大不一样。

    楚平出发的时候心里只有满腹的新奇,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却因为种种的变故而变得异常沮丧;相反薛野出门的时候一肚子的不快,到了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可说得上是春风得意。

    众人先照例统一拜会过了上清宗掌门,这回剑圣没有露面,只有掌门一个,对着底下的弟子们说了些客套话:“诸位都是我上清宗的中流砥柱,一路辛苦了……”

    许是见了众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掌门心有不忍,只略微关照了几句之后,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修整了。

    众人乐得清闲,齐声道:“弟子告退。”便退出了大殿。

    待到出了上清宗大殿,一行八人便四散开来,便要各自回各自的山头拜会师长去了。

    薛野刚刚要走,就被楚平拦住了。

    楚平道:“薛师兄,你还有东西在我的芥子囊里呢。”

    楚平说的是蓬莱宝库里的那些宝物,之前薛野在蓬莱的宝库里挑花了眼,自己的芥子囊都放不下,为此只能匀了一些进楚平的芥子囊,眼下都还没有取出来呢。

    当然,楚平这属于多虑了,薛野什么都能忘,到手的宝贝当然不可能忘。

    他见楚平如此积极,很是欣慰,于是含笑关照楚平:“你一会儿拜会完了师长之后来太上峰寻我。倒时咱们再慢慢分配你芥子囊中的宝物。”

    楚平点头应道:“好。”

    得了薛野的关照之后,楚平便觉得自己像是领了个任务,他生怕自己动作太慢误了薛野的事情,所以御剑走得飞快,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便回到了自己的山头上。

    楚平拜入的山头叫清净峰,峰主便是楚平的师父。

    楚平的师父姓贺,虚岁三百一十五,是个眼神不好的老头,修为已经停滞了将近一百年。年纪大了,又飞升无望,贺长老便开始乖乖等着寿元走到尽处了。但用贺长老的话来说“都活了三百多岁了,春华秋实也见了三百多回了,其实也不算太亏。”

    贺长老乐天知命,为人很宽厚,就是因为上了年纪眼神实在是差。三步以内六亲不认,五步以外人畜不分。所以跟弟子之间存在着一些隔膜。

    具体表现在楚平去拜会贺长老的时候,贺长老眯起眼睛仔细揣摩了一下楚平的脸,然后捻着胡须,念叨道:“哦哦哦,轩和啊,你回来啦?”

    楚平却早已对师父认不出自己的事情感到习以为常,他纠正道:“师父,我不是轩和师兄,我是楚平啊。”

    经楚平的提醒,贺长老这才认出他来:“哦哦,楚平啊,你回来啦?是去离都了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去离都的另有其人,只是贺长老的弟子众多,每次弟子出行便要来向他拜别,一天里少说也要听到十声“师父,我出发去……了”

    不怪贺长老记不住。

    楚平道:“是去蓬莱了师父,事情都办完了,我回来了,就来看看你。”

    对于自己这个好脾气的徒弟,贺长老还是很喜欢的。他听了楚平的话,十分宽慰地说道:“好啊好啊,可以收获啊。”

    楚平便一五一十地将此次路上的见闻说与贺长老听,说到黎阳,还忍不住小小地失落了一下:“真没想到。”

    贺长老摸了摸楚平的头,说道:“好孩子别难过,人没事就好。”

    楚平早就比之前振作了很多,虽说说起的时候仍有不可避免的失落,但是整理心绪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片刻之后,楚平站起来迅速,他没忘记自己还有正事要办,火急火燎地同贺长老拜别道:“那师父,我先走了,我要去太上峰给薛师兄送点东西。”

    谁知楚平前脚刚要踏出贺长老的房门,后脚就听见身后传来贺长老的声音:“太上峰?楚平啊……你还是先别去了。”

    这话说得,似乎话里有话。

    楚平愣愣地回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师父,问道:“怎么了?”

    只听贺长老叹了一口气,“昨天传回来的消息,太上峰宋长老独子的尸体在淮水边被发现了,他现在心情正差呢,你还是别去惹他的不痛快了。”

    楚平闻言,惊讶地转头看向了门外,只见太上峰依然如同往常一样,高高地耸立在上清宗的最东面,斧凿刀削,壁立千仞,只是此刻,太上峰的上空阴云密布,雾霭沉沉。

    似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将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