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阅读网 > 其他小说 > 嫡兄 > 70-80
    第71章 再拉拢 是因为你边磕瓜子边看我做面具……

    “不过一区区徐州刺史之位,就让你们倒戈了么?”孙哲额角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看着压着自己的副将,“你们可知汴州传来消息,连定安侯都站在了我们这边?没了定安侯支持,卫觊想在长安登基不过痴人说梦,他任命的徐州刺史更是连个屁都不是!”

    副将神色古怪极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低声道:“还是让夫……还是让二娘子同您说罢。”

    上首的萧景妍缓缓走了下来,用鞋尖挑起了孙哲的下巴,语气轻快道:“这也不能怪你想不到,一是你原本就蠢,二是……”

    她微微俯身,轻声道:“这世上九成九的人怕是都想不到,定安侯的萧和我萧景妍的萧是同一个萧字。”

    孙哲瞳孔一缩,骤然失语。

    ……

    汴州刺史府,书房。

    舆图铺展开来,萧不言带着薄茧的指尖扫过某几个方向:“原本卫觊是这么安排……驻军在山南西道的辛渡会全力攻打山南东道,赵奉节和辛随会在淮南拖住江南两道。”

    “他所带领的禁军会于寿州北上,同时我于汴州南下,合力攻下宣武一带。”

    一旁的卫直尽力跟上他们的谈话,敏锐道:“……原本?”

    萧不言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就在昨夜我收到消息,数日前卫觊赐给了萧景妍徐州刺史之位,而她许诺以武宁四州为报。若她成事,我只需拿下汴州与宋州,便可助卫觊安稳西行至长安。”

    山南西道。

    辛渡站在点将台上,俯视着台下的兵将。这里约莫六成女兵,四成男兵。

    可当披上甲胄时,没人能看出她们是男是女,只能看到她们眼里的杀气重不重,手中的刀枪快不快。

    “有些话,几个月前打咱们脚下站的这片地方时说过了,今日,我便再说些别的。”辛渡道,“孩儿们……尤其是女郎们,这些时日受指点了罢?是不是还是觉得咱们剑南好?”

    底下一片沉默,片刻后才有人喊道:“是!”

    一声既出,群情激奋。

    “明明打了胜仗的是我们,那群降兵还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贱样!”

    “巡逻时有个懒汉凑上来说打打杀杀累得慌,不如嫁给他当婆娘,我呸!老娘杀过的人比他见过的女郎都多!”

    “有人说我一身腱子肉不像个女郎,可我生下来就是个女郎!我还说女郎都该是我这样呢!”

    这些人生在剑南,长在剑南,从有记忆起,辛随的羽翼就庇护着她们,让她们长成了一只只矫健的雌鹰。

    她们也渴望飞向更广阔的地方,可飞出后却发现,外面的世界风雨连天。

    辛渡继续问:“你们能感觉到自己比外头这些人,尤其是一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强是不是?”

    兵士们慷慨激昂:“是!”

    “是还委屈个屁!”辛渡骂道,“没见过苍鹰被家雀叨两口就不往高处飞的!你们该高兴才是,外面尽是些飞不高的废物,整片天空都是你们的!”

    辛渡道:“剑南不过大晋一隅罢了,大晋外也有更大的天地,被叽歪几句就想回家窝着了?没出息!对这种货色,给他两巴掌把他打服了他就不放屁了!说完了,走!”

    淮南道。

    “你的兵用起来太不顺手了。”辛随道,“像把没开好刃又放钝了的刀。”

    赵奉节被她说得有些挂不住脸:“我的兵虽比不过剑南和西北,但和江南道的兵比是只强不弱的!”

    辛随心道,刘忠嗣的兵竟比这还差,怪不得几个月前那么容易就将山南西道打下来了。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微微沸腾,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朝廷找不出人替代她镇守西南,捏着鼻子给她授剑南旌节的时候。

    这是预感自己终会得胜的先兆。

    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刘忠嗣交手是在什么时候。

    彼时刘忠嗣是隆庆帝的近身侍卫,她是所剩无几的太女卫残部。他奉命追杀,她仓皇逃离。

    在逃出生天之时,她用身上最后一支羽箭对准了他的眼睛,可惜只擦伤了他的面孔。

    好在刘忠嗣这条命够硬,能够给她辛随一个亲手给先辈们复仇的机会。

    辛随在沙盘上放下了一枚旗帜:“坚壁清野,再从这里抄近道,将他们的粮道给劫了。”

    极其稳扎稳打的做法。赵奉节颔首道,“可。”

    江南道。

    “愚蠢!”刘忠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卫愈,“下这么臭的一步棋,除了惹一身腥还能有什么用处!”

    卫愈道:“可是相公,我亲眼见了那个佟知!按相貌与在公主府的时间推论,他便是卫觊的生父无疑……”

    “推论,推论,你有确切的证据么?”刘忠嗣冷冷道,“你用一个满身纰漏的人来做人证,又有谁会信你?”

    他闭上眼睛,心头涌起无力与失望。

    偌大一个卫氏,竟找不出人来继承陛下的基业了么?

    ……

    卫登看向了一旁的幕僚,幕僚低声道:“……这两日孙节帅那边的确没有像往日一般传来消息,昨日属下以遣人去徐州打探了。”

    萧不言冷笑一声:“本侯早就想问了,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才能在这种要紧关头放任一个经手地方事务数年之久的人离开?就不怕她反过来咬你们一口?”

    众人心知肚明徐州那边估计已经出了事,此时面对萧不言的斥责只觉得心虚无比:“实在是没想到孙哲和离得这么利落,也没想到萧二娘子和离后没回琅琊老家,反而直接南下奔金陵去了……”

    “如今计较这些已经晚了,卫觊八成会带人改道先北上至徐州,再西行入宋州。”萧不言平静地望着他们,“若这几日驻军在汴州城外的西北兵将再无动静,卫觊很快便会猜测我与你们有了勾连,停止北上。”

    宣武节度使道:“那不正好?他不敢北上,咱们正好先拥护小郎君在长安登基!江南道那边刘忠嗣往北打,咱们再南下,淮南道独木难支又能撑多久!”

    萧不言很是不解道:“剑南道是被你吃了么?”

    宣武节度使年逾五十,很是不忿被萧不言这么羞辱:“可剑南道六七成都是女兵!当初打山南西道不主要是你们西北出的力么?!”

    “定安侯既然如此重视剑南,那就意味着剑南兵力不比西北差什么了。”卫直的声音未脱稚气,却很是镇定:“……定安侯,历阳郡王许诺了辛节帅什么,剑南才会站在他那边?”

    萧不言微微屈膝俯身,平视着卫直:“他许了辛随宰相之位,许她恢复天盛年间的女官之制,许为显圣皇后重加帝号。”

    “郎君,剑南和西北都会避免和彼此对上的。剑南有西南边境要守,北边的突厥也不会安生太久了。”萧不言继续道,“他们的新可汗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物,一年足够他理顺各部落的内政,今年秋突厥势必南下。春耕之前,大晋的内乱必须终结。”

    卫直感觉出萧不言与卫登的不同,萧不言的眼睛是看向大晋之外的。

    他朦胧感觉出萧不言要的是一个尽快终结内乱的君王,他抛弃卫觊倒向他只因为他开出的诱饵足够诱人。倘若他无法达成萧不言的要求,这饵料也便失了吸引力,他会再次投向卫觊。

    卫直吞了吞口水:“……那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辛节帅也站在我这边呢?”

    “内子曾在辛节帅身边待过些时日。”萧不言轻声道,“我找她来同您说。”

    萧景姝正在书房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捏面具。

    屋子里当然不止她一个,还有巫婴、田柒以及萧不言的另两个亲卫。巫婴是陪着她一起做,其余三个人是怕她们两人耍手段溜走。

    萧景姝心不在焉地往面具上刷上最后一层小绒毛,分神想着怎么在萧不言盯着的情况下从卫登身上拿到玉玺。

    好难,她都能想到自己拿到玉玺后萧不言冷冰冰地看着她,说“你就是为这块破石头扮舞女下春药接近卫登”的模样。他还会意识到自己并非来找阿娘的,而是又骗了他,好不容易松了几分的态度又会强硬起来。

    “小娘子今日兴致不佳啊。”田柒在一旁问,“是因为君侯没有时时刻刻在您身边么?”

    萧景姝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因为你边磕瓜子边看我做面具,让我感觉自己像街上捏泥人的。”

    她将这张和卫直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从木制的头模上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又分神嘀咕:“不过阿婴,就凭咱们这个手艺,日后真去捏泥人的话说不准能在整个大晋出名。”

    巫婴“啊”了一声:“去年去剑南的路上竟没想到靠这个赚钱。”

    “那还是打劫山匪来钱比较快。”萧景姝长叹一口气,“有些怀念自己一包毒药放倒一个寨子的人的时候了……”

    哪里像眼下,做个面具都要这么多人盯着。

    萧不言站在门前,安静听着她说完一堆稀奇古怪的话,心头泛起一股奇异的情绪。

    战乱平定后他们也可以这般。他想,她乐意去卖几天泥人玩的话,他可以在她旁边的摊位上卖木雕。想去劫掠山匪行侠仗义的话……嗯,西北是没有山匪的,可以在其余地方找找。

    “皎皎。”他柔声唤,“书房里的那群人,有事要请你帮忙呢。”

    第72章 杀了他 萧景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抬手……

    “怎么打动辛节帅?”萧景姝闻言笑了一声,“民女还真知道。”

    她将手中顺带拿过来的面具放到一旁:“小郎君知道比之卫觊,自己的优势在何处么?”

    卫直将好奇的目光从和他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上挪开:“……还请娘子赐教。”

    萧景姝从跟过来的田柒掌心捏了几颗瓜子:“小郎君的优势就在于还没定亲。”

    “听闻卫觊的未婚妻是琅琊萧氏的七娘子。”她向萧不言投去了目光,随后自然而然地扫过了书房内的一圈人,“这位娘子名声不怎么显,不知是否同萧家二娘子一般有理政之才?”

    有人插嘴道:“应当没有。听闻这位七娘子体弱,自小养在庄子里……卫觊和萧氏联姻应当是图谋萧氏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选这个七娘子估计是因为只有她年龄合适。”

    萧景姝点了点头:“剑南道辛随辛节帅是当年的太女卫旧部,这事你们应当都知道罢?”

    见他们都颔首称是,萧景姝嗑了颗瓜子继续道:“本人因为有点本事,去岁在剑南时被辛节帅选入了太女卫,因此略微知道些太女卫的事。太女卫有六部,为首的是‘凤’,专司培养官吏。昔年天盛大帝、乾宁帝手下的得力干将皆出自凤部,如今剑南道凡有官身的女子,也都隶属凤部。”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年隆庆帝宫变的缘由之一,是乾宁帝的太女非卫氏血脉。那位太女,便是凤部收养教导的孤女之一。”

    卫登等人面上流露出那种“不知乾宁帝当年在发什么疯”的神情,萧景姝不愿再看他们,直视着卫直的眼睛道:“如今的凤部里仍有许多年纪小的女郎,有些是太女卫的子嗣,有些是收养的孤女。小郎君想要获取辛节帅的支持很简单,那就是和凤部的女郎联姻!”

    她把手掌紧紧合在一起:“你要将那女郎视为你的半身,与你同习帝王之术,日后与你同坐皇位!你要接受太女卫所信奉的‘道’行于朝堂之上,要保证这天下有一半是女人的天下!”

    卫直听懂了。

    他用摄政王之位打动了萧不言,可辛随并不会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个人的权势动容,她要的是大晋重现二圣临朝时的盛况,她要的是再有一位可以拥立的“太女”!

    卫觊许诺的必然不止定安侯说的那些,他应当还答应日后会立太女!可惜他的皇后人选不算合太女卫的心意,如今更是连半个子嗣都没有,出众的皇女不知要等到虎年马月。相比起来,他直接把皇后之位给太女卫,在太女卫看来更划算。

    卫直有些意动了。倘若太女卫凤部的女郎真能如当年的显圣皇后一般出众,他为何做不得龙朔帝呢?

    只是……

    他看了一眼卫登等人,心道,只是他们或许不会同意。

    果不其然,早已将皇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的宣武节度使开口道:“这些事可以容后再议,还是先看卫觊这边!照定安侯的意思,是想先瞒天过海将卫觊骗到宋州汴州一带来,再瓮中捉鳖了?”

    萧不言颔首:“这是最简便的法子。”

    可是一旦这样,他们就要先把汴州和宋州交到萧不言手上,让他的大军长驱直入,甚至有必要给自己这边折腾出一些损失。倘若兵马不动,纵然萧不言告知自己拿下了汴州宋州,卫觊也很难相信。

    他们没办法不生出这样的隐忧——倘若萧不言眼下是在坑他们呢?倘若他还是站在卫觊那边呢?如此一来,岂不是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交到了他手上?

    萧不言看出他们的担忧,一针见血道:“倘若本侯仍旧心向卫觊,根本没必要轻装入汴州城来,打下汴州又费不了多大力气。”

    众人心想,虽然这话很傲慢,但却意外在理。若萧不言执意强攻,他们并不能抵抗多久。他们最初的设想,便是成功拉拢萧不言,和刘忠嗣那边南北夹击攻下淮南道,再借卫直的正统身份拉拢更多人一统天下。

    若萧不言最初就没应下他们的拉拢,他们权衡过后大抵会直接对卫觊称臣——反正卫直的身份并没有向外公开,赌这么一把又不亏。

    萧景姝眼看这群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赌徒被萧不言说动,心中冷笑了几声。

    即便卫直被教养得不错,可身边是这么群目光短浅的蠢货,也是成不了大事的!萧不言是懒得玩弄弯弯绕绕,可若是玩弄这些能让兵将少死几个,他也是愿意花些心思的!

    这群人忘了萧不言的刀叫“不血刃”了?忘了他前年末先到突厥弄出了一场内乱,让他们无心南下劫掠才又去剑南又打山南的?

    卫登和卫直以及其他人对了对目光,沉吟片刻才拍板道:“那便依萧侯的意思……不过有个条件。”

    他的目光投向了萧景姝:“萧侯既如此看重夫人,自然是舍不得夫人在外随军奔波的。既如此,这段时日就先让夫人待在我这刺史府罢。”

    竟是要让萧景姝留下当人质的意思。

    萧景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我么?”

    一旁的萧不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面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卫登,是本侯太好说话了么?!”

    让他明明知晓自己的逆鳞是什么,还有胆量来触碰!

    萧景姝晃了晃手腕,让萧不言握得轻一些,几乎是乐不可支地看着他这块主动送上门来的肥肉:“我记得前两日和你说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你就不怕萧不言前脚刚走,后脚我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啦?”

    卫登当然记得,但他看出这两日萧景姝被人盯着便什么也做不了,自信自己府中的人还是能盯住她的。不过他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了么?”

    萧景姝笑了起来:“原本我以为你们这儿的‘正统’会是那个韦贵妃的子嗣,觉得肯定能拿捏住刘忠嗣那愚忠的伪君子才来这里看一看的,谁曾想不是!如今看来真正能替我那友人报仇的还是剑南的人,剑南如今站在卫觊身后,我原本打算投了他去的!”

    她对着卫直扬了扬下巴:“可是我看小郎君是个有意思的人,竟有真心拉拢辛节帅的意思,反倒被你们这些蠢物掣肘!山神在上,你们今日应下和剑南联姻,我乌皎就自愿留下当这个人质!”

    反正她又不是苗疆人,拿山神发个誓也没什么……更何况她此时的确是真心留下的!玉玺送上门来给她拿了,怎能错过!

    卫登在心中暗骂妖女无状,一旁的卫直却连声道:“我应下了!”

    宣武节度使闻言想要开口反驳,又被卫登一个眼神制止住——不过留下这妖女的权宜之计罢了,先别添乱!

    萧景姝笑眯眯地在卫直脸上掐了一把,又阴恻恻地看向宣武节度使:“日后你们捣鬼我可是要闹的。”

    自顾自地做完约定,她才将目光转向萧不言。萧不言的面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额角的青筋却鼓胀起来,用眼睛质问她:演得痛快么?

    萧景姝牵着他的手走出了门,对书房中的一干人道:“你们商量接下来的事罢!我去劝劝他。”

    甫一出门,萧景姝便失了在卫登等人面前撒野的威风,几乎是被萧不言以同样的姿势扛回了院子。萧景姝以为他会如上次一般将她压到榻上,已熟门熟路地摆出了前扑的姿势,萧不言却误认她有什么后手,一把将她按在了膝盖上。

    这个姿势顷刻间唤醒了萧景姝的某些不好回忆,她的脊背骤然绷紧,伸手护住了自己腰臀处。

    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唯有萧景姝因恐惧紧绷而格外急促的呼吸声如此鲜明。萧不言苍白着脸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人打你——是以往那个关着你的人?”

    萧景姝通过他的神色动作判断出他方才并没有打自己的意思,肩膀骤然一松。

    萧不言道:“我要杀了他。”

    萧景姝还是头一次见他那么直白地表现出杀意,其实他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只是可惜,谁都能杀公仪仇,唯独不能是萧不言。那是他的……舅舅。

    萧景姝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最终只化作一个沉甸甸的念头——为什么萧不言身上流着陆氏的血呢?

    她抬起手,摸了摸萧不言的脸颊,轻声道:“你不用操心那个人,我会处理好的。”

    别在我面前提起他,别让我想起你们之间有着血缘亲情,我才是那个犯了错的外人。

    “我已经不想在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上对你说太多假话了。”萧景姝看着他的眼睛说,“所以萧不言,我得告诉你……”

    她低声道:“我这次,还是要走。”

    【卷三·皎洁不妍】

    第73章 提要求 “这么简单的要求,答应你就是……

    萧不言还没来得及因她前半句话感到些许快慰,便又因她后半句话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知道她不会说。

    沉默片刻后,萧不言只是把萧景姝的手拉到唇边,轻声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所以能不能别一而再再而三的丢下我。

    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好让我尽力为你遮蔽一些风雨。

    萧景姝几乎有点可怜他了。她捧起萧不言的脸,呼吸都与他交融在一起:“你会一直喜欢我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一直追逐在我身后么?”

    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无理由的爱意,全然的容忍与偏袒。只有得到这些,她才愿意多付出自己的一点真心。

    她承认自己是个情爱之上的吝啬鬼,她要对方知晓她有多吝啬也要爱她。

    “……我不知道。”萧不言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他根本没有听到自己是否有发出声音,“一辈子还没有过完,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追在你身后。”

    他知晓她想要什么,可他自己绝不是什么无所求的圣人。自外祖和母亲去世后,他用尽十余载追寻自己缺失的那些感受。爱上她,也是因为她补全了自己,他也相信和她在一起后,自己会感受到更多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可如果她一直这样,她带给自己的便不是只有甜蜜了,还有无尽的疼痛。

    萧不言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化成了荆棘,缠绕在他身上,将他伤得鲜血淋漓。他嘶哑着声音道:“你这样,会让我很痛苦。”

    萧景姝笑了一下:“我就是要你觉得痛苦还爱我。”

    她又捏起了嗓子,很娇很腻的声调,像诱哄,也像凌迟:“君侯,喜欢我很累罢?若是继续喜欢我,你或许一辈子都要这样累……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成亲,或许会一直用这些手段让你难受。你已经知晓情爱是什么滋味了,与其费这个功夫和我纠缠,不如去找一个全心全意恋慕你的女郎……啊!”

    牙齿嵌入了皮肉,极深极重的力道,让萧景姝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咬断喉咙的猎物。她在萧不言浅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布满冷汗的额角,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明知道我根本不乐意同别人接触!遇见你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萧景姝疼得泪眼模糊,可却笑出了声来:“所以我们君侯是这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了?”

    “不然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趋于死寂了,带着几分自嘲道,“第一次就喜欢上你这种混账,怕是即便不喜欢你了,也没胆子去喜欢旁人了罢?”

    更何况是他这种没有耐性去和无关者相处的人。

    他的唇角沾着从她脖颈上流出来的血,萧景姝凑过去吻他,将自己因疼痛失去血色的嘴唇重新染回艳红:“那我向你保证。”

    她的声音很细微,近乎于耳语:“只要你愿意一直追逐我,当我想要停留时,我只会落在你身上。”

    因为我也没有去喜欢旁人的力气,你也是我的例外。我的爱只有那么一点,只够留给一个值得的人。

    萧不言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她,像是根本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一样。

    萧景姝继续道:“这一次去干什么……也不想告诉你。约莫过上个两三个月罢,我就回来找你。往后我应当就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事了,但你还要打仗还要忙着忙那……”

    环在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萧景姝没有在意,自顾自道:“那你忙的时候我就自己……或者去找阿婴玩,你闲下来我们就一同四处走走。你能带我去吐蕃么?听说那里有离天最近的湖……”

    她看到萧不言眼底渐渐有了神采,可嘴上却仍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这样啊。”萧景姝说,“既然你不信,我离开后就不回来找你了。”

    萧不言又开始咬她了,这次没有那么痛,更像是痒,痒得萧景姝不住地笑。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慢慢热起来,忍不住去解萧不言的衣带:“郎君,我想你了……”

    萧不言根本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他任由萧景姝在自己身上为非作歹,皱着眉道:“你是不是就喜欢我在生气时……你。”

    那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可萧景姝还是听见了。她的腰软了软,脸也热了起来,嗫嚅道:“……很明显么?我的确最喜欢你气我、拿我没办法又舍不得真对我怎么样的时候。”

    她此刻又没了棱角与尖刺,变成了一团柔软的云,一汪动人的水。以往遇上的所有事都没她一个人难对付,萧不言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着镇定:“你月事才来不久,想也别想。”

    “这次比较少,已经没有了。”萧景姝嘟哝着,蹭了蹭他的大腿,“瞧,你也想我了呀。”

    萧不言静默一瞬方道:“大夫还没将我能吃的避子药做出来。”

    所以想也是不成的。

    萧景姝没料想他还记得这个,迟疑片刻道:“你从我包袱里缴走的那些药里有差不多功效的,吃一颗一辈子都不用操心这事了。”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瓶瓶罐罐,可却又后悔提起这件事来:“算了,倘若真让陆氏绝后了,我又要背上一笔债。”

    萧不言借她眼神的反应挑出了最可能装着自己想要东西的瓷瓶:“我们小公主不是把自己赔给我了么。”

    见鬼的公主!萧景姝憎恨这个称谓,伸手拿起榻上的软枕砸萧不言,却被他轻易躲开:“不想听这个,就别说我不爱听的。”

    他吞下一枚药丸:“外祖和母亲根本就不会介意这个。”

    “你吃错药了。”萧景姝有些不高兴了,“这个是让人阳痿的药,你不行了,我不要你了。”

    萧不言上前靠近她:“那不能只让我自己吃这个苦。”

    这几乎能让世上所有男子闻风丧胆的绝嗣毒药尝起来并不苦,只有清浅的药香味。萧景姝被他染了一嘴药味,很是烦闷地抱怨:“你又不是他们,怎么知道他们不介意。”

    和她说这个是说不通的,她不知是怎么长大的,整个人被框进了先人仇怨的小匣子里,只有枝叶妄想挣脱,根却还困在里面。萧不言说:“他们更在意你一次又一次欺负我。”

    这句话显然对她起了作用,她肩膀瑟缩了一下,一句话也不说了。萧不言把她圈进怀里:“什么时候离开?”

    “你要先带兵去宋州罢?你走后两三天我就走。”没了欢好的心思,萧景姝开始玩他的手指头:“我包袱里还有以前做的几张面具,有你的也有普通样貌的,你记得拿上几张。”

    这话听起来像妻子嘱咐出门的丈夫,萧不言恨自己竟因她这两句话生出浅显的满足,忍不住更进一步试探,“既不告诉我你去做什么,总得答应我两件事。”

    萧景姝勉强道:“倘若不过分的话还是可以答应的。”

    还是要给他一些甜头的,毕竟她的确想让这个人长久站在她身后。

    怎么敢过分,稍微过分一点她就要跑。萧不言把自己的私印塞进她手里:“汴州的布防已摸透了,我前脚离开汴州,后脚我那几个副将就会把这里打下来。将这枚印拿好,省得到时候他们误伤你。”

    他又解下颈间的鹰哨给她系上:“拿着我的私印再吹响哨子,引来的暗卫你可以随意调用。我不派人专门盯着你,你该用人时也别避讳着我的人。”

    萧景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乖乖接下了东西,等着他说所谓的“两个要求”,下一瞬却听见他道:“这是其一。”

    这个要求和没要求也无甚区别,萧景姝打起了精神,思忖他的“其二”会不会得寸进尺。

    “其二,除非是你遇上了什么动用我的人都无法解决的难事。”萧不言低声道,“否则别用什么下春药、下毒抑或是……假成亲之类的手段。”

    萧景姝心尖颤了一下,干巴巴道:“我也不是什么乐意同别的男人周旋的女郎,真用这些手段肯定是逼不得已了呀。”

    话说回来,萧景妍那边既已成了事,萧家定然也借机造势了罢?倘若造势了,应当也传到卫觊和老师耳朵里了罢?那她安排的下一步是不是也有动静了?

    算来算去,不用和卫觊成亲的可能还是大于五成的。萧景姝抛却心虚,竭力保持着坦荡对萧不言道:“这么简单的要求,答应你就是了。”

    第74章 万条路 “我此生呕心沥血,不过只想后……

    人越多,行路越缓慢,更何况这一行人中还有不少身娇肉贵的大员。

    行路之中决议公事虽多有不便,但却意外地快了许多。不少官员因受不住边赶路边公干以及很难在方寸之地密谋扯皮,从快从简地完成了卫觊吩咐下来的公事。

    这群老家伙也不像素日里表现得那般拖沓没用。卫觊笑吟吟地想着,在心中安排好了到长安后如何重新安排官位物尽其力人尽其用。

    只是恪敬公主私下提及的事,让他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白狼么,倒是听内侍说了一耳朵。”卫觊面上无波无澜,“这些时日进献祥瑞的不少,白狼也无甚稀奇。”

    他们母子二人俱知所谓祥瑞不过是献媚上位以及愚弄百姓的手段,是以也明白想提及的到底是什么。

    恪敬公主看出儿子不是很乐意听自己要说的话,却仍旧说道:“既然明面上都是萧氏女,换一个也无所谓。”

    “母亲,您明知道儿臣娶的不是萧氏女。”卫觊将话尾的最后两个字咬得重了些,“是表妹。”

    恪敬公主古怪地看着他:“最初定下娶七娘那孩子的计策,一是怕她皇女的身份不慎为他人所用,二是想借此收拢太女卫。可眼下看来,萧家二娘子是更好的选择。七娘既无心于你也无心于皇位,相较于她这个疏懒的性情,萧家二娘子更合太女卫的口味。娶一个真正的萧家娘子,也可更好地收拢萧氏及琅琊一带的其他大族。”

    “你一向只做最好的选择,怎么这次却不愿了?”恪敬公主微微眯起眼睛,“是嫌萧家二娘子嫁过人,还是……真有几分喜欢七娘?”

    卫觊缓声道:“母亲,娶七娘照样可以达成所愿,只是效果稍逊一筹罢了。便不能用这逊色的一点,来换儿臣的喜欢么?”

    虽将卫觊教养得颇合自己的心意,但恪敬公主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他做出与自己不一致决定的准备。一来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私心私念;二来他会登上皇位,而人太容易被权势改变了。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第一次的分歧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当真喜欢她?喜欢她什么?”恪敬公主纳闷极了,“美色么?”

    在她心里,萧景姝除了一张脸,是没有多少优点可言的。这是个有些自我和软弱的小丫头,丁点没有她们卫氏女郎又争又抢的风范,不过看在她被个疯子养大的份上,只是长成这样的性情已经很了不起了。

    卫觊垂下眼睫:“……儿臣也说不清楚。”

    在遇见萧景姝之前,他就想过,倘若她对筹谋皇位之计造成太大威胁,那便杀了她或是废了她。倘若没有什么威胁,可以同她合作,或娶她利用她,抑或让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她真正的身份是绝不可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的,那太容易引起一堆人针对他卫觊作乱了。

    阴差阳错的,在剑南,她主动撞上来寻求合作。他并没有太过重视她,比起她的所求,他更在意她的容色。

    卫氏一向出美人,太庙里画像上的帝王个个都是姿容绝世,也因此,皇室中人多少都有些挑剔旁人容貌的小毛病。卫觊同样如此,且不吝展现出来,给自己添了个风流的名声——即便他只是喜欢欣赏美色,并不沉溺于此。

    但帝王不需要无懈可击的臣子,适当展露缺点才更能谋取信任。

    可卫觊见过这么多美人,也没见过萧景姝这个模样的,放眼整个卫氏几百年,她应当都是其中容色佼佼者。这样的女郎实在是抚慰身心的良药,他一边分神溺在她的眼睛里,一边漫不经心地同她周旋,在知晓自己中了她的毒后才真正正眼看她。

    愤怒其实只有一丝,因为他明白这毒是她交易的条件之一,迟早会解决。真正升腾起来的,其实是难得一见的征服欲。

    表妹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有本事有用处的美人。他倒是有些想要这个人了,可她到底和萧不言有牵扯,贸然沾手实在容易埋下隐患。

    所以最初提到娶她,的确只是将这视为一个将她从琅琊带到金陵来的手段,并没有掺杂什么情念在里头。心里也是存了解决完麻烦后放她走的想法的,只是万万不可表现出来,这样就能让她拿出更多好处来换取自由。

    毕竟他是个人尽其用的人,并没有什么积德行善宽以待人的美德。

    可人一旦将什么人或物划为自己所有,就很难再想失去会是什么样子了。更何况他还有权有势,有不让所有物失去的能力。在慢慢意识到七娘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和他是同样的人时,他更不想放她离开了。

    七娘和他,其实都是被养育者怀有目的塑造出来的人。陆瑾怀着恶意形塑她,让她柔顺以供他泄愤,让她心怀愧疚以供他驱使。可她在笼子里依旧长出了反骨张开了羽翼,一点一点靠近她想要的自由。

    而他是母亲养育的延续政治抱负的工具,母亲养大他,其实是出于一种“不得已”。如今的世道相较于几十年前女帝当政时是倒退了的,若没有一个极其圣明服众的女郎,人们心中还是倾向于男人当皇帝。于是母亲用太女卫的理念养大了他,让他上位后先慢慢恢复女官的的官制,然后立女儿为下一任继位者。

    他只是一个过渡,倘若没有长成母亲想要的模样,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愿行事,母亲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七娘可以反抗陆瑾,因为陆瑾对他做的是错的,但卫觊知晓自己并没有什么反抗母亲的理由。母亲教导给他的东西是正确的,他也因为母亲得利。

    但他偶尔也会想,不全然按照母亲的想法做事会怎么样呢?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总和母亲想做的事相同。

    如今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时机。不全然依从母亲,符合他的喜好,或许会引起一些麻烦,但并不算棘手。

    他想试一试。

    恪敬公主平静地审视着他:“可你这是强求,七娘并不乐意嫁你。你让我说服韦蕴留住七娘,我也并没有做。韦蕴已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了,倘若她得知是你逼七娘出嫁,怕是能直接一头撞死直接让七娘守孝免遭你的毒手。”

    卫觊低声道:“儿臣知道。”

    “你也没喜欢她喜欢到离了她不可的地步。”恪敬公主道,“你只是想任性一次。”

    果然是母亲,母亲永远可以轻而易举看透他的所思所想。卫觊笑了一下,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心思:“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你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恪敬公主无所谓地起身,接过暖炉披上披风,“很快你自己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多无聊,然后回到正轨的。”

    卫觊望着恪敬公主毫无担忧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茫然。

    他以往,有过任性的时候么?

    ……

    辛英眉眼舒展地来到帅帐汇报胜况时,辛随正在看从徐州传来的消息。

    跟在萧景妍身边的周嘉极其负责,将此行所见忠实记下,三天传一次消息,一次传三大张纸,纸上对萧景妍的夸赞之语也越来越多。

    可今日收到的不只是消息,还有一封字迹熟悉的书信。

    辛英走过来,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润喉,瞥了一眼祖母手中的信后将茶水尽数倒进了衣领:“乌皎就是那个我们一直没找到的皇女?!!”

    “你离开剑南后真是越来越不稳重。”辛随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她甩掉的水珠,“怎么了,有捷报?”

    辛英耐着性子禀报完了战况,才从辛随手中获取了一览萧景姝书信的许可。她逐字逐句地看完虽然短暂却涵盖萧景姝前半生波折的信,沉默片刻才喃喃道:“难怪生就一副不信人的性情。”

    又翻了翻周嘉记录的近几日萧景妍的所作所为:“她这是觉得,一个萧家二娘子便可满足我们的需要,所以无需隐瞒自己的身份了?可我还是觉得她更好。我们不清楚萧二娘子的为人,也不清楚卫觊登基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军帐里没有旁人,辛随也没有纠正她颇为大不敬的称呼,沉声道:“我在剑南经营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太女卫日后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君主都有主动权么?”

    辛英道:“既如此,何不直接拥立女帝!祖母,除了西北,其他地方的兵力对我们而言不足为惧,更何况萧不言本就一心向着皎皎……”

    辛随笑了笑:“阿英,你信不信倘若我们追随之人不是卫觊而是皎皎,江南道绝不会像眼下这么好打?”

    辛英的嘴唇动了动,一时失语。

    “我们要的不是打赢多少地方,而是尽快稳定下来,自上而下地恢复大帝当年定下的国策。”辛随道,“倘若如今我们选的是皎皎,大晋的乱子只会比如今更大,这不是太女卫该做的事。”

    辛随拍了拍比自己还高的孙女的肩膀:“而且,你完全忽视了皎皎的意愿。忘了大帝驾崩前在手稿中写的最后几句话了么?”

    辛英低下了头:“孙女永生也不敢忘。”

    那位生而知之、天纵英明的女帝仙逝前的最后一篇手记并不长,却几乎能让每一个女子见之动容。

    “我此生呕心沥血,不过只想后世女子有做任何选择的底气。

    “想为帝者,无需被指责颠倒乾坤,想为将相者,无需惧怕前方无路可行。反之,平凡度日者也不惧被指责胸无大志,人生千万条道路可走,哪条路上都能有女子身影。

    “道阻且长,与后辈共勉。”

    “皎皎就是那个性情,不喜争斗纷争,没胆子担起重任,就想做个普通人。”辛随低声道,“即便如此,她还是尽力为我们要做的事搭桥牵线尽一份力,她能这样,我很欢喜。”

    第75章 杀意起 “你真是将自己看得比泰山还高……

    萧不言离开后,萧景姝又变回了那个从头到脚都藏着毒的萧景姝。

    卫登借着照料她起居的名头送来了两个侍女,实则行监视看管之实。萧景姝半分不在意,光明正大地用苗语和巫婴商议离开之事。

    “拿到玉玺不难,难的是怎么不引人瞩目地离开。”萧景姝思忖道,“卫登的生父新安郡王一向胆小,听闻他往年住在长安时府中都设有逃生密道,说不准在汴州也是这样。”

    新安郡王府和刺史府不过一墙之隔罢了,倘若新安郡王府真有密道,说不准刺史府中也有入口,到时候他们可以借此离开。

    巫婴道:“李叔也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潜入新安郡王府摸底了。”

    李顺常年混迹三教九流,武功又极高,原本就是伪装的一把好手,有了易容伪装后更是如虎添翼。巫婴嘀咕着给萧景姝传授了一些从李顺那里偷师来的伪装技巧,方才将话音转回正题:“他还说,公仪仇应当已经到汴州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萧景姝抿了一下唇角:“不管他,阿娘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两人对着脑袋说完话,又开始摆弄桌上一堆看起来极其骇人的东西——颜色奇异气味古怪的草药,形状各异的或生或死的虫子,还有一条乌漆嘛黑欺软怕硬的小蛇。萧景姝熟练地换回中原官话,亲热地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招手:“姐姐们来帮我捣药呀。”

    两个侍女惨白着脸小步小步地挪过来,萧景姝看她们惧怕的模样,又嘻嘻一笑:“算啦,不逗你们了。”

    她此时没有做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捣鼓了一些五花八门但杀伤性不大的毒药,打算献给卫登“表忠心”,巫婴则在一旁慢吞吞地做面具。两人忙活了一会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卫直。

    他已经有了挺拔的身形,看起来很想走得稳重些,不过步子里却还是透出一股轻快来。

    卫直规规矩矩地和乌皎行了个礼,有些羞怯地笑道:“我将娘子给我做的面具呈给了母妃看,母妃很是喜欢,想请娘子去她那里依照画像做一张父亲的面具。不知娘子此时可得闲?”

    萧景姝乐得多在刺史府中走动几趟,与巫婴一道开始收拾做面具的工具:“这种小事小郎君派个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而且还看着这么孩子气,和先前相比像是变了个人。

    “自我记事起,母亲还没对什么东西这样有过兴趣呢。”卫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以我一时心急,就自己跑过来了。”

    萧景姝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小郎君是个孝顺孩子呢。”

    ……

    新安郡王府。

    “嘿!又是老头子我赢了!”满头白发的新安郡王捋了捋胡子,笑眯了眼,“公仪,你这棋艺倒退了啊。”

    坐在他对面的公仪仇抵住唇角轻咳了几声:“是郡王的棋艺又高明了。”

    他戴玉冠、着大氅,裹得厚实极了,却仍旧显得病骨支离。新安郡王瞥了他一眼:“往年这个时候你还窝在南边别院里养身子罢?今年照常便是了,非得顶着寒风出来,瞧瞧,命都去了半条。”

    公仪仇苦笑道:“南边起了战事,小郎君这里也忙,某实在放心不下。”

    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再加上受伤和天寒赶路,更是虚弱了几分。往年这时候他的确不出门,不是在所谓的南边别院,而是在琅琊待着,直到春寒彻底过去才会来汴州看看。

    可是今年……

    想起萧景姝,公仪仇心里的郁气又重了几分,强压着不在新安郡王面前表现出来。

    新安郡王心道,放心不下又有什么用,你一个病秧子一年里待在汴州的时日不足半年,智计又算不上卓绝,本就没什么大用。

    偏偏还顶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极其得白素锦和和卫直的信任,什么事都要知会你一声。

    罢了,就当是对忠心之人的优待罢。新安郡王不明显地撇了撇嘴:“去隔壁府里看看阿直罢,定安侯那个出身苗疆的未婚妻子也在,说不准有什么手段能治好你呢。”

    的确是要看看那个乌皎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倒是谢谢这老不死的东西送上的现成借口。公仪仇微微点了点头:“某知道了,多谢郡王关怀。”

    ……

    萧景姝照着白素锦珍藏的画像开始做面具。

    只是对着画像到底比不上对着真人,一旁看着的白素锦时不时出声提点道:“殿下的眉毛更粗一些……这里有一颗痣,上唇稍微薄一些……”

    附在木头头模上的面具逐渐变得栩栩如生,那是一张英武又俊朗的脸。卫直在一旁认真看着,白素锦怔怔地伸出了手抚摸那张脸,眼睛里渐渐蕴出泪意来。

    片刻后,她放下手扭过头,仔细打量起卫直的相貌。

    卫直在她的注视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确和父亲长得不太像。”

    萧景姝眼皮跳了跳,后颈的寒毛立了起来——这位白素锦娘子表现得怎么这样古怪!不会是受过公仪仇什么挑拨,怀疑卫直不是自己的孩子罢!

    公仪仇最会拿血亲之间的关系作祟!他既恨新安郡王,也绝对不喜白素锦母子,十余年前他将有孕的白素锦送来此处,又会做什么筹谋?暗中挑动胆小无比的新安郡王做一回胆大的事,用自己的后嗣李代桃僵换掉白素锦的孩子?然后呢,然后他还会做什么?

    萧景姝脑子里闪过一连串母子相残的惨剧,打圆场道:“或许小郎君是长得像他祖父呢。”

    本来就是这样,卫直和自己相似的那几分,其实都是来源于隆庆帝。

    白素锦反应平平地“嗯”了一声,萧景姝心道不对,新安郡王是隆庆帝的堂弟,和隆庆帝也有长得像的地方,很难借相貌判定卫直到底是哪方的子嗣。

    只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卫直和白素锦长得一点也不像。

    萧景姝头痛得厉害,索性不再去想这些——这些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和巫婴收拾好东西,打算告辞离开,偏生这时候外面的侍女进来通传道:“公仪先生来了!”

    白素锦打起了些精神,忙道:“快将先生请进来!”

    她看向了一副要走模样的萧景姝,挽留道:“娘子暂且留步。听闻娘子不仅精通易容之道,还通医毒之术。这位公仪先生是先夫的幕僚,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可否请娘子替他看看身体?”

    萧景姝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好啊,毕竟我此生最敬佩忠、义、之、士。”

    一旁的巫婴则翻了个隐蔽的白眼。

    来得是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人,一个公仪仇,一个钟越。公仪仇像个忠心耿耿的文士,同白素锦与卫直寒暄过后才将目光投向萧景姝二人:“这位是……”

    装模作样!萧景姝心中暗骂,别当她没感觉到自进门后他就一直在打量自己!

    待白素锦引荐完,萧景姝才勉强点了点头回应:“公仪先生。”

    公仪仇放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下,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钟越也猛地抬起了头。

    萧景姝知道他们是认出了她的声音。

    从剑南回来时,为了在萧不言面前藏住身份,她提前将声音弄得沙哑了些,也没人有心思问她为何突然变了嗓音。如今她用的是自己的原音,他们听了这么多年,认出来再正常不过。

    白素锦夸起了她易容的手段,还让他看看一旁武德太子的面具和太子本人像不像。公仪仇的面色还是平静的,还赞了声“好手段”,眼底却划过一丝萧景姝熟悉的阴郁。那丝阴郁最终黏在了萧景姝的脸上,似乎想要刺破易容,看清楚她的本来样貌。

    在听到白素锦说“先生素来体弱,不如让乌娘子瞧上一瞧”时,他面上流露出一个细微的笑:“那便有劳这位娘子了。”

    侍女将他们引进了待客的内室。公仪仇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带着刺缠绕上她的身体,萧景姝强忍着不适放下帘子,将无关者都挡在了室外:“我不喜欢旁人瞧我的手段。”

    内室炭火烧得极旺,旺到让人觉得心口发闷。留下的四人彼此都熟悉,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琅琊那个笼子一样的别院里。

    只不过萧景姝没有跪坐在公仪仇的身边,而是站在他身前几尺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七娘,先生还真是小瞧了你。”公仪仇的声音很轻,并不想让外头的白素锦等人听到,却依旧满溢着恶意,“去了一趟剑南,不仅勾搭上了卫觊,连阿泯都被你蛊惑了——也是,我们七娘天生就擅长这个。”

    萧景姝感觉自己的胃沉甸甸地坠着痛,喉咙里泛起恶心:“比不上先生忠肝义胆,把旧主的妻儿照料得这样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卫氏的家奴呢。”

    卫氏是皇族,家奴自然是太监。他轻贱她的品性,她便回以差不多的反击,只是这反击对公仪仇而言不算什么,他更厌恶她前半句里“忠肝义胆”“旧主”之类的字眼。

    公仪仇巧妙地避过触痛自己的地方,目光摩挲到她的颈侧,虽然痕迹被刻意遮掩,但他还是看出那是个牙印的形状。他古怪一笑:“你心知肚明阿泯的身份,还爬了他的床?怎么,是觉得我不喜此事,能借此报复到我?”

    “你真是将自己看得比泰山还高还重,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费心报复?”萧景姝的唇角动得很细微,吐出的字眼却很清晰,“至于萧不言……他爱我爱得发疯,半丝不介意我的身份,我宠宠他又怎样?”

    公仪仇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盯着她陌生的脸缓缓道:“七娘,我有没有同你说过,阿泯和我少年时长得有些像?你在他榻上时,想的是他还是我?”

    恶心感彻底顶出喉咙,萧景姝克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公仪仇自觉占了上风,语气轻快了几分:“这是怎么了,有身子了?生下来要姓陆还是姓萧?或者同我姓公仪也可以……”

    巫婴揽住了萧景姝的肩膀,目露杀意地盯着公仪仇,从腰间取出了一方薄刃。钟越见状拦在了公仪仇身前,双方对峙之时,萧景姝拽了拽她的衣角,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内室。

    “我没这样大的本事治好他。”公仪仇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直接进地府找阎王爷改命比找大夫来得划算。”

    公仪仇不在意地嗤了一声:“她不如操心自己还能活多久——是不是忘了我说过,再见之时,就是我杀她之时?”

    钟越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话,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知晓公仪仇对萧景姝抱有别样心思后,他就变得愈发沉默。

    “先把汴州这群蠢货解决掉,再慢慢收拾她。”公仪仇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能让她死得太痛快,得把她留在最后一个。

    毕竟废了那么大功夫养了这么多年,不多用点手段,岂不是浪费了过往心血?

    ……

    萧景姝拉着巫婴的手,风一般刮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今夜!今夜我们就办成事离开!实在不行就用几个萧不言的人!”萧景姝倒了杯冷茶漱口,将反胃的感觉彻底压了下去,“公仪仇这个疯子!搅屎棍!不知道又要瞎折腾什么!”

    巫婴仍在耿耿于怀方才没能一刀捅死公仪仇。她看着萧景姝,认真问道:“皎皎,倘若我杀了公仪仇,你会觉得难受么?”

    她解释道:“你总觉得自己对不起陆家的人。”而她想杀公仪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皎皎,她怕皎皎因此有负罪感。

    萧景姝沉默片刻,轻声道:“从剑南回到琅琊后,我在陆氏兵将的灵前跪了一夜。那时我就想,我的愧疚到此为止了,我不再会因出身感到任何罪恶。”

    “但负罪感没了,隔阂仍旧在。倘若他们不主动招惹,我一辈子都会对陆家人敬而远之。”萧景姝喃喃道,“对萧不言如此,对他陆瑾更是如此。”

    陆瑾救了阿娘,也算养育了她,可同时也在利用阿娘、折辱她。在得知阿娘已经从他手中脱困的那一刻,她就认定她们母女和陆瑾两不相欠了。

    “可我不是泥人,没有任他揉捏的道理。”萧景姝的眼睛里燃起冰冷的火焰,“我不会主动杀他,可他既要杀我,我也没有不反击的道理。”

    巫婴沉沉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心来。萧景姝窝进她的怀里,吸了吸鼻子:“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当务之急是拿到玉玺离开汴州。阿婴,你不要冲动。”

    公仪仇比她们更熟悉汴州这块地方,她们身边还有一个虽已和公仪仇离心但绝不会对他动手的李顺,如今不是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我知道。”巫婴抱了抱她,“我去找李顺,你把用得着的东西收拾好,咱们先做正事。”

    ……

    白素锦的院子里,公仪仇也寻了个由头单独同她说话。

    “侧妃,您快同我离开罢!”他看起来担忧极了,“我养病时隐约得到了些消息,定安侯其实便是萧成安的长子萧泯!他是绝不可能站在汴州这边的!”

    第76章 明真相 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隐约落到了……

    白素锦怔然一瞬,淡淡道:“……也好。不是殿下的孩子,就不该有坐上那个位置的可能。”

    室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片刻后公仪仇才低声道:“侧妃,当年您临盆之后,我只是看到新安郡王身边的侍女慌慌张张抱着襁褓从院子里出去。她到底做了什么,我并没有看到,小郎君……其实有五成的可能性,是您的孩子。”

    这番话白素锦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在她拼死拼活生产后不久,每日都在因孩子的存在而倍感欣悦之时,她发觉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有些不对劲。

    三番两次追问后,公仪仇终于吐露出了实情,告知她生产那日有新安郡王身边的人出入,行迹可疑。

    在看到她备受打击的神情时,公仪仇立刻改口说许是他多疑,可白素锦却根本无法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

    她没让公仪仇经手去查这件事,自己慢慢摸索到新安郡王身边伺候的侍女染了咳症,于是新换了几个人。

    据说那个染病的侍女还不慎将病传给了新安郡王一个年轻貌美的宠妾,那宠妾恰好便死在白素锦生产的前两日。在白素锦生产后一日,也便是这位宠妾死后的第三日,新安郡王府里办了一场不算大的法事。

    最要紧的是,那法事的用具看起来不只有超度年轻娘子的,还有超度新生儿的。

    探查到的东西并不明晰,可却零零总总指向一个方向——她的孩子被换过了。白素锦郁郁寡欢,再不复初为人母的欣悦,成日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卫直。

    他长得不像自己,也不怎么像殿下,他或许不是自己的孩子。新安郡王和卫登都对他颇为上心,这太古怪了,或许他是新安郡王的孩子。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白素锦很多个个夜晚将自己的双手扼上卫直的脖颈,可又始终下不去手。

    万一有一丝可能,他就是自己怀胎十月去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孩子呢?

    而且,他是真心把自己当母亲。

    白素锦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所以不住地向公仪仇重复卫直不是自己的孩子,试图从他口中听到有力的驳斥:“先生,倘若你真觉得阿直或许是我的孩子,为何只想带我离开,而不也带着阿直走?”

    公仪仇将她眼中的挣扎看得分明,给出的理由却含糊不明:“小郎君性情刚直,怕是不愿意离开。”

    “你对殿下忠心耿耿。”白素锦喃喃道,“倘若你心里真觉得阿直是殿下的孩子,即便他不愿意离开,你估计也会强行把他带走。”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两个人先后用忠心二字恶心他了。公仪仇眼睛里透出几分烦躁,口中却道:“新安郡王一向胆小,兴许做不出偷梁换柱之事。只要侧妃点头,我这便让钟越将小郎君打昏带走。”

    白素锦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到他外露的不耐烦,自言自语道:“胆小……我也很胆小。当年我入东宫时年纪还小,太子妃身怀六甲,某日我去给她请安,恰巧看到她被撑得一道道纹路的肚子,直接被吓哭了。”

    因为这件事,她被殿下和太子妃笑了好久。殿下还说倘若她真的怕,日后可以不要子嗣,东宫不缺孩子。

    可太子妃姐姐私下告诉她,她身后没有多少支撑,想要在东宫立足的话,还是有一个孩子傍身为好。

    她很听太子妃姐姐的话。毕竟父亲因言获罪后,是太子妃这个远房表姐向太子求情,自己和母亲才免于沦为贱藉。虽然她知晓太子妃有借她固宠的心思在,但那些关怀也不是假的。

    而且,她是愿意为殿下承受生育之苦的,殿下待她很好。

    白素锦回忆着过往,伤感地笑了笑,语气近乎呓语:“可胆子小的人,并不是一辈子都做不了胆大的事。”

    她是胆小,甚至连看人杀鸡都不敢。可在得知殿下和太子妃都被突厥进犯的起兵杀害、连尸骨都没被收敛后,她挺着肚子离开了养胎的庄子,第一次踏上了白骨遍地的沙场。

    也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同样在寻找武德太子尸身的公仪仇。突厥的蛮子就在不远处游荡,她险些遇害,千钧一发之际被公仪仇救下,辗转数日后来投奔了新安郡王。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甚至连殿下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敛,只拿走了玉玺。”白素锦哽咽道,“为了求一个容身之所,甚至将玉玺给了新安郡王……他是不是就是因玉玺生出了胆气,才敢替换掉殿下的孩子?”

    公仪仇已经懒得搭理她了,看小丑一般欣赏着她落泪。

    这只是个开胃菜,他心道,真想快些看到后头的戏码。

    白素锦哭了片刻,擦干眼泪道:“先生,劳烦你让我私下里带着卫直见一见新安郡王罢。我已经拖了十年之久,再拖下去,怕是终身都得不到答案了。”

    公仪仇微微一笑:“如你所愿,侧妃。”

    ……

    行军途中,苍鹰盘旋。

    “真是奇怪,我不记得琅琊那边有安排什么人传消息啊。”田柒解下信鹰腿上的信筒,看了眼上面的地名后嘀咕了两句,“算了,先拿给君侯看。”

    萧不言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收到派往琅琊的暗卫传来的消息。按理说暗卫是没半月递一次消息,这次却只隔了七八日,想来是查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在此之前,暗卫一直没查到什么可疑的地方。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萧家的七娘子过往的十六年就是老老实实在别院里休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菩萨。

    田柒见萧不言并未因琅琊传来消息感到诧异,便知晓他是早有安排,忍不住在一旁透过他的神色来推测密报里到底写了什么。

    可仔细一打量,心里却打起了鼓——君侯这个眉头紧蹙脸色苍白的模样,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几个月前接到从剑南传来的乌小娘子的“死讯”时,他就是这副神情罢?

    神天菩萨!该不会是小娘子又出什么事了罢!田柒颇为紧张地问:“君侯,出什么事了?”

    耳朵里是模糊的嗡鸣声,萧不言没有听清楚田柒在说什么,只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封从琅琊传来的密报。

    在数次探查无果后,暗卫决定离开琅琊回来复命。临行前,他最后一次在那座别院里彻底搜寻了一番,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同寻常。

    别院里小佛堂的佛像后联通着暗道,暗道尽头的密室中,供奉着当年潼关一役中战死的陆氏兵将,供奉者是陆瑾。

    只有独属于陆瑾的那个灵位与众不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公仪仇。

    依照灵位上镌刻的字迹来看,公仪仇应当便是陆瑾无疑。

    不久前,萧不言刚在汴州听过这个名字。彼时卫直道:“公仪先生本名不叫这个,只是他的家人尽数死在了当年的叛乱中,自己也断了腿,不能忘却深仇大恨才改名为仇。也是为了报仇,他才投奔父亲做了幕僚。”

    是,确实是为了报仇,只不过报复的对象是武德太子本人。

    萧不言并未因知晓自己还有一位母族亲人存活于世而感到喜悦。他生性淡漠,在亲人离世几年后才后知后觉生出痛苦之感,可那痛苦里也没有多少因陆瑾而生。

    相较于母亲与外祖而言,他与陆瑾并不算亲近。且当年,陆瑾是“死”在向刘忠嗣求援无果返回潼关的路上,这个人在他生命中消失的时间比其他人还要早,他为数不多的情绪很难分给他。

    此时此刻萧不言想的是,别院里既然有这么一处地方,那便意味着陆瑾极有可能长时间住在那里。倘若七娘只是萧氏的七娘子,陆瑾没有理由和她共住在一个屋檐下。

    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隐约落到了实处。

    七娘就是皎皎,陆瑾就是那个她提过的关押她、打过她的人。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过去。为何皎皎一直对陆氏心怀愧疚,为何皎皎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有那么大的反应,为何在自己说出要杀了打她的那个人时她让自己不要管这些事。

    怪不得她一直不敢信他。她在陆瑾那里吃过苦头,不信他才正常。毕竟在她、在世人的眼中,血缘的联结比什么都重要,有血缘关系的人天生就站在相同的立场上。

    剑南、汴州,这些地方的事都有陆瑾的参与。或许更早的时候,武德太子的死便是他一手促成。

    萧不言清楚地记得那就是智能方丈圆寂不久前,他还是个打杂的小兵,抽空从军营出来与方丈在不远的城郊收敛无着的尸骨,超度不甘的亡魂。在听闻武德太子战死的消息后,他开口道:“这不对。”

    智能方丈不比在军营长大的萧不言熟悉排兵布阵,用目光询问他哪里不对。

    “虽不在一处,但这些时日太子那边的布防我看在眼里,按理来说不该如此轻易被攻破,且突厥的奇兵来得太快太反常了。”萧不言笃定道,“军中有内鬼。”

    智能方丈长叹一声,手握佛珠念起佛号。方丈圆寂后,他因带人躲过地动在军中崭露头角,之后更是活捉了杀死武德太子的突厥将领,拷问过后得知当年武德太子军中果然有内鬼。

    只是那内鬼的狐狸尾巴藏得极好,让人根本摸不清他的真实身份。

    萧不言心道,陆瑾就是那个内鬼。

    他的心中生出一股薄怒——纵然有仇怨,也不该用叛国的手段来完成复仇。母亲和外祖倘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不会赞成这种手段。

    或许他这个小舅心里也清楚这手段遭人唾弃,所以才舍旧姓、换旧名,权当陆瑾已经死了。

    眼下这些不是最要紧的,萧不言闭了闭眼睛,克制住奔涌的心绪——要紧的是赶快回到汴州。

    白素锦母子和皎皎都在汴州,自己也刚离开汴州城,这种一看就容易出事的关头,他不信陆瑾不在。

    大军离开汴州城也不过一日,他轻骑快马赶回去,几个时辰也足够了。

    还好,还好。还好这封密报来得不算晚。

    萧不言对田柒道:“将刘昂和周武叫来。”

    一炷香的时辰后,同行的宣武节度使看到田柒和一个面生的侍卫急匆匆离开了大军的队伍,返回了汴州城的方向。

    他狐疑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命大军结束修正,继续行路的“萧不言”,问刚从萧不言那边走过来的刘昂:“定安侯怎地又突然派人回汴州?”

    刘昂笑眯眯道:“哦,是辛节帅那边给君侯来了封军务上的密信,君侯寻思正好借此机会为小郎君拉拢一番剑南,便派人回汴州讨一封小郎君的亲笔信外加身份凭证。”

    宣武节度使打消了疑虑,不再搭理刘昂这个“身份低微”的副将了。

    刘昂并没有在意宣武节度使的轻视,而是一脸荡漾地搓了搓手指,回味着给和萧不言身形相似的暗卫戴面具时指尖的触感——真的和人皮一模一样啊!

    自己的伪装之术,在这以假乱真的面具面前算个屁!还有,田柒那小子竟说这人皮面具只是那乌小娘子——不,他们侯夫人的小手段,那更高明的得是什么样?

    真是心痒难耐啊,刘昂揉了揉心口,也不知道他见了侯夫人后对她三叩九拜认她当师父,她会不会收自己这个徒弟?

    “把你脸上那表情收一收,像思春一样。”靠近的周武骂了他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君侯可是把宋州的事全权交给咱俩了,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急什么,这事儿又不难,明天再议也不迟。”刘昂打听道,“听说侯夫人那个如今在太女卫任职、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阿姐也会易容?我感觉君侯定然不乐意看到我追着侯夫人学艺,你说那个巫婴娘子有收下我当徒弟的可能么?”

    周武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学学秦老三,把心思都放在带兵打仗上?不然岂不是白浪费了天资?”

    刘昂奇道:“我不把心思全放在打仗上都能和秦老三不相上下,干嘛不用这份精力多学点别的?更何况若把易容术学好了,也算多了条挑拨离间兵不血刃的路子,和精进兵法也没差别。”

    你们这些脑子好的人实在是太招恨了。周武摸了摸胸口的荷包,心绪平复了下来。

    脑子好不还是日常追着他问怎么找媳妇,哼,人都是各有所长,他忍了。

    ……

    汴州城。

    官吏下衙,日暮西垂之时,萧景姝和巫婴跟着侍女来到了卫登的书房。

    卫登正打算处理完手头的一点公务去用晚膳,见到萧景姝时颇感意外,瞥了一眼给她带路的侍女才问道:“乌娘子此时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借卫登走出书房迎萧景姝的这一瞬,早就藏身在附近的李顺从窗户溜进了书房。五感敏锐的巫婴听见书房内传来两声轻微的敲击,换了只手提手中的药箱。

    “哦,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萧景姝笑眯眯地指了指巫婴手中的药箱,“就是做了点小玩意儿,想着晚膳之前给使君送过来。不然您用过晚膳后再听我说这些东西的效用可能会吐。”

    卫登的面皮抽动了几下。

    既如此,你挑在晚膳前说,我岂不是会直接失去用膳的兴致?!

    这酷爱戏耍人的妖女!

    可他又不能将人敷衍过去,不然谁知道她又会弄出什么乱子。卫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累地邀萧景姝进书房:“娘子请罢。”

    第77章 杀二人 在无尽的困惑与疑问中,他陷入……

    在一干人都踏进书房的那一刻,藏在书房内的李顺和巫婴同时出手,一个打晕了走在最前头的卫登,一个打晕了卫登身后的小厮,扶着他们以便他们倒下时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萧景姝飞快地从药箱里取出迷药,给两个被打晕的家伙一人灌了一大口,以免他们中途醒过来。

    做完这些后,萧景姝开始搜卫登的身,从他袖带的荷包里摸出了玉玺,李顺则和巫婴开始满屋子里找暗道。

    “新安郡王府里的暗道是通向花街后的一处小宅子,有现成的车马,午后我已经把那里的守卫解决了。”李顺低声道,“有一条暗道是由那老东西的院子通往刺史府,我走了一通,估摸着就是连到这书房底下。”

    巫婴道:“找到了。”

    她跪坐在书案一侧,伸手用力按了按脚踏处的地砖。

    书案后头的书架像两侧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密道。

    “把卫登带上,若出了意外可以当人质。”萧景姝道,“我们走。”

    ……

    卫直觉得今日身边的人都有些古怪。

    先是母妃。母妃一向喜静,平日里都自己用膳,甚至都不需要他这个儿子作陪,今日却在新安郡王邀他去用晚膳时提出一同前往。

    其次是公仪先生。虽说他们母子二人将公仪先生视为家人,可他自己一直恪守主从本分,从不和他们同桌而食,今日却也出现在了这里。

    还有新安郡王……卫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位待自己极好、经常送自己些有趣小玩意儿、府中做什么吃食都额外给自己多做一份的叔祖父,也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

    新安郡王硬塞了几口菜,放下了筷子:“今日小厨房做了阿直爱吃的虾球,我便想着让他过来用晚膳。恰巧公仪说侄媳妇儿你有事找我,我便命人把你们都叫过来了……你到底是有何事啊?”

    真是夭寿!和白素锦坐一张桌上他止不住地心虚,连饭都吃得不痛快!方才听见公仪说正好把人叫过来一道用膳时就不该顺嘴应下!

    卫直怔了怔,又把目光投向了白素锦。

    他以为叔祖父派去的侍女问母妃过不过来一道用膳是一句客套话,原来并非如此。以及母妃过来原来是有事同叔祖父商议……

    “也不算什么大事。”白素锦端起茶盏,“先以茶代酒,多谢叔父这十余年对我们母子二人的照拂。”

    新安郡王摆了摆手:“应当的…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我那侄儿家里就剩下你们孤儿寡母,自然该多照料些。”

    白素锦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对卫直道:“阿直,起来谢谢你叔祖父。”

    卫直觉得白素锦的言行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却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对着卫登一揖道:“侄孙卫直,多谢叔祖……啊!”

    后腰处传来被刀穿破皮肉的剧痛,卫直感受到被濡湿的的衣料黏腻地贴在了肌肤上。持刀者的力道不大,晃晃悠悠了好几下才将利刃拔出,鲜血涌出的感觉是那么清晰,他颤着手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白素锦:“母妃……”

    白素锦并没有看他,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直勾勾地盯着新安郡王。

    新安郡王满眼血色,险些一口气撅过去,被身后小厮掐了一下人中才缓过来。他颤颤巍巍道:“来人……来人!给我拿下这疯妇!”

    有人进来了,是钟越。公仪仇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白素锦堪称和颜悦色道:“侧妃,您继续,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来打扰的。”

    今日这桌菜色着实不错,方才对着这三人他倒胃口吃不进去,眼下却有了用膳的兴致。

    只是可惜,没有酒来配。

    ……

    “前头就是老家伙的院子。”李顺背着昏死过去的卫登,压低声音道,“警惕一些,老头子院子里有不少护卫,倘若弄出声音他们能听到。”

    两个有武功的人自然不必担忧这个,萧景姝打起精神,将自己的裙摆拎起来在腰间打了个结以防不慎踩到:“走。”

    李顺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七娘子,我一个大男人还在这儿呢,你就不能在意一点么?”

    他在百戏班子里养大的那些丫头也没作风这样豪放的!

    “我里头又不是没穿裤子。”萧景姝有些不耐,“李叔你别废话了,快走!”

    ……

    新安郡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素锦:“你疯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素锦将手中的匕首架在了卫直的脖颈上。她第一次干这种见血的活计,手还轻轻地打着颤儿,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还带着几分讽刺:“我以为叔祖父会说‘他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对他下手’之类的话呢。”

    卫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后腰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匕首横在脖颈上也觉不出恐惧,因为他的后背紧贴着母妃的怀抱,他只是茫然地想,为什么?

    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么?

    新安郡王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嘴唇动了动,连带着下巴上的胡须都在颤。此时否认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了,他闭了闭眼睛,整个人缩成了核桃似的一团:“……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素锦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匕首在卫直脖颈上带出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尖声道:“所以我和殿下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你杀了?!我杀了你!”

    她朝着新安郡王扑了过去,这下卫直连可以依靠的怀抱都没有了,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他感觉到有风从喉咙里灌进来,耳朵仍能听见他们的话,可一向还算灵敏的脑子却听不懂那话的含义了。

    卫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素锦,看着她被新安郡王的小厮推开抢下匕首,嗫嚅着动了动唇,吐出一个没有声音的字眼。

    “娘。”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呀……

    在无尽的困惑与疑问中,他陷入了永恒的长眠。

    ……

    即便将裙角系了起来,萧景姝等人的路还是被绊住了。

    前头有几个人,熟悉的人,公仪仇身边的人。

    李顺将背上的卫登扔了下去,盯着他们,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咱们都是有交情的人,谁也不想打谁。”他用商量的口吻道,“直接放我们过去怎么样?反正眼下郎君不在,你们把我们放过去他也不知道。”

    为首的侍卫同样拔出了佩剑:“李叔,得罪了。”

    李顺骂了一声:“一群死脑筋。”

    ……

    见小厮抢过了白素锦手中的匕首,新安郡王的心才落下了几分。他看了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卫直,终于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我的儿……”

    “你这哭得也太晚了些。”公仪仇终于舍得放下筷子,轻声细语道,“你的小儿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啊——还是你亲自下的命令呢。”

    新安郡王僵硬地转身看向他,终于意识到这场闹剧的主导者不是白素锦,而是这个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他哑声问:“……你是谁?”

    被小厮按在地上的白素锦缓缓抬起头:“……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是谁?”公仪仇笑了笑,“我不早就告诉过你们么?我是复仇的人。”

    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愉悦地敲打着:“你十几年前那位宠妾……到底是年纪小,几句话就能被说动,轻易就起了李代桃僵让自己的孩子做‘太子遗孤’的念头,还把你这老东西也给劝服了。”

    犹记得当年,他带着一二侍从在尸骨堆里找武德太子的尸身时,遇上了白素锦。

    白素锦看起来不清楚主帅的头颅会被突厥人割去当战利品,还在翻那些相对完好的尸身,因有孕动作不便还险些被游荡的突厥奇兵发现。

    他刚死了个大仇人心情不错,便顺手救下了她,提点她去无头的尸体里找。

    在白素锦费力翻找尸体时,他漫不经心地想,武德太子一直随身带着玉玺,找到他的尸体后拿走玉玺就可将尸身挫骨扬灰。至于他这个有孕的侧妃……眼下杀了也觉不出多少乐趣,可以养养再下手。

    在将武德太子的布防图暗中透露给了突厥那边后,他就开始寻找下一个动手的目标了。新安郡王便是其中之一,他“老来得子”的消息也不是秘密,算算那未出世的孩子和白素锦肚子里这个应当差不多大。

    于是他以太子幕僚的身份带着白素锦去“投奔”了新安郡王,那算好好戏耍一番这胆小如鼠的老匹夫。

    “看见侧妃在翻尸体的时候我就想,人不可能一辈子胆子都小。”公仪仇道,“果然,你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也有想伸伸头的时候——也是,我一个残废,她一个寡妇,玉玺还交到了你们手里。没有丝毫能威胁到你的地方,胆子大一次有又何妨?”

    新安郡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喘,抬手指着公仪仇道:“你……你……”

    他气得不清,手已经要抬不起来了,于是公仪仇宽宏大量地没有让钟越去掰断他的手指,只是继续道:“只是你可能没想到,这辈子胆大一次的结果,不是给家里谋一个皇位,而是亲自下令杀了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

    “你选的那个侍女实在不怎么样,做事时胆战心惊,稍微听到点动静就要藏起来,根本没发觉自己压根没调包成功。”公仪仇故作怜悯地看着新安郡王,“你也不该因为怕走漏消息,在宠妾生产后就立刻杀了她和稳婆。不然她们就能告诉你,你的小儿子生下来脚心里有三颗痣,这样下手的时候也不至于杀错人。”

    新安郡王目眦欲裂,想骂他,一口气却噎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地倒仰过去。

    一旁按着白素锦的小厮已经被这一连串的消息吓僵了,根本反应不过来去搀扶他。新安郡王像砧板上的鱼一般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

    他的胸膛鼓动地越来越急促,像是冬日树上随风摆动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剧烈地摇晃后猛然断裂,跌下枝头,归于尘土。

    这个卫氏皇族如今最年长的老头子,被活生生地气死了。

    第78章 险逃生 “反正只要我走不掉,死的一定……

    萧景姝躲在李顺和巫婴身后,贴着墙角,对着一个背对自己的侍卫转动了腕间的镯子。

    一枚毒针径直射入侍卫后心,那人随即倒了下去。李顺百忙之中扭头看了她一眼,萧景姝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顺到底是个心软重情的人,根本不对那几个侍卫下杀手。那几人也看出他的踌躇,杀招都冲着巫婴去了。

    真是倒霉,居然在密道里都能碰见人。公仪仇应当也是想昨晚什么后通过这条密道离开,才命人守在这里的罢?

    眼下他应该在头顶新安郡王的院子里,不知听见底下这些动静没有。

    她慢慢挪动脚步,再次射出了一枚毒针。可惜,只擦破了第二个侍卫的肩膀。

    那侍卫捂着肩膀转身看了她一眼,突然后退了几步停在了某个地方。

    萧景姝靠着的墙面骤然翻转,她脚下不稳,直接栽了进去。伸手扶住裂开的墙壁边缘想要出去时,石门已然压了过来,不得不收回手以免被压断。

    眼下她被转到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卧房,应当是新安郡王的屋子。外间似乎有什么动静,萧景姝屏息噤声,生疏地在房间内摸索起暗道机关。

    外间里,钟越的耳朵动了动,目光投向了关着门的卧房。

    ……是暗道里的侍卫出来了么?

    他低下头,并没有去里间看上一眼的意思。

    新安郡王的小厮在主人断气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了探已经死透了的新安郡王的鼻息,两眼一番也晕了过去。方才被他按住的白素锦依旧瘫软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你骗我……”她的上下牙齿打着颤儿,连带着说出的话都在抖,“卫直不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骗我……”

    公仪仇俯视着她,柔声道:“这可是我对你为数不多的实话之一……他的确是你的亲生孩子,不信的话,侧妃你大可去找阎王爷问一问。”

    “说起来,侧妃和新安郡王还真是殊途同归。”他笑了起来,“两个胆小的人,这辈子难得鼓起胆子做点胆大的事,结果便是都阴差阳错杀了自己的孩子……有趣,实在是有趣。”

    这个“杀”字惊得白素锦猛地耸了下肩。她慢慢爬到了卫直身边,看到他身上大片的血、圆睁的眼睛、不解的神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卧房里,边找机关边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大概的萧景姝闻声心尖一颤。

    她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墙上撞的四分五裂,不由得悲哀的闭上了眼睛。

    白素锦母子和她与阿娘,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石门那头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是巫婴在提醒她像方才那样。像方才那样贴墙站好,等着机关打开把她转回去。

    萧景姝按她的指示照做。与此同时,外头的钟越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低声对公仪仇道:“先生,方才里间的暗道似乎被打开了。”

    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萧景姝听见公仪仇发出一个困惑的“嗯”字,而后外间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她背对着墙壁,正对着卧房的门,看到房门被打开后公仪仇一张略显意外的脸。

    萧景姝的目光越过他投向了外间,尸体横七竖八,除了那个不知还活着没有的小厮,个个死不瞑目。白素锦和卫直的死妆尤为凄惨,一个头破血流,一个满身鲜血。

    可这两人又凭什么受这种苦楚呢?是因为嫁错了人么?是因为投错了胎生错了时候么?

    萧景姝知道和公仪仇说什么“祸不及妻儿”是没用的,他八成会回敬道:“那陆氏枉死兵将家眷受到的苦楚,又要谁来偿?”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何时了啊。

    在公仪仇说出什么恶心人的话之前,萧景姝疲惫地开口:“一直这样,有意思么?”

    公仪仇没想到她会突然问上这么一句,怔了一瞬方道:“有意思啊,天底下没有比报仇雪恨更有意思的事了。”

    “倘若你见不惯我继续杀人,我也可以停手。”公仪仇的语气里带上了些引诱,“只要你乖乖过来让我杀了你,我保证日后不会再对任何人下手。”

    墙后又传来敲击声,萧景姝扯了扯唇角:“那还是我自己的命比较重要。”

    轰地一声,墙壁再次翻转。萧景姝跌进巫婴沾满血腥气的怀抱,来不及关怀她的伤势,只道:“快走!”

    ……

    “驾!”

    萧不言带着田柒策马疾驰,终于火急火燎赶回了汴州刺史府。

    府中乱作一团,田柒随手抓了个面熟的小厮问出了什么事。小厮哭丧着脸道:“老爷不见了!乌娘子也不见了!”

    比刺史府更乱的是隔壁的郡王府,隔着一座府邸都听见了隐约的哭声。萧不言厉声对田柒道:“去找秦老三!眼下乱成这样,正是趁机拿下汴州城的好时候,让他动作快点!”

    田柒应声而去,萧不言则找了个角落卸掉了易容,顶着一张无人不识的脸光明正大地踏进了新安郡王府:“出什么事了?”

    郡王府的管家一副找到了主心骨的模样,边哭边道:“君侯!我们郡王爷和小郎君、白侧妃都没了!郡王爷院子里的侍卫也全被杀了!凶手八成是那个姓公仪的瘸子,他晚上和几位主子一道用膳来着,可这人却不翼而飞了!”

    萧不言道:“带我去郡王的院子。”

    他平静的神色和不容置喙的语气让老管家下意识听了吩咐。萧不言扫了一眼屋里倒在地上的几个人,把昏迷的小厮拎了起来:“这个还活着。”

    管家把人接过来,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按小厮的人中。小厮悠悠转醒,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头顶冷静至极的男声:“说说发生了什么。”

    “不翼而飞”说明这院子里应当有暗道,萧不言一边听小厮断断续续地说今夜发生的所有事,一边在房间里找机关。在小厮毫不隐瞒讲完事情始末之后,他转动了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

    里间的卧房内传来轰隆一声响,萧不言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管家和小厮面面相觑,随后咬咬牙道:“喊几个身手好的,跟着君侯一道进去!”

    ……

    萧景姝他们走得很快,可身后轮椅滚动的声音和脚步声同样如影随形。

    浓重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全是从巫婴身上传来的。萧景姝的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李顺!密道尽头的那个院子估计也被公仪仇的人接管了!倘若你一会儿还畏畏缩缩不敢出手,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好了!你放心,只要我和阿婴前脚一死,后脚你百戏班子里那些姑娘小子就会下来陪葬!”

    这当然是一句假话。李顺自己以为那百戏班子还被太女卫扣在手里,萧景姝原先答应他的条件就是让太女卫放了他们、不计较他们的过失,外加李顺回到剑南继续做班主时不会被蓄意刁难。

    她当时觉得这对老师来讲不算什么事,便直接答应了下来。等见了巫婴后才知道,在查明百戏班子里其余人没什么嫌疑后,太女卫早把他们扔出府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不过没关系,李顺不知道这个。

    也就是说,她不费一丝一毫的功夫便套来一个李顺供她驱使。

    可惜便宜注定没好货,他在碰上公仪仇的人时实在太畏手畏脚了!

    李顺虎躯一震,忍痛道:“……我是不会对郎君下死手的!”

    “随便你。”萧景姝冷冷道,“反正只要我们走不掉,死的一定是你。”

    ……

    萧不言刚一进密道,就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侍卫和角落里卫登的尸体。

    卫登平躺在地上,神情很安详,像是昏迷过去之后又被捅穿了心脏。萧不言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匕首,和杀了卫直的是同一把。

    应当是公仪仇在进入密道时,把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的昏迷的卫登顺手解决了。

    卫登是和皎皎一起不见的,应当是皎皎把他当做人质带在了身边,又因在此处遇到了敌手把人扔在了这儿。

    萧不言快速地翻了翻侍卫的尸体,一个死于毒针,两个死于巫婴之手,还有两个晕过去没死透的。

    是七娘,是皎皎。

    管家带着几个侍卫下来,看清楚密道内的尸体后又险些晕厥过去。萧不言没有管他,随手从侍卫手中拿过一副弓弩,快步奔向密道尽头。

    不出所料,密道尽头果然还有公仪仇的人。趁着李顺和巫婴动手的功夫,萧景姝跑去了马厩牵马。

    真是要了命了,她根本应付不来这高头大马!去年去剑南的后半程路上她都是和阿婴同乘一骑的!真是后悔去年犯懒没学骑马!

    不知是不是腕上对着马呲牙咧嘴的乌梢起到了作用,马匹在短暂的躁动过后恢复了平静。萧景姝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刚想招呼李顺和巫婴赶紧走,却听见了箭矢破空的声响!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在剑南那日。她一回生二回熟地躲过羽箭,牵好的马匹之一却发出了痛苦的嘶鸣。萧景姝躲在了中箭的马身后,看着不远处的公仪仇再次对自己拉开了弓。

    这个角度应当射不到她。萧景姝动了动镯子,打算在他射出第二支箭后、放出第三支箭前送公仪仇一枚毒针。

    ……但是间隔这样远,毒针是不是可能扎不中他?

    这个问题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困扰,因为不知又从哪里飞出一支箭羽,将公仪仇的第二支箭当空射断!

    萧景姝顺着这支力大无穷的箭矢的方向看了过去——是萧不言!

    萧不言没有看她,只专注地看着公仪仇——他的小舅,而后冲着公仪仇的喉咙再次射出一支箭!

    第79章 胆小鬼 如果骗他能让她感到安心,那就……

    萧景姝失声道:“别!”

    公仪仇可以死在世上任何一个人手里,可那个人独独不该是萧不言!他们是血亲!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李顺反应及时,提刀斩落了那支羽箭。手中刀刃发出嗡鸣声,他骂了一句:“怎么这就豁口了!”

    新安郡王府的管家带着一群侍卫钻出密道,将这处小院围了起来,萧景姝知道公仪仇走不掉了。她又牵了一匹马,将目光投向了萧不言。

    萧不言手持弓弩,专注地看着她。相距较远,萧景姝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隐约通过口型判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等你回来。”

    萧景姝微微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有回应,只握着巫婴的手翻身上马。

    初春的料峭寒风将人吹了个透,萧景姝的心绪也被吹冷了。她想,萧不言为何突然回来?他又知道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萧景姝干脆不去思忖这个,而是转念想道,今日过后萧不言又会知道什么?

    眼下公仪仇算是落入了他的手中,他并不蠢笨,应当能察觉出公仪仇就是那个一直关着自己的人。

    要紧的是,他会不会发觉公仪仇是他的小舅?毕竟自己不让他杀公仪仇的行径略显古怪。而且他小时候是见过陆瑾的,即便公仪仇少年断腿大病一场后容颜不复,萧不言也可能认出他——就像自己易了容后他还能认出自己一样。

    又或者,公仪仇会不会告知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放在以往,公仪仇不太可能主动透露自己就是陆瑾,可如今却不同。倘若他觉得透露身份能打消萧不言对自己的心思,还能给自己心里添堵,说不准很乐意这么做。

    无论怎么想,萧不言得知公仪仇真实身份的可能都极大。

    不远处的城门映入眼帘,隐隐可瞧见人马攒动。萧景姝将系了根红绳挂在颈间的萧不言私印拽了下来,紧握在掌心,硌出轻微的痛。

    几日前,萧不言是那么坚定地说要杀了欺负她的人。今日,他也在公仪仇对自己下杀手之时毫不留情地回击。可在他知晓公仪仇的真实身份过后,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么?

    萧不言说在他心里,自己比他的母亲与祖父重要。其中一部分缘由何尝不是他们已溘然长逝,而自己还活在世上,能让他尝到七情六欲百转千回。他一向是个务实的人,觉得自己更重要也在情理之中。

    可在一个还活着的母族血亲和自己之间,他又会怎么选?即便更偏向自己,他的心中也会有一部分偏向陆瑾吧?

    可她要的是绝对的偏爱。掺了杂质的东西,她不要。

    城门前的士兵看到了他们,手持长矛面带警惕地走了过来。萧景姝将手中的私印扔给他们,在得到他们查验让开后与巫婴、李顺策马扬长而去。

    掌心印章残存的触感依旧清晰,萧景姝心想,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再尽全力来追逐我一次罢。

    ……

    萧不言并没有和公仪仇说一个字,只先让人将他关押起来,而后着手处理新安郡王府和汴州刺史府的琐事。

    两府的当家人都死透了,要拥立的卫直也不幸离世,新安郡王的另两个儿子不怎么争气,整个汴州说话最管用的成了卫登的正妻王夫人。

    王夫人并未因府中遭难面露什么哀戚之色,只带着一双儿女对萧不言行礼道:“妾身不通政务,汴州诸事但凭君侯做主安排。待他日新君行至汴州,府中定会好生侍奉。”

    和通透人说话费的闲心就是少。萧不言微微颔首:“夫人有心,陛下自会感念。”

    卫直既已身死,拿下河南道几个藩镇更不算什么难事。萧不言前往卫登书房用印写公文,却并未找到玉玺。

    不在卫登的尸身上,也不在书房里,想来是被皎皎拿走了。她并不是为她阿娘来的,而是为玉玺。

    萧不言喃喃自语道:“又骗我。”

    可如果骗他能让她感到安心,那就骗罢。

    忙碌之际,给秦山帮完忙的田柒也折返了回来,神情里带着点踌躇。他将一枚小印放在书案上,小心翼翼道:“方才小娘子出城时,将这个扔下了。”

    虽说他是萧不言最得用的亲卫,可仍旧没彻底弄清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君侯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只想,君侯送出的私印被小娘子这般轻易丢下,和再次践踏君侯的心意又有何异呢……

    可让他意外的是,萧不言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伤怀或是愤怒,只盯着那枚印看了片刻,轻声道:“胆小鬼。”

    这是在说小娘子么?田柒茫然地想,天底下还有比小娘子更胆大的人么,能将君侯耍得团团转!陷入情爱中的人果然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萧不言摩挲着私印,对田柒道:“将二娘遇白狼献瑞的事在长安散播出去,顺带再传一次卫……陛下的婚约。莫要提及七娘,只说与萧氏有婚约即可。”

    这是要将七娘子的婚事换给二娘子啊!田柒脑子一动,福至心灵道:“乌小娘子果真就是府中七娘?!”

    见萧不言没有否认,田柒先是心道君侯果然是君侯居然真的能一眼将人认出来,而后后知后觉地生起了气:“她怎能如此心狠!您当时都晕倒在她面前了!都吐血了!她竟一丝关怀都没有……”

    “有的。”萧不言低声道,“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他终于意识到离开琅琊前那一夜潜入她的闺房,为何会在她小臂上看到被针扎过的痕迹。

    她的血有解毒之用,当时太医给他用的排毒阵法之所以那么管用,就是因她血的缘故。

    “倘若我同你说明她所经诸事原委,你也会懂她为何这样别扭。”萧不言道,“只是她介意这个,我便不好让太多人知情。”

    田柒怏怏地点点头:“属下知道了,即便察觉到什么也不会告知旁人的……等等,君侯!既如此,历……陛下知晓乌小娘子和七娘是同一个人么?”

    萧不言面上掠过一丝阴霾:“……应当知晓。”

    在剑南时,皎皎估计便与卫觊达成了什么合作。她来此不是找韦蕴,是否意味着韦蕴已经脱离困境?若无意外,韦蕴此时应当也在北上的车队中罢。

    还有玉玺……有自己在,皎皎不会是替卫觊来找玉玺的,应当是为了太女卫,或者二娘。她当了卫觊和二娘的中间人,说不准自己也和二娘做了什么交易,于是徐州才闹了一出白狼献瑞的戏码。

    皎皎不喜皇室,不会乐意嫁给卫觊,倒是卫觊有强求之嫌,或许还用韦蕴威胁她了。

    田柒闻言又气得鼓起了腮帮子:“那在金陵时禁军里那个校尉找来个和乌小娘子容貌相似的女郎恶心人,定然有他的授意了!君侯,以往您算他的朋友,如今您算他的臣子,无论哪种身份,他都没有抢您未婚妻的道理啊!这是看我们西北好欺负么!”

    他碎碎念道:“可惜卫直小郎君命不好,不然属下看他也差不到哪里去……”

    萧不言平静道:“慎言。”

    左右皎皎不会真的嫁给他,自己也不会为朝廷效力太久,便不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了。

    田柒恨恨地闭上了嘴。萧不言起身道:“我去看看那个……公仪仇。”

    ……

    新安郡王府的管家原本想将公仪仇扔进大牢严刑拷打一番,不过最后还是遵从萧不言的意思就近将他关在了府中的一处院子里。

    公仪仇注视着窗外已经开始抽芽的树枝,面色很是阴沉。

    事到如今,他怕是杀不了恪敬公主、卫觊和七娘等人了。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公仪仇冷冷抬眼,对上萧不言面无表情的脸。

    “皎皎不愿意让我杀你。”萧不言不愿和他多做纠缠,平铺直叙道,“过些时日我会将你送往琅琊,你就在那处山间别院里了此残生罢。”

    ——他什么都知道。

    公仪仇握紧了轮椅扶手,冷笑一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是个对家里人没心肝的东西,竟能毫无芥蒂继续为卫氏效力,还和仇人之女厮混在一起。”

    “没心肝的是你。”萧不言漠然道,“没有哪个陆家人会干出叛国的事。”

    “叛国?”公仪仇嗤笑道,“朝廷都搬到金陵去了,北边哪里还有国在?我充其量只算借刀杀人罢了。”

    萧不言浅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他:“若你没有从中作梗,武德太子本可以在那一年收复失地。”

    公仪仇厉声道:“若不是当年皇帝昏庸至此,太子目光短浅,有我陆氏在,整个中原以北都不会丢!又何来‘收复’之言!”

    “隆庆帝父子是该死。”萧不言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可百姓何辜?你大可等失地收复后再对太子下手!你借刀杀人借的是祸刀,平白让战乱又延长几年!这期间枉死百姓的罪孽又由谁来担?”

    公仪仇面上尽是嘲弄之色:“百姓?对因君主荒唐才守不住城枉死的将军百般嘲弄的百姓?这种百姓死有余辜!”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求援无果后拖着残腿回程,路遇从潼关逃亡的百姓边哭边骂:“狗屁的将军!都……了也没守住城!”

    萧不言沉默了下去。

    他知道公仪仇说的是什么了。

    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年前,天上一只鸟雀也无,只有盘旋猎食的秃鹫。血火与烟尘弥散,地面寸草不生,母亲选好了亲卫送他离开。

    临行前他看到几个瘦弱的百姓犹豫着走了过来,为首的老媪颤颤巍巍地跪下:“将军,我们知道大军没有粮食了……”

    后来他同智能方丈收敛士兵尸骨时,也找到了这些死得不同寻常的百姓的尸骨。智能方丈捻着手中的佛珠,不断念着佛号:“人相食,乱世之景。”

    萧不言把他们因乱暴露的尸骨重新埋葬回去,低声道:“他们……至少这几个是自愿被吃的,我也不懂。”

    智能方丈闻言微微一笑:“这是大慈悲。”

    萧不言深深呼出一口气,问公仪仇:“你当初离开时,应当知道粮草不多了罢?”

    既然没多少粮草了,大军又是凭什么撑了这么久?

    公仪仇反应了过来,脸色慢慢苍白下去。

    “周围几个村县幸存的百姓都知晓此事。”萧不言低声道,“可就连当年最乱之时,也没有几个人说出此事,最多就是抱怨一句,怎么这样都没守住。”

    出征粮草不足之时以人为食不算罕见,可到底有悖人伦,即便打了胜仗也会遭人诟病,何况败者。

    可萧不言没有想到,即便陆家军最后败了,也没有知情的百姓借此踩外祖与母亲他们一脚。明明这些人的不少亲朋都因此而死,死也没守住故土,死得近乎毫无价值。

    “你白白害死了这么多这样的百姓。”萧不言道,“外祖父和母亲在天有灵,都不会认可你所谓的复仇的。”

    他没有看公仪仇的神色,径直走出了院子,仰头望向如墨夜幕。

    月色皎洁。

    他的皎皎又行至何处了?

    ……

    汴州离徐州并不算远,萧景姝他们在城外买了辆马车,安安稳稳地到了徐州。

    一路上听百姓说了不少萧景妍断案理政的传闻,萧景姝颇有种与有荣焉之感:“她比我强上百倍罢?我这件事做的估计很合老师的心意……”

    巫婴道:“在我心里你做什么都最好。”

    萧景姝腻在她肩头笑起来,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你在我心里也是。”

    所以即便萧不言真的不合她的心意了也没关系,她还有阿婴,有阿娘,有其他人。

    第80章 斩姝色 萧景妍想,无论有没有权势,男……

    萧景姝几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徐州城的武宁节度使府,先秘密入了萧景妍的院子,将她贴身侍女的易容卸了下来,顺便听一听这一个“萧景姝”近日都做了什么事,免得日后露馅。

    “回程途中,我屡屡听百姓提及二姐姐行事,言辞间满是赞誉。”萧景姝露出真容,对一旁的萧景妍粲然一笑,“遇上二姐姐,是上天眷顾我。”

    萧景妍被她笑得双颊泛红,柔声道:“是上天眷顾我才对。”

    “并非如此。”萧景姝摇摇头,“二姐姐有才有能,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我只是恰巧给二姐姐搭了条线,即便没有我,姐姐也会受到辛节帅的赏识,也会走上差不多的路……是我沾了姐姐的光。”

    可这条线实在难寻,否则她又岂会在孙哲身边蹉跎这么多年?倘若没有萧景姝,即便她能得到辛节帅的赏识,当中又得经多少试探交锋?

    “我知道你并非我七妹。”萧景妍低声道,“汴州那边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你真名唤作乌皎是么?”

    萧景姝道:“我没有正经名姓,因出生在八月十五,阿娘以‘皎皎’二字为我乳名,二姐姐若不愿唤我妹妹,叫我乳名便是。”

    这话听着就有些孩子气了。萧景妍笑起来:“我是不愿认你做妹妹的,不然长兄这么办?”

    萧景姝的心微微瑟缩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道:“那孙哲想来已告知了姐姐为何愿意跟随新安郡王一脉造反……如今武德太子遗孤已死,玉玺被我拿到了。我也不卖什么关子,待姐姐诞下皇女后,会有凤鸟衔玉而至,权当为日后立太女造势了。”

    “你想的是好的。”萧景妍面上的笑意收了收,“不过只怕还要经一番波折,此事才能落到实处。”

    萧景姝听到波折两个字眼前就发黑,颤声问:“是又有什么我不晓得的难处了么?”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是一个念头的事。”萧景妍指了指门外,“是太女卫给周嘉传来的从恪敬公主那里得到的消息……陛下,不怎么乐意我们这样胡闹呢。”

    纵使得利,上位者也会不喜这样万事不觉地受人摆布,萧景妍倒明白一些卫觊的心思。

    且恪敬公主和太女卫中意她的最大缘由,就是她有理政治世之才,有能耐能从陛下手中挣得更大权柄。可陛下真的乐意被人从手中分得权势么?若她是皇帝,定然一丝一毫都不愿的。

    说不准陛下想娶皎皎的一大缘由,便是皎皎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呢……皎皎是辛节帅的学生,娶了她太女卫照样归顺。若哪日陛下不满太女卫的行事了,狡兔死走狗烹得也更加容易。

    萧景姝也没想过卫觊会毫无芥蒂地接受,是个人被瞒着蓄意变动婚事都多少会有气。不过这不愿顶多有个三四分罢,卫觊不大可能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她问萧景妍:“除了说他不愿,公主还有什么旁的话没有?”

    “是还有一句,不过我不太明白。”萧景妍轻咳一声,“公主说‘他是见有人眼见着能摆脱束缚随心所欲,想任性造一造本宫的反罢了。无需管他,他闹一闹后会想通的。’”

    萧景姝眉眼间结了一点寒霜,撇了撇嘴道:“我晓得了,姐姐不必忧心,不会生出太大波折的。”

    “那就还是有波折。”萧景妍道,“你总得和我说清楚一些,我们好往一处使劲儿不是?”

    萧景姝兴味索然道:“我以往同他做了笔交易,所谓婚约也是借机到金陵的便宜之举。本想到了金陵便假死脱身,他说这会让他落下克妻名头。我很容忍他的,便说那就大婚后再死。”

    “毕竟世人皆知,萧家七娘是在庄子里长大的,庄子里长大的身子不好多正常。”萧景姝一根根竖起手指,“体弱而死、操心雷死、突发风寒病死、抑或假怀孕最后难产而死,哪个死法都合情合理。”

    萧景姝继续道:“可他又出尔反尔不想放我走,我总不能任由他欺负罢?好在遇上姐姐你,便顺势给他铺一个换未婚妻的台阶,可他竟还拿架子不下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按公主所言,他只是想任性一次又不会闹太僵的话,那他八成会同意我以往的提议,大婚后放我假死离开,而后再迎姐姐进宫。所以我说不会有太大波折,就是还得嫁他一次。”

    萧景妍其实对卫觊的性情了解不算太多,可此时却笃定他会按萧景姝说的那般做——先娶她,再娶自己。

    其实早几个月或晚几个月进宫对自己没有太大影响,甚至在“七妹”死后她再进宫比直接替换“七妹”更显得名正言顺。

    可这件事,是很违背皎皎意愿的。萧景妍看着萧景姝没有一丝瑕疵的脸,缓缓道:“倘若你真嫁给他,即便日后假死出宫,也绝不能再顶着这张脸在大晋行走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间美人也合该为皇室所有。无论这美人有没有婚约在身,都会有人想方设法借美色媚上,如同当年崔氏对韦贵妃。

    皎皎长着这样一张脸,到哪里都会惹人注目。若假死出宫,有心人稍微一查便会知晓她“先皇后”身份,随后而来的麻烦数不胜数。

    倘若这姝色终究不能安于自己掌中,那便先昭告世人自己拥有过,再让她彻底黯淡不复罢。

    萧景妍想,无论有没有权势,男人都是这种德行。

    萧景姝闻言微微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点自己倒是未想到,不过萧景妍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对卫觊而言,自己的身份与容貌确实都暗含麻烦,若离开他身边,也需得两样都舍弃才让他安心。

    “反正我会易容,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萧景姝喃喃道,“姐姐你不晓得,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张脸,和我长得像的人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萧景妍平静道:“即便你不喜欢,你也不能是被逼得不用真容。你容忍一时,世道便会欺压你一辈子。”

    她出主意:“不如这样,我在人眼前安排一场小事故,你用易容在自己脸上弄个疤出来。脸毁了你自然就嫁不成他,委屈你这么过上一两年,再找由头说遇上神医治好了脸。”

    这法子简单粗暴极了,虽说卫觊八成知晓伤是假的,但没关系,她们本就是做给世人、做给大臣看。他总不能大刺刺告诉世人这伤是假的罢?

    萧景姝一时失笑:“那他怕是要给你安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这罪名还能比上我此行的功劳么?”萧景妍不甚在意道,“你也不用忧心他因此记恨我,即便不来这么一出,他心里也已对我有了疙瘩。我和他是要做势均力敌的棋手,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只要公主和太女卫看重我,那便不妨事。”

    萧景妍略带打趣地看向她:“而且,纵然是假的,长兄怕是也不乐意见你嫁给旁人罢?”

    萧景姝一时语塞。

    萧不言……萧不言应当也晓得自己就是他的“七妹”了罢?自己在汴州用他送的那只镯子杀了人,在他眼前离开时腕间也戴着那只镯子。

    在金陵时他其实就一眼认出了卸下易容的自己,只是自己曾在剑南拿萧景姝的身份打趣他,他又受萧成安身边那堆女将替身影响,才不敢笃定。

    还有,自己已将他的私印留在了汴州,若再嫁一次卫觊,那岂不是他给自己提的两个要求都没有做到……

    萧景姝心底油然生出些许退缩与心虚来,对萧景妍道:“等圣驾到徐州再做打算罢,到时候我即便出什么事也怨不到姐姐身上了。”

    ……

    “启禀陛下,宋州传来捷报……”

    “启禀陛下,山南东道节度使已归降……”

    “启禀陛下,江南西道再下一城,江南道军中似有哗变……”

    一封封捷报前后脚传到卫觊与恪敬公主手中,恪敬公主边看边摇头道:“就是因为手底下这些人太争气,他才有任性的闲心啊。”

    帐中的女官装作没听到恪敬公主的抱怨,只道:“殿下,再有半日就要到徐州了,属下给您梳头。”

    恪敬公主放下奏折,叹了一口气:“马上就能见到两个能闹腾的小丫头了……西行还得废不少时日,卫子望最好早日醒悟,不然这一路上可有得折腾!”

    “殿下可要催一催陛下,让百官行路再快些?”女官善解人意道,“天气已经隐隐转暖了,即便一直用冰,先帝的尸身也存不了太久了……”

    “唔,你倒是提醒我了。”恪敬公主道,“到了徐州我便下令催一催,哪个老家伙叫唤走不快,就把哪个安排到棺椁旁边去。”

    圣驾和百官的车队走得不算快,但卫觊一直在从随行百官中挑合适者轻骑快马赶往下一个要到的地方核验地方公务。等到数日后圣驾行至此处时,正好把先前派出的人拎出来述职,再依实情或升或贬或换一换当地的官吏,几乎没有一刻闲着。

    此时,虽说圣驾连徐州都没到,但在汴州的萧不言已与卫觊派到当地的人手做好了交割。

    这样也算不错。萧不言心道,卫觊本就精于军事与朝政大事,于地方庶务上略有短缺,这一路走来也算补过来了。

    西北本就有不少人手是卫觊前些年就安插过来的。如今长安城已是万事俱备,等百官一到,下葬、登基、大婚的事宜便都可开始了。

    萧不言合计了一下时日,将田柒、周武、刘昂等人叫了过来,言简意赅道:“我要回琅琊一趟。”

    他要把公仪仇关到琅琊那个别院里去,顺带也看一看皎皎住了十五年的地方。

    “好嘞,属下这就去准备!”

    这是近日已经摸清了公仪仇和萧景姝身份,早就得知萧不言会有此行的田柒。

    “所以君侯叫属下过来,是再叫属下拿夫人的面具给替身易容么?这等精细活确实只有属下能做……”

    这是不务正业跃跃欲试的刘昂。

    三人中相对最稳重的周武道:“可是君侯,易容骗的过别人,不一定骗的过历……陛下啊!您总得做好安排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