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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狂猎

    鹿桑等了很久, 宴几安始终未追上来。

    倒是谢晦与白炙这些平日里与她有些走动的师兄们纷纷找到她,安慰她。

    小胖子被南扶光气的够呛呢,却也没什么办法,气鼓鼓地踢飞一颗时候:“小师妹, 你别生气, 仙尊就是一时糊涂!”

    白灸点头:“长了眼睛都知道, 那南扶光哪里如你呢,你是神凤,入宗门后修炼犹如神助般快,莫说那南扶光今日金丹期有多了不起, 她都修炼多久了才金丹期, 我看你早晚——”

    鹿桑绞着手指, 低头不语。

    双眼发红,她小声让他们别说了, 大师姐与云上仙尊本就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有她什么事儿呢?

    药阁弟子们面面相觑, 皆是不服。

    鹿桑看了看他们,停顿了下,还是没忍住问:“仙尊此刻身在何处?”

    听闻云上仙尊后来于宗门外与仙盟会客,之后又去了宗主谢从的居处,在之后不知所踪, 未回陶亭。

    鹿桑闻言只是“噢”了声,未多说什么, 独自回到陶亭, 等了很久,等至傍晚黄昏切割阴阳,他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哪怕是斥责一句“今日为何仓惶御剑离去,宗门内不得御剑飞行”。

    鹿桑坐在陶亭偏殿那小小的寝宫内,只觉得这陶亭确实如同其他师兄师姐说的那样,三座主峰之一,高处不胜寒,有些太静了。

    陶亭,抬眼望及窗外桃树,她想到桃树下白衣仙尊手执本命剑,一招一式传授剑法,彼时花落满肩;

    她想到伏龙剑于他手中转交至她手上,即刻成为本命剑时,他嗓音难得温和道,本就是你的剑,它等你很久;

    她想到姻缘树的高处,写着前世名字的姻缘牌随风摇曳,树冠沙沙作响;

    她想到前世,苍翠的沙陀裂空神树下,男人望来的目光,月色下盈满温和与温柔……

    鹿桑僵坐在床边,直至夜幕降临。

    从一开始的本能依赖与信任,至想起曾经属于神凤的记忆,太痛苦了,她宁愿什么都不要想起。

    双目放空等在原地,直至听见陶亭外镇门铜兽嘀嘀咕咕,有一团光由远而近,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目光有了焦距。

    鹿桑一直很安静,在陶亭,她深居简出,每次早起晚归,努力降低存在感,直至今日有了入云天宗来最出格的举动——

    她拦住了一脚迈过门槛的云上仙尊。

    后者未见诧异,望过来的目光与今日在青云崖一般无二,静若湖水清澈且安静,云上仙尊薄唇轻启:“何事?”

    鹿桑咬了咬唇,枯坐半日,开口时嗓音晦涩沙哑:“你与大师姐的结契……”

    宴几安歪了歪头,等她下文。

    鹿桑艰难地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宴几安像是奇怪这有什么好强调的,“对了,正巧你在,明日天亮,你且唤来桃桃助你收拾细软与随身物品,为师已在赤月峰替你安排好了住处。”

    第一时间,鹿桑恍惚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上一刻还因为紧张而过度聚焦的瞳孔涣散了下,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你让我搬离陶亭?!”

    宴几安认真想了下今日南扶光怎么说的。

    然后自我总结了下:“男女授受不亲。”

    身体发软连续后退了两步,鹿桑万万没想到这人用如此冰冷平淡的语调说出这种话,哽咽半晌,眼泪迅速充盈了眼眶。

    “她教你说的?”

    “不是。”

    “她以此为交换让那个宗门外人搬离桃花岭?”

    也不是,她还没答应。

    宴几安看着小徒弟的眼泪滚落出眼眶,那张平静的英俊面容除却开始的淡然之外终于染上一丝丝的茫然,道袍下,手臂颇为无措的动了动,肩上伤口更疼了——

    茫然终于化作不耐,他浅浅蹙眉。

    “鹿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疏离,“我告诉过你,前世过往,皆不做数。”

    豆大的眼泪“啪”地掉落在鞋面,如此无情的话如一把巨剑插入心脏,鹿桑一口银牙就要咬碎,不敢相信这三界六道为何存在如此不通人性的生物——

    “宴震麟!”她狠狠擦着眼泪,“你一定会后悔的!”

    陶亭外,夜风拂过,秋燥之风夹杂着落下桃花花瓣,竟带几分萧瑟。

    ……

    南扶光是在半夜毫无征兆的醒来的。

    她睁开酸涩的双眼,不意外地听见了万籁俱寂时才能听见的虫鸣,窗棱半掩让一律清凉的风吹拂而入,吹响了挂在床帘上的捕梦网角铃。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南扶光迷迷糊糊地用了个更咒,眼前浮现的金光告诉她,现在是丑时一刻。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有些想不起来她是怎么从净潭监督杀猪匠钓鱼最后用了晚膳又回到桃花岭——最近她时常陷入这种浑浑噩噩的茫然里,就好像脑袋里有一团散不去的雾,有时候辰时刚至,她还会在想,段南今天死了没,我的矿袍在哪里。

    她早就回到了云天宗。

    南扶光从床榻滑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但还是犹如受到了黑夜的召唤,中邪似的往外走,外间长榻上,杀猪匠睡得很沉,毯子滑落一角垂落在地上,南扶光替他拾起,盖好。

    弯腰时头发与毯子边缘的流苏纠缠在了一起,黑灯瞎火的南扶光看不清,她抬手无声在头发处划过,似剑气细微,头发整齐割断。

    杀猪匠平缓均匀的鼻息悬停,他慢吞吞地半睁开眼。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放松还是警戒。南扶光保持着手中还拎着毯子姿势:“没事,睡吧。”

    男人打了个呵欠,翻过身,任由她因为弯腰垂下的长发扫过他的手臂。

    停顿了下。

    慢吞吞道:“你身上的畜生味淡了。”

    南扶光没来由的想起她第一次见杀猪匠那天拎着猪大肠回宗门,也遭到了宴几安的反对。

    她让杀猪匠说话放尊重些。

    杀猪匠很敷衍地笑了笑,作为回答。

    南扶光正想说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您大可不必表现得占有欲那么强,那就成明恋了。

    突然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

    是大日矿山漆黑的矿道听见的那些如耳边的黏腻又胆怯的窃窃私语……

    那声音如怨鬼纠缠着,如同醒不来的噩梦,时隔几日,再次降临。

    然而不同的是,当南扶光仔细追寻那些声音,她意识到自己又像是之前那样偶尔能够听懂它说的内容了,像是不成调的吟唱古词,断断续续的机械重复着……又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

    这是《沙陀裂空树》法典全文第一卷第一句,南扶光认识。

    但很快,另一个声音就响起,充满了攻击性。

    【你醒啦?】

    【净潭之下,很冷。】

    【现在不是被一把鱼钩钩出来了吗?】

    【哼。】

    出来了?谁?谁从净潭里被钓出来了?

    【宇宙是个伪概念。

    树并不能笼罩天地,那只是一棵未经计划出现的妖树。】

    【哦哦,你发现了?】

    【难以窒息,文明比我于净潭沉睡时变得更加可笑愚昧,现在就连三界的人们也和地界那些犯罪一样被蒙在鼓里了,是吗?

    他们还在信奉那棵妖树?

    「横,竖,纵三列算数和时间就是掌握一切的秘诀」?这说法多么地界!

    他们相信最终这四组数会带他们突破现存束缚?

    他们相信因为那棵愚蠢的树,他们早晚可以触碰到浩瀚的、不可知晓、不可想象的更广阔区域,获取无法计数的资源?】

    【……】

    【不净海的尽头没有宇宙。

    只有一面永远无法翻越的冰墙。

    我们称它为‘黎明之息‘,象征着一切开始的地方。

    无人知道那之后是什么,海,沙漠,苍穹,或者我们尚未定义的物质。

    还有我们未知的智慧种族。

    我说的对吗?】

    【别问我。】

    【你知道一切。因为你就来自冰墙的那边。】

    那些似乎憋了很多年没有说话了,他语气有些急迫,嗓音低沉却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他嘲讽这个,批判那个,让南扶光想到了云天宗平日教授常规早课的老头,时常因为学生太过愚蠢而对谢从人身攻击,指责他饥不择食,什么笨蛋都收作内门弟子。

    南扶光觉得这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为肚子里装着墨水,有时候难免清高且迂腐。

    好在那声音在一定的唠叨后,停止了喋喋不休,嘲讽的寓意收敛,低语逐渐清晰时,他重重地清了清自己的嗓音,就像是有什么庄严的事情要宣布——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

    冰原被笼罩在‘黎明之息‘内,一切万物生灵皆不存在,直到在某一无可忆述之日,‘黎明之息‘开启,拥有更高智慧的存在远道而来,他带来与赐予冰墙内文明与新生。】

    【……然后事情做了一半,不负责任地走掉了。】

    【啧。】

    【‘啧‘什么?抱怨的人怎么变成了你?】

    【你以为只有你被关在某个黑黢黢的地方几千上万年吗?】

    南扶光:“?”

    这声音倒不是从外界传来的,就好像现在有两位看不见且很有脾气的东西正站在南扶光的肩头,抱着她的脖子,一人伸出半个脑袋隔着她的下巴在吵架——

    声音无法屏蔽,越发清晰,吵的要命。

    南扶光被他们吵的头疼,想让他们闭上狗嘴,却发现自己连发脾气都不知道冲着谁去。

    她好像神识分裂患者。

    她决定辰时后(又是辰时)去药阁(甚至是她发誓脑袋被拧下来也不踏进一步的药阁)抓副药吃。

    【「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怎么说?说说那棵树。】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说了,我是最后才被他调度过来的。】

    【那棵树是意外,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生出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它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一切都失控了,对吧?「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这段呢?】

    【某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啊?】

    【文明原本以原始又让人安心的速度有条不紊的进行,直到一棵不在计划内的树拔地而起,贯穿三界。

    某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棵树是怎么回事。

    某人既要顺应天道因果发展,又不爽他计划外的东西,于是有了他的初次创造……结果你也看见了,手残又手生捏泥人就老实从兔子捏起,创造出来的东西强大且不听使唤更让人生气。】

    【……】

    【神凤和真龙塑造成功了,只是他们降世后,迅速与那棵树本源同生,资源互换,同流合污。】

    【什么?】

    【神被孤立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翻车。笑死。】

    【所以你什么时候被调度来的?】

    【他发现神凤和真龙不听他使唤并和树同流合污他不得不找个立场坚定的外援彻底将树摧毁后。】

    【现在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了,确实好笑。】

    南扶光:“……”

    南扶光被迫听了一段完全陌生的野鸡文明发展史。

    《沙陀裂空树》记载:「上古时期,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乃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

    现在有人告诉她,除了第一句,剩下都是假的?

    三界文明不是从沙陀裂空树拔地而起开始的,而是从一个高等智慧生物……

    神?

    真龙和神凤是被他创造出来的。

    创造出来对付非计划内生长的沙陀裂空树。

    可是他们背叛了,所以神不得不从他来的世界搬救兵,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这不是南扶光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沙陀裂空树》这本她从小听到大的世界观塑造基础之书在撒谎——

    她对此保持中立态度。

    曾经有高等智慧生物降临三界六道,那是什么人,他来做什么?

    现在又去了哪?

    沙陀裂空树枯萎了他就离开了?

    如今修仙界千百年无人成功飞升,无数人卡在低阶阶段无法突破,是否与他有关?

    沙坨猎空树的存在到底怎么碍了他的眼,让他非除之以绝后患?

    真龙和神凤是被他创造出来的?

    南扶光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不知道何时,耳边那俩碎碎念的声音已经消失。

    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其中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颇像她曾经在大日矿山矿道里听见过的声音。

    是壮壮的声音。

    ……

    云天宗大师姐处于三观陷入混乱的短暂空白里,一方面又在想,早知道矿道里就是在碎碎念外加嘴碎这种奇怪内容,她当时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转过头,想要问这会儿正揪着被子的杀猪匠听到那两个嘴巴很碎的家伙在说什么没,忽然听见外面有一阵骚动的声音。

    南扶光走出桃花岭时,发现外面的天亮了。

    但也不是真的耀日升起,事实上,整个修仙界的天空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异象。

    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仿若凡尘节庆会放的花火在天边炸开,没有任何起源的金色与蓝色交汇的光芒出现在隐藏在厚厚云层后某一支沙陀裂空树枯枝上……

    当光芒开始扩散。

    整个夜幕仿若戏剧开场被拉开帷幕,逐渐明亮恍若如白昼。

    此夜无繁星,唯有光点四散,它们若被无形的大手打翻沙盘洒落至苍穹的金沙,以不规则的方式跳跃、漂浮,扩散——

    最后从很远很远的天边,一声尖锐的凤呖撕碎了寂静夜空。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由金色的沙粒光点逐渐汇聚成了一副奇异的画卷。

    天空中出现了数道身影光团,光沙跳动给与他们栩栩如生的轮廓——

    为首一人长发,身材娇小显然为女性,长裙广袖道袍飘逸,背后巨大的像是鸟类的羽翼舒展煽动;

    在她身后,跟着非常非常多,各式各样的生物。

    有独角獠牙的弑天混沌兽,本应该守护北冥玄门;

    有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正沉入不净海深渊的展翅鲲翼鲸;

    有活跃于大日矿山周围,秃头秃脑,不足人膝盖高、尖耳长鼻的类犬人;

    再往后,是身材高壮的武人,手握巨斧;

    长剑修士束发高冠,身后悬空浮动玄光六剑;

    有背负巨大镰刀的少年,也有手握灵锤少女,更有轮廓精致、修长妩媚的女人手中夹着一张长条形符箓状的纸张……

    天边犹如巨大幕布上展示的沙画,这些栩栩如生的人是动态的——

    越过云天宗上空,脚下仿若略过山岚天际,踏着沙陀裂空树枯枝,奔跑,躁动,像是在追逐着某样猎物!

    “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这是——快去通知宗主!”

    “师兄,这太壮观了,你看到了吗!””你这是什么欣喜的语气,星象乱序是好事吗?都都都让、让你好好读书了——宗主来了吗!

    “星象落坠,天将警示!快!快去请轨星阁!”

    深夜本该打坐入定陷入沉寂的云天宗在这个夜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骚动,赤日峰位处极高,站在桃花岭,南扶光可以看见整个云天宗各个山头的宿院、练功房、洞府内,各阶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到空地上——

    他们均是先睡眼朦胧,一脸懵逼,抬起头望向天空,皆目瞪口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天空异象,年轻的弟子不明所以感慨壮观,年长的读书较多,或有二三多少猜到眼下发生的一切也许意味着什么,奔走去寻找宗主掌门。

    桃花树下,一阵夹杂着凉意的风拂过。

    “你们修仙界总是这么热闹吗?那是什么?”

    懒洋洋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南扶光没有回头,只是被风吹得有点儿冷,她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抬着脸望着天空,直到肩膀上落下还带着温度的毯子。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纠缠在边缘的那缕断发,恍惚间意识到眼下绝非做梦。

    垂下眼,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拢了拢毯子:“‘狂猎‘。”

    狂猎。

    一种启示性异象,来源不可追寻,有记载可能是大约五百年前,在不净海另外一端的异大陆曾经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

    那片大陆当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战争与动荡,执政者残暴不仁,为征拓土地与财富,连续屠杀数座城池。

    惹怒天道,天降惩罚。

    那天,天空之上也是如今日突然繁星璀璨,而后繁星跃动,人类、魔兽、邪恶灵体集合成画卷浮现夜空,由为首一名当时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形象的女武神为领袖,他们犹如军队,无声且壮阔地略过田间,溪流,高山与平原……

    仿若一场夜间的疯狂狩猎。

    之后,十日之内,国王领地内,王都臣民无故暴毙,河堤干涸,随机涌上腥臭粘稠鲜血,血液蔓延进入城市,虫灾覆盖了庄家,王都出现不知名高传染、高致死的瘟疫。

    第十一日,国王暴毙于玄铁王座,王国覆灭。

    又过了很久之后。

    曾经被驱逐与压迫的原住民回到了狼藉的土地,他们重新建造、开垦、建立新的秩序,曾经被判定无法种植的龟裂土地迎来了新生与丰收的可能。

    “有学者认为‘狂猎‘现象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异大陆的女将屠城后率领随从,于夜里田间狂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说法变了,人们传说是那位在残暴战争中凄惨死去的女将军变成了丰收神女,所以才会经过田间,随从都是她那些为了守护她,不分是非、赴汤蹈火地死去的忠诚将士——后来这种说法越来越广泛,最终成为了人们对于‘并不清白且死于非命之人‘最初的恐惧象征。”

    南扶光握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对于这种现象,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大陆记录各不相同,军队的组成或者侍从的外貌,组成的生物构成是否包含魔兽等非人形生物,他们出现时是否喧哗……首领队伍的一般是女人,但根据狂猎现象出现的地区不同,其身份也各不相同。”

    这样庞大的队伍,马蹄踏云,却悄无声息,统一向着太阳会落下的西方奔跑着远去。

    南扶光仰着头看有些后颈发酸,她抬起手揉了揉后颈:“就像是不同的文明会用不同的角度描绘沙陀裂空树甚至给它起其他的名字,对于‘狂猎‘现象的象征征兆,比较普遍的说法是‘狂猎‘出现,意味着来年是五谷丰登的丰收年……”

    “还有的呢?”

    还有的啊?

    ‘狂猎‘即为灾祸预警,末日降临前之征兆。

    ……

    千军万马即将如滚滚流云碾压而过。

    此时,天空却有异动,金色光团中,领头那位女性首领转过头来。

    “执政者不仁,有亡灵含冤,真相应当被彻底揭露,否则天将降大祸。”

    云天宗大师姐清冷的声音几乎要被脚下群山中回荡的其他弟子的惊叫掩盖,揉后颈的手也因为诧异停下。

    “怎么了?”夜风中,男人嗓音低沉缓慢。

    “你看到了吗?”南扶光转过头,漆黑的眸光中闪烁着茫然,“她长着鹿桑的脸。”

    第52章 天道偏爱,不愧是神凤

    这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一样。

    次日辰时, 赤日踏火于东边攀升,第一缕晨曦照在桃花岭洞府前时,南扶光顶着熬夜的黑眼圈晃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起身的杀猪匠身边。

    男人的听觉灵敏,像一名修士, 南扶光脚步靠近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有回头, 只是背影稍微动了动让她知道,他已经听见了她的动静。

    不像修士。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心想。

    是太阳一旦升起就只剩下一把懒骨头的大型猫科动物。

    看着这人今天也很好的活着,南扶光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就像是在暴风雨天气捡回来了只只剩下一口气的很可怜的濒死之猫,日日夜夜都担心它会不通知一声就随便死掉。

    “今日要闻?”

    从后面越过男人的肩膀, 自他手上抽走了今日最新《三界包打听》。

    自从她胡乱在流动版留言导致谢允星禁言, 她再也不肯将她那份借给她看, 因此南扶光不得不自己掏腰包自订一份。

    展开今日《三界包打听》,迅速浏览了一遍当日消息,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都是昨夜“狂猎”现象相关, 一切并非噩梦一场, 昨晚所有修仙界人士围观目睹了这场盛大的天降异象。

    流言蜚语四起,狩猎”的“领袖”那张脸被放大无数倍放在了最显眼的头版头条,“神凤还是女武神,警示还是丰获之年”的标题足够惹眼。

    看了看流动版,说什么的都有, 大家普遍还是接收“祥瑞”说法,提醒“星象落坠”的留言都被飞快的最新讨论声压了下去。

    鹿桑因此在三界获得了新的称号:象征着五谷丰登的女武神。

    非常响亮。

    南扶光用手中卷起来的竹简敲了敲杀猪匠的肩膀:“你知道吗, 大日矿山是弥湿之地著名的不冻港。腊月, 昆法大陆鹅毛大雪纷飞之时,那里也只是稍微凉快一些……那里的老百姓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雪。”

    男人终于回过头,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显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看着今日的《三界包打听》却提起大日矿山的地理气候——

    今日的竹简上也并没有突然新增一个地理气候版块。

    “有朝一日不冻港终于冰冻甚至大雪封山了, 你觉得这件事足够惊奇吗?相比起‘狂猎‘这种不详之兆如何?又或者‘狂猎‘领袖形象具象化,人们发现她长着修仙界救世主的脸?这些事相比起来,你觉得哪个更值得上《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大日矿山真的下雪了吗?

    南扶光知道这件事大概没头没尾的,甚至和“狂猎”现象,和鹿桑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只是有太多的疑问。

    她绕过杀猪匠,绕到他面前,把竹简扔回他腿上又盘腿坐下,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微微仰着头看他:“今日身体如何?”

    “还可以,离死差一步。”杀猪匠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回答,“你准备一早上都这样毫无逻辑地说话?”

    “不,我准备带你去用早膳,但我怕你又想吐,所以先问问。”

    “你师父不出现我就不会想吐。”

    “……你在他的地盘。”

    “哦,又怎么样?”

    杀猪匠说着突然一顿,表情又变得有点奇怪,南扶光问他怎么了,后者干脆伸手拽住了她的手,向着自己方向拉扯。

    手腕落入温热的掌心那一下确实是吓了一跳。

    但和宴几安之前毫无征兆凑过来时感觉并不一样,或许是因为直接的接触是有温度的,除了感到微微诧异是一样的,南扶光还感觉到了眼皮子和心脏都罕见又唐突地乱跳了一下。

    很快南扶光就没有胡思乱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具体区别——

    因为杀猪匠这个人完全不在乎个人隐私地牵着她的手,放到了他胸腔正逐日逐夜扩大的洞里。

    南扶光张了张嘴,想要尖叫。

    但是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是伸进一汪冰冷幽潭,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幽潭里,拱了拱她的手背。

    南扶光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清早的尖叫声差点掀了桃花岭的洞顶。

    ……

    南扶光的面白如纸。

    在她慌乱的满地找牙地回忆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到底怎么回事时,隐约听见杀猪匠解释,好像是大日矿山最后的缠斗中,巨兽中的某一位受了重伤,濒危时躲进了他的肚子里。

    所以现在他的伤口如此诡异,不完全是南扶光的责任。

    南扶光心想怎么不完全是她的责任?

    如果是九只尾巴的那个,那是她召唤出来的。

    如果是被九只尾巴打伤的那个,那就是她召唤出来的东西打伤的。

    她缩回手,精神还是很恍惚,至今日之前她都很坚定地以为这个杀猪的在跟她玩什么孕吐烂梗,没想到他怀里真的揣了个——

    光想到过去看的恐怖题材凡尘话本或者记录简片,那些倒霉蛋如何被异界生物开膛破肚,血肉横飞,她头皮发麻。

    “你现在的表情很像刚刚知道自己的情人怀胎并不想负责想始乱终弃的人渣,为什么?”杀猪匠问,“因为你师父昨日终于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与你求亲,现在你暂时不方便和别的男人珠胎暗结?”

    “……”

    哦对了,还有这茬,真是谢谢提醒。

    这人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南扶光的头更疼了。

    “这玩笑非开不可吗?”

    纵使是清晨刚醒来,此时南扶光已经感觉到了疲惫。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应该要有的常识与觉悟,肚子里有这么一个东西,你可能会死。”

    “我觉得它没有恶意。”

    “……”

    南扶光无语凝噎地望着杀猪匠,盲猜他肚子里应该是只有一只眼睛那个——

    毕竟那个家伙能够轻易让人发疯,义无反顾地为它自刎或者以各式各样的姿势牺牲。

    就像杀猪匠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

    “我不会让你为它死的。”

    “谢谢。虽然我也并没有这个打算,但你毫无理由却宣告负责的模样稍微不像人渣了。”

    “……以后请不要随便把别人的手放进你的肚子里。”

    “好的。”

    “………………我的手也不行。”

    “好的。”

    从男人光速答应的效率和他的表情来看,南扶光怀疑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辰时已到。

    南扶光带着杀猪匠离开桃花岭,在祭出青光剑欲御剑前,她罕见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看主峰方向,发现往日白雾环绕,灵气充裕的山脉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雾好像淡了些。

    有几座过去几十年不得窥见其真貌的山,能看见山峰了。

    也可能是错觉。

    来到膳食堂,虽然她张不开口劝他现在是一具身体两张嘴这么离谱的话。

    今日的膳食堂倒是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加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昨天发生的一切八卦——

    关于“狂猎”。

    关于“狂猎”中出现的云天宗小师妹的脸。

    关于“结契”。

    关于“结契”关系中云上仙尊的主动求结合与云天宗大师姐的始乱终弃。

    关于“搬家”。

    关于目前居住于陶亭的小师妹今日突然就要搬离赤雪峰,前往位于与赤日峰相对的赤月峰独居。

    ……嗯?

    在各种话题里南扶光捕捉了最新鲜的那个,万万没想到宴几安还真让鹿桑搬啊,关于这个事他们昨天不是没谈拢吗?

    周围人们聊的不亦乐乎,很有一种想在膳食堂就着一碗奶豆浆把该说的八卦说完或者讨个结论出来再离开的架势。

    南扶光一脚踏过膳食堂门槛时,再次引发小规模的寂静,投来的目光竟与前几日相似,夹杂着好奇、鄙夷或者理解。

    “是大师姐。”

    “啊啊啊啊大师姐,您真的就要与仙尊结契了吗,那鹿桑小师妹——唔呜呜!”

    “闭上你的嘴,小师妹也还在呢!”

    “这件事确定了?”

    “真没想到啊,最后仙尊是主动发起确认的那个?”

    南扶光“呃呃”敷衍着,只说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那让小师妹搬离赤雪峰总是你让的吧?”

    大家围上来,都在询问南扶光的婚期,毕竟他们不敢问云上仙尊是不是因为大师姐带回来的杀猪匠感到了危机,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

    南扶光一边说着“不是”,目光游离寻找鹿桑,在角落里找到缩在阴影处闷不吭声的小师妹,面色有些惨白,眼底挂着淤青,一反常态今日小师妹周围没有再围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同门师兄师姐,独自一人。

    似感觉到南扶光的目光,她抬了抬头,两人目光相撞,她停顿了下,沉默地又低下头。

    “昨日的天空异象大师姐看到了吧,我的三清祖师爷,这辈子没想到还能看见这个!我师兄说这种现象完完全全的泊来品,罕见到若不是博览群书恐怕连听都没听过!”

    “是啊是啊!是叫‘狂猎‘现象,我还是看今天的《三界包打听》才知道的,昨晚我们讨论了一宿,没一个人猜出那是个啥来哈哈哈哈!”

    “你还挺高兴。””被自己的无知可爱到了,不行吗?”

    不知道谁提起了昨晚的天降异象,大家注意力被转移,又对此展开讨论。

    南扶光松了一口气,感慨这群人思维跳脱,虽然不再纠结她和宴几安的结契是好事,但“结契”与“昨日天空异象”八竿子打不着边,到底有什么关联能让他们同时提起——

    “你们看到没?领首那东西长着鹿桑小师妹的脸哩,就在仙尊向大师姐提出正式结契后。”

    “是啊,神凤果然威风啊,今日的《三界包打听》看了没,他们给了个新的绰号:女武神。”

    南扶光动了动唇,准备愉快加入这场逐渐跑偏到跟她没关系的讨论里。

    南扶光委婉道:“这绰号挺好玩的。”

    身边立刻传来反对声音。

    “什么‘女武神‘,这绰号挺蠢的,是准备又像云上仙尊那样伴随着一年又一年给小师妹冠上一个又一个新头衔?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又想说什么?”

    目光聚集到被开炮的内门弟子身上,长得很路人,修为也很路人,南扶光不认识他。

    只见他积极响应了挑衅:“我没想说什么,‘狂猎‘的出现除却它本身应有的含义,提醒我们真龙与神凤前后降世一切正在稳步向好——但还可能是一种警示,是在警告什么人,真龙与神凤自古天生相伴而生,不可拆不可逆……嗷!你打我做什么!”

    被打的内门弟子很委屈。

    打他的是另一个南扶光都叫不上名字的炼器阁女弟子,她是刚才第一个发难的那个,这会儿她瞪着眼,骂道:“阴阳怪气什么呢,大师姐人都站在这,那意思是她在横刀夺爱吗?!”

    那先前还叭叭个没完的男弟子闭上了嘴,只是眼珠子很委屈地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半晌嘟囔:“我只是想说,鹿桑小师妹上午情场失意,当夜异象封神,天道偏爱,不愧是神凤。”

    南扶光安静的听她们讨论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很多人将昨日异象理解为是祖师爷或者沙陀裂空树或者玉皇大帝总之随便什么人,在给失去前世道侣的鹿桑小师妹找回场子。

    ——现在鹿桑失去了爱情,但获得了整个三界六道更深层次的敬畏与爱戴。

    南扶光:“……”

    今日份魔幻。

    南扶光对此不知该作何评价,透过人群她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当事人,她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面前放着一根啃了一小口的油条……

    争论鹿桑显然听见了。

    这会儿正低着头把那根油条撕成小小的块状扔进碗里,本人面色涨红,从脸到脖子根都是红的。

    很显然她也很是不知所措。

    这场闹剧。

    南扶光收回目光,面瘫着脸问:“怎么,你们很喜欢当着本人的面聊这些八卦?”

    人群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是这么回事,赔笑着嘻嘻哈哈一拥而散——

    有几位走之前还不死心,用目光去偷窥她身后的男人,原本今天一系列的讨论跟他更是丝毫不搭嘎,奈何这原本叫人觉得职业卑微的杀猪匠现在已经在流言蜚语中获得了新身份:云天宗大师姐的面首。

    这人也算罪魁祸首。

    没他的刺激,云上仙尊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亲开尊口要求与大师姐正式结契呢?

    那样神凤也不会那么快面临失去自己的爱情。

    天道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天将异象替神凤找回场子……

    话说回来,面首要做什么来着?

    可能在大师姐与仙尊结契第二日要给仙尊敬茶?

    ……………………

    反正凡间话本都是这么演的。

    南扶光想要挡住众多内门弟子诡异的目光也是挡不住的,毕竟身后那人壮的像一座山,她才是被笼罩在山下的那个,转头,艰难地抬头盯着他高挺的鼻梁,用很明显岔开话题的语气问他要吃什么。

    “米粥。”

    两个字也听不出情绪。

    南扶光拿了米粥递给他,同时见缝插针

    狡辩:“我没想到这多人,这时候原本应该都去早课了。”

    她说的是真的。

    早就猜到今日人群聚集处,各种话题必然鸡飞狗跳,特地在赤日峰磨蹭了会儿才到膳食堂,现在她有些困惑她来得赶上了早高峰。

    南扶光甚至在坐稳后,立刻施展更咒查看时辰,然后发现空中漂浮的金光半天汇聚不成像样的字,慢吞吞地才显示“辰时”。

    后面却没具体的几刻。

    “?”

    云天宗大师姐一脑门问号,更咒不过是修仙界最简单的一个报时法诀,很多修仙世家出生的小娃娃可能在学会利索说话前就能掌握它,她这辈子没想过她还能有施展缺失更咒的一天——

    她有点被整不会了。

    “怎么?”杀猪匠问。

    南扶光搓了搓手指:“你砍猪骨时,会担心剁到自己的手吗?”

    男人挑起眉,就好像她问了个很蠢的废话。

    见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扶光更不确定了:“刚才,我好像被剁到了。”

    这杀猪的当然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从他看似很认真在聆听,实则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南扶光指出了他的虚伪,后者很无辜道:“可能只是你的祖师爷在提醒你勤耕不辍,今日早课不可缺席、迟到。”

    南扶光磨了磨后槽牙,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没有人可以质疑她的努力,她敢肯定三界六道之内,放着好资源(如云上仙尊与他的巨龙宝库)不用光靠自己硬莽上金丹期的修士,古往今来,就她一个。

    诚心可鉴。

    她绝对不是空有头衔草包。

    “你再多说一句类似我不勤勉才修为退步的话,就会挨打。”

    “哦。”

    “……”

    又来了。

    “你总是想惹我气。”

    南扶光觉得很不公平。

    “但我早起第一件事担心的是你死了没,操心怎么才能顺利说服所有人去轨星阁借来治愈你的宝物,又害怕他们会看不起你是个凡人对你出言不逊。”

    杀猪匠难得的愣怔,显然这种情绪对他自己来说也十分陌生,于是平日里那招人讨厌的懒洋洋笑容收敛了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了肉身的存在,好像胸口的洞真情实感的疼痛和腐坏。

    皮肤则诡异地变得酸胀。

    好似醋水从七窍争先恐后涌冒出来。

    他没有办法告诉南扶光他其实只是觉得什么修为、法术、突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辩驳,只是垂眼望入她怀着委屈的眸中,轻声道:“抱歉。”

    第53章 爆体

    原来散漫浪荡子认真起来并不会让人感激涕零。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铺天盖地的尴尬, 手指挠了挠温度可疑异常的耳根,语气恶劣都质问明明她只是随便说说,做什么道歉得那么认真。

    男人的表情又变成了最常见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他问南扶光, 如果我说刚才有一瞬间我觉得你好像被我欺负了, 你会发疯吗?

    “会。”

    南扶光面无表情, 用的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这是膳食堂,公共场合,每天膳食阁的大爷和大妈们为了给弟子们做一口好吃的绞尽脑汁,别逼我在世界上最真诚的地方扇你。”

    男人不讲话了。

    但是接下来他表现得无比配合与温驯。

    具体表现在早膳过后, 南扶光表示自己要去早课, 跳上了青光剑她低下头看着身边还站在地上的杀猪匠, 后者微微仰着脸也在望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安排。

    放了寻常南扶光就把他拎回桃花岭关起来了, 但是犹豫了下, 她改变了主意:“你可以到处走走, 但是别去敏感的地方。”

    “好的。”

    “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也别去——算了那种地方一般会有人看守。”南扶光蹙眉,又不耐地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清晨的晨风将她头发吹得有些凌乱,相比较不要御剑飞行的话她的形象能优雅不少,但显然她并不在乎这个,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将脸色衬得更白, 但并不苍白。

    青光剑旁,男人目光在云天宗大师姐因为不自在而微抖的睫毛上扫过, 平静道:“我就在附近散步。”

    南扶光“哦”了声, 塞给他一只铃铛。

    “铃响了别不理我”属于邪恶小发明之一,百里范围内摇响子铃,持有母铃之人能立刻听见, 且如果持铃人恶意不做应答,母铃还会长出獠牙,一口咬在持铃人的手上起到提醒作用。

    比双面镜好用。

    好用到在此之前南扶光自己都莫名其妙她有什么非搭理不可的人,以至于她能发明出这个东西。

    ——现在倒是阴错阳差,派上用场了。

    看着杀猪匠两根手指头拎着子铃至眼前轻轻摇晃,好像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南扶光警告他:“非急事勿扰,莫再闯祸。”

    男人抬起两只手表示一定听话。

    他过于配合,南扶光的鞋底在青光剑上不自在地磨蹭了下,这导致两人不可挽救地陷入短暂沉默,最后是杀猪匠提醒她:“要迟到了。”

    南扶光冲他皱眉。

    然后转身离开。

    徒留男人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回头看见膳食堂的门、窗后面有无数只眼睛默默地探出来盯着他,就好像他是群狼之中从天而降的那块肥肉。

    ——作为凡人,他应该有为此恐惧的自觉。

    但他只是冲他们笑了笑。

    接着低下头,自顾自仔细收起了手中的黄铜铃铛,男人跟着南扶光离开的方向一同离开。

    ……

    南扶光前脚刚踏上通往早殿的台阶,藏在袖子里的“领响了别不理我”便响了起来,南扶光脚下一顿,首先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后有了将手持子铃之人碎尸万段的念头。

    有些发明确实很邪恶、很没有必要。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铃响震动,不绝于耳,那越来越强烈的存在感让南扶光甚至觉得贴着黄铜铃铛的自己的小臂都快被震得发麻,在母铃张开獠牙给她一口之前,她恶狠狠地把该死的黄铜铃铛掏出来——

    “说!”

    云天宗大师姐语气很不好。

    “你最好是没在离开我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就痛快地闯祸!”

    那边很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凶悍凶得短暂失去言语功能,半晌好像才回过神来,慢悠悠地用那种能让人想给他一拳的语气道:“检测一下功能。”

    南扶光立刻伸手想把铃铛关闭。

    “顺便想问问这东西是不是单向的。”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理所当然,“万一你有事需要召唤我?”

    南扶光手上动作一顿,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冰冷而坚定地宣告这个结论,她毫不犹豫地掐断本次通话。

    ……

    杀猪匠可能是个乌鸦嘴。

    也可能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从早上起身南扶光就觉得空气中浮动着奇怪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举个例子,就好像有一块放在桌子上的墨,明明清楚地记得半旬前才刚刚开封,也不是符修所以写了两张符箓随手放那了,结果这一天她路过时,突然发现那新墨只剩半块。

    最开始是意识到哪里不对的,结果越想又越不确定,开始怀疑压根就是自己记错了。

    现在南扶光就是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

    早殿永远热闹,勤奋炼体修心的弟子早早就搬了垫子放在距离祖师爷最近的地方静心打坐,理论上是否开悟有所精进其实与其坐位置与祖师爷牌位距离远近没多大关系,但是第一排位置总是很抢手——

    就像赶在大年初一,大家守岁的主要活动就是寒天冻地被窝不待,争先恐后跑到大殿前空地排队,试图抢宗门大炉鼎里的新年头香。

    今日坐在第一排的其中一人南扶光有些眼熟,那是刚刚在早膳堂替她跟别的弟子吵架的符修师妹,她大约来得早,此时人已入定,周身浮动淡绿灵光,炼气中期对应气场,也许突破炼气末期在即。

    南扶光见她眼皮震动,频率有些异常,似气海悬浮坠落之兆——

    这在寻常炼体修心过程中并不罕见,并不是非要到渡劫期才会遇见自己的心魔,大多数情况下,这东西在修仙前期都伴随着本心共同成长。

    心魔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是一个杀不死的赘生物,前期杀了后期不一定不会长,偶尔甚至可能反而助修士突破当前境界。

    有些修士剑走偏锋,沉迷心魔赐予的历练,练来练去反而自成一道,也就成了后来的魔修。

    然而这符修师妹师从谢从,那肯定是不想走魔修之道,南扶光是个懂得感恩之人,哪怕他人只是言语二三对她稍有维护,当下婉拒谢允星和桃桃的邀请,她自顾自搬了个垫子在这位不知名符修师妹旁边挤挤——

    被挤走的药阁药修大翻白眼,敢怒不敢言。

    南扶光冲他假笑,软垫上坐下,面上浮现一丝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今日心绪不宁。

    所以盘腿而坐并未开启修行,心中杂念繁多料想也不会有什么进步,她只是装模作样闭目养神……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想昨夜听闻对话声以及其内容。

    还有随之而来的“狂猎”现象。

    这一想也沉得够深。

    直到远方早课结束撞钟声响起,周围的人窸窸窣窣陆续起身,她睁开还有些不真实的时间流逝过快错觉……

    转向身边那名字都不知道的符修师妹,发现她也睁开了眼。

    “大师姐。”

    符修师妹温温柔柔地叫了一声。

    南扶光“哦”了声,正想日常寒暄,结果却发现面前的人状态不对,她的眼睛根本没有聚焦,黑漆漆的飘忽一片。

    “神存在过。沙陀裂空树枯是妖树。树枯萎过两次。世界的尽头是一面冰墙,宇宙与维度从来不存在。”

    她对南扶光缓而清晰地认真道。

    “神在第一次沙陀裂空树枯萎时离开了,那时候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是他错了,他离开后,战争没有停止,真龙与神凤携手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

    声音在耳边响起时飘忽又缥缈,带着不详的空灵,南扶光震惊地眨眨眼,眼睁睁地看着符修师妹重新闭上眼。

    她周身绿色灵气色泽渐浓——

    一副好像快要突破小阶段,进入炼气中期的样子。

    南扶光有点儿愣住了。

    来不及消化这师妹突然的发言内含信息量,她被眼前突发的情况打得措手不及——

    这里是早殿,所有人在正式开启一天之前做早课的地方,平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算是绝对的公共区域。

    而突破阶段这件事在修仙入道之人看来,除却如今因为沙陀裂空树枯萎、修真界止步不前、会有爆体危险……

    其实这本身属于有些私密的事。

    倒不至于私密到沐浴或者出恭这么严重,硬要举例大概有点类似在大街上边走边吃臭豆腐。

    突破时,究竟是灵光一闪开悟还是突破了心魔,这个过程谁也不好说,有可能像南扶光一样坐着吃一碗馄饨就想开了,也有可能在识海与心魔面对面、面对自己当前最不堪的心患,大战八百回合。

    所以突破时,有的人痴笑,有的人崩溃大哭,更严重者大小便失禁不知今夕何年本人何去何从。

    这就是修真入道者察觉自己即将突破,通常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美其名曰“闭关”,其实就是躲躲生人,怕旁人气场乱了节奏,也怕表现不那么得体。

    南扶光站了起来,伸手想要叫醒师妹,然而手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生怕自己靠近惊扰了她,整出更不可挽回的插曲——

    毕竟她南扶光向来运气不太好。

    自从神凤降世,云天宗灵气暴涨,突破小阶段没那么危险不需要掌门或者长老护法的情况下,大家都喜欢往鹿桑那蹭。

    ……但她脸色不太对。

    在南扶光踌躇之中,正弯腰收拾早课阅读竹简的谢允星察觉不对,她抱着竹简走过来,先是问面色不好看的南扶光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角落阴暗处,有些吃惊地叫了声:“阮竹?”

    南扶光这才知道这个师妹的名字,她低声叫了谢允星,让她请谢从或者无幽前来看一眼,师妹情况不太对劲,哪怕只是突破小阶段,可能也需要护法。

    “实在不行让鹿桑来——”

    她话语刚落,阮竹忽然又有了动静,嘤嘤哭了起来。

    她满脸梦魇者的惊慌,扑入南扶光怀中,睁开眼,双眼含泪清明地对望入南扶光的眼:“大师姐,沙陀裂空树是妖树,我不想突破了,我不要修炼成仙了,还不如死了呢!让我死吧!”

    南扶光尚未来得及回答。

    耳边便率先响起“啪”的闷响。

    眼睑、面部、手背、颈脖,所有在道袍外的皮肤被溅上温热粘稠的液体。

    脚边“轱辘轱辘”滚过阮竹的头颅,发丝因为血液粘粘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和临死前留下的两行清泪混得一片。

    谢允星发出惊恐的尖叫。

    而南扶光发现,人在窒息的恐惧之中确确实实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就像喉咙被锁住,耳旁“嗡嗡”耳鸣,眼前是一片空洞白光。

    这是南扶光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修真入道人士闻风丧胆的“爆体而亡”。

    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在她的怀里。

    第54章 你看到天道了吗

    这是修仙界的一切走向不可控疯魔化的第一日。

    宴几安自认为这次他没有浪费与耽搁太多时间, 他甚至做了不像他的事,他没有去追寻为什么会有云天宗弟子在炼气期突破小阶段就发生爆体现象,也没有细究那个叫阮竹的弟子死前的奇怪发言。

    几乎是得了消息的第一时间,云上仙尊就御剑至桃花岭, 所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比他更快——

    宴几安到的时候, 桃花岭的禁制是解除状态。

    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洞府前那棵桃花树下, 身着一身深色短打的男人坐在她的对面,手里举着一块不算干净的帕子,正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地仔细替擦她手上沾的血液。

    因为不懂清洁咒, 也不会清水咒, 所以旁边放了个水盆用来清洗帕子, 盆中水已有些浑浊。

    宴几安落在赤日峰最高处时,正好听见男人有些压低声音传来——

    “你先闭上眼, 睫毛上也有。”

    南扶光就像是被人夺神掳魄, 一指令一动作麻木地闭上眼, 粘着淡淡血腥的帕子靠近,她鼻尖抽动,又下意识往后躲。

    杀猪匠带有薄茧的手指卡住她面颊,淡道一声“别动”,早就沾染洗不干净红锈色的帕子有些强硬地擦掉了她睫毛上因为干涸所以结块黏在一起血液残留。

    宴几安不言语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南扶光未回头, 但至少那杀猪匠已经察觉了他的存在,因为在某一瞬他慢吞吞地抬了抬睫毛, 大概是给了云上仙尊一个漫不经心的余光。

    宴几安也没准备搭理这人, 挥袖弹指间拂去南扶光身上所有的狼藉,除了苍白的面颊,几乎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杀猪匠似乎第一次亲眼见识修士的清洁法术, 手上握着帕子、伸向南扶光的姿势一顿。

    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赞赏的含糊声音,他顺势拎起南扶光的手翻看了下,确认指甲缝的血污都被清理干净,奇道:“你怎么不早点来?”

    宴几安:“……”

    南扶光依旧毫无反应。

    她的手还拽在杀猪匠的手中。

    宴几安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于是他冷声道:“放开她的手。”

    杀猪匠停顿了很久,大约几息之久,垂眼意味不明地浅笑了声,他这才慢吞吞地将云天宗大师姐的手松开——

    离开了温热的掌心触碰,南扶光条件反射一般下意识搓了搓手背,又魂不守舍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我想休息。”

    开口时嗓音沙哑,若放了平时她肯定诧异自己的声音则会如此干涩难听。

    好在此时也没人笑话她,听见她说话的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搭腔,直到杀猪匠“哦”了声,抬眼从方才开始这才给了宴几安第一个正眼。

    “仙君听见她说的了,现在桃花岭恐怕不方便接待客人。”他嗓音温和,微笑道,“眼下修仙界大约乱成一团,仙君还是先行离去,早做打算为好。”

    ……

    赤雪峰,陶亭。

    山后轨星阁传来有人进出异动,大约是阮竹的事还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一个仙盟排行第三的宗门北门弟子在炼气中期突破至炼气末期爆体而亡,这事儿不大不小足够上个《三界包打听》占据一个版面,但实际上在沙陀裂空树枯萎多年的今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新闻。

    宴几安于陶亭前殿长榻拂袖而坐,放空许久。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明明是去找南扶光,甚至担忧她过于惊慌带上了安魂丹药,结果丹药没拿出来,他自己却回来了。

    ——就为杀猪匠一句“仙君还是先行离去”。

    云上仙尊有些茫然。

    隐约想起好像不是第一次听任那杀猪的逐客,上一次还是南扶光醉倒于其在凡尘界的馄饨摊上。

    此时,陶亭主殿外传来镇门兽絮絮叨叨的声音,笨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云上仙尊思绪被打断,却不恼火反而眼中一亮,循声望去。

    只见身着剑修道袍少女因为奔跑,乌黑长发于阳光下飞舞,她精致的脸蛋上写满了急躁,高呼:“师父!”

    眼中点亮的光不着痕迹覆灭,待鹿桑来到宴几安面前,后者已然恢复平日那副云淡风轻模样,微微蹙眉问:“所谓何事,堂前大呼小叫?”

    鹿桑捧上一叠竹简,正是《三界包打听》。

    宴几安平日深居简出,对于修仙界所发生任何大事自然有人整理成案捧送至他的面前,所以寻常时候他鲜少借阅《三界包打听》,嫌上面信息杂乱,但凡掏的出几个晶石都能发言,阅读起来属实无聊且浪费时间。

    眼下鹿桑握着那展开的竹简,一副一定要他阅读的模样,宴几安有些不耐,脑子里全是要不要再去一趟桃花岭将安神丹药交给南扶光,一边伸手接过。

    头版头条尚未有见不同。

    陆陆续续还是关于大日矿山矿灾的后续工作。

    鹿桑伸手点了点二版角落,“这里。”

    宴几安这才看见,方才云天宗有炼气期弟子突破小阶段爆体而亡的事果然登上三界包打听,虽只占据复副版块右下方小小的角落,但该则新闻下的订阅者流动版块留言数量却在飞快上涨——

    「什么东西?现在在仙盟第三大宗突破炼气期都有危险了吗?」

    「哇,云天宗出大问题了。」

    「官方也没个说法,就这么一则报道打发了?炼气中期突破末期爆体,然后呢?原因呢?是个人原因还是?昨晚天降异象之后第二天就出这种事,很难不让人多想吧?」

    「说到这个,现在你们还觉得‘狂猎‘现象代表一切向好、明年五谷丰登啊?第二天就搞这种事……」

    「噫,道友所言荒谬,汝乃云天宗宗门弟子?昨晚的天空异象可是整个修仙界皆可见,炼气期爆体倒是唯云天宗独有?」

    「我渊海宗的,今早起来掐指打卦得了个大凶,所以是替别人打了个大凶?」

    「无为门在此,同今日晨起起卦大凶,并感觉好像哪里怪怪的,我说不上来,你们的镇派归墟海眼处可还安宁?」

    「回上面的道友,今日我宗镇派处安宁是安宁,但你这那么一说我就有些不安宁了,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心有不安去看了它一眼?不行我现在再去看一眼?」

    「好啊,渊海宗和无为门的大佬都出现了,云天宗的人呢?不看《三界包打听》?」

    「估计云天宗现在乱着吧?哪有空看这个?」

    宴几安心想,倒也不忙,本尊在看。

    「某位道友倒是真的大可不必在此浑水摸鱼企图拉整个修仙界下水噢,轨星阁发声了没?它不正在你云天宗?若是整个仙界有异动它总得说上一两句吧?」

    「对哦,轨星阁没说话代表这事儿不大?」

    「而且昨晚还有“狂猎”,有些人没读过书去流动板块补补知识吧,在“五谷丰登”之前的故事你们是一个字不看呐,整个王朝人都死光了什么的……」

    「我要被上面的吓死了,现在就死了一个啊!别危言耸听?」

    「哦呵呵,什么事没有个第一?那个故事开头就是有一个王都的人无缘无故暴毙。」

    「又来了又来了,都说了你云天宗倒霉就行,别拉着修仙界垫背。」

    「虽然但是,和头上某位道友不谋而合,本小宗门已经一致决定在轨星阁说出这事儿是偶然和昨日异象甚至整个修仙界无关之前,我宗门上下绝不轻易再做突破之举。」

    「这位道友未免太过谨慎。」

    「别问,问就是怕死。」

    宴几安迅速阅读一些留言,便能感觉到除了些不明真相看云天宗热闹的,大部分修仙入道人士被真情实感的引起了恐惧——

    突破阶段时爆体这个话题本就是沙陀裂空树枯萎时期最禁忌被人畏惧的话题,如今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摆了出来。

    留言越来越多,各大宗门、派系弟子,留言层出不穷,宴几安看得不耐烦,随手滑动了下……

    然后发现,最开始抱怨的那批人留言消失了。

    指尖一悬,云上仙尊微微蹙眉,起先以为是手中这份《三界包打听》出了问题或者是留言人数过多信息量过载……

    他再次尝试刷新,随后发现实时留言确确实实在一批批减少。

    ——实事要闻,最怕上层遮遮掩掩,在言论自由且交流方式四通八达、五花八门的今时今日,捂嘴是最愚蠢的方式,反而容易引起恐慌。

    “师父,云天宗怎么了吗?”鹿桑听上去揣测不安。

    宴几安未回答。

    “他们为什么在幸灾乐祸?云天宗在修仙界人气不佳?”

    “无稽之谈。”

    “那为何——”

    “云天宗三山环抱,天养地滋,灵气充足,更坐拥可占言祝颂轨星阁。”宴几安淡道,“综上如此,我宗门弟子自幼得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有风吹草动,它宗口出恶言,此乃人心常态,不稀奇。”

    将放在膝上的《三界包打听》挪开,有时候宴几安也不算太能忍受仙盟信息发布与管理部门那些老头的思想落后与愚蠢行为……

    不大不小的一件事现在反而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变了味。

    眼瞧着云天宗倒像是明日全门派要一个接一个死光了。

    “每年试图通过「翠鸟之巢」考核的人那么多,那些人都去了哪?还是仙盟层层筛选只为选出他们中间最蠢的那一批?”

    云上仙尊将竹简扔回给小徒弟,鹿桑手忙脚乱地接过,胆怯地望着他。

    宴几安始终蹙眉,只觉得难得有些心浮气躁,至今日事事不顺。

    再打卦怕不也是大凶。

    ……

    并不知《三界包打听》已鸡飞狗跳。

    南扶光作为当事人沉浸在惊慌失措中,缓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自己的魂来,隐约知道期间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看过她,包括宴几安在内,都成功被杀猪匠打发走了。

    关键时刻他还挺好用的。

    “云天宗要是我说得算,逢初一十五和年节我就把你摆在云天宗山门前,打发走那些礼数过多的闲人。”

    “我不是你养的看门狗。”杀猪匠非常平静地说,“要去哪?”

    南扶光飘出洞府,道出去走走。

    云天宗貌似乱作一团。

    南扶光不想让所有人知道仙盟排行第三大宗的大师姐就这么被突破失败的事吓得魂不守舍,这样只会让师弟师妹们更加害怕,更何况她自己也有要确定的事——

    她想知道早上出门前,觉得宗门气氛奇怪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现在经过阮竹的事,她终于形容的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了。

    把云天宗比喻做一个人,相比起排在仙盟前头的老大无为门和老二渊海宗,前者家大业大根基深的豪门贵公子,后者占据不净海域天赐丰厚家产源源不绝,而云天宗靠山吃山,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山野珍馐应有尽有从不担忧会被饿死的大山之子。

    但现在,气运之子发现山秃了。

    毫无理由的,每天出门低头见蘑菇抬头见飞禽的景象没了。

    气运之子空有一身本领,还能设陷阱,捕飞鸟,辨百草,一身本领都在,但是山空了,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基础没了。

    就是这种感觉。

    云天宗百年宗门灵脉根深蒂固,灵气充盈,前有真龙坐镇,后续神凤降临,眼瞅着山间灵雾环绕一日胜过一日。

    宗门弟子都摆好了姿势以为即将迎来宗门百年名望高光时刻,也就一晚上,月落乌啼,星空隐晦,太阳升起,突然什么都没了。

    南扶光来到了净潭,溪水看似与平日毫无不同,溪水活跃叮咚流淌,于净潭边蹲下伸手触碰水面,纯净溪水于指尖流淌。

    她回头问身后立着的人:“钓鱼吗?”

    杀猪匠:“没鱼了。”

    南扶光:“钓鱼吧。”

    杀猪匠转身入了树林,不知道从哪弄来鱼竿,甩了杆随意坐下,南扶光挨着他坐下,告诉他,净潭不止是云天宗的阳光普照抽奖池,听说净潭下是宗门三山相叠交汇的主灵脉,千百年来,云天宗依靠此灵脉与独一无二的轨星阁稳居仙盟前三,没有它们,云天宗大约不过也就普通大型宗门尔尔。

    杀猪匠:“你想说什么?”

    南扶光下巴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这事我不敢说,我觉得现在净潭下空了。”

    杀猪匠:“嗯?”

    南扶光:“灵脉是可以被取走的吗?”

    杀猪匠说,灵脉到底是山脉根本还是一件物品,如果是一件物品就可以被取走,你们修仙界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南扶光又不说话了,两人之间短暂陷入沉默。男人无趣地摇晃空无所获的鱼竿,等他想起周围实在太安静转过头时,发现身边的人脑袋埋进膝盖里,像是一朵枯萎的蘑菇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理她的,但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鱼竿的末端挑开了她的一条胳膊。

    在看到那张被眼泪浸湿、湿漉漉的脸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时间转换器应该用在这种场合才对啊。

    人类的情绪永远像是不会停歇的摆锤,一会儿想通了,下一瞬间又想不通了,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上一刻还在跟他进行飘忽对话的人此时鼻尖通红泛肿,因为水泽晶莹透亮,像泡在水里的圆萝卜……

    通红的双眼被泪水盈满了,在她茫然抬起头的时候,凌乱的发丝黏在眼角,泪痕随之变得乱七八糟。

    眼泪就像是止都止不住一样还在往外冒。

    云天宗大师姐自己哭到一脸懵。

    瞪着快要哭瞎的眼与杀猪匠对视几秒,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她压根什么都看清,紧接着她就像后颈上的某根筋被削了似的,脑袋“啪”地一下又无力垂落回膝盖里埋起来。

    “……”杀猪匠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哭?”

    这么直白的提问一般得不到正经回答。

    “你吓到了吗?”

    这种一旦承认就会像是膝盖以下被砍掉,从此整个人会变矮一节的假设,活该得不到回应。

    男人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回答,他将从此不得不面都一个哑巴,此时他听见沉闷嘶哑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

    “我讨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阮竹只能那样死在我怀里。”

    她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液,明显停顿了下。

    环抱膝盖的手臂绷紧,脑袋埋得更深了些,嗓音沉闷。

    “她不太聪明,若是她当时抱住的是鹿桑,她就不会死了。”

    鹿桑是神凤在世,是天道宠儿,是气运之子。

    老天爷不会允许任何不美好的事物发生在鹿桑的怀里。

    所以如果是鹿桑,阮竹就不会死。

    “天道不泽万物,唯独照拂宴几安、鹿桑那类人。”

    可惜她是南扶光。

    南扶光是一个普普通通又有点倒霉的路人甲。

    现在连带着选择她的阮竹也跟着倒霉了,还不是一般的倒霉,她付出的生命的代价。

    南扶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流泪,为阮竹,为有银,为小蘑菇,为大日矿山的每一个矿工,还是为她自己……

    过去那么多年,她从不觉得作为修仙界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有何不妥。

    但现在,她发现不妥了。

    ——石子可以是石子,没什么不甘心的,前提是它一直待在熟悉的原地,仰头永远只能看到同一片天空,而不是另一片更广阔的、拥有腥风血雨的地方的话。

    无论如何努力扑腾,她无力改变任何人,任何事,天道所创造的故事线,从来不肯在她的身上浪费分毫笔墨。

    意识到这件事,南扶光绝望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哦,这件事,想必天道也并不在意。

    淦,他娘的。

    膝盖上的道袍下摆湿透了,南扶光震惊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她想停下来不让身边的人看修仙界的笑话,但是她压根停不下来。

    听见身边的人仿若发出一声叹息,她更加窘迫,耳尖都感觉到了温热滚烫的温度,她开始想应该如何驱赶他走开,但尚未来得及组织好语言,便听见低沉的嗓音响起——

    “幻想过多,这世上并无所谓天道。”

    她没理他。

    “或者你抬头,若有天道,此刻也只在你眼前。”

    不着腔调的结论并未打动任何人,南扶光喉头发堵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以表对胡说八道言论的反对,于是男人不得不放开鱼竿,伸手过来,试图将她的脑袋从膝盖中抬起来。

    很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阻力,是面前这人正梗着脖子跟他较劲地用反力挣扎——

    最后在男人不耐烦地“啧”了声伸手去拎她的耳朵之前,突然像是放弃了似的,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除了身边净潭湍湍急流之音,相对而望的两人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鼻尖。

    潮湿的,咸的,但不是海水那种腥咸。

    男人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唔?”

    南扶光只感觉到略微强硬姿态扳起她的面颊的大手干燥温暖,当那张英俊而且作为一个凡人过分有压迫性的脸靠近时,她有一瞬间恍惚。

    她努力睁大眼。

    但眼前视线在眼泪里成了鱼目视物的朦胧。

    “什、什么?”

    脸上因为凌乱发丝而改变的泪痕再次改变了,这一次,透明温热的液体钻进了他的指缝,终日握住杀猪刀的糙手有朝一日碰到了如此细腻又脆弱的东西。

    触感陌生。

    但他没有挪开手。

    “看到了吗?”杀猪匠语气平淡地问。

    “什么?”

    “你想要的天道。”

    “……没有。”

    南扶光哽咽了下,口齿不清。

    “我只看到你了,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第55章 云上仙尊,一击败落

    接下来的几日南扶光每日都会前往净潭静坐一两个时辰, 用杀猪匠的话来说,不知道的大概以为她已经把他杀了沉水底了。她每天只是为了回去欣赏完美犯罪现场。

    净潭与往常其实是没什么不同的。

    至少云天宗的所有人——包括宗主谢从、云上仙尊,都没有出来有任何发言。

    要非说有什么异常,大概是轨星阁的人曾经出现过一两次。

    南扶光在云天宗出生, 但很少在云天宗任何公共场合见过轨星阁的人, 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 不知道身份也不知道来历,除却宴几安与谢从几乎不与宗内其他人交流……

    终日身着不同于云天宗弟子统一制式的特殊袍子,宽大的帽子遮住半张脸。

    南扶光上次见到他们,还是辨骨阁见证神凤降世那一次。

    南扶光遇见的是个男修, 大大的兜帽, 上面别着一只豪笔状的纹徽羽毛, 形如鸦羽。一缕乌黑柔软的发滑落至兜帽外,身形修长, 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与南扶光年龄相仿。

    因为轨星阁的人总是以“修仙界文书官”身份独来独往, 冷艳高贵,他上前搭话时南扶光还很惊讶。

    “为什么频繁到净潭来?”

    他说话声不高不低,发问时,南扶光正脱鞋鬼鬼祟祟准备把脚塞进冰凉的溪水里。

    闻言一愣,她拎着道袍下摆茫然地转过头, 想了想反问:“我是云天宗弟子,来净潭很常见, 你又为什么来?”

    轨星阁的男修望着她, 南扶光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很亮,眨巴一下像是乌鸦的眼睛一般鸦黑明亮,不知道为何, 南扶光觉得他长得眼熟。

    像吾穷。

    他长得有一点点,像吾穷。

    “脚别伸进去,这是圣潭。”男修道,“不脏吗?”

    南扶光心想,我刀呢。

    “什么圣潭,云天宗管这叫阳光普照抽奖池,纵使前段时间我扔了不少宝贝进去但也不至于就圣光闪烁了,而且这是活水。”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道,“脏什么脏。”

    你敢反驳我就敢拔剑。

    没看到仙子姐姐正在心气不顺?

    你是轨星阁的人姐姐也淦你。

    闻言,大约是接收到了南扶光话语中的不客气,这个第一次见面(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果然就不理她了,只抬手拢了拢那大大的兜帽,转身离去。

    “啧啧,什么人呐?”

    又怪又贱的。

    南扶光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

    阮竹的爆体在引发大约几日宗门内的动荡与不安,宗门内部气氛很压抑。

    改变发生于第四日。

    这一日,膳食堂有两个年幼一些的小师妹凑在一起讲笑话不小心笑出声,当时她们自己吓了一跳、小脸煞白,但南扶光注意到,当时并没有人跳出来说她们笑得大声没做到“食不言寝不语”,就连嘴巴最碎的药阁都闭上了嘴……

    并且在那突兀的笑声整个膳食堂乃至云天宗,突然好似一瞬间不一样了。

    膳食堂内,人们正常交谈的声音变得响亮了些,有人拿出了《三界包打听》开始阅读……

    云天宗恢复了往日平静。

    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乌云好像被摘去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开始逐渐接受一个说法:阮竹的事只是一个不幸意外,尽管很遗憾,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最后好像只剩下南扶光独自一人笼罩在奇怪的气氛中。

    但也没有人对此表示奇怪,甚至大家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小心翼翼。

    “没办法啊,阮竹在大师姐怀里爆体。”闲谈时,一位不知名的师妹叹息,“是我可能都要吓死了,这种事……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阴影也是有资格的,更何况现在大师姐已经金丹初期,突破对她来说是一件更加危险的事。”

    ……

    是夜。

    秋燥的晚风夹杂着枯叶腐朽气息撞击捕梦网,梦中睡得不太安慰的人在榻上发出低低梦呓,翻了个身,整个人滚入床榻深处完全的阴影中。

    一抹黑影于云天宗三山主峰掠过。

    无御剑,无御气,没有太多华丽的炫技只是凭借着不可思议的身手攀越于过高群山山巅之中,云遮月敛去最后的光亮之前,男人如身手矫健的野兽,悄无声息落于云天宗主殿琉璃宝顶。

    锃光瓦亮的琉璃瓦片于他脚下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赤日峰。

    以他心知肚明之因,灵雾云海相比过去稀薄,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般勉强覆盖高耸的主峰之上,云上仙尊之居所陶亭耸立于山峰之巅,再之后,群山阴影中,又另一座神秘建筑被隐秘于陶亭之后。

    修长的指尖略过面颊上的面具,银色金属质地,左下方镶嵌一颗鸽血红色泽宝石。

    冰凉的金属触感在秋容下竟有刺骨冰凉,似许久不使用该物,男人有些不习惯将它往上推了推。

    下一瞬,身影便消失于琉璃瓦上。

    ……

    轨星阁今夜亦灯烛长明。

    主宫穹顶以星宿十二宫分部高悬,夜中抬首可观星河璀璨,其中几颗代表含义特殊的星辰明亮闪烁或滑落黯淡,每一次变动都对应着三界六道有重大事件发生。

    身批轨星阁外袍男子立于烛架前,任由摇曳烛光将其倒影拉长放大至吊诡,他始终垂着眼,那如鸦羽般长睫轻颤,泄露其不安。

    他是轨星阁当任主事。

    今日,感受到云天宗灵脉有异动,他数日往返净潭妄图确认,却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不确定那具枯骨是否还在净潭之下。

    占不出,卦不明,星象混沌。

    有的只有毫无征兆,夜空突现“狂猎”异象,云天宗灵气不明显地日益浅薄,灵脉呈现受损之趋向,最后有前日低阶弟子突破境界出现异象。

    种种迹象表明,净潭之下,灵脉之上,那被云天宗掩藏与拥有千百年之物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轨星阁与净潭下之物的重要性,历代宗主心知肚明,所以非宗门内允许,外人根本无法踏入云天宗半步。

    不可能被他人取走的。

    轨星阁主事手中捧着一盒木匣,乌沉木木匣无论是做工还是木质本身都具有古老年头,光木匣本身在黑市上怕不是就要卖上一个惊天动地的价格……

    更勿论这样的古老珍贵物件中,放着的物件。

    ——前臂、尺骨、桡骨至完整掌骨、指骨,竟是一具森白的人类左臂被放置于黑木盒中。

    当初从净潭之下那人的枯骨之中拆解取下,放置轨星阁中,从此之后轨星阁除却暗中守护净潭下的枯骨,更拥有了占言之能力,立足于修仙界众宗门之中。

    烛火投下的阴影中,半明半寐,那惨白更显阴森。

    “打个商量。你手中那个东西,能不能还我?”

    身后倏然响起的询问吓了立于主宫正中央的人一跳,他瞳孔缩聚,戛然回收时,巨大兜帽滑落——

    那不知何时出现在窗棱姿势懒散靠坐的人已至其面前!

    他只来得及看到来人面颊之上,银色面具独嵌血红宝石闪烁不详光泽!

    下一瞬手中一空,“啪”地一声,沉木质地木匣被合拢盖起,连带其中森白骸骨消失于眼前!

    “什么人!”

    似乎完全没想到世风日下,竟有人能够闯入云天宗,越过陶亭宴几安,闯入轨星阁,抢夺“黄泉之息”!

    宽大道袍翻飞扑簌,轨星阁主事目光追逐来人,只见从天而降之人却一身玄衣短打,身形高大却敏捷异常,顷刻间便一步迈跃上轨星阁主宫穹顶天窗——

    地面上,被抢夺宝物的轨星阁之人震惊睁大了眼:只见眼前这人无运气无运法术,不借助任何宝器,如身后长了羽翅,轻易翻跃至穹顶天窗!

    “来者何人!”

    仓促追寻之间,他再次高声质问。

    这一次,撑着膝盖半蹲于天窗的男人俯下身,伴随着他这个动作,隐藏在面具后一条银链牵住的泪状红色宝石滑落,与眼下镶嵌那大约出于同源母石……

    月光下,宝石摇曳轻晃,折射璀璨珠光。

    “严格来说,不算人。”

    他语调轻慢。

    带着轻而易举能让人火冒三丈的懒散。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鼻音,做了个稍回头望的姿势。

    正当轨星阁主事愣怔这人又要如何,此时才后知后觉听见半空中传来熟悉青铜铃音——

    轨星阁外,金光大盛,金色的莲花于黑沉的夜空中盛开,正是云上仙尊手执本命羽碎剑,踏光而来!

    “贼人,好狗胆!”

    ……

    剑气浮空,体态修长,缥缈剑修确实身似游龙。

    宴几安身着淡紫道袍,手中羽碎剑寒光四射,剑指苍穹之时,身后六束剑光速散,金光犹如繁星弥散于夜空,下一刻,每一星光点光芒越盛,对应一把光剑于光点缓缓凝聚——

    若是鹿桑在此,便会认出这是宴几安曾经一招必杀元婴修士段南所用荒古剑阵之万剑阵法!

    但也有所不同!

    当时的宴几安甚至未祭出本命剑,而如今面对来历不明擅闯轨星阁者,他却不见半点犹豫,羽碎剑在第一时间便被祭出!

    “云天宗设绝对禁制,生人非请勿入,贼人如何进来!”

    被提问之人摸摸鼻尖。

    “确实差点没能进来。”

    但凡事总有个意外。

    “交出手中‘黄泉之息‘,尚且留你全尸。”

    云上仙尊声如清泉,清冷矜贵。

    素白纤长手指半抬平齐耳边,只待一挥,那蓄势待发的万千光剑便会如千军万马,以不可阻挡之式将面前之人刺成筛子。

    他在等。

    等敌手主动低下头颅,束手就擒。

    然而,良久,只一缕清风吹拂而过,一手扶窗框,蹲于轨星阁天窗之上的男人半晌未动,银制面具之下,他薄唇唇角似有些无奈地下垂,一声叹息。

    云上仙尊强势目光逼迫中,男人无视他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视线穿过他身后一触即发的剑阵,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藏在稀薄云海间的赤雪峰——

    “夜深了。”男人缓缓道,“如此大阵仗,扰人清梦。”

    下一瞬,几束黑色光柱以整个云天宗为内圈,自三座主峰之后拔地而起!

    宴几安瞳眸微缩,难以置信看向不远处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甚至动也未动之人,没有符箓,没有法器,他便只是眨眼之间,便展开了一个能够笼罩整座云天宗宗门范畴的阴阳镜像界!

    表世界被完全隔绝。

    里世界中,只余宴几安、轨星阁阁主,神秘男人三人。

    几乎是与此同时,男人动了——

    宴几安的剑阵启动的瞬间,他便也动了。

    当光剑如雨扑面而来,男人如离箭之弦迎剑阵而上,人之身影如黑色流星划破夜空,在宴几安震惊的目光中,随手握住一擦着他面颊而过的剑阵光剑其中一把!

    羽碎剑加持之下,万剑剑法剑阵如虚拟恶龙宝库,光剑由宴几安本身识海内催动剑气诞生,无实体,不可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更勿论此时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握在手中。

    这一夺剑,宴几安震惊之余更感到仿若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掌控住识海,灵魂深处因为陌生恐惧而颤栗——

    “呯!”

    破空之音中,光剑与羽碎剑重重碰撞,一碰即分,剑光四射,山河嗡鸣!

    若非展开阴阳镜像界,这一击,足以将整座云天宗唤醒!

    宴几安虎口阵痛,猛然后退,仓促间见手持其剑阵光剑其一者落于其踏步金莲,身法自然,手一挥,那把光剑于他手中消失……

    “不好用。”

    简单的评价后,男人稳稳立于金莲之上。

    踏吾金莲,夺吾剑阵。

    此为何人?!

    面上不显,然而此时此刻云上仙尊实则心神大震,完全没想到这三界六道之内还有这样一个人,能够运用他人识海剑气所凝实物为己用——

    此人也是剑修?

    比他更上一层楼的剑修?

    来不及思考如此复杂之事,时刻谨记“黄泉之息”落入此人手中,宴几安无心恋战,也对眼下情况开始逐渐感到失去控制!

    长发浮空,剑气凝聚,羽碎剑横于面中,剑刃划破手掌——

    心剑合一,化龙形!

    浮空中云上仙尊长发与道袍自剑诀吟唱无风狂舞,平日黑眸被金光所逐渐吞噬覆盖,空谷山巅之间,龙吟响彻!

    金光更盛,逐渐化作巨龙沦落,笼罩于剑修之中,肉体凡胎为龙心,肤为龙鳞,发作龙角……

    银龙开眼!

    于苍穹云海,巨龙以绝对的压迫形态缓缓睁开龙眼,阴阳镜像界之内,河水倒流,山河震动,山峰坍塌——

    于不远处,银龙只见相比之下已小如蝼蚁之人,此时束手而立于一棵苍松之上,黑夜之下,其身后有粉白光芒聚拢!

    那光似雾,有型若无形,缥缈浮动间,似逐渐终于汇聚成了蓬松的兽尾……一尾,两尾,三尾——

    直至九尾。

    苍松之上,男人扶树干轻轻一撑,一跃而起,展开的朦胧九尾就像鸟雀羽翼舒展,而后,每只尾巴浮动中,隐约可见其上紧闭瞳眼。

    九尾如狐,其尾赋眼,这等生物三界六道难寻第二,宴几安有幸遇见一回自然不会轻易忘记——

    可惜未等他做出任何惊惧反应,那拖着九条长尾身影居然一跃已至巨龙同等高度!

    “上次的伤,还未好吧?”男人低磁嗓音中带着笑意,“还想再被咬一口?”

    戏谑轻笑被冰凉夜风吹开,几乎融于夜色清风。

    巨龙心脏处,宴几安腹部遭受重击,拆骨扒筋般的疼痛中他眼前发黑一路下坠,耳边仿若听见镜像界碎裂的声音,他落于陶亭门外那棵桃花树下。

    桃树受惊般,花瓣纷纷下落,耳边传来鹿桑惊慌失措高呼“师父”的尖叫,宴几安嗅到淡淡腥甜血腥气息。

    大约是肩膀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恍惚之间,思绪已然混乱一片,笼罩云天宗范围等级的阴阳镜像界,他的一击败落,黄泉之息,赋眼九尾,神秘男子……

    最后——

    宴几安却想到了南扶光。

    也不知她明日见他一身伤再出现又是作何感想。

    ……

    赤雪峰,桃花岭。

    梦中似被什么劈开,强硬又霸道地将南扶光从沉浮梦境中唤醒。

    猛地睁开眼,眼前昏暗的一片寂静告诉南扶光这会儿怕不还是深夜,她翻身坐起,没有犹豫,跳下床,“噔噔噔”往外跑。

    她跑得急,下了榻后鞋履未踏,赤脚于青石砖发出特殊的实音,夹杂着奔跑的气息,直到她来到外间,见倚靠洞府窗边,手执一盏烛,用手正拨弄烛心玩的男人。

    后者闻声抬眼望来。

    南扶光与他隔着一张木桌遥遥相望。

    “怎么不睡,去做贼了?”

    云天宗大师姐睡眼朦胧,自己都还没完全从惊醒状态中清醒,脑子犹如浆糊……声音自然带着浓浓的睡意。

    她原本站在窗下阴影中,突然觉得眼睛痒痒,抬手揉眼。

    此处月影浮动,一束月光朦胧照入,照亮了窗下之人,也许今日事发繁多,她看上去比初见时略显单薄。

    白色的睡袍之下,白皙的双脚踩在洞府冰冷青趾砖上,大约后知后觉有些冷,她毫无自觉地抬起了一边脚,像只愚蠢的丹顶鹤。

    半晌。

    男人大方地说了句“是啊”,南扶光沉默了下,不等她开口训斥他又发病随便敷衍人,下一刻眼前一花,整个人脚下腾空而起。

    瞌睡瞬间被吓走了一半,低呼一声,云天宗大师姐正揉眼的手不自觉地揽住突然抱起她的人宽阔的背上。

    她被扔回了床榻上,“扑通”落回柔软的被窝里。

    趴在被子里,她茫然地眨眨眼。

    “地上凉。”床榻边,男人嗓音平淡。

    “……”

    心脏在那低磁淡然声音中“砰砰”莫名恨跳两下,南扶光无声捉紧身下的羽被。

    “力气那么大,你到底是不是病人?”

    “说不定是回光返照,明天就死了。”男人又换上了那种惯用的语气,“睡吧。”

    南扶光:“……”

    杀猪匠:“不睡?”

    南扶光:“……”

    杀猪匠叹了口气:“我在脖子上挂根绳,把自己栓你床头?”

    南扶光:“可以。”

    杀猪匠:“……”

    杀猪匠:“睡吧,已经在做梦了不是吗?”

    在抓过身下的枕头扔他脸上还是睡觉之间南扶光选择抓过被子,整个人动作不必要大幅度地钻进去,又把柔软的羽被捂在自己脸上。

    本以为睡不着了。

    谁知道一闭眼,耳边听闻捕梦网清风撞铃轻响,瞌睡上头,竟真的又睡过去。

    这次,难得一夜无梦。

    ……

    当老天爷赐予片刻安宁,通常象征着他老人家憋了一坨大的。

    第二日南扶光睁开眼,尚未整明白今日膳食堂主食是粥还是包子,先收到了两条最新消息——

    其一,宴几安不知为何再次身受重伤。

    其二,昨夜渊海宗一筑基初期弟子,或许是即将突破入筑基中期,于入夜打坐时入魔,如魇祟侵,半夜闯入渊海宗宗门大殿胡言乱语一番后,爆体而亡。

    第56章 修仙界末日

    得到炸裂消息的时候南扶光还没踏出洞府大门, 她正试图说服杀猪匠换下那身显眼包似的短打,后者不以为然地拿过她递给他的云天宗弟子道袍笔画了下,然后挑眉望着她。

    南扶光就这样沉默地收回了那套道袍,事实证明, 哮天犬穿上汪汪队制服它也还是那条守南天门的哮天犬。

    桃桃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洞府门前时, 南扶光以为魔修终于成了气候打上云天宗来了, 直到听见宴几安身负重伤,今晨闭关的消息,她脸上的戏谑才收敛起来换成茫然:“什么?魔修真的打上云天宗了?”

    明明按照地理位置来说,渊海宗离他们近一些。

    而且就现在修仙界的进展, 十个魔修也不是一个宴几安的对手。

    作为云上仙尊唯二的徒弟, 南扶光这时候才赶去陶亭都得要遭人诟病, 急急忙忙出了洞府,她还没忘记跟桃桃乱发脾气:“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通知我?”

    云天宗大师姐把“我在无理取闹”写在脸上, 桃桃反而没办法骂回去, 无辜地眨巴着眼:“大概是因为我也才刚刚知道?”

    南扶光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转身掏出青光剑,此时杀猪匠不急不慢地跟出来,扫了眼她手里的剑,道:“着什么急?”

    南扶光嘴巴一张一合像条脱水的鲤鱼,不知道该如何同这凡人解释“云上仙尊重伤闭关”这几个字的分量——

    自她有记忆, 宴几安打遍天下无敌手,唯有一次重伤记录是在昆仑山脉西王母那龙族犟种属性发作……

    可那是西王母, 近乎算作与天地同寿之古生物, 最近这些年,莫说受伤,宴几安连龙鳞都不曾掉过一片。

    在云天宗?重伤闭关?

    跟它姥姥做梦似的。

    南扶光没来由地想到了阮竹, 脸蛋瞬间煞白,原本蓄了剑气浮空身侧的青光剑“哐”地一下砸在了地上。

    站得近,杀猪匠险些被砸了脚,侧身躲了躲,掀起眼皮子扫了眼近在咫尺的人那难看的脸色,不难猜到她怕不是又脑补了些并没有发生的画面,完全忍不住,从鼻腔深处嗤了声。

    “他没事。”

    云天宗大师姐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生生望过来。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这种毫无用处、只能安慰人的废话了?”

    “……”

    哎,脾气好坏。

    男人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南扶光弯腰拾起青光剑拍拍灰,自顾自跳上去,又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杀猪匠:“?”

    什么?

    都凶我了还指望我再说两句?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南扶光打破沉默:“去去就回。”

    “……”

    去了也白去,那条龙恐怕是自己觉得在自己的地盘被揍了有点丢人,索性借口闭关,龙族就是这样……

    啧,算了。

    随便。

    “动作快些罢?”懒散地靠在了身边的一棵树杆,男人拖长了声音道,“我饿了。”

    南扶光本想指责他说话不分轻重,宴几安可能重伤死掉但他不会饿死,然而转念一想,突然想起这家伙肚子里还揣着个不明物种……

    万一饿坏了,那玩意本着就近原则开始啃一切嘴边够得到的器官,倒也是真的很麻烦。

    于是面对杀猪匠近乎于任性的催促,她沉默地点点头。

    这导致了旁边的桃桃爬上南扶光的剑时,还忍不住回头频频回头看不远处树下的男人,那复杂的视线,就像任一朝代忠贞文官看昏庸帝君身边的绝世妖妃的目光一般无二。

    ……

    仙界接二连三出现异常突破事故,在这个节骨眼,云上仙尊闭关。

    陶亭此时自然聚集了云天宗高层,也许很快仙盟的人也会准时来报道,而夹杂在这群眼熟的高层中,不知所措缴着衣带的鹿桑显得尤为突兀。

    一早上时间或许她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抱歉”“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这会儿见了南扶光,犹如见着了救命稻草,含泪扑了过来——

    “大师姐!”

    很有宴几安已经死掉了留她们师门二人相依为命的气氛。

    南扶光不得不伸出手扶住鹿桑,任由小师妹在众人或者羡慕或者愤恨不公的目光注视下牵入陶亭,路过一个辈分较高的内门弟子时,她清楚地听见他抱怨:“凭什么来得晚的反而可以进入陶亭?”

    好啦,南扶光想,现在我倒是成客人了?什么时候这陶亭我还需要人批准才能进呢?

    她平静地瞥了那人一眼,后者大约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过大,不是没见过南扶光如何收拾药阁那群倒霉蛋,他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闭嘴垂头装死。

    鹿桑带南扶光进入陶亭,并红着眼亲手交给南扶光一封信。

    她紧紧抿着唇,做好了南扶光质问她为什么在陶亭,为什么先与她到陶亭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

    南扶光垂眼看去,只见信封随意封起甚至没有字,她只是问鹿桑:“你可瞧见师父伤势如何?”

    鹿桑当下眼红,抽泣一声,讲不出话,南扶光有些不耐烦地蹙眉。

    “那他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又追问。

    昨夜,云上仙尊毫无征兆如堕龙,重伤落于陶亭之外。

    而鹿桑,则是完全凑巧因为当前在练剑诀有一处不通窍,不问清楚睡不着才离开赤月峰住所前来陶亭,正巧碰见云上仙尊身覆龙鳞凌乱,龙血流淌一地,顿时三魂七魄吓飞一半,只顾着抹眼泪……

    宴几安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只交给她这封信让她转交南扶光,而后只道一句“本尊闭关三日”,便再未多言一字。

    至少与她是没有的。

    此时,鹿桑被南扶光如此一问,又觉得格外些难堪,下意识咬住了下唇,到了嘴边想要描述昨夜宴几安伤情的话狠狠吞咽了回去……

    她保持沉默,摇摇头,那递出信封的指尖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南扶光看她这神情,意识到她或许是误会了些什么,有些徒劳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师姐。”鹿桑将信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垂眼小声道,“信。”

    南扶光只得展开那信件。

    【日日:

    见信如吾。

    前些日云天宗弟子与今日渊海宗弟子异常突破爆体事件具已联手轨星阁悉查,二人皆为境界突破误读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不堪负载,故自裁身亡。

    沙陀裂空树树根如何释放污染信息尚待清查。

    此事可转告谢从,他自定夺安排后续事务。

    剩余其他与你无关,切莫多思。

    为师闭关三日,仅只三日,你且安生度日,莫惹是生非,为师不在恐无人关照。

    等我。

    师宴几安】

    南扶光一脸复杂地合上信件,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近些年云上仙尊其实鲜少再出宗门游历,各方身怀上古宝器的小妖与古生物皆道这强盗龙族消停了连带着三界六道十分太平……

    现在想想,闭关三日也要写封信提醒爱徒莫惹事生非,难道这些年云上仙尊不再出宗游历,是担心他前脚刚走后脚南扶光就能在宗门被谢从乱棍打死?

    “师父闭关时,看上去可有性命之忧?”

    鹿桑今日看上去打定主意除了哭就是点头或者摇头。

    看她轻轻摇头,南扶光松了口气,又回首望了眼赤雪峰山后,宴几安闭关处山门禁闭,停顿数瞬,缓缓收回目光。

    挺直了腰杆,她走出陶亭,将手中书信交于谢从。

    “传云上仙尊与轨星阁所言,沙陀裂空树树根污染释放,阮竹与今日渊海宗弟子为自裁。”

    她不高不低的声音,足够让所有等待在陶亭外的人们听见。

    “具体污染释放原因不明,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宗主尽快上报仙盟。”

    语落,周围从窃窃私语变得鸦雀无声。

    四面八方的目光望来,那崇拜或者敬畏的视线对于南扶光来说熟悉又陌生——

    自从神凤降世,入住陶亭,拜云上仙尊为师,那么久了,他们几乎忘记从很早以前开始,云天宗只有一人可为云上仙尊代言。

    那个人只能是南扶光。

    ……

    迷题终于有了一点点稍微被解开的趋势。

    这些天更咒失灵,主峰山脉灵气受损,甚至包括今晨青光剑掉地等一系列奇怪的现象好像都有了解释,是有一场无形的瘟疫在修仙界蔓延开来。

    不知原因,不知目的。

    云上仙尊与轨星阁调查结果尚未公之于众,只有当时在陶亭的云天宗高层或者部分内门弟子得知此事原来与沙陀裂空树有关——

    而修仙界消息实则比想象中更灵通一些,至少渊海宗也有低阶修为弟子突破时爆体而亡这件事,已经初步引发小规模的恐慌。

    南扶光一脚踏入早殿时,大家还在惶惶不安地讨论这件事,见了南扶光纷纷围上来,询问云上仙尊安危,也问她阮竹和渊海宗弟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扶光说不上来,这些弟子就像是坠入了醒不来的噩梦魇住了,噩梦中信息量的真假难辨、似是而非超越了他们可以承受的能力。所以当他们被逼入绝境,他们只能选择爆体自裁脱离所谓“噩梦”。

    这个理论说得通。

    但是这只是她个人的推测,在官方发布任何看法前她不能给出任何的判断,只能委婉地告诉同门:“是沙陀裂空树出了一些问题……近期内大家巩固修为为主,在云上仙尊出关、仙盟给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暂时不要再实行尝试突破。”

    众师兄姐妹面面相觑,还想问,又不知此事该从何问起。

    南扶光道:“仙盟已经应该很快会给出官方说法,大家暂且耐心等待。”

    众人不约而同又望向大师兄与二师姐,无幽头也不抬翻过手中一页书,道:“听她的。”

    谢允星今日在陶亭,亲眼目睹南扶光“传圣旨”,威风凛凛,此时笑的微微眯起眼,冲她比了个“很厉害”的手势。

    ……

    南扶光捡了个垫子挨着宗门二师姐坐下,此时低头翻着三界包打听,低声道不止是渊海宗,就在刚刚,无为门还有下面大概三四个小规模宗门又出事了。

    出事的修士与之前那些人同等症状,均表现为莫名其妙魇住,醒来胡言乱语,而后爆体而亡。

    “乱作一团。”

    她拎起三界包打听一角,问南扶光要不要看看。

    后者摆摆手表示不想看,但又忍不住拖过竹简阅读,这一次仙盟相关部门总算不像阮竹那件事那般遮遮掩掩,把相关报道放到了近期有陨龙秘境待开仙盟为此做了相关何种准备这种杂事的前面——

    谁踏马还能惦记秘境里那仨瓜俩枣,命都没了。

    南扶光翻看了下报道内容,从今早渊海宗弟子爆体开始,就像是打翻了什么诅咒的魔盒,接下来陆陆续续数名从炼气到筑基等阶低修为修士爆体。

    恐惧的气氛不止在云天宗蔓延。

    流动版块几乎洗板,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以及“害怕”。

    南扶光看了几个发表人发的内容大同小异,正欲退出版块把膝盖上竹简扔回谢允星,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有人喊了声“啊啊啊《三界包打听》有公告了”。

    南扶光手一顿,抖了抖手中竹简,便见一则最新的要闻出现在了《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位置。

    是一则来自仙盟的公告。

    仙盟于包括不限于《三界包打听》等官方渠道发出正式宣告,宣布修仙界进入特殊时期。

    【至全体修仙入道人士:

    鉴于当前仙界联盟组织(*以下简称‘仙盟‘,收到大量关于今晨多位境界修真入道人士爆体相关事件,其范围广,分布随机,危害大。

    对此现象,仙盟立刻成立相关组织深入调查,目前根据轨星阁与其他可靠暂来源得知,本次事件或许与沙陀裂空树树根污染源有关。

    具体被污染修士表现为如魇祟侵,识海绪乱,误读非真实的、刺激性的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至识海过载,从而产生自毁自裁冲动。

    沙陀裂空树枯萎已久,近千百年来,在仙盟合理管辖与看护下从未产生过污染源外泄案例,故本次事故暂不可查其根源,也因此不可杜绝此现象再次发生和控制其危险性。

    仙盟宣布,为维护仙界秩序,保护修仙入道人士安危,根据《沙陀裂空树》赋予仙盟的律法执行权利,仙界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即日起,修仙入道人士暂不行闭关、识海修行、突破境界、护法突破境界等一系列相关行为。

    至这场未知严峻形势得到准确的缘由与解决办法之前,请全体修仙入道人士深刻认知当前形势危险性与紧迫性,谨遵《沙陀裂空树》律法,保护自我安全。

    每一位修仙入道人士的生命重要等同于沙陀裂空树,仙盟以坚定的守护信念,永远与您同在。】

    以上,乃《三界包打听》实时头版头条。

    流动留言区乱做一团。

    「吓吐了。」

    「这应该不是噩梦,这边无为门弟子,今日早课取消,所有的高层全体紧急会议,我们现在坐立不安,早膳都吃不下了。」

    「楼上道友,至少你们只死了一个,我渊海宗一早送走了两位师兄,要哭死了。」

    「之前嘲笑云天宗是妄图共沉沦的,现在出来道歉?」

    「我真的……………………吓尿了,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怀疑我还没睡醒?!」

    「沙陀裂空树枯萎早晚会有今日场面,不是我说,这一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我今早起来真的没觉得和昨天有所不同QAQ?!」

    「狂猎。」

    「……所以这是狂猎异象后续?所以昨天流动版块评论‘狂猎‘代表灾祸的大佬白被骂了一宿?现在磕头认错他还能告诉我怎么办不!!!!!」

    南扶光觉得有一位留言者的总结很到位。

    他说——

    「啊,修仙界末日来了。」

    第57章 看门狗

    如果之前所有的现象出现导致了人们的猜测, 那么仙盟的正式公告则彻底的让气氛跌入冰冷谷底。

    人类在质疑一件事的时候很容易深挖到一些细节。

    有些深挖出来的结论是对的,但更多的情况下,所谓“细节”压根就是他们过于恐慌的时候制造出来的臆想——

    比如当整个早殿因为阅读了最新公告导致窃窃私语的声音炸开,有个人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那个人是谁也不太重要, 大概是随便一个吓坏了的炼器阁内门弟子, 她带着哭腔问:“不是说神凤出现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吗?!那这算怎么回事?!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姑突破了!鹿桑,你倒是说说看啊!”

    那声音过于突兀,直接将角落里正在阅读《三界包打听》的鹿桑硬控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的呆。

    南扶光叹息了一声:“这位师妹,我知道你很害怕, 但是你先别害怕,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和神凤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炼器阁弟子:“你当然这么说!她是你师妹!”

    南扶光:“……”

    严格来说是这样没错, 但是关系也没那么好啊……

    他娘的,都怪宴几安!

    都说不要乱收徒弟了!

    现在主持公道都成夹带私货!

    炼器阁弟子:“说是神凤和真龙能够复苏沙陀裂空树拯救修仙界, 可如今修仙界就要玩完了!拯救在哪!鹿桑怕不是冒牌货!”

    南扶光:“沙陀裂空树也确实是有所异动……”

    炼器阁弟子:“你在说什么, 要的是这种异动吗?!”

    南扶光:“……”

    南扶光转向鹿桑。

    可怜的筑基中期剑修, 尽管她于但修为已经超过大部分同门一大截,这会儿恐怕先于体验到修真入道的优越感前先感到了无尽的恐慌。

    此时此刻她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恐,像是完全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自己的戏份,且隐约被说服了背下这顶锅。

    鹿桑开场就被所有人定格在“救世主”的身份上。

    她自己都走不出来了。

    多少人在她来之后感受到了云天宗灵脉活跃,夸奖她是云天宗的福星, 平日里师兄师姐们都愿意凑在她的身边“沾沾喜气”……

    现在好了。

    这颇有众人平日求道告佛,但不小心有一个野心没实现就操刀上山砸了庙的节奏。

    南扶光嗓音平静:“都冷静点吧, 平日里总爱凑到她身边的也是你们。”

    那炼器阁弟子哽住了下, 脸蛋迅速涨红,随后硬着脖子吼道:“跟你有关系吗——啊,有关系, 毕竟你也是云上仙尊的道侣!”

    南扶光:“……”

    人被吓疯了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什么礼义廉耻通通抛到脑后,事后也许会懊悔撞墙,但那也是事后的事。

    南扶光在垫子上挪动屁股专向鹿桑,作为现场唯一一个还没有失去理智的,南扶光赠她八字箴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又在垫子上把屁股挪过去,此时在她身边的谢允星露出古怪的表情,好像是想笑又觉得这个场合笑出来有些不太合适——

    她的脸定格在一个颇为扭曲的模样上。

    谢允星:“没想到你会为鹿桑说话。”

    南扶光弹了弹手指,语气比较轻描淡写:“真龙和神凤的故事从小听到大,你不信吗?反正我信。这时候对这件事继续深信不疑比信仰崩塌有好处。”

    谢允星狐疑地望着她。

    像是在确定以上是不是她身位“云上仙尊代言人”的又一次权威发言。

    ……

    两人正窃窃私语。

    此时,南扶光耳尖动了动,听见角落里一个稍带稚嫩的嗓音有些变调了喊了声“师兄”,那声音压得极低但气息带着恐惧。

    作为早殿内为数不多的筑基末期,谢允星也听见了,更何况那声音平日里她听出老茧,至原本脸上还算放松的神情一变。

    两人双双转过头去,发出声音的除却谢家耀祖还能是谁——

    此时,只见谢晦双手扒拉在那白炙手臂,一脸焦急摇晃他,像是试图唤醒正打坐入定之人。

    后者仿若已然沉入识海,面无血色,头冒虚汗,双目禁闭论旁人如何呼唤毫无醒来迹象。

    ——这白炙,不知何时俨然入境。

    众人哗然!

    上一刻还在愤恨讨论“真龙与神凤到底起作用没”的同门就像是被人在人群里扔了一坨粑粑一拥而散,与此同时,云天宗大师兄与大师姐几乎是双双同时蹿起!

    不同的是大师兄无幽毫不犹豫转身便出了早殿前去找人,而大师姐大发雷霆:“我说的话都是废话妄图害死你们好继承你们那些包浆的药炉是吗?!你们药阁离谱也要有个限度,让不做什么偏要做什么,连这种时候都跟我作对,是不是吃坏了脑子——”

    那声音怒吼至最后几乎变了调,饶是谢晦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眼下见白炙怕不是一脚踏入鬼门关都已经吓破了胆,在南扶光三两声怒吼中,嚎啕大哭起来!

    “你吼有什么用?!”谢晦大骂,“你吼有什么用啊?!”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用!”南扶光扯着嗓子吼得声嘶力竭,“我要有办法——”

    “大师姐,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咱们还是赶快去通知宗主……”

    人群后,鹿桑声音柔柔传来,几乎要被掩盖在人群中,但又异常清晰。

    “是啊,你现在发脾气有什么用?”

    “吼什么!不是你方才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白师兄他也不会——”

    “南扶光,你除了骂人还有别的招没,倒是想想办法,没招就闭上嘴吧?”

    药阁弟子仿若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碎碎念叨,夹带着谢晦那要掀翻屋顶的哭叫,南扶光倒是不吼了,只觉得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只见盘腿入定的白灸突然睁开了眼!

    未有一丝惊喜,见其毫无焦距漆黑双眼,南扶光心“咯噔”一跳猛地下沉,这症状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与阮竹爆体前何止是一模一样——

    “骗局!”白炙说,“都是骗局,什么现世法典,「翠鸟之巢」,欺世盗名!”

    那冰冷沙哑的声音与药阁大弟子平日里说话阴郁偏细嗓音完全不同,仿若从喉咙深处发出“咳咳”的阴森动静让上一刻还闹哄哄的早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将脑袋转动,灼热的视线终于从集火南扶光转到了白灸本人的身上。

    他身上开始冒着不同寻常的灵雾,若是放在平时,这大概是要突破阶段的象征!

    “让开!”

    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早殿内的死寂,灵活的袖带自人群穿梭而过,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缠上白灸的腰间,“嗖”地以丝毫不温柔的力道,将他高高举起!

    南扶光的青光剑出现,剑光四射,漂浮在云天宗大师姐身边,身拽药阁大弟子,她一跃而上长剑,未待任何人问一句“你要做什么”,已然第一时间带领白灸御剑离开早殿!

    ……

    此事实乃孤注一掷。

    办不好,南扶光从此与药阁弟子怕不是就要从“素有恩怨”完美升级成“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她没有把握,只是当白灸方才入魇时说到“骗局”,她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一些旧事——

    阮竹根本不是第一个在奇怪的场合窥见奇怪的、与沙陀裂空树相关事的人!

    最开始窥见这些事的,是书生!

    是那些使用了“梦醒了才发财”的书生!

    那个精准地描述了大日矿山深处神秘怪物的书生,曾经也在信里提到——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它(*《沙陀裂空树》典籍)描述的只是一个人为编造的童话故事,你会觉得是仙盟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现在有了答案。

    大部分接触、误读到这些污染信息源的修仙入道者,自己疯了。

    但与书生们不同,他们疯了之后直接毫无选择的因为信息过载爆体而亡,而相同目测接触到类似信息的书生,他们甚至还能活着、清醒地坐下来完成一封言词叙述都没有任何逻辑问题的书信。

    唯一的区别就是,当时他们的身边挂着南扶光做出来的“梦醒了我才发财”。

    ……

    桃花岭还保持着今晨南扶光离开时的模样,包括那个扬言自己饿了的人还倚靠在树下望着群山云海发呆。

    远远地看着南扶光风风火火御剑归来,他抬了抬眼,正欲道实在是饿了怎么那么晚,话到了嘴边被一声“咦”所替代——

    自然是看见了云天宗大师姐身后像是放风筝似的被她拖拽回来的人。

    这是又捡了什么奄奄一息的阿猫阿狗回来?

    落地收剑,云天宗大师姐满脸肃穆,未来得及给杀猪匠一个正眼,只匆匆交代一句:“看着门,闲人勿入。”

    未等男人回答,与他擦肩而过,拖着那脸色很不好看的陌生弟子一头扎入洞府。

    杀猪匠目送她果断离去的背影,茫然地眨眨眼,随即便听见后面陆陆续续有人吼着“大师姐你莫乱来”“南扶光你要干什么”,热热闹闹追赶上来。

    “……”

    摸了摸鼻尖,男人眉眼烦恼地低垂,叹息。

    “真当我看门狗啊?”

    旋即转过身,一眼便见云天宗小师妹鹿桑冲在最前面。

    神凤转世的小师妹跑得气喘吁吁,眼下发丝凌乱,漂亮白皙的脸蛋上因为奔跑浮现一丝丝红晕,目光猝不及防与杀猪匠对上,她率先一楞。

    脚下停顿,随后仿若反应过来眼前不过凡人,无需畏惧,她拂袖就要绕过。

    却在此时眼前一暗,那高大身影也不知道以如何的方式拦在她的跟前。

    鹿桑猛然愣怔,抬起头,对视上一双含着笑意的双眸。

    心中不知为何猛然一跳,她下意识捉住了道袍下摆,背后竟浸出冷汗。

    “让、让开!”鹿桑仰着小脑袋,与眼前小山似的笼罩下来的男人对峙,“你别拦着我!白炙师兄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务必需要寻找宗主护法,大师姐怎可任性带走他!这是要出人命的!”

    少女嗓音如鹂雀。

    杀猪匠却毫无反应。

    也不知道是赞同她说的,还是单纯一个字没听进去。

    “你快让开!”

    鹿桑原本在等他知难而退,毕竟区区凡人,怎么可能一人抵挡他们云天宗数十上百内门弟子……

    然等待片刻,拦在跟前那人却丝毫未退。

    鹿桑困惑抬头,撞入面前男人眼中,只见眼前人眼中笑意未减,淡道:“别妨碍她。”

    至那含笑眸中注视下一步步退开,鹿桑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听话乖乖退开,为什么她身后那些师兄师姐安静如鸡未有一人上前支援。

    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隐隐作祟。

    第58章 渣男,你有俩

    虽然表面上高呼“守护三界六道和平乃修仙入道人士使命与义务”, 但在大多数修仙者看来,其实凡人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严格的来说,就像是人与犬之间的跨物种。

    但这世界上既然有“看门狗”的存在, 那便是存在即合理的。

    赤日峰, 桃花岭洞府之外, 此时此刻乌泱泱站着许多人,大多数人均是一脸懵逼加焦虑,他们不知道如此关键时候,大师姐将白灸带走意欲何事。

    鹿桑说的对,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平日里关系再不好, 那也不至于要了彼此的狗命吧?!

    尤其是药阁弟子,想到平日里和南扶光那些个呲牙的事迹心惊胆颤, 想要上前跟南扶光索要他们的大师兄, 奈何远远望去, 那大师姐带回来的凡人,实在是——

    实在是……

    哪来的笑面虎。

    他甚至一句狠话未搁,光站在那,就成功地让所有人不自觉与他保持了一部分距离。

    鹿桑作为最勇敢跟他要人的,他们都没听清他方才与她说了什么, 便见小师妹脸色难看、如中邪般迅速败退下来,眼下她看上去也是茫然又惶恐, 站在原地, 搓着衣角嘟囔:“怎可如此,这是要闯祸的,大师姐糊涂……”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人群中有钝感强的, 扒拉开人群挤出来,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急得满脸通红,越过那杀猪匠冲洞府里喊:“南扶光!你要干什么,快把我师兄还来!一个阮竹还不够吗,你这瘟神——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谢允星从后一把捉住腰带将他提溜起来,语气温柔却坚定:“带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个的,你若再废话,就滚回去。”

    谢晦一下子闭上嘴,看上去像是很不服气,拼命从鼻孔中出气。

    就在这时,从洞府从穿出南扶光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

    众人如鱼贯入时,还刻意与束手而立的那杀猪匠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们给自己的理由是,杀猪的杀生过多,煞气过重,他们这些修仙入道的小神仙,和这类人相处不来。

    谢晦迈着小短腿冲在第一个,也不顾还会被揍,高呼“南扶光你个毒妇”——

    “大师姐,使不得啊!”

    “还是赶紧去找宗主吧!”

    “扶光师姐,你素来与白师兄不合,但这种事清算也要看场合,无论你是否好心真的有法子救他,这时候切莫冲动弄巧成拙……”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终于看见洞府内情景第一时间终于奇异地安静下来。

    只见南扶光将白灸安放至外间长榻,药阁大师兄面如死灰,汗如雨下,浑浑噩噩半瞌着眼,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含糊不清的碎碎念——

    眼瞧着出气多进气少。

    南扶光却视若无睹,从里间拎来个风铃状物,随手挂在长榻上方岩壁,那风铃猛烈摇晃,黄铜铃铛无风自撞发出一阵杂乱声响,几乎是第一瞬间,核心部分自燃起来!

    “啊啊啊啊!”

    白灸发出凄惨的叫声,身体以僵硬又诡异的姿态扭曲地向上拱起!

    “白日飞升!欺世盗名!大梦一场!”

    众人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发出惊恐声音皆后退一步,只见南扶光迅速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黑裂空矿石取代了风铃中央部分的下等符箓,那下等符箓取出时已然焦黑……

    黑裂空矿石放入的那一刻,乱响同铃安静下来,与此同时,白灸重重落回了床榻,面色由灰白至充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围观众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

    鹿桑站在人群里,唇瓣微张,吞吞吐吐:“师姐……你……是在救他?”

    ……

    白灸没死。

    “梦醒了我才发财”在奇怪的领域发光发热,像是真正的将白灸脑海之中那些可怕的、扭曲的念头抽空。

    白灸已然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但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拥挤在南扶光洞府的人群一时间变作哑巴,闭嘴得很安详。

    宗主谢从或者药阁长老都来查看过白灸的状态,他陷入了醒不来的沉睡,而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他醒来可能就会面临新的一轮爆体危机,但他也不能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药阁长老谢鸣拍拍南扶光的肩,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感谢她不计前嫌,看上去还对上次南扶光和白灸打得不可开交、差点给宗门大殿拆了记忆尤深;

    宗主谢从的角度则很清奇也很乐观:虽然我云天宗是第一个死人的,但我云天宗也是第一个不死人的。

    南扶光的“邪恶小发明”再一次成为了震惊所有人的“雄伟大发明”,谢从搜刮走了她从角落里扯出来的落灰设计图,匆匆亲自送往弥月山的仙盟。

    人群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微妙,谢晦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白师兄醒来发现是南扶光救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

    谢允星又给了他一巴掌作为回答。

    谢晦被摁着头跟南扶光道歉。

    鹿桑拖拖拉拉落在人群后面,望着南扶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表示自己不是不信任她,也不是专门要同她作对,只是当时情急,她怕再生什么意外,他们师门一脉在宗门内恐怕更要招人口舌……

    “对不起,大师姐。”

    小师妹道歉的时候比谢晦那个小霸王看上去真诚得多。

    其实南扶光完全理解鹿桑的担忧,身为神凤,小师妹确实得到了很多好处也在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遭受质疑,而事实上她并不在意这位神凤小师妹怎么想的。

    ……她都不在意自己救的人是白灸了,还想怎么着?

    接下来南扶光像是又回到了她日常最熟悉的节奏——

    作为宗门大师姐,传道受业解惑。

    只不过这一次是教所有笨手笨脚的同门制造“梦醒了我才发财”。

    黑裂空矿石存货并不算多,云天宗上下数千人,救命之事不分高低贵贱,修行深浅,如今存货绝对不够宗门人手一块去制造捕梦网,所以取而代之大家只能尽可能地用上高等级的符箓作为核心,顺便祈祷自己如果疯了可以疯的不要那么厉害……

    入梦符与记录符的短缺这直接导致了以无幽为首的几位高阶符修成为了责无旁贷的宗门牛马,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画符。

    “梦醒了我才发财”成为了云天宗不得了的吉祥物,每人床角必挂,夜里晚风拂过,宗门四面八方叮叮当当乱响一片,南扶光站在赤日峰山头听着都觉得渗得慌。

    唯一的好处是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人气与包括药阁那些傻子在内(短时间内)的尊敬与爱戴。

    「云上仙尊闭关,大师姐扛起一片天了。」

    人们都这样说。

    全然忘了早上的时候还在骂她们师门三人蛇鼠一窝不顶事儿。

    宗门的人也不再蛐蛐她与宴几安、鹿桑是一伙儿的,也不太再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像失控一样大喊“一棵树都救不了你们怎么那么没用”。

    ——对于这一点也非常值得商榷。

    南扶光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个“救树大业”怎么顺道落到了自己这个纯路人的肩上。

    ……

    修仙界如今好像变得破破烂烂的,千疮百孔,人人自危。

    也不知道凡尘界有没有因此幸灾乐祸。

    早知道应该弄一份西岸的凡人特供版《三界包打听》看看。

    偶尔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南扶光便会习惯性地跑到净潭边发呆静坐,有时候什么都不想,有时候会想这些天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一瞬出现下一刻立刻消失、存留绝对不会超过一刻钟的发言。

    这些发言都是在质疑《沙陀裂空树》中描述是否真实,就像白灸发疯、阮竹死之前说的那些话。

    【神存在过。】

    【沙陀裂空树枯是妖树。】

    【树枯萎过两次。】

    【世界的尽头是一面冰墙,宇宙与维度从来不存在。】

    【战争。】

    【骗局。】

    【真龙与神凤携手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

    按照现世法典《沙陀裂空树》所记载,世界起源于冰霜荒原,但不是没听过的冰墙,沙陀裂空树是万物本源,修仙入道人士由树赐福生识海,寻道问心,它曾经受到未知的污染变成妖树,是真龙和神凤携手将其拔除至枯萎,还三界六道太平。

    但也因此,三界六道陷入文明止步不前的困境。

    如今,人们都在等着这棵树被净化后复苏。

    那棵树不可能枯萎过两次。

    它本质是道法本源,也确确实实在很久以前有先辈于树下得问道心、羽化登仙,它不应当被称作“妖树”。

    “神”这个概念也是不存在的,修仙入道的终点便是脱凡胎,渡劫,成仙,化圣,成仙往极乐净土是最后一步。

    战争?

    战争又是什么?

    南扶光思绪陷入了不自觉的绪乱,仿若好好地走在碎石路虽然硌脚但好好地走着,紧接着猝不及防猛地踏空坠入未知之地——

    若一切皆为幻想与杜撰,那大日矿山那个被关押在矿山深处的巨兽,为何会与书生曾经梦见并在信中描述的“巨兽啃食沙陀裂空树树根至树枯萎”中的“巨兽”外貌几乎一致?

    净潭水流平静,南扶光却感觉到了头疼混乱之间,那种混乱开始变得具象化,识海的疼痛从一开始的仿若错觉若隐若现,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深处波澜汹涌即将沸腾至海面——

    好疼。

    “啪”地一声,一尾黑鱼跃出净潭水面,溅起水花至南扶光鼻尖。

    她吓了一跳,猛地浑身一颤。

    待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血液仿若在不知不觉间逆行上头,如今一下猛然回落,手脚冰冷,虚汗湿了面颊——

    那种“吓了一跳”的恐惧还残存于身体中,她不得不张口大口喘气,身体止不住颤栗……

    竟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身后笼上阴影遮去头上阳光,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回过头,仰头对视上身后那双平静的双眼。

    “我下山一趟,”杀猪匠道,“安葬一位故人。”

    南扶光感觉到他虽然没提及,但是目光很精准地盯在她额头上的汗珠上,她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擦了擦,后者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到了嘴边那句“你走路再这样没声音我就给你挂个铃铛”硬生生吞咽下去,她望着杀猪匠,以沉默表达了自己虽然不反对但是绝不赞同的意向。

    像是习惯了被她这样硬邦邦的目光审判,杀猪匠无奈地牵动了下唇角:“不会死在路上的。”

    “现在整个云天宗……算了,整个修仙界乱作一团,轨星阁还没答应拿出‘黄泉之息‘治疗你。”

    “那个啊?”男人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们应该拿不出来了。”

    “啊?”

    “没什么。”

    南扶光在想如何让他放弃此时出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修仙界之乱,大宗门尚且如此,小宗门更是青黄不接至近乎想要关闭山门宣布倒闭……近日来云天宗自顾不暇还要陆续接济附近上门求助小宗门道友,如今上下皆忙得双脚不占地。

    若杀猪匠因为私自离宗出事,她真不一定能及时顾得上他。

    大概是脸上的纠结过于明显,杀猪匠大方地给她看了伤口,那奇怪的黑洞并没有扩大也没有愈合的趋势,就这么不上不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存在着,从杀猪匠脸上的淡定看来,他已经做好了余生与这玩意共度余生的准备。

    南扶光不是笨蛋,她从空气中品出了一丝丝细微的微妙气氛,于是问他是不是从此不准备回云天宗。

    果不其然,他笑了笑,道:“不一定。”

    “……”

    保持着面无表情,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个人讲话毫无责任心,南扶光但是还是忍不住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肚子里窜出来——

    至于生气的立场和初衷是什么她自己都懒得追究,只知道听到这人准备一去不复返,她就是不太高兴。

    他怎么能扔下她自己走了?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跟宴几安翻脸才把他弄回云天宗的,他凭什么说走就走还在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跟她说什么“不一定”回。

    哪怕是河还没来得及过,这也算过河拆桥吧?

    王八蛋。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方才说的好像不是‘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面对眼前人的情绪,男人望过来的眸中一派平静如今日净潭,挂在唇边的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语气倒是息事宁人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云天宗大师姐是会舍不得别人的那种人。”

    南扶光抿起下唇,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些天寸步不离恨不得挂在对方腰上的人变成她了?

    她冷眼瞪着杀猪匠,直到对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了声,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

    南扶光微微睁圆了眼,认出帕子是她的没错,只是上面斑驳累累,充数着铁锈黄的血迹残留痕迹。

    男人将这帕子递给她。

    “认真洗过了,但好像洗不干净……留着吧。”

    他语气中没有太多命令,最多是建议……正如他一贯如此都是这样说话的。

    南扶光垂眼,不屑地扫了眼所谓“认真洗过”的帕子,认出是那日阮竹在她怀中爆体后他随便从她身上掏出来给她擦脸擦手那块……

    蹙眉,手抗拒地往后藏了藏,当下想让他扔了。

    又不吉利,也不值钱,怎么什么破玩意都拿出来献宝?

    然而此时脑海里飘过这人蹲在流水边认真搓洗这还不如他巴掌大的帕子的画面,她奚落的话刚说出一个“给”,后面的“我扔了”三次尚未言语,竟诡异地停顿了下。

    杀猪匠看准这个空挡,抓起她垂落于身侧的手,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承蒙近日关照。”

    略微冰凉的手背贴着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南扶光心里那股怒火突然熄灭得无影无踪。

    她还是很烦他。

    但是不生气了。

    柔软的手帕在手中收紧。

    “把这种东西当临别赠礼,荒谬得很。”

    还不如猪大肠。

    “不喜欢吗……不会转头就把这帕子扔了吧?”

    “……知道就好。”

    “别啊,洗了很久的。”杀猪匠轻笑,“等你下山可以用它换碗馄饨。”

    南扶光黑着脸,没搭腔,但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帕子扔他脸上,而是顺手揣回了怀里。

    杀猪匠走了。

    云天宗大师姐的桃花岭重新设下禁制,除她自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得到特许可以在洞府门前自由进出。

    ……

    当晚。

    谢允星前来取南扶光特制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发现桃花岭只余南扶光一人,随口问:“这就是保证身材的诀窍?你家那位杀猪的如今晚膳过后也要散步了?”

    正低头捣鼓捕梦网的人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沉默一瞬,下一刻淡定扔掉了一个捏扁的黄铜铃铛:“没,他有事,先行下山了。”

    “哦,这种时候到处乱的要死你也放心他独自下山……什么时候回?”

    “……”

    起先谢允星还没觉得哪里不对,摆弄南扶光桌案上放着的那来路不明且伤痕累累的「翠鸟之巢」腰坠,问她哪来的。

    没人回答。

    反常的沉默中,谢允星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丝不对劲,她挑起眉,停止终于把注意力从手里把玩的物件转向不远处工具台后面的人——

    后者烦躁地扔了手中第三个破损的黄铜铃铛,没好气地问:“不回了,怎么了?”

    破损的铃铛掉落在地发出最后一声轻响,结束了它作为铃铛的一生。

    云天宗二师姐冲着她的师姐眨眨眼:“日日,你有没有研究过自己的星盘?对应姻缘命星是否落陷,或者流年显示命犯红艳?”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很忙。别绕。”

    “我听说感情比较单一的女修大多数最终都会遭遇大小情劫——”

    “凡间话本看多了吧,你为什么不操心下自己?”

    “攻击性都出来了,看来确实并不是很满意杀猪匠就这么走了……”

    “无所谓,他爱走不走。”南扶光冷淡道,“又不是我心悦他,闭嘴吧你。”

    谢允星不说话了。

    南扶光干脆扔了手里拼了一半的捕梦网,颇为暴躁地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开始认真回忆周围有没有同款桃花眼的男修,看狗都深情的那种类型。”谢允星一脸真诚,“列好大名单以后绕道走,你说得对,我也感情单一,怕被骗。”

    “‘也‘。”

    “你更惨,你有俩。”

    “你把云上仙尊也算进去了?”

    “嗯。凭什么不算呢?”

    “……”

    看来大家都不瞎,只是敢蛐蛐不敢言。

    “我对杀猪匠离开云天宗毫无意见,尊重他人命运。”

    “好。好。你先放下手里的铃铛,那是最后一个了。”

    ……

    仙盟发出“暂停突破境界”公告的第四日。

    云上仙尊莫名受伤闭关的第四日。

    杀猪匠离开云天宗的第二日。

    整个修仙界又出了大事。

    ——净潭枯竭了。

    不止是云天宗。

    还有挨着沙陀裂空树根伴生的弥月山、无为门的晨昏远洋舟,屹立千年的桅杆拂袖倒塌;

    渊海宗沉于深海的归墟海眼处,镇海珠出现裂痕。

    其他小宗门不一一赘叙。

    这一次没有仙盟的公告,大概是因为他们再也发不出比上一次公告严重程度更深一级的警告。

    站在枯竭的净潭边,南扶光身后是嘈杂的看热闹的宗门弟子,他们不知道如今犹如一潭死水,浅薄且开始变得浑浊的“阳光普照池”变成这样意味着什么……

    其实南扶光也不知道。

    但从宗主谢从那惨白的脸与前所未见六神无主神情来看,“净潭下乃云天宗主灵脉”的传闻可能是真的。

    时至今日……

    云天宗和修仙界不知道哪一个先彻底完蛋。

    第59章 嗯嗯,您没有担心她

    相比起修仙界那般呜呼哀哉, 凡尘界倒是太平许多。

    近期迎来了秋老虎,酷热的天气是凡间人们近期唯一的烦恼。

    对于修仙界最近事故频发略有耳闻,不过是茶余饭后褒贬不一的感慨,一笔带过后, 他们更愿意兴致勃勃地讨论近日商业街异动:那个带动了一整条客流量的杀猪匠回来了。

    小小的猪肉摊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积灰的木牌仔细擦洗过重新挂上;雪亮的杀猪刀利落如昨;案板后, 挥舞杀猪刀的人腹肌长势依旧伟大。

    “您要的瘦五花, 十枚铜板。”

    杀猪刀利落于砧板立稳,新鲜猪肉落入带着水珠的碧绿荷叶,稻草韧劲十足上了个绳结,隔着摊位递出刚切割好的猪肉, 摊位那边的人却迟迟未接。

    带着草帽的农家女涨红了脸, 有点诧异也有点雀跃能与老板多说上一句话, 她委婉提醒道:“可是您给的是蹄膀。”

    怎么可能。

    摊位后的男人挑了挑眉,因为这个动作, 一滴热汗顺着眉尾滑落至眼内, 带来一瞬火辣的疼痛。

    低下头看向手中拎着的荷叶, 一只猪蹄还劈叉似的露在荷叶外面昭然若揭,杀猪摊老板脸上温和的笑容停顿了下,难得陷入沉默。

    摊位旁传来毫不掩饰的一声嘲笑气音。

    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挑起的眉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将手中的荷叶依然稳稳地放入顾客空着的菜篮里:“今日蹄膀不错, 就蹄膀如何?”

    农家女有一瞬间看上去是要反驳,然而瞳孔聚了又散, 续而她恍惚地点点头, 露出痴痴的笑:“那今晚就吃炖肘子吧,炖肘子也不错。这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菜,就当提前过年了。”

    她带着那本不意属的蹄膀欢快离开, 但这快乐的情绪显然没有传染给卖出猪肉的人。

    “现在距离过年大概还有四旬,中间横跨整个秋天与半程冬日。”吾穷捧着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她只是个买肉的凡人,也许家里孩子正满怀期待地等着辣椒炒肉,结果娘亲回家却提了一兜蹄膀,宣布今晚吃炖肘子。”

    杀猪匠没搭理她,转身到净水盆里洗了洗手。

    打乱的水波纹将他眉眼中的晦暗不明打乱至模糊不清。

    旁边的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您也有今天。”

    这下再无视她大概就是欲盖弥彰了,清楚地看见水中倒映的那张脸眼睑半瞌,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杀猪匠直起身:“幻想太多。”

    “托您的福,现在修仙界已然乱成一锅粥,作为云天宗的大师姐,每天除了应对师父留下的烂摊子还要照顾宗门事务,日日大概忙得两脚不沾地。”吾穷踢了踢脚边瘸了腿的破桌子,“您倒是好,一走了之。”

    男人看似不为所动。

    于是吾穷补了一句:“她肯定讨厌你了。”

    啧。

    不为所动的人有了反应。

    懒洋洋扫了眼猪肉摊前人山人海排队的人群,人群不约而同嘟囔着“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一拥而散,上一刻还热闹非凡的摊位前瞬间空无一人,突然决定自己没有做生意心情的摊位老板从摊位后走出来。

    “说这些做什么?”

    “如果您今天没有第二次走神我肯定不会说。”吾穷真诚道,“上一次您差点砍到自己的手。”

    并没有这种事,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你话真的好多啊。”

    “嗯嗯,”吾穷捧着脸,“鸟类就是这样的啦,不然怎么会有人用‘闭上你的鸟嘴‘来骂人呢?”

    “……”

    杀猪匠发现这世间偶尔也还是会有他无法参透之事的——

    比如眼前的这位一脸骄傲个什么劲。

    比如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心情很差。

    “如果太担心就回去看看。”

    “看什么?”

    他向建议者投去懒洋洋地一瞥。

    “不要明知故问——这又不丢人。反正您离开前肯定没说过‘不会回来了‘这种话,说不定说的就是‘不一定‘之类含糊的措辞。”

    “……”

    被猜中了的男人抬手摸了摸鼻尖。

    放下手,那张收起笑容的脸显得有些淡漠疏离。

    “你搞错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故人带回,完整下葬。被掩盖的过去在被揭示的前奏,好戏就要上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很顺利。就这样。”

    他语气从容,斩钉截铁。

    “您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东西不是她拿的,她碰都没碰过——只要仙界人士不是蠢笨如猪,这件事的后续不会真正影响到她。”

    “最好是。”

    “就算有影响,我留在云天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是个凡人。”

    “真的吗?日日不一定这么想噢?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她一直很确信我是个拖油瓶。”

    “您知道吗?”吾穷的语气突然变得比较认真,“主人有时候也会反向依赖宠物,这跟每次她回到家时总有一个明明睡了一天却还是故作热情地冲她摇尾巴好似等了很久的宠物不能说完全毫无关系。”

    “……”

    杀猪匠闻言沉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应该先反驳哪一点比较好——

    宠物?

    还是他并没有故意为之试图让某人对他产生依赖?

    “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呀。”坐在小马扎上的人扬起脸,炯炯有神至下往上望着他,“如果担心,就回去看看吧。”

    男人站在原地,有很长一段时间表情严肃,收敛了平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看似陷入沉思。

    火辣的太阳照射在他的头顶,他仿若一具刚刚被雕凿的石狮子像。

    “我没有担心。”

    他以确信的口吻强调自己不动摇之心。

    “也不会再回去。”

    ——也如同石像那般铁石心肠。

    小马扎的后面两条木腿因为主人屁股的挪动俏皮地翘了起来,把破椅子当成木马骑的奇珍异宝阁阁主笑弯了眼。

    她说,好。好。您没有担心,也不会再回去。

    ……

    三界六道,三界为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被摒弃其外;另有六道为自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传说妙殊界,即凡尘界的凡人死后入摩天鬼界,于鬼界根据生前积攒功德造化又再停滞数年,方得坠入轮回之地,重入六道轮转。

    杀猪匠并不太懂这些规矩。

    他只潦草学会了一些“入土为安”的事,便将带回的那一把森森白骨埋在了自家院中茶花树下,掀开土,将这搅得修仙界翻天覆地的究极缘由随意埋在昨日新鲜掩埋的猪大肠旁。

    吾穷带着一长串刚刚叠好的金元宝一脚踏入杀猪匠的小院门,元宝是她亲手叠的,每一只元宝都认认真真吹了一炁,使得金元宝圆滚滚地,十分饱满。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试图找着能烧纸钱的火源,最终晃到茶花树对面的猪圈,猝不及防与猪圈里一头新出生的粉嫩小猪四目相对。

    准确的说是她单方面的盯看。

    小猪仰着并不存在的脖子,双目浑浊,右边前猪蹄有一块色泽不对劲像是被燎毛火钳烫过的疤痕,猪蹄不自然的勾着——

    是一头又瞎又瘸的小猪仔。

    吾穷沉默了半晌,回头看着蹲在茶花树旁,用小铲子“啪啪”拍着刚填平的土坑的男人,后者埋肥种树,哪一步都很认真。

    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吾穷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您这是干什么,这就养上猪了?”

    杀猪匠头也不抬:“不可爱吗?”

    可爱个鬼。

    将手中的金元宝团吧团吧团成废纸,想扔谁的脸上,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在小猪仔开始发出哼哼时,奇珍异宝阁阁主一脸内伤地将那团废纸扔进猪槽里。

    “它腿怎么瘸了?”

    “胎位不正,出生的时候我拽着腿拽出来的。”

    “……”

    好好好,你还管接生。

    母猪产后修复管没管呐?

    吾穷又无语凝噎半晌,想了想,又问,“您说在轨星阁找着蹄……手部的黄泉之息时,那部分是用盒子装着的。”

    杀猪匠扔了铲子,回过头:“什么?”

    吾穷:“说不定他生前挺喜欢那盒子。”

    如此前后不搭,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杀猪匠却没有提问她在说什么,“哦”了声问,“所以呢?”

    “那盒子您顺手扔在云天宗了吗?”吾穷道,“一件衣服穿久了可能就和皮肤融为一体了的说法您听过吗?哪怕是留作纪念也得有个像样的随葬物,您得去拿回来。”

    杀猪匠:“去哪拿?”

    吾穷:“别明知故问。”

    杀猪匠:“不早说。”

    吾穷很茫然:“用哪张嘴说?”

    猪圈里的小猪仔响亮地哼哼了声。

    ……

    阴天,一层又一层的云如棉花漂浮苍穹之上,沙陀裂空树的枯枝几不可见。

    一只渡鸦展翅掠过云天宗宗门上空。

    这一次它未受到任何禁制阻拦,亦没有惊动任何人,灵活的黑影穿梭于云层,看守大门的弟子甚至未曾察觉它的存在。

    这是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鸟雀,拥有尖锐的喙与黑色的圆眼,乌黑的羽毛十分具有光泽。展翅过云天宗三山主峰,小巧的头部短暂转动,似观察四周的动静。

    最终它稳稳落在赤日峰,桃花岭的一棵桃树上,初秋依然盛开绚烂的桃花中落入一抹黑。

    渡鸦伸展了下过久滑翔的羽翅,尾部九根长长的、似箭尾羽伸展开来,桃花阴影下,清晰可见每根尾羽末端都有不同寻常的眼状羽纹。

    它仔细整理了下其中的一根。

    圆圆的雀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安静地盯着于不远处洞府门前阴影下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小姑娘。

    ……

    桃花岭禁制微动,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的年轻女剑修从远处御剑破云而来。

    门外守着门打瞌睡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揉揉眼,扬起脑袋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日日大师姐,你回来啦?”

    女修轻盈落于地面,翻手收了青光剑,目光随意扫过凑上来小姑娘睡意朦胧的脸蛋,点点头。

    距离阮竹爆体、净潭枯竭已有几日,昔日里趾高气昂的云天宗大师姐乍一看似乎于之前没什么区别,同样的道袍与随意挽起的发髻……

    实则不然。

    仔细看,便能发现她腰带似乎比过往结扣变长。

    肩膀单薄消瘦了些,简直有了话本里仙女姐姐们真正该有(却未见得好看)的飘逸轻灵。

    原本还有些圆润肉感的脸蛋下颚线变得清晰些许,缺少血色后,眼底的乌青明显得突兀。

    双眼依然明亮,只是偶尔透露出不经意的疲惫。

    守门的小姑娘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也或许是早就习以为常,她蹦蹦跳跳凑上来围着南扶光,活泼地发问:“大师姐,今天的仙尊大人如何?有要出关的迹象吗?”

    南扶光还是摇头,开口时嗓音因为过久未说话有些沙哑:“未有此迹象。”

    预料之中的回答,桃桃肉眼可见蔫吧下去。

    “哎,真是愁死个人了,怎么就选着这样的节骨眼闭关来着……如今别说云天宗啦,怕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等着云上仙尊与仙盟随便哪个出出主意呢,偏生都没动静!”

    跺跺脚,小姑娘想了片刻又抓住她的大师姐,压低了声音:“大师姐,你天天到陶亭守着仙尊大人等他出关也就罢了,那鹿桑小师妹可是也在那?”

    小姑娘只到自己的胸口那么高,南扶光很顺手地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在。你这是什么表情?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师门一共二人,师父闭关,弟子哪有不守门护法的道理?”

    桃桃噘嘴:“可是以前云上仙尊闭关只有你一个人护法——”

    南扶光哑口无言半晌,在开口时语气僵硬了些:“那是因为以前他只有我一个徒弟。”

    “那又怎么样,睁开眼时只有你在——仙尊早就习惯这件事了。”

    “是吗?”

    “如果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鹿桑小师妹而不是日日大师姐,他也会觉得奇怪并且等你来的。”

    桃桃坚定的说。

    “肯定会的。”

    “凡间话本少看。他不会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生怕再发散到奇怪的方向……南扶光从洞府里抓了把糖,亲自送出来,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桃桃。

    刚将桃桃送走,背对洞府门口的南扶光忽而五感一震,耳朵微动。

    须臾间,她已飞速旋身,转过来时手中已握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光剑,剑尖直指前方——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一只乌漆嘛黑的渡鸦缩着脖子蹲在洞府门前桃花树的枝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她四目相对。

    “……”

    脸上露出有点儿尴尬的表情,南扶光满脸悻悻然。

    “哪来的蠢鸟,不许在我桃花岭乱拉屎。”

    南扶光收了剑。

    此时,未等那迟钝的渡鸦被她惊飞,天空突然鸣起一道响雷!

    南扶光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耳朵,只觉得那雷声仿若批在耳边,耳朵嗡嗡作响似乎耳鸣一般。

    再抬头,一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她的鼻尖,冰凉的触感猝不及防让她“哦”了声,长如鸦羽的睫毛狠狠扇动了一下。

    一场秋燥下的暴雨不期而至,升温的大地迎来清凉,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漫延开的泥土腥香。

    在衣袍被淋湿前,南扶光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洞府,呆呆立在洞府门前干燥地望着倾盆的大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

    给自己掐了个避水决,她又冲回暴雨中,绕到了桃花岭洞府后一处空地——

    那空地天然被开辟出来,四面石壁上有几处剑气刻痕。

    整齐排列一竖,年岁不等但剑气刻印深浅一致且整齐的,是宴几安留下的、幼时南扶光记录身高的刻痕。

    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甚至还有劈凿趋势的刻痕则是南扶光各个时期练剑时留下。

    在这些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岩壁前,被人立了两根竹竿,竹竿中间扯了一条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短打,曾经南扶光拎着它,鼻孔朝天地问她找来的好好的新道袍不穿非要穿这什么破布东西……

    它曾经很是被人嫌弃。

    这会儿,那原本晾干的衣物早已被大雨倾盆弄得半湿,南扶光上前,伸手够了够,随后发现那草绳设得太高,本就不是合适给她使用的高度。

    所以这伸手一拽,愣是没拽下来——

    指尖只堪堪略过垂落的一方布料。

    心神一乱,避水决部分失效,豆大的雨滴砸在她扬起的额头,“啪嗒”一声极响。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踮起脚,一拽带翻竹竿,哗啦啦强势落下的雨水中,竹竿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两声巨响,滚落裹满了泥巴……

    张开双臂,又另辟蹊径用脸稳稳接住落下来的衣物。

    一把将那还带着残留阳光气息的半湿衣从脸上拽下来,她淡定地心想,那杀猪的看见怕不是又要唉声叹气了。

    他总笑话她暴力来着。

    “……”

    避水决彻底失效了。

    她利落转身,飞快回到洞府。

    随手将手中湿漉漉、俨然白洗了的衣物扔在榻子上,南扶光听见窗棱那边传来响动,转头便看见方才那只渡鸦不知道何时落在她窗前,这会儿很安详地蹲在那。

    大雨在它身后下成漫天雨幕。

    显然这呆头呆脑的毛畜生也是晓得躲雨的。

    “乱拉屎就杀了你。”

    南扶光再次威胁,而后撤了身上的避水决,于榻子边坐下,陷入沉思。

    桃花岭洞府内一时间安静的吓人,只闻外面天地间铺天盖地的雨声,大雨仿若拼命地试图冲刷着连续几日的燥热与不安,打落桃花满地。

    南扶光伸手拎起那件此时团成一团犹如麻布的衣物。

    渡鸦歪了歪脑袋。

    南扶光目光落在了窗外废弃物收领处。

    渡鸦无奈地扇了扇翅膀,抖落羽毛上方才落下的水珠。

    南扶光将那皱巴巴的衣物抖开,嘴巴里仿佛自言自语念着“什么人能晒出去的衣服都来不及收就急着跑路啊还等着我来帮收吗有没有礼貌啊云天宗有鬼夜夜咬他屁股吗”,语落时,那深蓝色短打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干燥。

    蹲在窗台上的渡鸦一双黑巧灵活的圆眼盯着不远处的云天宗大师姐,看她满脸嫌弃地将手中衣物叠好了,放到榻上枕边。

    整个人后退缩上了榻子,她踢掉鞋子踩在杀猪匠暂住时用过的竹编枕头上,自我僵持了片刻,才认真对自己说:“丢掉就好了,他又不会回来了,以后……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再见。”

    一边说着,她沉默地从榻子上滑落。

    挪到衣柜旁,打开衣柜,将那叠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最上层的最深处。

    ……

    哎。

    蹲在窗棱上的渡鸦一只翅膀遮住了自己的鸟脸。

    要命了。

    第60章 道陵老祖

    宴几安并不知外面世界已方寸大乱, 也没有猜到此次闭关所耗费时长比他预估的要长上许久,他徘徊在青云崖下的森林里已经许多天了。

    抬起头只见天地方寸,九耀和煦,明明脚下的土地是他所熟悉的云天宗, 但往熟悉的方向望去却看不见宗门大殿也看不见轨星阁或者陶亭, 一切都是野草丛生潦落模样, 浓白的云雾环绕在半山腰而不是峰顶。

    此处乃迷雾森林。

    云天宗宗门成立前,三座主峰三山环绕,下有常年缭绕云雾与原始丛林,名曰迷雾森林。

    宴几安徘徊于林中数日, 不消许久便悟道前方或许有机缘在等待, 不急不躁, 终于于今日明堂敞亮,仿若得一道光指引, 他循光而去, 终于听见一道溪水叮咚流湍之音传入二种。

    拨开遮挡于眼前一枝阔叶, 眼前便就此开阔,不远处净潭溪水透澈,水面上荡漾着一艘小小的木舟。

    木舟上,身着白色宽大道袍女子肤白貌美,看似不过花信年华, 眉心一点红,一袭乌黑长发倾顺而下, 最上方只簪一枚造型朴质乌木簪。

    半身倚靠木舟边缘, 纤细的手托着下巴,她半瞌搭着眼,漫不经心的视线只专注于手中鱼竿, 只见鱼漂沉浮,未见鱼获。

    宴几安上前,未多言语,不问来历,只顶着那张寡淡神情的脸与那女子一拜:“师尊。”

    女子的目光才慢吞吞从水面挪开了,像是才察觉眼前有人,视线以轻飘飘的力道将这如今在修仙界一人之下的云上仙尊上下略一打量,方才笑道:“徒儿,似长高了。”

    此人正是宴几安的师尊,道陵老祖。

    世人皆道那云上仙尊,生来便是天降祥瑞,三岁入道,五岁炼气,十岁筑基,乃天下一顶一的休闲入道圣体,殊不知他也并非两眼一闭天生天养,自悟道门,实际上,他也是有师父的。

    只不过那道陵老祖以稚童形象入梦出现在其跟前,教导牙牙学语,与他述说世间万物玄妙,助他平步青云……

    再后来,有年轻妇人,有光头和尚,有敞怀赌徒,也有落魄道士,或是儒雅书生,或是威武武将。

    道陵老祖形象百态,真身不见,每回应运当下环境而生。

    宴几安只幼年与少年时期被戏耍过几回,再后来,他于梦境喧嚣中也能一眼认出其师父真身,道陵老祖直呼徒弟变得不再可爱。

    再再后来,大约从宴几安突破元婴末期今日出窍期,做师父的便很少再入他梦中。

    “过来,让为师好生瞧瞧。”

    女子抬腕,笑着冲他招手。

    宴几安扫过一眼那看似有些拥挤不像能承载二人的木舟,还是木着脸踏上。

    落座于木舟上,又发现木舟不宽不窄,正巧容下二人。

    道陵老祖放下鱼竿,倾身靠过来。

    宴几安目光自然而然投向她,只是不经意扫过宽松敞开领口那一片雪白与暗影汹涌时,稍微一顿,便挪开了视线,将目光定格在岸边一簇黄色野花。

    那般不自然的僵硬,惹得女子笑得停不下来,略微冰凉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嗔道:“你倒是对你那未来道侣忠贞。”

    似乎早就习惯其顽劣性格。

    宴几安不置可否,光以沉默应对。

    任由冰凉柔软的手游弋,如蛇一般从他鼻尖划过下颚,修长的颈脖,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她问道:“受伤了?”

    宴几安慢吞吞挪回目光,眼底早已归于平静:“被来历不明的畜生咬了。”

    道陵老祖手拨开他衣衫,凑近一瞧,随即嫣然巧笑:“你早已炼得半身仙体,世间万物,三界六道,想要伤你这般深重谈何容易……傻徒弟,那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畜生‘。”

    宴几安不明所以,薄唇轻抿。

    松开宴几安还沾淡淡血渍的领口,女子懒洋洋靠回木舟舷边,歪着脑袋看他半晌,将后者眉宇间困扰尽收眼底。

    红唇轻勾,她道一声“罢了”。

    抬臂轻挥衣袖,霎时间,天地骤变,浓雾散去,净潭溪水不再平静,从静流至湍急,再到波涛汹涌。

    两岸无限制扩开,由溪水便作湖泊,最终化为汪洋大海。

    海浪拍打中,木舟沦为汪洋中一叶,木质结构发出不堪负重声响,剧烈的摇晃中,宴几安几次差点被抛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木舟舷边,稳住身体,免于被抛落海中。

    那惊涛骇浪之中,唯有道陵老祖轻巧笑声清晰。

    木舟犹如树木生长,木纹顺延,拉伸,随意搁置的鱼竿成为桅杆,舟上的木浆做了船桨——

    待风浪更加猛烈时,那一叶木舟已然长成巨桅翼舟,两岸云天宗环山化作蜃楼虚无。

    巨船前有五色金丝绳编织图腾纹样,与现今「翠鸟之巢」图腾相似,但其中又并无坐望掐玉清决道祖法相,只有迦楼罗鸟金展羽翼,羽翼又镶嵌七色宝石,盘根结错,如沙陀裂空树之枝叶。

    巨船于不净海海面乘风破浪。

    甲板上,女子白皙指尖漫不经心轻敲船舷朽木,乌黑发丝海风中不见一丝凌乱,她立于宴几安不远处,冲他笑。

    宴几安冲她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道陵老祖隔空虚点他一下:“真该有面镜子叫你瞧瞧现在这副不开化的模样,呆木头。”

    ……

    “千百年前,天地于冰原混沌初开,一分唯二,大陆孕育了智慧生物,飞禽走兽。而孕天地灵气而生的神树,亦自中央浮岛拔地而生,既沙陀裂空树。”

    道陵老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只长柄烟斗,美艳女子慵懒坐于船舷,烟斗轻敲朽木,白烟升腾而起。

    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天道仁慈,道祖赐福。”

    沙陀裂空树赐福了一部分智慧生物,使得他们初生识海,构建灵骨,生出灵智……

    人类也不例外。

    于是从那天起,一部分的人成为了能够接触更广泛高维概念的修仙入道人士;另一部分人则被留在了地面上,依旧是只能耕作制造的普通凡人。

    ——没有人能想到,人性之复杂如渊海,天道赐福如此善举却遭来大祸。

    被留在地面上的人们从刚开始的不甘逐渐化为丑恶的嫉妒,他们不能理解凭什么有的人可以接触到更深刻的知识,运用更深奥的数术,明明昨日还是隔壁一起种地的隔壁邻居,一觉醒来,对方便白日飞升,御剑行法。

    一场冲突由此爆发。

    凡人因为恐惧与嫉恨汇聚到了一起,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丑恶的人心在滋生,他们将拥有修仙入道资质之人称作“怪胎”“怪物”“被诅咒之人”,避之为如蛇蝎,并大肆宣传这样的人会带来“灾厄”与“瘟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由谁动了第一刀,凡人将修仙入道者驱逐或者以残忍的手段抹杀。

    “修仙入道者天生体质与能力异于凡人,优越于凡人,正所谓三人成虎,众人成祸。”

    伴随着身边的同伴陆续遇害,那些先天拥有灵骨之人开始不敢修炼,不敢参悟,他们甚至不敢对外坦言自己的与众不同,所有人都被洗脑的认为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最好不过……

    有些先天修道圣体入梦炼体,醒来时,看见的只有双亲或者亲生兄弟姐妹高举的镰刀。

    “修士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傻子,落到如此境地,他们自然是要反抗的。”

    道陵老祖讲的不过是一个宴几安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到起茧的故事,他知道后来的结局——

    那些被驱逐与迫害的修仙入道人士聚集在了一起,终日的辱骂使得这些曾经被血缘关系的近亲谩骂“畸形”的人们成为了真正的家人……

    他们与凡人爆发了一场彻底的战争。

    那场战争最开始是碾压性的,修仙入道人士不得要领,死伤无数,直到伴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获取的先天灵性越来越多,睡梦之中得以参悟——

    在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曾经有一段时间,修仙入道人士曾经占据过战争的优势。

    “我们一心渴望结束战争,回到家园,与凡人和平共处。”

    船舷之上,女子吞云吐雾,言于至此,轻笑一声,“可惜,天道并不是总站在我们这边。”

    宴几安知道,故事到这里,“那个人”出现了。

    ——准确的说,他是真龙与神凤真正的“父”。

    是他创造了他们。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就好像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自山中缓步而来。

    他弯下腰,便于天地之间孕育了真龙与神凤。

    他妄图让真龙与神凤携手拔除沙陀裂空树。

    但这是不对的。

    真龙宴震麟与神凤鹿长离意识到了这一点,某日于沙陀裂空树下参悟,背叛了他们的“父”,果断加入了修仙入道者的队伍——

    他们誓要结束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归还文明曾经的璀璨与欣欣向荣,也要还修仙入道者一片存活的天地。

    这样的背叛触怒了那个人,他组织了一个强大的队伍,队伍中人铸造了绝世神兵与仙器;

    还有人可以打造打枪不入仙品防具;

    他的肩膀上永远停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名「神翠鸟」,传闻当这只鸟于他的神座俯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疾病都能够被消除;

    他更能够驱使同样来自其他空间的巨大恐怖生物,残忍啃食毒害沙陀裂空树树根,使之枯萎……

    从此凡人如虎添翼,越战越勇。

    沙陀裂空树第一次枯萎后,凡人胜局已定。

    那个从天而降之人又再次消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作为真龙与神凤,蕴含天地灵气生物,宴震麟与鹿长离以身祭殉沙陀裂空树,将枯萎的神树短暂复活了数十年。

    他们的伟大牺牲使得修仙入道人士化悲痛为力量,在树短暂复苏的那数十年内一鼓作气,再加上率领凡人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修士们终于推翻已定败局,以占上风的姿态,最终达到与凡人阵营和解的局面。

    那时仙盟已经有了最初的雏形,是无为门最初创立人也是仙盟初代盟主段玉,与那个人留下来的、凡人队伍的领袖进行谈判。

    谈判现场气氛诡异——

    段玉提出让对方言官前往东岸,在东岸有极好的观星环境以及与言官能力相似的古老游猎民族栖息,方便交流与进步。

    对方队伍中一人直接掀了桌子,暴躁地大吼你他娘的还整人质这套你姥姥的想得美选什么文官啊有本事带我走我一人打你们十只。

    气氛剑拔弩张,恨意尤在。

    “这种大家打疲惫了才勉强休战、强得来的和平不会长久,大家心知肚明。”道陵老祖淡道,“一旦有一方休息够了,定会卷土重来。”

    宴几安沉默长久。

    “所以呢?”

    他问。

    “时至今日,您前来入梦是为了把床前故事又来说一遍?说些我不知道的。”

    道陵老祖:“……”

    道陵老祖:“你道侣应该很辛苦吧,至少经常被你气到又敢怒不敢言。”

    宴几安:“……”

    道陵老祖:“小时候明明团子般冰雪聪明、玲珑慧心,这究竟是吃错什么了,如今竟长成如此不可爱的模样?”

    ……

    巨船依旧行驶于不净海海面。

    不远处夕阳昏暗,曜日最后一丝光辉即将沉入地平线,海面染上了一层昏黄时,宴几安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处于这艘古老的巨船之上。

    甲板上来来往往之人身着款式古老道袍,然而当他们扬帆掌舵,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船舷上坐着吞云吐雾的美艳女子,与宴几安擦肩而过时,他也并未感觉到实际的触碰。

    他好像误入一场皮影戏中。

    当夕阳余辉燃烧殆尽,夜幕降临时,甲板尽头的船舱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他五官柔和,眉眼之中不见武生戾气,唇角不笑亦自然上扬,便是过于消瘦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似海上航行使他十分憔悴。

    “那个人身边有一文书官,名唤‘黄苏‘,天命文官,专职记录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大事。”

    原来那人确实是书生。

    船舱外,有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修士向黄苏说些什么,他侧身,神情温和倾听……

    不似其他凡人见修仙入道人士那般厌恶,他始终面容平和,只是一边与人谈话,动作有些笨拙地摸索着周围。

    “或是天命文官本可窥视天道之洪福灾祸,黄苏自幼双目陷盲,不可视物。”

    宴几安的视线落在那人的双目上,确实是一片混沌。

    道陵老祖此时短暂笑了声,露出了个尴尬的表情:“这事,说来实则是修仙界愧对这个书生,光这件事,我们颇有抬不起头来的愧疚。”

    宴几安不明所以。

    幻境中,黄苏摸索着船舷自云上仙尊的身边,他自是感觉不到宴几安的存在,便只是安静地独自站着,任由海风吹拂过面颊。

    不久后,在他身侧多了个人,是方才与他在船舱前说话那人,一个不过及冠之年的修士少年。

    宴几安认为这人长得有些像年轻时的谢从,眉眼之间有些相似之处。

    此时此刻,少年紧紧蹙眉,立于黄苏身边,不置一词,光只紧紧抿唇散发着无声的焦虑情绪。

    黄苏明明不能视物,却又仿若已洞悉一切,微微笑主动开口:「你有些日子没来同我说话了。」

    少年先是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动了动唇后面色立刻阴沉下来,黄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沉默不言一语,故自顾自道:「之前你总是孜孜不倦给我描述即将靠岸的码头多么繁华,我们要去的地方三山环抱,仙雾缭绕,定是那些与我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栖息地……如今真的要靠岸了,你怎么不说了?是码头不热闹了吗?」

    他嗓音温和平缓,然而伴随着他每一次提问,那少年的脸色越发难看,最后阴沉得几欲滴水,他态度很差的让黄苏别说了。

    后者果然不再言语提问。

    身边两个虚幻投影陷入沉默,宴几安转头望向道陵道祖——

    天命文官就是天命文官,开天辟地以来至此一人,他从未听说过什么“与天命文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接收到他质问的目光,道陵老祖清了清嗓子,回避了解惑,单只在船舷敲敲烟杆。

    修士少年道:「我不来找你自然有我的原因。」

    黄苏:「哦。」

    修士少年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暴躁道:「你能不能别去找什么游猎民族了?找到能怎么样?找不到又能如何?就待在西岸写完你的史记又能如何?」

    他越说越烦,声音越来越暴躁,最后抬脚狠狠地踢了一脚船舷,「东岸根本不适合你!你能不能跟那些人写信,让他们接你回西岸去?!」

    莫名其妙就发了脾气,然而黄苏却对此毫无反应。

    从头至尾他只微笑着,待少年闭上嘴,只剩下“呼哧呼哧”粗重喘气声,他微微弯下腰,摸索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无处可去。」黄苏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是不想让我去东岸吗?」

    少年死死抿着唇。

    黄苏微微弯起那双无神的双眼,指尖扫过少年的衣襟,他叫他「谢蕴」,他问他,「如此多天的航海,只有你会主动来找我说话。」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黄苏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宴几安没有听见谢蕴的回答,但他在修士少年的眼眶中看见了迅速充盈的眼泪——

    这位在很多年后,灵牌身位被置放于东岸第三大仙门大殿的供奉位最高处,与三清道祖天尊之下首位供奉受万人香火颂词的云天宗开宗老祖,此时此刻,眼泪像是决堤一般,汹涌而无声地流淌着。

    他为了努力憋住自己的气息不紊乱而憋得满脸通红。

    「我不是你的朋友。」

    他麻木地说。

    ……

    场景从一开始净潭上的木舟至不净海上的巨船,此时再次发生变幻,这一次从无尽的不净海面,他们再次回到了彼时还是一座荒山的云天宗。

    那艘仿若永远飘荡在海面的船只已然靠岸,站在船舷边俯首望去,宴几安发现等待他们的没有热闹繁华的码头,没有仙气环绕的灵山,没有气派繁华的宗门,更没有古今通晓、与天命言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荒山野岭跟前,站立数人。

    其中大部分人身着道袍,神色肃穆冷漠。

    不着道袍唯有二人,其中一人身着侍从装扮,大约是黄苏随身伺候小童的小孩,此时此刻他被两名修士压制,正拼命挣扎、愤怒高呼:「骗局!都是骗局!你们修士都是骗子!」

    左边压制住他的修士满脸鄙夷:「别吵了。」

    右边控制住他的修士满脸冷漠:「这是必要的牺牲。」

    烈日照耀于沙滩,细砂被暴晒成了一种特殊的白色,一眼望去仿若冬日雪地,另一名未着道袍者自然是黄苏,立于这一片荧白中央,他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加消瘦,眼底乌青清晰可见。

    唇角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或许没有,只是遗憾,他叹息地歪了歪头,「原来,没有游猎民族吗?」

    立于他对面,是昔日活泼的修士少年。

    谢蕴手扶腰间佩剑,面无表情,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在黄苏开口叹息时,那握住刀柄的手微颤抖了下,而后死死地收紧力道。

    「我不是你的朋友。」谢蕴道,「只是奉命取你性命的刽子手。」

    黄苏微微一顿,而后微笑道:「这样么。」

    眼泪再一次的从眼眶滚出,滴落在握住刀柄之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啪嗒”一声声响声音如此细微,很轻易就被海浪拍击海岸声所掩盖……

    黄苏应当是没听见的。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不过是一名文官!」

    身后,侍从小童狰狞高呼,相比起当事人,他的愤怒反而奇怪的更加强烈。

    谢蕴却觉得这样的谩骂与高呼没什么,反而是眼前人脸上的微笑与淡然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甚至不敢多看他脸上的神情,生怕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因为被欺骗感到的失望与愤怒。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与他搭话。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靠近他的船舱。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拿起他的一册手抄书,笑嘻嘻地刻意搭话问他一个瞎子如何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籍。

    早知道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命定的刽子手,当初就不该……

    不该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自黄苏胸腔喷涌出的温热血液飞溅到脸上,与他的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分不出彼此,少年修士握紧了手中的剑,犹如握紧不可以动摇的立场,也如同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人,您就当您去了梦想之地罢。」

    那消瘦纤细的身体倒下,少年张开双手将他接住,两人滚落一团跌落在细白的沙滩上,鲜血滚落染红了一大片沙滩。

    不远处那咆哮怒吼的侍从惊呆了般噤声,或许也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定,谢蕴并不知道。

    从始至终他垂首观望怀中,直至友人在他臂弯中咽气。

    少年终于泣不成声。

    手拂过柔软浓密的睫毛,合上那双致死浑浊却好像总也可以闪烁着安静温和目光的双眼。

    「大人,您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星河璀璨,月升星明。

    少年的疑问被吞噬于不净海浪千百年不变的浪涛声中,再也不会有人微笑着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

    ……

    道陵老祖一敲手中长长烟杆,烟杆变作鱼竿,巨船发出可怕的“吱呀”呻吟,最终又缩聚成一叶扁舟,下一瞬便安静微荡于净潭中央。

    宴几安端坐木舟之上,看着尚且年轻的云天宗开宗祖师怀抱一把白骨立于净潭边。

    他单独取出那具白骨手部,小心翼翼置放于一精致阴沉乌木盒中,剩余躯干与头颅则尽数葬于荒山断崖下这一处溪流泉水。

    白骨沉入潭底,荒山之上原本阴云覆盖,此刻犹如拨开云雾,突然圣光大盛,整座山体灵气充盈。

    宴几安知道,这断崖后来成了云天宗的青云崖,无名溪流后来成了净潭。

    ——听闻净潭之下埋有云天宗主灵脉,以此灵脉为宗门门禁,邪祟不侵,尊神圣者亦非请入宗无门……从此哪怕遭逢乱世,亦可保云天宗千百年繁荣荣昌。

    然而奇怪的是,历代宗主却对此灵脉存在向来闭口不谈。

    原来那压根不是什么灵脉。

    不过前生圣者森森白骨一把。